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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疯月无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你要不要帮帮他?”(过渡章) ……


    “看窗外!”看见时鹤鸣睁开眼睛, 系统敏捷地跳到窗边书案前,晃悠着尾巴等时鹤鸣过来。它等的人很快就从塌上起身,端着一杯清茶来到了窗边。


    现在虽是夏末初秋,夏季的余热在人间一息尚存, 但在密林环绕、高耸入云的栖霞山上, 这点余热可不足以温暖一个身体虚弱、营养不良的孩子。


    昨天刚入门的小师弟蜷缩在将其救回来的二师兄屋前, 后背贴着门板, 手臂贴着身体,小小的脸冻得微微发红,乌黑的睫毛上挂满了晨露。显然是在这里幕天席地睡了一宿。


    “快去把你家小可怜儿接回来, 别让人家在外边冻着了,怪冷的。”系统将尾巴弯成半颗心的形状,贱兮兮地晃个不停,又伸出爪子把时鹤鸣向外推,“我和你打赌, 这一次, 他还得叫时怀瑾, 你赌不赌?”


    被推的人放下茶杯,身影在系统碧绿的眼睛里逐渐变淡, 又在屋外凝实。


    地上的人还睡着, 但显然睡的并不安稳。时鹤鸣听着男孩急促的呼吸声,又看了看他薄薄一层眼皮下轻颤的眼睛,沉思了一会,最终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声音很轻,男孩却惊醒了,猛地坐起身,第一反应不是寻找声音的来源, 而是扭头去看门,见门并没有打开的迹象,里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出来才放下心。心放下了,眼底的惊慌却还未散尽。


    “怎么睡在这儿了?”时鹤鸣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块月白色的帕子,极为自然地托起男孩的脸,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寒露。“山上不比人间,天冷,湿气又重,你尚未筑基,耐不得寒的。”


    男孩下意识低头,但脸在男人手中动弹不得,只能把嘴唇抿得发白,又躲闪着眼神不看他,手指紧张的抠着衣角。


    屋外晨风寒凉,时鹤鸣发现男孩的身体正微微发抖。他索性不再问,将人带进屋内,又把桌上的清茶递给男孩。“喝一口暖暖身子。”


    男孩双手捧着杯子,暖意透过薄薄的茶盏一点一点渗入掌心,他沉默了半晌,最后极轻的开口,声音细如蚊蚋,小得几乎听不见:


    “…怕你骗我。”


    时鹤鸣没说话。


    男孩不敢直接看他,又想通过他的表情判断自己是否惹得他生气,于是悄悄抬高手腕,使那人的眼睛倒映在茶盏晃动的水波上。


    他…好像没生气。


    “怕你醒了,就、就不要我了…或者…”话说到一半男孩就后悔了,他把茶杯放到一边儿,然后抱着腿在榻上蜷缩成一团。


    求求了…不要让他走….让他留在你身边….


    “怕我趁你睡觉偷偷跑了,又或是把你卖给别人?”时鹤鸣看着男孩像一个小动物,自以为隐蔽地透过茶杯偷偷摸摸地观察他,心软成一滩水。


    “不会的。”他把头转向窗外,避过榻上男孩小心翼翼投来的期待目光。“你是师尊的弟子,是我的师弟。带你回来的是师尊,能送你走的也只有师尊。”


    “走吧,该去拜见师尊了。”


    时畏的居所在栖霞山最高处。与山下人想象的高堂大殿不同,大名鼎鼎的混元祖师住的与他几个徒弟一样,都是极简单,甚至简单到有些简陋的小竹屋,整个山头最华丽的地方竟是竹屋右侧的驴棚。


    白玉做砖,琉璃为瓦,四只驴蹄踩着的更是千年才得寸长的鲛丝织的毯子。


    “哇!和我说实话时鹤鸣,你们这山头最有钱的是不是驴师叔!”见钱眼开的系统喵喵叫着扑向了驴师叔宽阔的、散发着金钱香气的后背。


    时鹤鸣没有理它,专注地听着男孩和师尊的对话。


    “你既入我门,昨日已随昨日死,今日便如今日生。”时畏将手放在男孩头顶,“可有想好姓名?”


    男孩没有犹豫,几乎是时畏话音刚落便给出了回答:“时怀瑾…我想叫时怀瑾。”


    果不其然…时畏偷偷瞟了一眼一旁的时鹤鸣,嘴角微微上翘。


    我的傻徒儿,人在六道之中,所做皆有缘由,但爱在五行之外,所以人什么都能躲过,唯爱不可逃脱。一旦染上,便要追到天涯海角去。


    时畏没深究这名字的由来,复问道:“你对于修何道、习何法,心中可有估量?”


    男孩先是摇了摇头,瞟了一眼时鹤鸣后,又飞快地点了点头:“想修师兄的道。”他说完,似是觉得这话太过直白僭越,神色惴惴不安,但身体却固执地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


    听了时怀瑾的话,时畏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还得是小孩子,像刚离巢的雏鸟,粘人粘得这般紧,也不怪自家的呆头鹤忽然开了窍,这般横冲直撞的情意,任谁都吃不消受不住。


    时怀瑾本就害怕,见他这般大笑,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宁。


    时鹤鸣看着自家不着调的师尊,手握紧了又松开,最后无奈的快走几步,上前扯了扯师尊的袖子,“师尊,怀瑾还看着呢。”


    “不行。你二师兄修的苍生道。苍生一道,因果太重,与你并不相合,强求不来。”


    时怀瑾听见这话,脸色霎时白了几分,肩膀都垮了下来。


    “修行这事,一看天资,二看心性。”时畏从袖子里掏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将它递给时怀瑾。“能入我门,天资万里挑一,日后能不能有所进益,在于心性。”


    “你若摒除杂念,脚踏实地,日进千里,一夜筑基,不足为奇;但若是心中杂念太盛,别说日进千里,想有所进益都难。”


    “这是栖霞山基础心法,你先自己琢磨,何时引气入体,步入筑基,再来寻我…我只给你一周时间,若是一周以内你依然叩不开登仙之门,筑不了基,就自行下山离去吧,你无仙缘。”


    归路上,山风拂过林叶沙沙作响。时鹤鸣走在前面,时怀瑾则抱着那册心法,像个沉默的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到底是年纪小,还是藏不好心事的岁数,心里想的全写在了脸上,时鹤鸣看着身后男孩拧得死紧的眉头和向下耷拉的嘴角,感到一阵头疼。


    现在的怀瑾还太小,又是刚入师门,没摸透师尊有些恶趣味、喜欢吓唬小孩的性子,本就缺乏安全感,现如今听了师尊这番话,怕是又要半夜跑到他门口守夜了……师尊也是,还和以前一样….净喜欢吓唬小孩子。


    但不管怎么说,师尊此举,意在于告诉怀瑾,修仙不是一条越走越顺的康庄大道,在第一关折戟,总比走到最后,被扒了几层皮,却走火入魔来得好些。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时鹤鸣并没有对时怀瑾施以援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怀瑾不眠不休地拿着册子一遍遍的练习,再一次次的失败。


    系统翘着尾巴跳上窗台,见两天过去了,那边依旧毫无动静,便仰起毛茸茸的小猫脸,问时鹤鸣:“怎么回事?上一次他不是成功筑基了?”


    “你要不要帮帮他?”


    帮是要帮的,但不是现在。一周之内引气入体,还是在无人引导,光凭悟性的情况下,饶是时怀瑾天生剑心,也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课题。


    修仙可不像人间话本子里讲的那样,一夜筑基,十年剑指苍穹,百年踏破虚空。他自己已是众人眼中的天纵奇才了,当年筑基也需师尊从旁引导,这便是师傅领进门。


    系统等了半天不见人回话,有些恼了。转头跃跃欲试地冲时鹤鸣伸了伸爪子,却见那人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案前,拿蒸好的帕子净了净手,冲着它眯眼笑了笑。


    “陪我下一局?”


    呔!哪儿来的野狐狸!快从他光风霁月的挚友身上下去!


    第102章 “怀瑾,看着我。” 失败……


    失败…


    失败…


    还是失败!


    时怀瑾泄气地将册子扔在地下, 把头深深埋进双膝。再抬起时,已是眼眶通红,眼中汪了一包泪。


    他自认悟性不差,文字图解都能看懂, 可每当静气凝神试图去感知、去引导虚无缥缈的气时, 心里头总会平白冒出些乌泱泱、杂草般的念头, 将他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冲得七零八落。


    不能这样……一周时间已过半, 如果再不能引气入体完成筑基,仙长就会把他赶下山,把他从有时鹤鸣的世界中赶出去, 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自己竟这般无用…吗?


    一股酸意涌上鼻头,像呛了几口母亲驱逐野狗时点燃的毪草,火气从鼻子一路燎到眼眶。


    母亲,这次他也成了野狗,夹着尾巴被毪草的烟熏下山去。


    不, 他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连野狗都不如、都不是。野狗成群结队, 天生地养。可他形单影只,生养他的人早已魂归地底, 成了荒野里一点孤坟。


    他有点想妈妈了, 想趴在妈妈坟前,把脸贴在柔软的土堆上,假装自己仍在母亲怀里,不曾远离。


    可妈妈,天太亮,路太远,你把他弄丢了, 他再也找不到你了。


    妈妈,他得清醒一点,一周时间未到,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想到这儿,他吸了吸鼻子,晃晃悠悠走出屋外,走到不远处的一条河边。


    他需要疼痛,疼痛使他保持清醒。


    他跪在河堤上,将头深深埋入奔流的河水。晃荡的水波在他面前像一张张亮闪闪的画片,长满毛刺的色块严丝合缝地咬着另一个色块,色块们水乳交融,阳光经由这些色块顺着跳动的太阳穴刺进大脑,炸成一朵朵怒放的红色山茶。


    肩膀上有些痒,好像有谁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极轻的叹息声透过河水传入耳膜。


    有人——!


    时鹤鸣站在河边,手指尚未从小孩身上离开,便见那人如一头饮水受惊的小兽,瞬间抬起头,绷紧了全身肌肉,用一双令人心碎的、湿淋淋的眼睛盯着他。


    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了,见来者是他,小兽顿了顿,放下呲着的牙,丧眉搭眼地坐在地上看花看草看地上的蚂蚁,就是不舍得看他。


    好乖….时鹤鸣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地上湿漉漉的人听见后,把头放得更低了,眼看着小孩就要缩进地里,时鹤鸣开了口:“手给我。”


    时怀瑾磨磨蹭蹭地伸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会弄脏…他把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又蹭,直到泥都被蹭干净了,才把手递给时鹤鸣。


    时鹤鸣的手掌温热干燥,指尖带着淡淡的檀木味。没来由的,这股味道让他觉得安心。好像这味道的主人一出现,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为什么把衣服换回来?不喜欢那件衣服吗?”时鹤鸣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弯下身拍了拍他身后的土。


    “会弄脏…”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了。那件衣服太漂亮了,和眼前笑着看向自己的人一样漂亮。


    他不敢穿出去,他怕把它弄脏,弄破,他怕它从自己生命中溜走,他只有把它抱在怀里,白天盯着,晚上看着,连睡觉也要睁开一只眼确定它还在,才能安心。


    时鹤鸣拉着小落汤鸡走到院里,让他盘腿坐在地上。


    “闭眼。”


    时怀瑾乖乖闭眼,头上的水顺着发丝流过脸边,有点痒…


    “你心不定。”那人清朗的声音传来,下一秒额间微微一暖,谁的手指点在他额心。


    “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怕失败,怕离开,怕寻不见您,怕即无来处也无归途,怕吃不饱穿不暖,怕冬天没过身子的雪,怕秋日刺骨的风,怕夏日急切的鸣蝉和永远洗不完的衣服,怕扬起的手,怕落到身上的毒打,怕逐渐僵硬的躯体,怕失了神的、暗淡的眼,怕狗叫,怕姨娘细声细气的说话,怕拐弯抹角话里有话,怕轻柔的唱歌似的调子里沁血的意图,怕身后无人,怕母亲走了无人护他……怕这个只有他孤身一人的世界。


    他怕得不到和已失去。


    他怕呼吸,怕活着。


    时鹤鸣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想说,也没追问。他只是在一旁坐下,与其并肩,望着前面半山腰的雾。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稳而笃定,轻声细语,字重千钧:


    “怀瑾,看着我。”


    男孩迟疑地睁开眼睛,慢慢转过头。


    “我很强。”时鹤鸣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没有半点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同在讲日升月落,“比你所见过、所能想象的大多数人都要强。”


    时怀瑾怔怔地望着他。


    “所以,”时鹤鸣继续道,目光沉静如水,其间蕴藏着毋庸置疑的力量,“无人能越过我伤害你。无论过去如何,未来如何,无论你筑不住得了基,有没有仙缘,你都是我的师弟。有我在,你大可安心。你若成功引气入体,我为你自豪,你若不成…”


    “就算耗尽这世间天灵地宝,我也能硬生生为你铺就一条通天道。”


    “你有姓名,时怀瑾。时取自师门,怀瑾出自你心,你不是孤身一人。”


    时怀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乞儿被天上掉下的重宝砸了头,魂不守舍地看着地上闪闪发光的金子,不住地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我?


