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救世主,真白月光》 1、第1章 “我修的是苍生道……” “修苍生道怎么了,修苍生道就不能毁灭世界吗?!” 时鹤鸣一边努力适应新身体,一边听着系统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要求他毁灭世界。 事情要从三个时辰前说起,彼时他刚结束百年的闭关苦修,准备冲破瓶颈,飞升成神。就在他经历最后一步,叩问道心的时候,天上忽然落下八十一道雷劫,道道劈在他神魂上。 他半步金仙的修为在这紫的发黑的雷劫中竟毫无抵抗之力,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雷从上自下,将他的□□劈得皮开肉绽,神魂几近破碎。 这雷不对,不是雷劫,是天罚…… 九重天罚,在他所生活的苍冥界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在千万年前劈了生吞骨肉至亲,杀八千万童男童女祭旗引发正邪之战的魔道至尊。 第二次也距今万年之久,它劈了生性暴戾,弑父杀子,坑杀百万降将,屠戮数十城池的无道之君。 然而,这许久不曾出现的第三次天罚,正劈在他身上…… 发现这一点的时鹤鸣顾不得思考他平生克己复礼,不曾枉造杀孽,缘何引发这九重天罚,而是忍着刻骨焚心之痛,不顾几近破裂的神魂,拼着最后一点修为展开护山大阵。 这罚云绵延千里,沉甸甸压在山头,八十一道天罚如果全都落下,这一片所有的生灵,大到山上宗门里苦正埋头修炼的弟子,山下生活的居民,小到山间飞禽走兽,鱼蛇虫豸,一草一木,还有他在山中闭关的最小的师弟都将和他一同葬送在这儿。 不行,不能让这片的生灵遭此灭顶之灾。 他咬牙运功,试图凭借残躯和一点微末之力与之对抗。 但天不遂人愿,雷一道道落下,他经脉尽断肌骨俱裂,脚边的血汇聚成了一条红艳艳的溪流,蛇行至山下。 就在他即将力竭身死,眼看着一道落雷突破他的防护,劈向山上之时,周遭的一切忽然静止了,被定格在漆黑的天幕的罚雷犹带着万钧之势似片刻间便要砸向地面。 时鹤鸣还未稍作喘息,便听见耳边一道声音响起,那声音自称‘系统’且非男非女,有老年的厚重又带孩童的稚嫩,有少女的婉转又带病入膏肓之人的嘶哑,像是同一个身体中挣扎着数万张脸,数万张脸同时发出声音。 “时间只能定住几秒钟,我长话短说,只要你和我绑定,完成任务,我就能带你离开这方世界。你一走,这天罚就会自行消失。” 时鹤鸣为救众生别无选择,只能点头同意与其绑定,随后被系统带离,进入如今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与他的世界不同,没有人类,只有虫族,没有男女,只有雄雌。 虫族生育率低,生出雄虫的概率更低。固而这里雄虫的数量不足雌虫万分之一。雌虫身体强壮没有精神力,需要雄虫定期梳理紊乱的精神海。 由于雄虫数量稀少,甚至很多雌虫终其一生都无法见雄虫一面。所以逐渐变成雄虫为尊,一名雄虫可以同时拥有多个雌虫伴侣。 可以说,在这个世界里,法律允许雄虫对雌虫为所欲为。 系统给他找的身体是虫帝自出生便昏迷。如今刚刚醒来的唯一的雄子哈维尔.门罗。 而系统口中的任务,竟是毁灭世界。 “这个小世界的支点是一位平民出身的军雌,虽有赫赫战功但出身微末而被各种势力排挤,好不容易拼死守住上将这个位置和他手下的军团。 又因为长相艳丽被不怀好意的雄虫盯上准备强纳为雌奴,他在反抗中误伤雄虫,还有三天就会被审判。 宿主你的任务就是欺辱他,打压他,折断他的翅膀,踏碎他的脊梁。让他在肮脏欲望中沉沦,在泥泞中毁灭。或者你直接杀了他也行,他的死会导致这方世界立刻坍塌,宿主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修的是苍生道……”时鹤鸣叹了一口气,看着脑海中系统传来的那位支点的影象。 影像中的人发梢凝着污血,被压着跪在满是脏污的地上,周围的一切都蒙着暗色,唯独那人眼神明亮如炬,似有火焰燃烧。 第10086次回答系统的质问“我不会做这个任务的。” “修苍生道怎么了!修苍生道就不能毁灭世界吗!再说了,这都是注定要毁灭的小世界,你所做的一切只不过就是加速世界毁灭的进程,好节约出世界本源供给其他新生世界。这也不算做坏事啊!” 脑海中又传来系统抓狂的声音“你没得选!一会支点会过来求你庇护,你千万不能答应!” 时鹤鸣没有再理会系统,任凭它发疯。他打开窗看着窗外,外面下着绵绵细雨,雨点打过花园里各色锦簇繁花,向上泛起细密的雾。 有只小小的鸟雀翅膀被打湿,左摇右摆慌不择路间一头扎在他伸出的手上。 他想对这个身体的原主人,那个真正的哈维尔说声抱歉,他本无意冒犯,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那就让他作为哈维尔,存在于此吧。 兰斯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传闻中一直沉睡,最近才清醒的大殿下侧身站在窗前,黑发如瀑委顿于地,清俊但有些过于苍白的侧脸氤氲在迷蒙的雨里,长睫低垂,眼眸半敛,正轻抚手心里鸟儿的羽毛,眼神悲悯又温柔。 这就是……大殿下?他着那身影半晌,头一次为自己满腹算计感到羞愧。 来之前他对这个大殿下的性格做过诸多揣摩猜测,打算先拿出用自己战功攒下的全部钱财来换取殿下开恩,若不行……就加上自己。 他打伤雄虫的父亲是埃尔顿侯爵,普通雄虫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虽有他的恩师元帅从中周旋,把他从雄保会的地牢中暂时解救出来。 但审判日已经近在眼前了,如果不能在那之前找到位高权重的雄虫做靠山,那他的下场…想到这兰斯有些绝望。 与其沦为暴戾雄虫的泄欲工具,被挖去翅囊,终身囚于床榻,再无法重返战场,那还不如死了。 这次来找大殿下也是慌不择路,打算赌一把。 赌大殿下自出生便一直沉睡,未曾沾染雄虫恶习。若能打动他,求得庇护,埃尔顿就算再怎么恨他,也会碍于大殿下,不对他出手。 而自己……说不定也能重回战场。 这是一场将命运压在一人身上的豪赌,赢则生,输就死。 “大……大殿下日安。我是第三军团上将兰斯,对殿下仰慕已久,今恬颜乞求,愿奉上一切,求殿下收我做雌侍。”兰斯说完不等时鹤鸣做出反应便重重跪地,双手握拳置于膝上,整个身体以最卑微的姿态,弯成一道屈辱的弧线。 哈维尔已打定主意违背系统的命令,保护此间世界,故不想用雌奴或是任何一种强调所属关系的身份折辱一位曾浴血长空的英雄。 “你回去吧,我不会收你做雌侍……”可还不等哈维尔说完,兰斯的声音便急不可待的插了进来,“殿下,兰斯虽平民出身,但几年战场拼搏略有战功,数额虽不能同殿下泼天富贵相比,却也不是小数目……” 哈维尔从兰斯的声音中听出,他正竭力保持平静,但绝望依旧如附骨之蛆,从颤抖的声线中探出头来。 “大殿下……殿下……兰斯久经沙场,身体…身体强壮不会承受不住扰了殿下的兴致……殿下…求您…求您垂怜……”兰斯确实慌了,原以为舍出一切能在大殿下身边搏个生路,谁知殿下直接出言拒绝,他连赌的机会都没有…完了… 他一路膝行爬到哈维尔身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曾经握着枪炮的手如今正颤抖着与颈间衣物搏斗。以前没发现,这扣子竟系的这般紧,紧的他越着急越解不开。 他又急又气,气如今扣子也和他作对,又气手不争气,千斤重的破甲枪他单手举着稳如磐石,怎地几颗扣子就搞得他如此狼狈毫无办法。 心越乱,手越急,最后只好抓住两侧衣襟一股脑儿扯开,露出玉似的胸膛。 房间里供热系统工作如常,显示的温度正适合睡个懒觉,可他为什么觉着冷…好冷啊,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个透彻,冷的血都要冻住了。 哈维尔一回头看见兰斯直挺挺跪在自己脚边,银色的短发湿成一缕缕贴在毫无血色的脸上,紫色的眸子空洞麻木。再往下看,赤裸的胸膛上横穿过数道丑陋的伤疤,好似白壁微瑕,正如同离水的鱼嘴,急促的嗡张喘息着。 “你…你听我说完啊…”见兰斯像离了魂似的毫无动作,哈维尔只好转过身弯下腰,伸手替那人拢住敞开的衣襟。 “我会帮你,不用你做出违背本心的事情。你的事情我知道一点,本也不是你的错。” 窗外连绵的的细雨终于停了,鸟儿歪了歪头,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后振翅划向蓝天,乌云被鸟儿翎羽划破。 顷刻间,金光如瀑,向下倾泻而来。金光一路流过窗棂,流过屋中人拢衣襟的手,照在兰斯因为被巨大惊喜砸中而显得有些呆滞的脸上。 “真的吗……”他怔忡地看着眼前替他拢住衣襟的人,金光在背后勾勒出他的轮廓。 眼前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走投无路的幻想。幻想有人真的对他说不是他的错? 哈维尔看着兰斯,温柔的笑着哄道:“已经没事了,你现在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等审判结束,就回到军部吧。” 兰斯直到走出殿外,耳边依旧是那温和且不容置疑的声音,那声音说别担心,回去睡一觉吧。 他好像被分裂成针锋相对的两部分,一部分被殿下身上温暖干燥的香味缠着,只想睡一个好觉,另一部分冷酷的俯视他的犹疑,嘲讽他被雄虫别有用心的伪装唬的团团转,简直蠢得挂相。 而房间内确认兰斯已经离开的哈维尔终于坚持不住,倒在一旁的软榻上,手捂着唇颤抖不止,良久,竟吐出一口血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2章 “再等等…….” 距审判开始还有不到一天了。 这段时间兰斯并没有闲着,他频繁拜访手握实权的雌虫府邸,甚至一些在雌虫中口碑没那么差的雄虫也在他的拜访名单中。 但结果大同小异,不是直接避而不见就是对方几乎明示的权色交易。自己站在会客室中间,任由那些脑满肠肥的雄虫摊在沙发上用下流的眼神上下来回打量,那眼神里恶心的欲求熏的他快吐了。 所有的雄虫都这般,唯一的例外便是大殿下,但他真的能交付信任吗? 将信任交付雄虫的雌虫都落到了比死更糟的境地。在雄虫眼里,他们只是送上门的玩意,撅着屁股求干的狗。 “上将,元帅大人打来电话劝您尽快做出决定,他说为您准备的运输艇已停在八号地空港,今晚就能起飞。” 他的副官推开门走到他的身边,先是满脸焦急的看他,发现兰斯艳丽的脸上干干净净,什么情绪都没有,只一味看向窗外,心中的焦急便又多了几分,再度开口道:“兰斯大人,您走吧,活着就总还有机会。” 窗外暴雨倾盆,兰斯的意识飘回下午,当时他站在元帅府窗前,窗外的雨同样大的惊人。 “我会在地空港提前布置一艘运输艇,这段时间战事吃紧,来往的运输艇杂乱无章,你走运输医疗物资的航道,趁乱逃出去。” 元帅将手中事物推过红木桌面推至他面前,是一架通用运输艇的启动密钥。 “你走吧,帝国目前没有适合鲜花生长的沃土。你去其他星系避一避,等翻天覆地的火烧过这片土地。”元帅顿了顿,脸上迟疑和坚定先后出现“不会太久的………” 兰斯的手指在密匙边缘顿了顿,没有接过。 “我若逃走,雄保会第一个拿您开刀。他们盯着您很久了。”兰斯眼底发热,热度从眼眶一路烧到鼻腔。 “比起这个,”元帅摇了摇头,对自己全然不在意般冲兰斯笑道:“我更担心帝国最年轻的银月上将,被雄虫崽子打碎脊梁骨。别担心我…兰斯,我好歹是个元帅,也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 元帅府一时间只剩雨声和呼吸声。良久,兰斯把密匙推了回去“再等等……” 等什么?兰斯自己也不知道,等那个替他拢住衣襟的雄虫兑现承诺?还是等自己彻底死心? 元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镶嵌着将星的披风滑落在地。兰斯弯腰去捡的瞬间,看见披风上迸溅上的点点血痕。 “我旧伤时常复发,身体每况愈下。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可是你不一样,兰斯。”元帅把披风揉成一团丢在桌上,刻着徽记的将星磕在桌上发出砰的声响。 “你还年轻,你不能折在雄虫身上。逃走吧,逃到其他星系,养精蓄锐,直到腐朽的帝国大厦将倾,你再回来。”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耳边副官焦急又哽咽的声音将他的意识拉回当下,“求您了,您快走吧!” 兰斯想到上个月阵亡的侦察连,年轻军雌被星兽啃食的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堆的放不下,又想起被抓当天侯爵长子把玩着皮鞭的戏谑眼神。 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大殿下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吗?”他询问道。 “嘉里发简讯说大殿下三分钟前带着内务官去了埃尔顿侯爵府。” 与此同时,哈维尔正拄着一根手杖抬脚缓步迈进侯爵府中,杖头刻着的虫帝私印在暴雨中闪着寒光。 比起首先进来的哈维尔,埃尔顿侯爵最先认出了亦步亦趋在身后跟着的不是很年轻的雌虫,那是虫帝的私人内务官,应该说曾经是。看见熟面孔跟在一名不认识的雄虫身后。 他立刻明白了眼前拄着手杖的雄虫身份,用着虫帝的人,拄着虫帝的手杖,不是刚刚苏醒的大殿下,还能是谁。他立刻扬起笑脸迎上去,刚刚在温柔乡被打扰而引发的怒火消失无踪。 “殿下刚刚醒过来,身体还未大好,今天怎么顶着雨来我这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埃尔顿侯爵一边伸手叫旁边侯着的几个雌侍给哈维尔上座倒茶,一边看似关心地问道。 “父亲看我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就撵我出来给舅舅问好。说我昏迷这段时间,叔叔每次去皇宫都会先关心我的身体。” 侯爵府到处弥漫着一股雌虫助兴剂的味道,甜得发腻,熏得哈维尔喉头直痒。他摩挲着茶盏边缘,假作关心:“埃尔顿舅舅,您儿子的伤怎样了,不严重吧?” 埃尔顿转动扳指的动作一滞。想到自己不争气的雄子,当初被兰斯打裂的骨头早已愈合,此刻正搂着新买的雌奴寻欢作乐。“皮外伤,不碍事。” “那便好。”哈维尔忽然笑了,眉眼弯成两道新月,“前线的战报今天上午送过来了,看父亲的脸色,战况并不乐观。既然表哥伤的不重,那帝国出色的上将就不必因为这种事折损了。您说呢,舅舅。” 果然,这小子真是为了那个贱货来的。他早知道那贱货前脚被元帅捞出来后脚就奔皇宫去了,长的一脸浪荡样,在战场上也摇着屁股发贱吗。 埃尔顿盯着雄虫脚边放着的手杖又想,眼前这家伙真是好运气,醒的真是时候啊。 虫帝其余的雄子这些年斗的你死我活,死的七七八八,如今竟是叫这个睡美人捡了便宜。虫帝最喜爱的一支手杖,上面的印都是闲暇时皇帝自己刻上去的,如此光明正大的偏爱连掩都不掩。 “殿下是来为那个军雌求情的?”埃尔顿并不打算顺着哈维尔的话说,再怎么讲,他的雄子也是被打了,被一个低贱的雌虫打断了两根肋骨,就算是虫帝亲自来他侯爵府,这口气他也咽不下去。 “求情?”哈维尔的笑容仿佛印在脸上般一直不曾变过,“我是来恭喜舅舅获得阿尔法星系35%的铀晶矿开采权。”说完他伸手从在旁边侯着的内务官手里接过一个泛着紫光的晶体递给埃尔顿。 “当然,前提是审判庭收到侯爵签章的和解书。” 埃尔顿接过来观察良久,在确定了手中的方块确是纯度不低的铀晶矿之后,忽然一改刚才严肃的表情,笑着对哈维尔说:“殿下既然都开口为兰斯上将求情了,那我怎好拂殿下的意呢。我立马叫人去写和解书。” 侯爵府拟一份和解书的速度并不比他们糟践一个雌虫速度慢。 很快,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就摆在他们面前。哈维尔看着埃尔顿侯爵脱下手上扳指在和解书上盖了章并递到他手上才告辞离开。埃尔顿看着他们的身影离开后,在心里恨恨不平地的唾骂了一句: “去他妈的笑面狐狸!” 哈维尔这边儿刚上飞行舰便因为身上剧烈的痛感踉跄了一下,唇边溢出些没咽下去的血。 内务官见他又和前些天一样开始吐血,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又跑去驾驶座要求提速。 “你说你这是何苦,连受了两次惩罚,再来几次你的脑子都会被震碎的。”见哈维尔因为拒做任务,还屡次试图帮助兰斯逃离原本悲惨的命运。 系统不得不使用杀手锏——超规格的次声波。这种次声波直接作用于时鹤鸣精神海,能叫人疼的生不如死,甚至能在疼痛间扒掉自己的脸皮。 但目前看来,并不能迫使这个修苍生道的老古板屈服。 “我说了,我很擅长忍耐。”他实在不想理会脑海中系统阴阳怪气的嘲讽,淡淡扔下一句话便开始闭眼假寐。 直到内务官从驾驶座回来,在他旁边说:“殿下,后面有台军用飞行器一直跟着我们,您看要不要…….” 他知道是谁,从他刚出府时就发现有东西鬼鬼祟祟跟在他身后。他摆手让雌虫别对其进行攻击锁定,把它截停下下来,有话要让其转达……. 当嘉里回到兰斯的住处,将手中时鹤鸣给他的东西递给兰斯时,发现他记忆里一贯面无表情的上将此时竟红了眼眶。 兰斯在嘉里的注视下,努力稳住激动到发颤的手拆开密封袋,他太紧张了,他不敢相信手中的东西,不敢想,不敢…抱有希望。 汗水从他背上划过埋入绷带里,给未愈合的伤口带来细密的痒。他看着手中的和解书,和解书右下角还盖着埃尔顿侯爵私印,一颗心终于重重的,从喉间坠回胸膛。 他盯着这封和解书看了好久,久到时间都凝固了,他才抬起头,想问嘉里哈维尔是否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结果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不像样子。 “他说...让您别担心。”嘉里想起那人同他说话时一直温和注视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痒,“他还说雄保会那边已经打点好了,让您今晚睡个好觉,明天审判结束后就可以回军部了。” 雨点砸在窗上,兰斯忍不住开始剧烈干呕。被雄虫养父按在拍卖台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 他攥着偷来的激光刀窝在垃圾星的窝棚里对着半管营养液许愿,许愿某一天,有人对他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别担心”而不是“跪下,爬过来,自己脱”。 他扭头看窗户中自己的倒影,这个永远笔挺如枪的银月上将此刻竟在发抖。手中重逾千斤的纸上隐约飘来一丝檀木温暖干燥的气味,他鬼使神差般将纸按在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3章 他没看到我 “大殿下,现在请您把手放上来,对着这个端口缓慢输入精神力。” 哈维尔本想出席兰斯的审判,但被内务官提醒今天正是去雄保会医疗部的日子。 系统当初顶着天罚带走了他的神魂,又很仓促地将他神魂与新身体融合,导致身体和神魂并没有相互适应。 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整个房间的检测仪器全都开始报警,隔着门都能看见的红光吓坏了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扶着他从头到尾做了详细的检查,发现全身除了因久卧在床导致的轻微肌肉萎缩外,还存在未知的精神力问题。 检测结果显示哈维尔的精神力十分微弱,到了不加大检测波长几乎探测不到的地步。 这问题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就只是变成不能散发信息素,不能安抚雌虫的低级雄虫而已。 往大了说,虫帝唯一活着的雄子,帝国板上钉钉的王储是个精神力等级极低的废物。 这一发现使在场的所有人沉默不语,谁也不敢同眼前身份特殊,位高权重的病人挑明。生怕惹得雄子不高兴,自己性命不保。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 直到哈维尔逐渐适应了新身体,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僵局才被打破。 “能给我一杯水吗?谢谢。” 离饮水机最近的雌虫立刻小跑着接了一杯温水,挪到病床前递给哈维尔,原以为会被粗暴对待,不成想得到了眼前脸色苍白,仍在虚弱中的雄子的一句“谢谢”和一个温柔的笑。 啊…好温柔的雄子。 这是在场所有人共同的心声,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医生互相看了几眼,终于一直负责哈维尔身体情况的医生磨磨蹭蹭地站了出来,尽量用最委婉,温和的语句向他介绍了目前的情况。 “没关系的,我沉睡已久,如今醒来,还要多谢您的费心看护。” 哈维尔对自己的状态十分清楚,他的精神力之所以检测不出来,是因为在神魂与新身体的融合时耗费了太多几近枯竭的缘故,修整几天就会好了。 所以为了让这群惊恐不安的医护工作者们安心,他便约定今天再做一次精神力检查。 “殿下…恭喜殿下!”哈维尔的主治医师眼睁睁看着液晶屏上,标志着精神力等级的数字一路从e级一路平稳上升到最高等级s,而哈维尔看起来好像仍有余力,半点没有其他雄虫调动精神力后的虚脱甚至晕厥。 “恭喜殿下!帝国终于出现了第二位s级雄虫!天佑帝国!天佑帝国!” 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播得很快,哈维尔前脚刚走出医疗部大门,后脚虫帝要他回皇宫的急召出现在光脑上了。 得到消息的不只有虫帝,还有正参加兰斯审判的雄保会高层。 在兰斯递交埃尔顿候爵盖章的和解书后,这场审判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无论是台上的审判官还是台下的雄虫都兴致全无,原本至少十二个小时的庭审被压缩至三小时,最期待的惩戒部分也因为和解书以及哈维尔的打点被取消。 兰斯听着审判官嘴里流出的一连串训戒面色淡淡,心思已经飘到不知何处了。 他今天没有出席,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内务官应该告诉过他,雌虫的公开审判是雄虫们最喜欢的戏码,无论有何要事,他们都会兴致勃勃的准时出席。 雌虫的痛苦太过刺耳,是最好的助兴节目。他为什么不来? 正胡思乱想着,兰斯余光发现原本对他面露鄙夷的雄保会高层们同时低头查看光脑,开始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不时还抬头瞥他一眼,眼神里居然带着不易察觉的嫉妒与恐惧。 有什么大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审判结束的很突然,小声密谋完的高层集体举手示意,打断了审判官的长篇大论。于是在众多诡异眼神的目送下,兰斯转身走出审判庭的大门。 门在身后闭合的刹那,他后颈的冷汗终于顺着脊椎滑进衬衫领口,劫后余生……都结束了。 审判庭外阳光刺得他眼尾发烫,审判官恶心的声音还黏在耳膜上。他低头盯着脚上的军靴看了半晌,没有镣铐,没有肌肉松弛剂,没有被限制自由,没有像狗一样被拴着拖到雄虫身子底下去。 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去哪,直到听见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军靴跺地声。 “敬礼!”他副官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身后数十名身着深灰制服的军雌齐刷刷用右手抵住心脏。 兰斯看见前排几个熟面孔眼眶通红,有人甚至把袖口咬在嘴里防止呜咽出声。他本能地挺直腰背回礼,右手抵住被暖意灌满的心脏。 军雌们的喧闹持续到深夜。兰斯隔着办公室单向玻璃注视训练场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副官排了两小时队买的奶油蛋糕被酒精上脑的军雌们弄的乱七八糟。 直到确认人都走光了,他才转头收回目光,放任自己瘫坐在皮质转椅里。 内网搜索框闪烁的红光映在虹膜上,兰斯将那个名字输了又删,就这样机械地重复了半天,终于点击搜索。 跳出来的第一个页面就让他心跳慢了半拍——哈维尔的名字后面缀着一个金色标识,硕大的s好像要突破屏幕拍到他脸上。 帝国继虫帝以来的第二位,也是最年轻的s级雄虫出现了。 而紧接着出现在内网的信息直接让他从椅子上毫无形象的蹦了起来。 大殿下军部访问行程确定,日期是下周一。 兰斯立刻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到办公室的落地镜前,用最挑剔,最严苛的目光全方位把自己审视了一遍。 自己最近是不是太过憔悴,容色有损? 这几天吃不下饭就没吃,脸是不是瘦脱相不好看了? 他这头发是不是有些长了,需不需要去做个发型? 是不是得再买些衣服?这个应该不用,可能需要穿军装,多准备几个衣领夹是不是比较好? 兰斯在镜子前越看自己越不满意,之前痛恨的过于艳丽的长相现在看起来竟有些寡淡了,眼睛不够亮鼻子不够挺嘴不够小,连脸型都不够出挑。 大殿下访问那天所有没上战场的军雌都会排队出现在他面前,他眼里可还能看见自己? 此刻不光兰斯站在镜子前,一脸无奈的哈维尔也被满面春风的虫帝按在镜子前玩换装游戏,“崽崽穿这件也很好看,就是有些太素了,不够喜庆,来来来,我们再试试这件!” 得知自己原本没抱希望,只希望其健康活着的雄子精神力等级竟是s的虫帝龙颜大悦,在发急召叫回哈维尔后立刻又召集各部大臣,紧急商讨出了一个绝妙的,既能振奋因为前线战事不利而低迷的军雌,又能声势浩大的向所有臣民公布——帝国有了一个s级继承人的好主意。 那就是让哈维尔替代虫帝访问军部。 “把帝国所有的媒体都叫来,把崽崽访问的过程在各个主流平台全程直播,让新闻部立刻拟稿,极尽所能的把帝国最优秀的雄子苏醒并即将访问军部这件事宣扬出去。”这是红光满面的虫帝原话。 哈维尔站在镜子前,发现除了兴奋的虫帝以外,周遭所有的仆从,无论是一件件递衣服的还是正给他拆卸复杂的饰品,甚至远处侯着的虫帝的几名雌侍都是脸上飘着诡异的红晕,跃跃欲试的看着他把衣服试了一套又一套。 他好像也被这种显而易见的快乐感染了,投入到试衣服大业中。 时间过的很快,一转眼就到了访问的日子。 为了虫帝预想中的盛装亮相,哈维尔很早就被内务官从梦中叫醒,在经由十二万分的打扮后,坐上虫帝专属的飞行舰去往军部。 一下飞行舰,面对眼前过于夸张的场景,饶是修仙千载,各种风浪见惯的哈维尔也下意识想退回飞行舰里,他出来的方式可有不妥……? 只见军部门口红的耀眼的地毯整齐铺开,一直延伸到礼堂门口,红毯两旁全是侯着的星网媒体,他们的手上都拿着或大或小的摄影装置,旁边更是漂浮着无数的追踪记录仪,各种装置挤着挨着密密麻麻连天都看不见。 系统此时又跳出来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不是修苍生道吗,怎么,看见苍生还害怕?” 哈维尔在心里回答道:“修苍生道,和我难以招架这等场面并不冲突。” 听见他这么说,系统又道:“哼,社恐就直说,你们修仙的人就是死要面子。真够装的!” 哈维尔并不想过多理会系统,依旧面带微笑的走上红毯,路过两边盯着他的脸无比兴奋满面晕红的军雌,一路走上礼堂中间的高台。 军部礼堂的中央空调是不是坏了,好热。 兰斯将汗湿的掌心在裤缝蹭了蹭,他感觉自己的脸热的可怕。早知道带个镜子来了,刚才走的有点急,他衣领夹是不是歪了?他低下头,试图对着佩枪的钨钢外壳调整一下角度。 空气里突然漫开檀木的气息。原本列队整齐的军雌们像被无形的手推搡着向前涌动。 兰斯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喘息,一个年轻的军雌踉跄着撞到他肩胛骨。 高台上的身影逆光而立,剪裁精良的白色礼服衬的台上的雄虫肩宽腿长,腰线在他顺垂如同上好丝绸的乌发后方收束成惊心动魄的弧度。台上的雄子眉眼如画,仪态清贵端庄,简单一个调整麦克风的动作就让前排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在众人集体仰望高台时,兰斯低下了头。 他没看到我…… 他果真……没看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4章 虫神在上,痴儿妄想独占月亮 礼堂的穹顶前几日紧急更换了灯具,换上了更加明亮奢华的水晶吊灯。此刻,灯光经由折射照在高台上,衬得哈维尔像一尊玉做的神像。 台下的雌虫们双眼如炬,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高台上的身影——大殿下抬手了,那自袖中探出的一截手腕,好像渡着一层温润的釉光。 “能代表帝国的臣民,对帝国的利刃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深感荣幸。”清冽的声线在穹顶下回荡,哈维尔微微前倾身体,黑色瞳孔掠过台下攒动的影子,“也同样在此,向为国捐躯,永眠战场的英烈,献上最真挚的谢意。” 兰斯站在第二排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制服衣襟。 按军衔来讲,他完全有理由站在第一排,站在第三军队伍的最前面,整个礼堂最中间能闻见哈维尔身上的香味的地方。 运气好的话,大殿下走过时飘起的绶带还能拂过他的胸口。 他不知道殿下会如何看待一个跪着主动脱衣服向其求爱的浪荡雌虫,一个打伤雄虫的罪雌。 于是他退缩了,像个胆怯的逃兵一般窝在阴影里。但同时他又带点隐秘的,甚至于狂妄的幻想,他能找到我吗?在模糊看不见脸的雌虫堆里找到我? 可是殿下凭什么要找他呢?殿下一开始就拒绝了他这张不够漂亮的脸,不够柔软的身子。除了军功,他还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唯一的底牌不过就是在伽马能源站里击退十万星兽,勉强使能源站免遭劫掠罢了。 心里满怀的期翼不断被自我否定打压,就像往滚烫的熔炉里不间断地浇冷水,这股子蒸汽要冲破这拼命克制的心脏,这无用的皮囊爆出来,全都施施然缠到殿下身上去,把殿下包的密不透风,头发丝都不露出来。 想到这,兰斯眼睛一瞥,就扫见前排的艾德蒙少将喉结剧烈滚动,余光又看见医疗部长官帕特里克拿个记录本,手都不稳了。 光脑突然在制服内袋震动。兰斯低头刚点开就见星网推送的爆款词条:#大殿下绝美真容#,图是哈维尔今晨登上飞行舰时被偷拍的侧影。照片里晨雾沾湿了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翅般的阴影。 大殿下……昔日明珠蒙尘,今天终于重现华彩。 他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悸动,告诫自己只是因为被救,所以暂时将感恩误认□□意投射/到哈维尔身上。 兰斯板着脸一边想着更理智的做法,今日之后先去前线,冷静一段时间,手指一边不受控制的对那张侧影长按保存。 “大殿下!” 就在哈维尔已经结束演讲,正打算用右手抵住心脏,行一个礼的时候,嘶哑的喊叫撕裂了会场克制的寂静。浑身浴血的军雌撞开大门,左臂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血珠随着他踉跄的脚步不断滴落在整洁干净的地面。 兰斯嗅到了一股无比混杂的信息素,那信息素又烈又呛,很多个雌虫,精神海受伤,即将暴动了! “侦察连...没有全员阵亡!十三名军雌尚存!”军雌随后跪倒在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他们被囚禁了!我亲耳听到有人要将他们秘密处决…求” 还未等他说完,守在礼堂四周的卫兵就涌上来,粗暴的拽着他的头发要将他拉走。 “大殿下,这名罪雌擅闯礼堂,胡言乱语。惊扰了您,我们立刻就把他带走!”为首的卫兵向前一步,身体恭敬的向哈维尔行礼,眼神却在暗示后面的手下立刻将雌虫带走。 “急什么,先让他把话说完。”哈维尔一边观察者军部各负责人的神情,一边走下高台,快步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来到雌虫面前。 “忍一忍。”哈维尔看着眼前雌虫弯折的手臂和汗涔涔的额头,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摘下颈间丝质领巾为雌虫受伤的手臂简单做了固定。 “现在可以了,把话说完吧。”哈维尔搀着雌虫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大殿下…求您救救他们!上个月我们在侦查途中遭到星兽突袭,其余队友拼死劈开一条生路,送我们几个人回来报信。八十二名军雌,就逃出来十三个。”说完这句话,伤痕累累的军雌猛然转头看向医疗部部长的位置,眼神中淬了毒带着火,恨不得上去生吞他的血肉。 “我们带着重伤,拼死逃回军部报信,帕特里克将我们安置在一个满是钢板的房间,表面上说雄保会拒绝了我们的雄虫抚慰申请,他正在努力寻求愿意给我们梳理精神海的雄虫。 可谁知道他刚一离开,转头就给房间落了锁!向外宣称我们侦查连全员阵亡!并要把我们秘密处决!”说罢他又转头盯着哈维尔,伸手牢牢抓住眼前雄虫的手腕,如同抓住他们十三人仅剩的光明。 兰斯眼尖,看出那雌虫用了十成十的力,指尖紧紧陷进殿下的皮肉里,把殿下白玉似的柔软肌肤弄出了一片青红。 “求求您!救救他们!他们精神海受伤…,在没有雄虫安抚,就要暴动了…求求您…我求求您,救救他们吧!”雌虫的声音哽咽着抖的厉害,抖的旁人根本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就听见绝望的哭声。 哈维尔却将整件事听得真切,好像牺牲的其他战士的英魂全都站在他面前,亲口讲给他听一样。 他们说:以我死,换他生。 一道看不见的波动从哈维尔周身发出,礼堂的玻璃随之一震。在场的雌虫脑子里忽然响起刺耳的嗡鸣。 忍着不适,兰斯看见哈维尔瞳孔猛然收缩,但转瞬又恢复成平静的湖面。礼堂静下来了,大殿下优雅地低头脱下手套,皮质手套与金属搭扣碰撞的轻响让所有人脊背发麻。 “麻烦带一下路。” 医疗部的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兰斯落后几步跟着那道挺拔的背影。 哈维尔带着身后一群神色各异,部分心怀鬼胎的家伙站在覆盖着钢板,连窗口也被封死的囚室门口时,帕特里克强做镇定的脸上顿时一片死灰。 门被破开的瞬间,浓烈的血腥味裹挟着痛苦的呻吟翻涌出来,砸向每一位雌虫的脸。 久不见光的屋内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雌虫,每一个雌虫身上脸上都是血与秽物,血从他们倒下的地方蛇行至哈维尔脚下。他们穿着破烂的军装,身上脸上被层层血污糊住看不清脸,能看清的只有身体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里面有星兽伤的,但更多是他们为了忍耐精神海受伤即将暴动的痛苦,自己一道道划出来的。 房间最角落的黑暗里,金发雌虫正用折断的指甲抓挠着脖颈,暗金色翅翼残破不堪地垂在身后,血混着组织液在他的抽搐翻滚中涂了一地。 哈维尔踏进来的脚步声让所有翻滚呻吟骤然停滞,十二双充血的眼睛同时转向门口。 兰斯靠在走廊的墙上,背对着门口没有进去,他听着室内清冷但无比温暖的声音响起:“可能会有点疼。” 随即,熟悉的檀木味弥漫在走廊里,是雄虫信息素的味道。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 殿下好像有些生气,但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屋内的情形他见过很多次,已经见怪不怪了。在军部,在战场,在雄保会地牢里,在骄奢淫逸的雄虫家里,这是帝国大多数雌虫可预见的未来。 一直站在旁边的元帅走了过来,同他一起背对着屋子。 “生活偶尔也会给我们点惊喜,对吧。”元帅说话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的打火机,点燃了兰斯嘴里的烟。“这就是你当时等的原因吧。” 兰斯没有说话,只转过身望着屋内。 大殿下正俯身将手掌按在其中一个军雌头上。那军雌原本痛得几近晕厥,但在他的安抚下呼吸逐渐平稳放松。 他白色礼服下摆扫过雌虫裸露的膝盖,已经浸上血污与秽物,另一只冷白的手腕悬停在雌虫颤抖的翅翼上方,似月光轻抚暴风雨中的海面。 “谢谢您...”沙哑的呜咽断断续续从雌虫身上飘出来,“您的衣服……脏了…” “没关系,好好休息。这里的一切,我会亲自查清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哈维尔温柔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走廊里格外清晰。 相比于其他人听见这句话,彼此打的眉眼官司。兰斯只顾盯着哈维尔垂落的发梢,那缕黑色长发正随着主人的动作扫过雌虫青筋暴起的手背,好像伸手就能抓住。 治疗很快就结束了,哈维尔看着满屋子已经安稳睡去的军雌,放低了脚步声走出门外,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嘱咐安静候在门外的内务官,叫他派人将屋内军雌好生安置。 兰斯依旧躲在走廊的阴影里。嘴里的烟随着呼吸明灭。哈维尔感受到阴影里的目光,抬眼一望,与银发军雌盯着在他身上的眼睛对个正着儿。 银发军雌立刻身体紧绷,目光略有些呆滞,唯独烟是鲜活灵动的,一缕缕向上飘散。 有点可爱,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小木头虫的肩膀,说道:“很开心看到你又回到军部,今天的衣领夹很漂亮。还有,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您对所有人都这么温柔吗?”话出口的瞬间兰斯就咬住了舌尖。血腥味在口腔漫开,他看见哈维尔怔忡的表情像水面泛起的涟漪,但转瞬就归于平静。 “这是我的道。”哈维尔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道?那是什么?他看着哈维尔身上的金属纽扣在他面前一晃而过,“就像你们在前线流的血。” 兰斯的眼睛望着大殿下的身影穿过漫长的走廊,听着他军靴叩击地面的声响逐渐远去。 他记得我,还夸了我新换的衣领夹。想到这,兰斯脸上露出真切的快乐来,但又想到什么,这快乐忽然打了折扣。 他关心我的身体,但并没有灭了我的烟。这关心说不定是不走心的客套话。 指尖忽然有些痛,兰斯低头发现烟已经烧尾部,滚烫的热意灼到了指尖。烟的余烬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勉强松散地堆在原位,但随着他不稳的气息,忽的一下,向四处散去,如同他尽力维持的理智,一击即溃。 虫神在上,即使殿下不爱任何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温柔,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拥有他,他也想把这普照众生的月亮拉下来,让月光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5章 那个背影…..很像兰斯 自那天之后,时鹤鸣经常往返医疗中心和军部,他一方面关心幸存军雌们的身体恢复情况,一方面顺着他们提供的线索暗中调查。 这帮侦察连究竟看到了什么?到底是多大的秘密要用十数条命填? 哈维尔不认为区区一个医疗部,一个帕特里克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囚禁如此多雌虫。这后面定有其他人推波助澜。 他也从苏醒过来的军雌口中零零碎碎得知了点东西,关于战场,关于侦察连其他人的死亡。 一位黑发军雌躺在病床上对他说:“那群星兽好像突然有了智慧,不再像往常一样闷头向前,它们学会了突袭。” 而另一位军雌也开口附和:“对,我们刚准备回击,脑子忽然就像被什么东西绞了似的,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跟着痛。” 之前因为自己的血弄脏他衣服的金发雌虫艰难的从床上直起身子,给他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他伤的最重是因为在逃跑时顶着剧痛回头看了一眼。 他在杀红了眼的星兽堆里看见了一只硕大的金色眼睛。 医疗部到底想隐瞒什么呢?一只奇怪的眼睛? 哈维尔揣着疑惑又去见了帕特里克。这个前医疗部部长的现状算得上凄惨,他被吊在雄保会地牢里,浑身是血,毫无生气地等待折磨的降临。 帕特里克努力睁开一只没被血糊住的眼睛,看见哈维尔打开牢门走了进来,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殿下不该出现在这里,殿下不该知道这些事,殿下应该安全地躺在他追求者为其建立的伊甸园里小憩。 如此脏污的牢狱无法承载殿下这样干净的灵魂,一如脏污的他自己。 “殿下请回吧,我什么都不会说。” 帕特里克低下了头,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他原以为会等来雄虫的谩骂,哦不对,大殿下不一样,他不会像其他雄虫一样满嘴恶毒话,也不会施予酷刑。 殿下只会转身离开,再不会看他一眼,同他说一句话。帕特里克这个名字再无一丝从那张圣洁的嘴里吐出的可能。 这难道不比任何残酷的刑罚更令人痛苦吗? 种种酷刑仅施加于□□,而这痛苦施加于灵魂。 但与他想的不同,哈维尔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走到他身边。他听到头上传来一声叹息,然后一只修长的手映入眼帘。 手的主人替他擦去了眼皮上凝结的血污。 “我看过你的档案,帕特里克。” “你原本有一颗仁心,在医疗部的这几年里你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改变了你?” 有低低的笑声从被吊起来的雌虫嘴里传出来,他有一颗仁心吗殿下? 您错了,他没有仁心,他只有旺盛的野心。他跟随那个正确的人,用一点微小的隐瞒和最微不足道的牺牲换取之后最伟大的胜利。 帕特里克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头从身体上支起来,想在审判前最后看一眼殿下,可就是这一眼坏了事,他看着殿下温柔的不带一丝责备的眼睛,又改变了主意。 也许殿下是对的,他真有一颗仁心。 所以他用一种崭新的,明亮的甚至算得上可爱的眼神对着殿下,他说您要想知道这一切,不要来问我,去西区看看。 西区?西区是元帅的辖区。 “走吧系统,我们去元帅府看看,看看他到底为我们搭的什么戏。” 时鹤鸣在元帅府会客室等了约莫两个时辰。等到小炮仗系统开始在他脑子里“他是故意的!他以为他是谁!”一顿乱嚷后,元帅才不疾不徐的踏进来,向他一低头,算是行过礼了。 “我最近身体不大好,今天也是头痛难忍,所以来迟了些,还请大殿下不要怪罪。” 时鹤鸣垂眸看着茶盏里漂浮的碧色叶片,关心起元帅身体。 “我原打算访问结束后就来拜访的,但那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就一直耽搁到今天。” 元帅听罢将手中茶匙轻轻磕在杯沿,微抬起眼睛看向时鹤鸣,眼神里透着些许欣赏: “你今天来,是查到什么了吧。” 眼前的雌虫不算年轻了,但眼神依旧锐利,曾经帝国的利剑,饱尝风霜却不损半分锋芒。 时鹤鸣喜欢这样的人,他向来尊敬有锋芒的灵魂,于是便同样看着元帅的眼睛,满含笑意。 “只是些许皮毛。” 见元帅先提起这个话题,时鹤鸣就在接下来的谈话里不经意地透漏出自己已经追查到西区。 元帅听到他已经查到西区时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话题一转,竟同他说起了兰斯。 “兰斯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孩子,我视他如亲子。” 窗外传来鸟雀踏过枝叶的脆响,倒显得屋内有些安静了。 “为什么救他,你对兰斯是什么感觉?” 元帅还不到哈维尔开口就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会客厅中间的一个桌子前。 “先看看这个。看完了,你的想法也许会发生变化。” 只见他在桌子角落按了几下,原本平滑的桌面顿时从正中间分成两部分,分别滑向两端。 一张白幕从里面升起来,上面投影着一段画面。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两条腿,穿着黑色军部制服,旁边是一排跪着的膝盖和光可鉴人的地板。 这画面是以俯视的角度拍的,以镜头的抖动程度来判断的话,很轻松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这是一个跪着的人在极度恐惧中留下的影像。 哈维尔抬头看着画面,意识到这段缄默的影像其实是一场无声的屠杀。 跪在地上的人被剥夺了出声的权利,只能绝望地看着那腿的主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腿停在哪儿,死亡的刀锋就挥到哪儿。 刀一定很快,夺人性命都用不上两秒。几乎就是一眨眼的事,头就先后落了地。 上颗头刚落下,滚烫的血都还未来的及找到喷涌的出口,下一颗头也过来聚会了。 那双腿的主人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屠夫,他的刀挥的干净利落,杀人杀的不拖泥带水,就好像他不是杀了数十人,而是把一个人杀了数十遍。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那双腿的主人又是一个优雅的绅士,他迈步的动作沉稳轻缓,从长满头颅的花园中走过,而他身后漫开艳丽的血河。 唯一的停顿发生在此时,一颗头咕噜噜地滚到尚未露脸的侩子手脚边。 此时终于有了声音,却是一个语气词,极轻极轻的一声“啧”。 你的命虽挡了我的路,可你的头别污了我的鞋。 刀确实很快,这颗滚过来的头上有很平整的横切面,肌肉骨骼甚至于喉管都清晰可见。张开的喉管如圆瞪的眼,更似一张无法闭合的口。 这口生前吐不出尖叫怒骂和恶毒的诅咒,死后难道吐的出吗? 不过都随着地上自己的血,安静流淌,慢慢变凉。 画面终于停止了抖动,它的角度随着承载着它的躯体的仰倒而向上。 哈维尔的眼睛随着画面一路向上,他看见一个背影。 那背影逆着光,灯光把他银色的头发照得发灰。 画面到此就结束了。 “三年前西区经历了一场暴乱,那个人单枪匹马,用一整个白天和夜晚屠戮了西区近一半的人。死的人里有雌虫,有雄虫。他们为什么死没有人知道,幸存下来的人只是一个劲儿沉默。陛下知道这事后将西区划给了我,命我彻查这场骇人听闻的屠杀。而兰斯就是在这时候找上我的。” “他因为出身不好被军部的人排挤,即使拿着军功也换不来平稳的生活,他甚至不敢睡觉,生怕哪一天就被别有用心的雄虫误闯了房间。我帮了他,他如愿以偿的拿着军功,成为帝国最年轻的上将。” “兰斯与我共事了很久,我们一起走遍了西区每一个角落,刚开始我欣赏他的沉着冷静,可后来我发现他冷静的背后是对生命的漠视。” “刚才那段影像是一年前有人秘密寄到我府上的,画面中的地方我曾与兰斯走过无数遍,这地方曾是西区最热闹的黑市。无数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买卖都在这里交易,也是暴乱的主战场,血最开始流出的地方。” 元帅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然后把身体转过来,面向哈维尔。 “那个背影…….很像兰斯对吧。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远在伽马星的战场,可后来我暗中查到了他的飞行纪录,他回帝国的时间,就在暴乱发生的前一天。” “虽然我并不相信那个人是兰斯,但您不同,殿下。您是未来的虫帝,您要比别人更加小心,要远离身边的一切危险。对您来说,兰斯就是危险。” 哈维尔沉默了一会儿,“我相信兰斯,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您就去找他吧,在调查西区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兰斯更熟了。他最近正巧要去西区追查黑市的联络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6章 “他用过的餐具,还在吗?” 兰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身上湿透的作战服紧贴着起伏的腰线。灯光顺着蝴蝶骨流泻而下,将汗珠沿着绷紧肌肉坠落的轨迹勾画的分明。汗湿的银发黏在泛红的耳际,发梢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 他坐在长凳上顺手拿起光脑,一封署名为哈维尔.门罗的消息跳入眼帘。 “兰斯上将,我向元帅要来了你的住址,请问你稍后是否方便见客?我有些要事相商。” 大殿下?!他要来我家? 兰斯像遇见黄瓜的猫一样几乎要原地跳起来,立刻收拾好东西以最快的速度飞回家,还不忘腾出手来,在光脑上回复随时恭候。 收到回复的哈维尔出现在兰斯家门口,伸手敲门敲了半天都不见回应,他刚想拿出光脑,门就从里面唰一下,打开了。 兰斯身上系着印有卡通虫崽的围裙,脸颊上沾着一点面粉,艳丽的脸上带着歉意。而属于焦糖布丁的甜香正从厨房飘出来,绕在他俩身边。 “抱歉……殿下,我刚刚在厨房,烘培装置的声音太大了…”兰斯的手有些不安地绞在一起急,围裙里面衬衫的扣子不知何时松了一颗,露出修长的脖颈。“我以为您还得等一会才到。” 哈维尔嗅到他发间若有若无的甜香,忽然意识到他们此时的距离有些不合礼数,太近了,近到他能感受到雌虫随呼吸带出的热气。 他略微往后退了一步,冲兰斯笑道:“没关系,是我来的太突然了。” 兰斯看见他退一步的动作,眼底暗了一瞬,随即又重新挂上微笑,扭身请他进来。 哈维尔进来后环视一周,发现诺大的客厅只有正中间两把挨得极近的沙发椅,沙发椅前摆有一张金属茶几。 他只得随意选了一把沙发椅落座,刚一坐稳便看见银发上将变戏法儿似的从厨房单手端出来一个两人宽的巨大托盘,托盘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和两杯装饰的巧夺天工,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饮品。 “您说的要事是…?”兰斯坐在另一张沙发椅上,一脸疑惑的问。 “这支点心思不纯!两张椅子不对着放非要贴的这么近,时鹤鸣你个呆子还不赶快杀了他完成任务!” 他有些无奈的屏蔽了系统的胡言乱语,随即诚恳的询问兰斯是否愿意帮自己调查西区。 令他感到不解的是兰斯的表现,在他提到西区的时候,手臂误碰倒了茶几上的饮料。红色液体顺着板面蜿蜒流淌,两人的倒影切割成扭曲的形状。 “元帅叫您来的?”兰斯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刚才表现出的柔软羞涩在此刻潮水般褪去,露出坚硬又荒芜的内里。 “殿下不必趟这浑水,您是帝国的未来,请别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哈维尔对兰斯的转变并不觉着意外,他从看到兰斯得第一眼就知道银月上将有一个坚韧执拗,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在担心我? 哈维尔觉得有些好笑,在他漫长的生命中除了师弟以外,从未有人担心过他。 山下的人们尊他为仙长,敬之畏之,同门视他为榜样,是永远温柔低眉,永远强大的守护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兰斯的头。他摸得很顺手,呆若木鸡的小雌虫有一头无比柔软光滑的银发。 “不必担心我,或者你也可以同我一起去。” 尴尬的腹鸣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兰斯从宕机中回过神,忽然低笑出声。 “殿下还没吃饭?”兰斯一边笑着一边剥了一个果子递给他。 他在兰斯的笑容里,破天荒地感觉到了些许尴尬,今日事多又一直出门未归家,内务官没跟在身边提醒他用餐,再加上自己早已习惯辟谷,一时间也没有用餐的概念,导致现在这有点难为情的场面。 “那我们出去吃吧?” 兰斯在光脑推送的数家餐厅测评中,选了一家星网上雄虫好评率很高的餐厅。餐厅距离兰斯家很近,兰斯在询问过哈维尔意见后决定步行过去。 这个星球总是在下雨,雨季漫长持久。哈维尔来时还晴空万里,旭日高挂,现在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丝从烟灰色的天上飘下来,周遭事物被烟雨模糊了形状,天地间此时唯有他俩。 兰斯故意落后半步,光明正大地盯着前面雄虫的身影。 殿下的头发不曾束起,随意的披散在身后,像阿尔法星系里流淌的黑洞,不能靠近,不能触碰,离的近了就会被吸进去困住。 他之前驾驶小型飞行舰会通过设定黑洞坐标进行反向跳跃。但这次他不想跳了,想试试被困在殿下的头发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殿下的头发一定是凉的,像瀑布,像缎子,俯身时会落到他身上,说不定可以把他缠住,如同蜘蛛用网捕获猎物。只不过他是自愿撞到网上去的,一边撞,一边还恳求蜘蛛吃掉他。 他的身体很白,殿下的黑发落上去一定美极了,就像是用大理石衬托昂贵的首饰。 “兰斯?” 哈维尔发现雌虫一直在他身后,就稍微等了一下,直到兰斯与他并肩。 “刚才在想什么?”哈维尔转过头本想问他怎么总是忧心忡忡满腹心事的样子,结果眼睛落到雌虫的脸上,便弯了弯嘴角。 “你脸上蹭了些东西。”他见兰斯慌乱的伸手在脸上乱抹了几下,不光没把面粉擦干净反倒是越抹越多,不由得停下来,一只手轻轻抬起兰斯的脸,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一条方巾擦拭起来。 方巾在脸上轻柔的拂过,同时也拂过兰斯狂跳的心脏。 砰—砰— 大殿下清俊的脸在眼前放大了几倍,占据了他全部视野,太近了…近的他能嗅到殿下身上的香气,他本想立刻屏住呼吸,不让那香气继续撩拨他失控的心跳,以免他急促的喘息泄出来,穿到殿下耳朵里。但还是失败了。 哈维尔认真的给小雌虫擦干净脸,刚想说声失礼就发现兰斯本来细长上挑的狐狸眼,此刻瞪的溜圆,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脸上和耳尖都泛着一层薄红。 啊…他用太大力,把人家脸都擦红了。 “对不起兰斯,我的力道是不是太重了?你的脸红了,很疼吗?” 兰斯听到这话简直要羞到爆炸,恨不得立刻坐上飞行舰一个猛子扎到黑洞里,或是岩浆深海空无一人的地底,总之哪里都好,哪里都,先把他从如此大的羞窘中解脱出来。 “不…不疼。” 可算到了餐厅,哈维尔选好了位置拉着兰斯就坐时,兰斯还处于丢了神儿的状态,看着板正挺拔一军雌,其实魂儿已经走了一会了。 餐厅暖黄色的灯光流淌在对坐的两人身上。哈维尔将水杯推给兰斯,发现兰斯从刚来到现在依旧是同一副表情。他师弟也总是这样,盯着他看一会儿就开始发呆,呆呆的样子像山中偶尔会跑上来的花狸子。耳朵向前,瞳孔圆溜溜黑棋子似的,每次来找他总是先伸个懒腰,再呜咪呜咪地扒着他的腿磨爪子。 直到侍者端着盘子过来上菜,兰斯才从羞窘中缓和过来。 “兰斯,如果我的请求让你感到为难,可以直接拒绝我。不要强迫自己去接受。”哈维尔忽然坐直了身子,很认真地对兰斯强调,“这件事仅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非父亲的指示,你完全有拒绝的权利。” 眼前的雄虫明明拥有绝对的权利,有一万种迫使他同意的办法,仍选择了尊重他,选择尊重一位平民窟里爬出来的低贱又卑微的,雌虫。 在帝国百年历史里,雄虫永远正确,永远尊贵,他们甩着暴戾的鞭,用丑陋的脸说着傲慢的话。雌虫永远低贱,永远有求于人,带着生理缺陷谄媚的向暴君们求爱,求这些高贵的酒囊饭袋赏赐性的暴行。 但殿下是不同的,殿下永远温柔有礼,眼睛里永远写满尊重与真诚。 殿下是特殊的。 殿下是帝国百年长夜中升起的月亮。 “没有困惑,我只是在想该从哪里入手。殿下要查的东西复杂……”兰斯话还没说完,眼角瞟见见邻桌那边窜起来个花花绿绿的影子,紧接着浓郁的香风扑面而来,一位穿孔雀蓝缎面衬衫的金发雌虫俏生生站在殿下身边。 兰斯一眼就认出金发雌虫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荆棘包围着蓝宝石戒面——是克莱蒙特侯爵的家徽。 嘉涅尔.克莱蒙特,克莱蒙特侯爵最宠爱的雌子。 “能在现实中遇见您真是命运的眷顾~”嘉涅尔的嗓音如同融化了的蜜糖,湛蓝的眸子在灯光下变得有些发绿。他便说话边往哈维尔身上凑去,袖口流苏随着动作扫过哈维尔手背,“我能坐过来吗?殿下,我仰慕您很久了,今天在这里遇见您,真是太高兴了…….” “我相信兰斯上将也是同意的,对吗?”嘉涅尔像是才发现还有兰斯存在似的,勉强把眼睛从哈维尔身上撕下来,施舍般投去一瞥。 “殿下若没意见,兰斯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见到嘉涅尔的瞬间,兰斯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面上神色如常的说着话,桌子底下却把餐巾揉成团塞进掌心。 哈维尔下意识侧过身子避开了对方的触碰,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兰斯,小雌虫垂着眼睛盯着空盘子不放,他隐约觉着兰斯变成了过去那只花狸子,那花狸子每次在外边受欺负了就会迈着小爪儿啪叽啪叽跑过来找他,过来也不叫,就是仰头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他。直到把他看懂了它的委屈,将其抱在怀里去给它找场子为止。 他看懂了兰斯的委屈。 “很抱歉,现在是我和朋友的私人谈话,下次有时间的话,我再去克莱蒙特侯爵府上拜访。”他温和又不失坚定地拒绝了金发雌虫的提议。他早就认出来陌生雌虫手上戴着的家徽了,在他的调查中,医疗部暗害军雌这件事,克莱蒙特侯爵似乎也伸手推了一把。 金发雌虫失望转身的同时,餐厅的灯恰好变换了颜色。兰斯看着月白色的光笼罩过眼前人周身,给他镀了一层圣光。 他们吃完饭已天色将晚,空气中漂浮着雨后青苔的气味,道路旁商店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牌接连亮起,蓝光将哈维尔睫毛的阴影投在鼻梁上。 快要到家门口时,兰斯终于忍不住,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为什么拒绝嘉涅尔……”是因为在意我,还是私人会谈多加一人不合礼仪。 “他说话时,你看起来很委屈。”雄虫转头看向兰斯,黑发像泼墨般散在颈侧,“而且......你好像不喜欢他。” 兰斯看着雄虫安全乘上接他的飞行舰,解锁走进家门才突然脱力似得转身靠在门上。 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要忍不住,在殿下说他好像不喜欢嘉涅尔时冲其大喊,既然殿下看得出他委屈,看得出他不喜欢谁,为何看不出他喜欢谁?看不出他爱谁爱到不能自己,看不出他所有的理智在殿下面前都是纸糊的、是可悲的空壳子,一捅就破。 殿下的心是六窍玲珑心,单少了情窍。他现在反倒希望殿下同其他雄虫一样昏聩好色,忠于肉/体欲望,这样他哪怕是凭着身体终日恬不知耻的勾引求欢,也能让殿下爱他。 兰斯后背抵着门板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理智最终还是向欲望妥协了,他匆匆带上帽子口罩折返回餐厅。夜雾浸湿了他的头发,有水珠顺着口罩边缘滑进他领子里,分不清是雾气还是冷汗了。 侍者看见尊贵的客人又折返回来,边放下手中的杯子迎上去问道:“您怎么回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吗?” “刚才与我同桌的客人用过的餐具,还在吗?”兰斯艰难地从嘴里挤出这句话,他眼见着侍者的眼神中带上些许鄙夷。“那位客人的餐具五分钟前刚被买走,您来晚了。” 看吧,又是这样,他想要的全都会被别人从他眼皮子底下,活生生抢走。 他深知自己品行有瑕,称得上是低劣。他在心里豢养猛兽,日夜用毒汁浇灌。他身上每一滴血都写着肮脏,每一块肉都刻满卑贱。他从泥泞里爬出来满身秽物,他本该就这样得过且过。但是神啊,为何要让月光也照在他身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7章 杀了我…..杀了他 无论什么时候,桃色新闻都是传播速度最快,传播面积最广的。 哈维尔看着光脑里,头顶着飘红hot标志的星网头条“大殿下甜蜜约会银月上将,诸位雌君梦碎?”“罪雌兰斯或攀顶级权贵,嫁入皇室”。 他和兰斯外出就餐的事不知被谁拍下来传到星网上,又在飞速传播中被添油加醋歪曲事实,只是简单的一顿饭,就为兰斯招致了铺天盖地的谩骂与侮辱。将时鹤鸣视为理想雄主的雌虫们纷至沓来,用最难听的辱骂塞满了兰斯的光脑。 得向兰斯道歉,这事情因他而起,是他害得兰斯遭了这无妄之灾。哈维尔刚打算给兰斯发通讯,兰斯的简讯就先他一步传到光脑里了。 “黑市联络人出现了,我要去西区一趟,您要来吗?” 哈维尔盯着光脑上兰斯共享的坐标,踏过地上的积水只身走向不远处的一条暗巷。而兰斯正隐在巷子的阴影中,紧身的黑色作战服包裹着他线条流畅的身躯,如一把开了刃,饮过血的刀。 他看见哈维尔穿着一件材质粗糙的黑外套,长长的黑发也被盘成一个大球塞到了帽子里。 “殿下为何穿成这样?”他头一次看见有雄虫打扮成这样。 这外套是西区常见款式,材质是这里特有的东西,西区会定期把从中央回收的各种垃圾分类,生活垃圾消毒软化后搓丝做成较软的里布,金属垃圾打碎后加上一些胶和软化剂,烘干了可以裁成衣服的外皮。 他也有一件,是从垃圾星其他孩子手里抢来的,为此险些被打断肋骨。 可是很值,那衣服成了他最珍贵的宝物,保暖又防水,晚上还可以当被子盖。但对于雄虫来说,粗糙带着穷酸味的里布会划伤他们柔软的肌肤,丑陋的外皮有损他们身为雄虫的尊严。 他们只会捏着鼻子傲慢的叫雌奴把它扔掉,而经济条件稍好一点雌虫也不会把它穿在身上。 “怎么了?其他的衣服不适合隐蔽,这件看起来很低调,也不会限制行动。”哈维尔还挺喜欢这件衣服的,他从来没穿过这样短又利落的款式,既没有宽袍大袖背云禁步,也没有勒紧的制服腰封和不方便行动的流苏绶带。 “没什么,殿下将这衣服穿的很好看。”兰斯按住哈维尔的肩膀,指尖在缝歪了的肩线处轻轻划过,“我之前…….也有一件,但没您这般好看。” 哈维尔转头时险些蹭到对方鼻尖,他刚想说谢谢夸奖,就见兰斯忽然神色一凛,眼睛紧盯着巷子口,紫色的眸子闪着精光。 “他来了。”巷口探出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步履匆匆地往左走。哈维尔看着他身上从头遮到脚的黑斗篷,对着兰斯悄声问道:“这真是黑市的人吗?他看起来不是十分谨慎。” 何止是不谨慎,他简直把可疑写在脸上了。兰斯的神色变得有点不自然,一方面对消息的可靠性产生质疑,而另一方面…..殿下凑过来的时候,散落的几缕头发落在他脖子上,划的他心头痒。 那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里,顺着他前进的方向望去,西区拍卖场的霓虹招牌在三十米外闪烁,像只蛰伏的巨兽。 远看不觉得,走进了才发现整个拍卖场灯火通明,门口停放着大大小小,各种最新型号的飞行舰。 卖场里面人声鼎沸,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靡靡乐音,真是好一派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哈维尔和兰斯试着绕过正门,从后门进入卖场,却发现整个建筑固若金汤。所有的出入口都被重兵把守,离其十米处的地面藏着不止一台粒子炮。 现在看来,与其想着从后面潜进卖场,不如从正门光明正大走进去。 所以,换一套华丽夸张的衣服就成了两人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不过看着远处数架往这边飞来的飞行舰,他们不约而同,极为默契地对视,同时有了主意。 受害者是哈维尔选的,黑手是兰斯下的,二人行动迅速敏捷,立刻换上搜刮来的装扮,意图从正门混入拍卖场。临走前哈维尔怕倒霉蛋倒在地上着凉,特意给他们盖了件毯子。 他们成功混入络绎不绝的宾客中,前面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兰斯穿过安检门,检测仪在他胸口处发出刺耳鸣叫——是他先前藏好的微型炸弹。 “这位先生。”戴着孔雀面具的侍者立刻走上前将他俩拦住,“请配合检查….” 哈维尔在警报响起的时候就做好了暴露身份的准备,帝国皇子来到这种地方必然备受瞩目,他俩接下来的行动定是困难重重,但若是不亮出身份,眼前的危机就无法解除。 他刚准备开口,兰斯却像腿软到站不住一样,将身体全都靠入他怀中,脸埋在他胸膛上。 兰斯艳丽的脸上一片潮红,眼底闪着水光。身体饱受刺激般微微颤抖,喘息着说道:“雄主…..轻点…..不要在门口…..啊”声音黏腻又沙哑,好似刚承受灭顶的欢愉,尾音像带了勾子,撩人的紧。 “都….都在看呢……别…..” 兰斯在哈维尔身上难耐的磨蹭,嘴里喘息不断,哈维尔有点不知所措,但下意识低头伸手想帮雌虫拉起被蹭开的衣领,不低头还好,这一低头就见兰斯身上密布着青红的痕迹,从锁骨一路延伸到胸口。 侍者看见雌虫身上的爱痕和胸口绑缚的金链,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一场误会,阁下爱宠身上戴着金属玩具,误触了警报,您现在可以进去了。”他躬身递上拍卖牌,“祝您找到合心意的拍品。” 直到走进包厢,哈维尔脑海里还满是那些痕迹,那痕迹青红交错,看起来伤得不轻,小雌虫好像很痛苦,身体一直在颤,声音也不对劲,喘的很厉害,是身具隐疾还是旧伤复发? 他刚要开口询问,就被拍卖台上骤然亮起的聚光灯晃了眼。 他缓了一下便睁开眼睛,发现拍卖场的正中间升起一个红布盖住的物体,卖场上方包厢玻璃上映出数道摇晃的身影,身影好像是投影出来的,不时因为信号波动出现扭动的蓝绿条纹。 每个包厢边上都滚动着一个写着他们报价数额的条形字幕。有些是平平无奇的条形边框,有些估计是身份尊贵,头上滚动的字幕都带着不伦不类的金色花边。 “接下来是今晚的特别拍品!”戴着兔子面具的主持人掀开猩红幕布,“经过身体改造的s级军雌,起拍价——” 兰斯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装模作样逼出来的红晕褪了个干净,只余一片苍白。 铁笼里的雌虫有一头漂亮的红发和一张俊俏的脸,他闭着眼睛神色似痛苦似欢愉,嘴被一个红色口球塞住,涎水不断地从中流出来,落到他爱痕和鞭痕交错的身上。 他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伤痕皮肉外翻渗着脓血。更严重的是,他后背上原本为驰骋天空的有力翼翅供养的翅囊,此时成了一个干瘪松弛的皮口袋,软塌塌垂下来。 雌虫身上仅着寸缕,一条条紧绑的红绸把他包装成了精心准备的礼物。 “我认识他,殿下。”兰斯的声音比冰还冷,“这是后勤部的艾文,今年年初刚升为少尉。” “我们去救他。”哈维尔转头,手揽过兰斯的肩。未经同意的肢体接触不合礼数,但此时应该不算。 哈维尔和兰斯掐准了拍卖结束后,守卫最松弛的间隙,悄无声息的离开包厢,撬开了走廊西侧天花板上的通风口,他们花了些时间熟悉拍卖场的地形,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暂存艾文的房间。 房间铺着用金线编织,绣满花鸟的地毯。艾文低着头跪坐在床下,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锁链一直延伸到床脚。 这房间好像有点小,小到没有多少氧气。兰斯觉着狭窄的四壁恍然间似一直向他靠拢,闷的喘不上气。 这房间并不小,让他感到小的是其间充盈的痛苦,丑陋的欲望,高潮时的尖叫,尊严破碎的呐喊,人格堕落的回音。 他走上前,手抚过艾文裸露的身躯,却见雌虫开始颤抖,细碎的呻吟从他敏感的身体里泄出来。 感受到手离开身上,甘美的快感中断,艾文下意识凑上去,用胸口摩擦来者的大腿,乞求抚摸不要停止。 兰斯不顾艾文的挣扎,抓着艾文的头发迫使其仰起脸,试图从那写满欲望的眼睛里看出他曾经的样子,他成功了,他隔着躯壳看到艾文蜷缩的灵魂,他隔空和其对视,年轻的艾文穿着制服,从无边黑暗中抬头,嘴唇动了动。 他听见那嘴唇说,杀了我。 杀了他… 对,杀了他,打碎这个羞辱的樊笼,把艾文从漫长的无期徒刑中解脱出来。 兰斯从腰上抽出一把光剑,刚要刺过去便被哈维尔拦住。 “别,他不想死。”哈维尔半跪在艾文身前,替他拿下了嘴里的东西。“你得救了艾文,你得救了。” 眼前的雌虫半分反应也无,他只是麻木地,顺从地趴到哈维尔身上,被口球撑的变形的嘴里吐出诱人的呻吟。 “让开吧,殿下。艾文想死,您得成全他。”兰斯话虽这么说,但他未等哈维尔起身就用光剑捅穿了地上可怜虫的心脏。 温热的血瞬间涌出,从艾文身下蛇形至兰斯脚边,恋恋不舍地绕了一圈又流向门外。像是得到解脱的魂灵最后的感谢。 先别急着去死,请等等我。哈维尔看着尸体不想说话。 他在山中千年苦修,人间百年悟道。那百年里,他走走停停到过很多地方。他看歌舞升平也看大厦将倾。 太平年间,去庙会凑热闹,人们喜气洋洋,各处张灯结彩,站在人群中央举目望去,火树银花,星如雨,灯如昼。人间盛景,莫过如此。 战乱的时候,就在田埂上走一走,看着地上新发的小花落到将士身上,将士乌青的脸上犹带稚意。 一张青涩的脸旁横七竖八倒着更多青涩的脸,地上甲胄刀枪和他们的主人堆叠在一起,总有不甘的手指缠到他脚上。 他驻足问上一句,所有的回答都是想活着,他就把他们从尸堆里拖出来喂上丹药。 师尊总告诫他莫要沾染世间因果,可他在红尘里滚一圈儿,起来就悟了道了。师尊见他修了苍生道,气的轮拂尘要打他。 苍生一道太多因果,你迟早会被压碎,师尊是这么说的。 可成仙,若是不能让想活的人活,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当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想问问兰斯为什么这么做,只要活着,生命就还有无限可能,就还有出路。 可兰斯只冷静的垂下眼不看他,他收回洞穿艾文的光剑,带出几滴乌涂涂的血。 “殿下,他活不下去了,您可以治好他,把他残缺的肢体接回来,甚至他干瘪的翅囊都有可能再长出一对翼翅。 但没用的,脊梁被打碎了,灵魂被反复贯穿撕裂,早就在秽物里溺毙了。现在想活的是欢场上的爱物,不是艾文。” 哈维尔忽然觉着自己第一次认识眼前冷冷清清,漂漂亮亮的小雌虫。 这感觉一击即中,恍惚间他有种很久以前,回到曾经热闹的庙会却只见衰草枯杨的惊诧。 而兰斯接下来的话好像是说艾文,又好像在说他自己。 “殿下,您只是被他的境遇触动,而未曾真正看到他的灵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8章 拍卖场危机 兰斯话音落下后,屋子里就变得很静,落针可闻。有时候沉默不是无话可说,还有万语千言被复杂的心绪堵住,找不到出口。 “殿下,没时间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最后还是兰斯开口,将这个屋子从寂静中拯救出来。哈维尔给艾文披上自己的外套,和兰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现场,将他们到来的痕迹一一抹除后,又一起从通风口离开了这里。 “他在那儿。”路过拍卖场二楼其中一个房间时,兰斯眼尖的透过通风口挡板的间隙,看到了那个鬼祟的黑袍雌虫正和谁在谈话。 那雌虫已经脱下黑袍,露出一张正正好好的脸,说他正好不是因为美或丑,而是普通。丢到人堆里找不到的普通,明明仔细看五官都很秀气,但就是无法在脑海中留下半点印象。 他这张脸混入人群里,就如同水滴落入水里,任谁都无法用肉眼将其找出来。 通风管道四面都是精钢,整个空间阴暗又狭窄,唯有下方挡板处透来些许灯光,微弱的光在小雌虫冷静锐利的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兰斯一边紧盯着下方黑袍人的动作,一边侧过身子招呼哈维尔上前来。 哈维尔有些艰难的扒着钢板挪过去,由于空间有限,尽管他再怎么努力往后靠,他们中间的距离依旧小的可怜。 他和兰斯的身体几乎贴到一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交错在中间回响。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腿碰到小雌虫的腰。 而兰斯也不太好受,拍卖场内通风系统此时并未开启,管道内又闷又热。殿下的呼吸规律的打在他脸上,带着温暖又好闻的气息。 他看到哈维尔努力缩着长腿,往管道边缘退,修长的手指抵在二人中间,指尖因为使力褪去血色显得苍白。 殿下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他还未原谅我。 想到这儿,兰斯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委屈。这委屈来的快又急,好像千万根针扎进他执剑的手,又顺着血管游进心脏,带来密密麻麻的凉意。 他没做错,其他事情他或许错了,唯独这件事,他未做错半分。 若是殿下真为此事心生嫌隙,认为他是独断弑杀,冷血冷情的雌虫而疏远他。 那他就……他就…… 哈维尔却完全没意识到旁边小雌虫的复杂心绪,只一味低下身子,将脸紧贴在挡板缝隙处,试图看清楚黑袍雌虫在和谁谈话,谁知耳朵刚触到管壁,就听见一些细小的声音从管道深处传来。 遗憾的是他所在的位置离声源较远,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去”或是“取”类似发音的单词。 哈维尔伸手在兰斯眼前晃了一下,成功将兰斯的视线截到他这边,他指了指管壁,告诉兰斯里面有动静。 兰斯不疑有它,立刻学着哈维尔将耳朵凑近管壁凝神去听— 雌虫灵敏的五感此时发挥了作用,透过管道传来的声音很复杂,有风穿过窗户的呼声,有嘀嗒的流水声,有杂乱的脚步声,谈话声,还有指尖点击光脑的脆响和皮鞋踏过潮湿地毯的闷响。 潮湿……?潮湿?!血! 兰斯暗道不好,他没想到艾文的尸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接下来拍卖场绝对会整栋楼开启频射定位断层扫描,届时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会被看的一清二楚。 殿下有危险! 而哈维尔看到下面房间里与黑炮雌虫谈话的神秘人忽然接了个通讯,而后保持着通话的姿势,极为缓慢的,仰头看向他们藏身的管道通风口。 哈维尔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脸算得上年轻俊俏,是个熟面孔。 甚至不久之前,哈维尔还因为他上了星网军事新闻,竟是那个闯进军部礼堂的侦察连军雌! 底下的军雌忽然冲着通风口挡板咧嘴一笑,随后举起手,手上黑洞洞的激光枪口正对着哈维尔的眼睛。 没时间了,哈维尔情急之下一把拉过兰斯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后揽住他的腰,将兰斯牢牢护在怀中,而后一脚踹开挡板,纵身一跳。 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就在他们跳下的刹那,激光携着强烈的热度擦过哈维尔护在兰斯身后的手臂,落在通风口管道钢板处,将其融化了大半。 兰斯被哈维尔按在怀里,身上毫发无伤,但他感受到刚才激光擦过时身后恐怖的热度,心头一颤,殿下!殿下肯定受伤了! 还未等他们落地,兰斯腰身一拧便从哈维尔怀里游出来,长腿向下一勾一踢,轻而易举的就缴了军雌的械。 军雌眼见着手上的激光枪眨眼间就被踢走,气急败坏的又抽出一把短匕刺向刚落地的兰斯。兰斯立刻抬左臂挡住下落的匕首,右臂带着手腕发力,一拳砸向军雌柔软的腹部,见那军雌吐了一口血,兰斯立刻飞身跃起,又是一脚狠踹,只听一声脆响,那军雌右肩连带着手臂被兰斯整条踹断在地上。 确认了敌人再无反抗能力后,兰斯第一时间回头想看看哈维尔的伤势,却惊愕地看到本应娇弱不擅打架的雄虫正长身玉立,右手背在身后,左手举着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腰上抽出去的光剑,动作潇洒又优雅将那光剑稳稳架在黑袍雌虫颈间。 有句话兰斯此刻竟不知当不当讲,讲出来怕扫了殿下的兴致,不讲的话……他的光剑配备生物锁,没有他的生物信息,殿下将它架在脖子上也是伤不到人的…… 不管怎么说,他们算是暴露了,这里已经不能久呆,他们挟持着黑袍雌虫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寻找出口。 刚走没几步,兰斯就停下脚步,屏气凝神的听了一会后脸色沉重。“他们追来了。” 话音未落,走廊尽头的警示灯骤然亮起。 数道射线同时锁定两人眉心,全副武装的护卫从拐角涌了过来,向他们步步逼近。哈维尔本能地将兰斯护在身后,左手中指与拇指捻在一起,食指与小指平伸,无名指向下弯曲,掐了一个雷决。 还未等他催动雷决成型,系统的声音突然在脑海炸响:“你现在是虫子!不是仙尊!这具身体灵力全无,你使不出雷决的!把支点扔在这拖时间,你赶紧跑啊!” 扔下兰斯?不可能。 他自悟道那天,就自觉地背负起守护苍生的责任,为此他终日苦修,不曾懈怠。莫说兰斯是此方世界支点,即便他不是,也断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哈维尔将光剑缓缓举至身前,没有剑气,他还有剑招。 聚气凝神,抱元守一。 光剑与敌人的匕首撞在一起,高温瞬间将金属匕首融化成一滩液体,哈维尔动作灵动飘逸,在敌人密集的激光雨中身姿潇洒自如。 一旁兰斯也骤然发力,旋身跃起,军靴蹬在墙面借力,他身上借来的礼服衣摆蝶翅般在半空展开。 刀锋破空声裹挟着血的腥甜扑面而来。哈维尔眼睁睁看着兰斯撞进满身武装的敌人中间,抖开匕首一个横扫,数支激光枪应声而碎,紧接着又踏着敌人的身体凌空而上,腰在空中弯折成惊心动魄的弧度,躲过了下方数道激光。 一旁的护卫队长眼见着场面渐渐往哈维尔那边偏移,不再犹豫,狞笑着打开了手中的黑色旋钮,随着扭动角度的加大,产生的声波振的兰斯双眼发黑,脚下一软身形一晃,将脆弱的喉咙送到了雪亮的刀锋之下。 刀锋距离兰斯仅方寸之间,眼见着兰斯就要成刀下亡魂,哈维尔顾不得向他右臂发射的激光,于千钧一发之际飞身扑了过去,刀锋险险从兰斯咽喉上方划过,但激光却划过哈维尔的大腿,上千度的高温触及皮肉的瞬间,皮肉崩开,血还未找到奔腾的出口便被汽化升空,伤口处一片焦黑,唯有骨骼白的晃痛了兰斯的眼。 怒火在一瞬间摧枯拉朽般席卷了他,殿下为了救他受伤。 这一刻理智烟消云散,兰斯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让他们去死,让他们为殿下的痛苦付出千万倍的代价! 但纵然兰斯战斗力超群,也禁不起敌人潮水般不停的涌来,他们好像不知疲惫,不惧死亡,只麻木的向前冲,前面倒下了后面踏过尸骨补上。 兰斯终于力有不逮,在下一个攻势到来时踉跄后退。 血珠顺着兰斯苍白的下颌坠落,在地面绽开细小的花。空气中传来一股浓重的,让人喘不上来气的铁锈味。 一波一波高强度的攻击和持久的高强度体力消耗,使兰斯堆满沉疴旧疾的精神海逐渐狂暴,走廊的空气都受其影响,隐隐地震动着。 终于,兰斯再也承受不住暴动的精神海,向前跪倒在地,衣服下摆跌落在血泊中,被浸透了。 哈维尔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他飞身扑往兰斯的时候,系统发觉兰斯又被哈维尔救下,逃离死神,气的咬牙切齿,直接开启了最高程度的惩罚。 剧痛猛然在大脑中炸开,痛觉沿着脊椎蛇形至各处神经肆虐,哈维尔只觉着天旋地转,头顶似有千斤顶万斤砣径直一砸,恍然间喷出一口血来。 不能这么下去,得做些什么。 对了,精神力! 既然雄虫的精神力能安抚雌虫的精神海,那就也能对其进行破坏。 哈维尔立刻顶着剧痛,凝神调动起精神力,s级雄虫的精神力磅礴浑厚,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他身躯中伸出来,又化为无数根针刺向敌人。 原先麻木只知道进攻的敌人瞬间软倒,抱着头颅翻滚哀嚎,惨叫一时间充斥着整个走廊。 哈维尔抹去鼻腔渗出的血,拽起兰斯发烫的手腕。“我们走!” 肌肤相触的瞬间,哈维尔感到雌虫的皮肤下仿佛有万千钢针在游走,那些暴动的精神丝正顺着二人接触的地方试图钻进自己身体。 他们二人踉踉跄跄地逃出拍卖场,逃回到哈维尔飞行舰上。 门在身后刚刚合上,兰斯突然发疯般将哈维尔按在墙壁。哈维尔的后脑撞到应急按钮,红色灯光随着急促的警铃声泼满了整个空间。他看见雌虫瞳孔扩散到几乎看不见眼白,眼球上密密麻麻全是红色血丝。 兰斯的精神力海——要决堤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9章 衰亡的恒星啊 怎么办? 哈维尔被按在墙上,久违的感到无措。 他先是试图像往常那样,通过精神力引动体内信息素来安抚压在他身上的雌虫。很快,檀木温暖干燥的气息充盈了整个空间,他清楚地看见兰斯的鼻子动了动,但压着他的力并未收减半分。 信息素未能成功安抚雌虫,眼见着失去理智的雌虫埋首在他颈间胡乱地拱,急切的寻找什么能够缓解疼痛的东西,比如一个吻。 哈维尔知道该怎么安抚失去理智的雌虫。 对于雄虫而言,信息素安抚其实算是下下之策,最方便省力的莫过于□□交换,用一个吻,一场血与泪交织的暴行,既解决了无处发泄的苦闷,又获得了一个新玩具。无论拳脚相加还是挥鞭相向,无伦你对这个玩具做什么,不让他穿衣服或是让他整夜跪在地上,他就像只温顺的小羊羔。 玩具不会扫兴喊痛,不会有半分拒绝,只会敞开胸膛,挤出媚笑求欢邀宠,更别提离开或是反抗了,他一旦有了离开的念头,自有事物会规训着将羊赶回他的屠宰场。 反抗?那更是笑话,千百年来雄虫为尊,雄虫执政雄虫执法,在雄虫联手把控的土地上,一个雌虫能翻出什么天去?纵使有再高的社会地位,再强大的武力值,在雄虫面前也只能是玩具,是可被交易的物品,是免费的保姆,是带出去有面儿的装饰品,是泄欲的工具。 他只能含着泪,咬碎了牙和血吞,想着揣了崽怀了蛋,日子就会好过一点,他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成为英雌生个雄虫,在力竭而死前看着始作俑者对着刚出生的雄崽说,在帝国,是个雄虫你就成功了一半。 何乐而不为呢? 但哈维尔做不到,他无法将屈辱强加在别人身上又摆出一副施舍的态度。所以,他只能用力划破手腕,将血送进兰斯嘴里。 一滴,两滴……脑内肆虐的精神海给兰斯带来持久又剧烈的疼痛。他像小时候那样蜷缩着,等待潮水般的痛感一波一波打在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痛觉减轻了,而自己身处一个漆黑的长廊,四周走马灯般闪着各种片段,全是殿下,殿下拢过他的衣襟,殿下在昏暗的医疗部地牢笑着和他对视,殿下抬起他的脸擦去粘着的面粉,殿下的头发拂过他的脸,殿下挡在他身前让他快跑…… 殿下? 殿下! 嘴里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兰斯挣扎着睁开眼,发现他正压着衣衫不整的殿下,而殿下的手腕伤口处皮肉开裂,血全流进他嘴里。 惊惧间他立刻后退,放开哈维尔,但因为附骨之蛆般时刻缠绕他的痛感,立马又仰面跌在地上。雄虫的血如同冷水落在热油上,原本就暗潮汹涌的海面立刻波涛四起,刚上线的理智又岌岌可危,这点血带来的缓解对兰斯来说如同烈火烹油,饮鸩止渴,他抬头努力看向哈维尔,想从中看出点东西,殿下现在是什么反应?嫌弃?鄙夷?或是惧怕? 不…….不,别害怕我,别远离我,求您,求您…… 求您怜悯我 求您触碰我 求您爱我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视野里的一切都发疯般绞在一起转个不停,他也听不见东西了,急促尖锐的警报声已经化作一片死寂,这旋转着,空茫的世界让他害怕。 他找不到殿下在哪儿了…. 殿下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哈维尔看见兰斯表情绝望,挣扎着爬向他,而周围涂了一地兰斯的血,心里又苦又闷,不由得走上去抱住兰斯。谁知他手刚碰到兰斯,兰斯便一个翻身锁着他的手,牢牢地把他按在地上吻住了。 兰斯坐在哈维尔身上用力地吻,痛苦和欢愉同时向他席卷而来,罪恶感裹挟着情潮快要将他溺毙了。他像没有明天一样,无比凶狠的在雄虫唇上蹂躏吮吸,将那薄唇揉搓的发肿,布满晶亮的水色。他撬开唇瓣长驱直入,舌尖痴缠着对方起舞。 殿下的唇同他想的一样软,这迷醉的感觉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他那些罪恶又圣洁的幻想里,罪恶的是他,圣洁的是殿下。在梦里他是一条蛇,紧紧地盘在月亮上。月光照在他身上,他贪婪的张开所有鳞片试图藏住它们。 可他月亮一样的殿下,既有佛祖割肉饲鹰的善行,为何不用血肉渡一渡他呢? “殿下…….求您,给我…….”哈维尔看着他身上,咬着他的唇吸个不停的兰斯,顿感头痛,兰斯失去了理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能趁人之危,谁成想他不字刚开个头,就感到脸上一片凉。 是眼泪,正一滴滴从蒙着阴翳的眼睛里落下,滴在他脸上。 兰斯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好像支撑着身体的所有希望一股脑儿消失了,整个身体委顿下来,木头似的僵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杀了我…….殿下”细如蚊蚋的声音从兰斯嘴巴里飞出来,哈维尔刚开始没听清,直到兰斯又说了第二遍。 “杀了我” 如果您不爱我,那就杀了我。 