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循房中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这位上阴学宫的大儒,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满脸的疲惫,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面前的案几上,铺满了废弃的纸团。
宋持推门进来,看到这副光景,心中一叹。他知道,师兄这是陷进去了。想用凡人的笔墨,去描绘神仙的画卷,本就是一种奢望。
“师兄,何必强求。”
宋持递过去一杯热茶,“国师何等人物,我等只需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先生棋盘上的生杀,那碎瓦中的禅机,国师……自会明了。”
齐循握着冰冷的笔杆,闻言,身子一震。
对啊。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恍然。
他怎么忘了,能与先生对弈的,从来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我……着相了。”
齐循长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将最后一张揉皱的信纸抚平,重新取了一张,蘸饱了墨。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解释什么“大道”,也不再去分析什么“天机”。
他只是用最平实,也最恭敬的笔调,一笔一划,将昨夜后院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
“先生兴起,与刘剑客对弈。黑子先行,落于天元。”
“棋势……无路,无章,无谱。如神人天外落笔,非人力可窥。”
“中途,驿卒碎瓦。先生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写到最后一句时,齐循的笔尖微微颤抖。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在信的末尾,又添上了一句他自己的话。
“循,愚钝。只觉……天心难测,杀机已现。”
写罢,他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竹筒,没有交给驿站的信使,而是走到窗边,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轻轻敲了三下。
一道微不可见的影子,从屋檐的阴影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接过竹筒,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齐循望着那道影子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这一封信,不知又要掀起何等风浪。”
车队行至青州府。
青州刺史,是个年近五旬的胖子,姓孙。早早就带着一众官吏,在城门外十里相迎。
崔瀺的密令,比车队快了三天。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却让孙刺史整整三天没睡好觉。
“先生北上,路过青州。先生喜静,亦喜……热闹。”
喜静,又喜热闹?
孙刺史在官场摸爬滚打半辈子,揣摩上意是基本功。可这句话,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不纯纯的自相矛盾吗?
直到他看到那辆据说载着先生的马车,在一众气息渊渟岳峙的高手护卫下,缓缓驶来,他忽然“懂”了。
先生要的“静”,是先生自己的清静。
先生要的“热闹”,是这青州府,该有些东西,热闹热闹地……消失掉。
林安在车里快颠出翔了。
他掀开车帘,眯着眼看了看外面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心里直犯嘀咕。这官怎么越做越大了,排场也越来越吓人。
他只想赶紧找个地方,泡个热水澡,然后吃顿好的。最好是火锅,麻辣的。
这几天嘴里淡出个鸟来,吃什么都没味。
马车停稳。
刘景云先下了车,然后伸手扶林安。
林安踩着脚凳,懒洋洋地下来,伸了个懒腰,骨头噼里啪啦一阵响。
他扫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那个胖子官员,看他脑门上全是汗,一副快要吓死的样子,心里更烦了。
他不想跟这些人废话,只想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
“那个……”
他清了清嗓子,指了指那胖子,“你,就是这儿管事的?”
孙刺史浑身一抖,头埋得更低了:“罪臣青州刺史孙铭,恭迎先生大驾!”
“行了行了。”
林安不耐烦地摆摆手,“别整这些虚的。我问你,城里,有没有什么……带劲点的地方?”
他本来想问“最辣的馆子”,话到嘴边,觉得有点没逼格,就换了个词。
轰!
孙刺史只觉得一道天雷劈在自己脑门上。
带劲点的地方?!
先生果然是先生!
他这是在点我啊!他嫌我这青州府,太平静了!太清汤寡水了!
他这是要我,给他找点“热闹”看看!
“有!有!”孙刺史冷汗涔涔而下,声音却提了起来,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先生放心!今晚,就给先生一个……带劲的交代!”
林安听得一愣一愣的。
交代?什么交代?我就想吃个饭而已,你要交代啥?
但他看对方这么上道,也懒得再多问,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安排个住处,要干净,热水要足。没事别来烦我。”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众人,径直跟着下人往里走。
刘景云跟在他身后,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位如蒙大赦又如丧考妣的孙刺史,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是夜。
林安舒舒服服地泡在巨大的木桶里,水汽蒸腾,总算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晚饭也确实“带劲”,满满一桌子红彤彤的菜,辣得他满头大汗,却又酣畅淋漓。
他觉得这青州刺史,人还怪好的嘞。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舒舒服服泡澡吃饭的时候,整个青州府的官衙,都动了起来。一队队府兵如狼似虎地冲出军营,扑向城中几处平日里谁也不敢招惹的豪宅大院。
孙刺史坐在大堂,面色铁青,手里攥着一张名单。那是他谋划了许久,却一直不敢动的几块硬骨头。有的是朝中大员的亲戚,有的是富可敌国的盐商。
今晚,借着先生的“东风”,他要把这些骨头,一根根,全都敲碎!
“告诉下面的人,动作要快,要狠,要干净!”
孙刺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阴冷,“先生……在看着呢。”
后半夜,林安睡得正香。
驿馆的院墙外,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不是林安所在的那个主院,而是护卫在侧翼的齐循和宋持的房间。
在他们的情报里,这两个老儒生,是崔瀺的心腹,也是这次北上之行的关键人物。只要拿下他们,就能探知崔瀺的真正意图。
然而,他们的脚尖刚刚沾地。
一道冰冷的剑光,便毫无征兆地,从黑暗中亮起。
那剑光不快,甚至有些慢,像是情人温柔的抚摸。
可当先的一名黑衣人,瞳孔却骤然收缩,他想躲,想退,甚至想喊,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连同思绪,都被那道看似缓慢的剑光给冻住了。
噗。
一声轻响。
血花绽放。
黑影倒下时,身体已经断成了两截。
刘景云的身影,从一棵树的阴影后走了出来,他手里的剑,连一丝血迹都没有沾上。
剩下的几名黑衣人,肝胆俱裂。他们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齐循和宋持也被惊醒,披着衣服冲了出来,看到院中的景象,脸色煞白。
“刘……刘剑仙……”
刘景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看着剩下的那几个活口,淡淡地问了一句:“谁派你们来的?”
那几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竟同时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囊。
转眼间,院子里便多了几具尸体。
齐循和宋持看着这一幕,手脚冰凉。他们虽然是大学问家,但何曾见过如此凌厉血腥的场面。
“是……是北边的人?”宋持声音发颤。
刘景云收剑入鞘,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林安房间的方向。那里的灯,还黑着。先生,似乎睡得很沉,完全没有被这边的动静惊扰。
齐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间,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念头,涌上了心头。
先生,真的没被惊扰吗?
还是说……这一切,本就在先生的预料之中?
他白天说要“带劲”的,孙刺史便在城中掀起腥风血雨。这股血腥气,便引来了这些藏在暗处的豺狼。
先生用孙刺史做饵,钓的,是这些鱼?
他想起白天林安那句“热水要足”。
热水……洗去污秽。
先生这是嫌孙刺史这桶“洗澡水”还不够热,不够干净,所以,亲自又加了一把火?
齐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那个安静的房间,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在安睡的人,而是一尊高坐九天,冷漠地注视着人间棋局的神祇。
就在这时,刘景云转过身,对他们二人说了一句。
“先生睡了。”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齐循和宋持的心口上。
“这盆水,还脏。天亮之前,洗干净了,别吵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