    “因为是你,只能是你。”那人回答。


    周遭一下子变得很静,天与地在这瞬间无限拉长,化成一片模糊又空旷的原野。昔日那些混沌的痛苦的经历,那些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东西轻柔地离开他,变成一道款款远去的、旧日的影子。


    时怀瑾觉得自己浑身发烫,变得不对劲了起来。一股陌生的情绪从不对劲儿的身体中奔涌而出,像汹涌的河水迅速没过他的头,没过他长久以来不断压抑的惶恐与孤寂。


    他在这股情绪中冲得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快要窒息了。


    不能….不能这样!他要忍住,他慌忙又低下头去,喉咙哽得发不出声音。


    “好孩子。”时鹤鸣用掌心替代嘴唇吻过他头顶,而后轻柔地撩开贴在他脸上的碎发,“再试一次。”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安心地闭上眼睛。


    这一次,拨云见日,仙途终于向他敞开大门。那一直盘踞在他灵台的、杂草般的杂念尽数消散。他笨拙地聚起气,虽仍有滞涩,但这股微弱的气流终于不再凝起一会儿便消散,而是在他的引导控制下,沿着经脉缓缓流动起来。


    时鹤鸣没再说话,只安静地陪在一旁。


    红日高照,山间云销雨霁,时鹤鸣眉眼一动,感受到竹屋附近的灵气忽然汇聚过来,形成一道小小的台风,久久方散。而男孩端坐于台风眼中,眉眼间阴霾不再,周遭气息变得沉静。


    时鹤鸣见此勾了勾唇,放下心来。


    成了。


    他的手指伸向男孩紧闭的眼,却在即将碰上时,无比克制地停驻,犹豫了许久,终是放了回去。


    怀瑾,从今天开始,你将接触一个崭新的世界,修仙一道,在于问心。


    愿你当观水月,莫怨松风。守得灵台空明。


    修一世逍遥自在身,作一晃浩然快哉风。


    见怀瑾在一周之内成功筑基,时畏笑眯眯地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就说为师没看错人….能入我山门,怀瑾天资聪颖,果真潜力无穷。”


    时怀瑾鲜少被夸,听闻师尊这番话,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可又想到是师兄在旁引导,他才能成功筑基,便又抬起头,认认真真的对时畏说道:


    “不是我……是鹤鸣师兄。”


    “鹤鸣师兄帮我筑得基….不是我天资聪颖。”


    时畏看着眼前的小徒弟,听着他鼓起勇气对自己坦白所谓“真相”,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是个赤诚的好孩子…,虽不知日后怎么样,但目前来看,小阿鹤栽在他身上不是没理由的。


    想到这儿,时畏放下装出来的道骨仙风的师尊架子,在三个徒弟的面前大咧咧举起手,伸了个懒腰,同时宣布了一个令这几个徒弟都措手不及的消息。


    他决定冲击飞升的门槛,所以从今天开始便要闭关潜修。


    “小阿鹤,怀瑾年纪小,还未定性,交给时浮鸠那个不靠谱的,为师放心不下。怀瑾又格外喜欢你,为师思来想去,决定将他交由你带,剩下的….等为师出关后再做打算吧。”


    “师尊!可…”时鹤鸣知道自家师尊的性子,比起教养孩子更乐意做个甩手掌柜。他除了初入山门的头一个月得了师尊教导,后面都是和大师兄一起自行摸索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师尊既已知晓他与怀瑾的渊源,为何还?可惜他的问话刚出了个头,便被师尊打断。


    “就这么定了。”时畏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朝外走,“为师困了,你们各干各的去吧~”


    第103章 “师兄,帮帮他。” 见时……


    见时鹤鸣张着嘴似是还想说什么, 时浮鸠一个箭步窜到师弟面前,一只手熟练地勾住脖子,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嘴上高声嚷嚷着师尊偏心,却在话音刚落之时压低声音, 对着时鹤鸣的耳朵说了句话。


    “二宝, 师尊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况且…小师弟还在一旁看着呢。”


    大师兄说的没错, 师尊的性子他不是不知道。和表现出来的、近乎孩童般的顽皮不同,什么事他一但决定了,话说出口便再无半点转圜余地。不要质疑师尊的权威, 是大师兄教他的第一课。


    而怀瑾…时鹤鸣朝一旁偏了偏头,余光中看见时怀瑾低着头,过长的额发遮盖了眉眼,虽看不见表情,但从他紧咬的下唇和深深抠进大腿的手指来看, 他的内心并不安稳。


    是他的疏忽…时鹤鸣叹了口气, 他忽略了怀瑾的情绪, 让他伤心了。再者,师尊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但不管怎样, 总是不会错的。


    等时鹤鸣自己把自己说服,冲着前面低头行礼,回复徒儿知晓时,时畏已经走得很远了。他只来得及看见师尊冲他摆手的背影。


    不远处的草地上,系统迈着猫步小跑过来,四只爪子在地上踏出一串规律的节奏,像一匹轻盈的小马。


    它勾着时浮鸠身上挂着的环佩宝石, 像爬树一样爬到他头上,又在时浮鸠的手伸向它柔软的皮毛时一个蓄力,踩着大师兄的头跳到时鹤鸣怀里。


    “时鹤鸣,别怪我说话难听嗷,我们系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和你师兄都错得离谱,他才是该修苍生道的那个,至于你——还是无情道更合适点。”


    说话难听可以不说….但系统的话没错,比起自己,能察觉他人情绪又擅于共情的师兄确实比他适合苍生道,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师兄就是因为这份敏感而对魔头起了怜悯之心,从而丢了命。


    时鹤鸣拎着系统的后颈,笑着把它塞进独自沮丧的男孩怀里,“去陪孩子玩吧,至少….让他开心点。”


    系统冷哼了一声,转头又变了个脸,冲着时怀瑾用转了十八个弯的猫叫声撒娇。


    时怀瑾摸了摸怀中时鹤鸣的猫,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拉住时鹤鸣的衣角。


    “您…不想要我了…吗?”


    “啊啊啊啊时鹤鸣你这个挨千刀的!快把他哄好!你家这水龙头的眼泪把我毛都打湿了!”


    时鹤鸣听到心底系统传来的抱怨,愧疚愈重。


    是他的错,他又把怀瑾弄哭了。于是他弯下腰,捧起男孩的脸,小心地用手擦去他满脸的泪。


    “小怀乖,是师兄的错,师兄没考虑到你的感受,不是不要你,师兄向你道歉,原谅师兄好不好?”


    温热的手指拂过脸颊,那人清浅的吐息扫过耳畔。听着那人温柔的嗓音,嗅着他身上温暖的香气,时怀瑾没忍住红了脸。


    “不要道歉….师兄不要道歉….是我的错….”


    时鹤鸣见他终于有了点笑模样,便握住他拉着自己衣角的手,“小怀,和大师兄说再见,我们该回去学剑了。”


    时怀瑾被他牵着,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转过身仰起自己白生生的小脸,亮着眼睛对一旁抱臂看时鹤鸣笑话的时浮鸠道别。


    “大师兄…呜呜大师轰,寨…寨见”


    见自家小师弟还红着眼眶,脸上泪痕犹在,前一秒还一副丢了全世界的样子,后一秒被人牵着手就变得又乖又听话,时浮鸠玩心顿起,凑上去把师弟的小脸蛋当面团好一阵揉搓。


    时怀瑾也不反抗,脸被扯得变了形还惦记着时鹤鸣的话,对大师兄说再见。


    系统见此,窝在时怀瑾的怀里发出最诚挚的疑问,“时怀瑾这么香香软软甜甜的一块小蛋糕,究竟是怎么变成之前那个疯疯癫癫的□□百草枯的?”


    见时鹤鸣又把它的话当排气,系统翻着白眼慢悠悠地又开了口:“也许是这栖霞山的风水~咬人~”


    说完了它还在心里复盘了一下放下的表现。嗯….杀伤力不大,讽刺性极强,完美。


    自此,时怀瑾便长在了时鹤鸣身侧。


    晨光熹微中,暮色四合时,山巅平台上、林间空地里总能看到二人身影。起初时怀瑾连剑都握不稳,时鹤鸣随便折下一根树枝,背着一只手都会打得他虎口发麻,剑脱手数次。


    时鹤鸣其实耐心有限,但对上怀瑾,有限的耐心变作无限。不厌其烦一遍遍地为他调整姿势。指尖依次点过时怀瑾腕骨、肩颈,带来一阵细微又真实的暖意。


    时怀瑾红着耳根,抿着嘴唇,自己将全部心思都倾注在手中那柄剑上,仿佛练好它便是天地间顶顶要紧的大事。


    不能让师兄失望,他想。


    就这样一晃十年,白衣苍狗。昔日沉默、弱不经风的男孩早已抽条拔节,长成了昳丽夺目的少年。


    十年如一日的苦修为他的剑术带来和努力相匹配的成果,他剑术小有所成,同辈中罕有敌手。


    他的性格亦不复从前,变得开朗了许多。许是同时浮鸠学坏了,变得喜欢腻在师兄身边,寸步不离,又或是挽着时鹤鸣的手臂,拖长了调子撒娇。要吃山下的腊梅烧,要新的发扣,要时鹤鸣陪他过招,却又在剑锋相交时故意跌进那人怀里,抿着嘴笑。


    “师兄最好啦!”每当时鹤鸣肃起眉眼,想保持二人的距离时,怀瑾便晃着脑袋猛地扎进他怀里,扒着他的腰不撒手,嘴里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时鹤鸣看见扎在自己怀里黑亮亮的小脑袋,看见阳光透过叶片打在怀瑾头上,又被他满头的宝石发扣撞出细碎的虹光,终是把话咽了下去,心软成一滩水。


    罢了,再依他一回。


    算了,依他一回吧。


    时鹤鸣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少年仰起的脸浸在澄澈天光里,眉眼精致,眸光清亮,满心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和之前那个丢了灵魂、满身阴郁的时怀瑾天差地别。


    时怀瑾两只手的指尖捏住沉默的师兄的衣襟,又把下巴尖儿贴在那人胸口,猫儿似的蹭了又蹭,“师兄~师兄~好师兄,秋色正浓,今天又是秋祭,你就陪我去山下走走吧。”


    时鹤鸣又能有什么办法,自己宠出来的,只能自己受着。静默一瞬,终是抬手,如过去千百次那般,揉了揉对方微凉的发丝。


    “好。”


    “好耶!”时怀瑾发出小小一声欢呼,小狗似得,乐颠颠地从他怀里跑开,回屋里挑选合适的衣服去了。


    又是一年秋祭,鸿鹜镇大集刚开,人流如织,喧声鼎沸。


    时怀瑾许久未见这般热闹,兴致极高,拉着时鹤鸣这儿买一份糖果子,那看一会儿斗蛐蛐。时鹤鸣宠溺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一边替他隔开往来人流,一边儿又得在他捏着两个不同颜色的发扣比对个不停时,颔首给出意见。


    “师兄,是这个南红描金的好看,还是这个嵌绿松石的好看?”