如果我无论如何也乞求不到您的爱,如果我命中注定得不到您的施舍,那就杀了我,于我而言,在您手里死去,如同朝圣者历经苦难回归他的圣人身边。 这世间留不住我,我只想在您手上迎接盛大的死亡,死亡是终点,是归途,是我与您共筑的爱巢,是您渡我的长河。 用您普渡众生的手赋予我因您而死的荣耀,用我流出来的血洗刷我对您犯下的罪行。 殿下,就这样终结我,毁灭我,疼惜我,爱我……与其活着等不到您的爱,不如让我带着对您的爱去死。 哈维尔没想到他的拒绝会让素来坚韧顽强的兰斯绝望到想死,心里斗争良久,终于无奈一笑。 笑一下算了,就由着小雌虫去吧。 而后抬手扣住兰斯脖颈,重新将他拉下来吻住。 双唇相接的时候谁也没有闭眼,哈维尔看着兰斯瞬间瞪大的眼睛,感受着他欣喜若狂的回应。舌尖在口中交缠,来不及吞咽的涎水在两人间拉出暧昧的银丝。汹涌的欲求直接让兰斯软了身子,险些栽到哈维尔身上。 兰斯贪婪的看着哈维尔近在咫尺的脸,仙人蹙眉,眼含春色,香甜又急促的气息吐在脸上勾起一片颤栗。他被扣住脖子,整个身子都能贴着殿下胸口,都能藏进殿下怀里。 神明终于回应了他的乞求,来渡他了。 哈维尔的指尖陷入雌虫汗湿的后颈,精神力不受控地从他身体中倾泻而出。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雌虫身上,几乎要把雌虫包成茧。 精神力找准机会钻进雌虫大脑后,他看见了兰斯的精神海,说是海,其实是一片狂风肆虐中的原野,他看见地上小花在风中发抖,花瓣在风里被撕裂扯碎。于是轻柔且倍加小心地控制自己的精神力护住花朵,却在触碰的瞬间被拽入记忆漩涡中。 阴郁,潮湿,狭窄的窝棚;腐烂,死亡,垃圾星焚烧垃圾时冲天的火光和滚滚黑烟;怯懦的雌父,恶臭下流的雄虫养父,拍卖场无数伸过来的手………哈维尔突然明白兰斯的话了,原来洞穿艾文的光剑曾经也想洞穿自己的灵魂。 “别看……殿下别看……我不脏,我逃走了…”兰斯把自己贴进他怀里语无伦次的解释,声音支离破碎。“我偷了一把刀,逃走了,他们没有追上我……我还是干净的……” 哈维尔见此不想说话,只是更深更深地将其抱在怀里,又低头在颤抖的雌虫头顶落下一个,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带着疼惜的轻吻。 没关系,都过去了。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都已成为过去,无论你命中该经历何等折辱践踏,即使你终将一死,那也应该是你亲手选择的死亡,而不是以一种凋零的姿态消失在时间长河里。 苍生道渡万事万物,我是为你而来的,就合该渡你,庇佑你,使你免遭风霜刀剑,戟摧斧砍。 雌虫精神海中肆虐的狂风逐渐化作和风细雨,滋润着开裂的土地,空中升起一轮圆月,圣洁的光转眼间洒遍整个原野。 哈维尔感觉有胸口濡湿一片,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上面。兰斯又哭了,哭的悄无声息却又撕心裂肺,好像要把他出生以来遭过的所有罪发泄出来,把该流的所有眼泪补回来似的。 怎么有这么多眼泪,哈维尔想。罢了,就当是这一生的泪在此时流了个干净吧。 飞行舰内的警铃一直未停,他拥着无声落泪的兰斯坐在地上,周遭是乱七八糟涂了一地的血,有他的,但更多的属于兰斯。 哈维尔转头望向窗外,飞行舰正漂浮在璀璨的宇宙星河中,周围是灿烂的金紫色星云,而离他们最近的恒星正在坍缩,为生命的诞生提供必要的养料。 但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此刻宇宙中漂泊的生命就只有他俩,所以衰亡的恒星啊,就让兰斯一生的苦都在此刻结束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10章 是您先勾引我的 兰斯这一觉睡的又深又沉,无比香甜,往日压在他身上的东西好像一瞬间被卸了个干净。久违的轻松感使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兰斯发现自己正霸占着飞行舰内唯一的床,而飞行舰的主人正坐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上,看向窗外。 窗外是茫茫宇宙和宇宙中数不清的星云,他们居然在宇宙中飘了这么久! 哈维尔从兰斯睁眼的一刻,就知道他醒了,可见着小雌虫看床看地看窗外,就是不看自己,觉得有点好笑。昨天把所有失礼的事都做尽了,压在自己身上一边掉眼泪一边威胁要去死,怎么今天就换了个模样,连话都说不出了。 “兰斯,休息的怎样,身体可好些了?”哈维尔看兰斯一直不说话,眼睛都快把除他以外的地方盯穿了,只得先开口打破了沉静。 兰斯……兰斯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理智回笼的瞬间连带着昨天的记忆也跟着出现在大脑里,自己锁着殿下的手压着人家疯狂强吻,在人家想表示拒绝的时候哭个不停,强盗般将自己整个塞在人家怀里又哭又叫不让离开,最后逼得殿下和自己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几个小时……..这一切的一切清晰的像刻在他记忆里一样。 天呐,里面每个字单拿出来都够他连续上一年的审判庭,每个动作都能让雄保会的人当场跳起来,让他后半辈子都在地牢里度过。 太羞耻了,太过分了,自己怎么能对殿下做出这般亵渎的举动,自己怎能利用殿下的心软,以死相逼,对其为所欲为呢,这等恶劣下流的无耻行径竟然真的是他做出来的。他该站一个月审判庭的,他就该在地牢里待到死,让雄保会那帮家伙把所有刑法都用在他身上,否则怎么洗刷亵渎神明的罪责?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道歉?对!和殿下道歉,乞求殿下的原谅,然后自我放逐,向殿下承诺一辈子不会踏上帝国的土地,再也不会出现在殿下的视野里,不让殿下想起曾受过的屈辱和强迫。若是殿下不打算原谅他,那就让他以死谢罪。 想到这儿兰斯终于打定主意,鼓起勇气抬头直视殿下的眼睛,可道歉的话还未出口,哈维尔的一句简单的询问便使他被雷劈个正着儿般,大脑宕机了。 “能做我的雌君吗,兰斯?” 殿下问我,能否做他的雌君? 太荒谬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雌君?不是雌侍雌奴?谁做雌君?他吗?这个刚犯下滔天大罪的罪雌? 兰斯的身体骤然绷紧,极度的不可置信将他刚升起的勇气全然打破了,刚抬起的头立马又低了下去,怕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出戏谑,嘲讽和欺骗,可他仍抱着一丝幻想,迟疑地发问:“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兰斯,我请求你做我的雌君,如果你不愿意,可以选择拒绝,你永远有选择的权利。”哈维尔不想让兰斯觉着自己是在逼迫他,“你可以想清楚了再给我答复。” “不用等…....我答应做您的雌君。” 直到飞行舰降落在登记中心门口,兰斯仍觉得这是一场太过真实,太过甘美的幻梦。他落后半步跟在哈维尔身后,等着殿下停住脚步,转身回头看他说这只是一种新的惩罚方式然后大步走开,将他留在登记中心门口接受四面八方的嘲讽和非议。可直到他们穿过登记中心的大门,坐在贵宾接待室里,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放松一点,兰斯。”哈维尔突然扭过头在他耳旁轻声低语,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耳垂在他颈间激起一片战栗,“你好像很紧张。” 兰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死死扣着衣服下摆。他慌忙松开掌心,布料上已经晕开深色的汗渍。而到了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将登记表和契约书递过来的时候,他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签字的笔。 “等等。”哈维尔忽然伸手拿走了他手上的表,殿下后悔了? 表从手上被抽走的瞬间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将他打回原形,他预想的还是来了,殿下果真后悔了....... “请你们换一张表好吗,这是雌侍的登记表。而他是我的雌君。”兰斯听见殿下这样说,雌君,殿下说我是雌君。 除却工作人员拿错登记表这一点小乌龙,哈维尔和兰斯的登记尤为顺利,不到半小时,所有复杂的程序就全都走完了,兰斯眼见着年轻且面容秀气的工作人员鼓起勇气向哈维尔要联系方式未果,瞪了他一眼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事实证明,人总会在忽然降临的巨大惊喜面前变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回程的路上兰斯和哈维尔谁也没有说话,兰斯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那些只出现在他梦里隐秘又绮丽的幻想将成为现实,忧的是今后他将被无数次质疑是否配得上殿下,会有无数个比他出身高贵,比他更美更优秀的雌虫络绎不绝的扑向他的雄主。 哈维尔不说话的原因就简单多了,虫帝召见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他到皇宫的时候太阳早已西沉,落日的余晖透过新修的玫瑰花窗洒在地面上。 虫帝把玩着身旁貌美雌虫的头发随意的向他投来一瞥“没经过我的允许,随意娶个平民雌虫。崽崽你到底怎么想的?”不等哈维尔开口,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大笑出声“不过你娶他也行,垃圾星爬出来的平民上将和帝国王子,民众就爱看这种童话。” 虫帝笑够了,挥手让一旁侯着的侍从们都退下去,他自己一步步走下来,走到哈维尔面前。 “崽崽,你不用做个好皇子,我死了之后,你也不用做一个好君主,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快乐就行。所以你为什么想娶他?是出于政治考虑还是你真的爱他?”虫帝满身酒气,衣衫不整,唯有那双剔透的眼在疯狂与昏聩中的皮囊中显得尤为真实。 哈维尔爱兰斯,爱所有人。兰斯太过敏感脆弱,那些独自挣扎的痛苦过往并没带给他坚韧的心性,向前的斗志。只是让他在自苦中愈陷愈深。长久以来的压抑让兰斯将死亡当成了一个退路,一种解脱。 可是死亡不是一件好事情,兰斯的心生病了,他得救他。 “我爱他父亲,我想帮他。” “你以为娶了他就是帮他了吗?满足他的痴心妄想,给他要的所有的一切就是帮他?” 虫帝哈哈笑着,像一个真正仁慈的父亲般伸手拍拍哈维尔的头“崽崽,你睡得太久啦,都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了。你不爱兰斯,你只是将他当成了自己的责任。问问你的心,爱是这样的吗.......” 哈维尔回到住处的时候,兰斯刚结束与元帅的通话。元帅先是恭喜了一下他得偿所愿,又提到要送他一份新婚礼物。对于这份礼物,他并不是很期待。元帅虽是他的恩师,是一手提拔他的贵人,但其理念实在是过于偏激,有些不敢苟同。 “陛下同意您......”见哈维尔回来了,兰斯立刻起身迎上去,揣揣不安的打探虫帝的态度,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笑的无比满足。 真好,这样就没有任何人能把殿下从我身边带走了。 “殿.......雄主......” 哈维尔刚从盥洗室出来,便看见房间中央,只穿着一件衬衫的兰斯乖巧的坐在床上,哑着嗓子叫他雄主。 “兰斯,你不必这样......”哈维尔话还没说完,便被兰斯接下来的动作实实在在的吓了一跳。只见昏暗的月光里,兰斯从床上走下来,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柔软的肌肤接触到冰凉的地面,激的雌虫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调整回了标准姿势,他身上本来就领口大开的衬衫随着这样一番动作更是将落未落,堪堪挂在他身上,露出里面一片洁白。若是哈维尔有心,便将美人的身躯从上至下,从薄薄一片但充满爆发力的胸肌到平坦的小腹和两旁线条优美的人鱼线,一览无余。 “兰斯,你先起来。”哈维尔苦笑不得的将小雌虫从地上扶起来,弯下腰温柔的平视兰斯的眼睛,那紫罗兰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月光,如同汪着一片月夜下的海。 “兰斯,我与你是平等的,我们不论雄雌,不论身份地位,我们的交流建立在彼此灵魂之上,好吗?” 兰斯将脸枕在手臂上,一边回味着哈维尔刚刚的话,一边歪头看着他熟睡的脸。 瞧,连月光也爱惨了殿下,它从窗帘的缝里钻进来贴到雄虫脸上。兰斯伸出手,指尖顺着月光的轨迹一点点下移,从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眉毛,低垂的纤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再到形状优美的嘴唇。 就是这么小小的两片软肉,汇聚了他所有肮脏不堪的欲望和难以言说的渴求。 兰斯化身为被魔鬼诱惑成功的浮士德,鬼使神差的将脸凑过去,是您先勾引我的。 他边这样想着,边在哈维尔唇上落下一触即离,蜻蜓点水般的吻。 这个世界疯狂,腐败,没人性,但您却一直温柔,清醒,一尘不染。【1】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11章 他恨你是块木头 漫长的雨季似乎要过去了,微风吹散了天空上压着的积雨云,阳光没了往日的阻隔,带着一抹灿金向下奔流至人间,流淌在哈维尔的书桌上。 书桌的主人正穿着丝质睡袍,端着冒着热气的茶一边轻呷一边等这个房间的新主人起床。昨夜兰斯出人意料的行为着实吓了他一跳,惊吓的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对于雌虫的规训已经从毛孔渗透植入灵魂,想把服从和自轻这缠绕在雌虫身上的幽灵绂除,潜移默化等温和手段该是不行了,需得血淋淋的牺牲以及虽然四散但终会聚集燃烧的点点火光,共同完成这破而后立的自救过程。 哈维尔虽修苍生道,但从不盲目。他那柄苍生道的剑也斩过他的敌人,那颗揣着仁慈和拯救的心也对着天下诸多心怀鬼胎的阴邪之人发过狠。他并不介意用该死之人换想活的人活,如有必要,他这个帝国的皇子可以身先士卒,但兰斯不行。 说到兰斯….哈维尔转头看了一眼床上,日上三杆,小雌虫还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略长的银发散在枕头上如同皑皑白雪上剔透的冰晶。虽然很想让他继续睡下去,但虫帝的舞会已经要开始了。 “兰斯,醒醒。”哈维尔起身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拍了拍被子,试图把被子里越缩越深的瞌睡虫叫醒。“再睡下去,就来不及参加舞会了。” “什么舞会?”兰斯本在半睡半醒间挣扎着不愿起身,直到听见舞会两个字,立刻警惕的支着身子坐起来。“我也能去吗?”由于起的太急,丝质睡袍从他身上调皮地滑了下去,露出圆润的肩头和一抹纤细的锁骨。兰斯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犹带着困意从乱蓬蓬的被子里探出头,坐在床上发懵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流淌着甜馅的小白面包。 “父亲的私人舞会,昨天临走时,他让我一定要带上你。”哈维尔的回答让兰斯彻底紧张了起来,虫帝要见他.......是想考察他平民的身份能否配得上殿下,还是要他识相点别赖着不走,彻底的离开殿下? 这恐怖的想法已经出现便立刻胀满兰斯的脑袋,于是往后的整整一个小时,兰斯都以梦游般的姿态飘在哈维尔身后。 哈维尔这边系上礼服最后一个扣子,整理好衣领一转头就看见兰斯对着镜子魂不守舍。礼服外套搭在椅子上,衬衫的扣子系的歪歪扭扭,整个人的状态就像五线谱上唯一一根画歪了的线。 “扣子系错了。”哈维尔看着头发乱遭遭,衣服乱糟糟,心思也乱糟糟的小迷糊虫,实在忍不住被他可爱到,将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帝国最年轻的银月上将,怎么连衣服都扣错啦?” 兰斯赤脚站在地毯上,看着雄虫打趣着走近他,俊美的脸上带着笑,低下头帮他一颗一颗重新系好衬衫的扣子。这件衬衫的设计迎合了雄虫对华而不实的热爱而极为复杂,数量众多的纽扣一路从锁骨延伸到腰。雄虫的指节不时擦过皮肤,温热的掌心偶尔轻触他的后腰。 很舒服......殿下的触碰,兰斯眯着眼睛想,还想让殿下再靠近一点.......其实他们的脸挨得极近,雄虫长而密的睫毛呼吸交错间就要划过他的脸,他下意识迎上去希翼更多却见那人后退了一步。 “好了”哈维尔系好扣子后顺带拍了拍雌虫的头,“要出发了。” 他们到皇宫的时候舞会还未正式开始,大厅里杂乱又细碎的灯光晃得人眼晕。兰斯捏着酒杯隐在一根立柱旁,看着那些贵族雌虫们排着队,争先恐后地和他的殿下打招呼。他雄主附近的地面都快被开屏雌虫们镶着宝石的礼服下摆扫出刻痕了。 “殿下!好久不见!”甜蜜的声音伴着一路香风从不远处出现,金发雌虫的身影如期而至,依旧是穿红戴绿,打扮的跟花孔雀似的冲着哈维尔开屏。“上次您说去我家做客,我等了您许久也没见您来,您是不是忘记了。” 又是他!嘉涅尔.克莱蒙特! 兰斯眼见着金发雌虫毫无风度地挤开众人,恬不知耻地围在雄主身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看还好,越看越气的牙根直痒,恨不得一枪毙了对方才好,不光是嘉涅尔,他还要给所有觊觎他雄主的小偷脑袋上都开个洞。他是怀揣重宝又身处闹市的穷人,看谁都贼眉鼠眼,恨不得把殿下带回家藏起来。 可是气归气,殿下早晚还会有新的雌虫,他身边总会出现新的,比他背景更好,比他更美更有能力的雌虫,他的殿下是华光四射的宝珠,是价值连城的美玉,合该被珍藏在垫着丝绒的红木匣子里。而他,一个长相一般的平民军雌,能摸到宝物都算撞了大运。 虫帝出现在大厅中央,他站在高台上先是调皮地,有失礼仪地冲着哈维尔眨了下眼睛,随即高举着酒杯,宣布舞会开始。 刹那间,厚重又优雅的乐音从乐师手下流淌出来,大家立刻停止交谈,纷纷走到大厅两边,等待位高权重的人跳第一支舞。 “我开的舞,你们估计也看腻了。”虫帝大笑着将酒杯对准哈维尔的方向,“这次就让年轻一辈儿先来吧!” 听到会由大殿下开舞,场下开始蠢蠢欲动,拥有爵位的家长们不约而同的将自己年龄相仿的雌子向前推了推,好像成为人群中最靠前的那位就会夺得殿下青睐一样。唯独兰斯,孤零零地站在立柱旁,身后空无一人,没有人往前推他,他也犹豫着该不该往前走。 直到殿下清越的声音响起,“能请你跳一支舞吗,我的雌君。” 这句话无疑一道落雷,震得众人差点齐齐摔了酒杯。 大殿下有雌君了?是那个平民军雌兰斯? 哈维尔穿过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向他走来,礼服上的银线走动间似月华流淌其上。他盯着殿下走过来,盯着殿下伸出手,玉做的手掌心朝上放在他面前,等待着另一只手搭上去。 “我不太会跳舞。”兰斯嘴上说着拒绝的话,动作却丝毫没有犹豫,顶着其他雌虫几乎把他烧穿的视线,直接把手放了上去。 看什么看,殿下是我的。 “我也不会。”哈维尔顺势揽住他的后腰,将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学了,唯独忘了学跳舞。” 事实证明哈维尔并未说假话,仅一支舞,就让舞剑似流风回雪的仙尊和战斗时身姿似银月弯刀的上将成了两根僵直的木头,他们旁若无人的在舞池中央随着音乐缓慢地挪动。 “你们简直就像两根筷子在锅里乱搅。”系统冒出头来,发出久违的阴阳怪气。事实上,自从在拍卖场哈维尔顶着惩罚救了兰斯后,它就很少出来说话了,大部分时间都像不存在一样安静地沉默着。哈维尔冷不丁被系统这样一说,看着二人的舞姿,也忍俊不禁起来。 “怎么了,殿下?”兰斯小心地跟着哈维尔旋转,后退,看着舞动时周围灯光碎在雄虫满含笑意的眼睛里,一如那天璀璨的宇宙星河。 殿下,您选择我,是被我的境遇触动,还是真正读懂了我的灵魂。您也像我爱您一样爱我吗。 兰斯看着雄虫的眼睛,有太多的话想问,太多的话想说,最终都隐在无声的叹息里。 回程已经很晚了,兰斯换好衣服回到卧室发现雄虫似是累极了在旁边手扶着额头,闭目养神。 哈维尔有些疲于应对刚才的事,舞会结束后虫帝又将他叫到一边,单独带了几个雌虫过来见他,话间无不在暗示他作为s级雄虫,仅有兰斯一位雌君是不够的,还需要多纳些更优秀的雌虫来,来开枝散叶。 可怜哈维尔一把年纪,还要被比他小几千岁的长辈关心子嗣问题。有兰斯一位足矣,他是这么回答的,也不管其他雌虫的心是否碎了一地。 他本不是此世中人,不该和这里产生过多羁绊因果,唯独兰斯是个例外。他是此间支点,身上承系着诸多因果,一无所知地背负巨重艰难行至如今,着实令人敬佩。 “殿下......殿下,您能帮我.......”兰斯吞吞吐吐的话打断了哈维尔的沉思,他一睁眼就见到兰斯背对着他坐在床上,衣衫褪至腰间,露出整个白壁似的后背,长于其上的四片翼翅如同最精妙绝伦的艺术品,粉白色的皮装前翅覆盖在深粉的膜状后翅之上,一如背上开了朵艳丽的兰花。兰本是清幽的君子之物,可此时绽放在肌肤上的这朵,在昏黄的灯光下无端透出森森鬼气,转过脸自下而上望着时鹤鸣的兰斯,是兰花下的艳鬼,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1】 “旧伤裂开了,您能帮我涂下药吗?”兰斯从睡袍的袖子里伸出手,将一管药膏放在哈维尔掌心。 哈维尔看见深粉色后翅根部殷红的血在上面流成花瓣的脉络,连忙走上去接过药膏,单膝跪在床上,小心地扒开前翅查看伤口。 “你说疼,我就轻点。”药膏太凉,而爱人的手指太热。兰斯将胳膊撑在床上,用手指紧紧绞住床褥来对抗即将溢出的呻吟。他感受着背上点点凉意被寸寸摊开抹匀,任谁敏感的翼翅被这般轻柔的对待都很难保持理智,更要命的是,雄虫抹完药膏后又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兰斯再也受不住了,胳膊一软侧身倒在床上,衣衫堆叠在身下,眼含水光,面带春色,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抬眼看着哈维尔,似有万语千言。 而哈维尔涂完药干脆利落地转身下床,洗净手上药渍就啪—地关了灯,临睡前还温柔地对兰斯道了晚安。 兰斯盯着熄掉的灯,听着身侧传来均匀呼吸声,良久,默默地缩进被子里,把脱了一半的衣服拉了回去。 哈维尔这边睡到一半,忽然感觉兰斯方才似有话要说,又心道贸然把人叫醒非常失礼,于是在脑海里礼貌地询问系统的看法,问它知不知道兰斯想说什么。 系统冷笑了一声答,他恨你是块木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12章 如何让太阳消失呢 兰斯今日照常回了军部,可还不等他进门,早已蠢蠢欲动的军雌们便一拥而上将他周身围个水泄不通。他们睁着一双双渴求的眼睛,你一言我一语的询问哈维尔的日常。 “大殿下平时也会跟您一起吃饭吗?” “大殿下的鞭子挥的重吗?” “大殿下在床.上会不会很温柔?” “大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工具?” “………” 兰斯起先还耐着性子回应几句,主要展示哈维尔是如何尊重爱护自己的,后来见这帮心思不纯的军雌们把话题渐渐跑到不可言说,甚至连他也不清楚,没经历过的地方去了,就只板起脸,不紧不慢的发出恐吓的声音“今天的训练都做完了?这么闲,还有空在这里问这问那,来,排好队,训练场等我!” 听到上将诚心诚意发出来自地狱的邀请,众军雌都是一副雷劈了的表情,惶惶然作鸟兽四散,垂头丧闹的乖乖去训练场等着挨打了。兰斯见此不以为意,继续往办公室走打算先处理这几天堆积的事物后,再对他门这几天训练的结果进行检查。 谁知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便见副官神色慌张地站在门口,一副想进去又无法进去的样子。副官一转头见到兰斯来了,一副见到救星的样子,小跑着迎过来,一开口就是一个大麻烦。 “嘉涅尔.克莱蒙特来了,现在就在您办公室里面坐着呢!” 他来做什么?兰斯心里瞬间许多念头闪过,骄横的雌虫这次找过来,定是和殿下有关。纵使心里万般惊涛骇浪,他仍摆出惯常的冷肃的表情,挥挥手让副官不要担心,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开门就见往日风格浮夸,穿红戴绿的雌虫今日更上一层楼,穿着大红色的紧身外套,蹬着一双擦的晶亮的皮鞋,气势汹汹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对他怒目而视。 “这就是克莱蒙特家的礼仪吗?坐在主人的办公桌前对主人发脾气?”兰斯先发制人,不等嘉涅尔开口,便直接出言讥讽,办公室的沙发上空无一物,嘉涅尔却选择坐在他办公桌前,这让兰斯感觉被冒犯,眼前这个贵族雌虫对他的看轻和不尊重如此明显,已经到了装都不屑装的地步。 “我当是谁呢,一股子小人得志的味儿,原来是我们刚嫁入皇室的兰斯上将啊,真是好久不见。”嘉涅尔依旧安安稳稳地坐着不动,此时若有旁人进门,定会将其认成房间的主人,将一旁站着的兰斯认作入侵者,一个可耻的小三。 “您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没有,就请您从我的位置上下来,我和您这种自由散漫的雌虫不同,除了要侍奉雄主,还有些正经公事要做。”兰斯不愿同嘉涅尔这种胡搅蛮缠的家伙多说什么,只是礼貌的暗示他从房间里出去,不要鸠占鹊巢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找你当然有事,还是一件好事。”嘉涅尔说着抬起头,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即将说出口的话是对兰斯莫大的恩赐般,“把殿下让给我,我保你当元帅。” 他说什么?他让我把殿下让出来?让给谁,他吗?兰斯冷不丁听见着无理的要求简直要气笑了,谁知道没等他整理好语言,嘉涅尔的话又接二连三向他砸来。 “你得清楚自己的位置,你就是个垃圾星爬出来的穷货,哪里配得上殿下。也不知道你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哄得殿下娶你做了雌君。”嘉涅尔边说边摆弄他手上戴着的硕大的宝石戒指,“兰斯上将,我称你一句上将不是因为看得起你,你有什么本事自己清楚。你一个打伤过雄虫的罪雌,你以为殿下对此会毫无芥蒂吗?殿下再怎么温柔也是雄虫,是帝国未来的皇帝,一位有前科的雌君会成为他的污点,这污点会随着时间越变越大,直到他对你的爱消磨殆尽,那时候你还剩什么,一具垂垂老矣,风华不再的皮囊吗?” 眼前的雌虫简直是最好的游说家,他巧舌如簧,见兰斯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便一转刚才盛气凌人,摆出一副同情怜悯的样子对兰斯说:“兰斯上将,现在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摆在你面前,只要你同意将殿下雌君的位置让给我,我就让我的雄父,克莱蒙特侯爵暗中支持,助你竞选元帅。我尊重你对殿下的爱,所以也不要求你彻底地离开,你可以做殿下的雌侍,每周有两天可以见到殿下的机会。怎么样?兰斯上将,这样等到殿下不再爱你,你最起码还有元帅的位置保身,不至于太过凄惨,一无所获。” 兰斯终于动了,他迈开腿,缓慢的走到嘉涅尔身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掐着金发雌虫的脸,逼着他抬起头,用那双湛蓝的眸子与他对视。 “您应该庆幸,您有一个好出身。”兰斯的手指极轻地摩擦过雌虫娇嫩的脸颊,冰凉的手指抚在脸上激起一片颤栗,嘉涅尔僵在椅子上,被兰斯身上的压迫感吓得动也不敢动。刚才盛气凌人的样子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溜烟儿消失无踪。 高照的艳阳透过窗把窗台上堆叠的文件投成了一个冷肃的,山一样的影子。影子正巧打在兰斯俯下的脸上,留下一个深重的阴影。嘉涅尔觉着那漫不经心看着自己的紫色眸子里有什么可怕的,恐怖的巨兽即将冲破阻碍,冲出来把弱小的自己一口咬碎了吞掉。 “殿下不是能交易的物品。”兰斯的手指从他脸上一路下滑,最后落在他脖颈上,“我不配?” 手指随着他的声音骤然收紧,喉骨被一点点挤压到极致,甚至压迫了后面的动脉,嘉涅尔先是一阵头晕,而后空气被挤出肺部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感,眼珠在眼眶里随心脏搏动的厉害,好像下一秒就要爆出来,炸开一地血和碎末。他在窒息中拼命挣扎,手扒在兰斯手臂上意图脱身。“您该保持贵族的礼仪,您看,您现在同垃圾星那些拼命挣扎努力活着的家伙没什么不同,都是一脸狼狈样儿。” 兰斯空出一只手,慢条斯理从旁拿过一面镜子,贴心地放在嘉涅尔因窒息胀红的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镜中贵族雌虫狼狈地流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并饶有兴致地欣赏一会,又说:“殿下从未真正看过你哪怕一眼,他记得的只有克莱蒙特,没有你嘉涅尔。” 兰斯有点想笑,他也真的笑了。这些眼高于顶的贵族们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是从垃圾星冲天的黑烟与烈火中,踩着成堆失败者的身体爬出来的野兽,即使在帝国收起尖锐爪牙,穿上象征体面的礼服,那也不是他们这种温室里的花朵能驯服的,居然妄想凭借这样的手段拿捏他。 “嘉涅尔,你说我不配陪在殿下身边,可是谁配?你配吗?我单枪匹马从星兽嘴里守住能源站的时候,你还在雌父怀里因为一件漂亮衣服撒娇呢。你凭什么要我让出殿下呢?凭这张漂亮的脸吗?” 兰斯说完便松开了手,任凭对方倒在地板上抽搐个不停,见到雌虫的脸上因长时间窒息变得发紫,兰斯又好心的半蹲在干呕的嘉涅尔身边,边拍他的背边说:“你说我是罪雌,可你知道是谁帮我逃脱的罪名吗?不是元帅,是你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殿下,他冒着雨,亲自登门,为我从埃尔顿手里求来了和解书。那是我们爱的开端。” 雌虫精心养护的指甲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嘉涅尔还未从濒死的痛感中回神,兰斯却盯着对方嵌着珍珠的指甲出神——爱的开端,他也能说的出口,他和殿下之间除了精神海暴动时的那个吻外再无其他亲密接触,殿下即使和他躺在一块,看他的眼神也纯洁的像个菩萨。 “滚吧,回去尽管找你的雄父哭诉。”他突然抬脚碾住雌虫的手指,用靴子挡住满是珍珠的指甲,他听见骨裂声与自己的声音同时响起,“回去让你的雄父找殿下问罪,看看殿下帮谁。” 嘉涅尔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手指留下一句“你简直是疯了!”后,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兰斯倚着门框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那双在哈维尔面前永远水润,含羞带怯的眸子隐在升腾的烟雾后,甜美可怜的假面被掀开一角,露出内心狰狞的巨兽。 殿下帮谁,他心里也没底儿。今天这事本就是他过分,纵使嘉涅尔上门挑衅在先,他也不该险些掐死人家后又踩碎对方手指。但是殿下啊,就当他恃宠而骄,不断试探您对他的纵容和爱究竟有几分。 太阳仍然高照,猛烈的阳光透过玻璃把他的阴暗照的无处遁形,太阳也知道刚才发生的麻烦事吗?也看见了他的疯狂吗? 真是遗憾,兰斯仰头直视太阳,笑的张狂又肆意,任凭阳光将他的眼睛刺出眼泪。 如何让太阳消失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13章 他没输! 元帅的礼物送到了,是一个小巧的存储器。 兰斯将存储器握在手里攥紧,储存器尖锐的棱角将掌心硌的生疼。他犹豫了好久,久到腿都在播放器前站僵了,才将手中那个小东西塞进去,按下播放键。 视频应当是出自路人的光脑,一直在晃动颤抖,画外还有因嫉妒产生的尖叫和因痴迷产生的吸气声,画面中一个身影正俯身靠近一名金发雌虫,是哈维尔。兰斯看的很仔细,他看见哈维尔俯下身时头发水一样流到那幸运儿身上,他看见雌虫伸出手,想触碰殿下垂落的睫毛。 又是一个幸运儿,又一个被殿下温柔对待的雌虫。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兰斯自虐般将那几秒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对比着视频里哈维尔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和面对自己时是否有差异,只要有一点不同,哪怕是一丝一厘,他都能说服自己,殿下对他是不同的,是特殊的。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自己因为仰头太久,后颈都泛起僵硬的酸疼的时候,才终于肯承认,原来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啊……. 光脑上提示有新消息,兰斯用染着冷汗的指尖点进去,是元帅发来的,元帅先是祝他新婚快乐,之后有问他考虑好没有,如果没有,就看这段新闻再做决定,他等着他的回信。 消息底下带着一个链接,他点进去发现那新闻标题像淬毒的银针一样,顺着瞳孔游进他心脏。 【大殿下再发善心!雄保会门前解救濒死雌奴】配图里哈维尔脱下外套裹住浑身是血的雌虫,雪白衬衫上沾满了暗红血点。 怎么这样酸,这样烧的慌。谁把他的心从胸腔里摘走,浸在浓硫酸里了吗?兰斯忽然笑起来,开始只是轻笑,而后越笑声音越大,好像听见了绝好的美事。 果然如此,果然那替他拢住衣襟的手指、擦过背上伤口的掌心不过是殿下与生俱来的悲悯。若早前殿下刚苏醒时遇见的不是自己,那此刻成为他雌君的,会不会是新闻里这个雌奴? 储存器被兰斯取出来放到桌子上。桌角在可怜虫手心里压出深红凹痕,兰斯不自觉地盯着皮肤下渐渐浮起的淤血,尖锐的指甲下意识沿着那道痕迹缓慢游走,直到刺痛顺着神经窜上太阳穴。他冷静地看着血珠从划痕里沁出,在冷白皮肤上蜿蜒成细细的红线。手上的疼冲淡了心里的酸,血的颜色映在他眼底,他竟有种一直强压着的奔涌的情绪找到了出口,随着血液在手上流走了的畅快感。 光脑上独属于哈维尔的特殊提示音就在这时响起。 “先别回家,兰斯。”哈维尔的声音有些失真,醇厚的声线中裹挟着金属质地的杂音,“克莱蒙特侯爵带着…..”话还没说完,兰斯便已抓起外套冲进电梯,军靴磕在光洁的地面发出清脆回响。他看着电梯里映出自己泛红的眼尾和锋利的眼神,一如等待裁决的犯人。 刚打开大门,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兰斯收住脚步站在门口听着谈话声夹杂着茶杯碰撞的脆响从客厅传过来。 “大殿下不会想要包庇兰斯吧?”克莱蒙特侯爵尖细的嗓音很有辨识度,“兰斯踩碎了嘉涅尔的手指,您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是按照规矩将兰斯革职惩处,还是您娶了嘉涅尔,您自己看着办吧!” “你似乎忘了,兰斯是我的雌君。您是想凭着您的一面之词,让我处罚自己的雌君吗?”哈维尔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 兰斯不再迟疑,直接走了过去,哈维尔坐在客厅沙发里,手中端着茶细品。而克莱蒙特侯爵正站在他不远处,怒气冲冲地用镶着红宝石的手仗指着他,仗尖正对着哈维尔眼睛。 “来得正好。”见到兰斯出现,侯爵略带着浑浊的眼珠转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一面之词,就让您的雌君自己来说。”身后传来衣物摩擦声,兰斯这才注意到阴影里还站着个金发雌虫。嘉涅尔·克莱蒙特垂着头,盯着包扎得严实的手看。感受到兰斯的目光扫过来,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哈维尔突然放下茶杯站起身,拖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声响,但依旧让所有人紧张了起来。他绕过茶几走到兰斯面前,低下头,把手搭上兰斯的肩膀对他说话,语气依旧温和,“他说你弄伤了嘉涅尔的手指,是你做的吗,兰斯?” 兰斯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塞着团浸水的棉絮,他努力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很难对着殿下的脸说假话,他现在也不想看殿下满含关切的眼睛,索性就盯着殿下领口银线绣的花纹看个不停。 “看来是真的。”哈维尔等了许久不见兰斯答话,就松开了手。兰斯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客厅里的金属装饰物。装饰物倒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后,滚到哈维尔脚下。 侯爵见此发出冷笑,笑声像蛇信一样擦过他的耳膜“殿下若是下不去手,不如让嘉涅尔……” “是该罚。” “殿下!是嘉涅尔…..”兰斯猛地抬头,寒意顺着骨髓攀上脊椎。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一幕真的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感到难过。他输了,在这场与自己的赌局中输的彻底。 “殿下果真公允无私…….”侯爵的话还未说完,哈维尔的声音便轻易的将其盖了过去。 “该罚的是我,是我给了兰斯反抗的权利。” 哈维尔说完便拉过兰斯的手掌,向上翻开掌心,“疼不疼?”指腹抚过结痂的抓痕,体温激得兰斯浑身一颤,“明明该罚的是……” 一旁被迫看着两人亲亲爱爱的克莱蒙特侯爵终于忍受不住,将手杖重重顿地,冲着哈维尔威胁道:“殿下这是公然……” “公然什么?”哈维尔转头时侧脸线条凌厉如刀。“您的雌子闯进我雌君的办公室,不光出言侮辱兰斯的出身,还诽谤他是个罪雌。用我提醒您吗,侮辱皇室成员属于什么罪?” 冷汗顺着兰斯脊背滑落,此时他全无被纵容的庆幸与欢欣,脑子里全是殿下怎么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怀揣着怎样巨大的恶意,肺腑里酝酿着怎样的疯狂了吗?那个只有太阳见证的无耻罪行,究竟是怎样传到殿下耳朵里的? 侯爵圆润的脸渐渐涨成紫红,一直沉默不语的嘉涅尔突然扑通一下,重重跪在地下,抱着受伤的手指膝行到哈维尔脚边,他歪着脑袋仰头用最好看的角度对着哈维尔,湛蓝的眼睛里汪着泪。“殿下!嘉涅尔错了,嘉涅尔只是太爱您,太想陪在您身边,看见兰斯一时间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请您责罚我吧,无论您想做什么,嘉涅尔都欣然受之,绝无半个不字。” “只要能陪在您身边,雌侍…不!哪怕是雌奴都行,求求您,求求您…….” 哈维尔见嘉涅尔哭的凄惨,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身将他搀扶起来,“你若知错就改,我也不会追究。你虽然侮辱在先,但也受了伤,我带兰斯向你认错。这事就当是了了,如何?” 嘉涅尔把头靠在哈维尔的手臂上,眼睛里写满了痴迷,只觉着殿下身上香气扑鼻,自己用的香水粗俗不堪,“我同意!我同意!您不用和我道歉!是我的错,我的问题。” 克莱蒙特侯爵看着自家千娇万宠的雌子这般不争气,勾引人不成还被糊弄的服服帖帖,顿觉面上无光,没说几句就恨铁不成钢拉着嘉涅尔提出告辞。 哈维尔送完了那两个麻烦精后回到大厅,看见兰斯还呆站在原地,耷眉耸眼的样子像被雨淋的小狗,湿漉漉的耸着黑鼻头,眼睛里全是委屈。不由得觉着好笑,于是走过去用手托起兰斯的脸“兰斯,你做的过分了。嘉涅尔纵然有错,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兰斯仓皇垂下眼,圆溜溜的眼珠子看地看鞋就是不敢看哈维尔。“要不是前天你的副官忽然联系我,说嘉涅尔来找你,还出言不逊,对你好一通侮辱,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你。”一抹冰凉突然贴上他掌心,檀木味混合着药味软绵绵的随纱布一圈圈缠绕在他掌心。兰斯悄咪咪抬了一下眼,看见眼前人为他包扎伤口的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修复碎裂的瓷器。 哈维尔,他的殿下,他的雄主,他的…… “您总是这样,这样温柔。”对谁都温柔,您究竟是依旧被蒙蔽,信了他纯善的伪装,还是早已看破他漆黑的壳里流着沸腾冒泡的毒血。他听见自己用令人作呕的,关切的语气对哈维尔说:“我看见您救了一位雌奴,他怎么样?” “他情况不太好,受了很重的伤,我派人把他安置在医疗部救治了。打伤他的雄虫已被暂时羁押,等侯处理。先别关心这些了,兰斯。你的手是怎么弄的?” 兰斯不想说,只是向前把脸埋进哈维尔怀里,哈维尔虽觉着诧异,但也没推开他,毕竟自家孩子受了委屈,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兰斯对嘉涅尔虽然手段过激了些,但他本质不坏,受了委屈还想着关心其他受苦的同胞,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掌心伤口还在刺痛,兰斯唇角却扬着笑。他知道殿下心里装着天下,知道殿下对他的爱不会超过众生丝毫,可那又怎样,至少今天他没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14章 爱是狗屁的忍耐 “殿下,我出门了。”兰斯吃过早餐后就换好衣服去军部了,哈维尔留在家里处理虫帝推脱给他的公文。 “喂,老古板,你注没注意到支点这几天有点不对劲儿?”系统的声音出现在他脑海,“他最近看光脑的时间变多了。”哈维尔刚开始对系统突然冒出来的古怪想法不以为然,但在听到他说,兰斯看光脑的时间变多了的时候,手中批改文件的笔停顿了。 哈维尔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点,他确实连着几天晚上都看见兰斯那边传来光脑屏幕淡蓝的光,他本以为是军部的紧急事务,可就算是紧急事务,也不至于让兰斯一连处理几个晚上吧。他遇见困难了?遇见困难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哈维尔怎么也想不到,兰斯确实是遇见困难了,这困难还和他有关。 兰斯此时正坐在办公室椅子里,用颤抖的指尖触上光脑屏幕。屏幕里是最近很火爆的雌虫博主,他的个人动态里刚刚出现一条新的图文。图中金发雌虫淤青未消的脸正对着镜头露出一个苦尽甘来的笑,旁边摆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礼服外套。配文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刺得兰斯眼睛生疼。他说“感谢殿下赐予的好眠。”点开这个图文可以看见众多嫉妒的眼睛发红的雌虫在底下留言,祈祷这泼天好运降临在他们身上。而其中最为瞩目的,某过于那个被作者顶到最上方的回复“睡个好觉,一切都过去了。” 这条回复来自一个他无比眼熟的名字,他今天早上还和名字的主人从同一张床上醒来,他的雄主,哈维尔。 这位雌虫的动态他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偷偷摸摸的看过好多次,他缩在被子里看,走在路上看,坐在办公桌前看,在训练场上看,短短几条的动态被他翻来覆去盘了数个日夜,都快包浆了。每看一遍,无形的绳套就在脖子上勒紧一分,勒的他透不过气。 不止他一个,兰斯机械地将页面下滑,更多细密的文字蛞蝓一样爬过神经末梢,他只觉着喉头挂满了软体动物的粘液,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同他的心一样,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 【理讨】装晕倒在殿下飞行舰前的成功率有多高。 【分析】模拟兰斯上将的经历勾引殿下的可行性分析。 【直播】跟我一起在雄保会“偶遇”大殿下。 ……… 血珠从咬破的唇瓣滴落,在地上落成一个个小小的兰斯,小兰斯们纷纷做修罗相,挣扎愤怒犹疑恐惧,苦恼摧毁渴望贪婪,大兰斯冷眼旁观他们的痛苦,然后伸出脚把他们一一抹除,将那些大逆不道的情绪吞回心底。他不对劲,他生病了,他想回家,想懦弱的缩回雄主怀抱里,想把自己和情绪解离。 他想回家,他现在就要回家。 兰斯回家了,屋子里空无一人,灯关着,门锁着。于是他坐过去,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双腿并拢,手掌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他要在这儿等哈维尔回来。 他一直很擅长等待。 兰斯等啊等,每隔十五分钟就看一眼光脑,光脑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时间真是个坏东西,越是盯着就走的越慢。 脑子里又浮现出金发军雌的动态,那张淤青未消的脸刚开始微笑着,后来就贴到另一张菩萨似的脸上了,两张脸忘情的贴在一起暧昧的磨蹭,他看见那脸同时转过来对着他笑,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淤青的脸变了,变成一张明媚的,娇俏的嘉涅尔的脸,他也和菩萨脸贴在一起。兰斯看的眼睛都不眨,生怕他一眨就又换了一张脸,直到眼底生了血丝,热意从前到后,由表及里熏得他眼眶焦灼发黑。 他从兜里掏出光脑,那上面依旧空白一片,他拨通了时鹤鸣的通讯。 好消息是通讯被接通了,坏消息是里面隐约传来细碎的哭声,衣物的摩擦声,急促的喘息声以及最后,轻如鸿毛,又重如高山的衣物落地声。 魔鬼从光脑里跑出来,咬着他的耳朵说,殿下,求求您疼我,求求您... 殿下,求求您爱我,求求您只爱我.... 魔鬼的欲求同他的欲求逐渐重合,魔鬼变了形,又附到他身上,他惊恐地看见魔鬼借着他身体动起来,拿起光脑,对着那个小小的盒子低语,雄主,您该回家了。 “兰斯?你什么时候打来的通讯?”哈维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沉静,听不出一点惊慌,“我这边有点事情,做完了就回去,你在家自己弄点东西吃,不用等我吃饭了。” 通讯挂断了,兰斯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不是不想动,他想像往常一样吃点东西,再去屋里分析前线的战报,为新入伍的军雌们制订训练计划。 但他做不到,他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按在这狗日的沙发上,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开始挣扎,剧烈地挣扎,在这柔软的囚笼里横冲直撞,撞的头破血流鲜血淋漓,终于,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按着他的东西。 什么嘛,他以为是死呢,原来是爱啊。 哈维尔终于摆脱了金发雌虫的纠缠,就在三十分钟前,他去医疗部找那个被他救下的雌奴核对雄虫的口供,结果敲开病房门,便被拉进去一把按在墙上,雌虫泪眼婆娑,自下而上的望着他,急切的恳求他的安抚。 “哈哈哈这场面是不是该死的熟悉啊老古板哈哈哈哈哈。”系统又在他脑子里发出猖狂的欠缺教训的声音,“老办法啦,给他一个吻,你不也给过兰斯吗,众生平等,你可不要厚此薄彼啊,仙长~” 哈维尔只当系统在排气,兰斯和其他雌虫,总归是不同的。 “殿下,求您疼我...”那雌虫看着哈维尔毫无动作,心下一狠,先是动作麻利的扯开自己衣服,露出青红交错,印满鞭痕的胸膛,又腾出手要解哈维尔的衣裳。 他在赌,赌殿下的温柔,赌殿下怜惜,不会推开他,这个赌局他有十足的把握,那个兰斯都行,没理由他不行。 可他赌输了,哈维尔用精神力温和地推开他,又在光脑里传来兰斯声音的时候,第一时间回了话。他听着大殿下用那样亲密的语气同对方讲不用等他吃饭,不要饿到自己,他很快就回家。回家?真是个令人嫉妒的词。 “我的雌君你应该认识,他叫兰斯。”哈维尔挂断通讯后,用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你应该学会尊重自己,也尊重我。后续的事情我会派人跟进,你好好休息吧。” 哈维尔说完转身就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整理好被他扯乱的衣服,只留他自己,呆坐在病房里,脑子里充斥着殿下的那一句尊重。 哈维尔到家的时候正赶上逢魔之时,血红的太阳即将完成最后的坠落,他推开门,屋子里没开灯,兰斯端坐在客厅沙发上,双膝并拢,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像个没有生命的偶人。 “如果不全是真的呢?”他听见兰斯在黑暗里突然开口,半张面孔隐在黑暗中,另外半张被透窗而过的晚霞染红,像谁的血泼洒在脸上。“如果明知那些示弱是算计,是别有用心,您还会伸手吗?” 哈维尔走进来的步子顿了顿,未来得及关上的门将他周身打上一层血色,他想了想说:“万一呢,总有真心求救的人。” 兰斯听完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早该知道,殿下是月亮,月亮的光哪能只照在他一人身上。 殿下啊,您真是贪心又自负,心里头搁着万事万物,用一整个换您万万分之一,太不公平了。他的爱太狭隘了,他要单独而绝对地拥有您,不光要单独的爱,还要单独的被爱。【1】 兰斯解开栓住巨兽的枷锁,面色如常的迎哈维尔进门,同哈维尔共进晚餐,和往常一样同哈维尔躺在一张床上。只是唯一不同的是,背对着熟睡中的爱人,兰斯打开光脑,给元帅发了一封简讯。字不多,廖廖片语。 “按照您的计划执行,明天九点见。” 回信很快出现在他光脑里,他没有半分犹豫的点开,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很高兴你终于想通了,帝国需要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是时候了。东西早已经为你备好,具体细则明天九点,来我处商讨。” 兰斯转过身,用手指将哈维尔的睡颜框在眼睛里。他看着眼前方寸之间的可悲囚徒,被钉在神龛上的玉菩萨,缓慢地拉起嘴角,绽开了一个美艳中透着森森鬼气的笑容。 他早该这样的,要知道抛去所谓道德责任礼义廉耻会这样轻松,这样快乐,他早该把这乱七八糟没用的破东西丢下去,在垃圾星可用不着这玩意儿。 我的殿下,神说错了,爱不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伟大的自私,是不知疲的欲求,是永远旺盛的食欲,是盛大的热病,将我和您焚烧殆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15章 是爱河里溺毙的恶鬼 婚礼的场地选在哪里好呢,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已经困扰哈维尔好久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苍冥界知名的道侣绝缘体,大名鼎鼎的苍生道修者,居然要在小世界拥有一场婚礼。 事情要从三个小时前说起,哈维尔同往常一样,先是早兰斯一步起床,早兰斯一步去洗漱,坐在餐桌前等兰斯睡眼惺忪的下来吃早餐,然后站在门口嘱咐小雌虫上班路上小心,有搞不定的事情记的同他讲。本应是很普通的早上,可虫帝的急召将这一天变得不同寻常。 “崽崽,我为你和那个雌虫的婚礼选了一个绝佳的时间,三天后怎么样?元帅从阿尔法星系巡查回来,告诉我那有一颗恒星正在坍缩,预计三天后将会爆炸,倒时会有绵延半个宇宙的玫瑰星云出现,你们的婚礼就定在那天吧。” 婚礼?哈维尔脚刚踏进虫帝的寝宫大门,就被这番话劈头盖脸的砸晕了。什么是婚礼?合籍大典吗?为什么要办合籍大典? 虫帝看着自家雄崽一只脚悬在门口,迟迟落不下去,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哈维尔“兰斯从来没和你说过吗?关于你们的婚礼?” 经过虫帝的认真解释后,哈维尔才恍然大悟,原来娶雌君是要办婚礼的,而且婚礼办的越盛大,就意味着对这个雌君越看重,越宠爱。没有雌虫不渴望一场婚礼,虫帝边说边走到寝殿最深处,弓着腰亲自在堆叠的衣物中翻找了半天,最终拎出来了一个小小的金属匣子,递给了哈维尔。 “在你说要娶兰斯那天后,我就着手准备了,昨天刚做好送过来。”哈维尔打开匣子,发现里面只有一枚戒指,戒指的款式相当简洁,只是戒面上刻的图案,昭示着它的不凡。戒面上有一条首尾相接的蛇,蛇的两边护卫着荆棘与长剑,是帝国皇室的徽记。 哈维尔看着手里的戒指,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他不是此世中人,早晚要回苍冥界去,说他娶兰斯只是为了渡他,为了守护世界支点进而保护此方世界,说他对兰斯只是责任,爱他与爱其他人,甚至一草一木没什么区别? 他刚要张口婉拒虫帝关于婚礼时间的提议,可那句‘没有雌虫不期待一场婚礼’盘桓在他脑中,兰斯呢?兰斯在期待吗?他想到兰斯最近的种种反常有些迟疑,如果兰斯想要,一场婚礼而已,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你疯啦!”察觉到他的想法,系统立刻憋不住地窜出来原地撒泼,“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存心和我对着干!要你杀你不杀,要你别帮你一路帮到底,把自己都送人家当老公了。现在又要办婚礼,你还说自己对兰斯没有一点偏心,你这个道貌岸然满嘴谎话的大骗子!” 面对系统愤怒的指控,哈维尔有自己的想法,苍生道修者兼爱天下,救世济民,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这条背负因果业力的路上容不下一点私心。 他爱兰斯如同爱这天下。 他爱我如同爱这天下。 面对元帅的质问,兰斯在心里默默作答,殿下很好,是我不好,他太博爱,而我太贪婪。 “你真的下定决心这么做了吗,兰斯?”见兰斯垂眸默不作声,元帅紧接着又问了一遍“兰斯,你要想好,一旦迈出这一步,你和殿下就再回不了头了,如果现在反悔,我可以当今天没见过你。但如果你决定好了,就把这个,给他吃进去。” 兰斯冷眼看着元帅从桌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匣子,匣子里除了一个又宽又重的金属颈环外,还有一枚白色药片,那药片看着普普通通,却是黑市针对s级雄虫紧急研发的药物,使雄虫丧失知觉无法行动,任凭雌虫摆布,半片足矣。 不止是药片,还有颈环,也是为殿下特制的。兰斯将颈环拿在手中不断地摩擦,彷佛摩擦过爱人鹤般纤长的脖颈,殿下那天在拍卖场带他破开重围时,他还有些意识,亲眼看见殿下操控庞大的精神力精准地刺进雌虫大脑。这颈环可以最大程度的抑制雄虫精神力,切断精神力释放的回路,对殿下,怎样谨慎的手段都不为过。 想到这,兰斯摩擦颈环的手指停了,他有些嫌弃的看了看颈环里面,光滑的内壁倒映出一双紫色的眸子。太硬了,会硌伤殿下的,回去包上一圈软布吧,要紫色的,殿下得喜欢紫色,兰斯想。 “你们的婚礼在三天后,到时候殿下会带着你乘坐空间舰进行定点跃迁,先把药给他喂进去,药物发作需要五分钟时间,跃迁点有我提前准备的小型飞艇,你进去之前先更改空间舰的飞行模式,让航道向右偏离两个单位。那里有个宇宙漩涡。”元帅的计划缜密又细致,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可以看出为了接下来的时刻做了多少努力。 兰斯其实没那么大野心,他对推翻雄虫统治没有执念,他的执念从来都是对着殿下,他有时候感觉自己是月亮牵引下的潮汐,在殿下呼吸间涨落。 “我会散布殿下被卷入宇宙漩涡下落不明的消息。再之后,殿下就属于你了。”元帅是这么说的,殿下属于他。听听,这是多致命,多具有诱惑力的承诺啊,他不可能受得了这种诱惑,所以他同意了,没有丝毫迟疑地,奔向他欲望本身。 从元帅那里离开后,兰斯直接回了家,他怀里揣着金属匣子,刚打开门就听见哈维尔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兰斯。” 他看见哈维尔站在门口,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睛里满含愧疚。对不起谁?我吗? “我不知道你想要一场婚礼,这是我的疏忽,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 听到这,兰斯笑了,真开心啊,他越笑越大声,可脸上却有液体滑下来。说什么对不起呢殿下,这三个字虽短,却能瞬间让他心软,但不够,不够将他从可耻的欲望那里拉回来。 “不用道歉,殿下。我很开心,从未有过的开心。”兰斯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哈维尔看见兰斯听见这句话后愣了一会,之后流了满脸的泪,越发的无措。 果然.....是他疏忽了,兰斯渴望拥有一场婚礼,哈维尔连忙走上去揽住兰斯哭到发颤的肩膀,柔声哄道:“婚礼就在三天后,父亲说那里会有一片灿烂的玫瑰星云,让我们一起去看看。” 爱人黑色瞳孔里漾着兰斯最熟悉的温柔。这温柔此刻像淬毒的刀,正缓慢地剖开他的胸腔,那里面漆黑一片,爱和欲在里面正抵死缠绵一同腐烂。 三天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婚礼的日子。 这场婚礼空前绝后的盛大,哈维尔在众人的见证下,用执剑的手握着兰斯的手指,给他戴上那枚象征着皇室的戒指,两人在虫神面前共同宣读了爱的誓言。 随后,哈维尔拉着兰斯的手,在鲜花与礼炮,掌声与祝福声的包围中缓步踏上空间舰的扶梯,他们背靠着金属的舰身面向众人挥手作别。空间舰的门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闭合,启动,出发。 空间舰朝着既定的目标跃迁,也越向这对新人剧变的命运。而造成这剧变的始作俑者兰斯,正盯着光滑的地面上两人重叠的影子,趁着哈维尔转身的动作,一只手从兜里摸出药片,果断地放进嘴里,压在舌头下。 “殿下。”哈维尔刚转身打算给他和兰斯倒两杯茶,就听见身后兰斯叫他,他说能给我一个吻吗殿下。 啊,虽然婚礼都给了,但接吻还是有些过于亲密了。哈维尔最初是想拒绝的,可转念一想,如果他拒绝了兰斯,爱哭的小雌虫会不会又在暗地里哭肿眼睛,毕竟他总是有很多眼泪。算了,左不过就是一个吻,就随兰斯去吧。 这是两人间第二个吻,与上次满是血与暴力的吻不同,这次双方都显得格外青涩,动作缓慢又温和,唇齿相依间,兰斯用舌头顶着薄薄的药片,把它送进了哈维尔的口腔,顺着咽喉一路滑到胃里。 对不起,殿下,请原谅我。 跃迁即将结束,空间舰距离那片玫瑰星云仅剩不到一光年的距离,但哈维尔已经因为药力浑身发软,虚弱无力地倚在兰斯肩头,兰斯悄悄数着对方睫毛颤动的频率,直到有些急促的呼吸彻底平稳。 殿下睡着了,确定了这一点后,兰斯忍住内心巨大的喜悦,抖着手将金属颈环扣在哈维尔脖子上,就像给不听话的观赏鸟带上腿环使其终日只能在主人旁边歌唱一样。 淡蓝流光顺着颈环纹路游走。沉睡中的雄虫在钝痛中微微蹙眉,无意识攥住兰斯垂下来的衣摆。 “很快就结束了。”兰斯将脸埋进哈维尔发间,温凉的发丝流淌在他身上,如同一条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发间香气,如果殿下的头发是一条河,那么他应该早就在河里了,在这条爱河里溺毙了,尸体浮上来供鸟兽啄食,灵魂沉下去做河中恶鬼,缠着爱人永生永世。 空间舰已经跃迁到预定好的地点,看着宇宙中空茫一片,兰斯笑了,哪有什么玫瑰星云,眼前只有永恒的沉寂。他们盛大的婚礼,不过是一场谎言,一场他心知肚明的阴谋。 不过没关系,殿下。他把沉睡的爱人抱紧在怀里,在他额头上吻了又吻,而后打开空间舰的门,纵身跃入早已准备好的飞艇。 而那艘盛满了阴谋,谎言和吻的空间舰已按照修改后的轨道,消失在混沌的光影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16章 我要把您吃下去 哈维尔醒来的时候一时间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窗子被厚重的窗帘遮住,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上一秒还在和兰斯接吻,下一秒天旋地转,浑身力气像是被抽走,而后眼前一黑,彻底坠入一片混沌。 哈维尔试图揉一揉一直隐隐作痛的头,结果发现和身体好像断了联系,从未有过的孱弱无力,胳膊上还系着一条手腕粗的银链,链子的一头严丝合缝的捆在他手上,另一头延伸到未知的黑暗里。 “你可算是醒了。”系统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此时听来竟有些亲切,“你那神一样的好孩子兰斯,给你下药,要把你关起来酱酱酿酿啦~” 兰斯?下药?哈维尔起初对系统的话并不相信,但随即就不得不信了,因为他看见漆黑的房间忽然开了缝,兰斯逆着光走了进来。光刚溜进屋子就消失了,只留下兰斯的身影隐在黑暗里。 “兰斯?”哈维尔有些意外。 “殿下,该吃饭了。”兰斯越走越近,直到黑暗流水般从他周身退去,显露挺拔的身姿。哈维尔看见兰斯还穿着婚礼那天的礼服,手中端着丰盛的餐食。 “为什么?”哈维尔其实并不生气,他只是对兰斯的做法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囚禁帝国王子?是他做的不好吗?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兰斯的反应也很平静,二人之间的对话平静的诡异,好像现在不是一方出于私欲囚禁了另一方,而是像每一个普通又平静的早上,两个人坐在餐桌前聊天那样。 “您没有错,是我太爱您了。”兰斯走过来,一只手把他搀扶起来倚在床头,另一只手中仍稳稳端着碗,“殿下,张嘴。” 靠近了才发现,兰斯在笑,哈维尔头一次看见他笑成这样,发自灵魂的满足催生出真正的笑意,又印在□□上。他看见兰斯一手端碗,另一只手叉起一块肉送至他嘴边。 哈维尔不想吃,于是努力偏头躲开了。那叉子又固执地重新伸到他嘴边,这一次凑的更近了,烤好的肉上涂了一层亮晶晶的蜜,在他嘴边散发甜蜜的热气。他又转了一下头,烤肉在他唇上蹭出了一道深红的痕迹,像涂歪了的口脂。 叉子终于离开了他的嘴边,取而代之的是兰斯自己,兰斯凑到他身边,脸贴着他的脸,极为小心的,清理他唇边染上的酱汁。兰斯趴在哈维尔身上,闭着眼睛一点点尝过去,口齿间全是爱人的芬芳。 酱汁早就被清理的一干二净了,可兰斯仍觉着不够干净。他又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这次连未被波及到的耳垂都被卷进去清理了许久,直到那块可怜的软肉肿胀成饱满的樱桃。 兰斯对眼前的景象分外着迷,他的殿下虚弱地倚靠着床头,身上无一处不散发出孱弱的气息来,引得人像饥肠辘辘的狼,眼冒绿光要将其吞食殆尽。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这问题从医疗部暗牢开始就蛇一样盘踞在他心上。 “自您苏醒以来,那么多爱,那么多欲望从您身上刮过去,您从未感到疼痛吗?” 哈维尔不懂兰斯在说什么,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兰斯........” 兰斯看着殿下一次又一次试图挪动肢体,但皆以失败告终,又听着那诱人的口中吐出他的名字,觉着眼前雄虫似是对他发出邀请。 他说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任何你想做的。 他真的能做他想做的事吗?夜晚玫瑰和蛇相互转化,圣洁与罪恶唇齿相依,他只是一个卑微的朝圣者,期待自己满是泥污的手有幸触碰圣人洁白的衣摆,他的菩萨,他的神,他的神是献祭的羔羊,是头顶花冠的赤子。 他一点一点剥下眼前人的衣裳如同剥下兔的皮毛,这个过程平静而缓慢,是父母换下幼子脏污的衣衫,与情欲无关。之后呢,他要做什么,仔仔细细抚过爱人的躯体吗? “兰斯!”见到兰斯行为越加大胆,越加过分。哈维尔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住手,兰斯!” 兰斯病了,病的更严重了,小雌虫错把他当成治病的良药,当成救命的唯一途径,他得治好他。哈维尔想,于是他放低声音,循循善诱。“兰斯,听话,放开我好吗?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我,你只是把更高的追求投射到了我身上。” 殿下,您真的不了解他啊。事到如今了,您居然还天真的认为他追求的是更崇高的东西。 “兰斯的欲望从来都只有您,可您的眼睛总是看着其他人,那些和您不相关的人。您既然已经选择了我,为什么又要去帮别人?您眼里看见的真的是我吗?您娶我到底是因为爱,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责任?”兰斯说着便把凉了的碗搁在床头,随后整了整衣服,长腿一迈,慢条斯理地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撑住他小腹,腿分开跪在两旁。 “殿下,我从未质疑过您的爱,我知道您爱我,可这爱和我想要的不一样,您爱我如同爱芸芸众生,爱一草一木,您满怀慈悲,看见谁都想渡一渡,我不一样,我只想争,只想抢。” 哈维尔本就因为药物使不上力气,如今被兰斯这么一坐,更是眼冒金星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偏过头去,避免与兰斯对视。而兰斯看见哈维尔把头偏到一边,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心里头就烧起一股火,伸手掐着下巴,硬生生将哈维尔的脸掰了过来。 兰斯看着手中爱人的脸,眼睛都不舍得眨,他只觉着殿下的眼睛真美,一汪深潭,直叫人心痒痒想往里钻,他要是真的能跳进去就好了,从眼睛一路潜到殿下心里,去看看那缚动中的心脏里究竟留有几分他的影子,看看他到底在里面占了几分几亩地。 “您对我的爱里有欲望吗?您也像我想要您一样想要我吗?我想吻您的唇,想舔遍您的全身,想您彻底地标记我,占有我,想每天什么都不做只跟着您痴缠,想您按着我的手一遍遍的要我,想为您叫哑了嗓子,想为您撅着屁股软着腰。这些您都知道吗?” 兰斯的手沿着小腹一路向上,在哈维尔裸露的上半身不断游移,手指在胸口画圈,还时不时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地触碰雄虫敏感的喉结,他近乎贪婪的抚摸每一处曾出现在他下流幻想里的东西。 “你疯了兰斯!你疯了!”听着兰斯用最粗俗最直白的话把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欲望掰开了揉碎了摊在阳光下,摊在他面前。哈维尔终于无法淡定了,这是他修苍生道以来第一次直面人心中旺盛的欲望,也是第一次有人真的把浓稠的渴求,以一种强卖强买的姿态塞在他怀里。 他印象里那个坚韧冷静,身陷囹圄却依然挣扎着求生的雌虫形象,刹那间爬满蛛网般细密的裂痕,轰然碎裂崩塌。兰斯表现出来的强烈情感已经超出他的想象,完全失控了。他甚至对这种全然陌生的情感生出了一丝恐惧以至于控制不住地,拼命挣扎了起来。 “我是疯了,殿下。遇见您的时候我就疯了。”兰斯感受到哈维尔挣扎的力度,心中苦痛更甚,说完便张嘴咬上雄虫脖颈,尖利的牙刺破了皮肤和肌肉,深入到血管,兰斯趴在哈维尔身上,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吞咽他的血肉。 不被回应,不被理解的绝望摧枯拉朽般从脚底席卷至全身每一处神经,带来酸涩的阵痛。“没关系,殿下...我吃了您的肉,喝了您的血,就不是您生命中的路人,不是您的芸芸众生。我是您的仇人,您该恨我,恨我.....恨我吧.....殿下,求您了.....” 兰斯喝饱了,就从哈维尔颈间抬起头,大量失血带来的眩晕让哈维尔看不清身上人的脸,在他闪烁的,飘摇的视野里只有一张苍白的脸,脸上暗紫色眸子亮如忡忡鬼火,又有一行鲜红的色彩从这片白里划下,滴落到他胸口,滚烫的,带着腥气的,一时间他竟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了。 别哭啊,兰斯.....周身又冷又沉,唯有与兰斯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暖烘烘的热气,小雌虫总是有那么多眼泪,难道那一天没有流尽吗?他不是已经清清楚楚向他承诺,不会离开他,会一直庇护他了吗? 哈维尔感觉到兰斯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侧,发出的声音时远时近,他听见小雌虫低声笑了一会,说:“如果您始终无法爱我,无法只爱我,那就恨我,只恨我。别把我和其他人放在一块儿,您的温柔太廉价,对您而言,恨比爱更情深,我要您刻骨铭心。” 兰斯看着哈维尔慢慢闭上眼睛睡去了,手抚上那道伤口,血已经止住了,“殿下....”他低声呢喃着,不敢说给殿下听,就只说给自己。 殿下,兰斯果然更喜欢您这副样子,没办法行动,更没法出门,您只能依靠我,只能看见我。日子久了,您就把那些芸芸众生都忘掉,以后我就是您的众生,就是您整个世界。 您救我,只救我好不好? 外面的世界与您无关,与我无关,就算是天翻了,您也得在我为您铸造的巢穴里,和我一起赴死,回归虫神怀抱。 想到这儿,他索性将脸又贴在哈维尔胸口,感受着爱人的体温和呼吸,听着他心脏跳动声逐渐与自己的重合,兰斯恍惚间改了主意,痴痴地笑了起来。 不,我们不去虫神那儿,死的人太多,肯定也有觊觎您的人。 我会把您吃下去,再把您生出来。您的血里流着我的血,您的肉里长着我的肉,我们密不可分,这样您就只属于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17章 帝王有恙,命我代政 自从被囚禁后,哈维尔就失去了对时间流速的感知,一片黑暗中,唯有兰斯推门进来的瞬间才能窥得一眼天光。不知是这具身体对肌肉松弛剂产生了抗药性,还是兰斯每日给他注射的药量有所减轻,总之今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哈维尔发现自己的腿居然能支撑着他下床,稍微行走一会儿了。 哈维尔先是努力抬起胳膊撑着床沿,稍作休息后再缓慢的移过去一条腿,另一条腿。因为久未接触地面,肌肉还不适应如此强度的压力,所以他腿弯忽然一软,一个踉跄,手下意识向前一抓,触上一个光滑的圆球。圆球显然不是牢牢固定在桌面上的,在他的手掌中滚落在地,发出金属质感的撞击声后,骨碌碌一溜烟地滚落到黑暗里去了。 手里抓了空,哈维尔狼狈地摔在地面上,可意料中的疼痛并没出现,他跪在地上,掌心向下摸了摸,发现房间各处都铺满了柔软又厚重的地毯。 哈维尔一步步摸索着挪到窗边,稍稍拉开窗帘。光线像一支支箭,争先恐后的射进屋子回收失地。久未见光的眼睛在光出现的霎那就被刺痛,哈维尔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睁开眼睛,第一时间望向窗外。 原来时间过的这般快,潮湿的夏天如老妪行将就末,一排排树如一根根枯瘦指骨,挣扎着向上抓挠,其上将落未落的黄叶是手指上久未愈合的烂疮,不断溃烂流脓,周而复始。 外面的景色不属于哈维尔印象中任何一处地方,这里依旧是帝国,或是已经身处异乡?哈维尔无法从外面密密麻麻的枯枝残叶中获取有用的信息,只能从枝叶织就的铁网中隐约看到一点漆黑的路面。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雌虫为雄虫精心铸造的爱巢,身在里面的人当然体会不到这房主的险恶用心。可一旦站在外面,都不用多细致地看,就会立刻被房主密不透风的占有欲吓到脊背发凉。 房子外面被重重枝叶包裹的严严实实,各种不同的植物交错出现,共同织就了这座爱的牢狱,穿插其中的叶片是最好的狱警,它们如同一只只睁大的眼睛,从早到晚地看着你,只看你。 “哇哦,你的雌君为了你真是煞费苦心啊。”哈维尔这几天已经很习惯系统这种不说人话的沟通方式了,这会儿也把它的阴阳当成别扭的关心。 天光因枝叶影子的阻隔在哈维尔苍白的脸上投出块块光斑,系统听见这个苍生道修者对窗户上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他说,风来了.... 风来了,一波未平下一波已至。 帝国最年轻的s级雄虫,下一任虫帝,大殿下哈维尔.门罗在与其雌君兰斯上将去阿尔法星系进行新婚旅行时,乘坐的空间舰不幸遇上空间漩涡,导致二人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此消息一经发出,便引发帝国上下一片混乱。把哈维尔当作理想雄主的雌虫们在星网上奔走哭嚎,更有甚者组队赶往最近的地空港,试图跳跃到阿尔法星系寻找哈维尔的踪影,虫帝得知这个消息后,三更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紧急调动所有军雌去宇宙中找回大殿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在茫茫宇宙中找人的难度比海中寻针更甚,一周多的时间,哈维尔依旧半分音讯也无。 虫帝没敌过失去最后一个雄子的痛苦,大病一场,先是头昏脑胀四肢无力,再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宁,最后竟在同元帅议事时咳了一团带碎肉的血沫。听闻那天元帅身上都是虫帝喷出来的血,他走出门,先是同两旁候着的仆从说虫帝已经睡下了,不要进去打扰他,而后径直走进议事厅,用虫帝的账号在内网发布了一条视频。 视频只有短短几秒,镜头先对准议事厅白色墙壁上悬挂的衔尾蛇,随后元帅入镜,对着镜头说了一句话,简短有力。 帝王有恙,命我代为执政。 视频到此就结束了,仅一句话的视频在帝国掀起轩然大波,当夜无数府邸灯亮了一宿,内网上纷飞的通讯若能拥有实体,必会将天空挤得水泄不通。 第二天清晨,以克莱蒙特侯爵为首的贵族雄虫们带着一支装备精良,身强力壮的雌虫队伍出现在皇宫门口,要求面见虫帝却被守卫拦下,以虫帝身体有恙,不宜见客为由阻止了他们进入。这些贵族雄虫虽整日沉迷温柔乡,但多少都经过父辈的教育,不至于蠢笨如猪,见此情此景,心下了然。 于是以克莱蒙特为首的傲慢贵族们,直接以权压人,拿出自己的雄虫身份和爵位命令守卫放行。就在守卫犹豫不决时,得知消息的元帅,赶到了。 “您这是打算强闯?”元帅刚下飞行舰,在门口略整了整衣服,大步向他们走去,走进了才冷不丁落下一句,“帝王昨天晚上刚病,您今天早上就带这么些人在门口,是不是有失体面。” “有失体面?我看是你心里头发虚,昨天就你一个雌虫在场,虫帝是不是生病还不好说呢,就算是生病了缠绵病榻,也断不可能让你一个雌虫代政!”克莱蒙特侯爵听见元帅的话,看见眼前的人执意阻止他们面见虫帝,心里怀疑更甚,基本已经断定虫帝被元帅暗害了。 “叫我代政是虫帝的指示,昨晚在寝宫的仆从皆能为我作证,倒是您,身后跟着一群军雌,是打算趁帝王生病,做些什么不成?”元帅面对克莱蒙特的尖锐指责镇定自若,脚步分毫不让的挡在中间。 “别说那么多废话,我就问你,你让不让!”克莱蒙特尖细的声音像指甲划玻璃般割过元帅的耳膜。 不能让….元帅神色严峻地观察气势汹汹的雄虫们带来的队伍,心里盘算着敌我两方的力量差异,以及怎样以最快的速度使其丧失战斗力。 两队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场面越发紧张起来。 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军雌们紧绷的肌肉都疲惫得止不住地发抖,才听见元帅说,贵族们可以进去,但军雌和武器得留在外面,不得跟进去,以免有人心怀不轨意图伤人。 见到眼前虚张声势的低贱雌虫终于坚持不止松口,贵族们不疑有他,立刻拔腿就往虫帝寝宫方向去,克莱蒙特路过元帅身边时还故停顿了一下,用他极为难听的声音骂了一句更为难听的话,“没人要的三流货色,给我做雌奴都嫌弃你啃起来牙碜。” 大大小小的贵族雄虫昂着头,下巴冲天只顾向里走,全然没注意大门已悄悄闭合,落了锁。 元帅冷眼看着最后一个雄虫走完了,才转身跟上去。 外面人多眼杂不好动手,还是在里面干净利落些,他想。 众人来到虫帝寝宫外,隔着门颇为关切地喊了几句,等了一会儿后发现无人应答,雄虫们在外边商议了半天,最终决定由他们中年纪最大,爵位最高的克莱蒙特侯爵率先推门进去。 克莱蒙特担此殊荣,满面红光,略微谦虚了一下便立刻伸手推开了门。 虫帝的寝宫里到处挂着他的画像,克莱蒙特进去的瞬间感觉被无数双相同的眼睛盯住,竟连抬起的脚都忘了下放。 “谁啊…….谁来了…..” 寝宫深处传来虫帝虚弱的声音,克莱蒙特回过神急忙回话。“听闻您身体抱恙………” 屋内虫帝听出了他的声音,开口叫他们进来。 众雄虫穿过寝宫前厅,进入虫帝的卧室时,透过半拉起的天鹅绒床幔,看见虫帝面色惨白地陷在柔软华丽的深红色被子里,半阖着眼睛,将睡未睡的样子。 “昨晚您的账号在内网发布了一条视频,视频里元帅说您病重,由他代为执政……您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确有此事吗?”克莱蒙特这话问的也是很直白,就差把快杀了这个胆大包天的雌虫写在脸上了。 他认定虫帝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后让守卫把这个雌虫拉出去革职惩处,他就等昔日元帅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上去添一把火,雌奴交易所虽然不收太老的,但毕竟曾是元帅,谁不想尝尝味道呢。 元帅……代政……?虫帝听见克莱蒙特的话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元帅,这一眼意味深长,道不尽讲不明的复杂情绪在里面滚了一圈儿,又泯灭在虫帝合起的眼皮上。 “元帅对政务不熟悉,你们多担待着点……我累了,你们回去吧……”虫帝说完就把头一歪,重新藏进被子里去了。 此话一出,元帅本来就紧绷着的身子变得更紧了,他避开虫帝最后的那一眼,低着盯着地面。 虫帝这话更是让满屋各怀心思的雄虫们面面相觑,居然是真的……虫帝此举摆明了就是给元帅撑腰,并不像他们想象中被胁迫软禁的样子。 “诸位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就请吧。” 满屋的人转眼走了个干净,留下虫帝独享着最后的寂静。 但哈维尔与他父亲的处境不同,他看着窗户上逐渐与自己交叠重合的身影,不愿转身,只一味地研究玻璃的花纹。 兰斯知道哈维尔不愿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俯身捡起了被哈维尔碰落的那个圆球,当着雄虫的面重新摆了回去。 圆球外面是一个金属外壳,中间露着个极小的洞,从某个特定角度看过去,就会发现洞下面亮着一道红光——竟是个微型摄像头。 “殿下,您站了好久,该躺下休息了。”说完兰斯就走上去,一只手揽着腰一只手拖着腿,安安稳稳地将哈维尔抱在怀里,转身放回了床上。 哈维尔没有任何反应,既不反抗也不动容,连被人公主抱来抱去的羞耻都没有,仅仅是闭着眼,从始至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18章 他这算不算是求仁得仁 兰斯起初沉浸在拥有哈维尔的喜悦中,但当他发现,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无法得到雄虫丝毫反应的时候,这种喜悦就褪尽了。 这些天他试了无数种方法,尝试与殿下说话,给殿下精心准备餐食,甚至晚上跑到床上把自己紧紧贴在殿下身边,得到的也只有一片寂静。他费尽心思藏起来的宝物好像真成了不会说话的死物,成了摆在神庙里的泥胎陶塑,往日那个微笑的神明已经回到遥不可及的神山,留下一个只会呼吸的肉壳子。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要把神明逼回来。 房间里的灯开了,哈维尔上半身靠在床头,看兰斯走了进来依旧保持沉默。兰斯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丝质长袍,腰间松松垮垮的系着一根长长的绸带。那衣服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是搭在身上。幸亏是密闭的房间,不会突然起风,否则兰斯就要成为第一个被风脱去衣物的人。 衣服的下摆随着兰斯走动起起落落,起落间修长的大腿清晰可见。哈维尔震惊的发现,兰斯里面竟空无一物,腿根处还捆着一个蕾丝腿环。腿环深陷在大腿肌肤上,使紧束的地方泛起一圈淡粉,被挤压的软肉从蕾丝镂空的地方微微溢出,随着步伐交替而轻颤。 兰斯靠近哈维尔身边,五指虚拢托起流淌在枕头上的黑色发丝,先是放在鼻下轻嗅,而后用一把梳子轻柔地把它们一一梳顺。 “殿下的头发很美。”兰斯从中勾起一缕黑发将其缠绕在指尖,“您的头发每次落在我身上时,我都想象着是您在抚摸我,拥抱我。” 哈维尔自认是一个情绪稳定的合格修士,不会为这种痴汉作派而动容。 看着雄虫依旧将目光投向其他冰冷的死物,宁可盯着虚空,盯着房间里无聊的陈设看个不停,也不愿投注一分视线在他身上,兰斯不由得怒上心头。他不顾哈维尔皱起的眉头,将手伸向腰间,轻松将高大的雄虫打横抱起。他盯着哈维尔写满抗拒的脸,笑着向房间里浴室走去。 “该洗澡了,殿下。”锁链随着他们的移动在地上发出轻响。 浴缸里早已蓄好了水,兰斯贴心的将水温设置成只比雄虫体温高五度,正是适合泡澡的舒适温度,哈维尔看到水面上还飘着许多开的正艳的花,层叠的花瓣掩不住里面娇嫩的花蕊,一如此时他被兰斯缓缓脱下的衣衫。 兰斯将哈维尔轻柔的放进水里,而后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揭开腰间系着的链子,长袍滑落坠地。 “睁开眼睛,殿下。” 哈维尔依然紧闭着双眼,试图麻痹自己不去感受这荒唐的一幕,可那些暧昧声响依旧能钻进他耳朵里,他听见兰斯赤脚走过光洁的地面,听到他抬脚迈进水里,听见他的声音在自己脸前响起。 “殿下为何不敢看我?”兰斯俯下身,从雄虫腿间缓慢上爬,最终把尖尖的下巴搭在哈维尔胸膛上。 “睁开眼睛吧,您看了一定会喜欢的…….”他将紧贴在身体两边翼翅展开,使其在浴室暖黄的灯光下显出温润又华美的质感,完全展开的翼翅犹如一朵艳丽的兰花,从一旁立着的落地镜中看去,兰斯洁白的躯体如花下妖鬼,即使外面罩着皮肉,掩饰不住的妖气依旧从皮囊里泄出来。 兰斯转头看着镜中映出他和殿下的身影,有些恍惚,室内氤氲的热气幻化成蒙蒙细雨,殿下也化作一道流光从水里溜走,他揉了揉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场景已从浴室变作殿下的寝宫,他飘在空中,看殿下弯腰为跪在地下的自己拢住散开的衣襟。 殿下的脸上带着笑,这笑容他看过好多次,却总是看不够。 看着看着,兰斯发现殿下脸上的笑意变得越来越淡,嘴角也慢慢下落,直至与浴室中哈维尔面无表情的脸重合。他受不了这种冰冷的落差突然暴起,掐着雄虫的脖子将他从水面上拽起抵到镜前:“您究竟要用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应付我到什么时候! “笑啊。”他将人压在冰冷的镜面上,镜框上葡萄藤纹路硌的哈维尔后腰生疼,“像你第一次见我那样笑!像你在众人面前宣布’兰斯是我的雌君’时那样笑…..” 雄虫的脖子被逼着向后折出优美弧度,喉结在他虎口下艰难滑动。兰斯盯着那始终紧闭的眼睑,带着怒气与委屈一口咬上那人耳骨:“说话啊殿下!说点什么!骂我打我,对我发火,就是别像现在…….别…….” “您不是说过一直爱我吗?为何现在连对我笑一下都不肯,您的那些誓言难道都不作数了吗?殿下!” 浴室里还是一片沉寂,兰斯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撞在耳膜上,他听见自己说,他说殿下既然不喜欢这对翼翅,那就把它拨了吧。 兰斯松开钳着哈维尔脖颈的手,转而抓着他的手腕,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将其按在自己的翅囊上,“帮我拔了吧,殿下。” 哈维尔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感觉到兰斯正抓着他的手向下不断用力,他感觉到雌虫敏感的翅囊在压迫下产生生理性的颤抖,有温热的液体从中流下来。 出血了….. 他只得睁开眼,看着兰斯因为忍耐疼痛而咬住嘴唇,看着冷汗向下划过惨白的脸,落到水里。 “兰斯,你没必要这样。”哈维尔不忍看兰斯伤害自己,还是没绷住,张口说了话,“你的自毁倾向越来越严重了。” 兰斯看着哈维尔的瞳孔里终于映出他的身影,突然低笑,带着哈维尔重新倒回浴缸里,将染血的唇印在对方冰凉的眉心,“殿下还是那么温柔………既然您认为我生病了,有自毁倾向,那您就身先士卒,先来救一救我…….好不好?” “殿下不知道,您离开没多久,虫帝就生病了。”兰斯知道哈维尔不会因为他妥协,他的殿下只在乎众生。 很好,非常好,这就意味着他掌握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筹码,足以要挟殿下做任何事。 “您父亲得知您被卷入宇宙漩涡,一病不起,宣布让元帅代为执政。可那些贵族雄虫们怎么会甘心屈居于他们最看不起的雌虫之下呢,他们联合起来,意图反叛。” 兰斯贴着哈维尔冰凉的耳廓呢喃,指尖在水面下沿着雄虫腹部紧实的线条游移,“可战争需要导火索,仅是意图反叛不够,元帅需要一个切实的罪行,所以他打算炸毁能源站,嫁祸给克莱蒙特侯爵。” 他满意地感受指下身躯骤然绷紧,“能源站不能从外部炸毁,只能从内部操控,这需要三道中央控制台的密钥。您猜猜,能源站密钥的更改权限,掌握在谁手里?” 哈维尔闭目靠在浴缸边缘,苍白的锁骨浮在水面,像一尊正在融化的冰雕。 还用猜吗,第三军团唯一的任务就是从星兽口下守住能源站,而帝国境内所有的能源站都建在第三军团辖区。 “说话啊,我的雄主。” 雾气凝结成水珠,顺着哈维尔的鼻梁滑进紧抿的唇缝。兰斯突然发狠吻住他的嘴唇,压着他一起沉进漂浮着花的水中。 哈维尔睫毛在水中颤动,像某种脆弱的邀请。兰斯的吻带着某种决绝,他们唇齿间灌进温热的水,又在彼此纠缠的舌尖上变得滚烫。气泡从四片唇瓣中逃逸上浮,在水中折射出点点金斑。 血腥气在唇齿间炸开,兰斯在喘息中咬破了雄虫舌尖,他忘情地追着舌尖破损的口子拼命吮吸,直到肺里的空气用尽,感觉肺泡要爆裂般疼痛,才带着哈维尔重新回到水面。 “给我,或是看我炸毁能源站。” 哈维尔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知道兰斯可能不如他最开始所想的那样坚韧纯善,可从未料到兰斯居然能用无数同胞的命做筹码,要挟他换取....换取一场荒谬的欢愉。 永远慈悲为怀的殿下,您究竟能为那些蝼蚁做到什么地步?兰斯心想。 他放轻声音,脸凑到哈维尔颈间,手指不断在哈维尔身上敏感的地方触碰,似是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兰斯愣了一下,脸上随即绽开笑容,“殿下,您的身体可比您诚实多了。” 他如愿听见哈维尔发出今晚第一声真正的叹息。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的就顺理成章。 浴室里不断传来水波晃动的轻响。 兰斯居高临下的看着哈维尔蹙着眉的脸,看着玉做的脸颊上布满潮红,看着神明茫然地跟随他的节奏。但很快,节奏就掌握在另一人手里了。 汗水从身上不断滚落,蒸腾着热气的浴室充斥着雌虫美梦成真的喟叹。 兰斯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念头都在此时被冲散了,混身上下只有一处感觉最为鲜明。 殿下是不是把气,全撒在这时候了?这是他昏过去前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19章 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兰斯食言了,战争还是打响了。 事实证明,当两方都想通过暴力的手段来快速达成目的时,炸不炸能源站,谁来炸,就没那么重要了。 战争机器一旦启动,事情就会朝着血流成河的地步狂奔。 帝国培养的优秀军雌们拿起武器驾驶飞行器将枪口对准同胞,昔日训练场上一起流汗的兄弟今日站在不同阵营,让对方流血。 胜利与失败,战争与和平,纵然环境在变,制度在变,时间在变,这两对你死我活的亲兄弟仍是历史回环中永恒不变的部分。 好消息是战争估计很快就会结束,这些和平年代生长的贵族雄虫们,比起他们父辈相差甚远,没学到父辈的计谋胆识,倒是把对雌虫的傲慢学了个十成十。 他们无法真正尊重有能力的雌虫指挥官,所以打仗全凭他们微薄的学识——如果那点子常识也能算得上是学识的话。 即使他们手下军雌再惊才绝艳,有这样摸不清场面,脚踏不到实地的领袖,也注定是倒在元帅宏图大志中的一枚炮灰。 坏消息是,贵族雄虫的失败,会把自己以及无辜的同胞们推到一个无比凄惨的地步。 黯蓝的昼光漫过议事厅的穹顶,兰斯站在柱子边伸手逗弄元帅刚养的金丝雀。不算漂亮的鸟儿在笼中焦躁地扑棱翅膀,一不留神间,细铁丝刮破他的指腹,血滴在议事厅光洁的地砖上,将他身下倒影的胸口模糊成一团殷红。 “兰斯。”元帅背对着他面向白色墙壁,眼睛紧盯着墙上的衔尾蛇,身姿依旧挺拔,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有没有能源站的权限不重要,我想要一场战争,这才重要。” “不炸能源站,我也有一万个办法挑起战火。” 兰斯盯着元帅的背影默不作声。 第一位反叛的贵族雄虫已于三天前投降,余下的时间里投降的雄虫只会越来越多。 “不高兴吗?这历史性的时刻。”元帅转过身,目光从衔尾蛇移到兰斯身上,声音难掩激动,“雌虫们将看到高高在上的雄虫匍匐在他们脚下。” 这曾经是兰斯的愿望之一,他的愿望一直在变。 从儿时的拍卖场和垃圾星窝棚里爬出来的时候他只想活着,后来到了帝国,他又想出人头地,费劲心思躲着雄虫成为上将后,他又想让所有的雌虫不必提心吊胆,让雌虫享受和雄虫同等权益,直到遇见殿下,他的愿望又成了陪在殿下身边。 原本这就够了,可他到底是垃圾星爬出来的修罗,欲壑难填这四个字已经刻进骨髓,陪在殿下身边还不够,他又把殿下藏了起来。 离开议事厅时,兰斯看见里面野心勃勃,一手促成今日局面的雌虫仰着头,红着眼眶,嘴里不断重复一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又或是只劝慰自己。 “那该打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此后,必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1】” 审判进行到最后一天,所有反叛的贵族雄虫都被拉上了审判台,兰斯戴着面具藏在旁听席上,看着雄虫侯爵的头发乱糟糟地垂落在脚镣上,法官宣读判决书的声音像是从海底深处飘上来的气泡,使人有些恍惚。 听到眼高于顶的雄虫们被判处永久精神力服役的时候,席间爆发出潮水般欢呼,那声浪险些将审判庭四周的玻璃撞个粉碎,雌虫们大仇得报的叫好声响彻云霄,将雄虫们弓起的身子震的越加弯了。 元帅是雌虫之光。 元帅的功勋可以载入史册。 元帅以一己之力开创了虫族新的纪元。 当天,为元帅歌功颂德的报道就挤爆了星网,每一个与元帅有关的词条后面都飘着大大的爆字。为了庆祝这历史性的一天,雌虫们涌上街头,通宵达旦畅饮美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欢声笑语中被泼洒得遍地都是,与战争中未干的血混在一块,权当是祭了亡灵。 兰斯没跟着狂欢的人群一块儿庆祝,他躲着守卫一路摸进了虫帝寝殿。 整个皇宫被左一层右一层的守卫护的密不透风,但兰斯还是凭着他过人的身体素质,避开所有眼睛,从窗户翻了进去。 找到虫帝时,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曾睥睨众生,万人之上的雄虫正抱着膝盖蜷缩在大床的角落里,月光浸透身上单薄的睡袍,他苍白的脚踝上一圈圈绕着铁锁,锁链与皮肤接触的地方已经因剧烈挣扎被磨破了,渗出细密血珠。他蹲下身要触碰伤口,虫帝却猛地后退,后背撞在床头发出一声闷响。 “别碰我!”虫帝的声音和身体一齐抖个不停。 兰斯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对虫帝没有恶意,他只不过想着殿下好久没听见父亲的消息,若是他能带个话回去,雄主会不会开心一点,对他笑多一点。 “你是…..兰斯?”就在他犹豫着不知该做何反应时,恐惧中的虫帝似乎看清了到来的雌虫的脸,认出了是兰斯。“我儿怎么样?他还好吗?” 算是……好吧?兰斯也不清楚,殿下不必像其他雄虫一样服役,他只需要面对自己,这算是好还是坏呢?所以他没回答虫帝的问题,只是开口问,“您有什么话要带给殿下吗?” 有什么话?有什么话要说给崽崽听呢,虫帝散着头发缩在床上掰着手指,想了又想。他有好多话想说,他想说雄父其实没多爱你,只因为你是仅剩的唯一雄子,是帝国最年轻的s级雄虫。他又想说雄父其实爱惨了你,他每日守着沉睡中的你,一刻不停的向虫神祈求,求他的孩子能醒过来,他求了一半又后悔了,为什么要你醒过来呢,要你醒过来在这个注定动乱的帝国受折磨吗。 他有太多话想说,却又开不了口。 他想说崽崽,雄父是帝国的罪人,他年少无知,爱错了人。他小时候看雌父为荒淫暴戾的雄父哭瞎了眼睛,心疼雌父,决定打死不做那样的雄虫,他若爱一人,就要把天上的太阳月亮都捧给爱人才行。可他爱上的雌虫不爱他,雌虫眼里只有权势。 那拥有了权势就能拥有他吗?也不能,雌虫说他要自由,不过就是自由,他也给了。可他还是不爱他,他大可以使尽作为一个雄虫作为一个帝王能用的所有手段,可那会使他的爱人失去灵魂,变得不再快乐。所以他用权势一路为雌虫保驾护航,亲眼看着旺盛的野心吞噬了他的爱人。 他想说崽崽,雄父累了,雄父因为盲目的爱纵容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这罪过罄竹难书,就算是死也还不清,洗不掉,要跟着他到下下辈子去的。 他想说崽崽,不要轻易爱上谁,爱是洪水猛兽,是世间最毒的诅咒。 虫帝想了半天,最终只是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兰斯。兰斯觉着眼前虫帝的身体已如半截朽木,每一个毛孔都透着霉味儿,只有那双眼依旧剔透,他听见虫帝说。 “如果你还对我保有几分尊重,那就尊重哈维尔的选择,不要让他和我一样,成为历史的罪人。” 寝宫窗台下传来夜间守卫的脚步声,兰斯知道自己必须要走了,他匆匆向虫帝告辞,但并没给他任何承诺。 就在他即将转身从窗户原路返回的一瞬间,眼角余光中一道雪光一闪而过,紧接着房间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脸上,烫得他皮开肉绽,又冻得他身体发僵。 月光从开着的窗户中漏下来,在床上散乱的发间织出蛛网般的阴影。兰斯看见虫帝躺在床上,手中握着一块碎瓷片。 血,到处都是血,血顺着脖颈往下流,一直流到他脚边汇聚成一汪湖泊,这月光下的湖泊,如同一个郑重的预警。 兰斯盯着那地方看个不停,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看出点他和殿下的未来。虫帝突然开始哈哈大笑,剧烈的,猛烈的,这声音就像灵魂猛烈撞击皮囊发出的声响。 “哈….”他的笑声如同破旧的漏了气的风箱,“我去…..赎罪。” 笑声停止了,从窗户外边刮进来一阵风,这风在屋里转了一圈就往高高的月亮上去了。 与此同时,哈维尔忽然抬头看向窗外,外面正刮过一阵风,那风开始并不大,而后越来越大,拼命撕扯着窗户外密不透风,层叠纠缠着的可憎枝叶,风刮过来又刮过去,直到枝叶被扯了个干净,乱七八糟堆在地上,明亮的月色向下倾泻进来,将屋子和外面照的分毫可见。 风最后打个旋儿离去了,似是临行前和哈维尔摆了下手说再见。 哈维尔拽着囚禁他的铁链,扶着桌子来到窗户前,看见外面不远处的街道上挂着巨大霓虹广告牌,广告牌上标语清晰可见。 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兰斯看着光脑中的监视画面,画面中哈维尔走到床边,蓝绿色的灯光映着他的侧脸,他看见哈维尔转过头,一双眸子温温柔柔,透过摄像头看着他,唇瓣一开一合。 哈维尔说,兰斯,再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20章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你怎么还不跑?一会儿兰斯回来,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系统看着哈维尔不慌不忙的坐回床边,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拿了本诗集在手中翻阅,先是急得团团转,想了一会忽然开窍,大声质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走啊!” 哈维尔微笑着不作答,系统的脑子偶尔还是挺灵光的。 他确实没打算走,刚才说再见是吓唬兰斯的。 这段时间被兰斯关在房里做了太多出格的事,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了,何况他又不是神仙,生点气捉弄一下罪魁祸首很正常。不走的理由也很简单,世界支点在这儿,他是为此来的,走又能走到哪儿去。只要兰斯活着,此方世界就算动荡再大,也有解决的办法,可若是兰斯出了问题,那拯救苍生也就无从谈起了。 不走的理由还有一个,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和能成功回到帝国是两码事。兰斯把他关在帝国所属的一个偏远星系,从这到帝国需要跃迁两次。他现在浑身上下就一件靠腰带系着勉强维持,不至于走光的睡袍,连光脑都被拿走了,上哪儿弄空间舰去。 出乎哈维尔意料的是,兰斯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在看见监控画面后就立刻赶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凌晨了。 兰斯离开虫帝寝宫后不久,忽然接到了元帅的通讯,元帅在通讯中讲了很多事情,耽误了不少时间。一结束他就一路火急火燎的往回赶,甚至都没等空间舰停稳就直接跳了下去,途中他一刻未停的思考,思考如果殿下不在,他怎样把殿下再抓回来,思考这次要把笼子造的更结实,藏的更隐秘,藏到一个任谁都无法想到的地方。 可当他气喘吁吁的站在房间门口,刚要打开门,又迟疑了。他看着自己的手一直在抖,腿又沉又重,连往前挪一步都觉着难如登天,就好像前面不是一扇孤零零的门,而是一道天堑,一道叫人看了就腿软的悬崖。 他与殿下相处的日夜一时间化身道道高墙,而这门就是他们之间的幻梦一场。 他在门口站了好久,最后还是抖着手把它打开了。他看见哈维尔正靠在床头,望着月亮出神,缎子似的月光给他侧脸镀上一层冷色。 “殿下.....”您为什么没走? 兰斯看见哈维尔仍留在原地等他,愣了一会,嘴里挤出干巴巴的一句殿下,后半句则堵在喉头,想说出来又觉着羞愧。 您为什么不走,您若是走了,他就能心安理得的纵容自己贪婪的欲望,将月亮再一次囚在怀里。 哈维尔看着在门口罚站的小雌虫,说不清是想气还是想笑,气兰斯以命和苍生相逼,笑门口局促的坏人此时明明满心欢喜又虚伪的强自按下。 “你今天回来的有点晚。”哈维尔这话不该出现在此刻,这样老夫老妻的话应该出现在更普通美满的日常里才是。 兰斯.....兰斯又想哭了,他今天过的太跌宕起伏,情绪像过山车一样。这短短的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有太多话想说,又不敢全诉之于口。只能神经质地将指尖放进嘴里咬着,直到牙啃破了皮肉,血腥味在口腔漫延开。 可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决定不得不做。 “您父亲死了,殿下。” “他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他叫我尊重您的决定,不要让您成为历史的罪人。 兰斯站在门口眯着眼睛,挤牙膏似的把话一点点挤出来,他既不敢睁眼直面殿下的痛苦,又不想闭眼将自己从爱人情绪中割离。 很滑稽,是吧。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切的开端,是造成爱人痛苦的原罪。 可纵然背负着滔天罪行,他也想自私的为自己争取,在殿下要走的路上挖一条通向自己的岔路。 哈维尔听到虫帝死了,心底就像被谁用铁镐挖了个洞,莫名的感觉从洞里面涌出来,不一会儿就涨满了整个心房。 这不是他的情绪,这满溢的悲伤属于虫帝真正的雄子哈维尔.门罗。 苍生道修者没有父母,亲情之于他不过是一种道听途说的见闻。 他曾在乡间遇上一支送葬的队伍,锣鼓唢呐开道,两边有人向天上扬着纸钱,中间儿子穿着素衣头戴白缟,扶着一口薄木棺哭的昏天黑地。他退到一旁暂避,却在队伍擦身的霎那间听到不少声音,那声音有爱有恨,裹挟着纷扬的纸钱向上盘旋一圈后又下落成雨。 那声音说’别留下孩儿一人’ 当时他不懂,现在懵懂的修道者摸着心口,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似痛非痛。他浑身都不舒服,仿佛全身的皮肉凭空增厚,将神经都包在肉里,痛觉无法经由神经传递,只在最末梢留下微末的影子。 他有点想剖开皮肉,从里面把神经扯出来,这样感觉会不会更清晰,更鲜明? “兰斯,我…….这里有点不对劲。”哈维尔想了半天,他词穷的无法准确将其描述出来,他想着兰斯应该会懂,于是转过脸向门口的雌虫求助。 兰斯看着哈维尔红了眼眶,他知道殿下正处于莫大的悲伤之中,但没有时间了。他很想立刻马上跑过去,跪在殿下身前,向他袒露自己的罪行,忏悔自己如何眼睁睁地看着他父亲死去,坦白这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不过是自己私欲的殉葬品,是他罪行的连锁反应。 可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元帅在通讯坦白了很多事情。兰斯听出元帅的声音嘶哑而疲惫,一瞬间苍老了不少。 他说他们的计划出了纰漏,原本想通过隐瞒星兽中母兽的苏醒,在合适的时机将敌对势力引向战场,来削弱对方战斗力。但目前母兽复苏给星兽们智慧上带来的成长已经不受控了。而母兽的苏醒速度也出乎他们所料,最开始它的精神力只能让军雌头疼欲裂,现在已经可以瞬间将雌虫碾成肉泥了。这波兽潮史无前例,来的气势汹汹,一路横冲直撞,离帝国最后的防线只差不到一光年的距离。 他说帝国需要s级雄虫扭转战况,只有他们才能调动精神力,联结场上所有雌虫,为雌虫抵御来自母兽的精神力攻击。他最初的想法是逼迫虫帝上战场,可现在虫帝已死,活着的s级雄虫只有哈维尔。 他说兰斯求你放下个人私欲,将殿下还给帝国。 他说殿下如果知道,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做个选择吧殿下,选我,还是选苍生。”兰斯从门口挪进屋,挪到哈维尔身边,从左边衣兜里掏出光脑递过去,光脑上元帅的通讯已接通多时。 这样一个小小的黑方块,此刻却有决定他生死的力量,兰斯孤零零站在这头,大义和亟待解决的危机在那头。 殿下,兰斯把选择权还给您。 选苍生,他就按下口袋里的按钮,发送定位。元帅的空间舰会以最大跃迁速度找过来,将您从他身边带走,带往拯救苍生的战场。 选他,他就带着您再次跃迁,绕过星兽攻击的地方一路朝更远的地方去。宇宙之大,何愁没有地方容身。只要您在他身边,垃圾星也能是天堂。他都想好了,先去希马星系的三号星生活一阵,哪儿的雨季很短,夜晚很长,他和殿下会有很长的时间来做想做的事。如果殿下觉着寂寞,那他怀个蛋给殿下解闷,等殿下呆腻了这里,就再换个星系生活。 哈维尔静静地挂断通讯,静静地坐在原地,一句话未说。 空气逐渐升温,气氛开始焦灼。 哈维尔在琢磨兰斯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两个选择明明就是一个,选择兰斯就是选择苍生,拯救世界就是拯救兰斯。他向兰斯承诺过会一直保护他,所以在战场上也会将他护在身后,为他抵御一切攻击。 “和我一起去战场吧,兰斯。” 兰斯自听见哈维尔嘴里说出这句话,心里沉甸甸的巨石就一路向下,砸穿了脏器和肚肠,血淋淋的落了地。 殿下,他的殿下果真没选他。疲惫从脚底往上蔓延,血一路向下流向脚底。 他想哭,泪却干了,他的眼泪已经为殿下流尽了,所以是时候了,现在他该做最后一件事。 哈维尔看着兰斯一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苍白的脸上透着浓厚的死气,恍然间竟分不清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活着的生命,还是死去的魂灵。 他看见兰斯从腰间抽出一把光剑,缓缓对准自己心口,急得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腿没有力气,那就伸手。哈维尔伸出手一把将抬起的光剑按下,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兰斯的衣角,使尽全力将自己拖了过去。 “兰斯!” 兰斯被哈维尔拽的身形一晃,脚下不稳直接向后,连带着抓着他不放的哈维尔一起,摔到了柔软的地毯上。 晨光未唏,外面太阳尚未露面,天空还留有老去的月亮与星辰,屋内两人身影在这浅淡的光中交叠出更完整的形状。 兰斯看着哈维尔近在咫尺的脸,手指抚上雄虫拉的平直的嘴角。殿下唇真软,他怎么也摸不够,于是忍不住把嘴也凑了上去,什么都没做,就这样静静地贴着。 等贴够了,他又放轻声音,看着哈维尔的脸,叹息着说了声抱歉。他用掌心覆盖住哈维尔的手背,五根手指伸进哈维尔指间,两只手十指相扣,亲密的交叠而后一路被牵引着按到光剑冰凉的剑柄上,那冷硬的触感真实的可怕。 哈维尔看出兰斯心存死志,急得什么都忘了,语无伦次地一个劲儿重复”兰斯,我选你,我们一起走!” “你护了这么久的支点居然自己寻死,真是太妙了!”系统看出哈维尔此时已乱了阵脚,不怀好意的火上浇油,“还有一个办法,你说出真相,告诉兰斯他与这世界同生共死!这样他就不会为自己的独占欲与道德天下大义冲突而选择去死。” 这是个能救人的办法,可哈维尔望着小雌虫通红的眼睛,那些话又化作荆棘卡在喉间。 如果说出来,眼前这个嘴硬心软的爱哭鬼就会变成想尽办法苟且求生的困兽,在日益加重的责任中磨损的面部全非,他会平静且自愿的背负起沉重的担子,在世间踽踽独行。他会温驯地走入永夜,平静地接受整个世界的因果,用自己的身躯做船,灵魂做桨一趟趟送人渡河。所有人都会幸福,唯独小雌虫自己。 兰斯按着哈维尔的手逐渐加重,光剑愈加贴近兰斯胸口。 耳边系统还在不停叫嚷,叫他快说呀!快说呀! 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 求你了!快说吧!救救他!救救他! 哈维尔看着兰斯,四目相对间,兰斯忽然笑了,笑容间带着平静,好像他终于从皮囊里时刻沸腾的毒血中解脱,好像他终于不用受到良心和爱的双重折磨,好像他终于爱人爱到死,得偿所愿。 殿下,兰斯对不起您, 殿下,兰斯怀着卑劣的念头爱着您。 殿下,兰斯无法忍受完全的占有您之后又失去。 哈维尔只觉着手被人握着猛然一递,温热的血涌出来劈头盖脸的把他浇了个透。 那洞穿艾文的光剑此时洞穿了兰斯,命运像个回环,哈维尔当日未从兰斯手中救下艾文,今日也未曾从兰斯手中救下他自己。 兰斯躺在爱人怀里,感受着血一点点从他身体里流走,看着自己胸口绽开一团殷红,他颤抖着伸手,想抚上爱人的脸颊,又缩了回去。 好多血啊,他的手上都是血,会弄脏爱人的脸,他的殿下要一辈子干干净净,一辈子挂在天上,不会有人再把他摘下来了。 殿下,若我不曾见过太阳…….. 殿下,天快亮了 殿下,再见。 天快亮了,可天永远不会亮了。 随着怀中雌虫体温逐渐冰冷的是逐渐扭曲弯转的世界。空间开始晃动,周遭的一切被拉长被揉皱,如一块正在被人搓洗的破抹布。哈维尔听见一个清脆的咔喳声,声音极其轻微,又震耳欲聋。他所处的世界像镜子被打碎,哗啦一下裂开坠地,露出底下漆黑一片。而每一个碎片都映着兰斯的影子。 他发现周遭不是全然漆黑,而是存在一个不断搏动的影子,那影子泛着血色,像粗壮的血管,又像连接胎儿的巨大脐带。 几乎是眨眼间,他就从那漆黑的空间中脱离,后背狠狠砸向一团巨大的,凝胶状柔软的空间带,从空间带中透漏出蓝色和红色交织的光斑,砸下去的一瞬间,那空间带像液体一样溅起五颜六色的水花。 他听见系统发疯似的大叫,叫的畅快无比。 “时鹤鸣!你道心有瑕!” “时鹤鸣!你道心有瑕!” “你的大爱里掺了私欲!为一人毁了天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21章 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时鹤鸣最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那目光潮湿又黏腻,附骨之蛆般缠在他身上。他为此烦恼了数日,今天这种烦恼终于消失了。 因为,那双暗处的眼睛找到了。 时鹤鸣站在画室门口,看着地上捂着肚子痛呼不止的男生,慢悠悠叹了口气,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上一个小世界因为兰斯的死而崩塌,导致系统的任务提前完成。 无良系统趁着时鹤鸣还未来得及反思到底哪里出了岔子的时候,火速把他投进如今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就合理的多了,没有虫族雄尊雌卑那一套,矛盾从性别议题转到了贫富差距上。 系统给他找的身体也叫时鹤鸣,是两位在艺术领域享有盛誉的美院教授的老来子,被千娇万宠着长大。 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从来没短缺过钱财。因在绘画上的超高天赋顺利被塞恩学院录取,成为这个学院的学生。 塞恩学院是这个国家无数学子的梦中情校,踏入这里就等于踏入光明的未来。从这里毕业的学生无不是各行业执牛耳者,但吸引众多学子的并不仅仅是雄厚的师资以及过硬的教学质量,而是人脉与资源。 塞恩学院自创办以来只招收两种学生,第一种是顶级阶层的少爷小姐们,这些天龙人早早地就完成了所需要的一切基础教育,来到这里除了进行特殊的拔高培养外,更重要的是认识同阶层的人,形成关系网进行资源互换,或是试图挤进更高的圈子里寻找飞升的时机。 第二种则是一些具有特殊才能的普通家庭孩子,也就是特优生。 为了更好的区分特优生和常规生,学院准备了两种不同颜色的制服领带,常规生佩戴金色领带,特优生佩戴红色领带。 与小说和一些影视作品不同的是,这里不是所有天龙人都品行恶劣,喜好将快乐建立在他人之上。 他们更多的是一种冷漠,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漠不关心,欺负人的事反而都是特优生在做,他们彼此捉弄欺辱,弱小者无力反抗,又选择挥刀向更弱者。 而时鹤鸣这次的身份在一众新能源新贵,科技新贵里都排不上号,更别提顶级豪门,皇亲贵胄了。 只能勉强算进学阀里面,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学院处于中下层。 但原身和时鹤鸣都不在乎,原身一心扑在画画上,冷着一张俊脸,同谁都不说话,除了上课外的所有空闲时间都把自己锁在画室,整宿整宿地画个不停,直到把自己饿晕,倒在画室里被朋友发现送到校内医院。 时鹤鸣就是在这时候穿进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对上三双急得发红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们看见他醒了立刻围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嘘寒问暖。 “时鹤鸣,你这次的身份和上一次不一样,哈维尔一出生就在沉睡,而这次的身份有完整的人生经历和社会关系。 你必须遵从他原有的性格和习惯,要是被亲近的人察觉到他壳子里换了个芯儿,我们麻烦就大了。我把他的记忆传送给你,你赶快消化一下。” 记忆被灌注在脑子里的感觉并不舒服,时鹤鸣躺在病床上,有些难耐地皱了皱眉。 “阿鹤!” “鹤鸣,你哪里难受吗?” 看见虚弱无力躺在病床上的美人忽然面白如纸,眉头轻蹙,似是正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围在旁边时刻关心时鹤鸣身体的三人中有两人瞬间紧张过了头,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 第三人看似沉稳没那么紧张,但还是在病床上的人蹙眉时,立刻伸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而后一脸严肃地抱臂站在病床旁,目光同样带着担忧。 医生来的很快,几乎在铃声响起的瞬间就出现在门口,速度之快不由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候在病房外面,等待被召唤。 年轻的医生穿着白大褂,先是向上翻开时鹤鸣的眼皮,拿手电在他眼前晃了晃,又仔细盯着一旁的监护装置看了半天,发现没什么异常后,紧绷的面色缓和了不少。 “时同学没什么大碍,头痛是昏倒后的正常反应,卧床休息一会就好了。” 医生说完并没有离开病房,而是站在原地不敢动,直到那三人中其中一人说出你可以走了,他才擦了擦头上冷汗,毕恭毕敬的走了。 医生出门后还面色戚戚的朝里面看了一眼,宽大的病床上卧着的人身姿修长,面若好女,旁边或站或坐的男生们容貌出众,气质出类拔萃各有千秋。 他一边感慨着珠宝旁边必有恶龙环伺,古语诚不我欺,一边又为那人担心。 那三人看向他的目光里,浓稠的渴求和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简直要溢出来了。 小美人儿啊,你说你惹谁不好,二世祖小纨绔,活阎王,还有一个笑面虎,单拎出来一个你都未必吃得消,还一连惹了三个。 造孽呦。 “昫宸,我们走吧,让鹤鸣自己好好休息。”一直站着的那人抬手扶了扶眼镜,对另外两人说道。 时鹤鸣闭着眼睛,在一阵椅子挪动和衣物摩擦声中判断出他们走向门口,其间还有一个少年感十足的声音激动的冲着另一人嚷: “要不是…….说了要多看着点阿鹤,多带他出去玩,别老闷在屋子里….” 另一个人冷笑了一下,顶了回去“你还好意思说我,哪回不是鹤鸣冷下脸不说话,你就喵喵叫着服软了。” 争吵声随着脚步声远去,时鹤鸣终于能放下心来,接收这个身体前二十年的记忆。 原来刚才的三人是原主的朋友,原主认识他们的时候颇有些狼狈。 因为家世比不上其他人,他最开始是没有独立画室的,只能同其他人共用一个超大的公共画室。 由于原主那张脸漂亮得过了头,每次他一出现在画室,就会有许多人一窝蜂涌上来对其动手动脚,更有甚者凭借傲人的家世给原主施压要包养他,并威胁说若是他不从,就拿他父母开刀。 好在原主从小到大都泡在他人粘稠的爱欲里,对这套把戏已经见怪不怪,所以那人前脚刚大放厥词说要包养他,后脚就被按在地上一顿狠踹。 踹完了原主还冷着一张脸拎着被他揍个半死的倒霉蛋的衣领,从画室一路拖到四楼学生会。 原主敲开学生会的门,将手里死猪一样的人丢了进去,对着屋里神色不明的三人说了一句话。 “给我一间独立画室,我可以给塞恩学院捧回它梦寐已久的那座奖杯。” 这个条件确实很有说服力,塞恩学院建校百年,拿回奖杯无数,唯独少了洛克艺术成就奖的奖杯。 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有人能捧回这座奖杯,弥补塞恩学院的空白,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学院都能摘给他。 但在屋内三人的眼中,具有致命说服力的不是奖杯,而是眼前这个人。 他好像夜空中高挂的明月,那张脸色若春华,眉眼间流转着不染尘埃的静寂,不像是肉体凡胎,泥捏土作的俗物,而是用冷玉用月光精心雕琢,是神明钟爱的造物。 让人不禁感叹老天的不公,将万般光华都赐予一人,连银河都忍不住倾泻下来,温柔的吻过他微扬的嘴角。 即使眼前人脸上还有打人时溅上去的血,也未曾叫逐月之人退去半分,他光是站在哪不动,周身的气质就足够让人感到遥不可及,却又使人甘愿被引诱,沉溺在这一方月华中。 屋内三人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志在必得的野心。 论坛上说的没错,月亮,果然能勾起心中最隐蔽的欲望。 从那一刻开始,原身就多了一间装修豪华的独立画室以及三个位高权重锦衣玉食的朋友,起初原身以为这三人同其他人一样,也是馋他身子。 后来在相处中慢慢发现他们似乎对自己别无他想,只是单纯的欣赏自己的才华,想与自己交朋友,所以逐渐放下心,开始习惯他们融入自己的生活。 说来也巧,自从和他们做了朋友,原身就再也没被热情的求爱者打扰过,连以往总在背后窥伺的目光都一股脑儿,消失的一干二净。 时鹤鸣度过了相当安稳的一段日子,直到最近,那窥伺的目光又回来了,而且同之前不一样。 这次目光侵略性十足,每当他转身,背对着它,肌肤就仿佛被长有倒刺的舌头重重的舔舐过一样,被灼的发烫。 今天他因为和宁昫宸约好了一起去画展而早早收了工,就在他刚涮好画笔,准备挂在笔架上时,就被人从后面按住,抵在了墙上。 按住的他的人身高矮他不少,一身的酒气,有些费力地埋首在他颈间乱拱,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时鹤鸣耐着性子一听,发现都是些低俗不堪的下流话。 “让我亲一口,亲一口……我有钱,很多很多钱,你真香啊…..喷的什么香水….和我做一次,我给你买最好的房子,车你要不要…..把我干爽了,都给你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22章 他在勾引你,你信我 又来了,时鹤鸣被按在墙上,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按照苍冥界的规矩,修士们动武之前需要先进行口头上的询问,确定无法沟通解决只能诉诸武力后,方可动手。 当然,邪修除外,他们的手永远快嘴一步,只有敌人躺在地上后,才假惺惺的来上一句,啊真的要打吗。 他师弟就是这等邪修做派,为了不让师弟走上邪修的路子,他这个做师兄的简直操碎了心。 “现在离开这个房间,我可以不和你计较。”时鹤鸣感觉自己这句话既诚恳又具有威慑力,谁承想换来的却是身后狂徒不知悔改反而越发猖狂的动作,时鹤鸣抬起了手腕。 只见他绕头转身行云流水,眨眼就从狂徒的束缚中游出来,而后肩膀带动手臂向前一……. 打出去的拳头被人连同手腕一起轻柔地圈住,旁边伸出来一条长腿,对着那狂徒一个飞踹,将其踹倒在地。 在楼下等了半天后上楼找人却看见这一幕的宁昫宸还觉得不解气,松开时鹤鸣的手又冲过去,朝地上那人的腹部狠踢了几脚,一边踢一边沉着脸怒骂: “恶心的东西,蠢货,谁给你的胆子…..” 谁给我的胆子……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你这个有眼无珠的贱货…… 倒在地上的人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拼命往旁边摆放静物的桌子下缩。 他边缩心里边恶毒地想,妈的,这小子下手真重,疼死我了,你等着的,等我回家告诉我爸爸,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妈的。 他是堂堂辉腾的大少爷,要什么得不到,等着的,他先收拾了这个疯子,然后再把那个美人绑在床上,他要让他爽的瞳孔失焦,耷拉着舌尖向他求饶。 想到这,他忍着脚踹在身上的疼痛,抬头朝门口望去。 只见那美人长身玉立,身材痩削却不单薄,从平直的肩线到收窄的腰身,恍若水墨画中一笔勾出的仙鹤。 真美……这么美又没有足以自保的家世,活该被他惦记。 他的父亲做新能源汽车起家,最近接到官方的扶持项目,决定扩大规模,把生意往京市发展,所以举家从海市搬到京市。 为了能跻身京市得上流圈子,他父亲费了一番力气把他送进塞恩学院,叮嘱他结交这里的核心人物,最好能和那几位说上句话。 可他踏进这里的第一眼,就被眼前的男生勾了魂,那天他站在一座楼下,仰头便看见有人在楼上画画,一阵风吹动美人的乌发,也吹动了他的心。 但喜欢归喜欢,在这个掉一块砖都能砸中亿万富翁的校园里,不摸清背景贸然下手的话,惨的就是自己。 他忍着心里不断叫嚣的渴望调查了几天,在得知那个美人的父母没有任何背景,只是个搞艺术的穷鬼后,捂着□□躺在床上笑了半天,最后把一团团纸巾扔了一地。 他美滋滋地想,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眼见着那小疯狗下手越来越狠,没个轻重,嘴里骂的也是越来越脏,时鹤鸣忍不住打断了这一场单方面的暴行。 “昫宸,注意言辞。” 宁昫宸被刚才时鹤鸣被按着那一幕气红了眼,他一贯脾气暴躁,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为他保驾护航,他原本没想着留手,却因身边的人一句话就停了动作。 只见刚才还满身戾气的男生,转过身耸眉搭眼的凑到时鹤鸣身边,弱气又委屈地大声喵喵。 “阿鹤你干嘛要奖励他!” “你知不知道这下贱的东西会抱着你的手不放,用舌头舔过你每一根手指把你手指舔的通红就连指缝都不放过!” 原本一直在看热闹的系统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冒头,在时鹤鸣心里大声蛐蛐,“老古板,你这小狗脑子不好使吧,你听听他这话对吗?!” 时鹤鸣觉着系统说的对,于是冷着脸制止男生的胡思乱想,“你再说这样的昏话,我们就别做朋友了。” 宁昫宸一听时鹤鸣要和他绝交,吓得立刻住了嘴,乖乖地抬眼看他,直到发现他脸上表情有所缓和后,才犹犹豫豫地出声问“那你今天….还和我一起看画展吗?” 时鹤鸣原本就不想去,只是耐不住宁昫宸从早到晚地软磨硬泡所以才勉强同意和他一起去看,这会儿正好顺势将其推掉。 “等你学会正常说话,再去看画展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见他态度无比坚决,宁昫宸只得无比沮丧低着头从画室离开,离开前还没忘拽着地下那个晕厥过去的狂徒衣领,将其一并带走,不想留他在这污了画室主人的眼。 时鹤鸣听见离开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渐远去,在心底问系统“我方才学原主语气讲话,学的有几分像?” 系统听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回答道:“非常像!就是这种面冷心冷的调调!” 引发混乱的罪魁祸首走是走了,这一地散落的画笔,打翻的颜料还需要人收拾,时鹤鸣走进画室,弯腰拾起散落在各处的画笔。 刚一弯腰便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乱,他凝神听了一会,好像有人正在被欺负。 他走到阳台探头向下望去,看到楼下树林里,几个穿着制服带着红领带的男生正嬉笑着扯着一个人的头发,为首的那个男生用手狎昵地拍了拍他的脸,然后慢悠悠地把手中冒着热气的咖啡浇了下去。 就在楼下一直被欺负的男孩抬头的瞬间,系统的话和时鹤鸣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同时炸开。 “世界支点!那就是此间的世界支点!” 时鹤鸣此刻根本没听见系统在说什么,他紧紧盯着楼下那个男生的脸,看着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不会错的,即使发色和瞳色都变了,他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兰斯,那是兰斯…… 楼下的男生的脸同兰斯有八分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眼角尖锐下勾,眼尾平直,微微上挑,汪着泪的时候简直和他的小雌虫一模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在心底问系统“所有的世界支点,都是同一个人吗?” 见系统沉默着没回话,时鹤鸣明白了什么转身下楼。 系统看见时鹤鸣连踩到颜料都没察觉,一心只顾着下去救人,气的魂都飞了,它在心里大喊: “时鹤鸣!你又想重蹈覆辙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像上个世界那样仁慈了,这次的惩罚会加剧你身体中癌细胞的扩增,你救人的次数越多死的就越快!” 时鹤鸣将系统的威胁当作耳旁风,不过就是一死,死有何惧。 他脑海里闪过上个世界兰斯死在他怀里的样子,想着兰斯的那句如果不曾见过太阳,心里下了决心。 上一次他判断失误,导致兰斯自杀世界毁灭,这一次不会了,他会离支点远远的,只在暗地里默默守候,直到支点拥有自保的能力,不会轻易受人欺凌,能快乐地活在世上。 时鹤鸣到楼下的时候,欺凌还未结束。霸凌者像是找到了好玩的玩具,几个人正将支点按在地上,试图逼他吞食地上的花草和泥土。 “你们很吵。”时鹤鸣冷着脸站在霸凌者身边说道,为首的霸凌者被打断,满脸不耐烦的回身,皱着眉刚想骂人,却在看见来人脸的刹那变了神色,把尚未出口的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好意思时同学!打扰到你了!我们马上就走!”那人小心翼翼地观察时鹤鸣的神色,发现他没有计较的打算后,拉着几个同伴忙不迭地跑了,边跑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原来这就是论坛上说的月亮,他今天也算是近距离接触了。 时鹤鸣看着霸凌者都跑了,转身刚想离开这里,却被地下的人拉住了衣角。那人抬起头,熟悉的眼中含着泪,可怜兮兮地冲他说,“我的衣服……被撕坏了。” 他说的是真的,时鹤鸣看见他跪坐在泥地里狼狈至极,制服外套不翼而飞,里面的衬衫也被扯出了一个大洞,胸口处白嫩的肌肤被初春的寒风冻的通红,而冷掉的咖啡正不断沿着湿漉漉的发稍滑下,更加重了冷意。 时鹤鸣虚假的冷酷伪装面对这样真实的凄惨遭遇根本不堪一击,软下来的心肠使得他速速败下阵来,最终只有无奈地说了声跟上,将其带回了画室。 这间画室是那三个人亲自盯着装修的,与其说是画室,不如说是带有画室的总统套房,连衣帽间都有,更别浴室了。 时鹤鸣时刻谨记自己的人设,冷脸让他进去洗澡。又去衣帽间取了套没拆标签的新衣服放在浴室门口。 时鹤鸣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用淋浴装置,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直接帮他打开,直到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啦的水声,才放下心,继续收拾乱七八糟涂了一地颜料的地面。 他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浴室里面水声也停了,他看见门开了一个小缝,一只白中透粉的胳膊悄咪咪地从中伸出来,胡乱摸索了几下摸到衣服后,又像囤粮食的小仓鼠一样拖着衣服缩到门后。 大约五分钟后,浴室门被打开,蒸腾的水蒸气涌出屋外,男生顶着湿漉漉的黑发,赤着一双脚小步挪了出来。 他身上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灰色卫衣,卫衣过于宽大的领口歪斜着滑下半个肩膀,露出被热水泡的发红的皮肤。 可能是因为过于匆忙或是不敢贸然使用主人的浴巾,导致他身上的卫衣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坠在锁骨下方。 许是感受到时鹤鸣的视线,男生有些难为情,先是胡乱卷着过长的袖子,后又局促地提起因宽松一直往下掉的裤腰,丝毫没注意到领口因为他的动作即将滑下另一边肩头。 时鹤鸣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弄衣服却越弄皮肤露的越多,只得走上前去,亲手替男孩拢住宽大下滑的衣领。 男孩见他过来,先是紧张了一下,抬起一张俏脸自上而下的望着他,似是感受到眼前人冷漠中的善意,对他绽开一抹甜笑。 “老古板,他在勾引你,你信我,绝对的。”对此,系统冷静的分析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23章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最近看到支点的频率也太高了些。 自从那天时鹤鸣撞见支点被欺负,一时心软将其带回画室,他的身后就多了条小尾巴。 无论在哪里,无论他在干什么,一转头都能看见支点毛茸茸的小脑瓜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从各种地方长出来,墙后面,马路对面,灌木丛里。 甚至有一次,他还看见支点躲在一棵小树后面,探头探脑地向他这里张望,一和他眼神对视上,就慌张的缩回到树后面,那棵小树只堪堪挡住支点的脸,半个身子都还露在外面。 这个世界的支点好像不太聪明……..怎么傻里傻气的……. 系统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在他心底扮演侦探对着支点的种种行为好一顿分析,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说不定是老谋深算,故意装傻等着你上钩呢。” 对于系统的分析,时鹤鸣有自己的判断,无所谓支点是不是在装傻,他已经决定了这一次绝对不会靠支点太近。 上一个世界的结局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要吃一堑长一智。 所以当眼前的男生似是终于鼓起勇气,小脸红扑扑地抱着洗好的衣服,以还衣服为名将他堵在画室楼下的时候。 他也仅仅是冷漠的抬眼,摆了摆手告诉男生不要再过来打扰他,衣服送给他不用归还后,就干脆利落地绕开低着头的男孩,抬脚上楼。 他走到一楼转角的时候,用余光看到支点依旧低着头,很失望很沮丧的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心软了一下又马上硬起来。 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是不是很不合礼仪?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 心里一个温柔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响起,时鹤鸣思考了一会,觉着有几分道理,这样做确实有违修道人的礼数。 可马上,又一个稍显冷淡的声音出现了,他说你忘了兰斯吗?你忘了他的话? 你如今做的没有半分问题,问了名字就是羁绊的开始,你这样做就是明摆着,回绝了任何与他产生交集的可能。你这是为他好! 这两个声音都是时鹤鸣自己,两种念头在他心里天人交战,终于,冷漠的声音占了上风。 这么做是为他好,时鹤鸣再一次坚定了远离支点的决心,重新抬脚上楼,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学长!”支点抱着衣服气喘吁吁地小跑上楼,追到他身后。 “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同学长道谢,感谢您救了我。这些天我一直犹犹豫豫不敢上来和您说话,是不是让您感到困扰了?我给您道歉!对不起!” 男生说着就向下猛的一鞠躬,这个躬了很久,他的头一直低着,只留个圆润的后脑勺对着时鹤鸣的脸,时鹤鸣听见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轻微的哽咽。 “学长,我叫季斯时!’我喜我生,独丁斯时‘的斯时!我会努力让您记住我的!” 啊这……人家都主动报名字了,自己还一言不发是不是不太好……. 时鹤鸣盯着季斯时后脑勺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头上有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发旋。 “没事,不算打扰。”时鹤鸣声音放缓到一半,又想起来自己前一秒刚坚定的决心,补救似得板起脸,“时鹤鸣,我的名字。” 季斯时听到时鹤鸣和他交换了名字,喜不自胜,立刻把头抬了起来,可谁知因为他长时间低头又快速抬头,导致血供应不足产生眩晕。 季斯时眼前一黑,只觉着头重脚轻,脑子里像是有个飞速转动的陀螺,带着周遭固体的液体的乱七八糟的组织们一同转个不停,他想抓着楼梯扶手把头低回去让转动停下来,结果手一歪抓了个空,整个人向后仰倒。 时鹤鸣原本在努力保持冷漠的表情,一看季斯时眼睛虚焦,身体不受控的向后倒,而下面是整整十二阶三十厘米高的台阶和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也不顾不上冷漠的人设了,一把握住季斯时的手腕,一个用力将他整个身子扯了回来。 可能是出于惯性,季斯时向前一扑,正巧把自己温热的身子送进时鹤鸣怀里,紧贴着他的胸膛。 初春午后,阳光正好。金黄的光像融化的琥珀在地上流淌,一无所知的流到楼道内,冲着楼梯形成的阴影里探头探脑。 此时若是来人,需得放轻声音,要比春风吹过玉兰花颤抖的花瓣的声音还小,比冬眠中苏醒的生物在泥土里翻身的动静更小一些。 别打扰他们在阴影里相拥。 季斯时垂在身侧的指尖先触到温热的空气,继而陷入群青色的制服褶皱里,他听见胸膛传来清晰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 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听到的究竟是对方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又或是整个春日都缩小,将二人怀抱的空隙弥补,他听见的并非人,而是整个春日强有力,轰轰作响的心跳? 为什么人在幸福的时候,想法反而会不受控的变得悲观呢? 他居然觉得这流淌如蜜的阳光,摇曳的春花,透过树叶产生的婆娑光斑都是黄粱一梦。 自己依旧躺在潮湿的土地上,耳边听到的不过是梦碎的声音。 这拥抱的时间是不是有些过长了…..时鹤鸣想,他先是试图后退,可男孩立刻向前贴了过来。 “季斯时…..”考虑到自己高冷的人设,时鹤鸣喊了男生的名字,想要让其意识到现在二人距离的不妥而自动离开。 季斯时再听见自己名字被喊出来后,浑身打了机灵,像是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个箭步后撤离开了时鹤鸣的怀抱。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后,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出现了很多雪花点,这些雪花点有前有后密密麻麻填满了整个视野,几秒钟后又一齐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对对对……对不起学长!我不是故意的!不不不我是有意的….啊啊啊说错了我想说不是有意的……” 时鹤眼见着男生语无伦次地同他解释,越解释越慌乱,最后急的满头是汗脸颊通红,竟直接从他面前转身逃跑了。 跑走的时候还因为过于紧张,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了个踉跄。 这种细微的身体反应也是能演出来的吗? 也许这个世界支点的性格与兰斯不同,不像兰斯那样执拗。 时鹤鸣思考了一会后继续向楼上走去,他转身的时候,视野里白光一闪,等他定睛望过去的时候,那白光已然混迹于刺目的日光中,消失于无形了。 赛恩学院的学生办公室没有开灯,里面三个男生在黑暗里或站或坐,手机屏幕的……蓝光在他们的脸上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手机上是学院内部论坛的页面,一个帖子被顶到最上方,后面飘着硕大的hot。 【不会吧不会吧,一个屁大点的辉腾也好意思对我们的月亮叫嚣?】 配图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朋友圈截图,截图上面写着他的儿子仅因为爱慕一个同学就被残忍殴打至重伤,桡骨粉碎性骨折。 他作为心疼儿子的父亲要为儿子讨个说法,要让那个叫时鹤鸣的凶手付出代价。下面带着一张伤情鉴定单。 这个帖子发布仅不到五分钟,就收获了海量的回复,听到有人破坏规则率先对着月亮出手的学生们,当即义愤填膺气血上涌。一呼百应把那个转学生的背景扒得一干二净。 一楼校园百晓生于21:33回复:辉腾是新能源起家的吧? 二楼xhiodh于21:34回复:对,听说今年刚拿下官方的扶持项目。 三楼吃瓜最大于21:35回复:这不巧了吗@爆宝龙 四楼吃瓜二号机于21:37回复:这不巧了吗@爆宝龙 五楼裤裤飞到月亮上于21:39回复:这不巧了吗@爆宝龙 六楼吃瓜少女于21:39回复:你们看出具伤情报告单的医院……我怀疑事情没那么简单….. 七楼天眼查查于21:40回复:那家医院我要是没记错,是顾家全资持股的吧。 八楼月亮护卫队于21:44回复:这你得@顾云舟 …….. 二十楼校园百晓生于22:35回复:最新消息,辉腾暴雷,有人在网上实名举报,辉腾内部涉嫌偷税漏税,非法窃取竞争对手标书,向有关部门行贿以及通过拉抬和对敲等手段操控股价获利。 他那个蠢货儿子也被爆出曾经酒驾逃逸,导致无辜路人一死一伤。目前已经被警方带走扣押了,蠢货儿子因为伤势严重留在医院取保候审。 二十一楼月亮保卫队队长于22:39回复:啊……这…..这速度如此之快 二十二楼天眼查查于22:40回复二十一楼月亮保卫队队长:不用犹豫,我替你@hati 二十三楼我恨马球于22:44回复:好家伙,那蠢货干什么了一口气惹了仨?上次见到这阵仗还是著名的画室包养事件。 二十四楼校园百晓生于22:54回复:听说是在画室把那一位按在墙上开黄腔。 二十五楼月亮保卫队于22:54回复:打轻了,我再加一把火。 二十六楼月亮保卫队队长于22:54回复:打轻了,我再加一把火。 二十七楼月亮保卫队副队于22:54回复:打轻了,我再加一把火。 ……… “昫宸,他们说你打轻了。”裴临渊斜倚在办公室吧台边,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冰球将外边的微光折射到他那双多情的狐狸眼上,他对着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宁昫宸问道,“不过,我记得你说只踢了肚子,他手臂上的骨折谁弄的?” 宁昫宸被时鹤鸣勒令一周内不许出现在他面前,此时正想他想的心烦意乱,对裴临渊的话半点没听进去,随口回了一句记不清了,就继续望着手机上时鹤鸣的聊天页面纠结, 他已经一百六十八个小时,一万零八十分钟,六十万四千八百秒没见到阿鹤了! 四舍五入就是半辈子都没见到了! 阿鹤好过分!他不过就是骂了几句脏话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呜呜呜他好想和阿鹤说话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24章 那确实很坏了 苍冥界有一种异兽叫罔,它鸩首鹿身,背生肉翅,常栖山林,相传会引领失路之人走出迷途,故以瑞兽称之。 可画骨画皮难画虎,知人知面不知心,人且如此,兽亦如是。 一日,一老道偶经其窟,见骸骨森森累若丘,始悟此兽伪作良善,诱人近,裂而啖之。然其智绝者,在乎择数人而救,令其安然归家,护其善名不堕。 时鹤鸣曾遇到过罔,见到过它伪装出来的良善和被揭穿后的狰狞,季斯时难道也是这样吗? 他本不该在乎的,可随着季斯时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探究欲就越发明显,像原野上烧不尽的野草,一茬又一茬的长。 系统说季斯时用来吸引他注意力的手段拙劣又老套,说这种滥俗的把戏只有他这种山里的老古董才会上钩。 真的是把戏吗? 时鹤鸣看着身前冒着热气的蛋糕陷入沉思,季斯时捧着蛋糕,仰着脸,无比期待地看着他。 可能是业务还不太熟练,导致男生没注意自己发丝上落了面粉,衣领上沾了糖霜,连小巧的鼻尖上都糊了一块奶油。 “鹤......学长!这是我做的最完美的一块蛋糕了!我练了好久,肯定比之前好吃!” 季斯时见时鹤鸣久久未动,急得把蛋糕举得更高,险些蹭到年长者的脸。他红着耳朵小声为自己争取,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装蛋糕的盘子。 “尝尝吧.....真的很好吃......” 时鹤鸣的视线扫过季斯时的手背,上面全都是烫的水泡,其中有的水泡破了已经结痂,有的还鼓着,将白皙的皮肤撑出一个个半透明的囊包。 这已经是季斯时第五次给他做蛋糕了,每次他都是摆摆手拒绝然后径直走开。 第一次送来的是纸杯蛋糕,蛋糕顶部漆黑一片,第二次送来一个抹茶千层,里面的抹茶绿得发黑,接下来依次是又扁又塌的舒芙蕾和差强人意的可露丽。 男生的进步有目可睹,这次送来的是卖相十分正常的草莓蛋糕。 它会很好吃,时鹤鸣想。 他前天从画室出来的很晚,离他住的地方比较近的侧门被锁了,不得以绕路从活动楼中间穿过去,穿到正门离开。 深夜的活动楼空无一人,除了安全出口处的绿光,就是倾泻在空旷的走廊里的月色,周围万籁俱寂。 他在一片幽静中举步向前,途径烹饪教室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动。驻足一看,教室里面藏着一只勤奋又努力的小老鼠。 季斯时踮着脚去够储物柜顶端的糖粉,淡粉色的围裙系在腰间勾勒出流畅的弧度,而操作台上正摆着一堆歪歪扭扭的蛋糕类似物,旁边是更多蛋糕的尸体。 他失败了很多次,才能把最漂亮的送给我。 不管怎么说,修道者的礼节里没有辜负真心这一说,时鹤鸣安慰着自己,伸手接过了蛋糕。 “谢谢,我会尝尝的。”他用一种稍显温和的口吻对季斯时说。 季斯时得到回应后几乎是跳着走的,时鹤鸣看到雀跃的男生先是矜持的走了几步,等确认后面的人看不见他,立马高兴地又蹦又跳,欢呼声合着春风被吹去好远。 “不会吧不会吧时鹤鸣!你这就心软了?人家大招还没放呢一个平a你就缴械啦?” 系统见他接了蛋糕,还用那般温柔的语气对支点说话,又在他脑子里胡言乱语。 系统最近沉迷上网,透过他的眼睛不停的刷短视频,还学了一堆令人费解的糊涂话回来。 “注意言辞,况且.....”时鹤鸣同系统说了一半便停了,况且什么他也不清楚,他先是反驳那句心软,又下意识在后面试图找补。 况且他感觉季斯时并不似系统说的那样表里不一,故意装作开朗活泼的样子接近自己。 若他真的攻于心计,善于伪装到这种地步,又为何会让自己成为被霸凌的对象? 是的,季斯时正在遭受霸凌。除去被自己看见的那回,还有很多次。 每次见面自己都能在他身上找到新的证据,膝盖上的纱布,手臂上的青紫,衣服下摆的半个泥脚印。 这些零散的细节共同勾勒了男生苦涩的真实,从男孩第一次被霸凌开始,四季轮转于他而言都化作凄风苦雨,而呼吸不过是重复摇晃的钟摆。 但季斯时不一样,他坚强又乐观,有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少年气,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像暖烘烘的小太阳。 “下结论可别太早,这年头自己骗自己比别人骗自己容易多了,你当心重蹈上一个世界的覆辙,虽然我是很乐意看到世界毁灭的….” 系统的话确实起到了一些效果,时鹤鸣摇摇头,不再去想季斯时,转身往画室走。 他刚走到走廊拐角,就看见宁昫宸气呼呼的蹲在门口,嘴里还念叨着阿鹤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被哪个小妖精勾去了魂最好别让他找到是谁如果被他找到他就一定要把那妖精的皮扒下来做衣裳…… 门口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幅银色半框眼镜,身姿颀长不瘦削,站姿自然挺拔,是顾云舟。 “阿鹤~你今天回来的好…..你手上的蛋糕哪来的?”时鹤鸣的身影刚出现便被百无聊赖的宁昫宸捕捉,他立刻起身拉长声音喵喵叫着向时鹤鸣扑来。 时鹤鸣并没有躲,他站在原地等了三秒,果不其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拽住宁昫宸的后衣领将其固定在地。 “多谢。”时鹤鸣穿进这具身体已有些时日,所以对这情景已经应对自如,他先是淡定地向顾云舟道了谢,而后走到门口刷脸进门。 身后二人跟着也进了门,一进到画室,宁昫宸便十分警觉地蹲坐到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时鹤鸣手中的蛋糕。 “阿鹤阿鹤好阿鹤~你还没说这蛋糕是哪儿来的呢?是谁送你的?你又不爱吃蛋糕不如给我吃了吧正巧我还没吃饭…..” 时鹤鸣充耳不闻,任由宁昫宸在那边碎碎念,转身将手中蛋糕放进冰箱。 但冰箱里存放了很多他没用完的油泥和荧光颜料,所以他不得不从冰箱门后探出头,叫顾云舟过来搭把手,帮他把冰箱里的东西稍微清理一下。 顾云舟没等时鹤鸣开口,就主动走过来接过他手中蛋糕。 很普通的蛋糕,从歪歪扭扭的裱花和涂抹得并不均匀的奶油中都可以看出来做它的人是个初学者。 还有奶油,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甜香,做它的人应该下足了功夫,对鹤鸣的喜好很了解,知道他喜欢甜食却又不喜甜味过重。最重要的是鹤鸣的态度,他似乎对这个蛋糕很是看重,端着它进门的时候下意识侧身护了一下。 顾云舟将视线从蛋糕身上转移与宁昫宸对视,刚才撒娇卖萌的男生此刻肃着脸目光幽幽,如同护食的恶狼。 是谁,不顾警告,趁他们不注意妄图染指塞恩的月亮。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此时已是黄昏,他们看见时鹤鸣将专注于画板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楼下花坛边上半蹲的陌生身影。 季斯时似乎并未察觉到楼上投来的视线,只顾着蹲在一簇簇开得正旺的不知名红花中间,低头撕煮好的鸡胸肉喂流浪猫。 没一会儿他脚边就聚拢了一波花色各不相同的猫咪,体积有大有小,看起来完全不像在流浪中饥一顿饱一顿的样子。 时鹤鸣看见楼下的男生一把搂过离他最近的橘猫,把头埋进橘猫软软的肚皮吸了又吸,最终发出痴汉的声音。 “啊,复活了!我们橘子真是一只超级无敌大胖猫~” 话音刚落就被恼羞成怒的橘猫一爪踹在脸上,橘猫挣脱出去,抖了抖毛,又翘着尾巴张开血盆大嘴去干饭了。 季斯时看着喵呜喵呜吃的正来劲的猫咪们,转身泻了力气靠坐在花坛边,将脸深深地埋入膝盖。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 良久,他的声音才从下面飘出来,似是多日的霸凌终于使眼前的男生感到无助,于是对着唯一的听众将情绪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我不明白……明明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受害者,可为什么他们还要将自己受到的痛苦肆意发泄在同样无辜的人身上呢?” 外面似乎下雨了,若是没下雨,如何解释男生湿漉漉的眼睫? 时鹤鸣看着季斯时消沉了一会,而后凶巴巴地抹了一把脸,对着各色猫咪大声宣誓。 “我发誓!等我有能力了一定狠狠报复回去!我要用最狠最狠的手段!让他们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看吧,我就说这小子在你面前的样子都是装的!你看他报复心有多强,还要用最狠的手段,他下一句保准要把那些人剥皮抽骨……”系统话还没说完就被楼下传来的声音打了脸。 只听楼下男生中气十足的大喊“我要让他们早上起床左脚绊右脚,磕掉一块大门牙!”而后声音又小了些,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还是别磕掉牙了…..磕掉牙不好看,还挺疼的。” 时鹤鸣被这话逗得猝不及防,嘴边逸出一声轻笑,而系统知道自己判断失误又拉不下面子,只好继续死鸭子嘴硬,“这话不狠毒吗!磕掉牙多恶毒啊……” 时鹤鸣看着季斯时被风吹动的碎发,指尖虚抵在唇畔,眉眼带笑,回复系统道。 “是吗,那确实很坏了。” 被冷落了许久的顾云舟与宁昫宸看见月亮望着楼下发笑,就也跟着探头一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才知道,原来妄图染指月亮的小偷,竟还是个熟面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25章 你轻敌了 今年的转学生怎么都这样不自量力,让人烦躁。 和煦的春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教室,轻柔地拂过少年微卷的额发,但宁昫宸此刻的心情并未因明媚的春光好上半点,他拿着笔十分焦躁地在草稿纸上乱涂乱写发泄情绪,一团团凌乱的墨痕如他纷乱的心绪。 季斯时,那个小偷叫季斯时。 他昨天看见那张脸就感觉眼熟,今早特意去查了一下,居然是今年唯二的转学生之一,也是唯一转过来的特优生,因为拿了化学国际竞赛的金奖被破格录进来的。 一个特优生而已,也配和他争?真是笑话。 可宁昫宸转念一想,话虽这么说,但昨天阿鹤的表现很明显就是有好感,至少对季斯时和对其他同学是不同的,不......甚至更特殊,因为阿鹤从来没对他露过笑模样。 “怎么了宸哥?” 后排的跟班突然凑上来同宁昫宸搭话,“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惹我们宸哥生气!看我把他.....” 跟班一边说,一边流里流气地用拇指在颈间做了个下划的动作。 宁昫宸啪地将笔摔到桌子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惊得窗边喜鹊扑棱棱飞走,他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冲着男生发脾气。 “没看见我心情不好吗!妈的,烦死了。” 他说完便起身,一把将凑过来的跟班推开走向教室门口。 跟班被他这么一吼,吓得僵在原地,立刻低头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见宁昫宸与他擦肩而过,手指似不经意地划过桌上草稿纸,草稿纸被划得破破烂烂,而凌乱的墨迹中间,十分显眼的写着一个名字—季斯时。 很好,他知道惹宸哥生气的是谁了。他若是能帮宸哥解决这个人,不愁挤不进那个闪着金光的圈子。 跟班看着宁昫宸离开的背影,满脑子都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的美好未来。 “你最好是自己主动出来,厕所就这么大,要是被我找到,你知道后果的......”嚣张的男声在空旷的厕所上回荡,随之而来的是厕所隔间门板被暴力踹开的巨响。 季斯时躲在最后一个隔间里,冷静的听着外面的踹门声,判断那帮人与自己的距离。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和踹门声同时停下了,整个厕所一时间安静的可怕。 静,太静了。 季斯时屏住呼吸,缓慢的将耳朵贴在门板上,试图通过呼吸声判断外面的人还在不在。 他听到细微的流水声,外面学生的打闹声,上面通风管道工作的嗡嗡声,唯独没有呼吸声。 难道是走了?他微微喘了口气,退开身子缓慢地直了下腰,却在向后退的瞬间凝住呼吸。 无他,只是透过门板下方的空隙看到一片漆黑的影子,他似乎已经看到一群人不怀好意的站在门板后面,微笑着,安静又耐心地等待着里面弱小的猎物探出头,而后一口吞掉它的脑袋。 季斯时无声的后退,捂住自己的嘴,试图通过不发出一点声音来迷惑外面的猎手,使其以为猎物不在这里。 但他失败了,他听见门外传来几声嬉笑,笑声中夹杂着水晃动的轻响。 他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点点抬起头,长时间保持不动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骨节响动声,他的视线跟随头抬起的角度缓慢上移,一个圆形的物体赫然出现在门板上方。 “找到你了。” 话音刚落,上面的东西就被人一把推了下来,冷水劈头盖脸的把他浇成了落汤鸡。但外面守着的人还觉得不够,并不打算收手。 外面站着的霸凌者后退一步,飞起一脚狠狠揣在了季斯时藏身隔间的门板上,单薄的门板被他踹出蛛网般的裂纹,又在接下来的几计飞踢中败下阵来,轰然倒地。 季斯时被人掐着脖子向后狠狠的一按,原本就淤青的后腰撞在冰凉的瓷砖上再次受伤,由上至下蔓延开的疼痛使他浑身一颤。 为首的男生显然深谙趁其病要其命的道理,立刻欺身上前,粗暴的揪住他湿透的头发向后一扯。 季斯时苍白的脸赤裸裸的暴露在闪着寒光的手机镜头下。 啧,又是这一招。 与霸凌者们想象的不同,季斯时并没有表现出惊恐又绝望的样子,也没有瑟瑟发抖立刻跪下抱着他们的腿求饶。而是面无表情的顺着他们的力度抬起头。 水珠从男生挑起的眉毛一路下滑至微扬的嘴角。 他! 他居然在笑! 以为万事皆在掌控的霸凌者们被这个,过于漂亮甚至算得上明媚的笑吓住。 一时间竟忘了是自己占据上风在欺辱别人,脑子里弹幕般密密麻麻飘过很多念头,以至于连手机视频的录制键都忘了点。 而始作俑者季斯时此刻正在心里一边默默吐槽眼前霸凌者的手段幼稚且毫无创意,一边留意着对面楼中某间教室的门,计算着某人出来的时间。 快了……离时鹤鸣下课的时间还有不到五秒。 四…… 三……. 二……. 一…….倒计时结束不过瞬息。 霸凌者们震惊的看见本应柔弱的猎物冲着摄像头无比嚣张地眨了下眼,而后十分轻松游刃有余地从他们的手中挣脱,一口气冲破他们的包围跑到厕所门口。 甚至还有时间转头冲他们甜甜一笑,随后跑进走廊。 下课的铃声随着季斯时逃脱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厕所门口,霸凌者们被定了穴一样在原地呆愣了足有半分钟,等他们完全察觉到自己被戏弄了才大骂着追了上去。 季斯时转过三楼拐角故意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慢下脚步,没过多久就听见身后传来辱骂声和脚步声一同传来。 太慢了,这么点路都要他等这么久…. 季斯时用余光搜寻到那朝思暮想觊觎已久的身影正向这边缓步走来,脚下故意一个踉跄,装作被自己绊倒的样子扑倒在地,如愿的被身后追来的男生们团团围住。 配角已经登场,现在轮到他这个主角了。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季斯时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蜷缩成团,不断向墙角挪动身体,慌乱间竟扯落了制服领口的扣子,雪白的肌肤立刻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施暴者扭曲的嘴脸下。 时鹤鸣抱着书路过三楼走廊,这个时间人比较少,周遭还算安静,所以当他听到前方传来隐约的哭叫声时,就立刻听出这声音属于季斯时。 他看见季斯时无比狼狈地被按在地上,霸凌者们压住他的四肢,不停撕扯他的衣服,另外一个人隐在手机后面,嬉笑着将镜头凑近他哭红的眼和咬坏的唇。 他还看见那惊恐无助的受害者扭过头,一双含泪的眼撞进他视线中,他看见少年的脸上青红一片,看见那唇瓣冲着他一张一合。 学长….救我…. 雄主…..救我…. 季斯时的脸慢慢的与兰斯的脸重合,挣扎着往他这边爬,可没爬两步就又被拽了回去,粗俗不堪的下流话又从那边传过来。 可是兰斯,明明是你自己选择的死亡,你叫我如何救你? 可我不是兰斯,您看清楚,我是季斯时。 你是季斯时,季斯时不是兰斯,季斯时只是一个弱小的,无法自保的孩子….. 这种种幻觉潮水般涌现又潮水般退去,等时鹤鸣反应过来,他已经站了过去,而周围霸凌者们倒了一地,都捂着手发出痛苦的呻吟。 季斯时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乳燕投林般扑进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 他一定是吓坏了,时鹤鸣一遍想着,一遍伸手环过怀中人的肩,将其搂的更紧。 眼睛看着不觉得,手触碰到才发觉季斯时居然这么瘦,好像就只有一把细伶伶的骨头,湿透的衬衫下肩胛骨突兀地支棱着,瘦得他心惊。 季斯时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吃饭?还没来的及容他细想,季斯时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从他胸前传来。 “学长………我好害怕……” “他们为什么一直欺负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好害怕……我拼命的跑还是被他们追上了…….” “学长,好痛…..我想回家….可他们说要在我家门口堵我…..” 怀中人的眼泪洇了时鹤鸣的衣襟,比衣服稍深一些的地方随着他的哭声逐渐晕开扩大。 时鹤鸣低头看着季斯时,不由得叹了口气,将原本的打算全部推翻。 季斯时与兰斯不同,他不像兰斯,是千锤百炼的战士。 他只是一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努力在世上生活的孩子。总是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遭受欺凌。 与其按照原计划在背后默默保护,不如先将其带在身边,先给他充足的底气和安全感,再慢慢教他学会反击。 “已经没事了,先跟我回家,换身衣服,睡个好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鹤鸣伸手摸了摸季斯时的头,轻声安慰道。 听到这句话,季斯时下意识收紧了抱在时鹤鸣腰间的手臂。 真好,学长果真如他所想,如此心软。他忍不住将脸埋的更紧,深深吸了一口那人身上香气,咧嘴无声大笑,笑的浑身发颤。 而这一切被对面天台上的二人尽收眼底。裴临渊弹掉手中烟灰,而一旁的宁昫宸将手中饮料罐捏的看不出原形。 “你轻敌了。” 裴临渊嗤笑着指向下面交叠的两道人影,“你当他是任人揉捏的兔子?看见了吗,人家比我们还早一步登堂入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26章 变成被雨淋湿的狗 季斯时如愿以偿的被时鹤鸣带回了家。 因为塞恩学院不为学生提供住宿,所以时鹤鸣的父母特意给他在附近置办了一个两居室,多出来的房间原本打算留给保姆用,结果找保姆的打算刚提出来便被原主以不喜欢被人打扰为由拒绝了。 如今,这个空置已久的房间迎来了它第一位住客。 这位住客穿着时鹤鸣的睡衣,躺着时鹤鸣亲手铺好的床,肿着哭过的眼睛同时鹤鸣道过晚安后,看着被轻柔合上的房门,美滋滋地想。 真是乞浆得酒啊...... 季斯时仰面躺在松软的枕头上打量着四周,屋子里种种细节都昭示着不曾有人留宿,学长不曾带任何一人来过这里,有此殊荣的唯他一人。 想到这儿,他翻了个身,把脑袋缩到被窝里,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又很快失望地探出头。 没有,这里没有时鹤鸣的味道,这床被褥不曾与他朝思暮想的身躯亲密接触。 人是最擅长得寸进尺的生物,得到了便贪图更多。比如他,睡了人家的客房还不够,和人家睡在一起才够。 那要怎么做呢,他渴望的是高挂天边的月亮,是雪山上圣洁的神明,是九重天上不知世事的仙,是阳春白雪的高绝乐音。 人爱上神不难,难的是让神爱上人。 晨光还未爬上窗台,时鹤鸣在半睡半醒间听见隔壁客房隐约传来一些动静,他起身走到客房门前,听着里面微弱的呜咽,犹豫了一会后轻轻推开门。 他看见季斯时蜷缩在被褥里睡得并不安稳,他的手指紧抓着被角,两条腿不断在被子里乱蹬,额头上都是冷汗,眼珠在眼皮下不住颤动,一副被梦魇住,醒不过来的样子。 “斯时……醒醒。”时鹤鸣轻声将季斯时叫醒,手掌安抚性的落在男生颤抖的身体上,“是不是做噩梦了?” “哥哥…….哥哥!别离开我呜呜呜,我好害怕!我又梦见他们了,他们追着我跑,你让我先跑,我一转头就又看不见你了…….哥哥,我和你一起走….斯时害怕!别让留下斯时一个人!” 喉咙里溢出的呜咽掐得恰到好处,季斯时猛地从床上坐起,惊魂未定的转身扑进年长者怀里,随着急促呼吸而耸动的肩膀在对方注视下如同受惊的蝶翅。 感受到时鹤鸣的体温隔着睡衣传过来,季斯时在黑暗中勾起嘴角。 想要把神拉下神坛,首先要让对方注视你,如何得到注视呢? 变成猫,变成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1】摒弃无用的良知,用伪装出的脆弱,迷茫,痛苦来打动他,把神与生俱来的仁慈化作捆住其手脚的锁链,最后把锁链的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学长!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哥哥……” 季斯时装作惊醒后惊惶的模样从时鹤鸣怀里退开,退开时指尖似是不小心地擦过眼前人敏感的腰际。 “没关系….我不介意…..”时鹤鸣的话未说完便被季斯时打断,刚从梦中惊醒的男孩此时红着眼眶,自下而上地仰着脸看着自己,手指紧张不安地绞着被褥,期期艾艾地对自己说: “那……我可以叫您哥哥吗……学长?” “您真的很像我哥哥…….他不在了,我只是太想他……” 他该如何拒绝一个受了欺负只会委委屈屈的对流浪猫倾诉,连做噩梦都只敢小声抽噎的孩子的请求?只是一声哥哥而已,就随他去吧。 “可以,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哥哥。”时鹤鸣同意了男生的请求,又抬手捋了捋他汗湿的额发,“明天还有课,继续睡吧。” 看着那人说完话转身准备离开,季斯时抓住了时鹤鸣衣角。 “别走…….等我睡着…..好不好….” 时鹤鸣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躺了进来,季斯时知道,他成功了。 他现在呼吸间都是哥哥身上干燥温暖的香气,这香气丝丝缕缕地将他包围,就像他想要的人主动将他拥入怀中,低头啄吻他的嘴唇,温柔的吻在肌肤上游走……. 这是何等美妙的幻想! 天光微熹时,季斯时先睁开了眼。他如饥似渴地盯着枕边人睫毛投下的阴影,听着那人清浅的呼吸。 直到闹钟响起的前一刻才轻手轻脚起身来到厨房。 煎蛋在平底锅里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季斯时装作不熟练的样子让油星溅上手腕,又在听见脚步声时迅速将袖口往下扯了扯,使伤口隐隐露出一半。 “鸡蛋要沿着边缘翻面,你这样会受伤。”时鹤鸣的声音中犹带着晨起的沙哑。 季斯时屏住呼吸感受对方来到他身边,同他肩膀碰着肩膀。 “是这样吗,哥哥?”他故意让铲子同锅底磕碰出笨拙的响动,垂下的眼睫险些遮不住他眼里得逞的笑意。 “嗯,不太对,你把铲子握得太紧了,放松点。”时鹤鸣看着季斯时被一个小小的三明治弄的手忙脚乱,破绽百出,不是未等黄油融化便放了面包,就是发现蛋壳掉进煎好的鸡蛋里。 塞恩学院的餐厅并不便宜,斯时又是刚转学过来,肯定错过了特优生在学期开始前下发的补助金。 他既不会做饭,又不能顿顿吃学校餐厅,怪不得他瘦成这样,一定是日日忍饥挨饿,甚至只能用凉水充饥? 想到这,时鹤鸣对季斯时的恻隐之心又多了几分。 “你放下,我来吧。”时鹤鸣接过男生手中的铲子,重新做了份三明治,将火候刚好的那份摆到季斯时面前,把季斯时做的那份留给了自己。 因为早餐耽误了些时间,所以二人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上课了,学生们都坐在教室里百无聊赖的等着老师的到来。 今天的风有些大,春风卷着无数粉白色花瓣扑到二人身上。 季斯时装作不安抱着书包亦步亦趋地跟在时鹤鸣身后。快到教室的时候,他故意在时鹤鸣转身时恰到好处地踉跄半步。 惊呼还未出口,后颈便被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托住,时鹤鸣制服心口处的纽扣硌在他眉心,落下个微红的印记。 见到这一幕,一旁教室里炸开细碎的私语,里面的人纷纷转过头,向门口那个率先破坏规则,在众目睽睽下勾引月亮的罪犯投去警告的目光。 季斯时感觉到这些目光带着令人胆寒的狠毒,像密密麻麻的蛛丝黏在后背。 这么凶吗?还有更过分的呢。 他在众人激愤的神色中故意扬起脸,用小兽般湿漉漉的眼神看着时鹤鸣。在众人针扎一样的视线中扯住月亮衣角,吞吞吐吐地说了声哥哥再见。 看着男孩仰起白净的笑脸,乖巧地和他作别,又感觉到教室里众人看向这边的神色带着几分敌意。 时鹤鸣担心季斯时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欺负,于是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故意提高声音,温柔的叮嘱季斯时下课后不要乱跑,乖乖在教室里等他一起回家。 季斯时目送时鹤鸣的衣角消失在走廊尽头,跟着随铃声到来的老师的脚步回到自己座位上。 刚一打开桌板,就看到桌板缝隙里闪过一抹寒光。 只有这点手段了吗?他们的想象力到底是有多匮乏,用出来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把戏。 季斯时若无其事地将刀片夹进课本扉页,顺便用指腹在刀刃上轻轻一蹭。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教你们一些外面流行的新把戏,教教你们什么叫真正的欺凌,真正的兵不血刃。 画室里的松节油味道浓得呛人。 刚下课的季斯时从一旁探出头,盯着时鹤鸣移动的画笔看。 平头猪鬃刷在钉好的亚麻画布上铺开大片深沉的蓝,怨不得不少艺术家对蓝色及其偏爱,这浑郁的蓝如同一片海,汹涌的暗流隐藏在平静的海面上。 不光是海,也是一面镜子,囚徒从中看到自己。 季斯时看着画布出了神,他看着那蓝色感觉自己正站在高台上,头顶是触手可及的明月,身下是万丈深渊无尽地狱,无数森白的骸骨瞪着空荡荡的眼眶,以一种向上抓挠的姿态堕入灼热岩浆。 他听到暴戾的风吹过白骨,将无数嘶哑怨毒的诅咒带到他耳边。 他们说你看见了吗,这里躺着的都是些妄图揽月之人的骸骨,他们不是死在逐月的路上,他们都死在月亮面前! 你以为你爱上的是心软的神,你错了,错的离谱!神没有心,神有四万八千相,慈悲相,怒目相,老者相,众生相…..唯独没有爱人相。 你见他的所有相皆是虚妄!都是朝露,是泡影! 时鹤鸣的余光先是看到一颗卷毛小脑袋凑过来,又看见两颗漆黑的眼珠一味的盯着他的画笔眨也不眨,有些被可爱到。“斯时,你要不要学画画?” 这句话把季斯时从那可怕的幻觉中拉了回来,“啊?画画…..好啊!” “画画第一步先是钉画布…….然后在画布上打好底稿。”时鹤鸣含笑递了一个调色盘给他,示意季斯时看中间的蓝色。 “你可以用蓝色打底稿,蓝色是最包容的颜色,可以被任何颜色覆盖…….” 顾云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话打断,季斯时看见顾云舟推门走进来,无比熟练地接过伸向自己的调色盘,然后俯身在时鹤鸣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顾云舟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眼神里是赤裸裸的警告和隐藏的很好的傲慢。 他看见时鹤鸣皱着眉头,略有些焦急地跟顾云舟走了出去,出门前特意叮嘱自己在画室里等他,他很快就回来。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转角后,季斯时站在画布前抖着手指抹开那抹蓝,指尖深深扣进画布里。 未干的油彩沾满掌心,他盯着画布,突然抓起大号猪鬃笔狠狠捅进颜料罐。血红混着黑泼撒在宁静的蓝天上,笔杆折断时木刺扎进虎口,他在疼痛中咧嘴笑了。 神没有心,没关系。 他给神一颗心,让那空壳子长出血肉,让自己泛着腥气的心脏跳动在神的胸膛。 他要让神变回人,拥有七情六欲,五毒八苦,他会陪在神身边,同他一起渡那九难十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第27章 他要绝望的爱你一辈子了 山间凛冽的风裹挟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臭味扑面而来,时鹤鸣站在护栏外,看里面闹的正欢的人群。 刚才顾云舟急匆匆过来,同他说宁昫宸和一群人打赌,不自量力的和他们去盘山公路那边赛黑车,他和裴临渊轮番劝过都没有任何作用。 只能过来找自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去帮着劝劝。 时鹤鸣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跟着去了,他一进赛车场就看见宁昫宸倚在改装车引擎盖上,正眉飞色舞地听着旁人说话。 “阿鹤!”宁昫宸瞄到时鹤鸣的身影出现在赛车场,眼睛倏然亮起,蹦跳着就要往这边冲,却在触及时鹤鸣略带责备的目光时刹住脚步。 “阿鹤~是不是顾云舟和你说的!他跟你说我什么了?” “过来。”时鹤鸣看见宁昫宸完全没有从车边离开的意思,就径直穿过弥漫着酒味与荷尔蒙的混乱人群,来到宁昫宸身边。 “别做危险的事,回去吧,你的朋友都在担心你。” 宁昫宸听见这番话,喉头滚动了两下,抬头看过去的眼神像一头饥饿的豹子,年轻的身体在夜色中蒸腾着危险的温度。 “你呢阿鹤,你担心我吗?”还不等眼前的人出声,他又像害怕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开口把话岔了过去,“别担心我很厉害的阿鹤!不会出事的!” 害怕什么……害怕那诱人的嘴里吐出他不愿听的话语。 宁昫宸说完就把头低下去,不敢看时鹤鸣的眼睛,接着赌气似的抬脚踹飞了旁边的易拉罐。易拉罐撞在防护栏上,发出一声脆响。 “和我们回去,现在,立刻。”时鹤鸣见刚才的劝导丝毫不起作用,男孩依旧执拗着不肯离开,只得稍微冷下语气。 阿鹤要生气了……宁昫宸本想立刻跟他们回去,抬脚的瞬间脑海里响起刚才那人的话,那人说追人不能一味听话,要适当拒绝,这样可以勾起对方的征服欲。 对,就这样!要让阿鹤对他产生征服欲! 宁昫宸抬起的脚就又放了回去,他转身钻进车内。 改装车引擎发出野兽般轰鸣,时鹤鸣只来得及抓住对方甩过来的外套,便眼见着那车奔着夜色飞驰而去,耳边远远传来男孩充满活力的叫喊声。 “阿鹤!赢了这场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不说话就当你同意啦~” 裁判尖锐的哨音响彻夜空,比赛开始了。 改装车如离弦之箭划过漆黑的公路,盘山公路一共六道弯,一道比一道险,最后一道弯更是连护栏都没有,赛道外就是陡峭的悬崖。 