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是真的无聊。
晚饭那几盘菜,寡淡得让他怀疑人生。
他甚至有点怀念起在小院里,自己用几包方便面调料,就能煮出一锅“神仙汤”的日子。
驿站后院,月色清冷。除了刘景云安静地坐在石凳上擦剑,就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林安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走了七八圈,终于在一个角落翻出了一套落了灰的棋盘和两罐棋子。
他眼睛一亮,抱着东西就跑了出来,往石桌上一放,拍了拍灰。
“景云,别擦了,陪我下两盘。”
刘景云抬起头,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林安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没说什么,收了剑,坐到对面。
“我可跟你说啊,我下得不怎么样,你得让着我点。”
林安一边分着棋子,一边打预防针。他哪会下什么围棋,规则倒是知道个大概,纯属无聊了想找点事干。
刘景云嘴角有个很浅的弧度:“嗯。”
……
与此同时,在后院通往前厅的月亮门后,齐循和宋持两位老儒生,正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他们本想过来请示先生明日的行程,却恰好看到先生兴起,要与那位刘姓剑客对弈。
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国师曾言,先生之一言一行,皆藏天地至理。那先生的棋,又该是何等的光景?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按捺不住的激动和期待。
他们不敢靠近,生怕惊扰了先生的雅兴,只敢远远地,借着月光,遥遥观望。
棋局开始。
林安执黑先行。他不懂什么布局,也不懂什么金角银边草肚皮。
他拿起一颗棋子,想了半天,觉得放在棋盘正中央,那个叫“天元”的位置,看起来最威风。
“啪。”
一子落下,清脆悦耳。
月亮门后,齐循和宋持二人,却是身子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天……天元?”
宋持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惊呼出声。
围棋之道,千变万化,但自古以来,无不是从边角开始,步步为营,徐图天下。
第一手便直奔天元,这是何其霸道,何其……目空一切的下法!
这根本不是在下棋!
这是在宣告!
这方棋盘,便是这方天地。他落子天元,便是昭告天下,他,就是这天地的中心!
齐循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枚黑子,仿佛看到的不是一颗棋子,而是一座镇压天地的巍峨神山。
他忽然明白了。
先生此行北上,根本就不是什么“巡狩”,也不是什么“洗涤”。
他是来……定鼎!
棋局继续。
林安完全是瞎下。
哪里看着空旷,就往哪里填一颗。哪里被刘景云堵得难受了,就胡搅蛮缠地扔一颗子进去,试图搅乱局面。
他的棋,毫无章法,毫无逻辑,在任何一个棋手看来,都是漏洞百出,自寻死路。
刘景云却下得很有耐心。林安堵他,他便退一步。林安要送死,他便悄悄围起来,再留个口子,让他不至于输得太快。
整盘棋,在刘景云的刻意维护下,竟也下得有来有往。
可这番景象,落在齐循和宋持眼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看!先生这一手!看似随意,却断了白棋左下大龙的归路!”
“不对!你看全局!他舍弃了左下,却是为了在右上一带,布下了一道横贯天地的气墙!这……这是在效仿那远古神灵,划江成陆,改换山河脉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等之前所学棋谱,皆是小道!是算计,是经营!而先生的棋,是‘道’!是创造,是毁灭!他根本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他要的,是整个天地的生杀大权!”
宋持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看着棋盘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黑子,眼中满是狂热:
“这哪里是棋局?这分明……分明就是国师大人北境之策的推演!你看,那些被舍弃的黑子,不就是那被放弃的关外三营吗?而这道气墙,便是即将关门打狗的玉门关啊!”
齐循早已看得痴了。
他喃喃自语:“先生的道,太大。大到我等连看懂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两位老儒生陷入自我怀疑和无尽脑补的深渊时,驿站的角落里,传来“砰”的一声脆响。
一个负责夜里打更的小驿卒,不小心绊了一跤,将墙角一个储水的瓦罐给打碎了。
瓦罐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驿丞被惊动,提着灯笼就冲了出来,一看是自己那个笨手笨脚的远房侄子又闯了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脚。
“你个废物!一天到晚就知道闯祸!这瓦罐是你能赔得起的吗?惊扰了贵人,把你卖了都不够!”
那小驿卒抱着头,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林安的棋局也被打断了。
他本来就下得头昏脑涨,正愁没借口结束。他扭头看去,见那驿丞凶神恶煞的样子,和一个小孩子跪在地上哭,心里有点不落忍。
多大点事儿,至于吗?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口说了句:“行了行了,碎了就再换一个。旧的都碎了,新的不才能来吗?”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劝解。
可这话,像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进了齐循和宋持的脑海里。
两人瞬间呆立当场,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旧的……碎了……
新的……才能来……
他们猛地回头,看向那盘棋,又看向林安。
那打碎的瓦罐,哪里是瓦罐!
那是盘踞在北方草原百年的蛮族旧秩序!
先生的意思是……
必须将其彻底打碎!连一片瓦砾都不能留!
如此,大骊的王道,这片天地的“新秩序”,才能真正在那片土地上建立起来!
原来……原来国师大人“不留活口”的军令,竟是早就得到了先生的首肯!不,甚至就是出自先生的授意!
“噗通!”
宋持腿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朝着林安的方向,无声地叩首。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伐果断,言出法随。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手笔!以万物为刍狗,为的,却是换一个朗朗乾坤!
回到房中。
齐循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眠。
他觉得,自己悟了。
先生今日,借棋局,借碎瓦,已经将他对此战的态度,表露得清清楚楚。
此等天机,若不尽快告知国师,让他好早做准备,那便是他齐循的失职!
他点亮油灯,取出笔墨纸砚,铺开一张上好的信纸。
可笔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该怎么写?
枯坐半宿,写了撕,撕了又写,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