    “若是喜欢就都买了吧。”


    时怀瑾装模作样的选不出来,时鹤鸣也是真的选不出来,他觉得每一种都很适合他,索性就都买。


    “师兄最好啦~嘻嘻。”


    时鹤鸣见他一副小狐狸得逞的表情,笑着曲起手指勾了勾小狐狸的鼻头,“你呀。”


    “要不要师兄帮你戴上?”


    “要!”时怀瑾调皮地噤了下鼻子,把发扣递给时鹤鸣。他分明做好了准备,却在那人靠近时又下意识屏住呼吸。


    还是这般没出息….他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他怕那人逐渐靠近时,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把他出卖。


    时鹤鸣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像要给他一个吻。


    他看着那人的发丝被风吹乱,横躺在高挺的鼻梁上轻颤,一颗心也跟着颤了起来。


    他有没有说过,师兄有一张得天独厚的脸?


    浓密的羽翼般的睫毛,不笑带着三分笑的嘴唇。


    他有没有说过,师兄那双盛满月色的温柔眼睛,任谁看了都会陷进去,心甘情愿地溺死在那片月色汪洋的海里。


    这双眼睛,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深情,好像他爱你爱了很久,你是他生命中的唯一那般。


    他出神地盯着时鹤鸣逐渐靠近的嘴唇,那双形状优美的、柔软的、引人犯罪教人堕落的嘴唇。


    师兄的嘴唇一定很好亲……他想不顾一切地亲上去,他感觉到温暖的手掌按在了他脑后……


    就在此时,人声鼎沸的大集上,一丝不寻常的灵力波动与急促的脚步声蓦地穿插而入。


    时鹤鸣有所察觉,手上扣发扣的动作不变,只冲着那边微微偏头。


    沉浸在幻想中的时怀瑾亦有所觉,垂下嘴角,循声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一个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踉跄奔逃,身后数道黑影紧追不舍,杀气凛然如实质,惊得周遭百姓慌忙避退,集市一片人仰马翻。


    被追杀的少年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呼吸粗重,步伐凌乱,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少年仓皇四顾,目光扫过时鹤鸣时,明显有一瞬的停滞,尤其在发觉时鹤鸣周身那股不容错辨的高手气度时,眼中爆出一抹强烈的希冀。


    时怀瑾的心轻轻一沉,拉着时鹤鸣的手握紧了几分。他不喜欢那少年看向师兄的眼神。


    可接下来的事出乎了他的意料。下一瞬,只见那少年先是扭头看了下身后,又看了看时鹤鸣,猛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竟硬生生转了个身,拖着残破身躯,埋头冲向另一侧人迹更稀的窄巷。


    他宁可将自己送入死路,也未把滔天大祸引向这两个陌生的、或许有能力施以援手的路人。


    察觉到时鹤鸣眼底掠过的一丝极淡的讶异,时怀瑾眼眸微暗,立刻做了一个符合性格的选择。


    “师兄…帮帮他……”


    第104章 人没了心脏会发生什么? “小怀……


    “小怀乖, 在这等我。”见时怀瑾这么说,时鹤鸣留下一句话,下一秒身形已如流云般悄无声息地掠出。


    可时怀瑾岂会如此轻易地听话留下?见时鹤鸣的身影将要消失,他立刻提气紧紧跟在师兄后边。


    窄巷之中, 杀机正盛。


    一路追少年至此的杀手显然失了耐心, 出手俱是杀招。少年体力不支, 跪倒在地上, 头顶上悬着一柄机关伞。


    机关伞不断旋转,替它的主人挡下攻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伞旋转的速度逐渐变慢,显然抵挡不了多久了。


    时鹤鸣浮空静立一旁,目光沉静,手中苍生剑蓄势待发。


    跟过来的时怀瑾看着师兄专注凝望他人的视线,心中泛起细密的涩意。他眯了眯眼, 忽地拔剑迎向其中一名攻势最凶的杀手, 口中喝道:“以多欺少, 还要脸不要!”


    被他找上的杀手立刻反身回击,兵刃相接间, 金铁交鸣之声顿起。


    与他交手之人修为极高, 招式老辣狠戾,远非寻常宗门子弟可比。时怀瑾凭借精妙剑招周旋半晌,内息有些不稳。


    他本想直接杀了那人了事,可发现余光中,师兄的注意力有一部分落在了那个苦苦支撑的少年身上。


    师兄是他的,他陪着他长大,眼睛要一直放在他身上才行….谁若来抢, 他就杀谁!


    时怀瑾弯了弯嘴角,手腕故作疲软地一颤,剑招随之露出一丝微小破绽。


    那杀手见他露了破绽,凌厉掌风当即拍来,狠狠印在他肩头。


    时怀瑾被打的一声闷哼,身形倒飞而出,狠狠砸在少年身边的地上,唇角溢出一缕鲜红。


    几乎就在他受伤倒飞的同时,一直和杀手们磨洋工的时鹤鸣眼神一凛,动了真格。


    并无惊天动地的声势,只一道清冷剑光,携着沛然莫御的剑意,一闪而逝。


    周遭似是起了风,清风徐徐而过。


    击伤时怀瑾的杀手动作猛然僵住,眉心一点红痕缓缓沁出,眼中光彩迅速黯淡,直挺挺向后倒去,剩余的几名杀手骇然色变,但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巷子里的少年见此,眼神难掩惊诧。


    八位暗阁长老级的高手,被眼前这人一剑灭了全部生机。


    时鹤鸣并未多看他们一眼,他收剑回鞘,落地扶住受伤的时怀瑾,和他掌心相贴,温热的灵力迅速渡入对方体内,梳理紊乱的气息。


    时怀瑾靠在他怀里,轻轻抽了口气,却又摇头:“小怀没事就是有点痛…师兄帮我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时怀瑾窝在时鹤鸣怀里,视线落在一旁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眼底情绪翻涌个不停。


    他感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坚实可靠,方才那一剑的余威仍在空气中震颤。师兄的苍生剑久未出鞘,今日如此大动干戈,只为护他。这份认知让他心底泛起隐秘的甜,可马上又被更沉重的阴霾覆盖。


    师兄默许了他跟随而来,甚至在他受伤时出手…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无比欢欣。可最初,师兄决定插手却是为了这个陌生人。


    他定定地看着时鹤鸣俯身查探那少年情况,又看着他的师兄将手按在少年胸前,为他输入灵力护住心脉。


    他看着少年瘦弱的身躯和那张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嘴角微扬,眉眼却紧皱着,像一头失了领地的狼。


    就凭你,也想和我争?


    “他伤得很重,但好在无性命之忧。”时鹤鸣起身,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带他回山门吧。”


    时怀瑾应了声好,垂下眼睫。


    过了一会儿,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他头顶,轻轻地揉了揉。他抬起头,对上时鹤鸣的眼睛。


    “今日没陪小怀玩得尽兴,下次师兄给你补上,好不好?”


    “嗯!师兄最好了!小怀最喜欢师兄啦~”


    回到山门后,少年得到了救治,一日后悠悠转醒。


    他躺在客舍榻上,面色苍白,眼神清亮坦诚。看见时鹤鸣进门后,他挣扎着欲起身行礼,被时鹤鸣以眼神制止了。


    “晚辈水月无涯。”少年声音沙哑,条理却清晰。“是水月工坊的少坊主。”提及家族,他眼中痛色与恨意交织。


    “半月前,坊中突遭暗阁杀手袭击,满门……尽殁。父亲拼死护我杀出重围,告诉我一路向西,去栖霞山。那里是暗阁不敢踏足的领域,只有栖霞山的人能帮我。”


    少年说完顿了顿,目光恳切地望向时鹤鸣。“无涯本该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以报前辈救命之恩。但……无涯家中三十二口,上至百岁老妪,下至阿姐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皆命丧暗阁之手。如此血海深仇,无涯不能不报!”


    “无涯深知此请冒昧,但仍求前辈能收我为徒。无涯必刻苦修行,绝不堕师尊威名!”言罢,他强撑着重伤的身体,朝榻下一滚,而后匍匐在地,朝着时鹤鸣重重叩首。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少年粗重的呼吸声。


    时鹤鸣看他半晌,最终淡淡道:“你根骨尚可,起身吧。”


    竟是应允了。


    听见时鹤鸣的话,水月无涯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与感激,再次重重磕了个响头。


    “无涯拜见师尊!”


    时怀瑾静立一旁,脸上笑意盈盈,仿佛也在为这个新出炉的小师侄高兴。然而,在他宽大衣袖之下,指甲却深深掐入掌心,刺出几道血痕。


    胸腔里滔天巨浪在疯狂的撞击,酸涩、愤怒、恐慌、还有一种被侵入领地的尖锐敌意,几乎要撕破他精心维持的温顺表皮。


    十年了。


    这十年,师兄身边从来只有他一人,连时浮鸠都没机会靠近师兄。师兄的教导,师兄的纵容,师兄流露的只对他一人的宠溺…全都是他一点一点苦心经营而来。


    可这个水月无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贱人,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地闯进来?凭那一点可笑的骨气吗?还是那所谓悲惨的遭遇?


    滔天的恶念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时怀瑾心头只剩一个念头——


    杀了他。


    只要这个人消失,一切就能回到从前。师兄的目光,就会只落在他一人身上。


    他感到自己身体中,名为“货物”的部分正在膨胀,蓬蒿与蔓草再度疯长,缠绕了他整颗心脏。


    他抬起眼,望向正艰难起身、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的“师侄”,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关切。


    “太好了!小怀终于不是辈份最低的啦~”


    他笑着朝少年,那打扰他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伸出手。


    “该送你个见面礼~让我想想,送什么好呢?”


    该送你个见面礼,让他想想,该用什么东西送你去死。


    之后的日子过的尤为漫长,两人的世界被打破,闯入了一个第三者。


    氤氲着雾气的山林里不再只有他和时鹤鸣的身影,被晨露打湿头发的人多了一个他的师侄。


    听听,师侄。


    多亲密的称呼,多可笑的关系。


    这个人硬生生横插一脚,把他和师兄的关系从独占变成了共享,还摆出一副彬彬有礼、令人作呕的尊敬姿态,从师兄身边离开,转身向自己鞠躬。


    “小师叔,刚刚师尊在教我练剑,没注意到你来了,抱歉。”


    时怀瑾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树下,笑着提起手中的木盒。“没关系,魏师伯托我来给师兄送点东西。”


    “师尊说您放他屋里就行……”风里传来那人的声音,那人说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他师兄身边,“不和您说了小师叔!师尊叫我练剑了!”