时鹤鸣听见观众席上爆发出欢呼与尖叫,宁昫宸将车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斜,安然无恙的顺利过了第一道弯,后视镜擦过岩壁几乎迸出火星。 接下来的几道弯,宁昫宸通过的也十分顺利,危机发生在最后一道弯上。 众人的尖叫混着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时鹤鸣从前方实时转播的屏幕上看见改装车尾部冒着浓烈黑烟,轮胎在山道间不停打着滑,里面的人表情凝重,满头冷汗,正试图踩刹车将失控的车停住。 眼看着前面就是没有护栏的路段,以目前的状况,宁昫宸绝对会连人带车撞入悬崖,尸骨无存。 时鹤鸣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纵身跃过护栏,长腿跨过旁边停着的一辆杜卡迪,拧开钥匙,踩下油门追了过去。 时鹤鸣不顾山风灌进气管带来灼烧般的疼痛,只一味加大马力,终于以极快的速度追到最后一个弯。 他看见宁昫宸的那辆改装车尾部已经出现细微的火花,这对油车来说几乎是致命的!而车上的人正握着方向盘,勉力意图使这发疯的钢铁巨兽停下。 时鹤鸣立刻欺身过去。一切都仿佛是慢动作,宁昫宸在两车擦过的瞬间,在金属摩擦迸溅的火星中,看见时鹤鸣冷着脸,单手撑住自己车顶,身体轻巧又无比迅捷的翻身一跃,越进副驾驶座。 他像一尾游龙,游进自己身旁。 阿鹤来救我,居然是阿鹤不顾危险来救我! 那辆可怜的杜卡迪大魔鬼被孤零零甩在后面,时鹤鸣顾不上对车主说抱歉,立刻伸手解开宁昫宸身上因为车身形变导致卡死在锁扣的安全带,另一只手握紧方向盘,他来的时候记下了后面的路况,这个弯道后面有一块平缓的坡道,上面都是柔软的绿草。他在心里计算好时间,盯着前方弯道的距离,眼看着那车马上就要冲出车道,冲下悬崖。 众人都以为这俩人必死无疑,纷纷低下头不敢看这出人间惨剧,顾云舟和裴临渊目眦欲裂,指尖深深刺入手掌,是他们错了!他们就不该把鹤鸣扯进来! 电光火石之间,时鹤鸣伸手揽住宁昫宸的腰,右腿蓄力将肌肉紧绷成拉满的弓,看准时机一脚踹开改装车紧闭的车门,弃车纵身向下一滚。 改装车在岩壁上擦出巨大的划痕,最终直直的扎进漆黑的悬崖里。 顾不得惋惜那辆车,时鹤鸣紧紧握着从车上掰下来的后视镜,将其深深按在地上减速,努力控制着方向,后视镜在车道上划出阵阵逼人火星,终于使两人有惊无险的转过弯,滚进旁边那块草地。 因为衣服穿的厚,时鹤鸣仅是手被火星灼伤,手腕上的肌肤被蹭破了点油皮,而宁昫宸因为全程被护在怀里,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他瞪着一双狗狗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光洁的下颚,心跳一声比一声快,快到要冲破这层皮肉的牢笼,不知廉耻地将自己怼到倾慕之人眼前,如玫瑰枝条上的夜莺般不知疲倦的终夜歌唱,然后将浸透自己心头血的玫瑰送到爱人床头。 时鹤鸣缓了一口气,低头柔声询问怀里的人,“你有没有受伤?” 宁昫宸感受到那人的关怀,脑子里又闪过他不顾危险跃入自己车里的样子,一时间竟忘了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只顾着傻呆呆的抚上那近在咫尺的脸。 你怎么这么好啊? 这让他如何不爱你? 他完了,他要无比绝望的爱阿鹤一辈子了……. “呜呜呜阿鹤……对不起…….我差点连累你和我一起去死……..呜呜呜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不要我!!!别不理我哇啊啊啊啊啊…..” 时鹤鸣无奈的看着怀中死里逃生的男孩在愧疚和后怕的双重暴击下在他怀里剧烈颤抖嚎啕大哭滋哇乱叫,哭声将聚拢而来的人群震的停下了脚步,顺带着震飞了两旁山林中的夜枭。 还有力气哭这么大声,看来是没什么大碍。 匆忙赶来的顾云舟和裴临渊的想法同他一样,听见刚才不知天高地厚的宁大少爷发出如此中气十足的哭声,又看见时鹤鸣抬起干干净净的脸,向他们投来无可奈何的目光,二人放缓脚步,终于松了口气。 “我说你别哭了宁大少爷,没看见鹤鸣耳朵都要被你哭聋了吗?” 裴临渊冲着宁昫宸好一顿输出。 “我和云舟说你你不听就算了,鹤鸣来说你也不听,这会儿得意了吧。鹤鸣差点被你连累着去死。满意了吗宁大少爷?还开黑车吗,还扯那个速度与激情吗?” 宁昫宸自知没什么脸面怼回去,又怕这番话让时鹤鸣生他的气,于是泪眼婆娑抬头小心翼翼的讨好,“阿鹤….呜…..我努力哭小声些….你别生气….” 鹤鸣生不生气顾云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理智快被气没了,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现在还让他腿软。 要不是鹤鸣沉着冷静,提前看好了地形,又分毫不差地计算出撞车的时间,控制后车镜与地面接触的角度和力道转弯减速,现在悬崖底下怕是又多了两条亡魂。 他大步走上前面,拉住宁昫宸的衣领,将其从时鹤鸣怀中撕了下来。“让鹤鸣去休息,你跟我过来。” 时鹤鸣回到观众席,发现自己的手机上多了一条未读短信,是季斯时发来的。 【哥哥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的画。】 夜色从破碎的云层里透过来,季斯时听到走廊里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迅速调整呼吸,让胸膛急促的起伏,就好像仍未从那场莫须有的霸凌中回过神来一样。 时鹤鸣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季斯时身上脸上都乱七八糟被涂满各色颜料,眼眶通红,脸上泪痕未干,还在紧紧护着怀里的画。而画室里到处都是挣扎打斗的痕迹。 “发生什么事了?你受伤了吗?” 时鹤鸣的目光扫过面目全非的画布,触及男孩时放软。季斯时在这样柔软的目光中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将指腹上伤口扯裂悄悄在衣角蹭出新鲜的血迹。 时鹤鸣看到他衣角的血渍,蹲下身握住季斯时手腕。 “这是怎么弄的?” 季斯时顺势将脸埋进对方颈窝,他听着耳畔有强有力的心跳声,颤抖着发出哭腔。 “他们…放了刀片……我在画室里看书,划伤了手,我去找他们说这样是不对的。他们……他们追着我一直跑…..追进画室……” 话说到这儿就停住了,仿佛剩下的事情令他难以诉之于口,季斯时眯着眼睛,享受时鹤鸣的手一下又一下,带着安抚意味拍过他脊背,笑的像个狡猾的狐狸。 最高明的骗子从不说谎,他只说真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第28章 弟弟好哇弟弟 如何让斯时拥有自保的能力,这是个问题。 时鹤鸣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将季斯时带在身边,除了上课的时候几乎是形影不离,但他却发现斯时身上可疑的痕迹越来越多。 肩胛骨上的青肿,被浓密发丝掩盖的伤口,衣服底下隐藏的很好的掐痕,斯时的手臂上甚至出现了一个圆形伤疤。 分明是有人强拽着他的手,故意把点燃的烟头按在手臂上灼烧来的。 时鹤鸣想到之前跟斯时聊天,在谈及同学时他表现出的畏畏缩缩的神情,以及自己因为有事将斯时独自留在画室时他颤抖的身体,心下忧愁更甚。 这个世界与苍冥界有天壤之别。 苍冥界规矩多,若是谁家孩子受了欺负,家长不能直接找上门去,在对方宗门大闹一番。 要先往对方宗门送去拜帖,帖子上注明何人何时因何事拜访,拜访当天请出自己宗门德高望重或是修为略有所成之人和自己同去,以彰显己方武德充沛。 等见到了对方宗门话事的人就让孩子亲口将自己所受欺凌大声道来,公之于众。这样一来对方即使有心袒护,在大庭广众和自己身后那几位宗门老祖面前也不好过于回护。 时鹤鸣对这一套流程滚瓜烂熟,苍冥界金仙不过一手之数,而自己又是其中最年轻的,虽然是半步,但也不算太差。所以经常为宗门弟子拜访他宗。 而现在这个世界算得上是法治社会,不以修为论短长,自己又不能护着斯时一辈子,让斯时有自保的能力才是关键。 他为此跑了几家书店,找了一些育儿类书籍回来,背着季斯时认认真真看了一个晚上,终于捋清了思路,有了一个大致的办法。 书上说帮助孩子应对校园暴力,最重要的是先与孩子建立信任沟通,要直视着孩子的眼睛,温柔又不失坚定地对他说“爸爸/妈妈在这里。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来一起解决问题好不好?” 之后是与学校安全部门联系,明确责任方,通过相关负责人与对方家长沟通。最后要培养孩子的人际交往能力和抗逆力,当然孩子的心理问题也不能忽视。 时鹤鸣合上书,感觉书中的内容对自己大有裨益,他已经知道该如何帮助斯时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季斯时敲开了学生会的门。 房间里面只有顾云舟一个人在,其他两人都去上课了。时鹤鸣领着季斯时来到顾云舟面前。 “云舟,斯时一直被同学欺负,能请你调一下监控,找一下对方霸凌的证据吗?” 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忽然亲密地领着另一个人来到自己面前,又要求自己为情敌找被霸凌的证据,而情敌的被霸凌,也是自己在推波助澜,顾云舟感觉自己的理智岌岌可危,有点要绷不住了。 “鹤鸣....这位同学是?” “季斯时,我的弟弟。” 是弟弟啊.....听到这儿,顾云舟松了口气,他看着紧紧贴在时鹤鸣身后,用一双怯生生的小鹿眼打量自己的男生,感到一阵快意。 看吧,你早一步登堂入室又如何?一味地装可怜最多得到月亮的怜悯。 怜悯是不会转变成爱意的,就如同弟弟永远不会变成爱人。 关于这件事,季斯时却有别样的看法。 季斯时亲密地贴在时鹤鸣身边,一边用脸颊蹭着那人紧致的手臂肌肉,一边想: 叫弟弟也行啊。自己辛苦一点,床/下叫哥哥,床/上叫老公,两种称呼各不干扰。 “斯时,把欺负你的人名字说出来,不要害怕,哥哥在这里呢。” 时鹤鸣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往他这边贴,以为季斯时是在害怕,于是转身把手搭在男生肩膀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温柔又不失坚定地说了这番话。 哥哥在这儿呢…..这曾经是自己多渴望听到的话啊,只可惜,来的晚了一些。 眼见着男孩听见这句话后嘴角紧抿,眼圈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变红,身体跃跃欲试,马上就要扑进年长者怀里,边上冷眼旁观的顾云舟立刻出言打断了男孩的表演。 “没问题,鹤鸣你在这儿等一会,监控很快就能发给你。倒是这位….弟弟,是不是该去上课了?他们现在的学习任务还是挺重的。” 在时鹤鸣心中,学习始终是季斯时这个年纪的头等大事,所以无论季斯时如何撒娇扮可怜,依旧起不到半分作用,只能被撵出了房间,自己慢吞吞走去教室。 季斯时的教室离学生会并不远,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从学生会门口伸个脑袋就能将那边教室中发生的事情一览无余。 时鹤鸣虽然嘴上说着不担心,身体却还是移到门口,看着季斯时的背影安全进入教室才放下心来。 “鹤鸣,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顾云舟看着时鹤鸣的行为,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你对这位小同学,是不是过于关心了。” “有吗?”时鹤鸣听到顾云舟这样说,微微一愣。 在育儿方面,他算得上是毫无经验,在他真正带过的只有师弟一个。 师弟与斯时不同,既不哭也不闹,每天只安静的跟在他身后,像个沉默的小尾巴。 可能是小时候对师弟的关心太少,师弟长大后,就不再每天和他呆在一起,而是默默与他拉远了距离。 关心太少会导致孩子与家长离心,那关心多一点,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鹤鸣,不管怎么说,季斯时都是一个具有自主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你不能把他当孩子照顾啊。” 顾云舟见刚才的一番话没起到效果,又补了一句上去。 成年人吗?面对友人的话,时鹤鸣只笑了一下便将其置于脑后。 同他漫长的生命相比,斯时明显还是个孩子呢。 长辈为被欺负的孩子出头,有错吗? 没有错,所以刚一下课,时鹤鸣便出现在教室门口,教室里大部分人还没走,季斯时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正等着人接他回家。 “请问余飞同学在教室吗?” 门口传来的声音瞬间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吸了过去,时鹤鸣站在门边上,群青色的制服包裹着修长的身体,指节扣在门板上发出轻响。 “请问,余飞同学在教室吗?” 教室里先是陷入诡异的寂静,而后这寂静被越来越多压抑的惊叹以及吸气声打破。时鹤鸣看着教室中间站起来一个男孩,面对他的目光,男孩明显有点紧张,手指绞着衣角,红晕从耳根一路涨到脸颊。 “月….时学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站起来的男孩先是忸怩了一会,然后抬起头发现眼前人居然冲自己走了过来,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一样,激动的浑身发颤,就连自己桌子上有东西滚落在地也顾不得理,只一个劲儿盯着那张美人脸瞧。 “余飞同学,能请你给斯时道个歉吗。”时鹤鸣走到余飞桌子前,捡起男孩刚才弄掉在地上的笔放回到桌子上。 “道…..道歉….可以啊,您说什么都行….” 男孩浑浑噩噩一脸恍惚地走到季斯时面前,低着头结结巴巴地给他道歉。 “对…..对不起季同学….我为之前的错误行为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现在教室中发生的一切早被激动难掩的同学通过手机直播的方式传上了学院论坛,没多久观看人数就突破了一万人,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加入了这场直播。 无数双眼睛各怀心思地看着他们心中的月亮为一个刚转过来没多久的特优生出头,无数粘稠的情绪如滚滚江水在他们心中不停地咆哮奔涌。 嫉妒如熊熊烈火般在他们心头燃起,自己输给那三位也就罢了,可输给季斯时,输给一个样样不如自己的转学生,他们甚至有些恨,恨凭什么后来者居上,恨自己苦守的规矩被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破坏! 而镜头这边的时鹤鸣正一脸欣慰地看着两个人握手言和,看吧,孩子们还是很听话的,他这么想。 “学长…..!能不能问您一下!季同学是您的什么人呢?” 看着时鹤鸣带着季斯时转身要走,教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声问道“您为什么会来帮他出头,您是不是……” 是不是喜欢他?我们还有希望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鹤鸣歪了下头,对着教室里以及藏在直播镜头后的更多愤愤不平的人露出笑意。 “斯时是我的弟弟,他胆子比较小,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能麻烦大家多多包容照顾一下他吗,如果他总是被人欺负,我会很困扰的。” “你崩人设了….” 系统看见时鹤鸣为了支点不惜崩人设出卖美色,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骂也骂不醒,打也打不到,还能怎么办? 最后它只能默默调高了时鹤鸣体内癌细胞扩散的速度。 继续对支点好吧,时鹤鸣。你现在对他越好,此间世界以后就毁灭的越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第29章 那就让他拭目以待 宁昫宸瘫在地上,自虐似的将那场直播回放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忍不住心中酸涩,一把将手机扔在地下冲着一边坐着的两人大声叫嚷。 “想想办法啊你们!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阿鹤和那个卑鄙小人越走越近?!” 顾云舟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对地上发出噪音的人理都不理。 自从上次在赛车场,宁昫宸因为任性一意孤行,连带着时鹤鸣同他一起涉险后,就对宁昫宸进行了冷处理,非必要不和他讲话。 这种行为虽然幼稚,但十分有用。 屋子里气氛安静的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正在调酒的裴临渊笑着接过了话碴,“急什么,云舟不是都说了吗,鹤鸣只把他当弟弟。” 听见这个宁昫宸就感觉心脏被十辆大卡车一股脑儿碾过糊在地上又不知被谁在上面洒了一吨柠檬汁,又酸又痛的更难受了。 他从地上支棱起来,扑到吧台前“阿鹤拿他当弟弟,别人不把他当亲哥哥啊! 你没看到那人看阿鹤的眼神,算盘珠子都要嘣我脸上了!他想什么我可太了解了! 他肯定在想现在是弟弟不代表以后是弟弟,管他什么先在阿鹤身边占个位置再说!” 怎么没看到,这种眼神他见过无数次。 不只是在季斯时身上,在你宁昫宸,在顾云舟,在赛恩学院大大小小的学生身上,甚至是镜子里,他都能见到同样的眼神,那种过于专注的,虎视眈眈的眼神。 裴临渊一边想,一遍慢条斯理地用刀剜去小青桔果肉间的白梗。 他曾无数次跳脱自己的身体,以一种上帝视角观察那个让所有人为之着迷的男人,试图剖析那人身上堪称魔性的魅力到底从何而来。 是那张过于完美的脸?还是那凌风傲雪,不可攀折的性子?又或是二者皆有? 手中的小青桔已经处理完毕,裴临渊手上动作未停,从酒柜里拎出一瓶云顶25,金橡子色的酒液缓缓流入量杯。 这问题的答案他想了很久,却还是没能将其理清,甚至连他自己的怦然心动都没法完全解构,每个晚上他都能在梦中找到代表那人的意象。 漫天大雪中的一点红痕,一轮明月,未曾见血的剑,失落的古城甚至一个鹤形的符号。 他为之心动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他真的无比肤浅而为皮肉折服,食色性也? 薄荷叶在手中拍醒,被点缀在调好的酒液送到不同的人手上。 顾云舟接过酒杯,在裴临渊的暗示下向宁昫宸投去一瞥,然后无奈的开口提醒,“马上就该组织游学了。” 这句话立刻就将宁昫宸从失魂落魄中唤醒。 对啊!赛恩学院的游学与其他学院不同,普通生和特优生是分开的,只要将阿鹤与那个小偷分开,拉开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任凭小偷如何装模作样,阿鹤都是看不见的。 至于自己,宁昫宸捂着脸,从指缝中间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喝酒的二人,心想:到时候自己就先下手为强,缠着阿鹤让他先爱上自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好在游学期间就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像鬼一样缠着阿鹤一辈子。 今年游学的地点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鹤鸣被顾云舟通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拒绝了。 南半球此时正值秋季,在那个港口城市度过秋天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但随即他又想起那本育儿圣经,里面说教导孩子应对校园暴力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培养孩子的社交能力,而游学这种群体活动正是培养鼓励季斯时多交一些朋友的好机会。 “今年的游学还是普通生与特优生分开吗?如果斯时也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话,我也跟着去吧,我不太放心他一个人在地球的对面。” 听到时鹤鸣这样说,顾云舟也只能在心里为还未实行便夭折的计划默哀,“今年特殊,特优生也跟着我们一起去。”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四月仍残存着夏日的余温,清风吹动拉普拉塔河的水面,浮光跃金这四个字一时间有了最好的呈现。 裴临渊站在被阳光晒的发白的沙滩上,将帆船向水中推过去。 很难说清拉普拉塔河到底是河还是海,它是世界上最宽的河流,下方连接着大西洋,论密度却依然属于淡水。 来游学的学生三五成群,集体躺在干燥的沙滩上晒太阳,季斯时说自己有些困,想留在酒店睡一会儿。 时鹤鸣纵然有心想让他参加集体活动,多交一些朋友,可见他困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的样子,最终也没狠下心打扰他。 时鹤鸣坐在沙滩上,一只耳朵听着身边宁昫宸喋喋不休的抱怨,抱怨飞机太颠簸,抱怨今早的烤肉太油腻,心中仍记挂着季斯时。 “鹤鸣,要不要来玩帆船,我教你!” 不远处水面上,一叶白帆踏浪而行,裴临渊站在帆船上,冲着时鹤鸣挥手大喊。时鹤鸣其实对这种水上运动很感兴趣,想了一会就同意了,起身去换了件衣服,留宁昫宸在沙滩上失落地拨弄沙子。 裴临渊站在时鹤鸣身后,看着他雪白后颈被太阳晒出细密的汗珠,这些汗珠又顺着凸起的脊椎滑过身上深蓝的速干衣。 他感觉自己有点渴,这渴意愈演愈烈,就像一把火烧到他喉咙里,把里面所有水分都蒸发殆尽,到最后他盯着那些细小的汗珠,居然从心底听到一种声音,舔上去,舔上去就能解你的渴。 那声音是这么说的,可解的究竟是生理上的渴,还是心中的渴,就只有裴临渊自己心里清楚了。 时鹤鸣双脚与肩同宽,站在船上却迟迟不见身后的人指导,于是问了一句“临渊,之后呢?” 这句话将裴临渊从幻觉中唤醒,他看见前面摆好姿势的好学生,连忙答道:“压舷最重要的是要感受风速,判断船身倾斜的角度以及浪打过来的时机…..” “你一定很喜欢海。”时鹤鸣一边学,一边对裴临渊说。 他确实喜欢海。他喜欢征服海浪的瞬间带来的成就感,可他刚刚却发现,比起征服海,他更想征服你,或是被你征服。 河面上忽然起了风,帆布被这阵风吹成饱满的弧形,裴临渊将手扶在时鹤鸣腰间,手贴上劲瘦腰肢的刹那,裴临渊整个人仿佛被巨浪迎头浇下,一颗心若能化作人形,此刻定被剧烈波动的情绪激得双腿发软,颤颤巍巍地打起摆子。 “就这样,别松劲。用你的腰腹力量往后压。” 整个教学过程中,裴临渊除了偶尔隐藏的很好的想入非非外,基本算得上是个高明的老师,而时鹤鸣也是个出色的学生。这点从此刻沙滩上此起彼伏的赞叹以及抽气声中得以体现。 时鹤鸣独自一人在水面上驾驶着ilca7,初时一切顺利,忽然一阵风吹来,将帆船吹的向另一边倾斜。 眼看着那船就要翻进水里,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时,时鹤鸣却丝毫不慌,动作无比敏捷的从船帆下绕到另一边。 他将双脚别在船内的横杆下,将大半个身体探出船外,以一个极其考验腰腹核心的姿势向下一压,刚才还倾斜的船身在这力量下慢慢回正。 裴临渊赤着脚站在沙滩上,看着远处那道身影逆着光,面对着布宜诺斯艾利斯色彩浓烈的夕阳仰身压舷。 海水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制版师,它将眼前人腰腹间柔韧又流畅的肌肉线条勾勒的轮廓分明,这线条如同战场上拉满的弓弦,让人不禁妄想从这令人心悸的弧度下射出的箭会不会正巧刺穿自己的心脏。 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谓天命之子,是不是真的有人被世界万物所钟爱,若是没有,那该如何解释眼前这等瑰丽的景象? 男人几乎横躺于水面,金红的夕阳吻过他的侧脸,更远处是一片灿紫胭霞,身下是一片的温柔的,温驯的水波。 好像只要时鹤鸣存在,他光是站在哪儿什么都不做,全天下美好的事物就会自发的涌向他。 一阵莫大的荒芜瞬间咆哮着刮过裴临渊的灵魂,他感到自己的胸腔正与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古老城市共振。 我该如何留住你? 我给你散落的诗歌,映照我心的镜子,手中晃动的酒瓶。 我给你一个尚未解构自己灵魂之人的迷惘, 我褪去一切乖张的伪装,赤身裸体朝拜你,将自己完整地放在你祭坛之上, 我该如何留住你? 季斯时隐在不远处建筑的阴影里,盯着水面上成风破浪,恍若下一秒就要飞身而去的月亮。 我该如何留住你?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任之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与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1】 季斯时忽然厌倦了之前的伪装,他心里头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冲动。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立刻冲到时鹤鸣面前,将自己内心酝酿的所有肮脏的,下流的,卑鄙甚至是恶毒的念头对着那月亮一股脑倾泻出来。 您会爱我吗?抛去懦弱的外衣,脱去所谓积极乐观阳光向上的伪装。 您会爱我,还是捏着鼻子就此远离? 一向自由的灵魂忽然后知后觉的感受到痛苦,您现在温柔以对的究竟是名为季斯时的邻家小弟弟,还是卸下伪装后我真实又丑陋的灵魂? 季斯时忽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哥哥,在看见真实的我之后,您还会待我如此温柔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第30章 神说不可贪恋 季斯时躲在建筑物阴影里,看着河面上时鹤鸣的帆船迎着风浪破开水面,看着落日余晖将溅起的水花染上金红的色泽,看金红水花在那造物主钟爱的人身边飞扬成一场盛大烟花。 出于学生会三人对时鹤鸣有目共睹的占有欲,赛恩学院的学生们此刻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对他们的月亮发出欢呼和赞赏,只能将这欢呼随着爱意深埋在心底。 时鹤鸣看天色将晚,心里挂念着季斯时一个人在酒店不好好吃饭,于是将船缓缓驶回岸边,准备打道回府。 他刚把船推回岸上,一抬头就在不远处绿化带旁的阴影里看见熟悉的身影。 初秋的阿根廷昼夜温差极大,时鹤鸣看着季斯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不由得皱了皱眉,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时鹤鸣穿过人群,向季斯时走了过去,“刚睡醒?饿不饿,我们去找点东西吃……” 季斯时刚要点头,一道拉长的男声横插进来:“阿鹤!我们去吃烤肉吧!~云舟订了lacabrera的位子!一起去嘛去嘛去嘛……” 宁昫宸原本守在岸边等着像个望夫石一样眼巴巴地等着时鹤鸣回来,可之前飞机的一路颠簸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等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困倦,时鹤鸣离开没一会后就倒在暖烘烘的沙子上睡着了。 再一睁眼就看见那个可恶的小偷趁他不注意又来纠缠时鹤鸣,两人之间离得极近,就快要贴到一块儿了! 可恶,当他不存在吗! 宁昫宸骤然清醒,伸手揉了揉脸然后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硬生生挤进两人中间,“走嘛阿鹤~我们都好久没一块儿吃饭啦!” 被邀请的主人公却将目光投向另一个人,时鹤鸣看着季斯时因为宁昫宸的到来而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在自己身后。 斯时还是应该多交一些朋友,他想。 “斯时,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可谁知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人立刻摆出一副拒绝的态度,对着时鹤鸣既震惊又委屈地大声喵喵: “阿鹤!不带他!我本来只想和你,我们两个人去的……顾云舟和裴临渊他们掺合进来我勉强还能忍……” “没关系的…哥哥,我一个人去吃饭也没事的…..我总是一个人吃饭,已经习惯了….” 听见这话,季斯时忽然低下头,肩膀松动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没过多久就又抬起头,仰着脸露出了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容。 “哥哥不用担心,我包里还剩了些面包…..我回去吃一点就行….” 水面上忽然吹来一阵风,风不大却吹的季斯时身体一晃,他身上的衣服被风吹的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男孩单薄的身形。 时鹤鸣看着眼前人微微泛红的眼角以及他脸上强撑着挤出的笑容,心头一软,叹了口气。 斯时还未从被伤害的阴影中走脱,现在让他接触其他人还是有些冒进了,再等等吧,不急于一时….. “不好意思,昫宸。这顿饭你和云舟他们一起吃吧,我就不去了。” 时鹤鸣边说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季斯时身上。那动作温柔极了,好像季斯时不是一个身体康健的成年男人,而是什么易碎的宝物。 宁昫宸盯着二人的背影几乎要咬碎自己后槽牙,他感觉心头腾地窜出来一股火,将他眼睛烧的通红,把他全身的血烧的冒起泡来。 阿鹤……明明我也很冷……可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后来者居上! 那个小偷,臭不要脸的死绿茶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勾得阿鹤对他那么特殊……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任凭微凉的风将他鼻尖吹的通红,直到顾云舟和裴临渊找过来。 裴顾二人在一旁等了许久也不见宁昫宸带着时鹤鸣回来,便去找他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结果二人没走几步就看见他们要找的人独自站在沙子上,半张脸被夕阳泼上殷红的血色,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怎么了?鹤鸣呢?”裴临渊一开口便感觉眼前人神情不对,他走上前伸手拍了拍那人肩膀,“昫宸?” “不能这样下去了,临渊。”宁昫宸的声音阴沉又诡异的冷静,往日那明亮的少年音消失无踪。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任凭季斯时将阿鹤抢走。” 季斯时的名字从这张养尊处优目空一切的嘴中说出来的这一刻,另外两人神色一凛。 往日那个以小偷代指的角色终于得到正视,被承认为真正的敌人,原以为近水楼台的三人此时竟出奇一致地感受到来自特优生的威胁。 而另一边,刚被认证为敌人的季斯时正坐布宜诺斯艾利斯街边极具特色的小餐馆中,用亮晶晶的眼神盯着时鹤鸣端着咖啡杯的手看。 咖啡杯上浓郁的蓝如同全世界最华贵的天鹅绒幕布,那只手就是陈列于其上最昂贵的珍宝。苍白的肌肤下透出淡青的脉络,骨节处还带着轻微的粉。 哥哥真美,连手也这么美。这般漂亮的粉色啊,其他地方也是吗? 想到这儿,季斯时的眼神不受控地从眼前人的喉结,锁骨,胸膛处逐一刮过,最后落在被桌子藏住的下半身上。 这儿呢?也是粉粉的吗? 想看,想摸,还想…… “怎么了?想喝咖啡吗?”对眼前一脸单纯的人并不单纯的内心一无所知的时鹤鸣放下杯子,“这边我没碰,你可以从这边喝。” “谢谢哥哥~”季斯时伸手接过咖啡杯,双手捧着杯子,眯着眼感受其上留有的那人的体温。 而后趁着时鹤鸣不注意,匆忙将杯子转了半圈,对着那人抿过的位置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哥哥好甜。 季斯时半点咖啡味都没尝到,他唇齿间都是属于时鹤鸣的,隐秘的香气。 他被这香气迷得几近飘忽,又被自己脑海间由这香气引发的下流幻想美的两颊晕红,竟是有些醉了。 时鹤鸣见季斯时吃饭吃的好好的忽然浑身通红,以为他被河边的风吹受凉,发烧了。 于是立刻坐起来向对面探过身子,用自己的额头确定对方的体温。 季斯时见他下流幻想的对象忽然向自己靠近,俯下身,那张天神般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鼻尖对着鼻尖,对方温柔的呼吸轻柔地拂过自己的脸。 他下意识将自己的唇瓣微微分开漏出一点殷红的舌尖,又努力将嘴唇嘟成一个饱满诱人但毫不刻意的状态,似是在等待什么,直到额头上贴上一片温热的肌肤。 “没发烧啊。”时鹤鸣在确认季斯时并没有发烧后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二人就这样吃完了晚餐,直到时鹤鸣结了账,他们一起并肩走出店门,季斯时还是没从刚才美梦破碎带来的冲击中走出来。 “斯时?” “斯时?” “你有什么心事吗?从刚才就一直心不在焉。” 时鹤鸣本来不想问的,但眼前人看起来实在太糟糕了,好像所有的颜色一瞬间被吸走,只留下了暮气沉沉的灰色。 季斯时被这几句问话拉回现实,他站在原地,盯着时鹤鸣写满关心的脸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哥哥,能摸摸我的头吗?” 时鹤鸣虽然被这突然的要求搞的有些不明所以,身体却早大脑一步选择了遵从,他将手放在季斯时毛茸茸的小脑瓜上,力道温柔的揉了揉。 “哥哥,能抱抱我吗?” 依旧是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但时鹤鸣也并未说什么,他认为斯时提出这样的要求自有他的道理,所以上前一步将其拥入怀中,手安抚性的顺了顺男孩的背。 季斯时将脸埋在时鹤鸣胸前,萦绕在自己周身那温暖又干燥的气息让他感觉自己像和煦春日里的一块冰激凌,暖洋洋的快融化掉了。 还不够,一个拥抱不足以填满他的欲/望,他需要更多。 “谢谢你哥哥,谢谢你救我,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很开心,但又感到害怕…….”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怕这又是一场梦,你不是真实的…..你只是我走投无路时幻想出来的,又一个拯救者。 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会在我面前消失,然后我发现自己还被锁在学校漆黑的厕所里,没有布宜诺斯艾利斯,没有这拥抱,没有哥哥…..” 时鹤鸣意识到怀里的人在颤抖,将他抱的更紧了些,好像在用源源不断传递过去的温度告诉他,这不是梦,别怕。 感受到心软的神的回应,季斯时嘴角上扬,又开始进一步试探那人的底线。 “哥哥,能亲亲我吗?” “喂喂喂老古板!亲亲是不是有点过了嗷!支点这个戏演的过了嗷!开始恃宠而骄变本加厉了!你清醒一点!不能一退再退啊!” 系统就像装了敏感词雷达一样,一听见就立刻冒出头来。 时鹤鸣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许久后,久到季斯时心里已经对这次试探不抱希望,打断出言回转时,他忽然感觉头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压了一下,那东西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他站在地球的另一端,与赛恩学院完全倒置的位置,将自己伪装的外壳撕开了一道缝,任凭这个古老又浪漫的国度的风吹进来。 神说不可贪恋,可他破诫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第31章 你知道什么是权利吗 赛恩学院的游学不仅仅是旅个游这么简单,游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重头戏是后面的成果展出。 说是成果展出,其实就是各部学生各司其职,利用自己专业所学,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帮助下于异国他乡完成展示。 时鹤鸣这一届学生们在几天的深思熟虑下选择了表演话剧。 场地选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富盛名的景点之一,雅典人书店,表演剧目为王尔德创作的经典剧目’莎乐美‘。 在一个拥有舞台的书店演出一场话剧,这听起来似乎相当简单。 真有那么简单吗? 雅典人书店前身是建于1919年的大光明剧院,曾经是阿根廷重要的文化艺术场所。 它具备典型的剧院结构:舞台,观众席,包厢,穹顶。 尽管现在舞台区上摆满了供游客休息阅读的桌椅,观众席被一排排书架取代,但他依旧具有表演一场话剧的功能。 商学部的学生们迅速根据阿根廷政府给出的财政报告推算出了雅典人书店平均日流量,做了一份无比详实的包括场地租赁,舞台改造灯光布置在内的成本估算报告,并在报告中详细的分析了场地协调的难度以及可行的办法。 □□的同学分析了当地人的阅读习惯,当地居民多为欧洲后裔,文化消费习惯偏向于传统文学与艺术,这与莎乐美的唯美主义相当契合。 外交部的同学拿着报告动用一些小小的手段联系上了当地政府,对方很看好这种剧院加书店的创新模式,认为这场表演有一定概率提升当地的文化影响力,从而吸引更多游客。 于是他们顺利的获得了演出许可以及当地文化基金补贴。 剧本的排练以及如何表演就交给艺术部的同学,但这部分并不如想象中的顺利,他们在角色的分配上发生了争抢。 当然,只是宁昫宸一个人又争又抢。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和阿鹤演情侣!!!阿鹤演约翰,我就要演莎乐美公主!!!”宁昫宸将手中写着先知约翰卫兵的纸条狠狠的扔到地上,又跳上去踩了几脚。 “谁抽到莎乐美了!和我换!” 众人不愿得罪这个小霸王,听罢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纸条,又抬头纷纷环顾四周,想看看谁是那个刚被幸运之神又要被迫把亲密接触月亮的机会拱手让人的倒霉蛋。 是谁?周围变得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站出来。 直到宁昫宸耐心快要耗尽,正准备拉着时鹤鸣重新抽签的时候,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时鹤鸣背后伸出来。 “是……是我,我抽到了莎乐美…..” 季斯时刚从时鹤鸣身后探出头,甚至话还没落地呢,手中的纸条就被大步跨到他面前的宁昫宸一把抢走。 “你和我换,这个你演不了,得我演。” 宁昫宸看向季斯时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和隐秘的幸灾乐祸。 你要怎么做?继续装可怜扮柔弱,等着阿鹤来帮你要回角色吗。 真可惜,你此时越是柔弱,就离这个角色越远。 莎乐美可不是柔弱的公主,她同时具备少女的纯真和偏执的狂热,爱欲权欲毁灭欲共同组成这个角色的灵魂。 此时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继续装柔弱,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亲吻阿鹤柔软的嘴唇,我会当着你的面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品尝;反之,你若是执意与我争抢,就打破了你在阿鹤面前虚假的伪装。 怎么选都是输。 放弃吧,赢不了的。 季斯时,你注定是败犬。 “你怎么不帮支点出头了?不帮他把角色抢回来吗?” 系统旁观了这一场争抢,对时鹤鸣的做法感到不解,“支点现在看起来都快哭了。” 被抢走了角色的季斯时鼻尖一点点变红,豆大的泪珠眼看着就要从眼眶里淌出来,但却在滚落的前一秒被粗暴的用袖子擦去。 男生吸了吸鼻子又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直视着抢夺者的眼睛,说了一句话。 他说:“没关系的,宁学长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 确实,时鹤鸣也这么认为。 莎乐美这个角色不适合天真柔弱的斯时,斯时无法演出那种疯狂到超脱生死的爱欲,他更适合演一只温和的白鸽,平静又安详地伏在神的膝头。 在演出疯狂这个环节里,还是宁昫宸更合适,哪怕他疯狂的本质是被娇惯出的不可一世。 “算你识相。”宁昫宸将抢来的纸条拿到嘴边,朝着他的手下败将晃了晃,而后借着纸条的掩饰,冲着季斯时无比嚣张的咧嘴一笑。 季斯时看见纸条后面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冲他吐出两个字,败犬。 败犬? 呵,看来眼前这个骄纵的没脑子的大少爷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正沉醉于眼前表面的胜利中无法自拔呢。 他在某一方面确实算得上是败犬,哥哥果真如他所想,对自己仅是随手施以恩惠,没什么特别的情感,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甚至比不上一场演出。 但是大少爷,你若是知道他这般苦心算计的最终目的,还会如今天这样轻易地叫他败犬吗? 到时候怕不是想把他全身骨头都碾碎,然后扔出去统统喂狗,以此来报自己被利用被戏弄的仇。 昨天晚上季斯时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就几个字,如果不想让他知道你做了什么,就现在到酒店中庭的花园来。 底下还有一张照片,是之前对时鹤鸣欲行不轨的辉腾集团的少爷。 照片很明显是个自上而下的偷拍角度,在一条稍暗些的巷子里,一人鼻青脸肿的倒在地上,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糊了他满脸,顺着那人惊恐的目光看去,一只纯白色的运动鞋正压在他手臂上,弯折的手臂与运动鞋形成诡异的角度。 照片只照到了行凶者的侧脸,但也足够了。 如果是熟识的人能立刻认出,照片上那个双手插兜,嘴里叼着烟,微俯下身体眼神阴狠的行凶者正是白天怯生生一步也不离时鹤鸣身后的季斯时本人。 季斯时避开时鹤鸣去花园赴了约,刚到约定的地点便看见宁昫宸靠在墙边,看见他来了,冲他挑了个眉,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机,手机屏幕上他叼着烟的侧脸显示得无比清晰。 “呦,来啦。” “你要不要猜猜我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还用猜吗,宁学长。” 季斯时站在原地,脸上全无面对时鹤鸣时柔软天真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疏懒的漫不经心,好像眼前人手里拿的不是足令他身败名累的证据,而是一张无关紧要的普通风景照。 “我要你主动滚出塞恩学院,离阿鹤远远的,并且保证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出现。” “要我离开哥哥,你这点东西可不够啊,学长。”季斯时的声音中带了点挑衅,“光凭这一张照片可不足以让哥哥与我产生嫌隙。” 宁昫宸原本胜卷在握,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季斯时涕泪横流地冲他求饶,跪爬过来抱着他的大腿请求自己不要将他赶出塞恩学院,冷不丁听见这番话,简直要把他气笑了。 “你难道以为我是在和你商量吗?”宁昫宸向前几步,盯着季斯时的眼睛轻蔑一笑,“你知道什么叫权利吗?” 他等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这个一无所有,只能通过夜以继日的努力勉强站在他面前的特优生继续说道: “你看,你不知道。正如你从未品尝过权利的滋味,享受到权力带来的好处。而这些东西我生来就有,我不用努力就已经站在你努力所能达到的尽头。 我站在哪儿,哪儿就是罗马。” “我有无数种手段可以让你消失在阿鹤眼前,我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你逐出赛恩学院,可以让你的简历被其他学校拒收,可以让你一份工作都得不到。只能悲惨的沿街乞讨或者远渡重洋,用自己的皮肉去交换面包和牛奶。” “我可以先毁掉你的学业,再毁掉你的人生。” “这就是权利,而你没有。” “所以你最好趁着我现在心情好,还算好说话,识相点主动离开,这样你还能在其他学校安安静静地完成学业,不至于最后凄惨到要去卖屁股维持生计。” 季斯时见自己的目的达到,已经将宁昫宸的好胜心挑起来了,于是以一种稍显弱势的语调开口说道: “宁学长,我知道你喜欢哥哥,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哥哥心中我有很重要的位置,即使我走了,他也会去寻我。” “我们打个赌吧,学长。” “明天选角色的时候,我会故意把写有莎乐美的纸条捏在手里,假装自己抽到这个角色,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我手里把它抢走。” “这个时候如果哥哥帮了我,那说明我在哥哥心里有一定分量,如果哥哥没帮我,那说明在他心里,一场成功的演出比我更重要。” 宁昫宸听了这番话,觉着他说的的有道理,如果不摸清季斯时在阿鹤心中的分量,那么无论这个该死的小偷走多远,阿鹤都会找过去,只有他死了,阿鹤心里才可能容纳第二个人。 想到这儿,宁昫宸看着季斯时看起来诚恳无比的神情,扬起下巴,傲慢又矜持地说了句“我和你赌。” 这么简单就能上钩,可真是……蠢啊。 季斯时对这个空长年龄不长脑子的天真大少爷,回了一个诚恳中带着些许怜悯的笑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40 第32章 第32章 去爱,别回头(入v三合一)^…… 于是大家的角色就这样定了下来。 裴临渊抽到了好色昏庸, 作恶多端并且对他的继女莎乐美抱有不轨之心的希律王,顾云舟抽到了与小叔子通奸后来嫁给了小叔子,也就是希律王的王后希罗底。 时鹤鸣扮演被囚于天井中的圣徒,施洗者约翰。而大名鼎鼎的莎乐美公主由宁昫宸扮演。 季斯时的角色就无足轻重了, 扮演守卫约翰但被莎乐美迷惑的卫兵。 他们紧锣密鼓的忙活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夜以继日的练习台词, 设计走位, 在经历了几次没有错误的彩排后,敲定了正式演出的日期。 终于到了正式演出的那一天,但是很不巧, 天公不作美。 外面忽然刮起大风,黑云沉甸甸地压在天空,树的枝叶随着狂风摇摆,此时没有音乐,但空气中恍若奏响一曲魔鬼的颤音。 雅典人书店已经完成改造, 清空舞台上的桌椅, 将一块完整的空间全都留给这群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青年。 本地的居民以及相当一部分游客顶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纷纷在书店落座,准备观看这一出话剧。 帷幕拉开, 舞台上的光骤然变亮, 照出隐藏在黑暗里的几张年轻的脸。 在这些年轻面孔你一言我一语的烘托中,宁昫宸扮演的莎乐美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纱衣翩然而至。 季斯时隐在黑暗里,冷眼看着台上的人,宁昫宸正捧着胸口,对着舞台中央,身着白色圣袍,头戴金色花冠, 双手被硕大且沉重的镣铐紧紧绑缚的时鹤鸣大声说着台词。 “约翰,让我抚摸您的身躯,您躯体的皎洁胜过月光下的大理石柱!” 哥哥,让我抚摸你的身躯,让我贪婪的手一点点摸索过你每一寸温热的肌肤,让我虚伪的脸能贴在你柔软的胸口,让我用虔诚的唇舌一寸寸膜拜,用湿润的口腔供奉你的身体。 “约翰,让我抚摸您的头发,您头发的乌黑胜过没有星子的黑夜!” 哥哥,让我抚摸你的头发,让你冰凉的发丝拥抱我,途径我,纠缠我,让你坚硬的发丝和你一起贯穿我。让你柔软的发丝和你的东西一起流淌在我身上。 “约翰,让我亲吻您的嘴唇,您嘴唇的鲜红胜过有情人喷涌的心头血!” 哥哥,让我亲吻你的嘴唇,让我用银舌头蛇一样捕捉,钩缠住你的舌尖,用两瓣善于吐露谎言的软肉包裹你的嘴唇,吮吸你口中的蜜液如同吮吸熟透至糜烂的蜜桃。 季斯时感觉自己正跟着莎乐美一点点释放出自己的爱欲,舞台上的人一瞬间变成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穿着纱衣,对着神情始终冷淡的时鹤鸣表露爱意,可无论自己怎么靠近,对方总是远离,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近的脸贴着脸,鼻尖蹭着鼻尖,远的好像隔着数千年的光阴,数百年的战乱和数十代人的生死。 离神最近的男人就这样立在舞台中间,冷着一张菩萨面,端着一颗不动心。 真奇怪啊!你分明在看着我,可你眼里却没有我。 真该死啊!你既不爱我,又为何两次三番的救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我的当! 他咬牙切齿,疯疯癫癫甚至于歇斯底里的朝着那人大喊,我要你爱我!我要你拥抱我亲吻我!我要你狂热的占有我! “他疯了,杀了他。” 不知不觉间,演出接近尾声,随着希律王扮演者最后一句台词的说出,舞台的帷幕也慢慢放下。 深红的帷幕后爆发出观众们热烈的掌声,塞恩学院学生们的这一次演出得到了一致的认可与好评。 数日的付出与努力没有白费,一向严肃的顾云舟也激动的难以自抑,提出去酒店来一场庆功宴。 庆功宴上大家畅所欲言,欢饮达旦。每个人身上都充斥着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他们还处在相信未来的年纪,对周围的一切都富有探索欲。 看着如此鲜活的生命,时鹤鸣忽然对这人间感到阵阵陌生。 他之前也在人群中行走,也参加过无数宴席,怎么从来不曾体会过如今这种情感?他感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缓慢地抽芽生长。 再次抬眼向众人看去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每个人身上的颜色都鲜活了些许,虽微弱,但明显。 “哥哥我能不能” 时鹤鸣发现自己的衣角正被季斯时扯住,又晃了晃。他低头一看,发现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自己身边,面色被酒精熏蒸的绯红一片,正用一双染着水色,湿漉漉的眸子看着自己。 “哥哥,我还是想演莎乐美,你能不能陪我演一场呀” 季斯时一边摇着时鹤鸣的衣角,一边凑到他耳边,用软绵绵甜蜜蜜的嗓音冲他撒娇。 斯时喝醉了,也许是酒精的原因,时鹤鸣感觉眼前的人分外可爱。 算了,也不是什么难事,陪他演一场吧。 “可以,现在吗?” 得到了许可的季斯时抓住年长者的手,拉他出了酒店。 两人就这样在雨中一路奔跑,跑过港口,跑过玫瑰宫,最终在五月广场上停下脚步。 凌晨三点的五月广场上空无一人,世界一片寂静,只有风声雨声在他们耳边不停地响起,好像再给这场特殊的演出奏乐。 夜半街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眼前这被雨淋了个湿透的人眼里全是火热的期待,时鹤鸣也不忍扫了季斯时的兴致,于是开口说出了第一句台词。 “向我走来的人是谁?为何用如此渴求的眼神看我,试图用自己潮湿的欲望污染一位纯洁的圣徒。” “我叫莎乐美,犹太国的公主。” “公主也好,平民也罢。在我眼里皆是神的子民,皆一视同仁。你没什么特殊的,公主。” 狂风依旧在怒吼,暴雨依旧向着地面倾泻。可这一切都不曾阻止地面上的人,在这末日般的景象中,借着百年前戏剧中人的口,将自己的爱意诉说的淋漓尽致。 “可是我上您了!爱上一位圣徒!爱上一个爱天下胜过爱自己的神明。您不能从其他人身上分一点您的爱给我,使我成为您心里特殊的那一个吗?” “很抱歉,不能。” “您睁开眼来看看我,我不信您不爱我。我是多么美丽,我身上既有幼兔的纯洁亦有蛇蝎的狠毒,有狼的意志亦有鹰的自由。 您为何不能爱我?或是您当真同他们说的一样,一颗心全已送了上帝,现在您空荡荡胸膛里跳动的,只是虚假的幻影?” 时鹤鸣在雨中睁开眼睛,季斯时的脸隐在弥散的雨中看不真切,天空划过一道闪电 ,将那人眼睛照亮了一瞬。 在这不足一秒钟里,他只看见有双眼睛,正用偏执又黏腻的目光将他钉在原地。 “您没有心,您只是具游荡的空壳!您是人间的旁观者,是可悲的假人!” 季斯时忽然破开雨幕,向他一步步靠近,将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胸口。 太近了,近到他能清楚地看见季斯时睫毛上滚落的水珠,看到那玻璃似的眼里翻涌的惊涛骇浪。 “我要您爱我!您必须爱我!” 斯时竟自己改了台词? 时鹤鸣刚意识到不对,可他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被一双唇堵住了所有言语。 季斯时双手捧着时鹤鸣的脸颊,在暴雨中踮起脚来吻他。 他急切地含住那觊觎已久的薄唇,用舌尖不停地勾画它的轮廓。 时鹤鸣耳边充斥着黏腻的水声和色/情的喘息。他立刻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可两人的距离还未拉远,那人立刻又拽着他的衣领将距离拉近。 “我要吻您的嘴唇,让我吻您的嘴唇。” 那人说罢又在他唇上落下细密的吻,“让我从您口中榨取些供我生存的蜜液,让我在您的舌尖上找到灵魂的庇护所。” 时鹤鸣感觉唇上一痛,随即一条灵巧的舌头就趁机滑了进来,缠着他的舌尖起舞。 不能这样他感受到季斯时吻里带着的几近暴烈的爱意,于是趁着不断索吻的人换气的时候将头偏了过去,中断了这个单方面的暴行。 不能让斯时落到和兰斯一样的下场。我得拒绝他……时鹤鸣心想,可这种想法刚在心里冒头,下一秒便被季斯时掐断。 季斯时早已料到时鹤鸣会是这个反应,他之前找借口留在酒店,其实溜出去提前准备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开了刃的匕首,将刻有阿根廷独特民族风格花纹的刀柄塞进时鹤鸣手中,握着那人的手将锋利的匕首尖端抵住自己心脏。 他满意地欣赏着神明身上闪过的种种情绪,惊讶,犹豫,悲伤,怀疑,甚至还有一点点愤怒,最终都化为无奈与妥协。 他再次将唇凑上去,给那人殷红的唇瓣留下片片水光。 “哥哥,张嘴。” 季斯时就这样在暴雨中躲在时鹤鸣怀里忘情地向其索吻。 年长者手中的匕首稳稳的顶着他的胸口,却未曾向前哪怕一丝一厘。 他们说爱是苦涩的,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吻过你了。【1】 我真卑鄙啊,他想。 可若只有卑鄙之人才能令神明长出血肉,重获爱恨,那就永远卑鄙吧。 二人这血与雨交织的吻持续了很久,最终被时鹤鸣身上响起的铃声打断。 季斯时一边在时鹤鸣唇角啄吻,一边将手沿着那人湿透的领口向下抚摸,直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 他拿着时鹤鸣的手机,熟练地输入密码,将手机屏幕对准时鹤鸣。然后偏过头,一口咬住他的耳垂。 “哥哥,你看他~他说人家坏话诶~” 夜幕中手机发出的亮光尤为刺眼,时鹤鸣缓了一会,才看清屏幕上的东西。 是顾云舟发过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你被骗了!季斯时很危险!快跑!” 游学结束了,时鹤鸣坐在回程的飞机上,望着窗外。 季斯时破天荒的没有贴在时鹤鸣身边,而是自己一个人独自坐在后排,目光穿过座位的空隙,依旧死死地盯着他。 “你看吧,我说什么了,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轻易相信支点,现在好了吧,又被占便宜了吧。” 系统又冒出头来,话里话外都是对时鹤鸣的怨怼。 “我就说你得信我,我又不想对你做什么,我只是个无辜的小系统,就只想让你尽快完成任务而已呀~” “系统大人不计前嫌,你现在只要说声系统‘大大我错了,帮帮我吧’,我就给你指一条明路怎么样,老古板。” 时鹤鸣并没有理睬,只是将目光放在不断变化的云层中。 而系统见时鹤鸣又是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的跳脚,大骂他识人不清又不知悔改,以后有的是罪受。 “你真是眼盲心瞎!我怎么就和你绑定了,你现在去把支点杀了不就完事了,你昨天都被威胁成那样了居然都不生气,我真是服了,系统的命也是命!” 生气?刚开始是有点生气,不是气他威胁自己,而是气他同兰斯一样,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可后来也就释然了,斯时还小,正处在对情爱懵懵懂懂的年纪,周围又没有长辈给他正确的教育和引导,走偏了路,使出这种偏激的手段也不是不能理解。 没关系,自己就是为他来的,这些东西自己都会一五一十地教给他。 自己没救下兰斯,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季斯时。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大家回到塞恩学院时都身心俱疲,一个个连行李都不想收拾,只一头扎进松软的床铺上,试图用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对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乏。 顾云舟前脚放下行李,后脚就进了时鹤鸣的画室。 “鹤鸣,你得看看这个。” 顾云舟一进画室,就从兜里拿出手机,将屏幕对准时鹤鸣。 时鹤鸣带着些许疑惑看向屏幕,只一眼,便意识到顾云舟先前所说的危险并不是空穴来风,夸大其词。 屏幕显示的的景象并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屋子角落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石膏静物,中间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抱臂站在一旁,另一个人低头看着手中发光的屏幕。 这似乎是某个房间中的监控画面,此时若有人看到这一幕定会这样说,一个监控有什么危险的? 可那人若继续看下去,定会被眼前看到的东西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画面中拿着手机的人缓缓转身,视线从左扫到右,最终定格在画面正中间。 时鹤鸣看向画室中间的天花板,造型简约的吸顶灯上隐约有红光闪动。 而屏幕中间的监控画面上也正正好好的显出一张神色紧绷的美人脸。 “这是季斯时手机软件的显示界面。” “我找人在他手机里植入了监控程序,监视了一个月内他点开次数最多的软件。结果发现是目前黑市上最流行的针孔摄像头的配套软件。” “在暴力破解这个品牌摄像头的总服务器后,我截获了季斯时那里的实时画面。鹤鸣,他在监视你,每天一刻不落地透过这个镜头看着你…….” 剩下的话顾云舟没有说完,他怕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这些话也将自己难以启齿的欲望一并泄漏出来。 他想说他就这样每天盯着你,从白天到黑夜,一边用眼睛舔过你全身每一块肌肉,一边沉醉于这种隐秘地窥视你所带来的快乐中。 他想说他肯定对这种单方面的入侵无比痴迷,捧着手机就好像捧着一无所知的你。 他想说他绝对会将屏幕放到最大,恬不知耻地把自己卑微的唇印在你如玉般的脸颊上。一边自/渎一边用火热的爱来伪饰自己被欲望沁透而催生出的占有欲。 他是谁? 是已经这么做了的季斯时,还是有贼心没贼胆,想做却被无法突破的道德底线绊住腿的顾云舟自己? “真是笑话,顾云舟,你在谴责我之前,要不要先问问你自己?” 屋内二人的思考被忽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他们同时抬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季斯时正倚在画室门口,歪着头,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时鹤鸣。 “被你发现了啊哥哥……” “可这都不算什么,这都不足以说明我对你万分之一的爱,也不足以向你揭露出万分之一的我。” “哥哥,和我回家。” 我带你看更黑暗更真实的季斯时。 时鹤鸣就这样婉拒了顾云舟陪他一起去的打算,独自跟着季斯时来到了他的出租屋。 出租屋离学院不远,离时鹤鸣自己在校外租的房子也不远,甚至就在对面。 近到拉开季斯时卧室的窗帘就能看到时鹤鸣每天睡觉的床。 时鹤鸣被季斯时带着打开他卧室的门,瞬间被墙上密密麻麻的照片夺了呼吸。 如果说那场雨中的暴行和画室的监控都不足以彻底的,将季斯时留在时鹤鸣心中那个积极又坚强,柔弱却十足天真的影子击溃。 那再加上这一张张照片,就足够了。 墙上照片的时间跨度不大,与他穿过来的时间刚好吻合。 可以看出拍这些照片的人一定跟踪了他很长时间,甚至可以说是随时随地,无时无刻不带着相机将他言行举止收藏。 这些照片里有他在画室画画的,有他在教室上课的,有他走在花园边上的,有他在床上熟睡的,有他洗完澡腰间只围了一条浴巾的,顺便说这一下这张照片明显比其他照片皱的多。 甚至他还看见了当时被辉腾那人按在墙上的另一个角度的照片以及和宁昫宸他们的几次聚会的合照。 这些人的脸上布满了刀划出的刻痕,唯独他的脸无比完整,被人万分珍爱地保存着。 “哥哥,看这里。” 季斯时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潮红,他眼角向下耷拉着,嘴角却不受控的向上。 他的脸上同时有着难掩的激动与莫大的悲伤。 斯时的眼睛在笑,可他看起来却难过的要哭了。 季斯时用一种疯狂的语调吸引时鹤鸣的注意,在感受到向他投来的目光后,又动作夸张地张开双手,以一种戏剧化,只有在演员谢幕时才会用到的肢体动作指向房间另一边。 那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柜子,柜子把手上有一把密码锁。 “密码是四月一,我遇见你的那天。” 四月一,正是他穿到这个世界的那天。 时鹤鸣输入密码,锁应声而落。 柜子里的东西很普通,几件普通的衬衫,一件灰色的卫衣,一个浅蓝色的牙刷,一团染血的纱布和几条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黑色男士内裤。 就这么几件普通的东西却让时鹤鸣的喉咙感到尤为不适,好像贪嘴多吃了几口清明祭台上供奉的青团。 黏糊糊青团一半顺着重力滑下口腔去往食道,另一半却还紧紧地黏在喉咙上。 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越是努力喉口恶心的感觉就越明显,最终引得人胃里一阵痉挛,弯下腰好一顿干呕。 时鹤鸣没有干呕,他只是感觉整件事无比荒谬。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感到挫败,他甚至觉得自己正站在莫比乌斯环的一头,而既定的命运坐在一旁,放声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救世? 别天真了,你救不了的。 你眼前这些人的命运早已注定,他性格中的黑暗偏激是命运亲自为其书写的注脚,是不可违逆的批语。 放弃吧,天真的修者,放弃你所谓的苍生道,天下万物各有其命,这些都不是你一人能背负的因果。 放弃吧,你眼前的人不值得你如此用心,他们同你相比就如同蟪蛄之于龙蛇,瓦砾之于明珠。 “看到了吗,哥哥。” 季斯时的话语将时鹤鸣从可怖的幻觉中拉回,差一点,他的道心差一点就要在这幻象中迷失。 “感受到我的爱了吗,哥哥?” “我爱你,非常爱你,像中了邪一样,像死一样爱你。” “我整天跟在你身后,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你面前,我不求你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只求你爱我比别人多一点。” “哥哥,你到底会爱上什么类型的人呢,这个问题我思索了好久,我发现即使你掩饰的很好,但眼神总会落在弱者身上,那些人越柔弱,越可怜,就会得到你的注视越久。” 季斯时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盯着时鹤鸣的眼睛,伸出手臂猛然一划。 血从破裂的皮肤表面溢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季斯时都分不清这一刀划开的究竟是皮肤,还是他蓄满了脓血的心。 “看!哥哥! 我得到你的注视了!你温柔的眼神又一次落在我身上。” 他大笑着将手臂伸向时鹤鸣。 “哈哈哈!哥哥!我好痛,我是个痛苦到伤害自己的弱者!来爱我吧!该爱我了!” “该把你那该死的责任感转化成爱意!来真真实实地爱我了!” “太痛了哥哥,我每天装成陌生的样子,装成一个我都不认识的人。你对这个人越好,我就会越嫉妒。” “你究竟是对伪装出的这个可怜鬼温柔,还是透过这个怯懦的表象看到季斯时的灵魂?”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我越是沉溺在你的温柔里,就越是煎熬越是痛苦!我居然开始疯狂地嫉妒一个不存在的人!嫉妒伪装出来的我自己!我要毁了他!我要把这层虚伪的表象撕开,让里面酝酿的毒血流出来,让这个丑陋的吸血鬼见光!” 季斯时被自己内心的纠结和黑暗冲昏了头,竟没看到时鹤鸣垂下的眼睫里透出的悲悯。 他只是一味的放任自己歇斯底里,破罐破摔地将自己所有的阴暗面呈现在爱人面前,用痛苦游移和悲伤,无比绝望地向其告白。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停止爱你,我每天都打开监控地盯着你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只要你从我视线中离开,离开哪怕一秒,我都没有办法呼吸,我觉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我死也想死到你身上。” “哥哥,求求你!爱我吧!看看真实的我!哪怕你把我当成狗!当成一条只会汪汪叫的小狗!” “这样我就能扑上去舔你的手,然后踏踏实实地团在你温暖的怀抱里。再不用担心你的温柔是给另一个人。” 季斯时笑的撕心裂肺,笑的无比张扬,笑的如同杜鹃泣血。他哪是在笑啊,分明是在哭。 用一张鬼模鬼样的,十足僵硬的笑脸号啕大哭。 他越笑越激动,甚至伸出手将墙上贴着的照片一把扯下,泄愤似的撕个不停。 这照片真难撕!怎么怎么也毁不掉!刀……他的刀呢!他要他的刀!他要把这一切连同他自己一并毁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毁了那些照片,最后像被抽走全身的骨头一样,瘫软在地上,双手捧着完好无损的时鹤鸣的照片,颤抖着将其抵上额头。 良久,他哽咽着,对着时鹤鸣颤颤巍巍地说道。 “我是在监视你,甚至妄图囚禁你,可你不也一样,囚禁了我吗哥哥……” “哥哥,没遇见你之前,我也是自由的,也曾潇洒如一阵风,我也在凌晨的街头骑着单板驶过空无一人的隧道,感受夜晚扑面的凉风,我也曾肆无忌惮的挥洒时间,像你身边的那些人一样。” “可自从遇见你,我就彻底的被你捕获,囚禁了。” 所以求你了……求你了…来爱我吧……爱这个真实又丑陋的我…….哪怕只是怜悯… 时鹤鸣看见季斯时这样疯狂,这样痛苦,先前的那一点挫败和失望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算了,斯时还小,他们还未曾走到那难以回头的境地里。他还有时间去教导他,教他生命的可贵与真正互相尊重的爱意。 于是时鹤鸣走到季斯时身边,轻柔地按着他的头,将其拢入自己的怀抱中。 “没事,哥哥在这儿呢。” “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时鹤鸣!你是修士不是圣父! 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一个欺骗你甚至要伤害你的人!支点现在的痛苦都是他自找的! 你不是已经在他面前明明白白的说过,自己只把他当弟弟吗!那他现在的痛苦和你就没有关系!” “这世道上多着是自扰的庸人,他们终其一生都被困在自己的情绪里,永远破不了‘我执’,你能如何!难道要一个个救过去!” 系统愤怒的声音像一道惊雷,从心底一路炸响到他耳边。 时鹤鸣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怀里人不断颤动的肩头。 系统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复,气的说不出话,咬着牙默默调高癌基因突变速率。它一边调一边想,它也犯不着生气,你时鹤鸣对支点越好,它任务也就完成的越快……. “我不知道,系统。” “我不知道该如何…….” 确实,时鹤鸣真的不知道。他在人间游历的那百年里,也问过别人同样的问题。 彼时他还是刚出山门,对人间一窍三不通的傻小子。 下山的第一天,他途经一片战场,有人颤巍着从尸堆里伸手扒住他的脚踝。他弯下腰问那人想做什么。 我想活,那人答。 活着很好,可以看很漂亮的山,听很动听的鸟鸣。所以他把他从尸堆里拖出来,喂了他一粒药。 下山的第二天,他遇见一个中年人,中年人问他有没有金子,他要拿去救自己时日无多的母亲。他说自己没有,中年人很失落的走了,他看着那人佝偻的身影,感觉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他很抱歉,没能救得了他的母亲。 第三天他从湖里救了一个想轻生的姑娘,那姑娘被他救起后什么话都没说,只一个劲儿流泪。在被救的第二天送了他一顶藤编的帽子,帽檐宽宽丑丑的,上面缀着一圈麻布。 那姑娘说您戴上帽子吧,戴上这个您就知道有些人该救,而有些人不必救。 之后他又遇上更多人,救得了的,救不了的。 再后来他在一个废弃了很久的神庙前遇见一位老农,老农佝偻着身子,弯曲的背正对着天,长长的胡子垂落在地,正拄着一根枯枝向前走。 他搀扶着老农一直将其送到家门口,老农回到屋里,递给他一个盛着水的破碗。 “喝口水吧孩子,我看你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他答:“我遇见一些人,有些人我能救却不想让我救,有些人我救不了却渴望被我救,为什么?” 老农听完哈哈大笑,对他说:“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儿呢,你就是路走窄了,多走走大路,多看看外边,自然而然的你就懂了。” 于是他谢过老农,去走大路,去看外边。这一走就是百年。 可他还是不懂,他猛然发现自己对苍生一道的理解肤浅的可怕,苍生之道,难道就只为救人性命,让他们活着吗? 他再次开口,这一次是为了回答系统对支点的控诉。 “我看见了他的痛苦,即使我不能与他感同身受,也不能理解,但我尊重这份痛苦。他向我求救,我就去救他,就这么简单。” 于是一整个下午,他都陪着那个湿漉漉的,浑身冒着苦味儿的小人儿坐在地上。 他们就这样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很久,久到太阳西斜,久到天空悄然爬上一轮明月。 月亮从不吝啬自己的光芒,它的责任就是为世人照亮漆黑的夜。 “你爱我什么呢,斯时?” 季斯时听见这句话后想了又想,是啊,自己到底爱哥哥什么呢? 自己是因何产生这般疯狂的执念呢? 爱哥哥长的漂亮,可他自己也不丑。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爱哥哥温柔,可他是在爱上哥哥之后才感受到温柔的。 爱哥哥…….他想到这儿,忽然有些明白了。 “爱哥哥总是向下看的眼睛,哥哥向下看的视线里满含悲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着你像尊神,像庙里的菩萨。” “但哥哥和那些’叹众生不肯回头‘的石像不同,哥哥这尊菩萨总是睁着眼睛,眼神向下。” 季斯时说着从他怀中抬起头,手从他冰凉的下颚一路抚上眼角,无比爱怜地在那一小块皮肤上摩擦。 “我向你求爱,何尝不是向你求救。” “一直以来我都感觉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我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我的身体不痛不痒,没病没灾。可就是觉着干枯。” “我看着自己被虫蛀掉的心脏,听着风吹进这些虫洞发出阵阵呜咽。我无父无母,我感觉自己不被需要,可又没有勇气去死。” “我是这个平面世界的浮雕,我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图层。再灿烂的夕阳,再磅礴的雨都砸不到我灵魂。” “我以为我要这样麻木地干枯很久,然后哥哥就出现了…” 季斯时从时鹤鸣怀中略退开几步,仰着头一个劲儿地追问。 “哥哥你不讨厌我吗?” “你不对我的行为感到恶心吗?” “你还会像之前一样对我好吗?” 在三次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终于放下心来,快快乐乐地把自己又团了回去。 “斯时,有些事你不懂,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但别像今天一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要挟别人。” “爱别人的前提是爱自己,你连自己都不爱,又怎能要求别人来爱你呢。” 时鹤鸣叹了口气,手轻拍着季斯时后背。 “真的吗?只要我听话,好好爱自己,哥哥就会来爱我吗?!” 季斯时听到这句话又从他怀里退出来,眨巴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得等着他回话。 “我做哥哥最乖的乖孩子,哥哥就来爱我,好不好?” 时鹤鸣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觉着如果答应了就会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可他看着眼前人的还肿着的眼睛,又狠不下心,只能先答应下来。 果不其然,就在他点头的下一秒,眼前人的激动的声音响起: “那哥哥,我如果能坚持一天不跟踪你,你可以穿这条裙子给我看吗?” 第33章 第33章 看禁欲者纵欲 …… 季斯时感觉自己正在做梦。 他看见他的心之所向慢吞吞从卧室里走出来, 身上板板正正地套着一件黑色裙裤。 裙裤的版型很好,简约却不简单。上面是半高领的紧身无袖背心,下面是长度及地且放量很大的黑色裤腿。 衣服的剪裁利落大气,面料顺垂带有一定厚度。尤其是两条裤腿, 挺阔有型, 在正常站立的姿势下就像一个倒扣的花苞。 季斯时原本是想给时鹤鸣一条真正的裙子的, 他今天一整天都坐在沙发上刷购物软件, 手指都快把手机屏幕划花了,终于看中了一条深蓝色的旗袍。 那件旗袍剪裁得当,质地优良, 但这些都不是他看中它的原因,它最令他心动的点在于款式——高开叉。 季斯时一边将这条裙子拖到购物车,一边对着缩略图想入非非,笑的小脸通黄。 想象一下,从胯部开叉的设计将裙摆分为前后两片, 走动间裙摆晃动, 隐约可见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大腿。 再往上是一张微蹙着眉强装严肃但耳根通红的脸。 嘶—— 但是不行, 得循序渐进。 以哥哥的性格绝对接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得温水煮青蛙, 一点一点试探哥哥纵容他的底线。 所以他只能忍痛又挑了一件露肤度没那么高, 看起来很像裙子却不是裤子的裙裤。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想到这儿,季斯时的眼神不受控的往茶几上看去,他的手机十分醒目地躺在那里。 快来看我吧~来看一眼~ 你难道不想打开监控,看一眼哥哥正在做什么吗? 真该死啊,季斯时盯着那小小的黑方块看了半晌,他感觉那方块正在发生形变,在诡异地延伸拉长, 先是从一团黑色中探出一个模糊的头脸,而后那头脸慢慢舒展慢慢扩大,变成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魔鬼。 魔鬼站在地上,脸上带着幅度夸张的笑,正优雅又慢条斯里地向他走来。 他感觉魔鬼弯下身子,将滚烫的脸贴在他脸边,用漆黑枯瘦的手指托起自己的手。 他认识这个魔鬼,在几个世纪之前,这个魔鬼也曾将脸贴在浮士德脸边。 只看一眼,哥哥不会发现的。 魔鬼诱惑力十足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季斯时忽然感觉手上一沉,他低头看去,惊骇地发现本该在茶几上的手机此时竟出现在他掌心里。 手机是时鹤鸣走之前放在茶几上的,他还记得哥哥走之前用一种严肃且不容拒绝的口吻对他说: “手机放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盯着画室监控,不许给我打电话,更不能离开屋子跟踪我。如果你做到了,我就答应你……那个要求。” 哇,严肃的哥哥好酷! 他色令智昏一口就答应下来,现在却犯了难,他早就已经习惯每天偷窥哥哥的生活,寸步不离黏在他身边。 想看哥哥在做什么,有没有别的人在纠缠他。 想听哥哥温柔的声音,想贴在哥哥身边,闻他身上松节油的味道。 想……. 季斯时只觉着身上有无数虫子在爬,它们细小的足肢密密麻麻地扒在自己皮肤上,带来难以言喻的痒。 这痒从皮肤一路搔到心脏,又从心脏顺着血管传到四肢百骸,传到每一个细枝末节处的神经。 啊啊啊他受不了了!他想看一眼哥哥在做什么。 他可能是魔怔了,要不然为什么刚一动作,耳边就传来哥哥略带严肃的声音。 别动,要听话。 这简直是种酷刑! 季斯时在沙发上像蛆一样不停的扭动,最后窜进时鹤鸣卧室,从中翻出一条还未来得及洗的衬衫。 他窝回沙发里用这条衬衫将自己牢牢裹住,从头裹到脚,头发丝都没漏到外面去。 他试图用爱人的气息为自己搭建一个堡垒,来对抗这因思念遭受的折磨。 总之,他成功了。 时鹤鸣放心不下季斯时一人在家,于是从画室里取了点东西提前回去了。 于是他刚打开门就看到沙发上有一条白花花的蚕宝宝正百无聊赖地滚来滚去,从沙发的一头滚到另一头之后再滚回来。 听到门开的声音,季斯时从衬衫里探出头,看见时鹤鸣回来了连鞋都来不及穿,立刻跳下沙发,飞扑到他想了一整天的怀抱里。 “哥哥!我一整天都在家!没有看监控!没有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奖励是要奖励的,毕竟是自己答应的,但穿成这样还是有点难为情。 时鹤鸣走出卧室,有些不自然地站在季斯时面前。 他看见沙发上那人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 站在季斯时眼前的人像一个等比例放大的精致手办。 无袖的背心完整展露出他手臂肌肉,流畅的肱二头肌线条在动作间若隐若现。胸肌的弧度在衣料下形成恰到好处的阴影。收窄的腰线被紧贴的布料勾勒的一清二楚,隔着布料里面腹肌轮廓也清晰可见。 而被布料遮住的那一小节脖颈,更是增添了不少禁欲的意味。 大抵人都有些不可言说的糟糕趣味,最喜欢看禁欲者纵欲,圣洁者罪恶,温柔者掠夺。 季斯时已经能想象出那美妙的光景了,哥哥俯下身,身上的汗珠在晃动下不断下滑,滴落在床上。 而自己一定处在风口浪尖,微眯着眼睛欣赏哥哥脸上性/感的表情。 禁欲者因我纵欲,圣洁者为我罪恶,温柔者将我掠夺。 不行,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就控制不住了! 季斯时从沙发上跳起来,拉着时鹤鸣的手将他推坐在沙发上,而后长腿一迈,半支着身子跨在时鹤鸣腿上。 时鹤鸣刚要以不合礼节为由让他从自己身上下去,下一秒就看见身上那人不知道从哪里捣鼓出一台淡粉色,机身还贴着花花贴纸的富士xt5。 岂岂有此理! 他居然还要拍照太羞耻了 “斯时不行” 季斯时看见时鹤鸣出声拒绝,先是腾出手来揉了揉脸,然后从相机后面探出头,用一个十分失落万分沮丧的神情可怜巴巴地盯着时鹤鸣。 “呜~哥哥。” 时鹤鸣时鹤鸣无奈极了。 是不是每个世界的支点都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明明他们什么都没说,可那双小鹿斑比似的眼睛盯住他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的想顺着那人的意愿。 “你拍吧。” 见自己目的达成,季斯时快快乐乐地喊了声好耶,而后伸手在相机上一按。 相机镜头咔地伸长,在身下那人脸前十厘米处停下了。 “斯时镜头是不是有点太近了” 镜头后的人神色不明,正专注地盯着相机屏幕。 半晌,时鹤鸣才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不近,很漂亮。” 相机里的景色不能用语言形容。 季斯时绞尽脑汁地搜刮了自己浅薄的词库,他想的脑袋都要炸了也无法淋漓尽致地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 屏幕上眼睛被垂下的睫毛挡了一半,但更显深邃温柔。 是清泉,是晨露,是诗行,是春芽,是轮转的月相,是永恒不落的长夏。 他的,都是他的。 时鹤鸣陪他一直闹到了深夜,直到季斯时肚子忽然打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两人才发现彼此竟都错过了晚饭。 时鹤鸣看了眼手机,已经12点了。他转头看了笑的灿烂的季斯时一眼,忽然说:“你不会做饭这件事,是不是也是骗我的?” 季斯时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也…没完全是骗你我我我煎鸡蛋确实煎的不好掌握不好火候但是哥哥你要是想吃我可以做给你吃的我会煮面条还会煲乌鸡参汤给你补身体呜呜呜我错了哥哥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你不要生我气不要不理我……” 那就是会了,真是个小骗子。 时鹤鸣叹了口气,凑上前去用两根手指轻轻的捏住了慌里慌张小骗子的鼻头,顺带将他一连串不带换气的找补打断了。 “话不用一口气说完,气还是要喘的。” “之后不许说谎,懂了吗?懂了点头。” 季斯时听了这话,脑袋顿时点的像小鸡啄米。 “那我还是乖孩子吗哥哥…” 时鹤鸣松开手指,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厨房。季斯时得不到肯定的回答有些急了,也跟着亦步亦趋的进了厨房。 “…算是吧。” “还有,不许撒娇。” 季斯时一边殷勤地帮时鹤鸣洗菜递碗打下手,一边应和那个不许撒娇的要求。 嘻嘻,骗你的,下次还撒。 时鹤鸣不是那种食不厌精的人,他对吃这方面并没什么要求,能入口就行,但今天他看着小骗子顶着星星眼围在他身边,身后好像长了条尾巴不停地摇,竟鬼使神差地认真做了几道菜。 菜都是酸甜口的,小孩子会很爱吃。 小骗子也很爱吃。 他看着季斯时嗷呜嗷呜地左夹一筷子蜜汁梅肉,右挖一勺松仁玉米。上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一口又塞进嘴了。 这样左右开弓,把两颊塞的鼓鼓囊囊地,活像个囤食的小仓鼠。 “好吃吗。” “好次….”季斯时把嘴里东西咽下去,给时鹤鸣竖了个大拇指,“哥哥做的特别好吃!” 所以哥哥要给我做一辈子,少一天,少一秒都不行。 说定了哦。 第34章 第34章 枕黄粱不如一场春梦 ……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前几天的一场大风将赛恩学院的海棠吹的所剩无几,时鹤鸣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默默收起了画板。 这幅人间春色,看来是画不成了。 “哥哥, 我知道哪有花。”一旁的季斯时看见时鹤鸣收起画板的动作, 再看看头上零星的几朵残花, 开口道。 “我们可以去西边的那座山里看看, 之前我听人家说山里花的花期与这里不一样,会慢上许多。我们去哪儿看看,没准能找到大片的山花呢。” 季斯时说的对, 山里的温度与外面不一样,山外许多花开了又败,在山中它们才刚到花期,正是开的艳的时候。 时鹤鸣坐在进山的观光车上,看着窗外粉白的花细细密密地盖在嫩绿的山头, 心中思索着用什么样的构图才能更完整地呈现这山中春景。 他忽然感觉左侧肩膀一沉, 转头看去, 一个毛茸茸地小脑袋压在他肩膀上睡的正香。 季斯时昨天对这场山中约会过于期待,兴奋了一整个晚上, 几乎是凌晨才合上眼。 一坐上车就挨不住汹涌而来的困意, 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睡了。 