夜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可林安感觉不到,他整个人都木了,像是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具空壳,被动地随着马匹颠簸。
“天火!”
“灭不掉啊——!”
完了。
林安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说下雨,就真有甘霖普降。
说石头,顽石就真能通灵。
可这一次,不一样。
那是一座楼,楼里有人,有李剑山一族寄托的百年荣耀。
就因为他一句屁话,全烧了?
他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
“怎么了?”
刘景云停在他身侧。
“我……”
林安张了口,“刘景云……那火……是不是我放的?”
刘景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说!”
林安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把火!听风楼的火!是我放的!我刚才……我刚才就在想,要是能一把火把这些破事都烧了就好了……然后……然后它就烧了!”
“是我!就是我!我他妈就是个灾星!走到哪,哪就倒霉!”
刘景云沉默地看着他。
过了许久,就在林安快要被这死寂的沉默逼疯的时候,刘景云才缓缓开口。
“那座听风楼,是李剑山用百年‘养剑木’所建,楼中更有他李家世代温养的剑气阵法。能烧掉它的火,绝非凡火。”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
“寻常水法,扑不灭。除非是山上的仙人,搬来一条大江大河,才有可能浇熄。”
“所以……真是天火?”
“在别人看来,是。”
刘景云终于调转马头,与他并肩,重新开始缓缓前行,“在崔瀺看来,这是先生你不满李家擅作主张,降下的雷霆警示。在太傅看来,这是你这位‘棋手’,在向他展示,你有随时掀翻棋盘的实力。”
“他们不会觉得是你放的火。”
刘景云看着前方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小路,淡淡道:“他们只会觉得,是‘天’,听了你的话。”
林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他真的能放火。
而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可以命令天。
通往烂柯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官道早已消失,崎岖不平的野径,两侧的荒草,比人还高。
林安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刘景云,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了。
京城的两个大佬,在拿他当棋子。
云栈城的剑仙,把他当神仙。
现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又把他推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位置上。
他累了。
“刘景云。”他有气无力地开口。
“嗯。”
“烂柯山……真的没人讲道理吗?”
“不讲。”刘景云的回答很干脆。
“那他们……讲什么?”
“拳头。”
“拳头……”
林安喃喃地重复着,忽然觉得,这个词,听起来竟然有几分亲切。
是啊,拳头多好。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或者……躺平认栽。
简单,直接,明了。
总比应付那些弯弯绕绕,你一句话他能解读出八百个意思的“聪明人”,要轻松多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前方的刘景云,忽然勒住了马。
林安一个激灵,也跟着停下。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山道拐角,月光之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根被砍断的树木,堵住了去路。
树后,慢慢悠悠地站起来七八条汉子。
一个个袒胸露怀,手持钢刀,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扛着一把鬼头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森森的寒气。
他用那只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安和刘景云,重点在他们身下神骏的马匹上,停留了很久。
“哟,两位爷,这是要去哪啊?”
独眼龙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看你们这细皮嫩肉的,不像是走山路的人啊。天黑路滑,不如留下来,让兄弟们,陪你们耍耍?”
林安的心,在这一刻,竟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来了。
这就是烂柯山的“道理”。
他甚至还有闲心打量了一下对方,嗯,长得是挺凶的,刀也挺亮的。
但他不怕。
因为他身边,有刘景云。
独眼龙见两人不说话,有些不耐烦了,他把鬼头刀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识相的,把马,还有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
他的目光,在林安那张过分白净的脸上转了一圈,笑容变得更加猥琐。
“还有你这个小白脸,也留下陪大爷我喝几杯。另一个,可以滚了。”
林安眨了眨眼,扭头看向刘景云。
刘景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说完了?”
独眼龙一愣,“说完了,怎么着?”
刘景云点了点头。
“嗯。”
然后,他下了马。
林安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
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残影,如鬼魅般,飘进了那群山匪之中。
没有兵刃交击的脆响。
没有惨叫。
甚至没有挣扎。
只有几声像是布帛被撕裂的,沉闷的声音。
噗。噗。噗。
当刘景云回到马边,重新上马时,他身上,一尘不染。
可他身后,那七八个上一刻还活生生的汉子,已经全都倒在了地上。
每个人脖子上,都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独眼龙的那颗独眼,还大睁着,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不敢置信,似乎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林安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一股凉气,再次从尾椎骨升起。
但他不怕。
他只是……震撼。
这就是刘景云的“拳头”?
这就是,烂柯山的“道理”?
刘景云拍了拍他的马背,“走吧。”
林安机械地点了点头,正要催马。
一个带着几分赞叹,几分好奇的声音,忽然从一旁的树林里响了起来。
“好俊的身手,好快的剑。”
两人同时心中一凛,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背着一个旧书箱的中年文士,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他不像山匪,身上有股书卷气。
可他也不像寻常文人,眼神锐利如鹰,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个内家高手。
他没有看刘景云,那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了林安身上。
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林安,脸上,渐渐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
“以杀止杀,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
文士对着林安,长长一揖,神情肃穆。
“崔国师的霸道,是驱民如犬,以成其事。太傅的王道,是画饼充饥,以愚其心。”
“那些,都是‘术’,是‘器’。”
“而先生您……”
他看着林安,眼神里,竟然透出狂热的崇拜。
“您杀人,是为了不让人再被杀。您烧楼,是为了警醒世人莫要结党。您脚踩王道霸道,行于其上。”
“这……这才是真正的‘道’啊!”
“敢问先生,这便是传说中的‘天道’吗?”
林安:“……”
刘景云:“……”
林安看着那文士狂热的脸,又看了看地上死不瞑目的独眼龙,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烂柯山,好像……也不讲拳头。
它他妈的,也讲道理。
而且,是自己脑补出来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