    时怀瑾站在原地没动,任凭那人欢快的回应把他撕成一块块碎掉的油纸。


    他想起前几天在集市上撒娇求师兄买给他的桂花酥,泛黄的油纸包着里面苍白的点心。


    “呵呵。”鬼使神差地,他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心脏一阵抽痛,痛得他扶住了树。


    一切似乎早有预兆,因为点心被吃完而随手扔下的油纸是命运给他的预警,油纸飘落在地上的刹那,狰狞的未来张开巨口,而他毫无察觉。


    像个蠢货。


    师兄会是个好师尊,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


    再复杂的剑招,再晦涩的剑意,只要经由师兄的口就神奇的化繁为简,再笨的人都听得懂、学的会。


    他有时甚至觉得,比起师弟,他更像是师兄的徒弟。他是师兄一手带大的幼苗,他病态的享受着这种关系。


    师弟是一层锁,弟子又是一层,一层一层的锁像蜘蛛细密的网,将他和师兄的生命交织到一块儿。


    把两个毫不相干、甚至云泥之别的生命织到一块儿需要多少层锁?两层锁不够,就再加几层,师兄弟、师徒、朋友、亲人、主人和他的宠物、物主和所有物……如果还是不够,再加上爱人。


    世间到底有多少种关系他弄不清楚,但现在他唯一能弄清楚的就是,师兄就是他的全世界,是长在他胸膛里的心脏,为他输送血液、安全感和活着的意义。


    人没了心脏会发生什么?


    会死。


    所以他的好师侄,是你逼他的,是你要杀他,他不过是出手自保。


    仅此而已。


    时怀瑾不再看前面和谐相处的师徒二人,转身离开了。


    “这样做好吗?”系统趴在树上,长尾巴垂下来在时鹤鸣头顶上晃来晃去。“小可怜儿看上去更可怜了。”


    时鹤鸣放下点在少年胳膊下的树枝,转身朝时怀瑾离开的位置看了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很快便回过头来,用树枝点了点少年的右肩,“发力错了,重来。”


    他怎么可能听不见小怀的脚步声?


    小小的一个、失魂落魄的站在树下,半张脸被树叶的影子割成细碎的几块,块块写满不开心,块块流着泪。


    唯独嘴唇,红的像血……他又开始撕嘴皮了。撕得嘴上全是细小的裂缝,血流出来又被他自己舔进去……像一头因为没捕到猎物而呜咽的小狼。


    第105章 “你还是心软了,时鹤鸣” ……


    凭心而论, 水月无涯是个好徒弟。


    他悟性高,脑子快,教的东西一遍就能记牢。许是心中有仇未报,他剑练得格外勤。经常是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地守在林子里, 剑一挥就是一天。


    他也很尊师重道, 会将时鹤鸣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 哪怕是他随意的一句指点, 都会揣摩半天。


    他会记得时鹤鸣的日常习惯,记得他每一个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小动作,知道他喊无涯之后, 嘴里通常出现的下一句,在话音落地的前一刻,恭敬又温驯地低头回应。


    “功课做的怎么样了?”


    “回师尊,无涯对此一式尚有疑问,师尊可否…”


    水月无涯完美得像弟子规里走出来的模板。如此听话、好学的学生, 没有哪个老师会不喜欢的。


    师兄也不会例外的, 时怀瑾把目光放到水月无涯脸上。


    他站得离师兄那么近, 近到清风拂过时,师兄的发丝会抚过他的脸颊。


    他的眼神清亮, 极为专注地盯着师兄的手指。


    师兄侧着头, 长而白的手指点在剑尖上,引得持剑人一阵轻颤。像春风中的花蕊,又像宫中那些美娇娥乌黑发鬓中,斜斜探出的步摇,随着它主人的颔首摇晃个不停。


    宫娥看见的是皇帝,是决定她一生荣辱的心上人,羞涩的、娇弱的颤动情有可原。


    可眼前这个小师侄的颤动又是为何?


    时怀瑾看着水月无涯趁着师兄背过身的瞬间, 将头极快的贴近那人指尖点过的位置,闭上眼睛,深深地嗅了嗅。


    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抹浓郁的红。


    真刺眼啊,这红。他这个小师侄心里在想什么?他眼睛里看见的,究竟是师尊的教导,还是色若美玉的指尖?


    这般少年怀春、情窦初开的做派,真让人看了想吐。


    时怀瑾走上前,扑上去抱住站在一旁的时鹤鸣的手臂。


    “师兄~外出采买的刘师兄说,山下来了一伙胡地的货商。那伙人的摊子上有一匹孔雀绿织八宝福团暗纹的绸缎。”


    他眨巴着眼睛,轻车熟路地将头送进时鹤鸣怀里,“小怀的发带都旧了!这匹布正适合做条发带!玉流光的剑穗也该换了,师兄~陪我去买嘛!”


    时鹤鸣正盯着水月无涯挥动的剑看,找出其中行差踏错或者剑锋略微凝滞的地方,感受到怀里拱了个热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勾了勾嘴角,顺手揉了揉那人的头。


    “小怀自己去吧,无涯的剑练到正关键的地方,我怕他内息不稳,气息行岔,牵动体内暗毒。”


    果然……还是这句话,时怀瑾佯作恼怒地撅起嘴,在时鹤鸣怀里小小地哼了一声。


    “哼,那小怀自己去了。”


    望着时怀瑾远去的背影,水月无涯停下挥剑的手,默默说了一句:“师尊和小师叔的感情真好。”


    时鹤鸣目光从走远的人身上移开,看向水月无涯。


    “他自小就跟在我身边,自然亲近。”


    他说完这句,又自然地开口:“休息一会吧,不必操之过急。”


    “师尊,父母亲人一朝身亡,无涯怎能不急?”


    水月无涯垂下手,剑尖失魂落魄地指向地面,“大仇未报,暗阁的追杀从未停止。无涯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怎敢休息。”


    “说来怕师尊嘲笑,无涯向来是个胸无大志的。那日之前,只想安安静静待在工坊,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公子哥。晨起浇花逗鸟,在牵着妹妹的手去花园走走,看妹妹带着家中仆从园中扑蝶….等日头过了晌午,吃顿带浇头的小面,躲在树下小榻上睡一觉,睡到太阳西斜再起来陪大哥打磨零件,和母亲挑挑送来的绣样子,再陪父亲下会儿棋。”


    “等月上枝头,父亲的棋也下完了,就哼着歌儿往屋走….如此往复,不觉枯燥。那日之后…这一切都离徒儿很远了。命运如此不公,连这点微末的幸福都不曾许我。”


    时鹤鸣安静地听完他这番话,眼中无悲无喜,平静的眉眼化成神龛里的泥胎石刻。“无涯,就命运而言,没有公道。”


    这话初听残忍,传到被灭了满门的少年耳中更是不温柔,像未愈合的伤口上被人捏着撒了一把盐,盐粒粗粝,撒到皮肉上化开,日后伤好了,皮肉愈合,盐粒却仿佛还在这,一股旷日持久的隐痛。


    如此局外人的话,却是从一个修苍生道的人嘴里说出的。


    有意思,水月无涯在心中嗤了一声,抬起头时眼眶却带着红。


    “师尊不曾遇过,自然没有体会。”


    “果真是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听了你这怼着伤口刺的话,也只是红了眼眶….耐性一流,是个做大事的人。”系统趴在时鹤鸣脚边张嘴打了个哈欠,小小的脸装不下那么大的嘴,只能委屈眼睛变成两道小缝。


    无涯是不是个做大事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时鹤鸣没有说话,只是弯身抱起猫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我或许不懂,你也未必明白。”


    “无涯,这些话为师只说一次,你听进去算好,不听便罢了。”


    水月无涯听见这话,心中一紧,等了一儿见时鹤鸣和他怀中的猫儿一同抬眼看他,四双眼中带着同样的神情。


    “以杀止杀不是命运送给世人的救赎路。杀人者,人恒杀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救命也好,复仇也罢,从你动杀心的那刻起,你就已经和最痛恨的人划上了等号。你在这里计划着屠戮,可你又知不知,有另一个人也在某个地方等着对你动手呢?”


    “杀一人需一剑,杀一城人不过多挥几剑。可就是这一剑又一剑,会硬生生把你困在这密不透风的樊笼里。孰轻孰重,你自己选吧。”


    水月无涯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又低下头去,时鹤鸣满眼复杂的看着他倔强的脑瓜顶,叹了口气。


    “你说话,他听不听得懂?”系统用湿乎乎的鼻子碰了碰时鹤鸣紧绷的下颌。


    “我话已至此,听不听得懂,做不做的到就是他的事了。”时鹤鸣被系统碰的有些痒,偏了偏头。


    “你还是心软了,时鹤鸣。”


    是啊,他还是心软了….


    这边时怀瑾下了山,许久不来,山下又是浓墨重彩的一秋。


    他来的时间正好,快死去的太阳染红了一整个镇子,他在镇子前站了一会,最后平静地走了进去,将自己浑身也浴满了血。


    这世间的一切啊,爱恨嗔痴,都是放到一块的,想要一个,就必不可少得连带着点另一个。


    找谁说理去呢?时怀瑾有点想笑,如愿笑了一会,嘴里心里却又泛起苦来。


    他进了镇子,去不急着寻那伙胡商,而是脚步一转,朝着东边儿一家不起眼的茶楼去了。


    这个时间茶楼里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带帷帽的人围着一个桌子喝茶。时怀瑾往他们腰间一看,都是配着剑的。


    茶楼里伙计见来了新客,放下手中抹布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问他,“仙长喝点什么?大厅随便坐,楼上雅间还有一间。”


    时怀瑾要了最后的雅间,又把一枚玉佩扔到伙计手里,“叫你们主事的来见我。”


    伙计见了那枚玉佩,眼里放光,态度愈发恭敬,“雅间一位——楼上请——”


    没过多久,雅间门被人礼貌地敲了敲,进来一位灰衣白发的老妇人。


    “仙长,所来为何啊?”老妇人在桌前坐定,先开了口。


    “我要你们查一个人,查得越详细越好,他何时生的,长什么样,家中几口人,遇见什么事…一件也不许漏。”


    老妇人用那双浑浊的眼看他,半晌,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


    “仙长要求不算高,一枚勾魂玉….多了。”


    “听我说完,我要查的人,名叫水月无涯。”时怀瑾低着头,手指按在茶盏上,顺着盏口划圈。“水月工坊的小公子,百闻夫人不会不知道。”


    那老妇人听了呵呵笑了一会儿,转头化作一妖艳女郎,着一水红广袖,□□半露着,妖妖艳艳地往桌上躺,黑发顺着白得发光的皓腕淌了一桌子。


    “水月工坊的人啊~一枚可不行。不是谁都想和暗阁对上的。”女人想了想,冲他伸出三根手指,“最少也得这个数。”


    时怀瑾拨开流到他茶盏边的发丝,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一枚是定金。剩下的,到时再给。”


    “若是三日之内有结果,再加三成。”


    女人听闻开心得不行,立刻起身,从怀中拿出了金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天,最后两眼放光的和他敲定还是这间雅间,三日后交付结果。


    三日后,时怀瑾再次踏入茶馆,百闻夫人又换了张脸,作一孩童打扮。圆嘟嘟的脸配着耳边两个圆嘟嘟的发髻,发髻用红毛线系着,一派孩童的天真气。


    “诺,你要的东西。”


    时怀瑾接过她手中的竹简,里面信息很多,他坐在雅间里,从晌午看到窗外冒起炊烟。


    他看的很仔细,连那些几岁尿床几岁暗恋隔壁小姑娘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细细看了。字数不少,收获也大。


    从竹简上记录来看,水月工坊的二公子应十六出头,身高不足八尺,脸圆且眼形偏圆钝。九岁那年被自己做的机关雀啄伤了右耳,至今留有一块圆形凹痕。


    而他的好师侄,那个腻在师兄旁边的“水月无涯”脸型偏长,眼形圆中带锐,如果说这点细微的区别可以用长开了糊弄过去,那“水月无涯”干干净净的右耳又该作何解释?