旅途刚开始他还珍惜和时鹤鸣出去约会,同坐一辆车的这段时间,努力反抗睡魔的暴政。但是目前看来,这反抗收效甚微,他还是睡了过去。 不过这样也好,枕在爱人的肩头,估计连做梦也是甜的。 人常说黄粱一梦, 那是枕在破木头疙瘩上,若是那故事的主角也能枕在爱人肩膀上,他一定不会梦见宝马香车,金银玉器,他只会牵住爱人的手,做一场春梦。 “斯时,醒醒,我们到了…….” 梦里的人在说话,季斯时从春梦中醒过来,猝不及防对上那人温柔的眼睛。 “该下车了。”那人说完就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出车门。 季斯时感觉自己犹在梦中,对方牵住自己的手的动作太过熟练,好像已经做了几千次几万次,可现实中他甚至不敢触碰哥哥的指尖。 他只能趁着哥哥睡着了,再蹑手蹑脚地溜进屋子里,用指尖在空中一点点勾画出哥哥的脸。可现在,牵住的他的掌心干燥温暖。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使他没有办法区分梦境和现实,只能傻呆呆,如同梦游一样被人拉着走。 时鹤鸣把睡的正香的季斯时叫醒,看着那人懵懵懂懂,似醒非醒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于是没舍得继续叫醒他,就牵住他的手,提起两人的行李往山里走。 他牵着季斯时的手,走过低矮的灌木,灌木上开着金灿灿的小花,他伸出手掐了一朵,别在身后小人乱蓬蓬的头发上。 这花很漂亮,斯时会喜欢。 他们继续走,走过几株不算太高的丁香花树,细碎的花朵挤在一起随风晃动,空气中浮动着花朵清甜的香气,他又伸出手折了一枝,插在身后小人不算整齐的领口上。 这花很香,斯时也会喜欢。 他们就这样走着走着,时鹤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声音极小,几乎是刚说出口就被春风吹走了。 “你说什么?”时鹤鸣转过身将一片绿的好像要滴水的树叶放进季斯时兜里。 “没什么哥哥…”季斯时低头看着自己被各色漂亮枝叶塞满的口袋,在心里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想和哥哥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情…….不只是这件事情,所有春天的事情,我都想和哥哥做。 年长者牵着比自己小一点的人的手,就这样一路跨过溪流,绕过树丛,来到潭水边。 东风吹过花树,带来令人欢欣的山中春信。 季斯时蹲在水边的大石头上,听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鸟鸣,百无聊赖地用指腹碾过一朵淡粉色的小花。他看着花瓣中流出的汁液沾在雪白的指尖,恍惚间竟以为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淡粉色的血。 “哥哥,这是什么花?”他将指尖上残存的花瓣举到时鹤鸣面前。 时鹤鸣支好了画架正在做画,许多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色从他笔下倾泻出来,在淡黄的画布上洇出极富生命力的痕迹。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季斯时能清晰地看正在作画之人舒展的眉眼,和他身前画布上整座苍翠的山峦。 “桃花。” 时鹤鸣搁下画笔,他的声音比山雾更柔和,比潭水更清冽。“是山桃” 时鹤鸣见季斯时仍歪着脑袋,索性走到他身边,半跪在长着青苔的石头上,“你看,尖瓣红蕊。” 季斯时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几片残瓣上,那一双亮晶晶的正盯着那人雪白的腕子猛瞧。 “那这个呢?”见那人起身欲走,他连忙胡乱的又指了另一朵相似的粉花。 “那是梅花,它的花瓣是圆形的,香味比桃花更浓些。” 时鹤鸣站起身,先走到另一株高大的花树前,后招手叫季斯时过去。季斯时仍蹲在石头上,看见那人冲他勾手,先是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 待看到那人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意,又明白过来山中本就只有他们两人,于是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你看,这是梨花,白萼紫蕊”他又指着另一株树说“那是杏花,花蕊是黄色的。” 时鹤鸣带着季斯时穿梭在花丛里,每遇见一种新的花就会停下来,教男生如何辨认。 他们见过了鹅黄色连翘向上仰头,看见金钟花朵向下;看见枯枝败叶间匍匐的二月兰,看见古木上缠着的藤蔓。到最后,季斯时甚至知道了那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开口歌唱的灰色鸟儿是五声杜鹃。 他扬起脸,问:“为什么教我认这些花。” 时鹤鸣想了一会,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眼睛旁。“我想让你看见,另一个广阔又美丽的世界。” “斯时,这个世界不只有我,还有更多更值得你看见的东西。” “这些花吗?它们加起来都比不……” 时鹤鸣用一根手指打断了这句话,“就像这些花,它就在那里,等你认出它。” “你若认出来,就会感觉它是为你开的,就会看出它的美;可若认不出,它就同其他花一样,没什么特殊的…….就像”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他停住了。 时鹤鸣在这一瞬间陷入莫大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他打起了冷战,战栗感瞬间席卷至脸颊。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颤抖,它的□□似乎先于灵魂领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情。 是什么?认出来就会变得特殊…… 他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愚钝,平日里再晦涩的经文,在难解的签语他都领悟的十分顺畅,可为何迟迟想不通这件事? 特殊……为什么? “别继续想下去了,时鹤鸣。”系统的声音同往常不一样,没了往日阴阳怪气的讥讽,它的声音凝着一团过于浓烈的忧郁,此刻的出言提醒更像是一种预警。 “我认出了花,那花对我而言就是特殊的。可是哥哥,花就是花,它是大千世界里一成不变的客体,它之所以变得特殊,是因为我在它上面顷注的情感,是我的情感使它变得特殊。” 季斯时说完就蹦跳着去折远处的野山桃了,时鹤鸣看见他的衣摆被汹涌袭来的山风吹鼓成绽放的花苞。 他看着那人折下花枝,转身蹦回他身边,将沾着露水的桃花插在自己耳边。 “哥哥该怎么奖励我,这是桃花,我认出来了。” 时鹤鸣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神采奕奕,笑的眼尾飞扬的脸。那人鬓边还有自己放上去的小花。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充盈了他空洞的胸膛,他感觉到恐惧,他感觉到慌乱,感觉到手足无措,他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被人从胸膛中掏了出来,沉甸甸地躺在别人手里。 他四肢发软,他双眼发花。他想看看被人掏出来的是什么。 他晃悠着陌生的肢体走上前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团不断跳动的鲜红血肉。 这是你的心脏。 他听见那人说,我的心脏? 他忽然感觉喉咙深处泛起细密的痒,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渴。 “季斯时…”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完整地唤这个名字。 “怎么啦哥哥….” “你想要什么奖励。”他的声音不复往常,带着些许嘶哑。 “要哥哥亲亲!” 山风卷着零落的花瓣掠过他们之间的空隙,有几片淡粉的花瓣沾在男孩微张的唇瓣上。 季斯时是特殊的,这份特殊源于他自己倾注的情感,他对季斯时有情。 怪这山雾和繁花,迷了他的眼,乱了他的心。 时鹤鸣揽住季斯时的腰,迫使他无法通过后退逃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在眼前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俯下身,吻上饱满的唇瓣,舌尖卷走其上沾着的花瓣,将带着花香的呼吸渡入与他交缠之人的唇齿。 这吻其实没有持续很久,探进来的舌尖如同蜻蜓点水。 “我在做梦吗?这梦怎么这般长…这般疯狂?” 季斯时感受着自己腰间传来的热度,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击心脏,他不争气地软了双腿,若不是时鹤鸣的手揽在自己腰间,他怕是要狼狈地坐到地上。 若果不是梦,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好事,他竟看见神明长出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而这心脏,如今正为他跳动。 “这是给好孩子的奖励….” 他听见神明发出一声低笑,灼热的呼吸又打在他脸上,那唇又向他压了过来…… 第35章 第35章 日薄西山 时鹤鸣低估了季斯…… 时鹤鸣低估了季斯时的缠人程度。 最初的吻结束后, 他又被激动的无法自抑的男生像八爪鱼一样缠在身上,黏黏糊糊地索要了更多的吻。 季斯时扒在他身上,小狗一样耸着鼻头在他脸上脖子上印上湿哒哒的吻,像标记领地一样在他肌肤上留下光亮的水痕。 “斯时, 从我身上下来, 我要继续画画了。” 他伸手拍了拍小缠人精的后背, “我们得在日落之前离开这里。” “好哦~” 季斯时从时鹤鸣身上跳下来, 站在画架边上,开始老老实实地看他画画。 这幅画的大框已经出来了,一片气势磅礴的青山盘踞在画布中央, 画面上方零星有几片黑云。 时鹤鸣正着手进行剩下的部分,他打算在山间添上各色春花。 修长的手执着长长画笔,笔尖上沾着的一片浓浓的粉色,随着尖端在画布上游移,一片茂盛的花林跃然于纸上。 “哥哥, 你画的是桃花吗?” 季斯时指着那一片模糊的颜色问道。 “是。” “哥哥, 画个杜鹃上去吧!就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小鸟!” “…….行” “哥哥, 画个我吧!就把我画在这!” 季斯时在得到几次回应后,肉眼可见的变得不老实, 这次更是雀跃着伸手指向画布的某一个地方。 时鹤鸣看向他指的地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季斯时手指的地方正巧在一片黑云下面。 “好了斯时,你再闹下去,今天这画就画不完了。” 听见时鹤鸣这么说,季斯时只得吐了下舌头,转身慢吞吞地自己找地方去玩了。 身后传来那人的叮嘱声“别走太远。” 他低着头,拉长声音回了句好, 然后顺着地上野草被踩出的痕迹一直往前走。 他走啊走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直到听见浑厚的钟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直到看见一阶阶长着青苔的石台。 这山里竟藏着一座古旧但不破落的寺庙。 敞开的大门里,身穿赭石色僧衣的小沙弥正拿着一把用树枝捆成的扫帚清扫落叶。 他慢条斯理的将落叶与灰尘聚成一个小土丘,然后抬起头对着院外的季斯时伸手行礼。 “阿弥陀佛,施主为何不进来。” 季斯时望着殿内大厅中宝相庄严的佛像,也许是角度的问题,他总有种错觉。他感觉那佛像正向他俯下身子,用一双贴着金箔的眼睛看着他。 许是他看错了,院内的佛像只是木胎泥塑,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只是寥寥几笔的勾画。 “施主可有所求?若有,不妨说给佛陀听听。” 小沙弥捧着签筒走到他身边,这小沙弥看面相不过十二三岁,眉毛却是白的,看起来十分神异。 感受到季斯时盯着自己的脸猛瞅,小沙弥用手抚上自己的头,对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解释道:“我得了白化病,家里人治不起我的病就把我扔到这里。后来这里的主持收养了我,把我养大。” 好熟悉的剧情,这事情也曾发生在他身上。 季斯时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过往的漠然。 求佛有用吗?没有。 因为他也是个孤儿,但他没那么好命,没有人收养,而是被福利组织捉住送去了孤儿院。 在那里他过的不开心,他感觉自己心上缺了一块,呼呼漏风。最开始他会把旁边睡着的孩子摇醒,问他有没有听见风声。 后来他被一个衣冠楚楚的大人领走,在那人家里他更不开心。“你很漂亮,长大后一定更漂亮”那人时常把他放在腿上这样对他说。 然后他就看准了时机,在那人终于按耐不住对他意图不轨时报了警,把那人送进了监狱。那人的妻子也被他从每日例行的暴力中解救出来。 她说他是个小英雄。他很高兴,但依然拒绝了她的挽留,背上包独自踏上旅途。 那时候他每天想的都是如何获得一口吃的。 很难相信吧,现代社会居然还有人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他每日清早就沿着长街走,运气好的话就能从好心的摊主那里得到一份热气腾腾的油条。晚上就睡在公园厕所的隔间里,那里很干净,还有不停的免费自来水。 他会掏空身上所有钱换一根火腿肠,然后坐在凌晨三点的街头,与流浪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掉自己今后三天所有的晚餐。 他滑着捡来的长板,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穿梭而过。他是自由的风,即使空洞麻木,也依旧不曾为谁停驻。 后来风停了,他遇见了哥哥。 哥哥像一道幡,他吹过去的时候真真切切地听见声音,是心动。 求神拜佛没有用啊,他不是没向神佛祈求过。最开始他求同家里人见面,神佛缄默不言。 他又祈求让那人离他远点,苍天闭口不谈。 后来他但求一死,想要结束这麻木荒芜的生命。 然后哥哥来了,他的世界从此鲜活。 所以诸天神佛可曾低眉,看见他的生活? “我没有什么要求的,也没有什么事情要与佛祖听。”季斯时对着小沙弥摆了摆手,最后望了一眼高大庄严的佛像,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开。 他现在过的很好,他如愿以偿陪在哥哥的身边。 您继续高坐莲台,继续居庙堂之高,继续睁着刀描斧刻的眼睛,继续沉默不语。 而他们这些小人物,这些处人世之远,挣扎在六道轮回里的众生,这些即使哭声再大也依旧传不到您耳朵里的小人物,有什么好求神拜佛的呢。 不如自救。 去挣去抢,为想要的不择手段。 使用手段并不可耻,得不到才可耻。 小沙弥看着季斯时离开的背影,也转身向里面走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刚走到佛像面前脚下便被什么东西绊住,身体就这么向前一个踉跄,好在旁边是给上香的香客们准备的蒲团。他双手撑地跌在松软的蒲团上未曾受伤。 完了,只怕签筒里的签要散一地了。 小沙弥这么想着往地下一看,却见所有的签子都好端端呆在签筒里,唯独一根散落在地。 他起身拾起那根散落的签子,低头一看。 几个字跃入眼帘:亢龙有悔。 “怎么了,空相?”老住持在里面喊了小沙弥好几声都未曾得到回应,所以走过来看他在做什么。 小沙弥正盯着那签子出神,见到师父来了,就把刚才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讲了一遍。 老住持听罢捻了捻手中佛珠,同徒儿说到:“他还会回来的,等下次再见到他,你便同他说’命数已定,毋须强求‘。” 人若有九九八十一难,爱就占七七四十九劫。 没了季斯时的打扰,时鹤鸣的画已经接近尾声,就差最后画龙点睛的一笔。 他用浓郁的紫色混合金色,在黑云上仔仔细细地画了几笔。 一副山中落雷图就完成了。 时鹤鸣后退几步,从一个更全面的角度观察自己的画作,画的时候没发现,画完了才发现。 眼前这山同他宗门的山走势竟十分相像。都似一条腾云的巨龙,龙头朝西,龙尾向东。 他站着看了半晌,直到金色的落日余晖洒落在他身上。 “时鹤鸣,你已经时日无多了。” 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用最平静的口吻带来一个最不平静的消息。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正走向衰败,这点他早就察觉到了。 言语可以骗人,但身体上的疼痛骗不了人。日益减少的体重,隐隐作痛的头,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身体,肌肉越加频繁地抽搐……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呈现出一个事实。 这具身体正如当前缓慢下沉的太阳一般,日薄西山。 “哥哥!” 季斯时欢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沿着来时的小路在太阳下山之前赶了回来。 时鹤鸣垂在身边的手动了动,所有未出口的话都隐在一声叹息里。 “去哪里玩了?有没有受伤?” 他看着季斯时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同他将自己一路上遇见哪些有趣的东西,找到了什么漂亮的宝贝,双眼含笑。 “时间不早了,走吧。” 第36章 第36章 他配不上你 这…… 这世间事大抵都是这般, 有人哭有人笑。 季斯时沉浸在时鹤鸣难得的主动中,满怀幸福的憧憬未来,而另一位和他有相同追逐目标的人正在昏黄的包厢里落泪。 宁昫宸四仰八叉的歪在深红的沙发上,仰头盯着天花板。 往日很舒服的灯光今天变得尤为刺眼, 每一道光都像利剑直直地刺进他眼珠上, 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珠慢慢地漏了气, 里面透明的组织被光线融化, 正从他眼角流出来。 他要瞎了。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不舒服,头昏昏的,心也昏昏的。 他先是生气, 气季斯时那个混蛋,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利用自己,在阿鹤面前塑造了一个识大体的可怜形象博取同情。 气了一会他又觉得酸,比用冰冷的镊子触碰裸露的牙神经还酸。他不明白那个季斯时究竟有哪点好能让阿鹤这样宠他,什么都依着他。 那季斯时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穷学生, 既没钱又没权, 他全部身家都买不起阿鹤手里一支笔。他既不能给阿鹤助力, 让他平步青云,又不能让阿鹤在金山银山里打滚儿。 要说到人品, 监视, 跟踪,威胁,哪样他季斯时没做,凭什么这都能被原谅! 甚至今天他们还一起去山中约会! 他就像他们爱情电影中的npc,一个注定失败的小角色。 顾云舟和裴临渊推开包厢门看到的就是这场面,身长腿长的大少爷瘫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个不停,一条腿耷拉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而旁边茶几上东倒西歪地摆着几瓶牛奶, 桌子上还有包吃到一半的百醇和一个打火机。 “我们的宁大少爷,这是醉奶了?”裴临渊走进来一边笑一边照着那条垂下的腿轻踢了一脚。 宁昫宸见他们来了,立刻从沙发上支起身,满眼期待的问道:“你们想到办法了吗?怎么把他们拆开?” 屋内的二人看见宁昫宸竟还在想这件事,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些许无奈。 “你还没放弃啊少爷?鹤鸣画室里的监控摄像头一直好好在天花板上呆着,都没被拆。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 他们预想过宁昫宸听见这句话的很多种反应,可能是哭得更大声,也可能是气得去找季斯时算账,却独没想到眼前这种。 宁昫宸伸手抓过一个空了的牛奶瓶,将瓶口对准他们。 “你们是真的爱阿鹤吗?” “为什么你们现在,在看见他和别的人在一起亲亲我我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该说说该笑笑?你们不痛吗?” 宁昫宸的声音抖得厉害,和举着玻璃瓶的手一样抖。 “我知道了,你们根本不喜欢他,你们对他的追逐只是欣赏一个新奇的造物,只是肤浅的沦于表象,只是对循规蹈矩生活中猛然出现的一抹亮色的好奇。你们对他就像是收藏一个精致的,有升值空间的手办,甚至可以和商业伙伴共享。” 他一口气说了半天,越说抖的越厉害,最后甚至一屁股跌在冰凉的地面上。他低着头,眼睛追着玻璃瓶不放。 “可我不一样……我是真的爱上他了,我真的爱上那个不一样的人,爱上那个什么都不图却第一个去救我的人……” “我想和他在一起,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他,可他既不图我的钱又不图我的人……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他对我像对季斯时一样…” 一直横行霸道,被宠的无法无天的小少爷终于饱尝爱的酸涩,他将手中的玻璃瓶看成了时鹤鸣,珍之重之地将其抱在怀里,把脸贴了上去。 “妈妈…….我想和他在一起…” 见宁昫宸委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临渊叹了口气,伸手试图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起来吧,地上凉。” “昫宸,不是我们不爱他,而是我们的爱只能到这里了。” “都是成年人了,生命里爱情只占一小部分,别把爱情当作你人生的全部,我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裴临渊自认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晰了,可当他看到瘫坐在地上的人的眼睛,便知道那人半点儿也没听进去。 宁昫宸放下玻璃瓶,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头顶,在他高挺的眉骨下团成一片漆黑的影子。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试图安慰自己的二人,有些神经质地咬紧了嘴唇。 裴临渊看着宁昫宸骤变的神情,他许是疯了,竟觉着这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有了和他母亲一样,阴狠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眼神。 “顾云舟,裴临渊。你们得帮我,必须帮我。” 帮,能不帮吗。 裴临渊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宁昫宸欢欢喜喜地把一兜子a4纸分成三堆摆在茶几上。 宁大少爷今天这架势摆明了就是要缠时鹤鸣缠到底,不惜用绝交威胁他调查季斯时,捉他的把柄。他前脚刚和人家说那把柄是这么好抓的吗,后脚成堆的资料就递到他手里了。 他一看,好家伙,季斯时这家伙的黑料都凑得上一副扑克牌。 替考,斗殴,伪造学籍……连季斯时这个名字都不是他自己的。 他有点支持宁昫宸去闹了,季斯时就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他对鹤鸣的爱又能有几分真。 宁昫宸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气势汹汹地敲开画室的门,不由分说往里闯的时候,完全没有自己在无理取闹的自觉。 相反地,他的脑子里全都是对自己即将在爱人面前揭露卑鄙之人真面目的喜悦,甚至还带了点隐秘的,救爱人于火海的美妙幻想。 时鹤鸣伸手接过宁昫宸递来的文件袋。 外面似乎是下雨了,纸质文件袋的边缘被打湿,但中间部分却十分干爽。一看便知眼前这个浑身滴水的小少爷是如何把它——这个无足轻重的文件当作决定性的筹码护在怀里的。 是的,对于是鹤鸣来说,这文件袋里的东西算得上是无足轻重。 几张季斯时打人的照片——斯时的能力足以使自己不受欺负,这很好。 一张竞赛金奖的考卷——是斯时的笔迹,解题思路清晰有条理,这很好。 一张学籍证明,似乎是复印件。上面写着樊城私立学院学生纪思石于xxxx年在我院就读,为我院学生,特此证明。 纪思石…? 时鹤鸣又翻回上一张纸,那张考卷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作答人的名字——纪思石。 “阿鹤,你看清楚了吗,季斯时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不光监视你跟踪你,在你面前伪装成另一个样子,他还收钱替人考试,伪造学籍进来学院,他甚至连名字都不是真的!” 时鹤鸣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修剪整齐的指甲在纸面上留下月牙形的压痕。 他低头盯着那压痕看了一会儿,余光里自己的指甲上还有一小块未被剥离的粉色油彩。 那是斯时闹着给他画上去的,“给哥哥花一朵桃花,哥哥看见桃花就要想起我哦,我是哥哥的小桃花~” 系统还冒出来阴阳,他说什么小桃花,桃花劫还差不多。 “离他远点阿鹤!他配不上你!” 只有我陪得上你,阿鹤。你和我在一起就会知道有一个好的背景能给自己带来多大助益。哪怕你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你在乎什么我都可以去学,我会努力的追上你,所以给我个机会吧。 “阿鹤,离开那个骗子,你喜欢什么我都会去学,你不喜欢我说脏话,不喜欢我固执任性,这我都可以改…你就看我一眼,给我个机会。” 宁昫宸屏住呼吸,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无比焦急的等那人回应,等那人给他的心下一个判决。 “你调查他。”陈述句。 时鹤鸣动作轻柔地将手中这些东西塞回文件袋,然后放回宁昫宸手里。 “这些东西改变不了我对斯时的看法。” “时鹤鸣!凭什么!凭什么他行我不行!” 宁昫宸满以为这些证据能让时鹤鸣对季斯时心有芥蒂,然后弃暗投明和自己在一起,可这句话让他心碎了一地。 他的头突然开始疼,像是承受不住颅内攀升的压力马上就要炸开,疼痛沿着神经末梢一路走到太阳穴。 窗外的雨声此刻尤为清晰,哗啦哗啦像沸腾的血。 “我可以让这些东西永远消失,让季斯时成为纪思石,或是让这世上只有一个季斯时…….”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只要你……” “只要你…”给我一个吻……赐我一场欢愉,或是…愿意爱我…. “不……”时鹤鸣拒绝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宁昫宸更加激动甚至有点语无论次的话打断。 “你没得选时鹤鸣!你没得选!!我没在低声下气的求你!我是在威胁你!威胁你如果不按我说的做就把这一切全都传播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护着的季斯时是一个多么无耻多么不要脸多令人不齿的骗子!” “他犯罪了你知道吗!他犯罪了!我要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不下去!我要让他无比凄惨的去死!” 时鹤鸣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往日骄纵的小少爷青筋暴起,眼睛通红地冲着他喊。 对此他既不厌恶,也不怜悯,他看的出这声嘶力竭控诉之下的酸涩与痛苦,绝望与疯狂。 可这不能挑起他的情绪,他依旧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审视这场闹剧,即使他清楚地知道面前那人承受着多大的情感折磨。这样的戏码他已看了百年,如今这一场倒也算不上多撕心裂肺。 “没关系,斯时犯了错,就要承担后果。” “而这后果,我会陪他一起承担的。” 宁昫宸想笑,这种时候了,阿鹤说出口的话还是这么温柔,这么冷漠。温柔不是他的,冷漠才是。 没关系,他还有最后的杀手锏。宁昫宸粗暴地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而后咧着嘴对时鹤鸣举起手机。 “可是阿鹤,季斯时未必想要这个流出去……” 第37章 第37章 他死在春天 人…… 人如何埋葬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毁掉所有与那有关的事物, 斩断同过去之人的联系,或者自欺欺人的逼迫自己遗忘? 季斯时什么都没选,他只是昂首继续走他的路。 所以一张难堪的照片带给他的情绪波动估计都不如时鹤鸣不想穿他亲手挑的小恐龙睡衣来的大。 但时鹤鸣不知道,他看着屏幕上那张被血糊着也难掩青紫的小脸只觉得难过。 幼小的斯时被铐在坚硬的暖气片上, 身上新伤叠着旧伤。拍照片的人用一个很下流的角度对准了这些裸露在零星衣物外的伤口。 他的斯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吃了这么多苦。 “和我在一起, 否则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宁昫宸似乎是打定了主意, 他向前快走了几步,一把抓住时鹤鸣的胳膊。 “阿鹤,给我一个机会, 爱我没那么难。” 他焦急地将那胳膊按在自己胸膛上,试图让时鹤鸣透过衣服感受到底下跳的极快的心脏。 砰—砰— 听见了吗?这颗因为爱你而跳动的心? 阿鹤为什么还没有说爱我?没关系,一定是胸口的衣服太厚,他没听见。 于是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低下头,拽住两边的布料左右一扯— 扣子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滚落到画室各个地方。 宁昫宸直视着时鹤鸣的眼睛, 缓慢又坚定地将散开的衣衫褪至腰间, 将自己蜜色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完完全全展露在那人眼前。 他再次拽住那人的手, 以一个巨大的力道迫使那人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到自己光裸的胸膛上。 手掌贴上自己皮肤的瞬间, 一阵汹涌的浪潮骤然袭来,过了电似的摧枯拉朽,轰轰烈烈地传过整个血肉躯壳。 那人手掌的纹路和自己如此熨帖,仿佛天生就该放在自己身上。 如果没有季斯时,没有那个小偷,现在阿鹤该爱的人一定是他。 想到这儿,宁昫宸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 如愿以偿地看到上面某一位置闪动的红光。 你在看吗季斯时?在隔着屏幕咬牙切齿的看我脱了衣服勾引阿鹤吗?他恶毒的想。 宁昫宸觉着自己或许是疯了,居然因这荒唐下流的幻想动了情,一时间全身的热血都冲向腰腹,把那垂头丧气的物件烫的精神抖擞。 他紧盯着时鹤鸣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什么。怒火也好,厌恶也罢,最起码这些情绪是由他而起的。时鹤鸣的情绪还能为他波动。 但让他失望的是,那双剔透的眸子只略微扫了他一眼,然后就被垂下的眼睫挡住。 “你该走了。” 时鹤鸣一点点把胳膊从他手中抽离,转身只留一个背影,之后再没看他一眼。 “随你怎么做,我会替斯时承担后果。” 宁昫宸见此自知求爱无望,再无任何转圜余地,失魂落魄的走出画室。 时鹤鸣背着身子感受到他已穿好衣服走出门,而后敲了敲系统。 “若我没来,斯时还会经历这些事吗?” 系统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三分钟后回复道:“会,如果你没来,季斯时还是会伪造学籍入学,还是会因为特优生的身份被霸凌,还是会因为反抗被人把所有不堪的过去爆出来,最后被舆论逼得退学。” “但你现在去做任务也不算晚,从他退学到他选择去死还有三年的时间。你现在动手,还算得上是加速世界毁灭。” 时鹤鸣拿起画笔的手微顿,“他是怎么死的。” “在一个春日的晚上,安安静静地死在公园长椅上了。” “他没地方住吗?” “有啊,他之前那个养母去世前把房子留给他了,但他一直没回去过。” “他有遗言吗。” “我看看哦。”系统找了半晌,“没有,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 不该是这样的时鹤鸣的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他带着这团棉花回了家,季斯时早就在门口等他了,听见他的脚步后先一步开了门欢快的扑向他。 “哥哥!你回来啦!” “我今天也很乖所以你要戴这个猫猫耳朵给我看哦!” 季斯时穿着他的睡衣,手里举着一个黑色的猫耳发箍。过长的衣袖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到手肘,露出一段白白净净的手臂。 没有青紫的瘀血和伤痕,甚至连蚊子包都没有。 “哥哥~低点头。” 时鹤鸣下意识俯下身,配合眼前人给他戴上那个有点幼稚的饰物。 “哇!哥哥好帅!哥哥是帅气大猫猫。” 季斯时一边沉迷于哥哥的美貌,一边手脚并用的把人拉到镜子前,向其炫耀自己独特的装扮技巧。 镜子里男人柔顺的黑发中支愣出两只可笑的猫耳朵,本该是很搞笑的场面,但那人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他看起来像个吃了有毒东西的猫。 “斯时”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团棉花还哽在喉咙里,使所有从中而出的话语都带上厚重的水汽,变得凝滞又晦涩。 “你说,为什么一个人,会想在春天离开呢……” 季斯时忙着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快递中翻找东西,并未深想,只是顺口给了一个答案。 “嗯….因为春天很好啊,所有东西都生机勃勃,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冬天里了。应该是这种想法吧…….咦,那条猫尾巴我放在哪里了?” 是这样啊,世界欣欣向荣,所有人都在庆祝明媚春光,只有你病入膏肓,冷清的死在不知名角落里了。 一种低缓又深沉的哀伤席卷了他的心脏,他终于清晰的体会到了这种情绪。 在神动了真情的那瞬间,他就被世界所接纳。 “找到了!” 季斯时拿着他心心念念,找了半天的猫尾巴,双手环抱,将猫尾巴系在了时鹤鸣的腰间。他刚要退开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便被一把搂住了。 时鹤鸣抱着将他按进怀里,“斯时,明天不要看手机。” “为什么?” “听话…等我回来。只要你留在家里,你想做什么都行。” “好哦……哥哥。”我会在家的,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晚餐过后,季斯时端了一杯热好的牛奶给时鹤鸣,并盯着他一滴不落的全都喝进了肚。 现在是11:30,他必须在四个小时之内处理好一切并准时赶回来,否则就会被哥哥发现。 等十分钟过去,药效发作。时鹤鸣靠在床头陷入昏沉的睡眠,季斯时托着他的脑袋,轻柔地将他放平在床上,将被子拉在他胸口处,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时鹤鸣手边,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最后实在没忍住,俯下身子在那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哥哥,等我。 他换上一身低调的运动服,又在玄关处拿了一顶棒球帽带上走出了家门。 他横穿过马路,跨过道路间的绿化带,最后走进一个公园里。这个公园几乎没什么人来,里面的灯也年久失修坏了一片,只有最外边靠近马路的地方还亮着,越往里走越是漆黑一片。季斯时双手插着兜,悠哉悠哉的往里走,越走越深,越走越暗。 “你来了。”随着话音出现的是一点微弱的火光,但这点光也足以将那人的脸照亮。 是宁昫宸,他滑动手中打火机的盖子,火苗窜了出来点燃了他嘴上叼的烟。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眼前人很显然是第一次抽烟,刚吸了一口就被呛得不断咳嗽,季斯时笑眯眯地看着他弯下腰,痛苦地捂住喉咙。 “你……管我!说吧!你叫我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 宁昫宸不想在情敌面前失了气势,只能忍着喉咙的不适朝他大喊,“你是不是知道了,你当时看着监控呢对吧!” “你不该学这个,抽烟对身体不好…”季斯时边说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双白色手套,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套上。“吸烟有害健康,吸二手烟对于健康的危害更大,你是想用二手烟来害死我吗?” 不过没关系,管这个蠢货大少爷怎么想,反正现在他就要死了。他脚步轻快地向着那人走去,走的时候特意避开了地上的小花,那花贴着地面开的正旺。是二月兰,哥哥教过我,他想。 对面的宁昫宸此时也明白了他的意图,顿时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你要杀我?!你竟然想杀我?还堂而皇之的选择在这动手?!” 季斯时这个疯子!!他是个疯子!!他怎么会认为凭他自己就能杀的了我?! 宁昫宸摆好了架势,率先向季斯时冲去,打算先发制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季斯时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出,在他拳头冲过来的时候一个侧身,然后反手抓住胳膊向外一抡,宁昫宸本来重心前倾,身体就不稳,直接被抡得踉跄倒地,俯卧在不远处柔软的草地上。 季斯时没等宁昫宸爬起来,三步变两步直接跨坐在他身上,一手拽着他的头发迫使其抬头,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袖口拽出了一截丝巾揪着一头迅速在身下人暴露出来的脖颈间绕了两圈,然后放开紧拽着的头发转而撰住丝巾另一端,双手向外猛然一扽。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熟练的好似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 “这得怪你,丝巾的材质太滑了,我本来想用麻绳的,用那个你的痛苦会少些,但你估计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伪装起来比较费劲,留下痕迹又说不清,只好用这个了。我特意挑的你喜欢的牌子,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心。” 宁昫宸因为被压在地上,双手怎么挣扎都无法抓到脖颈上不断收缩的凶器,只能因为疼痛胡乱地抓挠着草坪。他感觉自己的头逐渐沉重,喉管被挤压带来的干呕加重了血管的负担,他越是动,血向上流的越快,被挤压带来的窒息感就越重。 他无法呼吸了,痛感最先到达肺部,一个个肺泡干瘪得如同冬日里的葡萄,其次是鼻腔,铁锈味儿随着疼痛蔓延开来,最后是大脑。颅内压力的升高使他的眼球不受控制地向外挣扎,下一秒仿佛就要连带着血管越出眼眶,在草地上滚几圈。 他的视野忽然被一片黑色笼罩,他已然看见死神的袍角。 下辈子见…恍惚间他听见身上那人说。 可随即另一个声音如天籁般响起,无比焦急地冲这边大喊。 “住手!停下来!” 第38章 第38章 他是罪人,他活该 …… “斯时, 住手!” 得救了!宁昫宸原本想着,可身上那人听见声音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将手中丝巾勒的更紧。 “松手!”时鹤鸣身上的药效还没有退,他在沉睡中被系统喊醒, 系统提醒他季斯时给他下了药, 要避开他去做一件很坏很坏, 一旦犯下就再也不能回头的罪行。 他刚开始并不相信, 可当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在屋子里找了一圈都没看见季斯时的身影时,再不愿相信也得信了。 “斯时,别这样, 松手,然后我们回家。”他踉跄着往季斯时那边走了几步,又因为看见那人骤然收紧的手停下。 “哥哥,你要护着他?” 季斯时扽着丝巾,勒马一样向上一拽, 迫使宁昫宸因为长久缺氧而变得紫红的脸完整地显露在时鹤鸣面前。 “哥哥, 你喜欢这张脸吗?他下午恬不知耻的诱惑你的时候也是用的这张脸吗?!” “斯时, 你这是在杀人!一旦做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季斯时听了这话疯狂的大声笑道:“怎么会呢哥哥,没有人知道是我干的, 我都已经计划好了, 先把他杀了,然后和哥哥远走高飞。” “这样就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了!” 季斯时越说越兴奋,把丝巾再次往上一提。 宁昫宸被拉得胸口几乎离地,整个人呈现角弓反张的姿势,眼睛不受控制的上翻,瞳孔几乎消失不见,露出整个眼白来。 他快不行了! 眼看着宁昫宸就要死在季斯时手上, 时鹤鸣脑子里嗡的一声。 绝对,绝对不能让季斯时背上人命! 他顾不上还有些不受控的身体,快跑几步来到季斯时面前,单手扯住环绕在宁昫宸颈间的丝巾向下一拉。 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感受到颈间压力减轻的宁昫宸望着时鹤鸣几乎要落下泪来。 此时若不是季斯时压着他,他一定已经哭着扑到救命恩人怀里了。 “阿hhe”喉咙长时间被挤压导致发出来的声音破碎又难听,几乎辨认不出在说些什么。 时鹤鸣又急又气,他半跪在地上一手扯着丝巾给宁昫宸呼吸的余地,一手按着季斯时想要再次使力的手。 他不懂,为什么季斯时总是没有安全感,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那么冥顽不灵。 该给的回应他给了,该做的事情他做了,季斯时想要的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已经成为自己心里最特殊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在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发泄情绪? “你到底要什么斯时,告诉我,我不知道” 时鹤鸣直视那人的眼睛发问,那双眼睛亮如星子,里面燃着旺盛的火。 “我要什么,哥哥你怎么能不知道?我要你,我要你爱我!我要和你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要你完全的为我所有!我要你的所有情绪都是因我而起!我要你的眼里再看不见其他人!” “我甚至想吃掉你,想和你一起碾碎了埋在土里。我太过爱你,我的爱成了一种罪过,我活着也是罪过” 季斯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恨,恨身子底下的人怎么还不去死,恨为什么在他刚得到哥哥一点回应,满心期待未来变得更好的时候跳出来,耀武扬威的拿着他的过去迎头痛击。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对他如此苛待,从小到大,他想要的通通得不到,别人轻而易举拥有的东西对他来说却难如登天。 他好不容易又争又抢,靠着谎言抓住了这一缕月色,他绝不能允许再次失去。 如果他的生命注定是一个笑话,一场空谈,那他降生于此的目的又是什么? “哥哥,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看得到我,没有人感受到我,没有人爱我,你是我与这世界唯一的锚点,我死也不会放手!” 季斯时感觉到他身体里叫嚣着爱的部分正在生长壮大,吸收着他的眼泪不停地向上生长,马上就要从喉咙里探出头来。 哈哈哈你要绞碎我吗?绞碎孕育你的温床?绞碎这个满口谎言的烂肚肠! 宁昫宸发现紧勒着自己脖颈的凶器逐渐失了力,压在自己背上的躯体抖如糠筛。 好机会! 他放缓呼吸,后背蓄力,屏气凝神——瞅准机会向上一顶,两只手迅速抓住丝巾一个翻滚,终于逃出生天,与即将降临的死亡擦身而过。 得救了……精神松懈的同时,躯体的痛苦后知后觉的蔓延开来,他一手捂住脖子另一只手支在草地上止不住地呕,呕出来大滩清液。 季斯时发现宁昫宸居然从自己手下逃了,立刻擦干眼泪想要起身却被时鹤鸣按住。 “…”时鹤鸣几次张口却说不出来话,只能无力又满含哀伤地看着他。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远超他能理解的范畴,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像一切都倒错了,混淆了。 对与错,善与恶在他脑子里打架,他该像过去一样,执着苍生剑审判眼前这个杀人未遂的罪人,可当他看见那人脸边将落未落的泪珠,又无法张开审判的口。 系统说的对,他是个假正经,是个伪善的假菩萨。 他口口声声,大言不惭的要渡天下一切苦厄,到头来连自己的私欲都解不开渡不过。 季斯时是个罪人,他也一样,他打着救世的旗号游走人间数百年,自以为施以援手承担因果,不过就是为自己骨子里的冷漠自私披上一件光彩的外套,一件标榜道德的金袈裟。 修道之人一旦对自己的道义产生怀疑,那么道心的破碎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事。 道心裂开的时候并不痛,它好像一滴雨落了地,像一阵风吹落一片树叶,像一个失望至极的人沉默着合上那扇门。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声势浩大,连一丝预兆都没有,就这么安静的开裂了。 他看见空气中浮着些许细小的微尘,这些微尘在月光中变得越来越小,颜色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不见。 可能是真正的苍生怜悯他这个伪善之人,施以援手,时鹤鸣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成形,似一张网将开裂的道心拢在里面,使其不至于彻底破碎。 但不比之前的安静平和,道心被拢住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如海啸铺天盖地朝他打来,他被这浪打得呼吸一滞,喉头泛起一阵腥甜。 最后他勉强偏过头去,呕出一滩鲜血和碎肉。 猩红的血落在翠绿的草地上尤为显眼,季斯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僵直,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晕倒在地,而血还在不断从嘴角溢出。 “哥哥!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吓我!” “阿….he…阿鹤!” 两道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发出,声音的主人不约而同的向这边伸手,时鹤鸣努力的想给吓得够呛的小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视线变得模糊,世界在他眼里飞速旋转,各色景物融合成五光十色又光怪陆离的一团。 他太累太痛了,他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 时鹤鸣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床边趴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季斯时守了他一夜,前脚刚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后脚时鹤鸣就醒了。 他在睡梦中感受到身边人发出轻微的响动,立刻睁开眼睛朝响动发出的地方看过去。 时鹤鸣正笑着盯着他看,见那人终于醒了,季斯时眼角一热,落下泪来。 “哥哥,我以为要失去你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离开我,你不要有事…” 时鹤鸣被他哭的心软成一滩水,沉甸甸地淌在胸腔里,眼前的人是个惯会说谎的小骗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这叫他如何相信。 “别哭…”怎么这般爱哭,难道是水做的不成。 “我睡了多久?”时鹤鸣忽略鼻尖嗅到的消毒水味儿,有些费力地动了动手臂。一阵刺痛传来,手臂上埋着的留置针在肉里拱出了一个小包。 “哥哥别动!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下床,你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见病床上的人并不老实,甚至还想下床,季斯时一个激灵,起身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宁昫宸去找医生取你的报告单了,在结果出来之前你千万不要动!”季斯时认认真真的地说道。 “你得给他道歉反省自己的罪责,昫宸如果不接受,你也不能逼迫他…”时鹤鸣怕季斯时心中仍存着对宁昫宸的杀意,出言开解道:“昫宸虽然调查你,用你的过去来威胁我,但这并不是你产生杀心的理由。我希望你能尊重他人的生命,胜过爱我。” “手上沾血的人会备受良心的谴责,也难逃制裁,我不想让你这样。而且——”时鹤鸣一转语气,破天荒地说了重话,“我也不会接受一个手上沾血的人。” 听到时鹤鸣这样说,季斯时受不住了,急急忙忙地说道:“哥哥!我知错了!我已经跟宁昫宸道歉了,也同意他将手里关于我的一切都放出去,我愿意赎罪!你别不要我——” 就在他说话间,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宁昫宸手里拿着报告单走进来,时鹤鸣看见他脖子上围着一圈纱布,低垂着头不说话。 “怎么样?” “阿鹤……”宁昫宸抬起头,眼圈和鼻尖通红,眼底有水光闪动,”癌症,晚期…” 第39章 第39章 人 癌症,时鹤鸣对这个…… 癌症, 时鹤鸣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系统早已经告知他违令的惩罚是什么,他也做好了准备,但他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的这么快。 时鹤鸣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季斯时,果然不出所料, 他的眼圈骤然变红, 眼睛里明显泛起了泪花。 “我看看, 会不会是拿错了……”季斯时从病床边上坐起来往门口走, 刚走没两步就身形一晃,险些被自己的脚绊倒。 这个vip病房并不是很大,从正中央的病床到门口不过十数步, 但他走的无比漫长,他几乎是一步步挪过去的,身体本能的抗拒即将面对的现实,可手又不受控制的向前伸着,期待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错误。 报告单上一串串小字密密麻麻排的齐整, 季斯时睁大眼睛努力试图看清楚上面说的什么, 但视线很快就变得模糊, 那些小字蚂蚁一样在纸上不停游走。 他空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继续看,就这样揉揉看看地过了好半天, 终于从角落里找到一个“未见异常”。 季斯时僵硬的转过头, 指着那四个小字对时鹤鸣说道:“没事…哥哥,这帮庸医说错了。这里写着未见异常……你没事….哥哥,你会没事的…” 宁昫宸见季斯时这般样子,再联想到自己初听见这个结果时的样子,心里苦涩愈甚。 他不是同情季斯时,他是怜悯自己,怜悯那个输得彻底, 即将痛失所爱的自己。 “哥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问问医生,他们报告单拿错了….” 季斯时一脸恍惚,撂下这句话游魂似的飘出门。 时鹤鸣见他这个样子,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挣扎着坐起来要追过去,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宁昫宸见时鹤鸣这个样子了,第一反应不是考虑自己,而是放心不下季斯时那个健康人,顿时火冒三丈。 但这火一见到病床上那人苍白的脸,看到边上开着的监护器,看到数根从被子底下伸出来的管子就熄了。 他看着时鹤鸣,看着那人将脸转回来,和自己因为熬夜和….变得通红的眼睛相对。 “对不起啊,斯时……” 宁昫宸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时鹤鸣第一句话居然是替别人同他道歉! 就这么爱吗!你就这么爱他!快死了还要想着他?! “阿鹤…他到底哪里好,你到底….看没看见过我?” 时鹤鸣没想到眼前一脸憔悴的人问出的第一句话还是这个。眼前人前脚从死神手底下逃回来,大气都没喘上一口,后脚就和想杀他的凶手一起把自己送到医院,一直陪到现在。 这般浓烈的感情,是自己的错,自己欠他良多。 “对不起,昫宸….”他话刚冒了个头就被急急忙忙地打断,“阿鹤你没必要道歉,是我爱上的你,是我不顾一切想要得到你,是我…是我太过自我,是我听不进劝,是我将爱强塞给你又要你接住…” 宁昫宸低着头,吸着鼻子,又用手胡乱地擦了把泪。“我不够成熟,居然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阿鹤,你好起来好不好,你….别死行不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扰你了,我保证….呜呜呜呜”时鹤鸣眼见着宁昫宸没说几句就开始werwer的嚎啕大哭,久违的有些不知所措。 他只能拿出过去哄年龄尚小的师弟常用的手段,凑过去摸了摸伤心人的头,“没事,死亡对我而言不是结束,是又一种开始。好好活着,你的路还长着呢。” 但是这套对宁大少爷显然不管用,他明显只听进去了个死字,哭的更大声了。 “v3012时先生,您的父母来看您了。”门口护士的声音出现的正是时候,非常及时地把他从无措中解救出来。 宁昫宸见到时鹤鸣父母来了,捂着哭肿的眼睛走出门,为这一家三口留出说话的空地。 时父时母一进病房,看着身上插了很多根管子的儿子躺在病床上对着他们笑,眼圈迅速红了,他们强忍着泪水坐到病床边,徒劳地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鹤鸣是第一次与真正的时鹤鸣的父母面对面,他诧异地发现时父长得同虫帝有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通透的眼睛。 对不起啊,我又让你失去了一个孩子… 屋子里变得很静,静到能听到外边走廊传来的说话声。 忽然,时母放下擦着眼泪的手,正视着他的眼睛说了句让系统都觉着震惊的话。 她说,你不是我的孩子吧。 她说,你是谁,我的孩子在哪。 这两句话让系统都慌了神,在他心里团团转。“不是吧!不是….她怎么知道的?她也是苍冥界来的?我勒个去时鹤鸣你先别承认你不承认她也没有办法……” 谁知道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时鹤鸣来了一句“对,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系统….系统想死的心都有了。 时鹤鸣对此不置一词,只是眼含歉意看向时母。 父母之爱子,为计深远。 世界上没有哪一位母亲会认不出她生养的孩子。 世界上怎么会有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她和先生一直盼望着这个孩子的到来,每天躺在床上感受一个新的生命逐渐从自己生命里孕育而出。为了这个孩子,她舍弃了自己的自由,情愿被栓在孩子身边,呵护他长大。 她与这个孩子之间始终有一条脐带相连,这脐带初时是有形的,后来没了实体,化做她叮嘱的话语,关切的眼神和时刻为之牵挂的心。 “我的孩子呢?”时母用一种凌厉的,带着恨的母狮般眼神看着他,那恨意随目光刮过时鹤鸣的肌骨,直抵他的心脏,带着决绝的态度势要从这个冒牌货身上把她真正的孩子找回来。 “我没有办法和您解释……” “你死了,我的孩子会回来吗?” 时鹤鸣也不知道,于是问了问系统。 系统的反应格外剧烈,它骂骂咧咧地在原地跳脚,“好哇你时鹤鸣!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经过培训上岗的正经系统!不是什么修夺舍的歪门斜道!我是在他刚咽气的时候给你送过去的!要不然我为什么那么着急!” “所以我死了,他也回不来了?” 系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话:“对,和你这种高贵的修士不同,凡人就是很脆弱,一场意外,一个小病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可凡人又很顽强,多大的挫折多大的磨难都没法彻底的击垮他们,他们是风中劲草,原上野火,雨打不死风吹不灭,总会接二连三的长回来。 脆弱又坚韧,单纯又复杂,可爱可恨又可敬。这才是人,是鲜活的生命,是苍生。 但这些话它不会同时鹤鸣讲,它只会讲凡人之于修士是蜉蝣之于天地,粟藜之于沧海。 所以时鹤鸣只能对着时母,艰难地挤出一声对不起。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时鹤鸣脸上,力道大的将他的脸扇偏了过去。 时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孤魂野鬼,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是什么品行高尚,有大智慧的人,我只是一个母亲,只知道你让我的孩子消失了。你让一个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 “你会下地狱的,你放心,就算你明天就死了,我也会一直一直诅咒你,诅咒你这个不要脸的恶鬼,永世不得轮回!” 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没和人动过手的时母此时像个斗士,像头发怒的母狮,啐了他一口后怒气冲冲地走出病房。 而在旁沉默的时父看见妻子走了,也立即起身跟了上去,但却在转身之前悄悄伸手摸了摸时鹤鸣的头,说道:“这么年轻就要死了,你也是个苦孩子。” 时父搀着时母走到医院外面,扶着哭得几近晕厥的时母坐到长椅上,他一边拍打着时母的背一边想。 那孩子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医院里被打了一巴掌的时鹤鸣愣了一会,而后慢慢地将手抚上脸颊。 他仔仔细细地将红肿的巴掌印摸了个遍,然后轻轻地笑了。 系统看见他这个样子,吓得魂都飞了,连声大叫:“时鹤鸣你别吓我!不就是被误会被打了一巴掌吗!你不会被打傻了吧!完了完了….” 但和系统想的不同,时鹤鸣感觉到温暖,他好像有点理解了当初求金救母的男人,理解了那送葬时震天的哭声,也理解了上个世界虫帝死时哈维尔的感觉。 父母之爱,原来这就是父母之爱。 医院外时母身体稍缓,时父搀着她坐上回家的车,他们刚坐上车还没来得及发动,就见车窗外飞过去一辆黑色的摩托。 那摩托速度极快,与其说是行驶,不如说那根本就是贴着地面飞过去的,时父坐在车里看到骑摩托的人很瘦,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 这又是谁家孩子,开得这么快,不要命了。 时父一边想一边合上车窗,却在车窗即将合上的瞬间,看见摩托车上那人的眼睛。 一双通红,眼底简直要渗出血来的眼睛。 第40章 第40章 三炷香,祝你得偿所愿 …… 季斯时拿着报告单沿着走廊敲开了所有医生的门, 每敲开一扇门都会立刻凑上去,颤颤巍巍地指着“未见异常”,问医生是不是下错结论或是将他人的报告单登记错了名字。 询问医生时他表现的过分礼貌了,甚至可以说是低声下气。他身体躬出一个近乎乞求的弧度, 在季斯时前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未像如今这般礼貌, 这般讨好。 他主动地讨好每一位医生, 他非常愚蠢地笃信医生是因为自己过于恶劣的品行, 才故意将这份报告单拿给时鹤鸣的,或是医生压根儿没有认真的分析这份报告,就草率了事, 直接下了错误的诊断。 或许他这样礼貌的背后,还藏着更深层的原因。 “季先生,很遗憾…….” “季先生,您爱人现在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目前最重要的是完成他未尽的心愿。” “先生, 您…唉。” “先生, 您这是在怀疑我的职业素养和专业水平, 这份报告是所有癌症方面的专家共同确认过的,不会有任何误诊的可能…” 季斯时被最后一个医生礼貌地请出门, 然后亲眼看着门砰地一下合上。 他没有站在原地, 而是从兜里掏出手机,一边往医院外面走,一边飞快地打字搜索离这里最近的,最权威的医院。 他不信,他对这份报告一个字儿一个标点都不信。 这一切一定是宁昫宸对自己的报复。 上天不可能惩罚哥哥这样好的人,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 忽然, 一个想法好似一道惊雷,从他的脑海中划过,他在冥冥中似乎摸到了明悟的尾巴。 是自己,是因为自己… 是自己品行恶劣,恶贯满盈才导致哥哥被上天迁怒,是自己连累哥哥遭受如此痛苦。 神啊,求求你,您怎样惩罚我都行,请放过哥哥。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深深地刻印在季斯时脑子里,我是个罪人,可哥哥不是,他这样想着。 为什么对医生礼貌呢,是因为他下意识地想通过礼貌弥补一点自己的罪恶,想通过这点微不足道的悔改和亡羊补牢般的善行打动,乞求上天,给他的哥哥,他的爱人一条生路。 很显然,这点悔改和乞求是不够的,他需要更虔诚的行为来感动上苍。 他忽然想到山中那座寺庙,想到那尊倾身而下的佛陀,想到那个长相特殊的小沙弥。 把报告折好放进兜里后,他租了一辆摩托毫不犹豫地往西山那边飞驰而去。 摩托车速度很快,迎面而来的风凌厉的像刀子,碰撞在他身上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鸣音。 风真大啊,都快把他掏空了,他感觉风穿过他躯体时也一并带走了五脏六腑,只剩一片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失去了。 他骑了好久好久的车,久到有他一辈子那么长的时候终于到了。 山中还是和他们来时一样,鸟鸣阵阵,繁花朵朵。 他沿着当时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山,路边山还是一样的山,树还是一样的树,可花已经过了花期,花萼颓靡向下,不祥的黄褐色从花瓣边缘沁到深处。 他在山里走了很久,一直在找寻那座寺庙,但走了半天依旧没有找到。那座庙就像突然从山里消失了一样,遍寻不到。 他迷路了,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打转,从一头转到另一头,体力已经耗尽,精神濒临崩溃。 许是神明还未消气,令那寺庙隐去了形迹。 季斯时跪在地上,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 我错了,我试图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他将头抬起来向前膝行一步,又将头磕在地上。 我错了,我伪造了一份学籍,混进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地上尖锐的碎石随着他的动作划破衣服刺进膝盖,刺破他的额头,血从洁白的皮肤一路蛇行至下颌。 我错了,我替考,让本应该获胜的人失掉了他的荣誉。 血滴在地上很快被泥土吸收,这山中的泥土不知吞咽了多少人的眼泪,潮湿又粘稠。 我错了,我伤害了许多人,给他们带来痛苦。 ……. 我错了,我和孤儿院的同伴说他们的父母不会来接他了,我让他难受。 树上五声杜鹃依旧在高歌,树下一片温柔的新绿。春光柔和,此时山间没有浓雾,日光透过层叠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树影。 好一派明媚春光,万物更新,生机勃勃的景象。 但唯独季斯时一人,膝行过周围欢欣鼓舞的生命,他是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是宇宙中的逆行人,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深重湿痕。 终于,那浑厚的钟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熟悉的寺庙出现在前方。 庙还是一样的庙,小沙弥还是拿着扫帚扫地。 小沙弥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有些犯懒,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可马上他就在眼角余光中看到一个黑色的低矮的人影。 小沙弥惊讶地大张着嘴巴,眼前这个人好像要死了,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头上更是惨不忍睹,血和土在上面凝结成块,头上被不知道是血还是汗黏在脸上。 可就是这样虚弱,这样痛苦又疲惫不堪的人,在见到他的瞬间,眼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光,原本苍白的脸颊都染上了红。 “求求您,求求您 ,我有事情想和佛祖说…” 季斯时即使看见了寺庙也不敢起身,他快步挪过去,跪在门坎前。 他挪过去的时候并不顺利,石阶上长着青苔又湿又滑,抬起一只膝盖,另一只就险些滑下去,他反复折腾好几次,终于安稳的停上去。 “施主!你这是…”何苦呢,小沙弥不懂眼前的人为什么这样,他赶忙丢下跑过去想把他扶起来。 “求你我后悔了!我错了!我有事相求!” 原来是他啊,小沙弥认出来这人曾经来过,也想起了老主持让他传达的话。 于是他合掌低下头对他说:“施主,命数已定,毋须强求。” 命数已定什么叫命数已定? 季斯时只觉得天地在他眼前转个不停,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地变得很远,唯独庙里的佛像倾身向他。 他同佛陀四目相对,您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一行清泪滚落而下,带着他身上本就不多的活气砸落在地上。 我的出生是罪过吗? 我的爱是罪过吗? 如果不是,为何给我定下如此弯折的命数? 毋须强求,好一个毋须强求,是我强求太过才落的如此境地吗?! 季斯时看着沉默的佛陀,强撑着站起来,被折磨太过的膝盖不堪重负,使他的双腿不受控地发抖。 他就这样抖着摸进寺庙,抓起旁边摆着的香,掏出打火机想点燃它们。 但这身体实在太过孱弱,手空长了五根指头连一个打火机都抓不住,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立刻趴下去满地找消失的打火机,可这地方就这么点大,打火机怎么就一眨眼消失无踪了呢? 他急得眼睛都花了,视野一片朦胧,他将脸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找。 小沙弥站在外面看他这样,心里头好像被谁掐了一下,又酸又涨,他想说师傅,这个人哭的好难受,简直像一块被包裹在琥珀中的虫子,被固定被展示,而这琥珀就是那人凝固的血和泪。 老住持听见外面的动静,刚走进来就看见地上的季斯时和他周围散乱的,染着血的香,叹了口气。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起心动念皆是因,当下所受皆是果。 他合掌欠身说道:“施主莫再执迷不悟。” 季斯时现在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满脑子都想着快点找到它,快点把香点燃,他给佛祖供奉了香火,佛祖就不能无视他的祈求。 见地上的人动作不停,依旧被困在执念无法脱身。老住持再次开口:“施主,放下一切,放得始终。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啊。” 这句话成功的让季斯时停下动作,他泪眼婆娑同老住持对视。 “我我到底闯下过什么弥天大祸?要吃这样的恶果?” “我不是没做过好事,我心中的善比恶更多!为什么厄运专挑我一人!我想要的得不到,我拥有的都失去,我被这个世界排斥,我被神明厌弃了吗?” “可就算是被厌弃,为什么要把坏事落到无辜的人头上,求求您了,惩罚我吧!我甘愿受罚!是我该得的!我有罪!我认罪” 他声音里夹杂着呜咽,这呜咽越发刺耳逐渐变成一种哀鸣。 有谁可曾听过兔子的叫声?兔子是一种很能忍痛的动物,只有在疼痛无法忍受,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老住持不忍心看他这样,将三炷香点燃了递到他面前说了一句话,“施主,三炷香,祝你得偿所愿。”老住持说完就转身走了,空荡荡的殿内只余季斯时一人面对神佛。 季斯时从地上爬起来,先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毕恭毕敬地接过香。 佛祖,求您让哥哥好起来,把病痛和死亡转到我身上。 他取了第一支香,用左手将其插在香炉中间。 一阵风吹过,香灭了。 季斯时慌了神,又把第二支香插在香炉右边。 此时虽没有风,但他插的时候不知怎地,被香灰烫到了手,香随着他的动作呼的一下灭了。 他又插上第三根,这次他很小心,安全地插了上去。 他等了一会儿,看到一缕青烟一点一点上升,可就在那烟即将升到佛像眼睛底下时,没有任何预兆,香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第41章 他不再哭了(宝宝们要是觉着虐可…… 三炷香, 全都灭了。 佛祖不收他的香火,佛祖拒绝了他的请求。 季斯时跪坐在地抖成一团,他颤抖着用双臂环抱过自己,五指抠进肉里。 哥哥呢…他想哥哥了。 想哥哥温暖又干燥的怀抱, 想躲进那怀抱里隔绝生命的雨。那些潮湿的, 压抑的, 令人窒息的雨。 哥哥, 救救斯时,带上斯时一起走。 小沙弥年岁浅,看不得这些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他看着季斯时丢了魂似的跪在地上, 到底是不忍心,于是慢吞吞走上前。 “施主,带点香灰走吧!这是前些日子沾了佛光的香灰,装回去点戴在身上,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 这句话就好像黑暗中的一束光, 地狱上空垂下的一缕蛛丝, 将季斯时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他猛地抬起头, 合起手掌对着小沙弥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谢谢….” 小沙弥也弯身回了一礼,弯身的时候他看见地上那人原本乌黑的头发里不知何时悄然混上几缕银丝, 好像夜幕中的银河, 那将所爱之人硬生生分隔两地的罪魁祸首。 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情之一字,到底难挨。 小沙弥不忍心再留在这里,转身走出殿外,他仰头看了一会太阳,抬起手悄悄擦去了眼角泪花。 季斯时从地上爬起来,这具身体久未进食, 又经历情绪上大起大落,此刻已如强弩之末,刚站起来就又跌下去。 但他现在全无对自己身体的担忧,一心只顾着前方香炉里的香灰。几经折腾终于站起来挪到香案前。 季斯时大把大把地捧起香灰往自己上衣兜里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塞了多久,塞了多少,直到香炉里香灰见了底,直到自己的兜里再也装不下一点东西后,才停了手转身往殿外走。 外面太阳已现倾颓之势,血色残阳向大地,向人间投出最浓墨重彩的怒吼,它在挣扎,在不甘,它不甘就这样坠落,它在燃烧,它要将最后的光化作滚烫的血,泼洒到同样不甘的人身上。 季斯时沐浴在血光中,对小沙弥行了一礼后径直朝山中走去。 柔和的风吹过他的脸颊,空气中传来花清甜的香气,是夜来香。 这种黄色小花看着他脚步蹒跚一路远去,也看着细细的香灰顺着他衣兜的破口洒在地上,洒出一道灰白的直线,像是一道泪痕。 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呢?花儿想提醒这个苦命人,于是将香味散发的越加浓郁。 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呢?树上的五声杜鹃想提醒这个心碎者,于是鸣叫的愈发用力。 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呢?高挂天空的月亮想提醒这个孩子,于是将冰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 季斯时看着天上的月亮,下意识转头看自己的影子,于是发现了从兜中落下的香灰。 香灰顺着他走来的路一直延伸,延伸到脚下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像一座新坟。 他……他说不出话了,他的力已经用尽了,他的泪也哭干了,所以只能轻轻坐在这香灰堆起的土堆旁,仰起头对着月亮。 真累啊,哥哥。 遇见你之前,我如果知道以后会这般累,这般受尽折磨,我还会爱你吗? 季斯时呆呆地睁着眼,身上最后一点儿活气似乎也随着香灰流走了。 这香灰做的新坟里葬的是谁? 谁都行,谁都好……他很累了,很累了。 可是哥哥,如果他早就知道结局如此,他还是会爱你。季斯时可以不叫季斯时,可以叫飞蛾,永远义无反顾地扑你这团火,永远为了稍纵即逝的欢愉,为了那偷来的快乐时光而丧命。 季斯时歇了一会,站起身来,先是对着潭水仔仔细细地理了理头发,又轻轻擦去脸上血痕。最后把装着香灰的外套脱了扔在地上,口袋里的香灰早已洒得不剩分毫,外套对他已毫无用处。 他向前走,走到山下。 他不再哭了,整个月亮都苦,整个太阳都坏。 他要珍惜这最后的时间,好好陪在哥哥身边。 季斯时回到医院已是后半夜了,他蹑手蹑脚地先将病房门推开一道缝,再探出一点头向里面看。 病房里没开灯,又黑又静,窗外的月光把病床上的人照成一道起伏的山一样的影子。 他以为时鹤鸣已经睡熟了,于是轻轻走进来,顺手关上门。 “斯时,你今天去哪儿了?” 身后传来说话声,季斯时顿时僵在门口。 哥哥没睡,哥哥在等我。 时鹤鸣支起身子,借着月光看到门口的小人儿浑身狼狈不堪,衣衫单薄,外套不翼而飞,裤子膝盖处被磨破了,泥掺着血糊在白净的肌肤上。 “你……你这是怎么弄的?出什么事了吗?” 他不知道季斯时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他既心疼又着急,想立刻过去看看,看看斯时伤到哪了,伤的重不重。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不过刚起了身,就被连着的管子扯住。 季斯时见时鹤鸣想伸手拔掉管子往他这边走,吓得也顾不上捂住伤的最重的额头了,立刻小跑过去,按住时鹤鸣的手。 “哥哥!别拔!” 时鹤鸣看见他头上狰狞的伤口,又闻到他身上隐约的香灰味儿,心中已明白大概。 “疼吗?” 时鹤鸣原本想说不要为我伤心,我早已知道故事的结局,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我们还会重逢。 可话都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口,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时鹤鸣,这是不能说的话。”系统的声音响起。 “可斯时很难过,我不想他伤心。” “那也不行。” 所以时鹤鸣只能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边缘,然后一把将季斯时抱在怀里。 “哥哥!我身上脏!” “没事,你去庙里了吗….”他的声音不复以往的清冽,带着些许沉闷。 “我去给哥哥祈福,就在咱们上次去的那座山里,那里面有个白眉毛的小沙弥,说他们的庙可灵了!我替哥哥给佛祖上了香,那烟飘的好高好远!都被佛祖收下了。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季斯时的声音虽然雀跃又充满欢欣,但绝望和疲惫仍从中探出头来。 小骗子,你分明很痛苦,分明跪在佛前把头磕破也没得到回应。 时鹤鸣往旁边挪了挪,给季斯时空出大半个位置,叫他躺上来。 季斯时刚开始还因为自己身上太脏,怕污了病床不肯上来,后来实在架不住劳累疲乏和同哥哥共睡一塌的诱惑,躺了上来。 他们两个人挤在小小一张单人病床上,胳膊贴着胳膊,脸对着脸。 温热的呼吸扑在彼此脸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季斯时盯着那张写满病容也难掩俊美的脸,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上那人汪着一轮明月的眼睛。 但他刚伸出手就发现自己的指尖除了血和干掉的泥还蹭着细细的香灰,就又缩了回去。 他刚有缩的动作还没真正缩去多远,手就被拉住了。时鹤鸣用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引导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摸到脸上。 从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从深邃的眼睛到没有血色的唇瓣,指尖好像在摸着一块玉,温润无比,触手生温。 最后时鹤鸣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在那根手指上落下一吻。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给他们镀上一层柔光。 这房间不大,长宽不过数十步,从病床小跑几步就能到门口。同时这房间又很大,其中充盈的爱欲,对面人温暖的眼神,蜻蜓点水的吻和两人为彼此烧红的脸颊,跳动的心脏都使这小小的病房成为大大的世界,成为宽宽的爱河。 而他们是沐浴在爱河中的小舟,一叶舟沉了,另一叶孤舟随河水远去。 “哥哥,我祈福失败了。” “哥哥,我点了三炷香,佛祖都不收。” “哥哥,我又拿了香灰,但在路上都漏光了。” “哥哥……我救不了你…” 季斯时将脸埋进枕头里,闷闷的声从枕头里穿出来,染着湿意。 时鹤鸣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像给猫猫狗狗顺毛一样捋了捋他的脊背,温柔地笑着说道:“没关系,别伤心斯时。死亡是永恒的命题,它早晚会落在你我身上,只不过在我身上落早了些。” “等我走后,你要好好的生活,好好地吃饭。我在冰箱里冻了一些你爱吃的菜,吃之前记得加热一下;我给你重新办了学籍,你要继续上学,学自己想学的,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总是想着我,困在过去走不出来。” 时鹤鸣的语气温温柔柔,细心地把以往季斯时会忘掉的生活小事重新教会他。 “斯时,还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什么事。” “你一定要继续活着,不要跟我去死。你的生命对这个世界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是这个世界的支点,你承担着让这个世界运转的重责。” “所以,坚强一点,忍着痛苦活下去,好吗?” “好…我答应哥哥。” 第42章 第42章 再见,哥哥 时鹤鸣自知…… 时鹤鸣自知时日无多, 而现代的医疗技术并不足以将他从既定的死亡中拉回来,所以并不打算在医院中将剩下的时光虚度,再和医生商量后带着季斯时回了家。 初时医生并不同意他的请求,认为他的病程虽深, 癌细胞已经蔓延到淋巴等多个地方, 但仍可以试着通过化疗来缓解一下扩散的速度。 但见时鹤鸣坚持离开也不好挽留, 只好在他走后拨打了他父母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接电话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他劝时鹤鸣接受治疗的话刚开了个头, 那边就沉默着挂了电话。 他又照着另一个号码打过去,这个号码的主人似乎是病人的父亲,他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叹息,并听那人说道:“就随他吧…” 原本按照流程,电话打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他已经尽到了一个医生的责任。 可他刚放下电话, 眼前就又闪过时鹤鸣那张苍白, 写满病容的脸,想起他的爱人, 那个长得很乖的黑头发男生敲开自己办公室门, 将报告单递到自己面前的神情,手指不由自主地又按在电话上。 他这个电话打给了宁昫宸,宁昫宸在那边安静地听完了医生说的所有话,最后回了句“好的,我会叫他回来的。”就挂了电话。 宁昫宸是在学校里接到这通电话的,接电话的时候裴临渊他们也在旁边。见到宁昫宸接到电话后就更加沉默,裴临渊问了句:“怎么了?是谁的电话?” 宁昫宸低着头回答:“是医院, 医生说阿鹤主动放弃治疗,办完出院手续后带着季斯时走了…” 放弃治疗?! 裴临渊和顾云舟听到这话脑袋不约而同的开始发懵,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立刻冲过去找到时鹤鸣,然后苦口婆心的劝说他继续接受治疗。 在他们的心中,哪怕只有一丝成功的希望,只有一分活下来的可能都要去试一试。 “走,去找鹤鸣,看看怎么回事。”顾云舟将手中的文件扔在桌子上,连外套都忘了穿就往门外走,想立刻冲去时鹤鸣的家里找他,他要问问时鹤鸣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鹤鸣还是不肯去医院,那他就算用绑的,也要把他绑去医院。 “云舟,你等会儿。” 从接了电话就一直沉默的宁昫宸开了口,“我先给阿鹤打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时鹤鸣温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虽然隔着手机有些失真,但仍让在场的三人眼睛一热。 时过境迁,不外乎如此。 电话里的人几天前还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如今已行将就木,病入膏肓。 “阿鹤,医生说你…不想在医院住了是吗?这样行吗?到了你治病的时候我们开车去接你怎么样?”宁昫宸问地既小心又谨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只是担心阿鹤更快的离开这个世界。 电话对面那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小心试探,也明白了他话语背后的恐惧,于是发出一声轻笑:“我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了。别害怕,昫宸,我只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你们还记得我,那我就从未离开你们身边。” “顺便替我向云舟和临渊道个歉,这段时间你们帮我良多,可我从未曾好好地同你们道一声谢,希望我离开后你们能万事顺意。” 电话挂断了。 顾云舟是第一个按捺不住,想冲过去找时鹤鸣的,可他还没往前走几步,甚至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宁昫宸的声音传过。 他的声音很轻,简直不像是从嘴里发出来的,更像是从喉咙里,从心里挤出来的细小声响。 