    第106章 他赌赢了 该回家了。 ……


    该回家了。


    时怀瑾放下手中竹简, 随手掐了个决将其焚毁,而后推开雅间的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刚下到一楼,身后有稚嫩的童声在喊, 喊他小哥哥, 停一下。


    是百闻夫人。


    她化作的小童从隔壁一间房里追出来, 脸上笑意盈盈, 见他停下脚步,立刻跑上前去,将一只圆润的拳头伸到时怀瑾眼下。


    “小哥哥~感谢惠顾。您现在可是我们百闻茶馆的大主顾。对于大主顾我们总得有点表示不是?”


    百闻夫人张开手, 小小的掌中躺着一条鱼型玉佩。


    “试试看,单向传画传音,范围千里,最重要的是,它没有灵力波动, 别说一个踏仙门不久的学徒, 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察觉不到…”


    时怀瑾盯着玉佩看了一会, 耳边盘桓着那句“大罗神仙也察觉不到…”,垂在腿边的手动了动。


    该回去了, 再不回去, 师兄会担心的。


    时怀瑾低头嘟囔了一句,百闻夫人刚开始没听清,以为他还有什么要求,想着反正是大主顾,不是太超过的要求就一并应了,毕竟这年头肯花十块勾魂玉找一个曾在大家族做长工的人不是什么难事,但等她凑过去一听, 却听得一句极含糊的“师兄…会担心”


    眼前的青年瘦高,眼底带着点青黑,极薄的皮肤贴着又倔又硬的骨,隐隐透出底下的血色。


    真可怜,像一条无家可归,又瘦骨嶙峋的狗。


    如何同一条狗谈论自由呢?它漆黑的眼睛只放得下一条绳子,牵狗绳在哪里,它的家就在哪里,等哪天绳子断了,或是主人大发慈悲让它自由奔跑的时候,它反倒开始呜咽,抽泣。


    百闻夫人看着青年出了门,往右边走了。遂即化做一满脸沟壑的垂髫老者,从伙计那里接过一树枝做的拐杖,佝偻着身子也出了门。


    时怀瑾出了茶馆,原本想着回山门的,可刚走出镇子,脚步便停了。


    天色不早了,金乌敛翅,现在是玉兔的地盘。圆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周遭围着一团团云。


    师兄也是,周围总围着云。吵闹的、安静的、比他优秀的、比他漂亮的…数不胜数,在这花团锦簇里,他又算什么?


    时怀瑾不再仰头望月,而是低头朝着地上的石块撒气。小小的一块石子承受不了毁天灭地的怒火,只一脚便粉身碎骨了。


    他该回去了,理智的他在心底冒出头,可仅一瞬,一个念头突兀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若是不回去….师兄会有所察觉吗?


    他若没回去,师兄会发现,会担心得出来找他吗?会焦急地撇下水月无涯,下山来问吗?


    师兄若来找他,就说明在他心里,他比水月无涯重要….时怀瑾按了按加快的胸口,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两片殷红的唇里探出一点白生生的虎牙。


    得记个时,他想。


    以师兄的速度,一炷…不!半炷香的时间就能找到这儿。看见师兄他要说什么?他认真地想了想,师兄一定很着急,看见他站在这里,定会步履匆匆但端正不失仪态的走过来,把手放在他脑后,皱着长眉问他。“小怀,怎地这么晚还不回家?”


    “是不是受欺负了?”


    “是不是玩得太晚,忘记了时间?又买了什么好东西,月例还够吗?不够拿师兄的。”


    时怀瑾想了一会儿,站在原地傻乐出声。


    师兄若是这样问了,他就这么回答:“小怀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师兄来接我,我就….”


    就什么?


    就陪着师兄一辈子,从生到死。


    生生世世的诺言太过空泛,下一世他是谁还未可知。只要这一世的相伴相守就够了,他对自己说。


    时怀瑾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跳动的心逐渐放慢,滚烫的血好像也凉了。


    前面空荡荡的,他也空荡荡的了….


    没事…他安慰自己,师兄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能盼着他来,他就会来….夜深啦,他该回去了。


    时怀瑾朝着山上迈开步子,他早已学会御剑,却还是一步一步,慢吞吞的往山上走。


    他在想什么?他还能想什么?不会成真的想法只是一场幻梦,他该控制住的,他该控制的。


    “小怀?”前面有人说话,声音如他不会成真的幻梦中那般动听,“怎地这么晚还不回家?”


    话音刚落,前方飘过来丝缕香气,干燥又温暖的檀木味,像一只大手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不…不是幻梦,师兄真的来了…


    那人站在他身前,手放在他脑后。“小怀怎么哭了?是不是被欺负了?”


    他哭了吗?


    怎么这般不争气,心里想着冷静,情绪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水月无涯来的那刻起便疯长的委屈,和眼泪一起决了堤,在脸上湿出两道晶莹的泪痕。


    “师兄”


    “小怀和自己打了个赌…”


    时鹤鸣不明所以,看见时怀瑾这个样子,却觉得心疼,“是吗?小怀赌了什么?”


    他的小怀靠近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乌发洒在身上衬的白愈加的白,红也愈加红了。


    白的是近乎透明的皮肤,薄薄的皮下映着黛青色的血管,血管连着心脏,拥着他像拥着两只颤动的幼兔。


    红的是嘴唇,被月色亲吻蹂躏了半天似的,像熟透的苹果,红的刺眼。


    “赌赢了….”


    时鹤鸣拍了拍时怀瑾的头,“赢了就好。”


    时怀瑾没说话,两人就这样在月色中静静地相拥,良久,怀里传来闷闷的话声,带着鼻音:“我若输了呢?”


    时鹤鸣没再看他,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山顶,“没关系,师兄不会让你输。”


    “哎妈呀,搁这儿黏糊啥呢?”时浮鸠从旁边的树上倒着探出头,他腿勾着树,身上乱七八糟的首饰缠到树枝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二宝也是个不靠谱的,这么大一个师弟,就能给丢了….丢了就丢了吧,又不是小孩了,我说等大师兄把衣服穿上,也不听,急赤白脸的就给我拉走了。”


    时浮鸠的脸凑到时怀瑾跟前,丹凤眼眯成一条缝,“哎呦呦~让大师兄看看,谁家小师弟,冠绝栖霞山的玉面小剑仙,这么大了还窝在二师兄怀里哭鼻子呀~”


    时怀瑾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又把头贴得更紧了些。


    “好了师兄,子时了,该回去了。”时鹤鸣笑着打了圆场,一番折腾下来,三人算是回了山。


    时鹤鸣送时怀瑾回了他的屋子,又坐在床边给人掖了掖被角,起身想走却又被一只手抓住衣角。


    转身发现床上时怀瑾把被子拉高到脸上,只露出两只刚被泪洗过的眼睛,眼尾还带着泪灼伤的红晕。


    “师兄….”床上的人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时鹤鸣了然,俯下身,往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晚安,小怀。做个好梦”


    修仙之人不需要睡眠,但今晚,他希望你做个好梦。


    床上的人满足了,松了手,开开心心地回应,“晚安,师兄。”


    时鹤鸣出了屋,外边月色将院子照得透亮,把立在院子里的人也照得一清二楚。


    时浮鸠站得离他不远,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正巧是时怀瑾的床。


    “你不该这么做….”时浮鸠看了时鹤鸣一眼,神色淡淡,好像往日那个招猫逗狗的活脱样子一瞬间不复存在了。


    剑光一闪,时浮鸠的云里剑横在他脖颈上,剑尖对着他的命门。“你疯了吗时鹤鸣?你不该把他领到这条师弟不像师弟,情人不像情人的路上…”


    “你若真…就该恪守底线,保持好师兄弟之间该有的距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用若有若无的暧昧举动撩拨他的心弦。”


    时鹤鸣只是笑笑不说话。


    “你….”时浮鸠头一次觉得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师弟如此陌生,像变了个人似的,“你们这样…多久了?”


    沉默,又是沉默。在怀瑾的事情上时鹤鸣总是沉默。


    良久,直到时浮鸠都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开了口,只一张口,光风霁月的苍生道修者就成了枯岭荒林里,杂草丛生的破落寺庙中走出来的野菩萨。


    他说“世间七情六欲,饶得过谁?”


    他说师兄,他不是圣人,也不想做圣人了。


    多久了?他也说不清,只有沉默,无言以对。


    “他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师兄。”他就是太明白了,他得爱他,得爱他才行啊。


    若他不爱他,之前那些为他流过的泪,岂不是白流了。那些追逐与被追逐,爱与被爱的日子,又算什么?


    时鹤鸣的指尖点上时浮鸠的剑,将其推远,“师兄,你不懂…”他们两人注定是彼此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剧情。


    无关道德,和情欲也没什么关系。


    时浮鸠看着他又摆出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的收起剑,背过身去。“最好是这样,你最好期待怀瑾一辈子不明白,一辈子沉溺在你处心积虑构筑的温柔乡里。”


    时浮鸠撂下这句话就走了,走之前又恢复了点之前的样子,嘴里骂了一句“小瘪犊子。”


    系统悄悄地从时鹤鸣身后绕出来,见时鹤鸣身上气压低的一匹,鼻观眼眼观心,就是没说话。


    还是时鹤鸣先开了口,问了一句:“无涯那边怎么样?”


    系统才开了话茬:“和你想的一样,在你屋里摸了一圈,藏了个东西就回去了。”


    时鹤鸣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罢了。”


    系统也学他叹了口气,用同样的语气说:“给他机会了,他不中用啊。”


    天上星星像情人的眼,眨了又眨。


    夜里的山风把一人一猫的对话吹了很远,吹到你我耳朵里。


    “说实话,时鹤鸣。刚才时怀瑾趴在你怀里的时候,你的眼神可算不上纯洁…”


    “凝视爱人的身体,也算得上无关情欲吗?”


    “……”


    “你知道吗,即使是苍冥界。猫也不可以说人话。”


    “你急了你急了!哈哈哈哈….喵喵喵?!”


    “喵!”


    第107章 菩提树坐佛,菩萨怜赠骨 ……


    时鹤鸣对他这个师弟很是上心啊…水月无涯警惕的环视一圈后, 闪身翻进屋子。


    没关系,这种程度的上心对他而言反到算是好事,让他能有机会趁着时鹤鸣下山寻人的时候,溜进他屋里做点坏事。


    藏在面巾里的嘴角勾起, 水月无涯站在时鹤鸣房中, 屏气凝神, 仔细探知房中每一个角落。


    他一边儿看, 一边儿在心里吐槽,栖霞山的人是不是都有些毛病,物欲低的离谱, 屋内陈设基本是按照最低生存标准来的。


    一张小榻,一张木头书案,一个小巧的多宝阁….唯一能和贵重沾上边的东西居然是墙角的乌木剑架。


    都说剑是剑修的道侣,此话当真不假。


    思及其此,水月无涯忍不住嗤笑出声, 剑有什么好玩的, 这段时间跟着时鹤鸣挥剑, 装成背负血海深仇的正直小少爷快憋死他了。


    长剑又直又硬,既不隐蔽玩法又单一, 劈、挑、挥、刺…单调的要死。更可笑的是, 时鹤鸣居然教他,对上敌人先亮剑不出剑。


    鬼知道他听见这句话时,花了多大毅力克制住自己即将翻到天上的白眼。


    若他在大敌当前还要知分寸讲礼节,别说出剑了,一个照面就会被打得七荤八素,骨头缝子上的肉都得被剔出来祭那群老东西的五脏庙。


    生存之上才是法度礼节,他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万魔窟爬出来的小畜生, 若也同他们一样讲究这些,那还是别活了。


    所以说栖霞山这群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纯是名气大吗?


    也对,论剑,整个苍冥界无人能出其右,栖霞山混元这一脉,两个无情道和一个苍生道,哪个单出对他都是死局,别说硬碰硬了,他们在得知自己来意的瞬间,剑就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但论别的……水月无涯拉下面巾,指尖寒光一闪,一粒不起眼的木色圆珠疾射而出,悄无声息地嵌入书案下方。圆珠灵光微闪,彻底隐没在黑夜中,同木纹融为一体。


    论玩阴的,谁来了都得叫他一声祖宗。


    见此行目的达到,水月无涯咧开嘴角,像一条花纹复杂的蛇,顺着窗户游了出去。


    临走前,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特意回过头去,对着屋内光秃秃的陈设装模作样的挤出一滴鳄鱼的眼泪。


    对不起了,时鹤鸣。


    他也不想的呀,谁叫他身中奇毒,谁叫这毒世上只有菩提骨能解,谁叫…谁叫你们混元一脉只有你修的是苍生道。


    长着菩提骨,不修苍生道,谁信?


    生存需求先解决了,他才能做个懂礼貌的好孩子。既受了他一个大礼,又听着他叫了几个月的师尊,那他抽了你的菩提骨磨碎了吞下肚去,便也不过分吧?


    你说是不是呀,他的好师尊?


    “喵!”系统回到房间,蹲坐在书案上,抬起一只爪子往下面指,“喵喵喵!喵!喵~”


    时鹤鸣神识外放,水月无涯藏的那个小东西就如同暗室生光,都不用系统指,根本无处遁形。


    “时鹤鸣!我错了真错了!快收了神通吧!”系统的声音久违的在他心底响起,“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弱小可怜又无助,被扣光奖金扔到这个连互联网都没有的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的小系统吧…”


    “别的不说…你这是求饶的态度吗?”刚在师兄那里把自己肮脏的心事过了明路,又得到师兄的默许,时鹤鸣心情还算不错,见系统那张黑白分明的“几”字型、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猫脸忍不住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怎么不算!”系统喵喵叫着贴过来,小猫脸上写满谄媚,“我系统向来光明磊落,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指桑骂槐。”


    时鹤鸣发出一声轻笑,一根手指挑起它的脸,“哦~是吗?”


    “是的是的!我和你天下第一最最好!”系统被他挠得下巴快舒服死了,眯起眼睛享受个不停,把正事忘到了一边儿。“这里!这里!诶对!舒服~”


    “你的嘴太碎,被他听见会坏事,所以这段时间,你还是当一只猫,喵喵叫吧。”


    妈的,时鹤鸣你这个佛口蛇心的大坏蛋!


    但玩归玩闹归闹,不明白的事还得问,系统用后爪挠了挠耳朵,随口问道:“菩提骨是什么?”


    时鹤鸣站起身,在心底回答它。“字面意思。”


    菩提骨,释迦牟尼在毕钵罗树下顿悟成佛,此后毕钵罗树就成了菩提树。菩提,义为觉为道,菩萨,义为觉有情。


    从菩萨身体中抽出来的骨头,就是菩提骨。但说的不是他这种假菩萨,而是真正的、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的修行者。


    最早的菩提骨出现十万年前,菩萨在芸芸众生里发现了一个身具大慈悲,有大造化的年轻人。这名年轻人修五蕴、炼五力、端五戒、意图清六根、品六尘、持六度,是个好苗子,可惜他快要死了。


    菩萨问他,你快死了,有什么想做的吗?


    年轻人仰躺在地上,目光描绘着菩萨的眉眼,竟是有些痴了。他说我潜心向佛,无来世无今生,原应无牵无挂,但看着您,我发现自己错了。


    我以为的六根清静,五蕴皆空,原是蒙起眼睛做瞎子。我高高在上的俯视人间,看那些被俗世困扰的人群,自以为超脱,可我见到您的眼睛,方才明白,从未入世,又何谈成佛?


    我白活一场,甚是惭愧。


    年轻人说完便落下一滴泪,他想重新动起来,去红尘里滚过一圈儿,可此时脊骨尽碎….


    菩萨蹲下身,用手拭去那滴泪。


    现在还不晚,菩萨说。


    菩萨以指为刃,剖开自己的胸膛,把一截白生生的骨头取了出来,放进年轻人胸膛。


    这截骨头在苍冥界传承多年,直到知道这个故事的人都死绝了。


    但他没想到,时隔这么久,竟还有饥肠辘辘的狗,不知从哪得到了点蛛丝马迹,追着味儿寻了过来。


    “哇哦,那怎么办?肉包子打狗吗?”系统同他一起看向窗外,外面月上中天,天地间一片朦胧月华。


    “不,静观其变。”沐浴着月色的时鹤鸣神情淡淡,语气平淡的仿佛仿佛在谈论明日几时太阳高升,“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他菩提骨没在佛门,而在栖霞山。又有谁知道这个消息。”


    “那很难了….他看起来像是骨头硬的。”


    “没关系,骨头不会比心更硬。”


    “没关系,他的骨头不会比我的刀更硬。”百闻夫人站在一间破草庐前,指尖夹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不过就是去认认人,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吗?”


    “老爷爷,您是选乖乖的、囫囵个儿的同这位小公子回去,老老实实的陪人家认个人再安安全全回家,还是选和我聊聊天,再缺胳膊少腿的被小公子带走呢?”


    “好难选呀~是不是?”


    百闻夫人知道自己风评不好,每次出门都换一张脸,今儿这张脸尤为有趣,是个满脸黑痣的中年妇女。


    她自认是个合格的演员,自然戏要做全套,索性穿了件满是油光的围裙、带了黑漆漆的套袖,扮作杀猪匠。


    地上的老者三分钟前本想出门,谁料家门被猛地踹开,五大三粗一婆娘毫不客气的闯了进来,举着滴血的杀猪刀威胁他跟着她们走。


    是的,她们。


    她还有个同伙,是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公子,一身白衣,领口上滚着一圈狐狸毛,捂着鼻子走了进来,脑袋上别着几个亮闪闪的发扣,上面随便一颗宝石都够买他的命了。


    “老人家,听说你认识水月无涯?”那婆娘一开口,老人的心就死了一半。


    何止是认识…那孩子就爱吃他做的酥酪,在水月工坊做长工的那几年,是他人生满足感最强的时候。


    水月工坊,鼎鼎有名的炼器世家,多少大人物都请不来的神仙人物,却对他们这些下人极好。年年涨月例,逢年过节允许他们回家探亲,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水月工坊里的所有人都对他们很是尊重,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伪装,而是打心底儿里的尊重,在他们眼里,大家都是平等的,坊主会笑呵呵的向他们请教乌鸡汤的做法,准备洗手为夫人做羹汤,坊主夫人会挽着侍女的胳膊去集市采买,他们的小儿子——水月无涯每回见了他都会甜甜地冲他挥手,叫杨爷爷早上好,再像个活泼的小兔子般小跑着过来,要吃他做的酥酪。


    后来水月工坊出事,他就再没见过他了。


    “我不认识什么水月啥的….我就是个没人养着,得上街乞讨的老人家….”所以不能说呀,不能说,不说他或许会没命,可他一把年纪,早是老骨头一堆了,那孩子还小,说了就会没命。


    “呦~真不知道呀?”百闻夫人不等他说完,提脚便踹,“说不说!”


    他的肋骨估计是断了,断骨扎进肺里,随着胸膛的起伏嘶嘶露着气,“不…不知道”


    那婆娘啧了一声,“骨头真硬。”不过很快她就说了下一句,“没关系,他的骨头不会比刀硬。”


    第108章 昏君! 刀?倒在……


    刀?倒在地上的老者笑了笑, 看不起谁呢,他也玩过刀,一柄小小的刻刀耍得出神入化,雕一只小兔子, 青蛙啥的不在话下。


    见老者一副打死不开口, 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 百闻夫人犯了难, 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吓唬人的,她只作口头上的生意,沾上人命的事儿她可不做。


    “不开口也行…”时怀瑾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无悲无喜。“搜魂吧。”


    搜….搜魂?!


    这是禁术!


    百闻夫人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一身白衣的青年走了过去,出手先卸了老者下巴,最后才慢条斯理的把手放在老者头顶。


    百闻夫人从来没听过如此凄厉的惨叫,那叫声活像一个婴儿被硬生生煮熟, 细小的声带被撕裂般, 调子随魂魄碎了一地, 再无轮回了。


    她转过头去,闭紧了眼睛。


    对不住啊, 老人家。


    搜魂结束的很快, 几息之间,时怀瑾就从老人的记忆中翻到了他想要的,于是从怀中掏出锦帕擦了擦手,转身向外走。


    百闻夫人紧随其后,只是在刚出门时有所不忍,转头一看,只一眼, 胃里的翻腾险些抑制不住。


    地上的老者,人形尚存,也仅是尚存了。


    回到山门,时怀瑾站在时鹤鸣门外,眼底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师兄,他查出来了。


    那少年身份有误,他跟本不是什么水月工坊的二少爷,是个身份不明的冒牌货。


    他干干净净的皮囊下包着的不知是什么坏心,他根本不配做您的徒弟!不配得您亲囊相授,不配站在您身边!


    全心全意对您的只有我!只有我啊….师兄。


    师兄得明白这一点,他想。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师兄正在和猫对弈,猫和人端坐棋盘两端,师兄圆润的指尖缓慢地摩擦着冷玉做的棋子,动作温柔的像抚摸着爱人的嘴唇。


    “小怀?”时鹤鸣没看他,眼睛盯着奶牛猫毛绒绒的爪子。“落子无悔,别耍赖皮。”


    猫竟也像模像样的喵喵叫着回应,同时从黑粉相间的肉垫里伸出尖尖的指甲,将自己面前的白棋推远了点。


    “师兄。”


    “怎么了?又想去山下玩了吗?”时鹤鸣从棋盘中抬首,弯起眉眼招呼时怀瑾过来,“过来坐。”


    时怀瑾从善如流的走过去,贴着时鹤鸣的腿坐好。


    “师兄……小怀,小怀无意中知道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时怀瑾伸出手,身体越过时鹤鸣,拿了一颗黑子放到棋盘上封住系统的白子。“说了…怕师兄不开心。”


    “不说….小怀心中有愧。”


    怀瑾似是刚洗过澡,身上发间还残存着淡淡的水汽,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极淡的香气萦绕在时鹤鸣鼻尖,若有似无,甚是勾人。


    “师兄不会同小怀生气。”


    视线被青年的身体挡了大半,怀瑾衣服穿的薄,又被身上水汽沁湿,此时紧紧贴在身体上,月白的纱透着底下肉色,曲线毕露。


    青年的身体惊人的美,如一张弓,一弯月,被视线这样盯着看,羞怯的红云蒸霞蔚似漫上身体大半。


    时鹤鸣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青年的后背,他的手像是带了电,手掌下的躯体瑟缩了一下,似是被烫到。


    “别看了,这棋还下不下?!”系统忍无可忍的声音从心底响起,“又搞这出儿!色诱色诱,偏偏你这个不争气的就吃这套!”


    “他能不能换点别的,兰斯是,季斯时也是,还有那劳什子祁时安魏安怀….真不愧是一个人。”


    时鹤鸣把手从时怀瑾身上放下,眼神扫过棋盘,落到时怀瑾刚替他下的那步棋上,微微一笑。


    鬼手,这盘棋要提前结束了。


    “我又不是柳下惠,岂能坐怀不乱…还有,你输了。”


    “哪….靠!”系统的声音越加暴躁,在他心里骂骂咧咧半天,万语千言憋出来一连串的牢骚,“妈的你俩都是些什么鬼东西?我一个超级计算机下不过你就算了,怎么又来一个?!你找老婆卡智商呗?一个两个的都什么妖孽。”


    “关于小师侄……”


    时怀瑾话刚开了个头,见师兄轻撩眼皮,视线柔柔,四目相对险些将自己心里的龌龊看个干净,心跳快了一拍,慌里慌张别过头去。


    “无涯…他怎么了?”