他说:“就随阿鹤的意吧,他已经做了选择,我们要尊重他的选择…” 往日那个骄纵又霸道,动不动就大发脾气,眼里除了自己和朋友外看不见其他人的小少爷长大了… 他在求而不得中学会了忍耐,在泪水中学会了尊重,他知道爱谁无关他人,只关乎自己。 顾云舟听到这句话,极为震惊地,用一个全新的眼光看向宁昫宸。 而裴临渊更是在震惊中将手中的苹果掉落在地,红通通的苹果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在角落的阴影里。 一双手从角落里将苹果拾起,拿纸将上面沾染的红色颜料细心擦去,露出里面青绿的底色。 “斯时,摆好姿势不要动,也不要乱丢静物。” 时鹤鸣无奈地站在画板前,看着季斯时的目光中带着宠溺。 “知道了~哥哥~你还没画完吗?” 季斯时侧身站在画架前面,怀里抱着一束开得热闹的向日葵,身后错落有致地摆着一些水果和花朵。 “快了,你想喝点水吗?”时鹤鸣嘴上说着话,眼睛盯着人,手上动作不停。随着画笔的不断游走停顿,一张无比灿烂的笑脸跃然于纸上。 画中人怀抱鲜花,仰着脸对着一个方向微笑,各种美好的事物挤在他身边,可无论这些花开得多娇艳,这些新鲜的果子有多令人垂涎欲滴,画面的焦点总是聚集在笑着的人身上。 画家是个偏心鬼,将最优美的颜色,最动人的笔触和最娴熟的技巧都用在他身上,让那张漂亮的小脸呈现出最具生命力,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来。 “哇!哥哥好棒!”季斯时看见时鹤鸣开始涮笔,就知道画已经画完了,于是蹦跳着走过来,把脑袋凑到画布前。 时鹤鸣笑着看眼前这个小人因为一幅画快乐的不得了,抱着自己的腰一个劲儿地蹦蹦跳跳,心软成一滩水。 从这之后,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接连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在电影院约会,季斯时没忍住困意,将头靠在时鹤鸣肩膀上睡完了整场电影,到最后快要结局的时候揉着眼睛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主角有没有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了,时鹤鸣回答。 他们一起去逛街,季斯时像一只快乐的小狗,拉着他从一家店买到另一家店,最后二人累的筋疲力尽,坐在商场里的椅子上相视一笑。 他们半夜跑去湖边,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两颗心在月色下越来越近,最后紧密的贴在一块。 他们在月色下接吻,互相交换呼吸,一人将爱意诉之于口,一人将其深埋心底。 他们在床/上抵/死缠/绵,在唇/舌勾/缠的瞬间落下泪,在无边快乐中迷失自我,将自己化做风口浪尖上的一叶小舟,快/感潮涨潮落,爱意和破碎的呻/吟一起蔓延开来。 这段日子是季斯时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候,但快乐是有时限的,是从死神那里借来的,终会有尽头。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而如今他的幸福到了顶。 季斯时握住躺在床上的人枯瘦的手,红着眼圈却没有哭。 “哥哥,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什么?”时鹤鸣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一场巨大的战役,痛感随着呼吸愈演愈烈,他努力的稳住因疼痛而颤抖的声线回应季斯时。 “我想和你结婚,我们结婚吧哥哥。” 这场婚礼异常简陋,没有鲜花,没有宾客,没有父母亲朋也没有音乐。 没有婚纱,他们就钻到窗帘的白纱下,洁白的纱轻拢住他们俩,而如水的月光顺着窗流进屋子,为婚礼的场地镀上圣洁的辉光。 没有音乐,季斯时就自己哼起调子,他的声音很好听,他哼出的音乐比乐团演奏的更加动人。 在月亮的见证下,这对新婚夫夫满含爱意的看着彼此眼睛,笑着交换誓言,然后在乐声中起舞。 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跳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地,他们中一人的脚步不似开始那般灵动,一人的调子里染上泣音。 他们停了下来,交换了最后的一个吻。 此时心事,以吻封缄。 这个吻绵长又苦涩,一如五月广场上二人的第一个吻。 季斯时感受到拥抱着自己的人力度越来越轻,呼吸逐渐放缓,最后消失不见。 下辈子见,哥哥,我的爱人。 时鹤鸣的葬礼办的十分简单,没有盛大的场地,没有众多宾客,只有插满白花的灵堂和几位好友。 宁昫宸他们都来了,站在一边看着季斯时捧着时鹤鸣的照片走进来,将一枝开的正艳的野山桃放进棺材里。 整场葬礼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沉默地看着前面的季斯时。 从时鹤鸣走到现在,季斯时没说过一句话,他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只一个人整宿整宿地抱着那张画望着月亮。 他又回到了之前那种状态,他的心被剜出个大洞,每当想起哥哥的时候,风就从洞里刮过去,刮出呜呜的泣音。 葬礼结束后,季斯时拒绝了所有人的安慰,抱着骨灰盒往外面走,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鞋跟都磨破了,才走到地方。 还是那座山,那座承载了他所有快乐与绝望的山。季斯时在地上挖了一个半人高的坑,抱着骨灰盒躺了进去。 哥哥,对不起啊,我又骗了你。 哥哥,我说过,你是我与这世界唯一的锚点,你不在了,我也无法在世上停驻。 哥哥,独留我一人在世上承受面对这一切太过痛苦,我害怕。 季斯时不在乎这世界,他只在乎时鹤鸣,他的爱人,他是伴随爱人而生的鸟雀,自然也该随着爱人去死。 季斯时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盖对准瓶口,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我来找你了,哥哥。 季斯时感觉到很困,很累,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沉,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开满鲜花的大道,而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感觉自己身上长出了翅膀,他张开翅膀跌跌撞撞地朝那人扑去。 一切都结束了,无论是对什么而言。 此方世界骤然坍塌破碎,化为苍茫宇宙中无数细小的微尘。 第43章 笼中鹤又似天上仙 天大…… 天大寒, 雪自入冬以来连着下不停,在地上积了足有半尺深。 紧邻着城门的长堤上远远晃动着几点蚂蚁大小的影子,似是一行归京的车队。 守城的士兵被纷扬的雪片子扰了视线,只见远处有黑影在不断晃动, 看久了眼睛被雪刺的生疼。 一位士兵用冻的发红的手揉了揉眼睛, 心里头估摸着这个点儿往这边来, 左不过是赶着时辰进京的, 反正都得从他手底下走一遭,是不是那辆,等车到眼前了再看也来得及。 他这般想着,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那影子往前动弹几步,心里头又泛起了嘀咕。 “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就赶上我换班儿了。” “怎么回事!啊!怎么不动了?” 犯嘀咕的不止门口的士兵,还有车队的管事。 那管事从最后面的马车里哆嗦着探出半截身子,极严厉地呵斥手下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说完就闪电般地缩了回去。被训斥的仆从紧忙往前快跑几步, 但这雪实在太大了, 他一只脚抬起来, 另一只脚就陷进雪里。 大雪没过膝盖半寸,上边被固定动弹不得, 下边儿雪又流沙似的直往脚脖子里灌, 将那块皮冻得仿佛离了体,知觉全无。 仆从越急动作越受限,眼看着里头的管事坐不住,骂声一句比一句难听,一时间急的眼前发黑。 不多时,前面车夫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回大人的话!前面雪大太,车轱辘陷雪里头, 动不了啦!” 在车里头呆着的管事一听动不了了,也不冷了,急匆匆蹿出来,刚一抬脚也步了仆从的后尘——陷进去了。 他一边儿扑腾着肥硕的身子,一边尖叫。 “来人啊!先把咱家弄出来!” 那声音阴柔尖利又刺耳,原是管事儿的太过焦急,一时不察忘了压低声音,用本音喊了出来。 “这可是上头的贵客!今儿下午就得到!谁要是误了时辰,那一个个脑袋就都甭想要了!” 声刚一落地,前面陆陆续续出来几个穿粗布单衣,踏着草鞋的人,这群人一路逆着风雪,蹚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几番折腾,终于是把管事的从雪里拔了出来。拔完了人,他们就再蹚回去,聚在前面忙着推车。 “可算是过来了”门口的士兵终于等到车队到了跟前儿,他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在前头车厢上看见一个隐晦的标记,于是摆摆手,既没停车检查,也没进行登记就让车队过去了。 眼瞅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钻进城里头没了影儿了,守在另一边的士兵才伸长了脖子问:“那车队什么来头?” “司礼阁的,提前打了招呼不让拦,说要抢着给陛下祝寿。” 守城的士兵说着忽然画风一转,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刚才发问那人的耳边说了一句。 “看着才刚儿中间过去内车了没,缀着琉璃络子那辆。” 另一边的士兵看他这般模样,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接着他的话回“那里头是啥啊?” 见他这样问了,守城的士兵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说道:“我义兄昨儿下黑在司礼阁当值,正巧听里头的人说,这次遇见了个大机缘。” 士兵有些吊人胃口的顿了顿,“他们在罔山里头,请了个神仙!” “神仙!” “嘘!你小点声!瞧你那个没见识的样儿。” 是不是神仙暂且不论,单论那行车队在进城之后未曾休息,直奔着宫门方向去。 最后悄默声儿的停在皇宫西北口一个偏僻的角门前,车夫上前叩了叩门,不多时,门从里面开了道小缝,一个圆脸小太监探出头警惕地左右环顾打量几下,确认无事后才开了门。 管事的太监下了车,快步走到其中一辆车旁,躬身行礼。 “这宫里规矩多,非一品官员不得从正门进宫,委屈您先和奴才们从角门进,等奴才去回了圣上,再重新领您走一遍正门。” “这段时间劳烦您先在司礼阁歇歇脚,稍后再去面见圣上。” “劳烦公公。” 天上还飘着雪,寒风吹得人背后发寒,但马车里传来的声音比寒风更冷,比这满天飞雪更空灵。 一个小太监好奇地顺着缝向马车里面瞅了一眼,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并用爬远了些。 “妖…妖怪!” 话刚说几句,那管事的人就挺着肚子不由分说冲他心口狠踹了一脚。 “大胆!竟敢对仙人不敬!来人!把他拖下去领四十廷杖!” 偷看的小太监顿时吓得涕泪齐出,连滚带爬到管事太监脚边,对着他一个劲儿磕头认错。 “无事,无心之过,饶过他吧。” 小太监正求着饶,听见马车里声音再一次响起,竟是为他开脱。 管事太监一听神仙都发话了,便躬身说了几句神仙慈悲之类的好听话,然后回头,拧着眉让小太监别跪了。 眼瞅着马车进了司礼阁,管事太监擦了把汗,又马不停蹄的向上头老祖宗,大太监郑保汇报去了。 余下的一群人立刻将小太监围住,叽叽喳喳地问他到底看见什么了。 小太监揉着心口,脑子里闪过一只亮澄澄的金色眼睛。 “是一只好吓人的眼睛,它还冲我笑。” 众人被小太监这摸不着头脑的描述扫了兴致,骂了几句后就各干各的去了,只留那小太监呐呐自语。 “是真的!我看见了!” 大太监郑保一边被人伺候着穿好衣服,一边听管事的太监汇报,其间还不忘嘱咐着别将神仙来了的消息泄漏出去。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是小皇帝登基以来过的第一个诞辰。 别的不敢说,就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都把头别在裤腰带上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小皇帝今天没过舒坦,挥挥手让他们脑袋落地。 想到这儿,郑保对着铜镜重新扶了扶自己的帽子,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白净的脸,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晚管他谁的脑袋落地,反正不是自己。他给小皇帝请了个神仙回来,是立了大功的。 郑保哼着曲儿晃悠出门,先是走到御膳房对着里面忙活的御厨嘱咐了几句。 “准备得怎么样啦?时辰可快到喽。” 得到回应后又背着手溜达到皇帝的寝宫,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台阶,问门口值守的太监。 “主子起了吗?” “回您的话,还没呢。” 小皇帝身子骨弱,每到下午都得睡上一会,这样晚上才有精神。 郑保点了点头,背着手又去了御花园,他站在石桥上抬头一看,朱红的宫墙上挂着更红的灯笼,热热闹闹,喜庆的很。 他正看着,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喊“郑公公!主子叫您呐!” 郑保一路小跑到门口,在门前稍作修整,喘匀了气,才抬脚迈进去。 他低着头穿过两扇开着的门,恭恭敬敬地跪在里间门口。 小皇帝畏寒,寝宫里地龙烧的极热,郑保刚从外面冷着进来,又被里面的热气烘了个透,冷热交替这么一激,竟有些头晕。 他安安静静地跪着,直到听见里面皇帝叫他进来。 小皇帝明显是刚睡醒,声音犹带着刚起的沙哑。郑保低着头走过去,隔着从房顶垂下的明黄纱幔向其问好。 “那神仙到了?” 祁时安斜倚在龙床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床边垂下来的丝绦。 一位侍女手捧着金盆站在一边,另一位侍女低头用沾着香料的篦子为他梳头。另外两位侍女跪在床下侍奉他穿鞋。 “回主子的话,到了,从西边角门进的宫,没人看见,现已在司礼阁候着了。您要现在见吗?” “不必,带到殿上,叫其他人都看一看,看看上天给朕派过来个哪路神仙,走吧。” 说是要走,但真等祁时安出门,又过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小皇帝换了一套又一套衣服,光发间缀着的珠链就换了七八个。 朝臣们等了又等,终于在天没黑透前看见了他们的皇帝。 小皇帝穿了一身玄色绣金常服,没束发戴冕,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头上垂着几条东珠串的链子将乌发衬得更黑了。 祁时安坐在龙椅上,先是免了众人的礼,而后懒洋洋地支着下巴看底下人献礼。 一人高的红珊瑚树,前朝名家的字画,西洋来的座钟这些官员送的东西同他们的人一样无趣。 祁时安看的有些犯困,刚想摆摆手叫他们停下就听见大太监郑保代表司礼阁站出来给他祝寿。 郑保满面红光高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勤政为民,感召上苍,故遣了神仙来为陛下祝寿!恭祝吾皇寿比昆仑亘古立,福如瑶池无穷尽!” 听郑保这么一说,祁时安也不困了,直起身子往下一看。 只见殿外远远走来一个雪白的人影,后头还缀着一个同样白的东西。 待那人影越走越近,刚才还议论纷纷的群臣顿时鸦鹊无声。 就连祁时安自己都忍不住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堂下。 长相如此神异,若非仙人,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只见那人银发垂地,眉间一点圣洁的红。 祁时安被美色晃了眼,下意识走到他跟前,走近了才发现,那人不光头发是银的,连垂着的长睫也似被月光浸过,染上月色。 “你是什么神仙?”他刚问出声,下一秒就被一声清脆的鹤唳打断。 祁时安冷不丁被吓退半步,晃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刚才那人身后缀着的影子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鹤,正用金色的眼睛盯着他。 祁时安哈哈大笑出声,都说物似主人形,古语诚不我欺,鹤头上的一点朱红不正与那人眉间相衬吗? “朕知道了,你是鹤仙。” “他信了!?他居然真的信了?” 听见此间世界支点这过于离谱的问话,系统在时鹤鸣心里破口大骂:“这支点脑子有泡!怎么什么鬼话都信!” 时鹤鸣有点想笑,他抬眼望向祁时安,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回陛下,在下只是寻常修道人,还算不上神仙。” “待助陛下平安渡过此劫,便可位列仙班。” 第44章 天上仙狂言渡死劫 劫…?…… 劫…? 屋子里一时间变得极静, 落针可闻,每个人都憋着气不敢喘,生怕声音大了被帝王注意到。 郑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嗦着连磕几个响头。 “主子!主子!这妖道信口开河, 主子鸿福齐天!哪会有什么劫!” 祁时安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郑保, 一双凤眼阴沉沉地盯上时鹤鸣。 “你说, 朕会有劫什么劫。” 时鹤鸣与他对视, 金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死劫。” 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在大殿里炸响。 祁时安先是一愣,怒气随即涌上心头。 有意思, 真有意思。 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买通宫里的太监在这故弄玄虚,竟还敢大言不惭的要助自己过死劫。 “你的意思是,朕马上就会死?” “非也。” 时鹤鸣摇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的玉壁递给祁时安。 “先帝在时,曾在罔山与在下会面, 并委托在下为陛下起了一卦。 在下算到您命中有一死劫, 先帝听闻将此物作为信物赠予在下, 要求在下作为您的老师,助您度过此劫。” 祁时安没答话, 只是将目光转给一旁不停磕头的郑保。 郑保身前的地面上汪着一摊血, 灯越亮,血越黑,乌涂涂地看得人犯恶。 祁时安噤了噤鼻子,别过头去。 “擦了,腌臜东西污了朕的眼!” 郑保听见皇上发了话,忍着磕昏了的头,用衣袖对着地猛擦, 他正擦着,又听见那边发了话。 “你过来认认,这是不是父王的东西。” 郑保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在衣服上擦干净手,接过玉壁对着光仔细端详。 玉壁直径不足两寸,薄而透光,用一块完整的和田玉料雕成,触手生温。玉壁上下左右分别雕着四神兽,神兽皆众星拱月般围着中间的一条盘龙。 郑保是宫中老人了,先后服侍过三任皇帝,自然认得这是先帝最常佩戴的爱物。 但他不敢妄下断论,只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才双手将其捧着恭恭敬敬高举过头。 “回主子,确是如此。” 郑保说到这完,顿了顿略微抬起头瞄了一下祁时安,见他依旧盯着时鹤鸣目不转睛,心下稍缓,自己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既然你说这玉壁是父皇亲手赠予你,那你可能确切说出是何年获赠?” 祁时安疑心重,对郑保的话仅信了三分,他从郑保手中拿过玉壁,一边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一边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眼前人露馅。 谁知那人竟对答如流。 “元和十六年,罔山无觉观。” 祁时安冲着旁边一招手,一位蓝衣史官迅速上前跪在他面前道:“先帝确曾于元和十六年诣罔山清修三日,为民祈福。” 祁时安此时已信了八分,那些他以为随着先帝的死而消失的记忆全都卷土重来,涌上心头。 他忍着万千复杂心绪,强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对着站在中间那人道。 “那你可能来晚了。” 时鹤鸣知道祁时安的言外之意,刚到这个世界时,他就在系统那里将这个孤零零小皇帝的未来听了个遍。 他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一个雪夜。 河水滔滔,自上奔流而下,夹带着浮冰与无数泥沙枯枝。这些泥沙最终会沉淀在河口,成为肥沃土壤的一部分,那些枯枝断叶会被冲上岸边,但是今天晚上被冲到岸边的不止这些枝叶,还有人。 “老头子!你看…岸边是不是有个人啊?” 从田里往家走的老妇忽然指着岸边一道黑影问,并拍了拍她的丈夫。 “有人?这黑灯瞎火的,谁会来河边,你是不是老眼昏花,把石头看成人了…” “哎呀,你看!那人还动呢!” 老妇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看错,特意往前凑了凑,将手中的火举高了些。 火光将周遭的黑暗驱散,虽弱,但也足够照亮岸边那块比夜更黑一点的影子。 老汉听见妻子这么说,也凑上去看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只见一个男人虚弱地趴伏在岸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已被水浸透,又被水中的树枝划出了不少口子,露出的皮肤被冻得发青。 发现老汉只一个劲儿看,半分动作没有,老妇急的声音都变了调,“看什么看啊,救人啊!” 老汉听了这句话如梦初醒似的,急忙把背上背的箩筐,肩上扛的锄头扔在地上,小跑着往岸边去。 “时鹤鸣!时鹤鸣!快醒醒!我们到新的世界了!” 时鹤鸣从一片浑浑噩噩找回自己的意识,上个世界临终时的疼痛残存在他记忆里,幻痛尚未平息,这具新身体上的疼痛也如潮水涌上来。 又冷,又饿,肺像是呛了一大口水,随着呼吸火烧火燎的痛。 他缓了一会儿后,在心中问系统“斯时…他怎么样了。” “哼,在系统大人英明的决断下,任务成功了。你走后支点就跟着你走了,一点也没有犹豫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样啊….又一个世界被毁了。 时鹤鸣不想说话,他伏在冰冷的岸边没有起身,任凭汹涌的河水一次又一次打上他的身体。 如果可以…就把我拖到水里去吧…… “真稀奇啊,我们修苍生道的大善人竟然也想着逃避吗?” 系统见他一动不动,似是没听见自己嘲讽的话,就又加了一把火。 “哎呀呀….这样可就太好了,那本次世界的支点估计马上就会死了哈哈哈哈哈……” 时鹤鸣果然上钩,挣扎着爬上岸。 “还有多久….” “不到一年,支点是这个世界的皇帝。按照原世界线,今年年末,他就会被叛军首领霍光骑马踏进寝宫,被人从满是绫罗绸缎的龙床上里硬生生拖出来,一刀斩下头颅。霍光杀了他犹未解气,又派人把他的头悬于闹市中,身体用席子卷了拖到城外乱葬岗草草埋了。” “他为何总是这般结局?” “他自己种下的因,果也该由他自己吃。” “小伙子!小伙子,你怎么了?”那老汉跑过来,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有气后就一边喊他,一边回头叫那老妇回家拿点厚衣服来。 没过多久,一件稍厚点的麻衣就披在了时鹤鸣身上。 “孩子,孩子醒醒!你安全了孩子” 老妇人颤巍巍的把衣服披在时鹤鸣身上,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 她一层层掀开外面包着的油纸,露出里边半块硬邦邦的饼子。 “来,吃点饼填填肚子吧,看你瘦的…” “哈哈哈哈时鹤鸣,她把你当成逃窜的难民了哈哈哈哈哈”系统听见老妇的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时鹤鸣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一只粗糙的苍老的手映入眼帘,眼前这对老人面颊深凹,佝偻着身子,身上衣服打着补丁,黝黑的脚趾从鞋破口的地方探出来。 那对老夫妻不由分说的将饼塞给他,坐在寒风里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完后,才面露微笑,互相搀扶着走了。 走之前老妇人伸手为他温柔地理了理头发,对他说: “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既能逃到这里,就更该努力活下去。如今这世道,活着确实不容易,但好在还有霍将军,没准哪一天日子就好起来了” 时鹤鸣目送着他们离开,心里头有些难过。 祁时安不是个好皇帝。 他继位至今不到一年,罪过便已罄竹难书。 贪图享乐,穷奢极欲,喜怒无常,恣行无忌。 屠戮无厌,狎近佞幸,诛戮贤良,致使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他也不是个好儿子。 说他孝吧,他命人拟了个有歧义的谥号给他父亲。 说他不孝吧,他偏就继承了父亲遗志,拼着空虚的国库,给将军霍光下了死命令,要其不灭龙溪十八部不回朝。 先帝那会儿就已经大肆征兵送往前线,等到了他这儿,街头巷尾几乎看不见男人了。 女儿媳妇和母亲在上面求生艰难度日,儿子丈夫和父亲在下边赴死等待轮回。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更算不上是个好弟弟。 先帝殡天前将位子传给长子宁王,宁王性子敦厚仁善,将血脉亲情看的过重。在登基第二天就从冷宫里把祁时安和他那个疯了的母亲接出来,恢复了原有的身份。 祁时安非但不感激,反而怀恨在心,勾结朝臣毒杀兄长,自己坐上了王位。 他的好日子开始了,百姓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他上位第一件事就是大兴土木,命人在江南选了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建了一座行宫。 第二件事是成立司礼阁,由身边亲近的宦官掌管,令他们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出去给他寻些奇珍异宝回来。 往常太监们寻回来的都是些精致稀有的死物和各地奏折上报的瑞兽。死物收进皇帝私库,瑞兽就养进新修的异兽园里,由专人伺候。 像时鹤鸣这样的活人,还是头一遭。 “为什么不回朕的话。” 祁时安带上怒气的声音打断了时鹤鸣的回忆。 发现小皇帝甩着袖子转身欲走,时鹤鸣下意识握住他的胳膊,用那双瑰丽的金色眸子正视着劣迹斑斑的君王,郑重的说了一句话。 “没有来晚,在下就是为您来的。” “只为您。” 第45章 渡死劫须得仙人心 他…他…… 他…他竟敢拽着陛下胳膊! 一旁参与祝寿的官员悄悄转过头, 毫不意外地与身侧同样偏头的同僚对上眼,俩人面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将头低了回去。 时鹤鸣看着将眼睛瞪成圆溜溜猫眼的祁时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这个世界,这种随意触碰君王身体的行为, 算得上大不敬, 是要掉头的。 “在下一时情急, 望陛下恕…” 时鹤鸣刚松开手, 道歉的话刚说了开头,就被祁时安暴怒的话语打断了。 “你是不是认为有先皇玉壁在手,朕就不敢杀你!” “什么死劫, 全是你这个妖道信口开河!” “把他给我压下去!” 时鹤鸣对于这场面毫不意外,在原地等着士兵进来,任由他们把自己带走关进一间黑漆漆的牢房。 他走出大殿前回头看了一眼祁时安,对方的手正按在自己刚才碰过的地方,一张艳丽的脸气的通红。 是自己逾矩了对方生气也是应该的。 但是相比于时鹤鸣的镇定自若, 系统显然没经历半点皇权至上的熏陶, 见一群人毫不客气的拿剑指着时鹤鸣, 竟然油然而生一种护犊子的责任感。 “支点怎么能这么对你?!被你碰一下居然要关你小黑屋!” “太过分了!你看着吧,本系统就把话撂这儿, 今天他不让咱碰, 明天后天他求咱碰他,咱都不碰!” “好,不碰。” 时鹤鸣给系统捋了捋毛,他这次能顺利见到支点并不容易,可以说全靠系统的帮助。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个没出过罔山的小猎户,追着一只鹤的时候失足落水,本来他是有力气爬上岸的, 但坏就坏在他落水时身上穿了件兔毛大袄。 兔毛一沾水就有千斤重,简直像一千只兔子集体咬着猎户的身体往水下拖一样,小猎户虽挣扎着把衣服脱了,但力气也用尽了。 系统就是这时候把时鹤鸣塞进去的。 时鹤鸣第一反应是问系统能不能换一个身份,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平头百姓是不可能见到皇帝的,结果他这句话换来系统一个几乎翻上天的白眼。 “你当是买菜呢?还挑肥拣瘦的,这世界死人确实多,但死的都是百姓,哪死过权贵?” “哦,也死过,这个月死了三位大臣,都是断了头的也没法用啊。” 一人一统湿答答的在河边琢磨半天,最后还是时鹤鸣想出个主意。 他记起以前宗门历练的时候,只要师尊一出现,就会有很多官员慕名而来,邀请他们至家中做客,甚至惊动了当时的皇帝。 “能把这具身体变得像我师尊一样吗?” “我试试” 系统鼓捣了半晌,有些迟疑地冒出头:“这样行吗?我只能把你头发和眼睛变成璇玑仙尊的样子,其他地方实在动不了。” 时鹤鸣对着水面照了照,惊奇的发现这张脸同自己的居然有七分像。 这般特殊的长相加上系统控制的那只鹤,时鹤鸣化身的“世外高人”被司礼阁找到,邀请他前往京城为皇帝贺寿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本来想通过贺寿获得祁时安信任的,现在看来,好像搞砸了。 不过没关系,祁时安会来的。 时鹤鸣坐在牢里那张又脏又破的草垫子上,闭着眼睛等祁时安。 这一等就是三天,祁时安像忘了他这个人一样,把他丢在牢里任他自生自灭。 “时鹤鸣你算盘打漏了,这个世界的支点可不像兰斯季斯时,人家可是皇帝。你不会把他当成季斯时,觉得人家还爱你吧?” 时鹤鸣没理系统,继续安静地等。 终于,在第四天的下午,祁时安穿着深紫描金百蝶袍,披着一袭黑色狐毛大氅带着一群太监缓步走了进来。 祁时安也不急着出声,先皱着眉头踢了踢地上的草席。 “你们就让他睡这个?” 头一次看见皇帝纡尊降贵到这儿来的狱卒吓得不敢说话,听见皇帝开口就嗵地往地上一跪,哆嗦着回话,由于抖的太厉害,说话间差点咬到舌头。 “奴才不知道奴才错了!奴才该死!” 祁时安没理他,眼睛鹰一样盯着坐在草席上的时鹤鸣,“说吧,谁教你装神弄鬼唬弄朕的。” 见时鹤鸣没说话,他又补了一句“只要你开口,告诉朕幕后之人,朕免你一死。” 时鹤鸣还是不动,鼻观眼眼观心就是不说话。 这下给祁时安气够呛,他甩脱碍事儿的大氅,三步并两步走到时鹤鸣跟前,蹲下身一把钳住默不作声之人的下巴,迫使他正对着自己。 “你说啊!前几天在朕寿辰上不是挺会说的吗?!” 在一众太监惊讶的目光中,时鹤鸣动了。 他抬手从袖子掏出一个纸叠的鹤递给祁时安,接着眯起那双金色的眼睛对着呆愣的小皇帝微微一笑。 “陛下,您的贺礼。” 祁时安被他这一下迷的神魂颠倒,手不受控制的碰上纸鹤。 “没有幕后之人,如果非要说一个人,那就是在下自己。” 时鹤鸣看着小皇帝拿走贺礼,继续说:“在下不会对您说谎,永远不会。” 祁时安手指触上纸鹤翅膀尖的瞬间就清醒了,他为自己刚才色令智昏的蠢样子羞耻万分,连时鹤鸣接下来说什么都没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站起来火烧火燎地走出牢门,那脚步之快,活像身后时鹤鸣正拿刀追他一样。 系统见他俩没说几句话,祁时安就走了,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你送了个纸鹤,支点就跑了?那你还能不能从这破地方出去了?这地方又潮又冷的” 系统急了一会儿反应过味儿来,不是,我怎么愁上时鹤鸣的身体了?我不是应该逼他做任务,杀支点吗? “时鹤鸣!限你半年之期杀了支点,在此期间你帮他一次,身体便衰败一分,这次会比上个世界疼上百倍千倍!” 系统的威胁对时鹤鸣毫无作用,他自觉吸取了上个世界的经验。这个世界规矩森严,只要恪守君臣之礼,保持与皇帝的距离,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正想着呢,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刚才的狱卒抱着一床崭新的被子来到门前。 狱卒打开门,一改往日的沉默,毕恭毕敬地走进来替他铺好被子。 “大人恕罪,小的之前多有得罪” “主子恕罪啊,奴才真是偶然在街上遇见他的” 祁时安让管事的太监跪在地上,让他从如何遇见时鹤鸣到时鹤鸣进京这段时间所有的事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到底是谁的党羽?是一直虎视眈眈的霍光的人,还是从扶自己继位后就一直以丞相之名行监国之实的沈樑? 可自己没从刚才的讲述里找到一点与朝臣勾结的蛛丝马迹。 难道他真是神仙? 祁时安屏退了众人,待寝宫内再无一人后,他拿着那只纸鹤,将其放在掌心细细端详起来。 纸鹤做展翅欲飞状,折纸鹤的人必是花费不少心思才能将一张纸折得如此栩栩如生。 纸鹤的颜色也极秒,拿在手上看是富有仙气的白,对着光可见其中隐约透着些许墨色。 折这纸鹤的人肯定为这绝妙的设计耗了不少功夫。 等等墨色? 莫非这里头写着东西? 祁时安看这手上的小东西,一时竟不舍得拆开。 他还是头一次收到纸鹤呢。 但作为一个皇帝,理智依旧战胜情感,祁时安小心地将其拆开,然后在拆开的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越来越阴沉,像一把溅上血又被迫塞进鞘里的尖刀。 只见桌上一张有着折痕的纸,纸上工工整整地码了三行字。 第一行写着:庆元1年冬腊月十九,京郊大雪毁庐致难民十六毙,有司怠赈; 第二行写着:庆元1年冬腊月二十,边关捷斩千余获马六十四,我将士殁九; 第三行写着:庆元1年冬腊月二十一,江南二季稻绝收,民饥。 祁时安从右手边抽出一张拆封的密信,将其打开放在纸边上一对。 纸上所写的时间,地点,死伤人数竟与信上分毫不差! 这密信是今日晚间,也就是他从牢中回来之后心腹送来的急报。报的是京城北边杞县的官员孙致仕贪墨朝堂拨下去安抚难民的赈灾银,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导致大雪压垮了窝棚,十六个难民冻毙于风雪。 这件事是十九日晌午发生的,而今日正是十九日。 这么说来,下面两行是明天后天要发生的事? 想到这两个地方踞京路途较远,消息返回的不是很及时,祁时安沉默着走到床前,手在床边垂下的丝绦上摸索一番后,拉住一根狠狠一拽。 不多时,一个全身漆黑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出现在寝宫中。 他单膝跪地,冲着祁时安无声行礼。 祁时安将那张纸递给他,一根手指点了点后面两行字,黑衣人懂了他的意思,冲着他深深地点了个头,将纸收好后又像一阵风,从寝宫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第46章 仙人心诘问世间事 今天是…… 今天是个好日子, 西北传来的捷报与许久未见的日光一同出现在小皇帝的寝宫中。 光大概是这世上唯一公平的东西,无论日月,都平等地笼在每一个人身上,不为朱门独照, 也不因竹门避退。 但在百姓心中, 皇帝是太阳, 霍将军也是太阳, 他是夜里的太阳,是帝国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芒。 冬日晌午的太阳虽亮,但只是空照在地上, 面上看着金灿灿,其实那光是冷的,化不了地上的雪,暖不了寒了的心。 而夜里的太阳不一样,有他在, 黑夜成了白夜, 暖洋洋的, 带着希望与喜悦的白夜。昔时苦昼短,今日叹昼长。 所以当西北的信使驾着快马一路飞驰, 踏破京城雪路, 溅起一片泥泞的时候,百姓纷纷涌上街头,为他们英勇的将军欢呼雀跃。 欢呼声吵吵嚷嚷,跨过高高的宫墙,传到皇帝耳边,也透过一尺见方的铁窗,传到时鹤鸣耳朵里。 时鹤鸣端坐在一张小榻上, 身后还放着几个锦缎包边的枕头。 他前面齐刷刷地蹲了一排狱卒,正昂着头听他讲道。 “夫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1】 底下的狱卒们头一次听这种新奇的言论,纷纷出言请求时鹤鸣解释给他们听,时鹤鸣想了想伸手随便指了一位狱卒。 “我且问你,如果有人用你下辈子的幸福来换你现在的幸福,并许诺虽然你这辈子穷困潦倒病痛缠身,但下辈子的你可以锦衣玉食,腰缠万贯,你会同他换吗?” 被指到的狱卒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听见时鹤鸣问他,有点腼腆地回了话:“回仙长的话,换…换吧。俺爹死的早,是娘一手把俺拉扯大,但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走了,俺要是下辈子能投个富贵胎,一定好好孝顺俺娘。” 时鹤鸣笑道:“可是,下辈子的你没了上辈子的记忆,还能算是这辈子的你吗?你母亲也一样,并不能算作你母亲。” 那狱卒挠了挠头,脸皱成一团。“俺也不是俺,俺娘也不是俺娘…….” 祁时安就是这时候携风带雪,踏进牢里的。他一走进来就听见时鹤鸣温温柔柔地对着几个狱卒说话,一股邪火涌上心头。 他甩了下袖子,身后的郑保眼珠在眶里咕溜溜一转,心领神会,对着那几名狱卒大声骂道: “好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瞧这进门看不见人,原是跑到这里耍起懒了!今儿咱家必须当着圣上的面,好好归拢归拢你们的贱皮子!” 祁时安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眼睛却偷偷瞄着榻上那人,见那人闭着眼睛,眉毛越拧越紧,才出言打断郑保。 “罢了,罚奉一月,让他们都下去吧。” 郑保见主子发了话,马上住了嘴,对着屋内鞠了一躬后带着几个被训得灰头土脸的狱卒出去了。 随着他们的离开,牢内变得无比安静,中间跃动的烛火疑惑得看着仅剩的两人或站或坐,谁都不说话。 它左摇右晃了许久,终于等到右边站着的人开口并递了个东西给时鹤鸣。 “你看看。” 时鹤鸣伸手接过,是已经拆了封的密信,淡黄的信纸上三两墨痕,上面寥廖几句。 西北事准,江南未明。 “送信的人二十日晚间到的西北,正赶上霍将军大胜拔营,他在一旁候着亲眼看他们清点后计数,与你所写分毫不差。” 祁时安顿了顿又说:“另一人是二十一日到的江南,那边的农民正往地上插二季稻的秧苗,你错了。” 时鹤鸣抬起眼,小皇帝今天穿了一身蓝色织银云纹常服,乌黑的长发被细细编成几条辫子垂在身后。 “您知道那些稻农为何才播下稻苗吗?” 这句话还真把祁时安问住了,他生来即被父王抱着锦衣玉食,连生稻米都未曾见过,后逢巨变,被囚于冷宫数年,那时他连饭都吃不上,更别提稻子。 时鹤鸣见祁时安站在地上略显无措,开口解围:“无怪陛下,今年特殊。” “今年天气有异,北方连日大雪,南方温度却一日高过一日,再加上一季稻因播种晚误了时辰而欠收,稻农们忧心来年断粮,才赶在这时候插秧,打算赌天一直不会变冷。” 祁时安感到奇怪,眼前的人身上有种魔力,分明自己才是皇帝,掌握着生杀大权,但此刻对上时鹤鸣,听他淡淡几句问话,竟有种愧疚感涌上心头。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愧疚感背后更隐秘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时,就听那人又问:“陛下可知一季稻为何迟迟未种?” 这个他也不知道,祁时安就像课堂上被老师提问的孩子,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 时鹤鸣叹了口气,“因为陛下。” 因为自己? “陛下下令在江南修建行宫,当地官员假称人手不够,需雇佣当地农户作劳工,因此误了播种的时辰。” 时鹤鸣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他想说朝廷虽下拨了一笔银子作这些农户的劳工费,但这笔钱分毫未落在农户口袋,全进了各级官员的肚子。 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可当他看见祁时安陡然严肃起来的脸,这些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祁时安都知道。 这些钱是以什么名义,最后流进了谁的口袋,祁时安统统都知道。 可那有什么办法,朝廷离不开这些人,他一个皇帝,也离不开这些人。 “可笑吧,朕这个皇帝当的…” 空有至尊之名,却处处掣肘,前是豺狼,后有虎豹。 祁时安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来气,也不顾之前自己万分嫌弃狱中太过潮湿和冰冷,卸了力一股儿脑坐在地上,抬头对着时鹤鸣大叫,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委屈。 “你不是来帮朕的吗!” 他就像找到主心骨般,哪怕再端着皇帝的架子,委屈也像奶黄包里的馅,都不用谁伸手去掰,自然而然流了出来。 “在下想问陛下一句,陛下听见那稻农已播下秧苗时作何反应?” 时鹤鸣对祁时安话里的委屈视而不见,也不去扶,端坐在榻上不为所动。 祁时安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就等着时鹤鸣来扶,见那人在榻上神色自若,不动如钟,委屈随着怒气水涨船高。 他怎么还不来扶我!他是不是……是不是……. 祁时安在心里想了半天,都没搞明白这忽然冒出来的是不是后面接的到底是什么,他是不是不尊敬我?是不是不拥戴我这个皇帝? 好像都不对,好像是更重要的东西,这东西在他还没意识到时就已经能令他心痛,令他想流泪。 “那还能怎么办?要朕杀了你吗?当然是一边叫他们别种了,一边从朕的私库里播出点银子预备着赈灾啊!难道就这么放着不管,让那些农户明年空着肚子去喝西北风吗?” 时鹤鸣看着气得口不择言,就差在地上打滚儿的小皇帝,一直绷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还好,他不像系统所描述的那样昏庸无道,那样视民众如草芥。 时鹤鸣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小皇帝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 “在下可以吗?” 气成河豚的祁时安见他终于肯过来扶自己,先是高兴,后来又觉得自己贵为皇帝,而时鹤鸣只是一个修道的。 别说他尚未成仙,就算他已经成了神仙,也是要给自己让步服软的。于是又昂着脖子冷哼一声,不理会那只递过来的手。 “嘿,他还拿上乔儿了!”系统见祁时安这般作派,再加上和时鹤鸣在牢里遭了几天罪,火气当即就窜起来了。 “别扶他!就让他在地上坐着!有能耐他就别起来!” 时鹤鸣没理会系统的话,将手又往前递了递。祁时安也见好就收,只是依旧昂着头,将手放到了时鹤鸣手上。 时鹤鸣把小皇帝从地上搀起来,又顺手替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 刚才远看没察觉,现在近了才看见小皇帝头上用了不少心思,辫子里编进了几根银链子,链子尾端缀着金子做的小鱼,在烛火的映照下如同一尾尾跃动的金鳞。 真是爱漂亮。 时鹤鸣将一条缠进头发里的小鱼解救出来,把拆散的地方重新编好。 祁时安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等时鹤鸣编完,他们之间有太多话该说,你是谁? 有什么企图? 为什么来帮我? 帮我渡劫后是不是要走? 能不能…不走? 祁时安看着眼前跃动的烛火,将这些话都吞进肚子里。现在时光大好,煞风景的话日后再谈也不迟。 时鹤鸣替他整理好头发,走到小皇帝身前,左手覆上右手手背,无比郑重的对着祁时安行了一礼。 “从今天开始,无论在下是不是活着,都不会任何人能把您从这个位置上拽下来。” “霍光身后的人不能,沈樑更不能。” “在下保证。” 真是个花言巧语,伶牙俐齿,贯会哄人的大骗子! 他到底是哄了多少人!才学出这番蜜语甜言来哄我! 祁时安一边在心底告诫自己,自己是九五至尊,是全天下的君父,要时刻警惕这些拍马屁的小人,一边又不可自抑地陷进时鹤鸣这番保证给他带来的安全感里。 这感觉就像在你进退维谷,一筹莫展之际,有人踩着祥云从天而降,不容分说地站在你身后,誓与你共进退。 别害怕,莫回头。 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我们只争今朝。 他说。 第47章 世间事焕新半年约 这……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其中最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当属那个忽然出现的帝师时鹤鸣。 有人说他是罔山上隐居的神仙, 被先帝请来教导他的儿子,也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人,是一只得了天地机缘修得人身的仙鹤,来找皇帝报恩的。 关于这事民间议论纷纷各执一词, 朝堂上更是免不了唇枪舌战。 祁时安坐在龙椅上, 冷眼看着底下官员就时鹤鸣到底能不能作为帝师吵得翻天覆地。 “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是不同意的。 “他执着先皇的玉璧, 且不说宫中老人皆已辨认, 确为先皇爱物,就连你我,也都数次在先皇身上见过…….”这是同意的。 “诸位听我一言, 时鹤鸣出身来历放置一边暂且不论,其能力学识若何…….”这是写作拉架读作和稀泥的。 祁时安在龙椅上坐的屁股发麻,耐心在这些七嘴八舌各自为政的朝臣们身上消耗殆尽,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朕乏了,各位爱卿有事启奏, 无事便退朝吧。” “皇….”一位红色官袍的男人张口欲言, 皇字已然露了头, 却在目光触及身旁紫色官袍,脸上不怒自威颇有几分清正气势的中年男子时硬生生将后半句憋了回去。 沈樑目送小皇帝从龙椅上起身离开后, 对着刚才想开口的男人说:“严奉长, 在朝为官,谨言慎行,天恩难测,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应该懂。” 严台知道沈樑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越过他直接同皇帝对话,想起这人一贯强硬的手段,背后汗毛直立, 出了一身白毛汗。 “丞相说的是,在下谨记在心。”严台对着深深鞠了一躬,头也不敢抬,紧盯着沈樑的脚,等确认他走远了才直起身来。 祁时安前脚离开大殿后脚就去找了时鹤鸣,也不知怎么的,这人出现之前他还有无尽的耐力同朝臣们虚与委蛇,可自从这人来了,这些耐力就像约好了似的统统消失不见,他看见朝臣们利欲熏心的脸就觉得恶心,恨不得立刻跑去找时鹤鸣洗洗眼睛。 时鹤鸣正在偏殿空地上舞剑。 剑锋破空声如鹤唳凤鸣,祁时安看着远处那道白色的身影在雪中舞出残影,冬日浅淡的日光将这些残影照成条条游龙,在与天一色的雪中纷飞后,凝在收了势的剑身上。 祁时安看得正入迷,毫无察觉地对上一双淡漠的金色眼睛。 这眼睛比冬日的阳光还冷,好像神山上终年未化,闪着金光的积雪,带着柔和的冷漠和专注的漫不经心。 这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无欲无求,无情无爱,就像映着明月的深潭,有人贸然走上去试图捞月,便会一脚踏空,跌进水里溺毙。 祁时安被这个眼神惊住愣在原地,神明无心这四个字凭空出现,在他心里烙下冒着热气的焦痕。 “陛下。” 祁时安听见那人在唤自己,眼神重新聚焦,却发现时鹤鸣原本冷漠的眼神忽然变了,变得温柔又专注,终年不化的雪融化成水,深潭变作镜子,神变成人。 祁时安的心油然而生一种隐秘的快乐,这快乐像一头年富力强的小鹿在乱糟糟的心里上蹿下跳,撞得他头晕眼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 他听见自己说,教我舞剑吧时鹤鸣。 时鹤鸣起先并不想教小皇帝学剑,剑刃两面,舞动时锋芒毕露,不适合他。 小皇帝适合学长鞭,鞭无锋芒,以柔克万物,借力打力,化势于无形。 可奈何他架不住祁时安写满渴望的亮晶晶的眼睛,没有反抗的余地,只有点头同意的份儿。 祁时安像一只小蝴蝶快快乐乐地朝他这飞来,停驻在他面前。 时鹤鸣将手中剑递给他,先自己演示了一遍,再要求祁时安重复他刚才的动作。 小皇帝照葫芦画瓢比划了一遍,手上像压了秤砣,脚下像踩了棉花,该抬的抬不起来,要落的落不下去,最后时鹤鸣实在看不下去,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扶上他的胳膊。 “放松,跟着我。” 祁时安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热度和耳边温柔的声音,嘴角无意识地抬的老高,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顺着时鹤鸣的引导一遍遍挥着剑,也许是挥剑的次数多了,竟叫他舞出些许意趣来。 他觉着自己像一叶小舟,随着河面晃动,河水将他带去哪,他就跟着河水漂去哪,漂到河水尽头,若是漂到海里,他就从海中把他的河找出来,他肯定找得到。 他舞了一会,又觉着自己像一片叶子,随着风晃动,风把他带去哪儿,他就随着风走,风停了他就在原地等着风,等风再次出现,等风找到他,带他离开这高墙。 “陛下,专心些。”听见时鹤鸣在耳边要他专心,祁时安略带愧疚的咳了几声,然后装模作样地挺起腰板。 可不挺还好,他们之间本来离得就近,时鹤鸣的下巴刚好在他耳朵上一点,这一挺直接将侧脸撞上时鹤鸣的唇角。 祁时安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感受到有热气呼在脸上,而那人柔软的唇瓣蹭过自己脸颊。 “啊……我…朕不是故意的!” 时鹤鸣也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见祁时安捂着脸蹿出一米远。 一种尴尬的气氛在两人间蔓延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祁时安先挑起话题,问时鹤鸣刚才学的剑招叫什么名字。 时鹤鸣听见他的话,也松了口气,说道:“它从前有名字,叫苍生剑,如今….无法叫这个名字了。” 祁时安被挑起了好奇心,追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是苍生,也不会爱苍生。” 时鹤鸣低下头,指尖划过冷硬的剑身。 “您知道什么是苍生吗?” 祁时安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苍生就是活着的东西,活着的人和活着的兽,最多算上山间草木。 他波澜曲折的前二十年有太多要思考的事,起先他要思考如何讨父皇母妃欢心,后来他要思考如何从那些宫女太监手底下吃饱了好活下去,再后来他要思考如何接他母妃出去,最最后他要思考如何坐稳皇位,如何利用沈樑牵制霍光,利用霍光约束沈樑。 这一桩桩一步步,哪块都不能踏错,踏错一步,满盘皆输。 所以他根本无暇顾及苍生,更别提思考这个问题。 “朕——亦不知。” 祁时安这句话说的大声,且理直气壮。 “那在下和陛下打个赌,若是您先一步领悟何为苍生,在下凭您处置,不置一词;若在下先您一步,您就答应在下一个要求可好?” 时鹤鸣后退几步,微笑着看着祁时安。 讨厌!他又笑得这般好看! 祁时安扭过头不看他,在心底盘算许久,这个赌约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但是随意摆弄时鹤鸣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所以即使想了许久他还是同意了。 “好,朕同你赌。” 两人约定以半年为期,半年后谁先领悟何为苍生,谁就赢了。 “劳烦陛下和在下去个地方。” 时鹤鸣带着全副武装的小皇帝避开所有人,悄悄溜出了宫。 祁时安原本以为时鹤鸣要带自己出去玩,谁知道他带着自己在京城左拐右拐,最后来到城外一片雪地上。 这片雪地很是奇怪,凹凸不平,像未经打磨直接粉刷的白墙,上面疙疙瘩瘩长满了瘤子。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祁时安疑惑得问道,他嘴上问个不停,脚下也没闲着,不断地往起踢着雪。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脚踢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可能是石头吧,祁时安想着,复而加重力道一踢。 随着一声脆响,一个青白的物件被他从雪中踢出,在空中滚了两圈后落了地。 祁时安刚要上前就被时鹤鸣捂住了眼睛。 “陛下别看。” 修长的手指将他的视线挡的密不透风,但祁时安还是从余光中看到自己脚下的东西,是一截断开的腕子,而自己刚才踢飞的东西,是这具尸体的手掌。 刹那间,祁时安明白了眼前的雪地为何凹凸不平,因为这里的每一处起伏,都藏着一条不被在意的命。 “他们是来京城躲饥荒的难民。” 时鹤鸣的手还捂在小皇帝的眼睛上,眼前的景象太过凄凉,太过骇人,他担心祁时安害怕。捂了一会儿后,他感觉有一只手缓慢将自己的手拉下,是祁时安。 祁时安背对着他,绕开地上的尸体,沉默的捡起那截断手,弯腰放在尸体旁。 “朕不怕,时鹤鸣。” 小皇帝的声音坚定有力“这是朕自己做的孽,朕就得看着,把每一个人的脸看全了,看看他们揣着怎样的痛苦去死。” “朕也得让他们看看,让他们都看清朕的脸,看清这个将他们置于死地,毫无作为的皇帝的脸,等改日九泉下相会别找错了人。” 时鹤鸣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就这样看着祁时安一个接一个的扒开被雪埋住的脸。 “陛下,这是在下教您的第一课。” “为君之道,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1】” “您的大臣可以不懂,可以不顾,您作为天下万民的君父却不能因保全自身将其视若无物。朝堂固然要肃,那些伸得过长的手固然要砍,但这一切都要排在百姓后头。” 祁时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隔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他的子民,对着时鹤鸣躬身行礼。 “学生祁时安,谨记。” 而这一切被遥远墙头上更遥远的一点影子尽收眼底,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响起:“这个时鹤鸣,堪与您同道谋。” 另一个声音稍显年轻,带着刀光剑影里打磨出来的锐意,只听那人道:“千人同茶不同味,有些人同道无法同心,有些人同心却不能同道,吴老,您说他是哪一种?” 第48章 半年约虽作真亦假 京城又…… 京城又落了雪, 这雪从昨日晚间持续到今天早上,在地上积了半尺有余。 时鹤鸣站在金銮殿门口,看着各大朝臣们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走。 有几位着蓝袍的官员从他身边经过,看见他站在门口, 下意识拱手行礼。礼行至一半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只是空有帝师之名, 并无任何官职在身, 尚属一介白衣, 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眼下拱起来的手就变得尴尬起来,这礼是行还是不行?该谁行? 官员正在尴尬间,就见眼前的人笑着拱手回了一礼, “在下只一修道之人,本不足挂齿,幸蒙先帝青眼得陛下以师相称,才得以面见诸位贤臣雅士。大人今以礼相待,在下方知陛下所夸贤能二字非虚。” 几位官员原本对这个半路冒出来, 又和皇帝走的极近的所谓“帝师”抱有几分敌意, 现如今听他这一番话, 想到小皇帝私底下竟是这般看中自己,窃喜间那几分敌意也就消散了。 没一会儿, 其他人陆陆续续也都来到殿外。 时鹤鸣唇边带笑, 背着手看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在外头瑟瑟发抖,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风度全无也不敢先行进殿,对沈樑在朝中的影响力的认知又多了几分。 “时大人,陛下让小的送这个给您…” 思索间,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小跑几步到他身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什递到他手边。 是一个包着大红锦缎的手炉。 时鹤鸣在众人或直白或隐蔽的视线中接过手炉,同小太监道了一声谢。 小太监听见这么个神仙人物居然对会如此温和的自己道谢,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回去复命了。 小太监刚走没几步远,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停在了门外。 马车华贵异常,朱红宝盖四周垂着嵌银琉璃球,琉璃球下带着长长的银丝络子。 那车一停,后面立刻小跑上来两个太监,一个毕恭毕敬地拉开马车上厚重的门帘,弯腰候在一旁,另一个则熟练的撩了一下衣摆,头朝前手着地,趴在了雪地上。 沈樑板着脸,脚踩着那人的背下了马车,昂着头负着手一路踏雪跨过门槛走进宫门,动作没有半分停顿,他甚至一点眼神都没分给旁边齐齐冲他躬身行礼的官员,毫不客气地上了台阶。 见沈樑已经进殿,周围的官员们才直起身,跟在后面进了殿。 小皇帝已经在殿内等着了,这会儿正没骨头似的倚在龙椅上张嘴打哈欠。祁时安看见沈樑来了,才晃悠着直起身在椅子上坐好。 又是无聊的早朝,各地官员就像商量好似的,轮流用当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话来糊弄自己。 祁时安对此毫不意外,毕竟沈樑在这儿,哪会允许第二种声音传到自己耳朵里。 但今天不一样,祁时安抬眼悄悄看了一下西北角,那里安安静静地站着一个仙人。 时鹤鸣穿着一袭白衣,头发披散在身后,垂眸安静地听官员们用好听话糊弄小皇帝。他正听着呢,忽然似有所感地抬头,同祁时安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俩眼睛刚对上,对方又极快的偏过头,将视线移到相反的地方。 “支点还在生你的气诶。”旁观了这一切的系统冒出头,幸灾乐祸地调侃道:“要不你就听他的,徐徐图之呗~” 徐徐图之?自己何尝不想徐徐图之。 但是不行,没时间了。 现在离霍光反叛不足一年,他必须在这一年内解了祁时安的死局。 祁时安不愿让他过早地出现在沈樑视野里,为此在时鹤鸣提出要一同上朝的时候与他闹了别扭,梗着脖子既不看他也不同他说话,这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布置好作业后告辞。 时鹤鸣知道祁时安忧心自己会遭沈樑毒手,但是没办法,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计划。 他的视线越过一排排站的笔直的官员,落到最前方沈樑的背影上。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见官员们说的差不多了,祁时安就打算让摆手让郑保喊出那句退朝,可就在郑保张嘴的前一秒,底下一位官员举着一道折子往前走了几步。 “陛下!臣有事启奏。” 祁时安瞟了一眼沈樑,见那位依旧板着脸,好像对这位官员要汇报的事毫不在意。 “讲吧。” 得了令的官员迅速抬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臣要参司礼阁总管大太监郑保玩忽职守,将臣辖区内宜林县献予陛下的珍宝——八方盘龙塔落入山贼流寇之手。” 祁时安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个东西,虽然他对这个什么塔半分兴趣也无,但皇家车队被山贼劫了这件事太过离谱,传出去有失皇家威仪,须得严肃处理。 于是他转过头,质问郑保是否确有其事。郑保闻言立刻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为自己辩白,说自己并不知有此事,自己识人不清用人不明,被手下人欺瞒。 祁时安思索片刻后看向沈樑:“朕欲派沈中郎率二十禁卫前往,丞相以为如何?” 沈樑板着的脸缓和些许,对着祁时安略一拱手,“蒙陛下信任,犬子必剿平山贼,替陛下寻回失物。” 祁时安点了点头,踢了仍跪着不敢抬头的郑保一脚,“看看你干的好事,东西丢了还要劳烦沈相的儿子,还不快去谢过沈相?” 郑保被不轻不重地提了一脚,抬头看了一眼祁时安,发现皇帝的眼睛一直放在远处时鹤鸣身上,心里有了主意。 他随即起身,匆匆走到沈樑身边说道:“小人谢过丞相恩德…”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凑近了同沈樑说:“沈相有所不知,有传言那伙山贼是早些年龙泽那边逃过来的流民,借着北虎山易守难攻的地势作威作福多年,过往商贩无一不羊入虎口,令郎……” 沈樑被他这么一提醒,面上虽然不显,心里不免有所考量。自己的儿子性子温吞,不是将才,皇帝虽有意卖他个好,但此事并不是全无风险,就像这个阉人所说,山贼借山势作乱多年,自己儿子成功了尚好,若是失败了……. 沈樑看向祁时安,却发现小皇帝正盯远处一人出神。 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帝师,时鹤鸣。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沈樑嘴角略微上扬,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吧! “陛下,犬子资质平庸,恐难当重任。臣请陛下遣帝师与犬子同往,一则仰仗帝师韬略以保万全,二来令犬子等蒙帝师教诲。” 祁时安听了这话先沉默了几分钟,而后似笑非笑的与时鹤鸣四目相对。 “听见沈相的话了吗,他叫你一同去呢老师。” 时鹤鸣听出祁时安话里的不满,从角落里走上前,“在下愿意同往。” 人是自己在朝上惹生气的,当然还得自己下了朝哄。 时鹤鸣坐在书桌旁,听着祁时安冲着他大声喵喵。 “你明知道沈樑那老贼用你给他家傻儿子垫脚!这事办好了是他儿子的功,办不好就是你的过!朕昨夜就说过要从长计议徐徐图之!现在可好!他看出来朕亲近你,第一个拿你开刀了!” 时鹤鸣但笑不语,伸手替他研墨。 祁时安是一个对于衣食住行极其讲究的人,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无一不细,就连平时碰都不怎么碰的墨,也是上好的松烟墨。 松烟墨研出来的墨汁色泽肥腻,质性沉重,又有别称为“黑龙髓”。 “你到底有没有听朕在讲话!” 祁时安输出一通,转头发现输出的对象正全神贯注地研墨,自己的话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刚消下去的火又蹭地一下窜出来。 他丝毫不顾及形象直接一屁股坐在书桌上,整个人面对着时鹤鸣,两条腿侧着贴向研墨之人的手肘。 “老师!” “时鹤鸣!” “你看着朕!朕在和你说话!” 时鹤鸣用一只手将他的腿推开,依旧不紧不慢地研墨,见他这样,祁时安索性直接伸手掀了砚台。 刻着山水亭台的龙尾砚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墨迹随着砚台滚动的轨迹洒落的到处都是,门外候着的宫人冷不防听到这声巨响,察觉皇帝震怒,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都没敢进去,最后在门外齐刷刷跪了一片。 时鹤鸣叹了口气。 “陛下无需这样,在下就是为您来的,也向您保证过这江山只能是您的,至于其他人,沈樑也好,霍光也罢,都与在下无关。” 说完这句话,时鹤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满是字的纸,将其递给暴怒中的皇帝。 “生气归生气,功课还是要做的,这是您今晚的功课,明日在下会来检查。”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往寝宫外走,祁时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震惊中带着委屈,委屈中透着未消的余怒。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忘给我布置作业?! 时鹤鸣走到门口,终是没忍住,一只手扶着门框,回身逆着光冲里面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陛下,信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对您来说是,对我亦是。 他的声音很轻,像悠长的叹息,又像炭火熄灭的余烬,随风四散开来。 郑保等时鹤鸣彻底离开后进了门,他看着狼藉的地面,不动声色的等着他主子发话。 “你倒是乖觉,事情做的很好…….” 郑保抬起头,发现祁时安的脸上空白一片,所有夸张的,流于表面的委屈和怒火都随着刚才那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无踪。 帝王心果真…….深不可测。 第49章 真亦假怕是有还无 剿匪的日子…… 剿匪的日子就在今天, 时鹤鸣带五六人扮作进京的粮商先行出发,从西绕到北虎山后进山。沈樑的儿子沈思危带剩下的人埋伏在山下,等时鹤鸣找到山贼老巢,发出信号后再冲上山剿匪。 为了隐藏身份, 侍卫们将皮甲都穿在了粗布麻衣里面, 束起头发扮作随行的仆从。时鹤鸣自己则换上一身锦缎华服, 坐在马车里等待山贼出现。 山路崎岖难行, 马车摇摇晃晃。 “真是可悲啊时鹤鸣,你还在琢磨如何把自己推到沈樑面前,做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这边儿小皇帝已经先一步把你推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我说你到底图什么,他祁时安分明只拿你当一把好用的剑,你现在对人家掏心掏肺,等事情都结束了,他就该对你掏心掏肺了!” 系统分出心来, 一边控制白鹤在天上跟着车走, 一边贱兮兮地拿话刺时鹤鸣, 想看时鹤鸣因为祁时安的不信任难过。 “我什么都不图,也不会难过。” 时鹤鸣一眼就看出了系统的小心思, “祁时安是皇帝, 又处在如此境地,自然要小心为上步步为营。他信我也好,不信也罢,都与我要做的事毫无关系。” 系统见心思被他拆穿,冷哼了一声挖苦道:“你就活该被他利用。” 被利用?听起来是件好事。 他甘愿成为祁时安手里的一把剑,为他擒虎狼斩豺狼,将天下还给这个野心勃勃又没有安全感的小皇帝。等飞鸟尽良弓藏, 他该退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祁时安也不至于太难过。 他该这样的….对,这是最好的结局。 时鹤鸣这样想着,闭紧了眼。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些许动静,时鹤鸣静静地听着。 枝叶断裂声,衣物摩擦声,呼吸声,还有松软的雪被踩踏的咯吱声… 他们来了! 随着马猝然受惊发出的声声嘶鸣,一只磨得锃亮的羽箭悍然插进马车,擦着时鹤鸣的脸钉入车厢,箭身没过马车木质内壁一寸深。 前方传来兵戈交接声,侍卫伪装的仆从们见机行事,眼瞅着时机已到便假意不敌,瞄着山贼挥刀的空档,一个个抱头做鸟兽状往林子深处窜。 很快,整个现场就只剩马车中时鹤鸣自己。 时鹤鸣扯了扯衣袖,顺势软倒下去,并在为首那人扯开门帘的瞬间挤出一丝哭腔:“是谁……?” 贼首顺着车门往里面探身,看见角落里瑟缩着的人影哈哈一笑,“好俊的公子哥儿!” 时鹤鸣闭着眼睛感受到粗砺的声线和着冷气逼近,紧接着一双大手牢牢扣住他的手腕,猛一发力将他从车中硬生生扯了出来。 时鹤鸣顺着那力道被扯下车,下车时故意一脚踏空,跌在雪地上。 贼首看着眼前人长相异于常人,银发散乱在雪地上,神色惊慌眼睛却一直紧闭,手在半空摸索个不停,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呦,可惜了,是个瞎子。 “你虽是个富家子,还是个瞎子,可撞在我手里断没有让你活下去的道理,你既看不见我的脸,我便告知你名字,让你做个明白鬼,有朝一日也好找对人索命。” 时鹤鸣坐在雪中感受到一阵罡风自上而下朝自己头上劈砍下来,手在雪中摸索了一会,将一块碎石握进掌心蓄势待发。 “我北虎山胡有志,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短促的呼唤破开凝固的空气。 时鹤鸣听见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自己前方停下来。 “大哥!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让我看看他的脸。”贴着自己耳畔响起的声音清脆中带着难掩的稚嫩,约莫是个未加冠的孩子。 时鹤鸣假作惊慌地一偏头,正巧将整张脸暴露在贼人的视线下。 这后来的山贼是个长相清秀的矮个子,他摸着下巴仔细打量时鹤鸣半晌,若有所思地晃了晃头。 贼首看见自己的师爷盯着这个小白脸看个不停,促狭地打趣道:“怎么着,你还有龙阳之好?” 那师爷到底年纪小,听见这话气得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大哥莫要打趣小弟!小弟只是觉得他…”师爷说着退开几步,走到贼首身边,凑过去对他嘀嘀咕咕。 “大哥怕是忘了小弟也是江南人,江南有个富甲一方的粮商名叫林双江,有传言他的儿子娘胎里带着怪病,也瞎了一双眼睛。” 又一阵刀刃破空声,贼首将刀放下收回鞘中,踏着雪走到时鹤鸣面前,粗重的呼吸扫过他额发。 “你父亲可是江南林双□□首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时鹤鸣适时地将头低下剧烈咳嗽了一阵,再次抬起头时眼角微红,如惊弓之鸟般抖着身子说:“家父……确是林双江….他听闻李神医游历结束回京,就叫我跟着送粮的车队进京求医…别杀我,后面有四车粮,除却送给李神医的头车,其余皆可送于你……” 他正说着,后面又一阵踩雪声传来。 “大哥!这人真丧良心!后面拢共拉着四车米,就第一车拉的是新米,其余三车都是发了霉的陈米,但也能吃…” 贼首当即冷笑出声,“把好米送人治病,把发了霉的米拉到市上卖,你爹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今儿我胡有志就效仿那些绿林好汉。弟兄们!把这个富家子带回去!咱今儿劫富济贫!” 随着一声声欢呼,时鹤鸣感觉有一双大手粗鲁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紧接着有人拿麻绳绕围着他绕了几圈,将他紧紧绑住。 许是他演技太好,又或是这些山贼性子太直,这群人显然对他盲人的身份深信不疑,连弯都懒得绕,带着他抄近路回了老巢。 时鹤鸣在心中呼唤系统把他们抄的近道记下,看准时机就带着山下候着的沈思危一行人上山。 听系统懒洋洋地回了声好,时鹤鸣暂放下心,任由那山匪推搡着把他关进一间充斥着霉味的屋子。 时鹤鸣听着那伙人吵闹见间脚步渐远,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摸向地面。 这似乎是一间柴房,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散乱的堆着些受潮的木头。 他先在地上摸了半天,又捡起一根木头在手中细细摩挲,这根摸完了就换下一根,直到摸到一块尖利的凸起,就将其拿在手中,对着绑着自己的麻绳一下又一下地磨。 他坚持不懈地磨了好久,把自己的手腕磨得发酸,把那麻绳都磨烫了依旧没能弄断绳子把自己放出来,于是他慢慢缩回到角落,头抵在膝盖上半晌,轻喘着哭出声。 就在他抱头啜泣间,原本静悄悄的柴房内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在不大的柴房上空炸开。 “看来,你是真瞎。” 是那贼首!他竟一直留在柴房中没走! 贼首不愧是贼首,能在这世道上活着的哪有真正性子直的人,都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只有道高一丈才能制住这魔高一尺。 他跟着时鹤鸣进柴房后就一直站在门口,先挥手让其余人正常出门,自己则留在屋里观察这个自己撞上来的小肥羊,看他到底是真瞎还是装瞎。 那贼首抱着臂冷眼看着时鹤鸣在地上摸索,看着他挑选缺口锋利的木头磨绳子,试图把绳子磨断,又看着他失败后绝望地哭。 真是个孬种!哭都不敢大声。 贼首在心底给时鹤鸣发生了软蛋怂包的标签后就迈着方步走了。丝毫没注意到那细小的哭声早已停止,“软蛋”抬起头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终于走了,这个山贼头子长的五大三粗的,心还挺细。” 系统玩心大起,迫不及待地冒出头,“什么时候动手啊,我看那伙人正张罗着做饭呢。” 时鹤鸣睁开眼睛,一双金色的眸子在阴暗柴房里熠熠生辉。 他站起身,拍了拍皱了的衣袖,透过横七竖八被木头封住的窗户,将眼神放在其中一道与其他人相比,略显的单薄的背影上。 “再等等” 时鹤鸣要等谁?所有的人马不是早侯在山下了吗? 系统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能默默地缩回去等那人出现。 不过好在那人没让他们等太久,太阳刚一落山,时鹤鸣就敏锐的察觉到有人悄悄打开门锁,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外面的山贼吃饱喝足早已结伴昏睡过去,山间此时除了鸟兽的低鸣外再无其他声音,所以这一声闷响就显得尤为震耳。 走进来那人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给时鹤鸣磕了个响头。 “求求您!救救我的父母!救救江南的稻农!” 一缕月光透过缝隙打在跪着的人脸上,来者身形单薄矮小,面容清秀,正是白日那个未加冠的小师爷。 时鹤鸣慢吞吞睁开眼,对着那人低声说:“你知道我是谁。” 师爷见状抬头,视线对上那被满屋月华笼罩的人影。 眼前人银发金瞳,如水的月色似乎对他格外钟情,丝毫不顾满屋的阴暗还未曾驱赶,只一个劲的向那人涌去。 仙人在哪里,哪里就有光。 “我知道您!您是神仙,是先帝请来的帝师!” 师爷说着反手拉开束发的方巾,一头墨发倾泻而下。 “求您救救长阳县!为我们长阳县稻农做主!” 第50章 有还无何故强做伪 月色似水凉,可…… 月色似水凉, 可这寒冬腊月的水再凉,也凉不过柴房里长跪不起之人的心。 时鹤鸣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女双眼含泪,双膝砸在地上惊起一片尘灰。 “仙长明鉴。”少女将头更深地低下去, 地上经久凝结的脏污在她额头上留下一道黑痕, “民女名为余敏慧, 江南长阳人。” “长阳县令宋承阳以为圣上建造行宫为由, 强占民田,试图用贱价从稻农手里买地。稻农们不肯,他便派人纵马入田踏坏秧苗, 稻农们被官兵拦着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刚插下去的稻苗毁于一旦。” “民女的父母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家中世代种田,一家人全指着这块地活命,如今地被官府强买, 一家人走投无路只能背井离乡逃去邻县。” 余敏慧直起身子, 抬头看向时鹤鸣, 一双乌黑的眼睛亮如寒星。 “都说民不与官斗,可家父实是不甘心祖辈传下来的良田就这样不明不白无凭无据的易了主。他不识字, 就在街上花了三钱银子找个讼师写了一纸诉状, 打算呈给江南郡守。” “可谁知诉状写完的当天夜里,一群官兵举着火把冲进我们暂住的破庙,不由分说的将家父家母全都压走,我因为去山中采药逃过一劫。家父家母年逾半百,旧疾未愈,受不住牢中酷吏日夜逼供,抛下民女撒手人寰。民女更是一周后才在城北乱葬岗发现他们的尸身…” 余敏慧身体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但时鹤鸣仍从那变了调的尾音中听出莫大的悲痛来。 “民女扮作男子一路向北,经人提点混入这伙山贼中等待时机。我知道仙长因何而来,也知道遭劫的贡物在哪儿,这伙山贼不是大奸大恶之辈,都是走投无路的难民聚在山中抱团取暖。劫掠贡物是我出的主意,整件事皆是我一人之过!民女愿承担一切,只求仙长将此事告之圣上,为长阳稻农做主!为家父家母申冤!” 时鹤鸣因为站的太远而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看着少女再一次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地上脏,起来吧。” 他叹了口气,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总在叹气,胸口像郁结着一团去了刺的乱麻,算不上痛彻心扉,就这么不温不火地难受着。 “长阳受害的稻农众多,咽不下这口气的人也不在少数,你……” 时鹤鸣话刚说到一半,另一半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不忍心再对上少女的眼睛,只得敛下长睫,转身极小声地问了一句,值吗? 值吗? 这句话是在问谁呢? 问声声泣血的少女,问举头可见的日月青天。 “值。” 身后传来少女一句轻叹,“民女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若能以一人换百人好梦安眠,虽死,无憾。” 时鹤鸣走过去弯腰将她从地上搀起来,定定地,看着这个高贵的灵魂,一字一顿。 “你虽失了骨肉血亲,失了亲父,但我会教你同天下万民拥有另一位父亲。天上的太阳还是热的,只是被浮云遮住,暂时失了热气。你先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我带你上朝,面圣。” 余慧敏听到这句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蜂拥而至的复杂情绪,哽咽出声。 “民女叩谢仙长。” 时鹤鸣回到窗边,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忽觉脸上一凉,有什么东西极轻地划过面颊。 “时鹤鸣,你哭了。” 系统告诉他,这种东西叫眼泪。 他哭了? 真是奇怪,他分明同往常一样,心中平静无波。他既没感到痛苦,也没觉得快乐,何谈落泪。 “哼,因为你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修者时鹤鸣了,季斯时那个可憎的小人把你从天上拉下来,给了你一颗心。你现在是扎根于血肉之心的一具肉体凡胎。你越是用心看世界,人世间的一切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会像苍蝇看见肉一样缠上你,你不再是天上仙了,是可悲的笼中鹤!” 时鹤鸣对系统这番话不置一词。 他垂眸站在窗口,用沉默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他不曾落泪,系统也不曾说出那番话,只有那不断颤动的长睫在暗中昭示一切。 一人一统在黑夜中等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时鹤鸣看着月上中天,说了一句:“去吧,我们该走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重重树影中忽然冲出一道白光,那白光直穿云霄,在夜空中唰地展开翅膀,盘旋半圈后发出一声清脆鹤鸣,往山下飞去了。 沈思危一直按照时鹤鸣的话,老老实实的带人守在山下。 他身边亲近的一名仆人实在是看不下去,犹豫了半天最后跑到他身边,劝他与其被动地等时鹤鸣的信号,不如他们一鼓作气地冲进山去,先找一找,若是半刻钟内找不见山贼老巢,就干脆放火烧山,山火一旺,不愁逼不出来他们。 沈思危性子软,优柔寡断又没主见,向来喜欢听从别人,他虽不理解仆从的真正意图,不知道人家是怕时鹤鸣抢功,只道那仆从有了更好的主意。 “也行……要不就按你说的办?” 仆从听了大喜,忙不迭地跑去让大家集合,拿起武器准备进山。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天上先是一声鹤鸣,紧接着一只身形优美,通体洁白唯有头顶一处鲜红的鹤落了下来,敛起翅膀停在他们身前。 众人看见这个突如其来的祥瑞之物纷纷围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系统看见这群人脖子上空顶着个不灵光的脑瓜子,气得翻了个白眼,飞到沈思危头上狠狠地啄了他一下。 沈思危被啄得天灵盖生疼,有些委屈地抱头呵斥:“好好地你啄我干甚!?” 幸亏随行的侍卫里有一个机灵的,他想到和他一同当值的弟兄里面有一个曾见过时鹤鸣,提到过帝师有一只同他长相相似的仙鹤,惊叫出声。 “我知道了!是帝师!是帝师叫它来给咱们带路!” 系统见终于有个明白人,感动的直扇翅膀,待看见侍卫们拿起武器准备出发后,展翅冲入山林。沈思危他们紧随其后,按着白日那条小路没过多久就到了山贼老巢。 一外出如厕的山贼看见一群穿着甲胄手拿武器的士兵冲进来,吓得迅速提起裤子,回头大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尚在睡梦中的贼首被喊声惊醒,一个打挺从床上爬起来,抓过身旁的长刀出门迎敌。 时鹤鸣安静地站在柴房里,听着外面两路人马兵刃相接。 令人惊讶的是,沈思危居然打了头阵,持着一柄红缨枪冲到最前面,与那贼首对上。 系统看得津津有味,对着沈思危发表评论,“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虽然沈思危他家的心眼全长他爹沈樑一人身上了,他榆木脑袋蠢得挂相,但好在是武艺不差,一把长枪舞的猎猎生风,所向披靡啊!” 时鹤鸣罕见的点了点头,同意了系统的看法,打斗中的沈思危脸上全无初见时的呆滞,果决坚毅,他此刻就像武神附体一般,借着火光寥寥几眼就判断出贼首下一个进攻动作,看准了贼首回身时一个微小的破绽,长枪向下一刺一挑,将其反制于地。 其余的山贼虽看见大哥被俘集体奋然抵抗,但群龙无首士气大跌,败北已成定局。 时鹤鸣见外面局势一边倒,推开门缓步走出柴房。 “贡物在后边货仓,带着他们一块儿回去吧。” 沈思危道了声是,随即招呼着侍卫将山贼们一一捆好,等待回京将其压入大牢。 回京的路途不远,不消半刻钟便到了。时鹤鸣先行一步进入宫中去见了小皇帝。 小皇帝这个点儿仍未睡觉,正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沉思。他见时鹤鸣走进来,抬起头冲着他咧嘴一笑。 “老师此行可算顺利?” 时鹤鸣上前几步看着桌子上白日自己布下的作业,眉头一皱。 “这你可有认真完成?” 系统听出他话里的怒气,探头一瞧笑的抱着肚子打滚。 “哈哈哈哈这什么玩意哈哈哈哈,他到底学没学过习啊。” 时鹤鸣自觉布下的题目不难,只是《孙子算经》和《张丘建算经》中最基本的几道问题。 这几道问题看似与君王治国理政毫不相关,但若能活学活用,日后修水利河道,军需调度,赋税收缴等方面再无一人能以小动作瞒过祁时安。 但祁时安显然没能理解时鹤鸣的苦心,他在每一道题下面都写了四个大字。 朕不知道。 当然,光凭这几个字并不能填满整张卷子,祁时安在绞尽脑汁解题时无意思地在纸上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时鹤鸣的名字。 祁时安见时鹤鸣已经看见了他的作业,悻悻然缩回了欲盖住纸的手,低头琢磨一会后,慢吞吞地拉住时鹤鸣袖子试图转移话题。 “老师还未告诉朕,此行有何收获呢。” 时鹤鸣不理会君王的示好,长袖一挥转身走出殿外,走之前意有所指地看着祁时安眼睛说:“您早已知道,还需在下言明吗?明日上朝再谈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强作伪怎料暗恨生 严台跟…… 严台跟随众多朝臣们站在金銮殿外等候早朝, 大臣们无事可说,三两成群议论起今日天气来。他们说今日黑云压城,干枝凝霜,是大雪之兆。 可严台对天象知之甚少, 插不上话, 只好顺着他们的目光仰头远望, 见天边确实沉甸甸地积着大片阴云, 但……是他的错觉吗?他竟觉得有丝缕金光从云彩后面挣扎着要透出来,等他闭了闭眼再度看去时,那金光却已消失无踪。 “严奉长, 莫要看了,丞相大人已经到了,走罢。” 经人提醒严台才惊觉自己因追寻几道莫须有的金光险些误了时辰,匆匆谢过那人后抬脚踏进殿中。 皇帝今天似有什么心事,垂着头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连底下发言的臣子换了几番都不知道,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就在大家以为今日早朝就要这般匆匆结束时, 祁时安忽地抬起了头,目光炯炯有神。 原是帝师走到中间, 欠身发言。 “陛下, 中郎沈思危在剿匪一事中英勇善战,替陛下寻回贡物八宝盘龙塔……” 时鹤鸣的话才说一半,最前面站着的沈樑便哈哈笑着对祁时安一拱手,众人皆以为他要为自己儿子争功,谁知道沈樑不走寻常路,反而夸起时鹤鸣来。 “能得帝师美言,犬子也算是不虚此行。陛下, 犬子仰慕帝师这般仙人风姿已久,自那日之后开口闭口都是帝师所言,言行举止深受帝师影响,身上竟也有了些奋发图强之意,臣作为人父,恳请陛下应允帝师出宫,教导我儿一二。” 这…丞相这是要拉拢帝师? 朝臣们都是人精,哪还看不出沈樑这话的真意?只怕让时鹤鸣教他儿子是假,离间皇帝和帝师才是真。 沈樑这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算盘珠子都快蹦皇帝眼睛里了,皇帝这还不生气吗? 何止是生气,祁时安都快气死了。 你沈樑那个傻儿子自己不开窍还来和我抢老师?做梦!老师是我一个人的! 暗中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抢走朕的老师,大使离间之计,要朕身边无一可用之人,真当朕是软柿子,怕了你吗?! 不过也算歪打正着,你沈樑越是这样,就越是告诉我老师不是你的人。 想到这儿,祁时安的气也就消了些,他摆出一副笑脸示意时鹤鸣继续说。 “另外,在下剿匪之时意外得知一事,此事关乎皇家体面,兹事体大,在下已将苦主带至殿外暂候等待召见,陛下可宣她进殿。” 祁时安撇了沈樑一眼,让郑保宣苦主进殿。 余敏慧走进殿,看见周围站的齐整的朝臣,一颗心七上八下,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缓步走到中间,向皇帝行跪拜礼。 “民女余敏慧叩见陛下,祝陛下福寿绵延,经久不衰。” 她行完礼后,就一五一十地将她来京城,混入山贼等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小皇帝。 祁时安虽早就从暗卫口中听闻霍光手底下的一个门客救了一位江南来的难民,后来又把他送进山贼老巢,让他教唆山贼抢走贡物,似有所图,但个中关节他并不知道。 现在看见苦主眼中含泪,跪在自己面前如杜鹃啼血般将她一路辛苦诉之于口,心里很不是滋味,连一贯保持的笑意都僵在脸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打着朕的名号在外边胡作非为!贪赃枉法,藐视人命,行事如此大胆狠毒!我看他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祁时安在殿中发了好一顿脾气,底下的朝臣见小皇帝又开始发癫,轻车熟路地跪了一片。 “陛下,启禀陛下。”一位身着红袍的官员从队列中跪着挪出来,低头对祁时安说:“臣以为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与江南百姓生计,需谨慎对待。臣记得修建行宫一事是先由严奉长寻吉时测算选址,再由江南郡守尹昌监督修建…….” 严台正跪着呢,见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忙不迭地也挪了出来,挪之前还自以为隐晦地看了沈樑一眼。 “启禀陛下,行宫选址各太史令太祝令皆有参与,属下及其余人均算出宝地位于江南西南,但江南之大,范围之广,西南部更是包括长阳临安在内十余县……” “严奉长这话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可朝上谁不知你严台与江南郡守尹昌曾师出同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长阳县令更是你妻母家宗亲!” 眼见这火越烧越广,越烧越偏,祁时安这才慢条斯理地发了话。 “严奉长与江南郡守尹昌皆是兄长在位时,由沈相举荐的能臣,兄长在位之时曾同朕盛赞二人之品行高洁,有先贤之遗风。朕不信如此骇人听闻之恶事与这二位贤臣有关…” 听见皇帝话里话外都是为沈党开脱之意,最先挑起事端的官员也说不出话了,正在他叹息时,却听祁时安话风一转。 “但此事影响恶劣,朕向来痛恨鱼肉百姓之人,时鹤鸣,苦主既然是你带回来的,此事就由你去彻查一番吧,朕命你为江南监御史,即日赶赴江南长阳,还稻农一个公道。” “另沈中郎不是仰慕朕的老师,想日日受其教诲吗,那就派沈中郎为江南刺史,调用一支精锐禁军随你们同下江南。” 本以为到这儿,这件事就结束了,谁知小皇帝又异想天开的解开自己的腰中佩戴的一柄长剑将其递给郑保,命郑保将剑送给时鹤鸣。 时鹤鸣接过见一看,面色稍显欣慰。 时安将自己的苍生剑日日佩在身上,显然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天下苍生,孺子可教。 系统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觉着这个支点心思全然不在苍生上,都在剑上。一边怀疑忌惮着时鹤鸣,怕时鹤鸣表面向着自己,实则是霍光沈樑他们的人,一边又难抵心中冲动睹物思人。 这个支点比前几个复杂多了! 祁时安不知道有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在背地里蛐蛐他,他站起身,破天荒地走下龙椅来到时鹤鸣面前,神色严肃地同他说:“老师,朕将这柄苍生剑送与你,江南百姓就靠老师您了。” 待到下了朝,各位朝臣纷纷抬头望着天,进殿时蔽日的乌云现已散了大半,严台原以为是错觉的金光如今大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刺破层云直冲殿内。 严台回首冲着金光落下的方向看去,殿内的两人,一个面容艳丽,一个气质空灵。性情反复无常的帝王正扯着帝师的袖子拖长声音讲话,往日里一副表面温和实则生人勿近姿态的帝师正别过脑袋,故意不肯作出回应。 刺眼的金光在此时竟成了他们二人的背景,帝师的眼睛圣洁胜金光几分,陛下的乌发浓稠过金光后的阴影。 他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左手拇指指尖在关节处点了几下,最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天下,要变天了。 变不变天祁时安不知道,他只觉得他的老师!时鹤鸣!要变心了! 祁时安下了朝就将时鹤鸣拉回寝宫,满脸怒容地冲着他喵喵。 “你才同那沈思危见了一面就勾得他念念不忘日思夜想!求他那个心眼比筛子还多的爹讨你过去!我才说了一句他没主见您就向着他,责怪我,说我背后说人家坏话!” “我是才是你的学生!你当时可是为我卜卦为我来的!” “这次沈思危和你一同去江南,你什么也不许教他!不许同他讲话!不许和他宿在一处!离他远远的!你睡驿站头间他睡尾间!” 听闻此话,时鹤鸣心中九分无语,一份狐疑。 他的学生这是又唱的什么戏,又在试探他什么? “陛下谨言,在下只是您的老师…” 莫说时鹤鸣不得其解,就连祁时安自己也对这匆匆涌来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一方面对时鹤鸣充满防备保持怀疑,一方面又下意识的亲近他。 他甚至怀疑时鹤鸣不是修道的,而是罔山里头擅长勾魂夺魄的精怪化了形,利用妖法勾得他七荤八素,三魂七魄都易了主。 可他转念一想,莫说朕只是一个傀儡皇帝,就是那沈樑霍光若是有能召唤精怪的神异本领,早就杀自己而后快了,还用等到今天,要时鹤鸣来引诱朕吗。 说到勾引,祁时安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气的咬牙切齿,只觉得两只手上面有蚂蚁在爬,爬的他心里又痒又麻,叫人想拿刀剁了这双不对劲儿的手,用强烈的痛觉驱赶心中的酸涩。 时鹤鸣正坐在书桌前为偏科的小皇帝批改作业呢,刚改到一半,光就被一个硕大的影子挡住了,他一抬头就见小皇帝飘到自己跟前儿,浑身散发着黑气,低声说:“若是那沈思危趁您不备躲到您房间里意图勾引…….您就直接砍了他,后果我担着就是。” 他怎么还没忘了这茬啊…….时鹤鸣不紧不慢地抬手冲着小皇帝灿然一笑,然后结结实实在皇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慎言。” 寝宫终于安静了,时鹤鸣松了口气继续批改皇帝令人糟心的作业。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就又听见祁时安的声音。 祁时安背对着他蹲在角落里面壁,嘴里不停嘟囔,眼睛时不时还往他这边瞟:“她那敏慧二字起的倒是极好….模样也俊….” 第52章 暗恨生遥寄江楼月 文案回收倒计时…… 远去江南的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祁时安倚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沈思危挤开时鹤鸣的随从,抢先伸手为他撩开帘子。 “主子,咱回去吧, 眼瞅着雪又要下了, 天寒地冻的, 别伤了身体。” 郑保看着小皇帝也不说话, 就只一个劲儿痴痴地望,既担心又害怕。 担心祁时安吹风受了寒,害怕自己心中关于这对师生的预感成真。 祁时安没理会郑保, 眼睛追随着那人弯身进了马车。 他会不会往这边看一眼? 他若往这边看了,就说明他心中尚舍不下我。他若不看…… 不,他不会不看的,我是他最在乎的人,是他唯一的学生, 老师出门远行心中怎会不记挂学生。 小皇帝在城头等了许久, 久到天地间忽然飘起雪花, 久到纷扬的大雪将天与地连成惨白的一片。 那人乘着车踏着雪远去成苍茫中的一点黑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没看我……一次都没有。 失落夹杂着某种超出掌控且不能用理智与疯狂等词概括的, 更为复杂的情感袭卷了祁时安的大脑, 他恍惚间竟觉得有人趴在他的耳边,冲着他的耳朵大喊:快!现在!冲下去骑马追上他质问他为何不曾看上一眼。 我何尝不想追上去,或是压根不让老师走,可朕不能啊…. 祁时安忍住心中不断叫嚣的冲动,将手伸向虚空,对着远去的黑点虚虚一握。 没关系,只要他先一步完成赌约, 老师总会回头看他的。 “大人,前面有人挡路。” 时鹤鸣的车队走出城没多远,车帘外就传来侍卫的声音,他撩开车帘往外一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身着灰袍,书生模样的青年正狼狈地从厚厚的积雪里向外拽他的书箱。 积雪又厚,书箱又沉,而那书生裸着一双手,皮肤皲裂满是冻疮,有的伤口已经因为使力再度破开,冒着热气的血顺着书生指尖向下,还未落在雪上便被冻成一颗颗鼓胀的冰珠。 “去帮他一下。”时鹤鸣示意侍卫停下车,自己则走上前询问发生何事。 那书生正拽着呢,忽然间看见后面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又下来一个白花花的人影,竟以为自己看见古书上随雪而生专食人心的妖怪,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只是手里仍旧抓着书箱的带子。 “别害怕,在下并非妖鬼,只是天生有疾,相貌异于常人。” 时鹤鸣看见书生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想笑又觉得不妥,只能强忍住笑意,开口向其解释。 “啊……小生失礼了….” 沈思危见后边车队迟迟未动,以为时鹤鸣出了什么事情,赶忙调转马头跑了回来。 刚一回来就看见他心中的神仙和一个长相俊秀的穷书生在雪地里聊的不亦乐乎,“仙…大人,现在雪大,快些回车上吧,莫要冻着了才是。” 时鹤鸣正聊的开心,听了沈思危的话才觉得冷,于是张口问了那书生要去往何处。 可谁知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这书生也要去往江南,时鹤鸣又细问了下,发现眼前的书生正是江南长阳县人。 “长阳县距此尚有百里,四条腿的马跑起来还要两天,凭你这条细腿岂不是痴人说梦!” 沈思危听到这书生竟然想用走路的方式一路从京城走回长阳,险些被惊掉下巴。于是和时鹤鸣商量着载他一程,时鹤鸣正好也有此意,于是那书生就再三感谢后坐上了马车。 那书生说自己叫吴明,进京赶考落榜,一直拖着不敢回乡,如今已离家半年有余,心中思乡之情愈甚,这不,还是动身了。 江南路远,天寒地冻的又没什么景色好看,吴明在车中半晌有些无聊,主动和时鹤鸣说起话来。 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百姓民生,在时鹤鸣问到长阳县时不约而同沉默了下去。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透过窗看着被雪覆盖的农田,看着裸露于雪中的田埂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太阳西斜,一道道污浊的光打在吴明脸上,将他的脸分隔成两片完整的阴阳,他才轻声吟了一句诗。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时鹤鸣看着吴明被光笼罩的半张脸,几次张口想说你们的君王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他重视自己的龙椅甚于百姓,将你们排到了后头去。 这句话在他喉咙里舌尖上打了几圈还是被咽了下去。 “大人!往前三百米,过了这道桥就到江南了!” 按理说初到江南肯定是先见见江南郡守,但时鹤鸣以送吴明回家为由,叫沈思危绕路,先去长阳。 沈思危没啥主见,又听是时鹤鸣的要求,当即两手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一行人奔着长阳地界去了。 也不是谁漏的消息,时鹤鸣他们半夜到的长阳,马蹄刚踏上长阳县的雪地,县令宋承阳就带着一群人举着火把前来迎接。 “哎呦沈刺史,时监御史,您怎么不提前知会下官一声呢。”宋承阳脸上挂着笑迎上前,伸手想替时鹤鸣掀开车帘,谁知他刚一伸手还没等碰到帘子呢,就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手的主人绷着一张娃娃脸,对他略显尴尬的表情视若无睹。 宋承阳虽然在沈思危这碰了个软钉子,但他并没什么反应,转而在长阳县衙为他们摆起了接风宴。 接风宴摆在漏雨的偏厅,临时借来的八仙桌中央摆着一盘青菜炒肉,四周放着腌萝卜与酱黄瓜充数。 “下官实在惭愧。”宋承阳用袖口抹着并不存在的冷汗,“县里的钱都用在修建行宫上了,委屈大人和下官一起吃些粗茶淡饭” 面对这一桌子破烂吃食,时鹤鸣倒无所谓,他吃饭只为填饱肚子,没什么口腹之欲,但沈思危就不一样了。 他是沈樑的独子,更是沈樑青梅竹马妻子拼死为他留下的孩子,沈樑对其妻用情至深,妻子走后至今既未另娶亦未纳妾。 沈思危活到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就是没吃过苦。他自然吃不下眼前这堆烂菜叶,于是猛地把筷子一摔,张口就要骂人。 幸亏时鹤鸣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才未让难听话从这个新晋刺史嘴中冒出来。 宋承阳看沈思危满身不高兴,便装作一副紧张的样子叫周围人都下去,而后故意压低声线,怕惊动梁上君子般小声说道: “大人有所不知,自从长阳县被选中修建行宫,那群刁民就如同狼看见肉一般盯上了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在得知需要征用稻田后,联合起来纷纷划地圈田,哄抬田价,将原来每亩地五两三钱抬到十两。” 他说到这儿声音都哽咽了,活像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委屈。 “可朝廷拨下来的银子都是有数的,就那么多,这点钱既要买木材又要招劳工本就捉襟见肘。后来实在没有法子,我们这些官员节衣缩食,从自个儿俸禄里拨大部分添给那些稻农终是卖了他们的地可以动工。” 沈思危不像他的父亲,是个纯善之人,听见宋承阳这番看似掏心窝子实则破绽百出的话内疚不已,觉着自己挑肥拣瘦的举动太过冒昧,挠了挠头。 “是我错怪你了。” 见沈思危这么容易就被人忽悠瘸了,时鹤鸣无奈地放下茶杯:“朝廷不是专门拨了一笔银子用来买田吗?” 宋承阳哭的更厉害了,眼里洪水开了闸,泪接二连三地落。 “您甭提这个了,我们早先也指着这钱救急,可一等就是半月,这钱连影子都没见着。我们手头上能动的钱就一点劳工费,但朝廷的钱规矩森严专款专用,擅自挪用是会掉脑袋的,亏的本县县尉想了个法子,叫那些被买了田的稻农做劳工,一来有钱给他们发,二来有时间等那笔银子下来,但” 宋承阳话风一转,抹去眼泪猛地将手中筷子一掷,筷子撞在碗底发出刺耳声响。他伸手扶正歪斜的乌纱帽,眼底一道寒光闪过:“有人趁着晚上官兵熟睡,潜入县衙,偷了三百两劳工费跑了!” 听到这儿,时鹤鸣对宋承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致有了数,他先是呷了一口杯子里茶,又问宋承阳道:“这事我略有耳闻,可是那余姓稻农?” 宋承阳见时鹤鸣如此上道,心下一松,面上却不显,“正是!那余老汉偷了钱当晚就带着妻女潜逃至临县,临县的县令听闻此事大为光火,迅速遣人将其拿了下狱,那余老汉和他妻子皆对自己犯下罪行供认不讳,说拿三百两赃款在他们女儿身上,而他们女儿如今不知所踪” 宋承阳嘴里的这个故事同余敏慧可谓南辕北辙,沈思危听得眼冒金星,一时间竟不知信谁。 直到他们从县衙里出来回到住处,沈思危依旧没想明白。时鹤鸣刚欲为他解答,却在余光中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修长的影子。 是吴明。 吴明见他们回来了,躬身行了一礼。“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新任监御史,草民路上同您讲的那些胡言乱语,就请您都忘了吧。” “无妨,面对县令我是监御史,可面对你,我就是同你谈得来的朋友时鹤鸣。”时鹤鸣冲那人笑了笑,走上去问他此次回家,家中是否安好。 吴明见时鹤鸣态度不变,一边在感慨可与之共谋,一边回答他家中老母尚在,一切安好。 时鹤鸣回到房间,刚一坐下就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凭空多出一封密信,信上还用朱红的火漆封了口。 “你的学生为了给你送作业,来回的鸽子都累得瘦脱了型!” 系统没等他拆开信细看,就迫不及待地为鸽子发声。 “鹤当久了,对鸽子都报有同情心了。”时鹤鸣随手摸了把小刀,对着烛光划开火漆,嘴上打趣着系统,手上动作不停,从里面抽出三张写满字的纸来。 前两张纸是算术作业,他打眼一看,错的十有八九。 最后一张纸上写着残缺的两阕词,都是头一句。 恨君不似江楼月 恨君却似江楼月 系统见时鹤鸣盯着一张纸迟迟不动,有些好奇纸上写了什么,探头出来一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还说我鹤当久了爱惜鸽子,你不也一样。” 第53章 江楼月宴饮杯中酒 时鹤鸣今日起的…… 时鹤鸣今日起的过早了。 系统虽没有困倦这种生理感受, 但仍以早睡晚起为荣,以夙兴夜寐为耻。 它打着哈欠冷眼旁观时鹤鸣丑时刚过一刻就收拾齐整,端着茶盏坐到书桌后,左手研墨右手铺纸, 就这样左右开弓, 在纸上写写画画, 偶尔写累了才停笔喝上一口茶。 “有这么高速运转的时老师进入这个世界, 真是小皇帝的福气啊” 系统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眼睛,在放下手的那刻, 无比震惊地看向书桌,只见八尺全开的黄麻纸从桌上一路铺到床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时鹤鸣!你要杀妻证道啊!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打算通过给小皇帝布置海量的作业,把他累死然后完成任务?” 时鹤鸣不理系统的大开脑洞胡言乱语, 只一味地出题。 直到新的太阳已经露头, 旧的月亮黯淡老去, 隐入鱼肚白的天幕里。 现在尚不到寅时三刻,时鹤鸣停下动作, 将笔在笔洗里转了两圈后挂到笔架上。 随后打了个响指, 一个身着黑衣,只余一双眼睛的人瞬间出现在窗外,礼貌地敲了下窗棂。 “将这个带给你们主子,转告他认真些写,写好了我会检查。” 时鹤鸣打开窗,黑衣人翻进屋行过礼后,来到桌前仔仔细细地将纸折好, 绑在身上运了出去。 “咱们今天去哪?还去找宋承阳吗?”系统同情了即将淹没在题海里的小皇帝三秒,转而操心起今天的行程来。 “去稻田看看。” 寅时刚过,时鹤鸣就带着沈思危站在稻田边上了。 稻田被雪盖了个彻底,一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时鹤鸣弯下腰,用手拨开积雪,露出底下冻裂的田垄和几处藏着冰碴的圆形凹坑。 “这附近都没人。”沈思危出去转了一圈后,抱着剑回来。 “住在旁边的稻农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那就是都去行宫做活了。 时鹤鸣听着耳畔传来的风声,寒风越演越烈,夹冰带雪,吹到人身上像被无数细小刀片划了口子,在这风中站上一会,连骨头都会冻酥。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做活,当真辛苦。 这些稻农不光要顶着寒风踩着冻雪将一根根圆木往坡上挪,还要加倍留心脚下,免得因踩到冰脚打滑,导致抬着的木头滚落回去。 自己挨鞭子不说,还要连累和他同抬一根木头的兄弟。 眼前发生一幕就是这样,时鹤鸣等人来到行宫附近时,第一眼就看见衙役高高扬起手中鞭子,面无表情地往地上蜷缩的人身上抽。 “住手!干什么呢!”沈思危到底心善,看见这一幕立刻冲上去,制住衙役挥动的手。 那衙役虽没认出来沈思危,但也知道遍身绫罗绸缎不是高官就是富豪,脸上立马堆起笑。 “回大人的话,这些劳工故意偷懒耍滑,小的正教训他们呢。” 偷懒? 时鹤鸣走近了些,环顾四周。 行宫建了大半年,如今竟只打了个半人高的土台做地基,诺大的工地上只有十数个劳工,佝偻着身子把木头往台子上搭。 沈思危此时已经把挨打的劳工从地上搀起来了。 那人显然不年轻了,发須皆白,脸上皱纹遍布,眼皮耷拉着险些盖过眼睛。身上裹着件脏的发亮的破大衣。 他有没有偷懒,从这件衣服上就能看出来。衣服肩膀处被麻绳磨得破破烂烂,里面的棉絮早已跑光,露出缝补多次的里布。 “我们都是自愿来做工的,宋老爷不曾强征我们的地……” 面对时鹤鸣的询问,他是这么回答的。他年迈又沙哑的声音和工地里其他声音混在一起,像林中夜枭的哀嚎。 宋承阳在长阳县积威已久,问不出东西是正常的,时鹤鸣想。 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长阳县稻农的田是不是落在宋承阳手里,还有谁在修建行宫这事中得了利。 还是得找个肯配合的当地人打听消息才行啊… “时大人,此次回家,家母和在下说了两件怪事…”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时鹤鸣正想着,后面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吴明。 他穿着昨天那身破衣服,双手对着缩进袖口,显然是冻坏了。 “大约四个月前,江南粮商林双江找到这些稻农,开价高出市价一成要买他们的田,在余老大家吃了个瘪,被人家抄钉耙撵出了门,其余的稻农也都没卖给他。” 时鹤鸣看吴明被冻的直跺脚,解下身上披着的银白狐裘递给吴明。 “你这粗布单衣可挡不住寒风,穿上这个,能暖和些。” 吴明推拒再三,最后接过狐裘裹在自己身上,他看着时鹤鸣在寒风中仅着一件素色锦袍,可望向自己的眼里依旧满含关切,万语千言随着唇瓣开合,泯于一声短叹。 还不到时候…… “第二件事…”吴明神神秘秘地倾身靠了过来,温热的气息拂过时鹤鸣耳畔,“母亲说县令之前请过一个道士过来,说余老汉他们的地是难得一见的涡金眼。道士走后不久,那块地就被选中为皇帝修建行宫,可后来不知道怎的,真正动工的却是另一处。” 一下子出现了两个线索,这可给急于在时鹤鸣面前表现的沈思危高兴坏了,他立刻窜出来自告奋勇的要去拿人。 时鹤鸣见孩子这般积极也就由着他去,让他带一队人且务必从那道士嘴里问出什么。 而时鹤鸣自己,则带着吴明去会会那个粮商林双江。 他们到林府时,林双江正在内宅处理家事。林府的小厮将他们二人请至会客室暂坐,自己匆匆跑去后面找老爷过来。 只能说林双江到底是江南第一粮商,气派得很,时鹤鸣和吴明等了好一会才捧着肚子姗姗来迟。”草民见过时大人……”林双江显然认出了时鹤鸣,刚一进来就走到他面前,不甚标准的行了一礼,“这位是……” “我的朋友。” 时鹤鸣不想多说什么,更不想在没用的寒暄上浪费时间,所以等三人刚一落座,就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曾去找过长阳稻农余老大,开高价试图买田?” 林双江半点不慌,甚至颇为从容地为他们倒了盏茶,“回大人的话,草民确实去过。不止于余老大,那地方所有的稻农家我都去了,唉……” “我已经把价开到高于市价一成了,可人家说啥就是不卖。草民只是一介商贩,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又不像您是官老爷,除了放弃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毛病,但商人都长着银舌头,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死了的都能给你说活。 时鹤鸣没信他的话,再度问道:“你就这么算了,没想过其他方法吗?” 听他这么一问,林双江张嘴又开始诉苦,说今年收成不好,说赋税又加重了,说近些年往来的旅人也少了,生意不好做还有贼寇猖獗等等。 他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着呢,冷不防插进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柔和中带着清冽。“那宋老爷呢?他没帮你….” “宋老爷让我先别…”林双江毫无防备,顺着话往下说,只说了一半儿,忽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立刻住了嘴。后来任凭时鹤鸣如何追问都不再开口。 时鹤鸣和吴明对视一眼,同时意识今天是不可能从他这里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就告辞回了住处。 回去的路上二人共乘一辆马车,时鹤鸣将帘子挑来一点,月光顺着这点缝隙流进马车。 时鹤鸣透过车窗举目远眺,苍茫雪地里不见木屋瓦房,四面漏风的茅庐随处可见,枯木撑着枯草,枯草里躲着枯骨,随着马车的移动,逐渐远去化成雪地上具具支离的病骨。 “长阳稻农被强征地一事,同林双江脱不了干系。”吴明开口道。 “宋承阳亦是,保不齐是林双江先找了宋承阳,两人做了什么交易…”时鹤鸣正好也在心中琢磨这事,见他开口也接上话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一会,最后无比默契地同时抬头对视。 “林双江是个商人。”“商人怎能没有账簿呢?” 他们说完这句话先是相视一笑,而后沉默了一会,直到吴明张口。 “您还记不记得初见那日,您问我长阳县的情况,我回您的话?” 当然记得,覆舟水是苍生泪。 时鹤鸣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对面那人方才还晶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心事重重,一副万语千言却说不出口的迟疑样儿。 “说不出来就别说了,晚些回家吧,思危从家里带了些好酒,今日你我二人共饮,一醉解千愁。” 时鹤鸣笑着拍了拍吴明肩膀,却换来心中系统一声极不怀好意的“啧”。 而这一切都被隐在暗处的身影忠实地记录下来,被八百里加急秘密送进小皇帝寝宫。 祁时安前一秒还在愁眉苦脸的解今天的题山,后一秒明天的题海随着记录帝师言行的密信一起被放到桌案上。 见东西送到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笔,雀跃着撕开密信的蜡封,捧着信由上至下细细的读了起来。 老师今日都干了什么?有没有同旁人提到我?那个沈思危有没有不要脸的纠缠老师? 老师有没有……想我? 我有点想老师….只有一点点想。 祁时安满怀希望,试图从这些整齐排列的字里找出些许时鹤鸣思念自己的证据,但… 他瞪着密信最后“二人屋内对酌”这几个字目眦欲裂,捧着信的手越攥越紧,越攥越抖。 是谁?那个半路出来的吴明到底是谁? 凭什么和我的老师相谈甚欢!甚至于屋内对酌?! 我….朕都没和老师二人屋内对酌过!贱人! 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贱人! 恬不知耻妄图勾引别人老师的小偷! 祁时安将信撕个粉碎仍觉不够,又伸手将桌上所有东西一股脑拂落在地。 小皇帝显然被气的够呛,他失了智般从书桌后面走出来,高举起博古架上一个青花蟠龙瓷瓶,狠狠扔在地上。 去死! 去死! 贱人去死! 祁时安摔了一个瓶子仍不解气,又摘下身上带着的几串璎珞扯碎了一把把砸在地上。 祁时安感觉牙根上泛起一股痒意,让他想大叫,想大声喊出来,想大声喊那个贱人快去死,车裂箱刑凌迟!他要活剐了他! 他要看看这个胆敢勾引自己老师的狐狸精,看他这一身贱皮子底下到底揣着什么心。 祁时安赤着脚走过满地狼藉,来到床前,拽住某根丝绦往下一扯,黑衣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传旨。”小皇帝咬着牙冷笑,“让他们都精神点,给我把那个吴明盯住了,如有必要…” 黑衣人看着床前天底下最尊贵的九五之君阴狠的眼神,点了点头。 第54章 杯中酒欲暖数九寒 时鹤鸣…… 时鹤鸣的屋子里总是这么热闹, 昨日同吴明对饮到子时一刻,他才睡下没一会,沈思危就来敲他的房门。 沈思危站在时鹤鸣门外,表情激动中带着些许迷离, 显然正沉浸在自己即将得到仙人夸奖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他甚至眯起眼睛, 想象时鹤鸣用温暖的手掌抚上自己头顶, 自己鼻尖肯定萦绕着仙长袖口氤氲的团团香气。 “干得不错, 辛苦你了思危。” 仙人应该会这么对他说,然后他就要回“犬马之劳,但求您心中欢喜。” 这句话好像也不太对要不要先关心一下百姓?显得要更忧国忧民, 更高尚一些。 那就回“为了长阳百姓,再辛苦也值。” 这个好!一会儿等帝师夸他,他就这么说! 沈思危在心中排练了一遍,自觉语气庄重表情庄严,颇有良臣贤士之风范, 才清了清嗓子, 伸手敲门。 “仙长!仙长!我把那道士的供词给您送过来啦!” 沈思危先敲了两下, 再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听动静,如此反复多次, 直到听见时鹤鸣带着困倦的声音传来。 “知道了。” 时鹤鸣被沈思危十分有礼貌的打扰到, 随意披了件衣服去给他开门。 “仙长仙长!思危幸不辱命!把道士的嘴给您撬开” 时鹤鸣开门的瞬间,沈思危正在说的话在舌尖戛然而止,像一只鸣打到一半儿被人一把抓住脖子的公鸡。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小麦色的脸颊底下透出些许不正常的红来。 许是冻红的罢,时鹤鸣想。 于是他伸手在呆住的人面前晃了晃,将人拉进屋内取暖。 手腕虽被拉住,身体被拉进屋内, 沈思危的意识却还停留在门口,停留在门被拉开的瞬间。 都说江南好风景,真是顶好的风景啊 眼前人胡乱披了件墨色大氅,月白色的寝衣松垮地系在身上,顺着散开的衣襟看去,可见些许饱满的胸膛。一向仪范清泠,风神轩举的仙长此刻睡眼惺忪,银发委顿于地,更有几缕调皮的乱发垂落睫前。 沈思危不喜欢看书,他讨厌书里那些之乎者也不离口的酸儒,他只爱看些志怪杂记之类的。他记得有一个故事是书生得了一幅绘有神仙的古画。 而现在,画中仙活了。 “那道士都说什么了?” 时鹤鸣将沈思危拉进屋后,连问了几遍都不见人答话,有些不解地问系统,“思危是不是冻迷糊了?” 系统翻了个白眼,“思危不思危,改思春了。你扇他一巴掌就好了。” “” 时鹤鸣无可奈何,时鹤鸣不想照做。 好在沈思危没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浸太久,听见时鹤鸣问那道士的口供立刻就回了话。 “仙长!我是在东头的破庙里把人逮住的,他许是听了些风声正打算逃跑,我带人冲进去的时候他腿都翻过后院围墙一多半啦!” “我把那道士压进牢里,起初他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说,后来我找了三个狱卒,叫他们每隔半个时辰给他嘴里灌半升水,不许他解手也不许他睡觉,您猜猜看那道士坚持了多久?” “嘿嘿嘿,两个时辰不到他就涕泪横流,夹着腿全招啦!” “宋承阳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当着稻农的面说那块地是风水宝地,配合宋承阳将这块地划进行宫范围里。” 沈思危忍着激动说完,眨巴着一双星星眼,有意无意地昂着头等待夸奖呢,可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时鹤鸣出声。 时鹤鸣神色复杂,颇为怪异的盯着他看。 “啧啧啧,那道士犯了天条吗?何至受此侮辱?”系统听完了忍着笑发表看法,“只能说不愧是沈樑的儿子,捉弄人的手段都是天生的。” 沈思危见话都说完了,也没等到梦想中的“仙人抚我顶”,不禁有些失望。 为什么不夸我? 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正郁闷着,就听头上柔和的声音响起。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一会儿还要请你帮个忙” 当得知时鹤鸣口中的帮忙就是押着人在外面走上几圈时,沈思危一头雾水,手按着人,眼神止不住的往窗子里面飘。 屋里时鹤鸣在逆着光喝茶,旁边坐着吴明。 前面站着万分警惕的林双江,林双江一刻钟前被几个侍卫冲进家里,不由分说地将他请了过来。 “我说大人,草民向来安安分分做事,诚诚恳恳待人,您可倒好,光天化日将草民押过来这让其他人怎么看我” 时鹤鸣端坐在窗前,对林双江讽刺自己没有证据就押人的话充耳不闻,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茶案。 哒,哒,哒。 声音不大,但下下都落在林双江心上,就好像眼前监御史的指尖不是敲在茶案,而是落在他耳膜上一样。 为什么不说话? 他们是不是查出了什么? 林双江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与敲击声重合,他不禁开始思考到底是哪个地方脱了扣,叫他们抓了把柄。 是他的错觉吗?这屋子怎么越来越热了? 汗水争先恐后的从他头上,背后冒出来,都不用看,他的衣服定然洇湿了一片 窗外这是什么声音? 林双江听到外边传来呵斥声和拖拽铁链的声音。他抬起头,眼睛向外边一瞧,整个人如遭雷击,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 窗外一个穿着官袍的身影正佝偻着背,由年轻的刺史亲自押往大牢。 宋承阳! 一定是宋承阳! 完了!他们的事情到底还是败漏了! 时鹤鸣见压力给的差不多了,慢悠悠地张口:“本官知道修建行宫一事,牵涉人员众多,若是细查下去保不齐就要查到九卿身上。” “索性就这样,本官只需要一个名字,能向圣上交差就好,至于这个名字是谁……这得看你了。” 林双江虽紧张,但还保有理智,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开口,时鹤鸣就不能给他定罪。 所以他就地一滚,耍起赖来。 “青天大老爷呦!草民真是冤枉的!” “这样吧,宋县令此时就在隔壁,总归只需一个名字,若是他先开口招供,那上囚车的就是你,和你的患有眼疾的儿子,当然这里面还包括你家一众老小妻女;可若是你先开口,上囚车的就是他宋承阳九族,是明哲保身,还是替人去死,自己选吧…….” 林双江果然招供,时鹤鸣的人按照他所言在书房一处暗格里找到了一本账簿,上面详细记载着林双江因为买田一事贿赂长阳县令宋承阳以及江南郡守尹昌的每一笔金额。 有了这本账册,再加上道士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宋承阳必死无疑。 但只捉一个宋承阳不够,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宋承阳如果贪其一,那尹昌至少贪其五。 可尹昌背后有沈樑撑腰,即使现在拿下他,等回了京他也会被沈樑寻个由头放了,倒时不光无法打击沈党,可能还会被沈樑反咬一口。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轻取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林双江被侍卫押走后,时鹤鸣拿着那个账簿叫来了沈思危。 “回去叫假扮县令的兄弟换一下衣服,我们要去捉真的县令了。” 沈思危早就对这个卖惨骗他感情的宋承阳厌恶万分,一听要去捉他,立刻欢呼着跑出去叫人了。 宋承阳前一秒还沉浸在温柔乡里,后一秒就被冲进家门的侍卫左右架起来,连寝衣都没来得及换就被带走了。直到他被套上枷锁,带到大牢中央才反应过来。 “时大人这一番话无非就是想让下官供出幕后主使,何必这么麻烦,下官如实说就是了。” 宋承阳面对这铁证如山,自知事情败漏,索性挺直了胸膛,抬起拷着枷锁的手理了理头发,一双眼睛直视着前方没有丝毫躲闪。 “可这幕后主使,下官有命说,不知你时鹤鸣有没有命听!” 他这话一出,被冒犯的正主没生气,反倒是把一旁陪审的沈思危气个倒仰。 时鹤鸣一个没看住,他就像一阵风从座位上跑下去,跑到宋承阳面前,照着可怜人的脸就是一拳头。 “你敢对仙长出言不逊!” 宋承阳挨了这一拳不怒反笑,把满嘴的血往地上一啐,对着沈思危笑的猖狂,“小沈大人,你可知,今日你为了时鹤鸣打我一拳,明日他就要把你全家送上断头台啦哈哈哈哈哈…” 就这样,宋承阳咧着嘴,满怀恶意地冲僵在原地的沈思危一字一顿:“这幕后主使,就是你亲爹,当朝丞相沈樑啊!” 他话还没落地,脸上又接了沈思危一拳,本就难以入眼的容貌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你骗人!我父亲是三朝元老,一心为君为民…” “睁开眼睛看看吧沈思危!若说这天下财共八斗,皇帝和霍光各分其二,余下大半尽归沈樑了!” 系统看见沈思危恍恍惚惚,失了魂的样子,无比震惊,“不是时鹤鸣?他真不知道他爸是个大奸臣大贪官啊?沈樑咋养的孩子?自己心脏却把独苗养的这么干净?” 时鹤鸣一言不发,望向沈思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动容。 若他没想错,那沈樑可真是……. 但比起沈樑怎么想,沈思危眼下的状态则更令人担忧。 审讯结束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不像往常那样缠在时鹤鸣身边,连最宝贝的长枪都不擦了,木着脸坐在院子发呆。 时鹤鸣叹了口气,端起桌子上一盘桂花糕走到院外。 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的,若是任由他这么呆下去,只怕明日阴曹地府又要迎来一个冻死鬼。 “仙长,我父亲…真是奸臣贪官吗?” 时鹤鸣叹了口气,手抚上沈思危的头,顺着发旋揉了几下,“对人子不言其父,对人臣不拙其君。沈樑为人臣,是非功过自有君王论断,可他作为你的父亲,只有你自己可以评判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挑明了他爹的罪行能绕地球两圈?咱们偷沈樑的家,让他儿子站在我们这边岂不更好?” 系统不理解时鹤鸣的做法,在它看来,时鹤鸣既要帮小皇帝扳倒沈樑,直接出手让他众叛亲离是最快最兵不血刃的。挑拨一对父子反目成仇总比谋定后动,寻找时机来的快又简单。 可时鹤鸣却回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系统撇了撇嘴,“假道士,真虚伪。” 第55章 数九寒身留心难留 时鹤鸣早知道江…… 时鹤鸣早知道江南郡守尹昌是块难啃的骨头, 但没想到,他这块骨头岂是难啃,应该是油盐不进,沾了蛋液裹上面粉炸都炸不酥。 “时大人, 若区区一介粮商账簿上的几笔勾画就能定人的罪, 如此草率, 那朝堂之上, 天子之下岂不人人自危。” 时鹤鸣坐在会客室的黄花梨圈椅上,打量着高居主位,振振有词的尹昌。 尹昌长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肤色偏深,眉眼间一派正义凛然。 “尹大人言重了,今日我和小沈大人来,也是想询问一下您对此事的看法。” 时鹤鸣说着便给对面坐着的沈思危一个眼神,叫他把马车上教他的话说出来。 沈思危接到眼神后, 颇有些调皮地冲时鹤鸣眨了下眼睛。 放心吧!且看我的! 随即放下茶点, 从怀中掏了本薄薄的蓝皮册子出来, 走过去神神秘秘地将其塞到尹昌手里。 “看看这个。” 时鹤鸣看得出来沈思危举手投足间在努力模仿他父亲沈樑那股不怒自威,极具压迫感的气势, 但他到底还是年幼, 册子一递上去就露了怯。 “你有什么想说的。” 尹昌冷哼一声随手翻了几页,浓眉倒竖,反手把册子往茶案上重重一拍。 “荒唐!一派胡言!我尹昌为官十载” “都到这时候尹伯父就别说这些官话了!我和时大人今日来就是和您商量这东西怎么办的!这宋承阳的供词里可清清楚楚地写着他六月初一带着黄金万两同您商讨行宫选址事宜。” “皇帝开了口,亲封我为江南刺史,叫我彻查长阳稻农一事,我原想着拿宋承阳和临县县令就够交差了,但谁成想——” 沈思危说到这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转身背对着尹昌趁机拿半个红葱头往眼皮上一抹。 红葱头又冲又辣,把他眼圈熏的通红。 “宋承阳这肚子里憋不住屁的为求保命,刚戴上枷就把伯父扯进来了,这人证物证都有可如何是好” 尹昌看着沈思危中间直打转,急得眼圈都红了,不由得软下语气。 “贤侄莫慌,这事儿就不是我做的,清者自清,且不用管我,直接将册子呈上去,你父亲和圣上定会还我一个清白!” 尹昌这话一出,时鹤鸣皱了皱眉,心底闪过一个极为大胆,甚至于荒谬的想法。 不不会的 他不会的 可他真的不会吗? 疑心既起,轻易不会消退,它伴随时鹤鸣从尹昌那里出来,一路跟着他回了长阳。 “仙长,尹昌可能真是清白的,之前听父亲说看重尹昌是因为他知恩图报,对救过自己的妻子呵护备至极为看重。一点重活都舍不得让她做。” 沈思危把胳膊拄在腿上,双手捧着脸。 “他的妻子其实也不是妻子啦,那女人出身不好,是下等仆役。但机缘巧合下救过尹昌一命,就被他从原主人家讨了去纳做妾。虽是妾但和妻差不多啦尹昌公开放话不娶妻来着。” 沈思危想了半天,被自己脑补的郎情妾意感动的不得了,抬眼悄咪咪地往对面一瞟。 仙长有正宫也没关系,他做妾也行只要能陪在仙长身边,他不挑的。 “仙长,尹昌就算是贪了也是为了给他爱人更好的生活,当真是大丈夫” 时鹤鸣坐在马车里身体有些不适,不知是不是马车内空气不流通或是车厢不平稳过于颠簸的缘故,他感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眼皮像栓了个秤砣,往下坠的厉害。 但被沈思危这一通迷惑发言砸下来,终是忍不住开口:“他贪是他贪,与那女子何干?” “这沈思危妥妥恋爱脑哇!这都能嗑?” 系统谴责沈思危的话时鹤鸣是半点也没听清,他现在头疼的厉害,声音像是没入一层水,只徒劳地泛起微波,外面好像变天了,不知从何处漫出的浓雾将景物染的昏黄又模糊,他看见沈思危皱着眉头伸手过来,嘴唇急促地开合。 怎么了? 为什么皱眉? 他感觉自己正缓慢地从这具身体中抽离,视野漆黑一片。 天地间万籁俱寂。 他病了。 时鹤鸣染了时疫?! 祁时安拿着信的手都在发抖,老师生病了,他身边可有人照顾,可有医生,可有药? 长阳虽在江南境内,却算不上繁华,老师住的地方旁可有医馆? 医馆的医生可诊断出是何种疫症? 他的病情严不严重? 他的身体能否承受猛烈的药性? 他会不会痛? 他要再次先我一步离开吗? 祁时安松开手,纸张沉沉砸向地面,砰的一声,心脏好像被掐着左右一扯。 这久别重逢的疼痛啊 郑保本满脸焦急的侍立在旁,看见君王捂着胸口一个踉跄,立刻冲上去搀住他的手,将他扶到床榻上休息。 这是郑保离祁时安最近的一次,君王易怒,稍有洁癖。平时除替他梳洗打扮的侍女,谁都不能近他的身。 而现在郑保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君王的脸。 年轻的暴君拧着眉头,浓密睫毛下氤氲着点点水光。 “朕我错了。”他听见君王说。 郑保觉得自己应该回话,用同以往别无二致的口吻安慰他脆弱的主子,他应该说不是您的错,您是真龙天子,是天下顶尊贵的人,是完人中的完人,圣人中的圣人,圣人不会错,所以您也不会。 但一种更隐秘的情绪主导了他,叫他闭上嘴,安静地欣赏这个自私的侩子手少有的愧疚。 皇宫里的冬天总是很静,往来的宫女太监噤若寒蝉,踮着脚走来又踮着脚着离开,诺大的御花园更是一片死寂,连鸟都不曾飞来。 轰隆隆的血流过君王的血管,流过太监的耳膜,流过沉默的稻田。 一,二,三 郑保一边看着君王,一边在心里计时。 听见了吗,君王已经为他手上沾的血默哀,信徒郑保恳请太乙救苦天尊,六天洞渊大帝救苦难除瘟疫,让主子的老师安全回来。 “备车朕要去江南。” 沉默了没一会,祁时安虚弱的声音响起。 去江南? 郑保闻言焦急的后退一步,跪在祁时安面前,“主子三思啊!江南时疫已发,您金尊玉贵的再有个三长两短,奴才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万万担待不起的啊!” 祁时安得知时鹤鸣染疾,昏迷已有一日心中本就浮躁,仿佛蚂蚁上了蒸锅,现在郑保又急吼吼地忙着规劝,气不打一出来,伸腿猛地往跪着的人心口一记狠踹。 这一计窝心脚包含了君王所有隐藏的苦闷怨气憋屈还有担忧,力度极大,直接将郑保踹出一米远。 “主子…….这江南,您可万万去不得啊…” 郑保顾不得嘴边血已流至下颚,连滚带爬回到暴怒的君王脚边苦苦哀求。 祁时安听见这话怒极反笑,他指着门外哈哈大笑。 “我去不得?!” “这江南沈思危去得!霍光去得!廷尉正带着余敏慧都去了!就朕!唯独朕去不得!” 他说完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带着墨痕的纸,向着郑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扔。 “看看吧!看看吧!” “哪有什么吴明!那是霍光!” “睁大你的狗眼给朕好好看着!” 祁时安踢开碍事的鞋,不顾形象地光脚走到郑保面前,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往前一按。 郑保鼻子被按着撞向坚硬的地面,血顿时涌出来,落在画中人的脸颊上,他忍着疼往纸上一看,上面的人眼尾平直眼角下勾,分明是陌生的眉眼,却无端透出一股熟悉的杀伐气。 “宋承阳尹昌是地方官没见过霍光不稀奇,沈思危没上过朝他没见过霍光也是正常,可是你!可是你们!”祁时安松开手,仰着头往上面一指。 “朕叫你们日日监视霍光的动作,你们却连他乔装打扮变作吴明,同朕的老师夜半对酌都不知道!还舔颜送这么一副“吴明”的画像给我!” “朕的兄长将你们传给朕!助朕一臂之力,可你们能干些什么!” “你!还有你!告诉朕!朕的老师危在旦夕,朕为人学子凭何不能去!你究竟是为天下百姓拦着朕,还是受人之托软禁监视朕,这天下究竟是姓祁还是姓沈!又或是姓霍!” 祁时安身子骨本就弱,这一通火发完已耗尽大半气力,他背靠着柱子滑落在地,手慢慢环过自己的肩,低垂着头笑的可怜:“天下’吴明’,亟需’霍光’,真是好名字,好名字……” 他这一闹就闹到了后半夜,郑保使出浑身解数,好说歹说终于是哄得君王乖乖入睡,他一直在旁陪着,直到看见君王胸口起伏平缓,呼吸绵长沉稳才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寝殿,下去给自己上药。 但郑保到底是小看了祁时安,也错估了时鹤鸣在君王心中的地位,待郑保一走,床上本应熟睡的人猛地睁开眼睛。 不让朕走,朕就自己走。 第56章 心难留夜奔盼相见 祁时安一骨碌从…… 祁时安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将自己的外袍从中间一对折权当是包袱皮,接着又俯下身在床板下方细细摸索,拽出个一尺见方的红木盒子来,他把盒子丢开, 只拿了里面那根初具人形的野山参。 这个给老师煎药。 随着祁时安陆陆续续地从各处拿东西过来, 床上那个包袱皮逐渐变圆, 变得鼓胀起来。 这个给老师补身子… 不知道老师怕不怕苦, 怕苦的话就吃这个压压。 这个也用得到,带上,都带上 祁时安收拾好了东西, 抡起行李往肩上一扛,极为警惕地从寝殿后窗翻了出去。 皇帝的寝宫位于整个皇宫的侧后方,背靠御花园。祁时安知道宫中守卫森严,侍卫都是轮班制,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难如登天, 于是他灵机一动, 想出了个主意。 他在冷宫生活了十余年, 对那边每一条密道暗门如数家珍,他知道冷宫后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宫外, 只要翻过冷宫与御马邑中间的矮墙, 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之夭夭。 这条路原本是他为自己留下的后手,以后若遭宫变,叛军铁蹄踏入宫门时,他还有一丝生机,但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想见老师一面,想陪在老师身边, 想和老师在一起。 时疫如何,宫变又如何,他管不了,也不管了,随他去吧,他只要老师活着,要他平安。 他百无一用,为君不仁,为子不孝,只剩这一身龙血,他是真龙天子,血液里流着至纯至阳的龙气,用他的血给老师做药引,定会药到病除。 祁时安一边想着,一边伏低身子,避开侍卫的眼睛走到冷宫里。 冷宫和他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他轻车熟路地绕过枯井,避开地上杂乱的桌椅,对旁边疯妃的哭喊充耳不闻来到那堵矮墙前。 呼——还好,不高,他可以。 祁时安擦去鼻尖上的汗,先将背着的包袱又在身上系牢了些免得掉下去,随后一条腿踩在石头上,蹬上矮墙。 很好,稳住! 见自己已经成功一半,祁时安眼睛晶亮,手抓着墙头刚要用力,就见一黑衣人像如一片叶子,轻飘飘落在墙头。 “你也来阻止我吗?” 面对君王的怒斥,黑衣人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纸上墨痕尚未干透。 祁时安抖着手接过来,低头一看,纸上只有一个小字,是时鹤鸣的亲笔。 安 安? 祁时安知道老师的意思,他想告诉自己他身体尚安,要自己安心呆在皇宫里,等他回来。 可是老师,我害怕……. 祁时安怕极了这种只能等待的被动局面,事情如果不能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就会横生出无数变数,他怕这些变数犹如滔天洪水,将他和老师推到不同的两端。 一阵寒风吹过,冷宫里那个疯女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怨…” 风把这歌声送去很远,送到宫墙外边。 祁时安以一个极为滑稽,有失体统的姿势扒在墙头,此刻,思念就是这堵墙,他在里面,爱人在外边。 “动人心弦,好不惨然!于归日理应当喜形于面,为什么悲切切哭的可怜!” 身后郑保小跑着追了过来,看见祁时安挂在墙上一动不动发出一道尖锐的鸣叫,“主子!!” 祁时安听见后面郑保的声音,在原地僵了半晌,最终从墙上下来。 临走前他看了看那道矮墙。 真高啊,高耸入云,真龙都翻不过去。 时鹤鸣这边更是一团乱,沈思危的表现比祁时安好不了多少,他看见时鹤鸣浑浑噩噩倒在马车中后,慌里慌张不知如何是好,又嫌弃马车走的慢,竟一把推开车夫,带着时鹤鸣快马加鞭一路赶回长阳。 说来也巧,沈思危刚到长阳便和送余敏慧回长阳的廷尉正一行人撞个正着,余敏慧从车里探出头,第一眼便看见沈思危怀里昏迷不醒的时鹤鸣。 “仙长!仙长!这是怎么了?” 余敏慧不顾阻拦跳下马车,跑到沈思危跟前。 “医正!这里可有医正!仙长昏过去了!” 吴明本在屋里头写字,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走出屋发现众人围着沈思危那个傻狗叫个不停,一时不知发生何事。 沈思危看见吴明出来,像是看到了救星,隔老远冲他喊:“医正!吴明兄!快叫医正来!仙长出事啦!” 听到时鹤鸣出事,吴吴明也不装柔弱了,运足功一个飞身来到他身边。 “发生何事?” “仙长从尹昌那回来,前一刻还好好的同我说着话,后一刻就倒在车中不省人事…定是那尹昌用了什么手段!我要去扒了他的皮!” 吴明将人从沈思危手中接过,走进屋放到床上,又伸手探了探昏迷中人的鼻息,在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时松了口气。 此时余敏慧叫来的郎中也到了,只见那老人家捋着胡子抱着药箱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第一件事不是给时鹤鸣把脉,而是转身对着吴明行了一礼。 “快先看看他!” 那郎中捉了时鹤鸣的手腕诊脉,眼前之人脉相虚浮,如朽木浮江。 沈思危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郎中,此时见他愁眉紧锁,沉思良久,最终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顿时吓的魂儿都飞了,只觉得天昏地暗,哇地一声哭出来。 “仙长!呜呜呜呜呜呜!” 吴明本就忧心忡忡,这哭声更如一根冰锥,顺着耳膜扎进他脑袋,绞得生疼。 “别哭了!”他一面呵斥沈思危,一面缓和神色,询问郎中结果如何。 郎中犹豫了一会,据实相告说时鹤鸣不是中毒,是染了时疫。 这病在长阳并不罕见,每年早春就会爆发。患病者首先是头疼欲裂,而后高烧不退,当地的郎中多用些虎狼之药以毒攻毒,以热制热…. “可您需斟酌,患者若身体硬朗,服了这药自然无事,可若内有亏空身患顽疾,如此猛药下去只怕…命不久矣。” 郎中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沈思危眼里汪着一包泪,先是看看吴明,又看了眼郎中。 余敏慧看着在场的这俩人,一个饱读诗书,一个武艺了得,此时竟都踌躇,一个能拿主意的都没有,急的口不择言。 “你们在犹豫什么!抓药啊!吃了可能死不吃必定死啊!”她骂完了这俩人,转身对着郎中。 郎中以为她要开口骂人,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余敏慧极为尊敬的躬身“劳烦郎中将药方给我,我去找药。” “唉…给你也是无济于事啊,这药方一共十三味药,其余十二都易得,唯独这鸡血藤,只生长在人迹罕至深山,喜温畏寒,是春天才有的药材,如今天寒地冻…” “我知道在哪儿!” 余敏慧自到长阳一直绷着的脸终于笑了,“我知道在哪儿!家父家母农闲时经常进山采一些名贵或是长于当季的草药晒干了等过了季节再卖,我记得无比清楚,这鸡血藤家父曾采过一些,就挂在我家房梁上。” 最难找的解决了,剩下的都好办,吴明也不再隐藏,招呼出手下的士兵叫他们跑边长阳凑齐其余十二味草药,自己则跟着余敏慧去取鸡血藤。 他手底下士兵纪律严明办事有速,不到一个时辰集体回来复命,他们跑遍了长阳只寻到十一味,剩下的一味药县里医馆都没有,医馆的伙计说,被郡守买断了,如今只有尹昌手里才有。 被郡守买断了?! 沈思危怒火中烧暴跳如雷,那尹昌果真是故意害仙长染病!亏他还心软在仙长面前替他说话! 他不顾吴明的阻拦,抄起自己的长枪气鼓鼓地走出屋,飞身打马就要找尹昌算账。 吴明见他不听人言,是半点也劝不住,便只能随他去了。 沈思危顶着风雪一路向前,迎面而来的雪使他睁不开眼睛,天不作美,万般阻挠。 又过了一会儿,马忽然被什么神秘力量叫停了,任凭沈思危如何挥舞马鞭也不肯向前一步,只抬头冲着天上一个白影打响鼻。 沈思危无奈翻身下马,在雪地中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提到一个东西。 竟是一个面色发青的女人,他连忙把女人从雪中挖出来,脱下自己的鹤氅披在女人身上。 似是感受到温暖,女人逐渐醒来,在看清救了自己的人的脸时激动得直落泪。 “快…沈刺史…时大人有危险…….” 沈思危冷不防从女人嘴里听见时鹤鸣,立刻将耳朵贴的更近些,好听清那女人讲话,“我夫君尹昌….设计时大人染上时疫…将全城所有剑心草买了去,时大人不能死…….我偷了些在身后包袱里,求您务必将它带回去救下时大人…” 大地苍茫一片,万物皆白,天地间却有一点黑影,如离弦之箭向着来时的路狂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一颗砰砰直跳的心。 他喜欢的人,是被百姓拥戴的好人,是广袤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神明。 马在地上狂奔,天上响起一声悠长又清越的鹤唳,沈思危抬头往上面一,一只鹤张开翅膀猛地跃出黑暗丛林,在他头顶上盘旋几圈又逐渐远去了。 第57章 盼相见莫负梦中人 倒计时三…… 沈思危带着那女人回来便着急闹郎中去煎药, 吴明见他前脚出门后脚药就自己送上门感到十分诧异,不由得留了一个心眼。 只听他十足诚恳地对着女人又是鞠躬又是说感谢话,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招呼沈思危过来,郑重其实地叫他保护好女人, 不得怠慢了她。 沈思危嘴里念叨着不用你说我也会干, 身体却顺从地将女人带出房间, 到暖阁去了。 吴明站在窗前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 直到确认已经走远,听不见这里的声音之后,才转身拿起桌上那女人带来的剑心草, 放在手里一根根对着光仔细端详,时不时凑过去轻嗅。 郎中拿到鸡血藤,又按方子依次将剩下的药称重抓好,才想起来找吴明问剑心草在哪。 他刚踏进屋子,就看见吴明举着一根茶梗大小的干巴叶子猛盯。昔日那一个眼神就能吓破敌军胆, 锐利如鹰的眼睛竟成了斗鸡眼, 好好的一个将军此刻浑身冒着清澈的傻气。 “噗…哈哈哈霍将军, 您这是…?” “李老,您来的正好。沈思危路上正巧遇见尹昌的爱妾, 那女人孤身倒在雪里, 看见沈思危第一句话就要求他带着这些草药来救鹤鸣。” 吴明说着将手中草药递给郎中,“我怀疑其中有诈,对这些草药观察再三但并未察觉出半点异常,它看起来就是真正的剑心草。” 郎中听他这么一说,也起了疑心,也拿着根干巴叶子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将其在手掌中碾碎, 指尖沾了一点送入口中。 “嗯这个” 吴明提心吊胆,心中已然开始筹备后手。 要是不行就舍了脸面做一回梁上君子,去尹昌家偷 郎中张开一只眼睛,往吴明那边瞄了一眼,见他神色紧张,身体绷得笔直,僵硬的块棺材板,强憋住笑,抖了抖胡子。 “这不是正常剑心草是品质极高的剑心草。” 吴明见这个老顽童这时候还不忘小小戏弄自己一下,满身焦急化为无可奈何。 笑一下算了,还能怎么办?吴老的挚友,隐世的神医,打又不能打,骂又骂不过。 在余慧敏的帮助下,郎中很快将药煎好,又在屋内六只眼睛,屋外一只眼睛的注视下抬着时鹤鸣的下巴,将药灌了进去。 没过多久,约摸一柱香的时间,时鹤鸣就醒了。 “让各位费心了。”时鹤鸣背靠着床头,对众人道谢。 众人见他虽然醒了,但气息不匀,身体使不上力,只能借着床头支起身体,苍白着一张病容向大家道谢。 在屋内几个人眼里时鹤鸣此时就如同新雪落在松枝上,别说碰了,连气都不敢喘大了,生怕这捧雪顷刻间灰飞烟灭,于是纷纷出言叫他醒了就好,先好生休息,事情容后再办,他们就不打扰了。 可能是时鹤鸣倒在眼前给沈思危带来的冲击太大,导致他现在固执的呆在原地不肯走,生怕自己一溜儿神,时鹤鸣就又倒下去了。 吴明见他赖着不走,直接一把抓着他的手臂,无视他的挣扎,态度强硬的将他拖出了屋子。 沈思危被吴明拉出门外的瞬间,他身上柔软清澈甚至有些呆的傻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武者对强敌与生俱来的警惕。 “你不是书生,你到底是谁?在仙长身边想做什么?” 他一个拧身飞速脱开吴明的钳制,极快的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反手横在吴明颈前。 吴明看着眼前这个政敌的儿子,看着他明亮地,燃烧着火光与敌意的眼神,心中复杂难言。 沈樑竟能养出个好儿子 屋外爆发的小小战争并没影响到时鹤鸣,等确定众人都走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撑着病体从床上下来,到书桌上捉笔写了一个字。 “把这个给你们主子送去吧。” 匆匆出现的黑衣人半跪着接过墨痕未干的纸,又匆匆地走了。 “能不能给这群人提个意见,要他们尽量走门别走窗户?好不容易攒的热乎气这一来一回的全跑光了唉时鹤鸣你冷吗?” 系统看见他这脸色都快比头发白了,担心它们任务未半就中道崩殂,时鹤鸣崩不崩不重要,任务完不成它可是要受罚的!于是本着人道主义送了些人文关怀。 它控制外边草丛里鬼鬼祟祟躲着的鹤走进屋中,意图卧在时鹤鸣肚子上给他取暖。 时鹤鸣刚躺下,刚面带微笑将被子规规矩矩地拉倒脖子下就看见一只鹤昂头亮翅,晃晃悠悠地往他这走,仔细一看那鹤翅膀上还插着些枯枝沾着尘土,顿时笑不出来了,摆出一副敬谢不敏的姿态。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不冷。” 系统刚想反驳几句,见时鹤鸣已经躲在被子睡着了,只能恹恹地作罢。 许是那郎中的药太过猛烈,时鹤鸣这一觉并不安稳,他手指拧着被角,眉头紧皱,冷汗从额头上滑到枕头上,将缎面洇出一片重色。 我在做梦 时鹤鸣站在一片黑暗中,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正处于梦中。 这感觉很奇妙,周遭混混沌沌,如同回到盘古尚未开天辟地之时,而他就在这无一物中漂浮,上下浮沉,随着清浊之气的涌动变换位置。 寂静的空间中忽然传来清脆的咔嚓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是某种预告,没一会,咔嚓声接二连三地出现,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这声音奇异地与时鹤鸣脑子中的嗡鸣发生共振,越震越快越震越尖越震越利最后化为一道极其尖锐的金属音。 痛—— 感觉耳边一片湿热,时鹤鸣伸手一摸再一看,苍白的指尖上鲜红一片。 不知是太痛导致他产生幻觉,他竟觉得原本漆黑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扭曲晃动,鲜活的黑暗逐渐死板呆滞,变成一块放久了的尘蒙蒙的黑绒布。 黑绒布从中间被猛地一撕,露出个金灿灿的隧道来。 时鹤鸣朝着隧道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最终他来到一扇高大华丽的门前。 那门高百尺高,门鼻上由上至下密密麻麻缠了数百道锁。每一道锁上都长着一个眼睛,看到时鹤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些眼睛骨碌碌地一窝蜂转到他身上盯着他眨都不眨。 嗯被门上几百只眼睛盯着看,即使是梦中也颇为诡异了。 时鹤鸣站了一会儿后走上去试图推门,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道道重锁竟如纸糊的般,一碰即碎,门很轻易的就被推开了,门上的眼睛也一齐闭上。 脚迈进门的刹那,时鹤鸣鬼使神差地看了下手,谁成想比眼睛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原先蹭到指间的血凝缩成数条软趴趴的红虫,在他手指上缓慢地拉长,收缩,最后蠕动成两个瘆人的小字: 勿言 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周围的空间顿时化作无数细小的微粒,四散而去。 时鹤鸣一脚踏空,朝着虚无坠落。 梦里对时间的概念总是很模糊,他也不知在虚无中坠了多久,等光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然站在一个红墙绿瓦,百花争艳的地方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耳边传来女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声声凄惨,像无数细小的蛇丝丝缕缕沿着耳孔钻进人的骨头。 时鹤鸣环顾一圈发现没人,就往前走了几步,在走到一个高大的假山时,他隐约听见有声音从后头传过来,是孩子的笑声。 他快走几步绕过假山一看,冷意沿着脊背极缓慢的一点一点爬上后颈。 那是一片空地,空地的正中间坐着一个穿着华丽的男孩,他浓密的黑发被变成细细的辫子,辫子间挂了许多莹莹的东珠链子,最吸引人眼球的则是男孩头上戴着的,秘银镶南红宝石的鹤形额饰,在梦境中金黄的阳光下折散着火彩。 男孩正笑嘻嘻地同他前面太监模样的人玩耍,但从时鹤鸣这个角度看去,太监带着一张纯白的笑脸面具,而隐在面具下的脸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张诡异的,向上裂开的大嘴,嘴里面涌动着一团肉虫,随着肉虫的蠕动,块块深黄色油脂一样的东西正从嘴里掉出来。 时鹤鸣眼看这太监模样的怪物凑到男孩脸边,面具融化在脸上,面具下面的嘴大张着将男孩嚼碎了一口咽下,而那男孩死前瞪着眼睛,没了头的身体还呆呆地愣在原地。 时鹤鸣闭紧了眼睛,他知道这是谁的梦了,是祁时安的。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女人唱戏的声音又响起了,周遭场景如同调色盘中被搅乱的颜料,黑的白的好的坏的都混在一起。 下一秒,时鹤鸣出现在皇帝寝宫中。 他看见少年模样的祁时安趴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我走后你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安安,听兄长话,不要想着给我报仇,你要乖乖的,无论他们做什么都听之任之,在转机来临前,你只能等” 床上的人抬起手,拉着一根丝绦说:“他们会听你调遣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最后为我流一滴眼泪吧以后就委屈你背负弑兄的骂名” 那人说完手就垂了下去,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床后忽然多了一个张开手臂的黑影,黑影一把将祁时安抓在手里,不顾祁时安拼命的挣扎反抗,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一根手指粗的银针,银针尾端是个尖锐的钩子。 黑影两指捏着银针朝祁时安的脖子重重扎下,穿过,尾端勾出一条红通通带着肉丝的血管,黑衣人将血管从他身体里扯得更长了些,活像个提溜木偶的红绳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唱戏的声音又起,这次场景变换的飞快,几乎是一转眼,时鹤鸣就站在金銮殿前的台阶上了。 这次的祁时安依旧是少年模样,他穿着朝服坐在龙椅上,前面是一个乱糟糟血淋淋的长着狐狸尾巴的吴明,应该称他真正的名字,霍光。 霍光肃着一张脸,厚重的盔甲反着红光,拖着一把长刀向祁时安走过去。 “昏君,你让百姓流了多少血,我今天就替他们向你讨回来!”他说着就举起长刀向祁时安砍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时鹤鸣喊出声来,飞身扑到引颈就戮的祁时安面前,替他挡下一刀。 “老老师!您怎么会出现在这!这是这是我每晚的梦啊” 祁时安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您的手!您的手指怎么了?” 时鹤鸣背上中了一刀,但并没觉得疼,反倒是刚才自己情急,硬生生掰掉扯断的三根写着勿言的手指,皮肉断裂的地方细细密密地泛着疼来。 眼看着小皇帝鼻头通红,眼里迅速汪了一包泪,时鹤鸣用另一只手温柔地为他理了理乱掉的头发。 “陛下,从今以后,您不会再做噩梦了。” 第58章 梦中人手执苍生剑 梦境坍…… 梦境坍塌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 时鹤鸣话音刚落,身后的地面石阶,金銮殿的大门甚至连霍光都开始龟裂。 时鹤鸣双手捧起祁时安的脸,轻擦去他的眼泪。 “别哭, 平日里一有不顺便朝我大呼小叫, 赌气撒泼。怎么梦中竟如此安静了?” “因为是梦啊, 老师。” 祁时安红着眼眶, 眉头微蹙,眉尾向下,嘴角却上扬着, “梦都是反的。” “可我是真的,时安。” 时鹤鸣实在是为这个小皇帝心疼,原来那些过去并没有随着时间被埋葬,淡忘,少年君王单薄的肩上除了沈樑霍光两座大山, 还有日复一日的噩梦。 那些旧人旧事化作狞笑着的, 张牙舞爪的影子, 从遥远的过去追到现在,追到君王每一个梦里, 附骨之疽般纠缠他, 浸透他。 “没有时间了时安,记住,别害怕,无论在梦里还是现实,老师都会挡在你前面。” 时鹤鸣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周遭景物轰然坍塌破裂,熟悉的失重感再次找上门, 他又一猛子坠入虚空,直到吴明的声音将他唤醒。 “时大人?醒醒” 时鹤鸣感觉自己像坠落到尽头,被猛地砸在床上,身体无知无觉,灵魂却带着骤然坠落的幻痛。 “时大人,今天天气好,外头出太阳了,我扶你去院子里走走吧。” 李老果真神医,仅一副药,一整天的功夫,床上那人便已大好,苍白的面容都红润了起来。 吴明一边感叹,一边盯着时鹤鸣的脸瞧,不多时,便瞧见那人睫毛颤动如蝶翼,被子外的手指动弹了几下。 时鹤鸣睁开眼睛,对照顾他的吴明道了声谢,然后由他搀着走到院子中。 “时大人,尹昌的爱妾尹张氏带着您药方所需的草药前来找您,沈大人将她安置到暖阁了。” 时鹤鸣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吴明见状便搀着他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前坐好,他自己则坐在时鹤鸣对面。 此时二人间气氛有些不寻常,好像都在犹豫开不开口,或者心照不宣地等对方先挑明。 最终,时鹤鸣开口了。 “你不该用您这个字称呼我,轮官职品级,你在我之上,霍将军。” 吴明转过头,眼睛随意地望向别处,手看似是虚搭在石桌上,可略微泛白的指尖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您是从何时知道我是霍光的。” “你我初见。” 刚出场就露出马脚不是霍光演技不精,而是系统。 他刚一出现,系统就像疯了一般在他心里大喊,“雾草!霍光?!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秘密回京商讨谋反吗?怎么和你碰上了?” 两人的对话止步于此,之后的时间里,霍光没和他解释为何乔装打扮出现在他面前,只自顾自地转过头,问他要不要见一下尹张氏。 尹张氏此时刚用过午膳,正拿了块硬布,用炭笔在上面细细地画绣样子。 黑黑的炭笔被削成尖尖的一点,随着主人的心愿在布上绘着山川,稻田。 时霍二人远远的站在暖阁外面问,问尹张氏现在是否方便同时鹤鸣一见。 尹张氏听了立刻把画到一半的布推开,小跑几步上前开门。 “时大人,您可有好些…” “已经没事了,多谢夫人送来的药,夫人大恩,时某感激不尽。” 时鹤鸣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娴静的女人,先是深鞠一躬表示感谢,而后开口问道:“夫人不辞辛苦送药给我,甚至几度晕厥在寒风中,是否有什么话想对时某说?如果有,时某作为江南监御史定会竭力相助。” “伪君子….我一个系统都看不下去了,抛开人家挟恩图报的事实不谈,就论她要你放过她老公,你能放吗?还竭力相助。” 时鹤鸣的耐心其实不是很好,但他每次都能耐下心听系统把话说完,除了不知道如何禁系统的言外,还在于他对一些大愚若智之人的尊重,比如系统。 “求大人严惩江南郡守尹昌,还江南百姓一个公平!” 尹张氏说完便向地上重重一跪,从袖口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双手举过头顶将它送到时鹤鸣面前。 “这是我五年间收集的尹昌罪证,大大小小共三十六起,其中包括勾结当朝丞相沈樑,与龙溪十八部中沂鹄,碟桑等部落私下进行马匹粮草交易以及收受下属官员长阳县令宋承阳贿赂等诸多罪行。” “夫人,您想好了吗,您现在举证的可是您相公尹昌。” 对于时鹤鸣这话,女人既未停顿,也未犹豫,点了点头。 “是。” 她这一举动出乎霍光意料,在来之前他觉着这尹张氏定是打着时鹤鸣恩人的幌子要求他不再追究尹昌贪污之事,没想到却是这种结果。 但时鹤鸣却丝毫不觉得意外,他伸手接过布包,毫不避讳的将其打开,当着霍光的面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交给霍光。 “给你。” 我给你一根能撬动沈樑地位的长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霍光盯着这张纸愣了一会,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抬起头,那双被盛赞为应长在神鹰眼眶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时鹤鸣。 您还是不肯改变心意吗? 君王暴戾奢靡,将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非为良主。 但无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段时间都在两人各怀心思间匆匆而过,一晃就到了三日后。 江南百姓都知道,这三日里出了很多大事。 先是江南监御史联合江南刺史派兵到郡守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尹昌捉拿压走,后是城门前忽然贴上了告示。 告示上说今天要在长阳县衙,公开审讯郡守县令那些官老爷,欢迎大家去看。 城中商贩是最先知道的,他们知道后,各处稻农也相继知道了,大家具是苦苛吏已久,听闻这事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审讯当天一大早,离审讯还有一个时辰呢,县衙门口就围了不少人人,稻农们换了过年才穿的衣服,尽力打扮的体面又郑重,天还没亮就守在衙门前。 今日化雪,气温骤降,有衙役看这群稻农冻的呵气暖手,拼命将脖子往簿衣里缩,好心地告诉他们时间还早着呢,可以晚些来。 稻农的回答却让这个高大小伙红了眼眶,他们说外头冷,可他们心里暖。 雪虽冷,心却是热的,这热意从皮肤毛孔里发散出来,烫化了数九的雪。 就这样,在众人的期盼下,一身石青色官袍的时鹤鸣走了出来,他后面还跟着同样穿着石青色官袍的沈思危以及书生打扮的霍光。 时鹤鸣在大堂正中间坐定,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终于开始了,再不开始,严冬都要变成炎夏了。 “威——武——” 两旁衙役手中的棍子敲在地面上,发出声声闷响,尾音在空旷的堂上拖得极长,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震颤。 时鹤鸣端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目光落在衙门外影影绰绰,沉默着聚集的百姓身上。 灰暗的面孔,褴褛的单衣,他们像一根被榨干了所有汁液的枯草,是天地间最无足轻重的,轻飘飘的一撇一捺。 可此刻,这群无足轻重之人的眼神里却燃烧着火光。 时鹤鸣收拢视线,落回堂下。 尹昌不肯跪,他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一种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倨傲,撑起了他的骨头,使他即便在这森严的公堂之上,依旧维持着郡守的气度,仿佛不是待审的囚徒,而是屈尊降贵莅临此地的贵人,财神爷。 长阳县令宋承阳跪在他身旁,再不复前几日讽刺沈思危那般无畏,而是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官帽歪斜,汗水混着油光淌在脸上。 “尹昌。”时鹤鸣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身为江南郡守,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不为皇帝分忧为百姓解愁,却在私底下连通叛乱的龙溪沂鹄,碟桑等部落,用我们的粮草换他们的马,你作何解释?” 尹昌不紧不慢地抬头,那张方正的脸上一丝慌乱也无。 “时大人,无凭无据,污蔑朝廷命官,你可讨不到什么好。龙溪马匹走私一事本官毫不知情,且不论真假,就算是有,也是奸商勾结匪类所为,与我何干?倒是你!”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时鹤鸣,“你身为江南监御史,不查余氏孤女父母被害一案,反在此地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我看你分明是借机排除异己,其心可诛!本官定要上奏朝廷,参你一本!” “不知情?”时鹤鸣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既无暖意,也无笑意。“真的不知情吗?” 旁边坐着的沈思危感受到时鹤鸣的停顿,立刻抢过霍光手中的木匣,先一步递到他面前。 木匣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叠书信。霍光暼了一眼沈思危,手上动作未停,从匣子里取出最上面两封递给时鹤鸣。 整个大堂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衙役顿地的棍子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此刻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两张薄薄的纸上。 时鹤鸣拿着纸,目光再次落到尹昌身上。 尹昌那游刃有余的做派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他挺直的背脊弯折了一点,眼神死死盯着时鹤鸣手中的信,瞳孔剧烈地收缩,里面是极度的惊疑和不可置信。 时鹤鸣这才垂眸,声音清晰冷冽,如玉盘落珠:“要我读出来,还是你亲自看?” 看?还用凑近了辨真伪吗?这信纸底下赫然就是他的私印。 平日里能接触他私印的人不多,接触到这信的人更少,惟他和爱妻张莺歌二人。 想到这儿,尹昌拉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莺歌,你到底是有多恨我,拿了信还不算,还要在信上盖我的私印。 爱妻,我待你不薄,你却想我死。 第59章 苍生剑剑斩不良臣 尹…… 尹昌转过头, 眼神在门外围观的稻农中扫过,最后失望的扭回去。 她没来,她不愿见我。 “书信印章皆可伪造,本官要上表面圣, 拜见丞相。天大的事, 自有圣上与丞相明断, 你与我同级, 按照律法无权定本官的罪。”他垂眸,语气中带着平静的疯狂,“时大人, 刑不上大夫,你动不了我。” “面圣?见丞相?”时鹤鸣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声音低沉了下去。 他极其缓慢地从公案后站起身。 “你现在就能面。” 待看清他的动作后,堂下一片死寂。 霍光盯着时鹤鸣持剑的手,目光沉沉。 他和时鹤鸣都知道, 此人一旦活着回到京城, 以其多年根基和与沈樑千丝万缕的勾连, 加上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势力网,必然会被多方运作, 最终轻描淡写将罪行揭过。 所谓“刑不上大夫”是权贵们心知肚明的护身符, 让那些苦读诗书典籍的书生进士为他们恶行背书。 若真回京,死的只会是宋承阳,不是尹昌。那时,百姓的血肉,依旧会被这些蟲虫啃食殆尽。 可是—— 鹤鸣,小皇帝给你这柄剑不是好挥的,他既未言明剑的性质, 也未当着满朝文武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利,这一剑挥下去,你替小皇帝断了沈樑一足,又拿到可以扳倒沈樑的证据,必会成为其眼中钉,肉中刺。 小皇帝不会护你,你会被沈樑碾碎。 可时鹤鸣还是开口了,他高举起那柄剑走下高堂。 “尚方宝剑在此——” 时鹤鸣声音里带着冷静的决绝,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而下。 “如朕亲临!” 四个字,重逾千钧,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尹昌,宋承阳。” 时鹤鸣走过来,走到尹昌身边,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剑刃离柔软皮肉不过一豪。 “你可知这是什么剑?” 见尹昌只一声冷哼,时鹤鸣继续说道:“此剑曾有名字,后来丢了,现在找回来了,它叫苍生剑。” “只有苍生剑,才算得上尚方宝剑。” “尔等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国,贪墨无度,鱼肉百姓,凭借私欲纵马踏苗,毁坏稻田,更胆大包天,私通外族,资敌叛国!罪证确凿,罄竹难书!” “斩立决!” “你——!!”见到时鹤鸣真的敢杀他,尹昌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嚎叫声带着恐惧和怨毒,“时鹤鸣!你敢!丞相不会放过你!我做鬼也” 寒光乍起! 没有冗长的宣判,更无拖沓的程序。只有一道决绝的弧线,冰冷的剑身破空而下,带起一阵细密的红雾。 尹昌的诅咒戛然而止,永远地凝固在他大张的嘴里。 宋承阳在一边跪着,被血雨劈头盖脸浇了个透,顿时两眼一翻双腿一蹬,活生生被吓断了气,魂魄去了西天。 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声音定格在所有人或惊惧或欢欣而大张着的嘴里。 寂静没持续多久,一声闷响如一个信号,凝固的时间在此刻重新流动。 尹昌那没了头的身体向后仰倒,重重砸在地上,惊起一阵尘灰。 细小的微尘在冬日暖阳下飞扬,落在尹昌大张着眼睛的头颅上。 “啊——!” 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哭喊,如同投入热油的火星,骤然从衙门外炸开。这声音分不清是谁发出的,男女老少皆有。 它充满了狂喜和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恸,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杀了!真的杀了!老天爷开眼了!” “死了!狗官死了!!” “青天大老爷啊——!”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狗官偿命了!偿命了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一时间整个县衙连同脚下的大地,好像都在这接二连三的,近乎癫狂的哭喊与欢呼中剧烈地震颤。 沈思危坐的离门口最近,被这疯狂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声浪冲击到,眼里充满了茫然。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的声音。这声音之大,是他此前听过所有声音的总和,它蕴含的力量,使他在战栗间感到了自身的渺小。 萤火之光,此刻铺天盖地。 “退堂。”时鹤鸣脸上溅了血,一张白玉仙人面被衬得杀气凛然。但这一幕在有心人眼里,却是白玉瓶混了胭脂色,素极生艳。 时鹤鸣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往外走,石青色官袍下摆拂过淌着血的地面。 沈思危看见时鹤鸣走了,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跟在他后边,却被霍光抢先一步挡住,只能愤愤不平地落后他们一步远。 见官老爷们都走了,衙役们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在空中激烈交战,试图推一个倒霉蛋去敛尸。 “你去!” “我不敢去” “怂包!这活儿咱又不是第一次干!” “你长一张嘴净搁哪放屁,能一样吗?这可是位大官!