    “我…我下山去玩,遇上一位老人家。他拿着一张画像沿街乞讨,要找他恩人的儿子….水月工坊的二公子,水月无涯。”


    时怀瑾顿了顿,再抬头时瞳孔黑黑,眼白森森,一派纯真,“画像上的人,不是小师侄。”


    时鹤鸣敛了长睫,深嗅了口时怀瑾身上的香气,语气依旧平静,“不要乱说。”


    时怀瑾急得破了功,接过他的话,“我没有!真的不是一个人!”


    “你不信我吗师兄?小怀何时骗过你?”


    “你骗他还少吗…”系统默默吐槽。


    “画像失真,容貌不似很正常。你想太多了,小怀。”


    “你….你这是在护他?”时怀瑾瞪大了眼睛,说出口的话尾音都带着抖。


    “我是他师尊,我若不信他,还有谁会信他。”时鹤鸣伸手到时怀瑾耳后,指腹摩擦了几下他耳后那块皮肤。


    小怀这块皮肤最为敏感,被他摸得直痒,羞中带躁,“师兄!你信他不信我!”


    “他陪你多久!我又陪你多久?”


    “我知无涯的性子,听话,小怀。”时鹤鸣伸手把他推开,起身收拾书案上残棋,“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了。”


    这几个字他说来轻巧,晃悠地从他嘴里飘到半空,再重重砸到时怀瑾身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时鹤鸣,胸腔里的震惊和委屈几乎按不住,他费尽周折,大动干戈得来的结果竟是这一句“莫要再提”?


    那个贱人到底给师兄灌了什么迷魂药?以至于他如此坚定的选择你?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表情僵在脸上,像带了个滑稽的面具。


    “好的…师兄,小怀不提了…”他艰难的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抹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小怀小怀还有事,先走…”


    话没说完,他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门。


    时鹤鸣看着他丢了魂似的背影,手藏在衣袖里紧握成拳。


    “不追出去吗?他看起来难过的要碎了。”


    不追…这会儿若是追上去,只怕他要做故事里的昏君,对着梨花带雨的爱人把所有都和盘托出去。


    “和盘托出有什么不好?你又不是不知,他除了你什么都不在乎。”


    系统跳下书案,迈着猫步来到门前,同时鹤鸣站在一起。


    “他不在乎,可我在乎…我在明,敌在暗….贸然将他卷进来,他会有危险。”


    “啧,你又犯老毛病….这可不算为他好。”


    “是吗。”时鹤鸣不置可否,只望着天。


    天和太阳一同老去,栖霞山的夜总是那么长,长得时怀瑾以为天永远都不会亮了。


    他躺在床榻上,不动作不言语,四肢无力、失魂落魄,像犯了离魂症。


    四周皆静,唯一能捕捉到的动线是他的泪。


    从眼角开始,划过曾因时鹤鸣而飘红的脸颊,最后落到枕头上。


    他翻了个身,把头缩在被子里哭,然后发现眼泪也没什么意义,这泪是为什么而流的呢?


    为身体里疯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为他云里雾里的十年落泪。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上忽然裂出无数道细小的裂缝,不疼也不痒,就只是流血。血从里面一点点流出来,好像连带着他的气力一并尽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血流出来,纵使身体一点点变冷,或是再激烈一点,痛得撕心裂肺,也比他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更使人欣慰。


    他还不如作一条鱼,被爱人温暖的手按着,按到案板上,手起刀落沿着脊背一剖,骨肉分离成白花花的两片,再裹上盐巴下油锅里炸了,被爱人一口吞了,咽进肚去。


    魂归爱人的五脏六腑,和其融为一体,对于货物而言,怎么不算是好结局?


    时怀瑾从床上起身,趁着夜色走到时鹤鸣门口,站立的姿态像是在爱人房前为自己立碑。


    碑石宽大,上面刻着悼言。


    门被打开了,他看见时鹤鸣披着星戴着月走出来,“睡不着吗?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有,对他而言,不会有比现在更可怕的梦了….


    话在他舌尖滚过一圈,又被无声无息地咽下去。


    他看见自己脸上带笑,眼睛里汪着泪。


    他对师兄说,师兄,小怀知道错了。


    泪适时地从眼角滑下来,把天上的月光折射到身旁。


    时鹤鸣跟着月光过来,将他拥至怀中。


    “小怀没错…是师兄错了…”


    他又看到自己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枚鱼形玉佩。


    他说,师兄,这个送你。


    一切都是演的,泪是演的,道歉是演的,但爱不是。他是树上熟透的果子,看着光洁万分,心里头却烂透了,霉烂的果核躲在虚伪的皮囊下发酵,酿出天真熟烂的毒来。


    待他走后,时鹤鸣将玉佩系在腰间,系统跳上跳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呦~这东西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你手里。”


    时鹤鸣不理会它,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


    “系统,我们的计划…提前吧。”


    “?”


    “哈哈哈哈哈,昏君。”


    第109章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百……


    百闻夫人给的东西十分好用, 太好用了,好用的出乎意料。


    除了师兄身上的体温,他的话语、表情甚至坐定时轻浅的呼吸都无比清晰的传到他这边,被他尽收眼底。


    时怀瑾盯着小小的玉佩投出的画面, 看得近乎痴了。他伸出手, 贪婪的描绘着影像中人的眉眼, 看他蹙眉, 看他下棋,看他对着水月无涯微笑。


    他开始整日整日的躲在屋里,把门关的紧紧的, 偷窥着时鹤鸣的一切。


    他有时也会感到羞耻,仿佛理智忽然复苏,痛斥着他的卑劣,这可耻的窥私欲,这爱而不得的下流欲望。


    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怀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虔诚的心态看这段投影。他为什么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呢?时至今日, 他连死都不怕了, 区区道德的谴责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一死, 师兄若是发现了,他就死给他看。


    当着师兄的面, 把一切都袒露出来, 酣畅淋漓的说上一回。师兄爱也好恨也罢,死了就一了白了了。若他因自己的贪心入不了轮回,成为游荡在阳间的孤魂野鬼——那再好不过了。


    他就飘到师兄身边,日日夜夜跟着他,看着他练剑,看着他生活,再看着他爱上什么人, 经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想到这,他忽然回过味来,自己对师兄的爱竟是带着恨的。不多也不少,刚好够他们纠缠的。像两条即将冬眠的蛇,一条缩进洞去,另一条马上跟上,谁都没有体温,谁也温暖不了谁。


    师兄也许有,但他温暖的不是自己,有和无也没什么区别。


    哈哈,时怀瑾躺在榻上,一手摸着玉佩,另一只手捂着眼睛。


    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风声、水声、秋日最后的蝉鸣——少不了的还有少年,那个被护着的冒牌货尖锐的、公鸭似的嗓音。


    “师尊,徒儿这次完成的可好?”


    好,好得很。


    好得他抽筋拔骨似的疼。


    凭什么呢?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不是母和子,而是师与徒吗?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凭什么师徒之间的纽带会比他十年的陪伴还深?


    “不错,比以往有所进益。”


    师兄一如既往的温柔,之前他天真的以为这温柔是独一份的,是专属于他自己的,还曾因这温柔沾沾自喜,看吧——师兄待我不同。


    如今来看,这只是师兄一贯的待人方式。他早该知道的,师兄是菩萨,是君子,有温良恭俭让的美德。


    是他想入非非,是他一头热地扎进这陷阱,淹不死又上不了岸。


    就他一个人在矫情、在感伤、在为这段关系要死要活,把自己生生折磨到形容枯槁,行销骨立。


    “无涯,今日的内容你已掌握,自行练习便是。我有些事情要办,不必寻我。”


    玉佩里传出时鹤鸣的声音,时怀瑾眉心一动,翻身从榻上坐起。


    不对劲,师兄的声音不对劲….


    玉佩被师兄随身携带,故而声音传的更加清晰。有些面对面的人都未必听见的细节,他这里能听得一丝不落。


    师兄的话里带着极轻的喘息,像是在忍痛。


    时怀瑾一个箭步窜下榻,三步并两步走到门边,手刚一触到门,冷不丁的停下了。


    不能去,此时他若去了,要和师兄说什么呢?难道要他说我在偷窥您的时候发现您身体出了问题?


    手悬在空中半晌,终是又垂了下去,同它的主人一样,灰溜溜的折回屋内。


    再看看,再等等….


    时怀瑾这样想,另一个人却不这样想。他只觉得机会来了。


    水月无涯内心暗喜,面上却不显,只对着时鹤鸣弯腰拱手,像个真正的徒弟那样,毕恭毕敬地目送时鹤鸣离开。


    现在是巳时,再过两个时辰,时鹤鸣就该毒发了。


    他知道寻常毒物奈何不了时鹤鸣,特意选的石槐花——一种并不少见的植物,花白蕊红,叶片狭长,像一叶扁舟。


    但巧就巧在,栖霞山没有,一株都没有。


    诺大的山上繁花似锦,连一些极少见的东西都有,就只少了石槐花?


    别人不明其中原理,可他是谁啊,他是玩毒的祖宗。


    石槐花的花苞和叶片是无毒的,带毒的是它埋在地下的根。


    把根挖出来,佐以明矾、硝石烘干了磨成粉往人身上一撒,神仙来了都走不动道。


    水月无涯躲在树林里,听着圆珠传来的动静,时鹤鸣正在坐定,运行灵气来抵抗毒发。


    没用的,这毒不同寻常,它并不致命,只会给中毒的人一种经脉淤滞的错觉,为的就是引人运功。功运的越快,毒发的就越快。


    水月无涯脚尖一点,如一只猫轻巧的跃上旁边的树。他躺在树的枝桠上,百无聊赖的等着时鹤鸣毒发。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听到圆珠里传来的一声闷哼,水月无涯挑了挑眉,快乐的打了个响指,成了!


    他从树上隐没身型,一路疾行至时鹤鸣的竹屋,装模作样的敲了敲竹屋的门。


    “师尊。”


    “师尊,无涯有事想问…”


    他再三叩门,里面毫无动静。


    水月无涯光明正大的推开门,把自己送到时鹤鸣榻前。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榻的正中间倒着一个人,是他的便宜师尊。他凑上前去,鼻尖贴近那人的脖颈。


    鬼使神差地,他又近了一步,把头埋进那人颈间,深嗅了一口。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时鹤鸣。


    往日见他,都是强大的、圣洁的、无所不能又不可侵犯的,但现在他苍白的、虚弱的、神智不清的倒在榻上,像一只濒死的鹤。纤长的脖子垂在两翼间,洁白的羽毛随呼吸发颤,搔在他心口,带来一阵细密的痒。


    什么吗,苍冥界鼎鼎大名的苍生道修者、隐世的天骄、百年间最有可能飞升的修者竟也有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候。


    水月无涯看着他汗湿的额发贴在脸侧,有几缕还调皮的黏在男人胸口,忍不住弯下腰,替他理了理。


    他没读过什么书,只会一点词语。见了如此场景,心中只剩一个词——陋室生辉。


    像是月亮融化了流到屋内,在那人身上勾缠,下一刻钟又探上自己的手腕,化作绕指柔。


    原来脆弱也能如此….如此具有杀伤力,让他有一瞬间的心软。但是不行啊,心软的人先死,这是万魔窟人的共识。


    水月无涯把目光从时鹤鸣身上移开,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自己掀翻过去。


    对不起了,他想活,你就得死。是你先对他心软,是你自寻死路,与他何干。


    他将手伸到时鹤鸣腰间,带着人从榻上下来,出门寻了一条小路往后山去了。


    这边他前脚刚离开,后脚时怀瑾就到了。


    时怀瑾想着师兄那声不易查觉得、忍痛似的声音,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索性重新打开投影。


    不打开不要紧,一打开正对上水月无涯略的脸。


    脸颊绯红、眼睛水灵灵的,说不清的含羞带怯。


    他定定的看着水月无涯那张讨人厌的脸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更令他绝望的是,师兄并没有推开他。


    他不能呆在屋里了,他得去找他,站在他面前狠狠给水月无涯一巴掌。


    他恶毒的想,一巴掌拍到那个贱人脸上,最好能把他崩得紧紧的画皮打烂,让师兄看看他好徒儿皮子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


    时怀瑾走出门,走到时鹤鸣屋子门口。


    竹屋的门大开着,里面什么都没有。


    月光穿进来又穿过去,猫的眼睛像两株漂浮着的鬼火,随着他的脚步飘来飘去。


    “你的主人呢?”他俯下身问猫,猫儿也不答话,只是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手指。


    时怀瑾把猫抱在怀里,趟着夜色朝林子里去了。


    “时鹤鸣!时鹤鸣!完事了吗你?”


    “你家小狗来找你了,他现在在后山,离你还有不到八百米!”


    时鹤鸣听着心底系统的传音,睁开眼睛。


    水月无涯待他还算好,没上来就将他剥皮剔骨,而是用两根绳子把他绑在一根石柱上。


    他想过这个小魔头会用什么方法将他带走,缩地成寸或是借用空间法器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自己带回老巢。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神奇,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栖霞山后挖出个石窟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水月无涯一边哼着歌,一边从一个破皮口袋里源源不断的掏东西出来。


    研钵、药杵、记时用的沙漏…再加上几味配合菩提骨使用的药材。


    等所有工序准备完毕,水月无涯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到时鹤鸣面前。


    时鹤鸣睁着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在桌边忙碌,就好像早知他会这样做。


    不会吧?水月无涯心中大骇,下意识后退一步,去看捆着人的玄铁锁。


    锁链完好无损,紧紧地缠在那人身上。


    他松了口气,又凑了过来,“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也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虽然我不会放了你,但你问我,我都会回的….”


    话是这么说,但具体回什么、怎么回,就不是眼前这个便宜师尊决定的了的了。


    第110章 儿时不识月 水月无涯转过……


    水月无涯转过身, 在桌子上挑挑拣拣,想找一把趁手的刀。这把太细,这把刀刃又太宽,他不想让时鹤鸣过于痛苦, 如果可以, 他希望一击毙命。


    “没有想问的吗?”


    水月无涯最终选了一把极普通的匕首, 没有绚丽的造型, 也没有浮夸的装饰,简简单单一把刀,但胜在锋利。


    从锁骨下约两寸的地方捅进去, 刀锋向上转一个圈,不会太痛。


    他到底是心软了,但好在没软个彻底,还知道让自己活。


    他靠近时鹤鸣,刀子伸到那人眼皮子底下, 抵上温软的皮肤。


    “我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 却也没坏个彻底…”他的眼睛盯着刀子, 笑出声来,“我是喜欢您的, 您是位好老师…有些话只有您肯对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想到了什么,再度开口:“您别怨我,我其实活得挺难的….”


    “有时候我在想,我若真是水月无涯,或者您能早来五十年,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但已经到现在了,说这些有的没的也没什么意思, 过去的日子有您或没您,我不是也一样过来了,您活得也够久了,剩下点时间送给我,也不枉师徒一场不是?”


    “时鹤鸣注意!小狗还有三分钟抵达战场!”


    三分钟?


    足够了。


    时鹤鸣抬了抬头,依旧是熟悉的神情,熟悉的语调,内容却陌生的可怕,他说“宁魇,你是如何得知菩提骨的线索的?”


    一直被称为水月无涯,冷不丁被人叫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宁魇自知事情败露,不再犹豫,反手将匕首送进时鹤鸣心脏,但好巧不巧,匕首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挡住,任他如何使力都不得寸进。


    宁魇暗道不好,转身想跑,却在瞬间被人抓着脖子,被按着狠狠撞在墙上。那人力道之大,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震移了位。


    时鹤鸣左手掐着宁魇的脖子,右手往旁边一挥,桌上整齐排列的刀子们长了眼睛似的,无风自动,齐刷刷将宁魇扎了个透,封住经脉的同时也将他死死钉在石柱上。


    石柱上还残留着上一个人的体温,却在转瞬间易了主。


    果然…宁魇咽下冲上喉咙里的血,果然是不能心软。他从万魔窟爬出来尚不足三十年,过了几年呼风唤雨的快活日子,便把这尸山血海里学来的规矩忘了,就饭吃了。


    今天折在这儿,死在时鹤鸣手下算是活该。


    “快点快点!时怀瑾来了!”系统催促的声音越加急迫,时鹤鸣却还悠哉悠哉的站着不动,他甚至还有闲心从怀里掏出那块被击碎的鱼形玉佩展示给宁魇看。


    “这是怀瑾送给我的,他又救了我一命。”


    宁魇翻了个白眼,炫耀什么呢在这?真刀子扎还不够,还要拿假刀子再捅他一回呗?


    “我勒了祖宗啊,时怀瑾都快到门口了,你不赶紧躲躲在这跟他唠什么闲嗑呢?”


    系统算是服了时鹤鸣,索性低下头犹豫着要不要咬时怀瑾一口,将他引至别处,就在他琢磨从哪下嘴时,时鹤鸣的话从心底传来,还是那个气死人的淡定语气。


    他说,我出来了,你想个办法引他回去。


    这边宁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你?你不杀我吗?”


    他精彩纷呈、血肉横飞的五十年生命里从未遇见这样的事情,生死攸关的事,被轻描淡写的揭开,在即将你死我活….哦,不算你死我活,另一方明显占据上风,应该算是一场可预见的虐杀时,嘎然而止,持刀的人笑着拍拍他的头,留下一句“小怀来了,寻不见我,他会难过的。”


    之后就转身走了?


    走的干净利落,留他一人被钉在这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底下竟还有把仇人放在原地,回去安慰人的道理?时怀瑾也成年了,又不是什么幼齿稚儿!


    妈的!宁魇猛地把身体向前一扽,刀把儿被他这么不要命的举动搞得前进了几分,深陷进肉里。他像感觉不到痛似的,撕扯着声带冲洞口喊:


    “你不杀我了吗!?时鹤鸣!”


    “你不杀我!我必杀你!你回来!”


    “你回来!时鹤鸣….师尊…”


    时鹤鸣听不见,也可能听见了,但因为他不重要,所以不曾回来。


    宁魇低下头,伸长了脖子努力用嘴去叼离他最近的刀把,试图把它拔出来,但努力了半天,永远只差几厘米。


    折腾了半天,折腾得都累了,汗与血混在一起,一片泥泞。


    妈的,妈的妈的!他想痛痛快快骂几声,但此时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垂头用眼睛盯着地。


    背后的石柱越来越冷,恍惚间他又回到五十年前,他背着一个人从万魔窟爬上来。


    没有麻绳,他告诉那人抱紧他的腰,只要离开这里,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那年他七岁,身上的人比他大点。他们一起被暗阁从人牙子那里买下来,一起被扔在万魔窟。


    暗阁的人带着黑斗篷,他们看不清他的脸,但能听清他的话,他说谁从这里爬上来,谁就是暗阁的少主。


    那时候他还不懂少主是什么,但身边的人眼睛一亮,兴奋的对他说,要爬上去,只要爬上去了,就能顿顿吃馒头,白面的、带着甜甜的香气的馒头。


    好!为了馒头!他们在那个坑里相依为命,没有武器就用嘴,咬了人就不撒口,渴了喝血饿了吃肉。


    他们甚至苦中作乐,对着其他孩童的尸首指手画脚,这个地方不好吃,又硬又柴,吃在嘴里一股腥味儿。还是舌头好吃,软软的,足够韧,味道也干净,像白面馒头。


    后来他背着他爬到了顶儿,呆坐在万魔窟边上看月亮。


    儿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圆圆的月亮像馒头,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可想吃馒头的人却吃不到了,他的手僵在自己腰间,露出的皮肤青紫一片。


    他死了,他背着一个死人爬到现在。


    月光洒下来,照亮他,也照亮身后的人的脸。那人的脸肿肿的,五官都看不见了,他们两具尸首背对背栓在一起,想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和白面馒头。


    那时候他的后背就和现在一样冷。


    后背发冷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时怀瑾。


    他被猫儿引着回到竹屋,找了半宿的师兄立在月亮下,冲他遥遥地挥手。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鱼形玉佩没了作用,彻底的变成一个装饰。师兄的脖子上无端地出现些许淤青。


    暧昧到极致,像是谁叼着这块肉,在唇齿间辗转吮吸了许久,顽固的像白墙上嘣上的血点子。


    “小怀?傻站着干什么呢?到师兄这里来。”


    他迷迷糊糊的飘到师兄身边,比师兄的怀抱先来的是他身上温暖的檀木味,和一缕不易察觉的甜香。


    香气勾勾缠缠,像被大雨冲出土壤的蚯蚓,湿滑的一条,挤在水洼里扭动个不停,恼人得很。


    来场雨吧,来场雨把这恶心的味道浇走。把他的师兄冲干净。


    许是老天也闻这香气不爽,天地间果然下起雨来,雨淅淅沥沥,把栖霞山浇了个透儿。


    唯独差了师兄,师兄身上撑开一把看不见的伞,身上的气味半点未损。


    这雨白下了。


    “人间半夜天地白,灵泽一洒万汇周。”


    “这场秋雨再不来,你魏师伯的灵植就要蔫了。”


    师兄此刻格外开心,他感觉得出来,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从骨头缝里透出放松二字。


    师兄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至少面对他不是。


    终是他不配了,也对。货物在这儿要求什么人权呢?


    可有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搞明白,他伸手接了几滴雨,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轻松的口吻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师兄。”


    “无涯….来找过你吗?”


    时鹤鸣握着他的手腕把手从雨中扯回来,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让人听不出什么错处:“来过,他来和我告辞,他说他剑术已成,准备下山去寻暗阁的人了。”


    “哦?是吗?”


    师兄的手指拂过他掌心,刻骨铭心的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喉咙发紧却又故作漫不经心:“他准备何时下山?”


    “此行艰险,生死一念间,我这个作师叔的最起码要前去相送…”


    时鹤鸣听了他这话,擦水的手有瞬间的停顿,很快又笑着接上话:“无涯性子倔,和我辞行后径直下山去了…许是不愿让我们见到他哭鼻子。”


    时怀瑾抬头,用自己的眼去探他的眼,二人贴得极近,在雨幕中四目相对。


    “师兄,你在这世上…活了多久?”


    时鹤鸣头一次听见他问这话,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于是楞楞地如实回答道:“记不清了…但我记得自己出生的时候,神魔大战刚刚结束…”


    他说完了,连忙在心底呼叫系统,“小怀…是不是嫌我老了?”


    “我知道他刚满二十,和我在一起确实委屈了他,可我…”


    神魔大战结束后,人间朝代更迭了十数次,帝王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在心底细数了下年号,最后绝望的发现自己老牛吃嫩草的罪行,大概是坐的实实的了。


    “哇!那你真的很老了,小狗曾曾祖父出生的时候,没准你还参加过他的抓周礼。”系统的嘴依旧不饶人,让人怀疑管理局的员工培训出了问题。“你与其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怎么哄人,你那个玉佩能传音,刚才宁魇来找你,他肯定偷摸看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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