说杀就杀了” 衙役们不敢看地上那惨烈的景象,只能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将交锋从无声的目光升级为你一言我一语的推诿。 就在此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女人,这女人面容秀美,发鬓全部挽起,显然已为人妇。 “你是谁家的媳妇!这是公堂,赶快回去!” 其中一个衙役余光看见女人,立刻快走一步上前,挡住了地上死相狰狞的尸体,其余衙役也纷纷上前将血泊挡了个一干二净。 看着女人苍白柔弱的样儿,这等骇人景象若是叫她看见,定会当即晕厥过去 衙役们正想着,忽然听那女人开口道:“我是你身后之人的未亡人。” 张莺歌话音刚落便绕开衙役,在公堂某处停下脚步。 都说女人柔弱胆小,需要男人保护,可这位浑身缟素的女人,眼睛直视着她男人的身子,脚尖抵着她男人的头颅。 “夫君” 张莺歌俯下身,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双手缓缓捧起爱人的头颅,爱怜地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然后将其紧抱在怀里。 夫君,你如今比莺歌还轻了 夫君,你的脸好冰 夫君,你再不能笑着用脸颊给莺歌暖手了 夫君,黄泉太冷,我来陪你。 只听的一声巨响,张莺歌抱着她爱人死不瞑目的头颅,飞身触柱。 这一下力度极大,竟将县衙的柱子都撞出了裂痕。 鲜血如同一条条溪流,马不停蹄地向地上更大的那滩血汇去。 张莺歌瘫在地上,觉得头颈一凉,耳边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为何如此?那声音问,带着一点不解。 为何?她迷迷糊糊的想,因为她不光是尹张氏,她首先是张莺歌,是江南长阳县人张莺歌。 尹昌作恶,她亦有罪,所以要赎罪。 她爱尹昌,愿为他倾尽所有甚至赴死,可她的家人不行,长阳的百姓不行。 在她心里,家乡人民永远重于爱情。 她的回答可能会给得到消息匆匆折返的时鹤鸣一些震撼和启发,但很遗憾,她没机会说出口了。 她死了。 时鹤鸣命人将这二人尸骨敛好,给她们在城外寻了个看得见稻田的好地方合葬。 案子既已查清,凶手也已伏诛,时鹤鸣寻了个好天气带着沈思危准备返京。 他们动身这天,江南出现了久违的阳光,它带着一丝暖意,慷慨地洒在长阳的土地上。感受到窗外的动静,时鹤鸣挑起帘子向外面看去。 他们来长阳的时候不知被谁泄了消息,宋承阳携衙役手举火把相迎,现在他们走时,也不知被谁泄了消息,长阳百姓手拿着扫把为他们开路,用一整个晚上在及膝深的雪地里硬生生开了条直通京城的康庄大道。 “时大人!保重!” “时大人一路平安!” “时大人是我们长阳的大恩人!” 呼喊声感谢声,夹杂着难掩的抽泣,汇聚成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 沈思危骑马护在时鹤鸣车旁,被这万人空巷,夹道相送的场面烫得心里复杂难言,眼眶微微发热。他下意识地看向马车。 “诸位乡亲,前方是你们为时某开辟的坦途,踏上这条路,时某定会安全返京,大家莫要相送!” 就在这时,一个格外响亮的女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 这喊声如同投入热油的火把,将人群的情绪点燃,推进至最大。 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歌。 “日升月落,纬地经天。” “王遣贤良,泽被江南。” “瑞雪浩荡,祈盼丰年。” “天下太平,福泽延绵!” 歌声开始是零星的,试探的,随即迅速汇集成洪流。 “天下!太平!福泽延绵——!” 分明是简单朴实的措辞,粗犷古朴的调子,可它们汇聚起来的时候,却带来排山倒海般的力量。 时鹤鸣透过帘子往外望,阳光透过缝隙,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不定的线条。 他的计划成功了,他成功地点亮了江南百姓的眼睛,叫他们都虔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皇宫。 愿这歌声一直响彻,传到时安身边。 他收回了目光,用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晃动的帘子边缘,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然后,平稳地,无声地,将那道缝隙彻底拉拢,压实。 最后一丝明媚的日光,最后一点灼热的面孔,都被隔绝在帘外。 车厢内,只剩昏暗与寂静。 坐在时鹤鸣对面的霍光先开了口,“敏慧这名字起的倒是恰如其分。” “可她不知道,你将面对的最大危险不是皇帝。” 霍光等了一会儿见时鹤鸣只是垂眸,就又开了口:“你替皇帝收割民心,斩了尹昌,手里又有沈樑养私兵的证据,这梁子算是和他结下了。” “等你回京,他必找理由拿你入狱,这枚玉佩你收下,能保你不受折辱。” 霍光说着伸手从腰间将一枚玉佩解下递给时鹤鸣。 “它也是信物,如若有一天,小皇帝背弃了你,你就带着他来边境找我,或是将它系在你那鹤颈上。” “我看见它,就会班师回朝。” 霍光拿玉佩的手在空中等了半天,看时鹤鸣仍是垂眸,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想了想又加了一码。 “你若是收下这玉佩,我就帮你做一件事,可好?” 时鹤鸣听了这话,抬头对上霍光的眼,“将军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我等将军兑现承诺。” 时鹤鸣终于伸手接过玉佩将其系在腰间,而后对着霍光微微一笑, “那一天不会太远的。” 霍光被他这样盯着笑得不太自在,用手做拳状抵住嘴唇,眼神晃悠了几下,最终扭过头去。 第60章 不良臣身陷黄金笼 时鹤鸣…… 时鹤鸣料想到会被沈樑找由头下狱, 可未曾想居然来的这么快。 马车刚进京城不久,远处一条巷子里忽然冲出来十多个身着官服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士兵手中皆持着长刀,刀尖明晃晃地对着马车, 好像得了谁的密令, 如若车里的人反抗便将其就地正法一样。 “时大人, 接到圣上密旨, 委屈您跟下官走一趟吧!” 为首的士兵没拿武器,手里握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他用圣旨的一端挑开车帘, 将其递给时鹤鸣。 时鹤鸣接过圣旨后直接将其放在一旁,不用看他都知道,这上面肯定都是些对他剑斩尹昌的不满,谁在不满这一点已无需言明,总之不会是祁时安。 不得不说沈樑拿人的时机极为巧妙, 沈思危前脚刚与他辞别, 驾马返回家中, 霍光也因要低调行事与他分开。 “请吧,时大人。” 为首的士兵显然有些不耐烦, 对着马车再三催促, 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你要是在不出来我就下手去捉的架势。 时鹤鸣本就不打算抗旨,他整理好衣着后,步态地从容迈出马车,对那士兵颔首示意。“走吧。” “还得委屈您带上这个。”士兵拿出一个约有半掌宽的黑色布条,对时鹤鸣说道:“本来是用黑布罩着头的,但您是皇帝的老师,与其他犯人一个规格显然不合礼法, 所以我们头儿说只需蒙上您的眼睛。” 时鹤鸣不想难为这个士兵,再加之他也想看看沈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主动接过那条黑布蒙住眼睛将之系在脑后。 黑布的材质不是普通棉麻,而是一种类似于锦缎的料子,厚且不透光,光只能从下面鼻梁撑出的空隙间透过来。 时鹤鸣被他们押着走了不知多久,由于被蒙着眼睛,耳边又极为寂静,他无法从声音上判断自己身处何方,只能从眼下消失复又出现的光来判断自己走过几个厅堂。 光出现的时候是在外头,它消失就代表自己正走入回廊或是一个房间。 他最终被带到一个屋子里,屋子应是点着蜡烛,有微弱的烛光从黑布下方传来。 “我们到了,时大人。” 他感觉到押着他的士兵忽然转身走到他右边,随即一阵掌风袭来,而后他右颈一痛,承载着思想的血液断了流,眩晕如从九天奔流而下,将他勉力维持的清醒冲的七零八落。 他昏过去了,身体软倒在一个散发着甜香的怀抱里。 士兵看见起皇帝抱着时大人不撒手,像孩童盯着喜爱的玩具一样目不转睛,那蛇一般专注的眼神吓得他寒毛直竖,也不敢多看,战战兢兢地躬身告了退。 他低着头,一直退到一扇红门门口,直至确定里面的人看不到自己后才松了一口气,抹去头上冷汗,转身继续往外走。 带着时鹤鸣来的时候不觉得可怕,如今只剩他自己,士兵忽然感到胆寒,身后迷宫般回廊里传来的风声续续断断,时而尖利似某种非人之物的哀嚎,时而幽幽似夜半冤鬼的呜咽。 快跑,快跑! 跑出这个鬼地方! 他又想到刚才年轻君王看向他怀中人的目光,其中仿佛伸出无数手臂,抚上那人圣洁的躯体,勾缠着将那人层层包裹。那里面深不见底的,浓厚的欲求连他都觉得窒息。 离里面那个疯子君王远些! 士兵拼命地往前跑,跑过一个又一个转角,在看到那扇熟悉的红门时惊惧不已。 回来了…他又回来了… 跑!他要赶快跑! 士兵已然将礼数抛之脑后,撒腿就跑,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循环往复数十次,直到三十六次看见那扇红门。 鬼打墙….他被盯上了!被那些非人之物那些死于非命的冤鬼盯上索命了! “不是我!杀你们不是我的主意!找他去….你们该找他去!” 士兵瞳孔紧缩,一边语无伦次的求饶,一边蹲下身蜷缩着。 就在他惊慌无措之际,一直紧闭的红门忽然开了。 一个慈眉善目的人提着灯笼站在他面前。 他哆嗦着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认出眼前的人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郑保。 “郑公公!郑公公!救我…救我!我…”士兵瞪着眼睛,眼球几乎要跃出眼眶。他战栗着,头机械性的左右转了一下,压底声音冲郑保耳语:“他们来了…来向我们索命….” 郑保见这般情景,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用再怕了。” 他说话间伸手扣住士兵头顶,向右用力一拧,只听一声脆响,士兵轰然倒地。 “收拾一下。” 郑保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了擦手,脸上笑意未变。 甬道周遭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冒出几个黑衣人,他们沉默着将士兵尸体拖走了。 而另一边,祁时安抱着昏过去的时鹤鸣,笑得灿烂明媚。巨大的幸福像云朵一样将他紧紧包围,在他七岁那年消失的满足感再次回到他身边。 他低下头,抖着手一点点抚上时鹤鸣的脸。 他摸的很细致,从眼角到鼻梁,再到略微翘起的嘴唇。他的老师就是这样,总是在笑,对着他笑,也对着别人笑。 祁时安自觉是天下之主,是九五至尊,是这世间顶顶尊贵的人,世界上所有东西,无论好的不好的都该是他的,就算老师是神仙,也是在他的土地上修的道,成的仙,所以也是他的。 是我的。 是我的。 统统是我的。 老师的笑也是我的,老师得把给别人的笑还回来。 他这样想着,伸手摸上时鹤鸣柔软的唇瓣,揉捻,剐蹭,直至将这两片的软肉玩得通红充血。 这两片软肉可以锁起来吗?用金丝楠木做的匣子,底下再铺上那群西洋使臣进贡的黑天鹅绒布,锁起来藏到谁人看不见的地方。 他摸了外边还不够,又把手指探进那两片软肉间,摸上整齐的牙。 老师的牙好尖,吃饭的时候会不会将自己咬伤? 那可就遭了,老师疼他也会跟着疼。 祁时安思索半天,从头发上拽下一个银发扣。 他用一只手捏住时鹤鸣的脸颊,迫使其张开嘴,另一只手其中一根手指带着发扣探进时鹤鸣口中极小心地慢慢磨。 可磨着磨着,祁时安的心思就不在牙上了,眼睛不受控地往中间看去,看那雪白贝齿守卫着的柔软通红的腔体,那条安静沉睡的银舌头。 母妃说,不要信任男人,他们都长着一条擅于说谎的银舌头。他还记得母妃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年仅七岁的他坐在母妃怀里,一脸天真地仰头问她:“人怎么会长银舌头?孩儿不信。” 母妃在他头顶发出一声轻笑,良久才开了口。 “银舌头都是软的,你长大了若是遇见,就明白了。” 银舌头都是软的,那老师呢?老师也长着会说谎的银舌头吗? 他的手指缓慢移动过去,按在欲探究的舌头上。 温热的,潮湿的…如同幼鹿卧在柔软草地间,草地上带着清晨的露。他的指尖是幼鹿,在这片承载他所有欲望的草地上打滚撒欢儿。 他眯着眼睛看着那条柔软的舌头在他指间被亵/玩,看着口腔因为长久的暴露在空气中变得干涸又重新湿润起来。 他终于玩够了,将手指从流淌着奶与蜜的黄金乡拿出来,手指离开口腔的瞬间牵出根根晶亮银丝,银丝上泛着水光。 接下来呢,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欲望的集合已经安然睡在他怀里,这毫不设防的,恬静的睡颜好像在诱惑他,他恍惚间竟看到时鹤鸣半眯着眼睛,通红的舌尖探出紧闭的唇瓣,在他指间极轻地一扫。 他说做你想做的,我不是已经在你怀里,你不是已经对外放出我被沈樑以残害同级官员,僭越皇权,藐视皇威的理由押入监牢了吗。 对啊….没人知道老师在这儿,现在他可以对着老师为所欲为。 鬼使神差地,祁时安将脸凑近了时鹤鸣的嘴唇,他离得极近,几乎能嗅到那人唇齿间散发的香气。 想尝尝…… 想舔,想咬一口,就像咬一口春日饱满多汁的蜜桃,感受舌尖上缠绵的香甜气息,想捉了老师的舌尖吮吸,就像吮吸岭南送来的荔枝。 他直勾勾地看了半天,嗅了半天,喉结向上滚了又滚,最终没能抵住这莫大的诱惑,将自己送了上去。 舌尖相触之时他仍不舍得闭眼,他心中数着那人纤长的睫毛,舌尖如一尾游鱼,灵巧地游进洞,勾着洞里另一尾鱼纠缠,翻转。 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暧昧的水声,点点烛火晃动摇曳。 我是不是死了? 祁时安短暂地从快乐中抽身,跳脱出肉身思考,若我不是死了,为何会如此快乐,如此幸福。 可母妃……快乐转瞬即逝,幸福如同日光下的皂泡,啪的一声就会消失。 还是让我死了吧…… 让我带着老师一起死,让我在这份快乐与幸福的至高点无比满足地走向灭亡。 哈哈哈,真美啊,这世上若真有瑶池仙境,那一定是老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黄金笼得囚月如钩 他这是….…… 他这是…被暗算了? 时鹤鸣睁开眼, 发现除了右颈传来阵阵钝痛外,自己的舌头和嘴唇也隐隐作痛,他伸手碰了碰唇瓣,指尖竟染上点点血痕。 怎么回事? 他解开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本以为强烈的光线会刺的他睁不开眼, 可出人意料的是周遭的光昏暗微弱, 定睛一看竟都是摇曳的烛火。 时鹤鸣环顾四周, 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绝对密闭,连光都透不进来的密室,密室里点着红烛照明, 而他自己躺在一个气派华贵的木床上,身上盖着大红的喜被,身侧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双春枕,上面绣着一对对交缠的人影,动作大胆露骨, 就连见多识广, 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系统都对着那春枕啧啧称奇。 “这个姿势好!倒挂金钟….更深入……emmmm这个燕双飞也不错, 但小皇帝瞅着身板怪硬的,估计做不出….” “慎言!” 时鹤鸣在心里呵斥了系统, 叫他莫再胡言乱语后, 便打算下床,去找一下这密室的门在哪。 可他的脚在地上寻了半天也没寻到鞋,只能伸手拿起一根燃着的红烛,俯下身子凑近地面。 地上空无一物,连鞋的影子都没有。 “哈哈哈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系统见此发出一阵大笑,“恭喜你啊老古板!再次喜提小黑屋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早说支点们都是疯子, 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揣着烂好心往墙上撞拦都拦不住,这下好了吧,上次人家好歹给你留了双拖鞋,这次连鞋都没给你…” 何止是鞋啊…祁时安这个…. 时鹤鸣紧急撤回一个掀开被子的动作,手拄着头,又羞又气。 他什么时候给自己换的衣服! 系统鬼头鬼脑地往被子底下一看,爆笑出声。 时鹤鸣返京那身青蓝色云纹常服以及披着的滚银狐毛大氅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袭什么都遮不住的黑色绣金纱衣。 说它什么都遮不住有失公允,最公正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半遮半掩,除了胸前若隐若现两点外,其余地方还是能遮掩二三的。 “这看起来是小皇帝的衣服…啧啧,原以为季斯时是最变态的,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变态的,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系统发表完了对祁时安的看法又把关注点放回时鹤鸣身上,“你不一样,你是一山逃过一山拦…哈哈哈哈哈哈哈。” 时鹤鸣对系统的这张臭嘴早已习惯,他强忍着羞耻光着脚下了床,举着红烛对着墙面仔细观察。 这墙很奇怪,不像是砖石堆积成的,看不到砖石层叠的印记,更是光滑一片,半点缝隙都无,而且不知道为何,他靠墙面越近,越能闻到一阵奇异,略有些刺鼻的香气。 他用指甲轻轻刮下来一点碎末放在鼻尖轻嗅。 是花椒,墙面上混合着磨碎了的花椒。 发现这一点后,时鹤鸣瞬间冷下脸,将红烛从烛台上拔起来放在地上,自己则用烛台尖利的顶端一下一下刮起墙来。 若真是他想的那样…… “咱就得替他爹好好教训一下祁时安那个死孩子了哈哈哈哈” 随着时鹤鸣的动作,墙上的腻子被刮开一道深沟,里面隐约可见一点亮色。时鹤鸣拿着蜡烛往前一照,一片金灿灿。 祁时安!你到底你拿我当什么了?当你后宫的妃嫔,用金屋藏娇椒房之宠…. 时鹤鸣显然动了真火,当听见外边有响动传来时,便掐灭手中烛火,将蜡烛劈头盖脸的往进来那人身上砸去。 “你该用烛台的…” “闭嘴!” 系统被怼了一句,老老实实地缩回心底不吱声了。 祁时安刚结束早朝,不出所料,时鹤鸣连斩两名官员,其中一名官员甚至与他同级这事被朝臣们拿出来吵了又吵,他坐在龙椅上低头向下看,黑压压的帽沿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 手捧奏折声嘶力竭吵着时鹤鸣此举实为僭越,藐视皇威,应凌迟处死的人是沈樑一派,他对面同样脸红脖子粗嚷着时鹤鸣攘除奸凶,为皇室正名,还江南百姓清净是大功一件,要求放时鹤鸣出狱的是霍光一派。 说起霍光,祁时安就一阵烦躁。他想到昨日从老师身上摸到的那块玉佩,上面雕着怒目圆睁呈捕猎之态的猛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挖墙脚小人,这个受人唾弃的贱胚子! 你扮作吴明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老师接触不就是为了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吗? 你做梦!祁时安冷笑一声,对霍光的嫉恨使他对下面为时鹤鸣据理力争的朝臣的眼光都带了些反感。 “你既然这么想朕的老师出来,要不这样”祁时安手拄着头,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替他进去承担罪责,朕就放老师出来,如何?” 原谅他吧,他就是恨乌及屋。 眼瞅着那朝臣面露难色悻悻然退去,祁时安发出一声冷哼。 您该来看看这一幕,没有人真正关心您的安危,您只是他们彼此攻讦的棋子。 祁时安一刻也不想看这些人假惺惺的做派,不耐烦地喊郑保退了朝。 下朝后他步履未停,连朝服都没换就匆匆赶去见时鹤鸣。 可谁知他刚进去屋子迎头就被一根蜡烛打了个正着,蜡烛虽已熄灭,但残留的蜡油依旧带着灼热的温度,将他眉尾烫出个水泡。 “老师”祁时安站在门口有些委屈,“您打我做什么?” “我打你做什么?我还想问你呢,祁时安。”时鹤鸣心中火气未散,破天荒地说了重话,“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你的老师,你的臣子,还是你后宫的妃嫔!” 他实在是太生气了。边关战乱不断,军中兵马粮草尚且不足,内部百姓缺衣少食,主要的粮食产地江南又遭逢天灾人祸年年欠收,稻农们种出来的粮食要被贪官污吏强制收走八成,剩下的两成都不够养活自己一家老小。 江南是这样,其余十一省更是如此。江南被收走的八成粮食去哪了,其二归于达官显贵,剩下的都被尹昌拉去龙溪换给沈樑换兵马了。 他此去江南遇见的官员就没一个干净的,都被一个贪字迷了眼。宋承阳贪林双江送来的那点银钱强征民田,又贪朝廷的劳工费,让这些无田可种的稻农做苦力。林双江更是心比天高,妄图趁荒年低价买地,等到丰年高价出售。 朝中上下蝇营狗苟一团乱麻,你祁时安在做什么?沈樑霍光固然势大,可你手里头还有名为司礼监实为督查署的暗卫!你叫暗卫埋伏在京城大大小小每一位官员身边,将他们的动向,大到官员走动小到日常饮食,今天谁多吃了几口菜明天谁家中新添了个物件。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既有费尽心思造这金屋的钱,为何不拿去赈灾?我就不信满朝文武找不出一个两袖清风的廉臣!如此数量庞大的金子,你不拿去赈灾,至少要拿去给霍光,让他将其充作军饷,一部分分给战士,一部分拿去给战死沙场之人的遗孀,如此一来军心民心尽在你手,你何愁日后这群人跟着霍光一路杀进皇宫? 可惜他这一番苦心全然没传达到小皇帝心里,祁时安听了那句是老师是妃嫔的问话,捂着眉毛思索了半晌,最后可怜兮兮地抬眼看着时鹤鸣,嘴里喃喃道:“不能都作吗?老师和恋人之间又不冲突” 此话一出,不止时鹤鸣,连系统都沉默了,它本以为自己趋近于无的底线已属世间罕有,谁知祁时安在这方面更是凤毛麟角。 祁时安在门口疼了一会儿,心思慢慢又飘到别处。 他的老师穿着他挑选的纱衣被囚在他精心打造的纯金鸟笼里,这种想法令他着迷。 他再无法忍耐逐渐攀升的欲望,快跑几步飞身扑进时鹤鸣怀里,双手抱上那人劲瘦的腰。 “老师~朕这里都被烫破了,老师您帮朕吹吹~吹吹就不疼了~”祁时安一边抱着时鹤鸣,一边用脸在那人身上蹭来蹭去。他以为时鹤鸣至多会像往常那样,皱着眉头对自己说上一句注意举止,然后再捧起自己脸看伤得重不重,谁知这次时鹤鸣竟直接伸手将自己推开。 老师把我推开了? 他竟真的狠心将我推开?! 祁时安眼睛里面一瞬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情绪,这些负面情绪极快地占领了他的大脑,让他做出一个十分不理智的动作。 老师用手将他推开,那就绑住老师的手,老师嘴里若吐不出对他的怜惜,那就堵住老师的嘴。 祁时安趁着时鹤鸣不注意,一把将其抵在墙上,伸头过去寻他的唇。时鹤鸣没想到祁时安居然敢硬来,一时不察被他亲了个正着。 时鹤鸣被按在金子做的墙上,感觉某个湿滑的东西试图撬开自己的牙,往口腔里钻勾住自己舌头。 混账!真是混账! 时鹤鸣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紧接着手脚就是一阵酸软,若不是祁时安用力抵着他,保不齐就要滑坐在地上。 “这蜡烛你往蜡烛里加什么了”时鹤鸣神色已然迷离,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 “没加什么,只是一些安神的药罢了,老师不必将我想的太坏~”祁时安眯着眼埋首在时鹤鸣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真香,老师身上的香气让他想起曾经冷宫里那颗夏天会结很多黄澄澄的果子的杏树。 他半夜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翻墙去摘杏。杏子不甜,酸涩得很,他的胃口小,每次两个果子再喝几大口井水就饱了,剩下的果子他就带回去给母妃。 有一次他溜出去偷果子的时候被值夜的太监发现了,那颗树就没了。 祁时安抱着沉睡过去的时鹤鸣回到床上,随手捡起曾蒙住时鹤鸣眼睛的黑布条,将他的手扣在一起仔细绑好。 等做完这一切,他看着床上那人,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又吃到了那树上的杏子,黄澄澄的,又酸又涩。 可那又怎么样,已经足够充饥了。 第62章 月如钩共赴巫山雨 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窗户, 空气无法流通变得粘稠凝滞。祁时安深吸一口气让它在肺里憋过一会再慢悠悠吐出来。 也许这口气会有幸在弥散前进入老师的身体里,在老师肺里滚过一圈。 祁时安歪头想了半天,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好,这样老师就能从里到外沾上他的气味了。 时鹤鸣双手被缚, 脑袋昏昏沉沉, 四肢软的不像话, 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努力睁开眼, 看着祁时安仰脸带着笑钻进喜被,再沿着他身体一点一点地爬出来,将头枕在他胸口。 “老师, 您的心跳的好快” 祁时安着魔似的数着身下人的心跳,时不时还像个讨食的猫一样,用侧脸在时鹤鸣光裸的皮肤上蹭来蹭去地撒娇。 “我很开心,老师。” “您知道吗?” 时鹤鸣没空搭理小皇帝的自说自话,一个劲的试图摆脱这种眩晕无力感, 但无论他作何努力都以失败告终, 甚至他发现越是挣扎着抵抗, 蜡烛燃烧挥发的香味就越深一步进入他的身体。 迷香已然在他体内盘踞,用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温和手段消磨着他的力气。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祁时安是从哪学来的?是谁教的他这种下作手段? 谁教的他?当然是他自己。 谁会特意跑去冷宫教一个废妃生的, 被皇帝厌恶的皇子生存之道呢? 这都是他从母妃年轻时的手记上学来的, 昔年用是为了求生,如今是为了求爱。 祁时安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毫无防备,脆弱地任他予取予求的神明。 这下流的背德念头刚一升起,一种隐秘又罪恶的思想,一种古老的欲望就冒了头, 随着他对老师的渴求逐渐壮大,最后在他血管里奔涌咆哮,催促着他伸出手去,去抚摸,去掠夺,去占有。 撕开造化礼教的外衣,像野兽标记地盘一样让这个神仙里里外外都染上他的味道。 规矩礼数都是掌权人发明出来约束普通人的,而他是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可以肆无忌惮。 烛光摇曳着打在时鹤鸣身上,颇为吝啬的照亮他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祁时安的视线像被烫伤般猛地缩回,却又无法自控地再次黏着上去。神态里居然带着点少女怀春的羞怯。 他一直觉得老师很美,是一种跳脱于尘世的美,超然物外,在红尘里滚一遭也纤毫不染的美。 其中他最喜欢老师这双灿金眼睛,像夕阳下的黄金海。 他见过海,却没真的见过。 他第一次听说“海”,是五岁时,西洋的使臣进宫朝拜。那时母妃还不是联合龙溪十八部谋害皇帝的废妃,还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而他也不是冷宫里苟且偷生的孩子,而是皇帝捧在手掌心,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被宠上天的小皇子。 那一年他被抱着坐在皇帝膝头,听着底下金发碧眼,脸上长着大胡子的使臣说他们国家挨着一片很美的海。 海面平静无垠,倒映着天空像一块包容的镜子。 不会移动,不会消失,无论你什么时候看它,它都在哪儿。 那时他还小,只对新奇的,会在整点飞出唱歌小鸟的壁钟感兴趣。 但现在他长大了,变得犹为喜欢海,喜欢那些不变的,坚定的人或事,喜欢这些东西带来的安全感。 祁时安从回忆里出来,指尖试探着,极其缓慢地摸向时鹤鸣长睫掩盖下的金黄海。 这上面会有蝴蝶停驻吗? 柔软的蝴蝶扇动着翅膀一点点停上去,光是停留还不够,蝴蝶想溺死在里面。 海水是咸的,一如身下人的泪与汗。 “真变态啊这小皇帝”系统看见祁时安一脸迷醉的凑过来,伸出舌尖将时鹤鸣的眼睛舔吻地啧啧有声,这种好像要活生生吃掉身下人眼珠的凶狠爱欲。饶是无实体的系统也似被惊出一身冷汗。 “要不这个任务别做了,咱们跑吧!祁时安纯是个变态啊!” 跑?怎么跑? 时鹤鸣无力的躺在床上,他现在别说下床,就连动一动手指都难如登天,又能跑到哪儿去? “老师老师学生好喜欢你好喜欢你一辈子留在学生身边好不好?我们就这样一辈子粘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祁时安心里的空洞太深,欲求太过,这点舔舐得来的慰籍在他不见底的空虚面前杯水车薪。 他需要更多,更多接触,更多吻,更多占有。 这种不断叫嚣的,让他抓心挠肝的肮脏念头促使他目光缓慢下移,透过两人相贴的皮肤来到另一个地方。 祁时安并不擅长放纵自己的欲望,相反地,他对这事并不感兴趣。 所以他把沈樑送来的美人一股脑儿全打发到织造局为他裁衣服去了,他们长的那么漂亮,手应该也很巧,正适合一颗颗往他漂亮衣服上镶珠子。 原本是这样的,可他一见到老师,尤其是老师写满包容的,平静的金黄色眼睛,看见里面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的温柔,他就鬼使神差地变了主意。 老师是个来红尘渡劫历练的神仙,注定要回到天上去,他虽是真龙天子,但也是肉体凡胎,不会御空不会呼风唤雨,若是有朝一日老师飞升而去不要他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得把老师锁住,让他走不了。 用什么锁?用他自己。 想到这儿祁时安支起身子噗嗤地笑了出来,太好了,太好了! 哈哈哈哈这是何等光是想起就会开心的美事啊! 时鹤鸣听见祁时安毫无预兆的发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老师您不知道吗?”祁时安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装模作样,动作浮夸地用手掩了掩唇,遮住他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 “到您授课的时辰了,老师~” “平日里那些算术韬略学生都会了,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学生还没有学过。” 时鹤鸣听见此言,心中不详的预感加重。果然祁时安紧接着的下一句话就将这个预感彻底坐实。 他说:“这鱼水之欢,敦伦之乐,老师可还不曾教朕。” 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由上至下将时鹤鸣劈了个透,他不顾身上坐着的祁时安,越发用力地挣扎起来。 “混账!” “混账!” 你可还记得我是你的老师! 可时鹤鸣忘了自己身中迷香,他以为的拼命挣扎不过是徒劳地令肢体微微一晃。 祁时安对他的责骂置若罔闻,钻回被里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床榻后边,伏下身。 感受到身下传来的异样,时鹤鸣大脑一片空白,不算陌生的浪潮汹涌着拍过来,劈头盖脸将他浇了个透。 “祁时安!你住手!” 他咬着牙抵抗呼啸而来的感觉,试图将这罔顾礼法的事情叫停。 但祁时安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甚至调皮地亲了一口,发出一声清脆,令时鹤鸣羞耻万分的“啵”。 “老师叫我住手那就是用嘴?” “不停下来混账混账东西”时鹤鸣没料到祁时安作为一个皇帝能这般这般寡廉鲜耻,说说不听逃也逃不掉,只能无比被动的承受猛烈的袭来的浪潮。 点点烛火上下晃动,大红的喜被犹如海面,浪花一下接着一下。 汗水从额头滚落,将鲜红的缎面洇湿成一片暗红。 不知过了多久,祁时安顶着一头汗钻出来。他盯着时鹤鸣的眼睛,舌尖伸出又匆匆收回,喉结滚动了一下。 “老师怎么翻来覆去骂的都是那一句话。” 祁时安眯着眼再次支起身子,“学生来教您几句其他的。” 他说着身子往下一沉,发出一声叹息。 得偿所愿,这就是得偿所愿。 老师,学生终于做了那把锁,将您牢牢地锁住了。 “不知廉耻!你” 由于忍耐,时鹤鸣脱口而出的话语变得低沉又沙哑,还夹杂着凌乱的喘息。 “老师啊您可以骂学生禽兽”一下。 “下流胚。”两下 “贱货。”三下 “啊还有呼狗皇帝。” “系统!系统!把他….啊…敲晕….”系统装作听不见时鹤鸣的呼唤,捂着眼睛缩回心底一声不吱。 对不住了时鹤鸣不是统不帮你,是这个支点占有欲太强,把你困在地下尚未修建完工的皇陵里,没有出口,唯一的入口就是小皇帝寝宫,它自己没有实体,它的鹤又进不来 只能委屈你在这呆上几天统已经派鹤去给霍光送信了,等霍光一到任务结束,咱们就能跑了! 第63章 巫山雨一梦锁眉头 午时刚过,日光…… 午时刚过, 日光正盛。 霍光在屋里同吴老下棋,一老一少沉默地在棋盘上针锋相对。 “将军有些心不在焉。” 吴老耷拉着眼皮,意有所指。 “许是京城太过安静,耳边没了风声和将士们舞戈弄戟声, 有些睡不踏实。” 霍光也没抬头, 眼睛盯着棋盘,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颗光滑的黑棋。 “安静, 死寂,高处不胜寒…将军还是要趁早习惯才是。” 吴老笑了笑,往棋盘正中间落下一枚白旗。 “毕竟…将军不会永远是将军。” 霍光没有说话,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望向窗外。 外面身穿粗布棉衣的仆役正在扫雪,枯树枝绑成的扫帚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扫过地面,留下道道雪痕。 他眼睛盯着扫帚盯得正入神,忽然见那仆役停了动作, 扔了扫帚转身朝屋里大声喊道:“大人!大人!院子里来了一只鹤!” 鹤?! 是鹤鸣? 霍光砰一下站起身, 力道之大险些掀翻棋盘, 他匆匆起身往门口走,走了几步又嫌速度太慢, 于是冲着仆役大声喊:“那鹤脖子上可有块玉?” “没有——!大人, 什么都没有——!” 听到仆役的话,霍光去开门的步子变慢了。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系统在门口等了半天,等得爪子都酸了才见有人来开门,于是趁着门开的瞬间,扇着翅膀直扑开门之人的面门,打算狠狠啄那人一口以报等了半天之仇。 结果它扑到一半发现开门之人居然是霍光,立刻敛起翅膀, 悬崖勒马一头栽到霍光腿上。 啄这位?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唯一能救时鹤鸣的人了。 系统眨巴了一下小黑豆眼,完全抛弃了身为一只鹤该有的优雅,张着翅膀两条长腿倒腾得飞快,直奔摆着笔墨纸砚的书案。 霍光见这鹤浑身脏兮兮地往屋里闯倒也没阻拦,退了一步让它进屋,在看见它直奔书案,颇为人性化地用长喙蘸墨,在纸上一点一点写字时感到有些惊讶。 不愧是鹤鸣的鹤,如此通人性,当真神异。 他关了门走上前,拿起那张纸仔细一看,神色骤然紧绷。 那纸上画着四四方方一个方框,方框里面是墨迹浓重的一撇一捺,赫然是个“囚”字! “沈樑动作居然这么快?!” 他低头认真地问系统;“小皇帝呢?他没阻止吗?” 系统翻了个白眼,还阻止呢,祁时安根本就是乐见其成,沈樑提出要拿时鹤鸣下狱的时候他压根没反对,甚至顺水推舟地将时鹤鸣囚禁到自己坟墓里去了! 你要是再啰嗦一会儿,保不齐小皇帝都揣上崽了! 霍光一行人是秘密回京的,所以不能直接去面圣,得先秘密出城,绕过一圈后再骑着战马,大张旗鼓地从正门进来。 这一来一回又耽误不少时间,等他见到皇帝时已经是傍晚了。 “什么风,把我们抗击外敌的霍大将军吹回来了?” 祁时安一身玄色常服,懒洋洋地倚在龙椅上,神色晦暗不明。 能是什么风?不过是一只对着老师垂涎三尺的鬃狗,隔着百里就能嗅到新鲜的血肉气息。 “朕依稀记得,父皇在位时曾有谕令,令你收不回龙溪不许回京…” 祁时安闭着眼睛,一只手揉着太阳穴,昨日放纵太过,上下连成一片的酸痛。 “朕知道龙溪难打,要你长久得呆在那地方确实难为你…” “朕体谅你思乡之情,今夜看过了家人就回去吧,朕就当没见过你。” “能得陛下体谅,是霍光的福气。但臣此次回京,并非思乡之情难耐,而有事相求。” 霍光跪着抬头,对上祁时安那双阴翳眸子。 “臣霍光——恳请陛下放过江南监御史时鹤鸣!” 放过?! 放过! 他竟叫朕放过老师? 你霍光有什么资格叫朕放过朕自己的老师! 听了这话,祁时安心里腾地窜出一股火,底下跪着那人还似怕火不够旺,他甚至挺直了身子,直视皇帝冒着火的目光振振有词。 “时大人在江南为百姓出生入死,甚至遭人算计身染时疫,命悬一线。陛下不念时大人肃清江南,使百姓免于苛吏饥寒的功劳,也该因他置生死于度外的这等风骨免去罪责。” “陛下!不知者无罪!更别说时大人是误会了您送出苍生剑的意图,以为您赋予他斩立决的权利才如此行事!” 祁时安听着霍光跪在殿下,为他的老师大声控诉,拳头越攥越禁,指骨因为用力显得越发青白。 “陛下!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溺毙于风雪!若今日时大人因此被责罚,明日后日就不会有另一个时大人了!” 祁时安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怒气冲冲地从龙椅上下来,走到霍光身边时随手抢过一旁侍卫的佩剑,将其重重抵在他胸前。 “那柄剑名为苍生,你如何得知!回答我!” 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老师对你如此特殊! “回答我!你到底用了何种见不得光的下流手段,叫朕的老师对你如此特殊!如此亲密!连这柄剑的名字都告知与你!” “老师还同你说什么了!你们那日深夜在房中饮酒都说了什么……酒后呢?做了什么?!” 霍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小皇帝竟都知道….? 那吴老和自己的谋划…. 祁时安见霍光不说话,便以为事情如他所想,老师真的同他交往密切甚至….甚至抵足而眠。 这念头刚一升起,心脏就像被看不见的网紧紧勒住,网随着他的呼吸越收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心口又酸又痛,他的心是不是碎了? 太痛了,祁时安先是觉得自己拿着剑的手都在发抖,而后又感觉自己脚腕一凉,低头一看竟是条黑漆漆的大蛇。 那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沿着他的脚踝蜿蜒而上,冰凉的鳞片蠕动着爬过皮肤带来一阵酸痛。 他眼睁睁看着蛇爬到他耳边,又爬到他握着剑的手上帮他稳住不断颤抖的剑身。 “你眼前的人对你的老师有不轨之心,他整日跟在老师身后,用伪装出来的弱不经风的表象欺骗老师,他知老师对弱者会心软,故意骗老师放下戒心,故意骗老师同他亲密….” 黑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你得杀了他…别犹豫…眼前的人可是霍光,那个仁爱又正直,与老师处处相合的霍光,难道你想看着霍光踩着你的尸骨同你的老师欢饮达旦,琴瑟和鸣?” 他听见黑蛇冲他大叫,大叫着杀了他,你若不杀了霍光,明日就是霍光杀了你! 动手啊!动手啊!快动手!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祁时安被这喊声激得双眼通红,也不顾什么隐忍蛰伏从长计议,更别提制衡之术了,他眼前猩红一片,视野密密麻麻全是猩红的,随着他呼吸而搏动的巨大杀字。 他被这层叠的字勾了魂,心一横,握着剑就要往前刺。 “陛下!陛下!祁时安!” 耳边又传来喊声,刺出去的剑似是遇上什么东西,无法前进分毫。 “祁时安!你疯了!” 蛇…黑蛇….祁时安想再问问那黑蛇老师是不是真的对霍光更有好感。 可他顺着剑一看,哪有什么黑蛇,只有一只满是鲜血,死死握着剑身不放的手。 血顺着胳膊流到地上,成了一面暗红的镜子,镜子清楚地倒映出他的样子,披头散发,状若癫狂。 沈樑看着祁时安这疯狂的样子,也顾不上直流血的手和丞相风度,转头对着地上神色不明的霍光一顿臭骂。 “你到底说什么了!陛下是性情中人难道你霍将军也是吗!” 霍光站起身,神色无比复杂,“你救我干什么,我死了不是正合沈相的意?” 沈樑不理他,低头撕下一块白色的里衣包在伤口上为自己止血。 “将军若真不明白,就去问问您的门客吴老,别杵在这儿添乱了。” 这边祁时安也从恍惚中回过神,看见眼前这因自己造成的局面,心中又烦又乱。 “都下去!你们都走!” 等二人走了,祁时安深吸一口气,回去点了个灯笼,推开自己寝宫书架,走下地宫。 时鹤鸣正闭着眼试图运功冲破迷香,听见祁时安推门走进来,在床边坐下,也未曾睁眼。 “老师…” 看着时鹤鸣对自己依旧不理不睬,祁时安委屈极了,扑簌簌落下泪来。 “您这是….不要学生了吗….” 豆大的泪砸在时鹤鸣脸颊上,随后又滑落在枕头上。 “老师….您看看我….别不要我…” 时鹤鸣依旧闭着眼,在祁时安越来越大的哭声中不为所动。 老师?你若当他是老师,就不会无视他的意愿,做出这等罔顾人伦的丑事。 “可是时鹤鸣…之前兰斯包括季斯时都做过和他一样的事情,兰斯当时可比小皇帝过分多了,人家可是拿空间站要挟你,当时你可不是现在这种反应啊?” 系统头一次见时鹤鸣如此生气,显然是动了真火,有些好奇地发问。 “不一样….” 时鹤鸣犹豫了一会,嘴里吐出个不一样来。 系统似是听出了他的含糊,十分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追问。但这个问题仍像漆黑夜幕中亮起的灯一样,在时鹤鸣的心中留下印记。 为什么不一样呢时鹤鸣? 你知道的。 第64章 锁眉头顿悟霜雨雪 祁时安在床…… 祁时安在床边哭了一会哭累了, 便脱了衣服躺进被里。 他躲在被子里伸手将时鹤鸣搂住,脑袋埋在胸口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吐出一句话来。 “刚才霍光来找我……我险些将他杀了。” 时鹤鸣听见这句话没忍住,叹了口气。 祁时安头枕在他胸口上听见这叹息, 又感受到底下胸膛随之起伏, 酸涩感卷土重来, 鼻头一酸眼眶一红又掉起眼泪。 老师, 您就这么喜欢霍光?喜欢到仅仅是听见只言片语就会叹息难过。 时鹤鸣感受到自己胸前逐渐晕开的湿意,睁开眼睛发现小皇帝咬着被角,身体一抽一抽地正无声痛哭。 “你哭什么。” 他终是没忍住, 说了自那日来第一句话。 祁时安听见时鹤鸣这话哭得更难过了,不停地抽噎着,话也说的断断续续,“老师….您是不是喜欢霍光……” “您是不是….是不是喜欢霍光比喜欢我多…” 小皇帝等了一会儿没见身下的人回话,心中苦痛更甚。 他是个胆小鬼, 是个懦夫。 他没有再次追问的勇气了, 他怕….怕极了, 怕听到肯定的答案,哪怕这答案心里早有预料。 他知道自己品行有暇, 即非明君又难称圣主。他和霍光比起来全无胜算, 老师喜欢胸怀天下的仁爱之士,比如霍光。 他品行端方,善良正直,行事坦荡,称得上浊世君子,不光是老师,父皇和兄长都对他赞叹不已, 而自己… 祁时安不再深想,他哽咽着凑上前去堵时鹤鸣的嘴。 别说….他不想听。 老师,母妃说爱治百病,可为什么站在您面前,他依旧百病缠身。 他是个失败者,可唯独面对您,他不愿承认这一点。 眼泪流下来,流到二人嘴边,祁时安闭着眼睛用舌尖将其卷走,将这苦涩的泪水渡给时鹤鸣。 时鹤鸣没任由他这般痛苦地吻着,他看准时机,膝盖顶开祁时安的身体一个翻身将其压在身下,用积攒的力气将原先绑缚自己的黑布在小皇帝颈间绕了一圈,双手一拉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放我离开” 迷香的效果仍在,时鹤鸣拽着布条两端的手微微发颤。 “您…您是要杀了我吗老师?” 祁时安的头发散了下来,遮住他的眼睛,“您是想杀了我吗….” 时鹤鸣当然没想杀他,他只是气小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他的意愿,想借此逼迫他放自己自由。 可还未等他回答,祁时安唇边绽开一抹微笑,极轻的笑声在这空旷又逼仄的房间里回荡。 “老师,杀了我吧。”他叹息着。 “朕命令您杀了我您若不能爱我,那就杀了我。” 他是个君王,野心随着不容侵犯的自尊日益膨胀,他敏感,偏执,自负,多疑又易怒。 他有着此前无人知晓的眼泪,平静的嘶吼和指尖干涸的血痕,他狼狈不堪又强装体面的坐在金銮殿上,一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边逃避现实醉生梦死。 他放不下,拿不住又拎不清。 嫉妒的蛇缠着他不敢低下的头,多疑的线缝着他无法张开的嘴。 好一副虚伪的臭皮囊,好一颗懦弱经不起挫折的玻璃心。 可老师,时安觉得若因囚禁强迫您换取一场欢愉而死,那没什么好后悔的。您是时安拥有过最美妙的东西,您离我越远,越是抗拒,他就越爱您。 他一无是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您不可能真正爱上他,而他又不允许自己放下您,所以比起看您爱上别人,让您恨他,恨到让他死在您的手下,才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 爱与恨根生同源,您越是恨他,就越是爱他。 祁时安光是想到您如此浓烈的情绪是因他而起,心中就会升腾出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满足。 老师,若您心中尚存对祁时安的怜惜,那让他在情浓时无比幸福地去死。让这爱恨在此落下终局。 祁时安笑着将手覆上时鹤鸣的手背,无比坚定地带着他的手狠狠一拉。 布条骤然收紧,在他颈间留下一道充血红肿的勒痕。 时鹤鸣见状想松开手,奈何祁时安将他的手握的太紧,越是急越是乱,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帝借着他的手终结自己。 “祁时安!你松手!” 汗打湿了小皇帝的额发,时鹤鸣从中看见一只写满了愉悦的眼睛。 真是疯了! 他难道对自己的痛苦上瘾吗? 越收越紧的布条阻断了头与躯体间血液的连通,上面的血液就像硬生生被阻断的河流,一股脑儿堵在一处,祁时安的脸色已经发紫,额角的血管膨出,像一条细长壁虎趴在他脸上随着心脏不断搏动。 时鹤鸣看见祁时安的唇瓣开合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连忙俯耳过去。 “您保证” 下面的话时鹤鸣不用听就知道是什么,无非是不要离开他,不要帮助别人这样的话。 时安,你还是不信他,他就是为你来的,他为了你收民心,拉拢霍光,你为何总是不信他,宁可以死相逼? 可事情并非如他所想,祁时安张嘴喘了口气,攒了些力气说出下半句。 “不能走在我前头” “我不能再看着你离开了” “哥哥” 这几个字犹如平地惊雷,由下而上直击时鹤鸣的心脏,他的耳畔被震的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好像什么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叫我什么?系统你听见了吗?” 系统看时鹤鸣像个不走字的钟一样定在原地,神情恍惚中还带着不可思议和隐约的欢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你不该听见这句话,把它忘了,这是为你好。” 你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一次了,时鹤鸣。 它早就暗示过你,所有的支点都来自同一个灵魂,你难道不知道? 时鹤鸣知道,可他并不认为所有的支点都是同一个人。境遇是一个残酷的工匠,落下的每一笔雕刻都将同一个灵魂塑造成不同的样子。 让他心动的是季斯时,祁时安没有季斯时的记忆,时鹤鸣原以为季斯时和祁时安就像同一条河流分出的两条不同支流,一条裹挟着泥沙艰难前行,成为山中清涧,另一条成为湖泊。他不会因为喜欢山中清涧,而喜欢上同出一河的湖泊,更不会因此喜欢那条河。 他若因一句根生同源爱上祁时安,这既是对季斯时的背叛,也是对祁时安灵魂主体性的不尊重。 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时鹤鸣一直这样认为,直到从濒死的祁时安嘴里听见一句哥哥。 “你想错了时鹤鸣,他们不是从同一条河分生的关系,也不能按同一棵树生长的枝桠那样理解,他们就是同一个,你不要钻牛角尖。” 系统看出了时鹤鸣的纠结,出言提醒。 “这是个你从未接触过,也无法理解东西。如果把你现在所在的世界定义成二维世界,祁时安和季斯时就是三维世界中同一个物体在不同二维世界的投影。” “假设三维世界中那个东西长着狮子的头和前肢,但他后面是鱼的尾巴,那它正面的投影就是一头狮子,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是一条怪模怪样的鱼,虽然样子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东西。” “你会爱上季斯时,就一定会爱上祁时安。他们是同一个人,即使境遇不同性格不同,灵魂底色是相同的,处理问题的方法,看待事物的角度等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相同的。” 系统一口气说完了一大堆,挺起胸脯等待接受时鹤鸣崇拜的目光,可左等右等不见时鹤鸣有反应,遂抬眼,发现时鹤鸣不知道什么时候脱离了祁时安的控制,将手从中抽了出来,神色三分焦虑三分担忧十分温柔,软着嗓子哄祁时安松手。 “安安,松手,松手。我保证” 祁时安朦胧着一双泪眼,模模糊糊看见时鹤鸣微蹙着眉,无比担忧的样子。 老师唤我安安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唤我。 “老师,您答应安安,不要离开安安好吗?”祁时安嗓子被勒得太久,声音嘶哑难听,他怕时鹤鸣嫌弃,勉强把这句话说完就立刻捂住嘴,不出声了。 “我答应你,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时鹤鸣替爱俏的小皇帝将挡住脸的一缕头发掖回耳后。 祁时安肿着眼睛乖乖点了点头,眼底血丝未褪。 “我不会主动离开你,但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得尽到君王的职责,守好这个国家。” “但别害怕,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祁时安认真思考了一会后,再次点了点头。 他听话,他做得到。 得到明确答复的时鹤鸣松了口气,目光含笑揉了揉小皇帝的头。 “乖孩子。” “放老师出去,老师帮你解决霍光和沈樑。” 第65章 霜雨雪终成苍生道 时…… 时鹤鸣原以为祁时安会同意他的话, 放他出去,结果他想错了。 祁时安低着头,默不作声,屋子里刚刚缓和的气氛再一次凝固。 半晌, 他才开了口。 “对不起老师。” “您还不能出去。” 为什么?时鹤鸣有些不解, 还有什么顾虑吗?他这么想了, 便也这么问了。 “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祁时安一手把揉乱在一旁的被子扯过来拉高, 将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只留下一双婆娑泪眼可怜兮兮地望着时鹤鸣。 “也不是,我说了, 老师莫要生气。” 时鹤鸣看着眼前小人眼珠子滴溜溜转,酷似某种爱做坏事的小动物。 都摆出这副样子了,叫他如何生得起来气? “说吧,怎么了?” 祁时安听了时鹤鸣带着宠溺的话,周身似是泡进一池温水, 感觉四肢百骸都化作软绵绵的一滩, 心里暖洋洋的。 嘿嘿, 喜欢老师,喜欢。 “沈樑不知道您在这儿”祁时安一边说着, 一边隔着被子去摸时鹤鸣的手。 “您斩杀尹昌的事一出, 他就带着折子来找了我,折子上是除江南和淮北外,各地郡守的签名。” “沈樑怕我偏袒您,早早的就联和其余封疆大吏联名上疏向我施压,要我治您的罪。理由他都替朕想好了,目的就是要您远离朝堂,甚至置您于死地。” 祁时安摸索着勾住时鹤鸣一根手指, 用孩子般天真的口吻继续说:“我没办法,老师。我真的没办法,我也想在朝堂上怒怼沈樑,光明正大的放您出去,可是不行。” 不知怎地,他越说越激动,那根手指也随着他的话慢慢往上爬,直到按在时鹤鸣的手腕上。 “您以为我愿意被架空,愿意过这种左右掣肘的日子吗?沈樑和霍光纵横织出一张大网,一步步将我逼的毫无喘息之地。 用兵,我那点侍卫在霍光那群精锐面前如同螳臂当车,撑不过一日。用人,满朝文武里头明着的沈党就已是半数,您信不信,今天我动了沈樑,明天一半的朝臣就得告老还乡。 我只能,也必须在这分寸之地,在这金窟窿里做个吉祥物,做个横竖都不出格的皇帝。” 祁时安说完了,眼睛悄咪咪看向时鹤鸣,试图从那张静如深潭的仙人面上找到些什么,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怜惜?爱护? 他既想通过示弱换取老师的纵容,又不想让老师认为他是一个懦弱无能的昏庸之辈。 他一下下地数着时鹤鸣的脉搏,想以此判断眼前人的想法。 世人都爱月亮,可唯独他能将月亮私藏。他不想得到了又失去。 月亮不能回到天空,月亮要呆在他的笼子里。 “你说,小皇帝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不想放你出去就直说呗,干嘛诉苦,讲这些有的没的。” 系统就像事故现场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又在他心底出言拱火。 真心还是假意重要吗? 安安固然存有私心,想将自己一直囚在地宫里,可他一路行至如今,独自面对诸多波折,得到了又失去,失去的永远失去,如此可怜,确实不易。 “我还剩多长时间?”时鹤鸣问系统。 系统翻了个白眼,拉长声音怪声怪气地回答:“还有不到半~年~啦~帝~师~大~人。” 半年就目前的进度看,时间还不算紧。 时鹤鸣轻轻将祁时安按在自己腕间的手指移开,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问祁时安。 “你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赌约?当然记得,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他都记得。 “记得。” “你现在回答我,苍生是什么?”时鹤鸣问道。 祁时安虽对他的发问感到不解,但还是从被子中探出来,在床上坐好,乖乖回答。 “苍生就是我跟您,无数个我跟您,老师。” 时鹤鸣听了他的话心里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良久,他笑了一下,对着系统道:“我怕是要输了。” 系统没有说话,在他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缩回去装死。 时鹤鸣将目光放在祁时安身上。 系统说的对,安安和斯时果真是同一人。 他们看似是独立的,经历南辕北辙的两个灵魂,其实骨子里对万事万物的敏感和解读如出一辙。 他总是能一语点醒他,点醒他这个自诩开悟的梦中人。 苍生啊,不就是这样,无数个他和安安,就像霍光,余敏慧和张莺歌。 每个人都有在乎的人,每个人拼命的理由都是因为爱。 亲情,友情,爱情。 大爱,小爱。 爱父母,爱同伴,爱家乡。 那他是因为爱保护这个世界的吗?时鹤鸣想,他是因为见不得百姓受苦才保护世界的吗?是因为心中正义心中不平或是看见世界的美,看见普通人从而保护世界的吗? 好像都不是,他只不过是为了他爱的人不再受苦。 他已经学会了爱一人,何尝学不会爱苍生?推己及人,让这天下所有和他一般只爱一人的人免于分崩离析,颠沛流离,就是爱苍生,才是苍生道。 祁时安看着时鹤鸣许久没回话,以为自己的回答他并不满意,有些紧张。 “老师!您您再给我点时间!我再读些书,定能领悟的!” 祁时安说着便凑过去,手揪着时鹤鸣的衣角不放。 时鹤鸣原本想说陛下已经赢了,可话到嘴边儿却又咽了回去。 不能说,不能说他输了若是叫安安知道他才是赌输了的人,那小脑袋里指不定又蹦出些什么背离廉耻的法子。 “好你个时鹤鸣,你这不欺负小孩吗?再说了,小皇帝还能做啥背离廉耻的事,最多就是拉着你一道,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哈哈哈哈哈你若不同意,他自己吃点自助餐也不是问题。” “别说了”时鹤鸣听了系统的话,耳根子发热。 那日安安所做的事还历历在目,小皇帝迷离着一双眼,面色潮红,他甚至能回忆起祁时安被汗打湿贴在脸颊的乌发和快感袭来时紧咬的嘴唇。 不得不说,很美。 绝艳谁怜,天然殊胜。 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不知怎的,这几句诗就像长了腿一样,赖上他了,在他心里跑个不停,脚步隆隆地砸在他心里,连带着那一团拳头大的软肉都不清不楚地乱晃。 时鹤鸣甚至觉得他目光所到之处都遍是这几句诗的影子。 他是什么时候读的这些诗?这样的艳这样的使人恼羞成怒。 所以当听见小皇帝说要读书的时候,时鹤鸣下意识出言制止。 “不准读!” 祁时安察觉他语气惊慌,神色有异,以为自己又惹得老师不高兴,立刻将身子贴过去,将脸凑到时鹤鸣面前,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冲他撒娇。 “老师~安安错了,安安不读了。” 祁时安不靠近还好,他这冷不防的一靠近将时鹤鸣本就乱成一团的心搅得更乱了。 只得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一只手将香喷喷软乎乎,身上还冒着热气的祁时安推远了些。 “与陛下无关是为师是我” 时鹤鸣说了一半觉得不对,他怎么好意思再做小皇帝的老师呢? 祁时安是季斯时不假,他喜欢祁时安也是真,可是他和祁时安仍属师生,师者本应传道授业解惑,而不是用艳诗夸赞自己的学生!更不应该半推半就的同自己学生有了肌肤之亲! 他算什么老师?他耻为人师! 系统本来还想着看时鹤鸣的笑话,看他在小皇帝的攻势下能挨过几秒,结果抬头就看见时鹤鸣这个老古板又在钻牛角尖。 “哎呀我去!不是,时鹤鸣!你这人怎么天天把自己往死胡同里边逼啊?!” “你是有什么道德洁癖吗?你是卫道士吗?!他喜欢你你喜欢他,你俩怎么就不能在一块了?” 系统急的口不择言,对着失魂落魄的时鹤鸣一阵输出:“而且你这算什么半推半就!分明是小皇帝强迫的你!上个世界你俩刚好没几天就分开了,这个世界可算有点时间,你不抓紧时间谈恋爱,居然有空在这想这些有的没的!你是不是男人啊时鹤鸣!” “这与我们是否两情相悦无关,我身为人师却对自己的学生我不配为人师,不能再做安安的老师。” 假师生,真鸳鸯,何其荒唐! 想到这儿,时鹤鸣将手从脸上拿开,理了理身上被揉乱的衣服,肃着脸对祁时安说:“陛下,恕臣不能再做您的老师了。” 祁时安听了这话大惊失色,眼里瞬间汪了一包泪,连忙贴过去,急切的将脑袋埋在时鹤鸣怀里拱来拱去。 “老师!老师为何这么说!是安安做错了什么吗?安安又惹得您不高兴?您可以直接说出来,或者您打我!您打我几下” 祁时安抓着时鹤鸣的手狠狠地往自己身上一拍,声泪俱下地复言道:“只要能使您消气,安安怎么做都行!您您别这样别别不要安安” 他不明白,老师上一秒还好好的,还含着笑温柔地摸他的头,替他挽好乱发,怎地下一秒就不要他了。 可没等眼泪流到脸颊,他便听见一句令他无比震惊的话,这话美得像极度悲痛中躯体用来麻痹灵魂的钓饵。 “因为臣喜欢陛下,所以无法再做陛下的老师。” 第66章 苍生道不辞温柔乡 因为什…… 因为什么?喜欢我? 老师竟是喜欢我的? 祁时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看来老师是万万不可能喜欢上自己的。老师是天上仙,而自己除了一个人间皇帝的名头外,一无所有。 他行至如今,最大的底气和依仗就是这身龙袍, 他清楚的明白如果扒了他这身尊贵的皮子, 将他扔到街上任他自生自灭, 他尚不如路边的乞儿。 所以他的老师, 时鹤鸣,您究竟是因为什么喜欢上他,喜欢上他这个一无是处的, 鄙陋自私的灵魂? 还是说,您根本不喜欢他,此番发言只是迷惑他,从这个金笼子里逃离的手段? 祁时安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深深地看向时鹤鸣, 试图从那张素白的菩萨脸上看出一点虚伪或是真实, 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老师….您说的是真的吗?您真的喜欢我?” 时鹤鸣原以为小皇帝听了这话会激动地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见自己话说出去半天没有回应,再看一眼眼前人迟疑的, 野兔般机警的神情, 心底有了些明悟。 安安不信他,不信他真的喜欢自己。 爱真是复杂又矛盾,它使位高者自卑,软弱者奋进,卑劣者高尚,肮脏者圣洁。 “主动点老古板,人类是种具有负反馈机制的动物, 越是在幸福的时候就越会幻想不幸的来临,短暂的生命和频繁的危机使他们成了惊弓之鸟,他们深信一切幸福皆有代价,莫大的幸福背后是更大的不幸,所以他们会因为畏惧一件想象中的,尚未发生的事而停下走向幸福的脚步。” “爱情是勇敢者的游戏,比起忍耐犹豫,深夜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思考可行性,在爱情来临时向着前方纵身一跃才更需要勇气。时鹤鸣,你爱上的人是个胆小鬼,所以只能靠你了。” 时鹤鸣听了系统的话,思考了一会后,忽然无比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谢谢你,系统。” 系统从来没被人感谢过,如今骤然从时鹤鸣嘴里听见这句温情无比的感谢,竟有些哑火,平日里那些插科打诨和它高强度网上冲浪学来的老梗热梗都像被嚼过的口香糖一样,乱糟糟地堵在脑袋里,它想按平时的语气说点什么来扳回一局,可越是搜肠刮肚的想,脑袋就堵的越厉害。 系统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堵了排气口的高压锅,情急之下大喊一声“烦死啦!!!”就一溜烟儿躲到了时鹤鸣意识最深处,怎么都不肯出来了。 时鹤鸣并没有想到自己简单一句道谢竟会使系统产生如此大的反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系统那句话,安安是个胆小鬼,可他却已经朝自己走了九十九步,而这剩下的一步,就让他来走吧! “安安,过来。” 时鹤鸣直起身子,坐在床上双眼含笑冲着祁时安招手。 “对,就这样,再靠近点。” 看着眼圈通红的小人像个不谨慎的兔子一样迷迷糊糊的朝自己这边靠过来,吸着鼻子一头雾水在自己面前坐好,时鹤鸣感觉胸腔里涌起一股暖流,像冬日第一口热酒,夏天躲进清凉的树荫。 这超出掌控的陌生感觉使他下意识动了动喉咙,屋子里看不见天,但他可以肯定,今天是个适合接吻的好天气。 “安安,闭眼。” 他一只手揽住眼前人的腰,另一只手绕到脑后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托住祁时安的头将其压向自己,吻了下去。 “真乖。” 时鹤鸣这一举动让祁时安的脑袋彻底宕机,他不敢相信伸出舌尖描绘自己嘴唇的人是朝思暮想的老师。 这一吻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两人都累了才堪堪停下来。 “老师….真是真的吗?您真的喜欢我?您喜欢我什么呢….我恶贯满盈,自私自利,您…” 祁时安还沉浸在刚才的吻中无法自拔,有些恍惚地伸手抚上自己肿起来的嘴唇。 “嘘——”时鹤鸣见他越说越下道,立刻将一根手指抵在他嘴边,堵住了那尚未说出口的自我贬低的话语。 “您本身就值得人喜欢,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逆境中成长得如此出色的。您没倒在一望无尽的夜里,而是顶着压力行至如今,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出来,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这还不够吗?您何必妄自菲薄,将自己贬损的一无是处。” “您有一个帝王该有的胸襟和气魄,您既有头脑又有手段,只要您想,就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老师,您是因为想我成为一个好皇帝才说爱我的吗?” 时鹤鸣在安慰人这一方面并不擅长,更别提安慰一个疑心重,又因为骤然出现的爱情患得患失的小皇帝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安安。”他握住小皇帝的手将其按在胸前,“我若是因为某种目的而爱你,或者你因为某种目的来爱我,那我们又何必在这里谈论爱情,我们要谈的是一场交易,一场结束后就银货两讫的买卖。” 祁时安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热度和饱满的,与他掌心纹路十分契合的弧度,心生欢喜。 “让你幸福快乐地活着,从过去日复一日的痛苦中走出来,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忧心自己何时会跌落到之前相同的境地里去,仅此而已。” 至于他到底因为什么爱上小皇帝的,时鹤鸣自己也说不明白,最初他只是心疼,再后来这份心疼化作他主动背负的责任,他要让这个人幸福。 他因为安安变得更完整,他生命里因为爱上安安而变得完整的部分使他一颗心软成了一滩水,淅淅沥沥地流向它的主人。他的一部分因为他彻底改变,安安的爱使他从一个高坐天边的假菩萨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 比起无心无情地在人间游历那几百年,他更喜欢如今的自己,是安安改变了他,他因为安安才真正看到,真正爱上这个世界,他也因为安安而爱上他自己。 所以论起人格健全,还是自己高攀。 时鹤鸣低声笑了笑,笑声让祁时安抬起了头。 还用多说什么呢?二人目光对视的瞬间,祁时安也笑了起来,看见他的眼晴,看见那双金色眼睛里满到快溢出来的爱,谁还会怀疑他不爱你? 爱人的眼睛就是美酒,他愿痛饮这美酒直到时间尽头,即使世界末日,万事万物相继毁灭,他们的爱也是永恒的,是瞬息万变世界里唯一不变的东西。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系统终于调理好了自己,从时鹤鸣心里跑出来,刚伸出头就看见这两个人贴得极近,你看我我看你,看得彼此面红耳赤,君王不像君王,臣子不像臣子,冷哼了一声。 它真是看扁时鹤鸣了,谁说他是老古板啊,他可太主动了。 眼瞅着俩人看着看着就亲到了一块,肢体相缠,相拥着倒进被里,系统抹了把眼角,骂骂咧咧地用尽力气替他们吹灭了旁边跃动的红烛。 真是烦死统了!这俩人! 系统骂了一会儿时鹤鸣觉得不公平,又雨露均沾的揪着小皇帝骂了几句,刚开始骂得极难听,后来骂着骂着就变了味儿,不多时骂够了,就晃悠着在时鹤鸣心底唱起歌来: 情双好,情双好, 纵百岁犹嫌少。 它唱了一遍犹嫌未够,就接着重复了一遍,纵百岁犹嫌少,纵百岁犹嫌少…….这句话被系统翻来覆去唱了好几遍,最后竟被系统咂么出味儿来。 犹嫌少,真好。 它美滋滋地想。 第67章 温柔乡上演人间戏 二人初通情意,…… 二人初通情意, 干柴烈火这么一闹,就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祁时安浑身上下酸软成一团,昏过去又死过来, 浑浑噩噩看着上方不断晃动的床幔, 此时才觉得后悔, 后悔为何没在屋子里开个窗户。 不为别的, 最起码能通过天色判断一下时辰,而不是像现在,晨昏颠倒地承受狂风骤雨。 一切结束之后, 时鹤鸣将哭哑了嗓子的小皇帝拥在怀里沉沉睡去。 “老师!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祁时安睡了没一会就匆匆醒来,面色焦急。 “我是不是错过了早朝?!” 时鹤鸣迷迷糊糊地被他摇醒,问了下系统得知离早朝还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立刻从床上坐起,帮着小皇帝满地找衣服。 祁时安穿好了里衣, 在床上遍寻腰带无果, 眼光无意间往地下一扫, 就见他那玄色绣金祥云纹的腰带正皱皱巴巴,可怜兮兮地呆在地上。 昨夜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 祁时安气得鼓起脸颊。 老师好过分!居然用腰带绑我的手! 时鹤鸣见小皇帝盯着地上的腰带愁眉苦脸, 心里头油然而生一股愧疚,是他不好,是他不知节制太过放纵… 因为没有腰带,祁时安只好用手拢住散开的衣襟,谁知他一条腿刚触到地面,膝盖就像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如同断了翅膀的鸟, 不受控制的向地面摔去。 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时鹤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祁时安的胳膊将其扯进怀里,无比自责地问怀中人是不是伤到了。 “不是后面,是膝盖…”祁时安看着时鹤鸣这样子觉得新奇无比,肚子里冒了点坏水,伸手掀起自己的衣摆露出青红肿胀的膝盖,故意挤出哭腔对着时鹤鸣诉苦。 “呜呜呜老师,安安好痛!” 小皇帝骨头细,皮肉又嫩又白,青红的一块就像鲜花开在雪地上,既狰狞又显眼。 时鹤鸣愧疚的不得了,捧着那一双腿想碰又不敢碰,生怕自己手重,没减轻疼痛反倒弄得安安雪上加霜。 祁时安贪婪地盯着看不停,将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尽收眼底,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安安骗老师的,一点都不痛!真的。” 他休息了一会儿从时鹤鸣怀里钻出来,为了展示自己所言非虚还在地上蹦哒了几下,见时鹤鸣皱着的眉头有了展开的趋势才长舒一口气,转身向门外走去。 “老师,安安下了早朝就回来找您!” 祁时安像个花蝴蝶,轻飘飘飞到门口又转头快快乐乐地冲时鹤鸣挥手作别,却在脚步踏出房门的瞬间沉下脸。 郑保正弓着腰揣着手低头等在门口。 “那群老家伙又出什么事了。” 郑保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回话:“回主子,检察署来报,今早霍将军同沈相共乘一车上的朝。” 祁时安冷笑一声,转身往外走,飞扬的袖子甩了郑保一脸,君王的袖子上密密麻麻地嵌着数颗宝石,宝石有棱有角,打在他脸上又疼又痒,可他动也不敢动一下。 “走,去看看这俩人葫芦里面买的什么药!” “是——主子。” 金銮殿上,九条金色蟠龙盘在柱子上冷眼观察着底下群臣。 千年来殿上和殿下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功名利禄,黄袍加身,不过是浮云一抹,千古繁华转瞬即逝,唯有它默默的守在柱子上,纵观沧海桑田。 它们眼皮子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千年前唱响的大戏,今日也照常唱起。 底下文武百官如泥塑木雕垂首侍立,霍光和沈樑一左一右地站着如同两座沉默的大山,殿内落针可闻。 而年轻的君王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 “陛下!臣斗胆,再次恳请陛下明察江南监御使时鹤鸣僭越一事!”霍光的声音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众人或震惊或暗喜的目光下,身着朝服的霍光向前一大步,对着君王深深一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卷厚厚的絹书。 “陛下,这是江南包括长阳,临安在内的十余县百姓的联名请愿,江南百姓听说监御使时鹤鸣被捕入狱,寝食难安,纷纷涌入各地县衙联名请愿。臣刚巧率军经过此地,听闻此事,百感交集,遂应百姓要求携了这絹书入京,呈于陛下。” 祁时安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按在冰冷的扶手上。 他眯起眼,挥手示意郑保将接过絹书,郑保得了示意,小跑着下了玉阶,接了霍光手上絹书又马不停蹄地跑回祁时安身边,未等气喘匀便将絹书从左至右徐徐展开。 絹书不算长,三尺有余,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其中最瞩目的莫过于两人。其中一人的字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字体娟秀,字迹暗红,带着一股铁锈味,是余敏慧;另一人字写的极大,张牙舞爪地占据最上方,字体飘逸狂放,是沈思危。 好你个霍光!竟拿这东西要挟朕! 这上面的人不过是些平头百姓,你以为朕会在意吗?! 一股尖锐的戾气猛地冲上祁时安颅顶,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甚至觉得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 要冷静,冷静…不能让老师一番苦心化为乌有。 他这样想着,深深吸了口气,殿里的空气依旧这么冷,同十多年前别无二致,灌入肺腑,寒意彻骨。 祁时安再次将视线放到下面,下面每一个人表情各不相同,堪称精彩,其中霍光神色坚毅,紧锁着眉头,俨然一副抗争到底的蠢样子。而沈相….沈樑看起来面色平静无波,可那微微抬起的眼睑下透出的分明是逼迫。 他稍加思索后一把扯过郑保手中絹书,用力朝沈樑摔过去。 “好好好!沈相!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他骂完沈樑又对上霍光的眼,“霍将军心系百姓程度之深,朕自叹弗如。将军果真同民间街头巷尾传言相符,侠肝义胆,日月青天!” 祁时安这话无疑是给霍光扣了大帽子,他话音刚落,霍光就碰地一下跪了下去,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坚实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嘶——真疼,这声音听得小皇帝膝盖一痛,下意识地揉了揉膝盖。 沈樑看霍光跪了,不紧不慢地出言道:“将军此言甚是可笑,在下问您,时鹤鸣是否于公堂之上斩杀尹昌?他知不知道江南郡守与他这个江南监御使乃是同级?” 沈樑对着霍光问完,又转过头对着祁时安:“将军知不知道陛下此前并未授予他任何先斩后奏的权利。” 这话面上是对着霍光说的,可他眼睛看的方向却是祁时安。 将军知道吗? 将军知不知道重要吗?重要的是皇帝知不知道,承不承认。 若他祁时安承认了,承认他并未给予时鹤鸣先斩后奏的权利,那时鹤鸣这罪名就算是坐实了,死刑或流放,不过是沈樑一句话的事。 若他不认,表明朕确实授予过时鹤鸣这样的权利,那他此前将时鹤鸣关进大牢的做法就是错的,是未经证实就下旨的误判。 沈樑啊沈樑,你真是玩的一手好阳谋。 宽大的龙袍下,祁时安将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依靠那一点锐利的疼痛,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暴怒。 你早就看出来他对老师抱有别样的心思,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你确认他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独占明月的好机会,利用他的私心来完成这个无解的阳谋。 不愧是沈樑,不愧是当年逼兄长退位不成,便一杯鸩酒送其归了西,让他活生生背了一年骂名的重臣,沈樑。 沈樑,好,很好,祁时安眼睛死死盯着神色自若的沈樑,庞大的恨意无处消解,只能一口口咬下自己口腔中软肉,此刻他需要一种清晰的鲜活的疼痛来唤醒自己。 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现在进退两难,跟被架在火上烤没什么两样。 放了老师就等于承认皇帝做错了事,皇家威严有损;若不放老师,老师费劲心思在江南为朕博得好名声,这一颗颗民心就会倒向霍光,老师的努力顷刻间化为乌有。 算了,威严有损就有损,皇帝凭什么不能做错事,跟其他选择比起来,只有这一条路不伤害老师,才能走。 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说那句话时,一声清脆的鹤唳从殿外传来,离门较近的官员颤颤巍巍地探头一看,一只通体雪白的,头顶鲜红的鹤正张开双翅,在金銮殿上方盘旋。 见屋内人并未有所动,天上接二连三的又响起几声鹤唳,若说第一声鸣叫带着一点请求,那后几声就颇有几分急切的催促意味。 里面的,搞快点!快把那东西拿出来,时鹤鸣已经在屋里做好饭,等着小皇帝回去吃饭了,真是的,一会儿菜都凉了!!! 磨磨唧唧的,鹤也是要吃饭的啊! 但更令众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发生了,只见屋内霍光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探入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来。 “陛下,臣还有一事,此事刻不容缓!”霍光抬起头,语气里带着豁出去的决绝,眼神却淡淡,“臣霍光冒死,参奏丞相沈樑,通敌卖国,豢养私兵,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在此!” 第68章 人间戏王谢堂前事 通…… 通敌卖国?豢养私兵? 霍光的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入一盆冷水, 朝堂众人一改之前的寂静。 压抑的惊呼、倒抽冷气的声音、衣袍摩擦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无数道目光,惊骇、怀疑、恐惧、幸灾乐祸……齐刷刷地钉在霍光递出去的那张泛黄的纸上,又惶惶然地投向龙椅上年轻的君王和阶下面色依旧沉静的丞相。 在他们眼里,沈樑做出这档子事并不稀奇, 他可是连皇帝都能拉下马的人, 说他没做这事才算得上稀奇, 让他们如此失态的是, 率先将窗户纸捅破,打破平衡的人居然是霍光。 霍光为何会做这个先挑头的人? 君王的心脏在冕服之下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是老师一定是老师做了什么, 老师料到我会被沈樑为难,安排霍光为我解围。 想到这儿,祁时安强压下涌上心头的甜蜜,现在还不是想老师的时候,霍光此举相当于彻底同沈樑撕破脸。 这意味着过去他, 沈樑和霍光维持的稳定局面已经被打破, 下一个出手的人会是谁?沈樑吗?还是老师? 老师此举定然不光是为他解眼前之急, 还有更大的筹谋在后头。 不管了,老师这么做自有道理, 反正无论如何, 老师的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他。 祁时安心中思绪纷繁,面上却不显,仍维持着刚听到霍光发言时的表情,接着他将目光缓缓移向丞相,刻意停顿了片刻,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向沈樑,眼神里带着帝王的审视、难以置信的痛心, 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臣子背叛的愠怒。 “沈相?”祁时安的声音不高,却轻而易举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在大殿中兜了一圈又重重砸向地面。 沈樑紫袍玉带,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对眼前石破天惊的指控和君王的目光,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脸上一分惊惶失措也无。 他方正的脸上,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极幽微的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甚至没去看那个致命的证物,只是唇角牵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 “陛下明鉴。”沈樑的声音平稳如初,好似古井无波,“清者自清。” 君王的目光在沈樑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艰难地辨认着什么。最终下定了决心,带着好像被逼到绝境的沉重与无奈,疲惫地闭上眼睛。 “拿过来。”祁时安倚在龙椅上,手按向自己紧皱的眉头。 郑保立刻小跑着下了玉阶,接过霍光手里的纸,用双手捧了,恭敬地呈到祁时安前。 祁时安将其接过,指尖触碰到纸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纸的厚度不对,比寻常信纸厚了一倍,定有什么东西藏在纸里。 意识到这一点,祁时安面不改色继续手里的动作将纸展开。 他看的很快,一呼一吸间就浏览完全部字迹。 此刻若是系统在场定会为祁时安展现出的精湛演技拍手叫绝,只见祁时安缓缓抬起眼,望向阶下的沈樑。 “此事”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勉力压制心中巨大失望和愤怒后的疲惫,“干系重大,骇人听闻。仅凭这一纸书信,朕不愿轻信。” “沈相乃是股肱之臣,是先后辅佐过父皇和朕的兄长的忠臣重臣。朕犹记得,皇兄骤崩,朝野汹汹。是沈相力排众议,扶朕于危墙之下。丞相于朕,亦师亦友,于国,他夙夜操劳,年不过半百,两鬓就已苍苍。这桩桩件件,朕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都记着呢——”他说这话时,眉头依旧紧皱,眼睛里带着感激与悲痛,可若群臣再看的仔细些,就会发现他们君王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阴冷的弧度。 “可朕为天子,承天命,系万民,将军既参奏,那便不得不查!彻查到底!掘地三尺见个分晓!既要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更为了护住忠臣的清白!构陷者定斩不饶。” 祁时安微微吸了一口气,放软了声音道:“在此期间委屈丞相,暂回府邸,静候勘问。且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不得离府半步。” 他说完了,又提高声线对着底下群臣:“严台,你身为九卿之首,现命你与廷尉宗正典客等人即刻接手此事,要严查此证所列诸事,务求详实,不得有丝毫徇私枉法!” 沈樑听见祁时安这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被软禁的不是他自己。只是低头整了整袖口,动作从容不迫。 “臣,遵旨。” 临下朝的时候沈樑没有像往常那样先走,而是留在了殿内,他把目光投向空荡荡的龙椅,唇边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小皇帝,翅膀硬了,长大了。 是谁改变了他? 沈樑收回目光,走出了空无一人的大殿。 此时,改变了小皇帝的罪魁祸首,正站在桌子旁,低着头认真地给小皇帝编辫子。 “老师~系那根,那根白青色更衬我的面色。” 祁时安托腮望着镜子里他身后神色专注又柔和的时鹤鸣,笑得眯起眼睛。 好喜欢老师,好喜欢。 真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或是让所有人都消失,天地都消失,只剩他和老师,就在这个小屋子里,过只有彼此的神仙日子。 “在想什么?” 他盯着的镜子想得正出神,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是时鹤鸣,他脸上带着笑,叫他看看编的怎么样。 “我在想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这话他说的极轻,梦话似的,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听见。 “早上你走没多久,郑保派人送过来一瓶开的正好的小雪素你看,是不是挺配的。” 祁时安回过神,发现时鹤鸣别出心裁的在自己鬓边插了几朵月白色小花。 铜镜太大,立在桌前看不清楚。祁时安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面龙纹手持镜来。 他把镜子拿到脸边左看右看,欣赏了半天,欣赏够了忽然蹭地一下站起来,转身扑了时鹤鸣满怀。 “老师编的真好看!安安好喜欢!” 祁时安像无尾熊一样,牢牢地扒在时鹤鸣身上,脸颊蹭来蹭去,手也不安分地沿着背沟一路向下。 “安安,别闹。” 时鹤鸣躲闪不及,被小皇帝热情的拥抱搞的耳根通红,不得不揪着脖领子将人从身上撕下来,自己坐到床上。 “今日上朝,沈樑他们为难你了?” 时鹤鸣说完这句话久久不见回话,抬头一看,发现祁时安正抱臂站在原地,表情凶狠中带着委屈。 算了,安安小孩子脾气,自己惹生气的,自己哄吧。 他无奈地笑笑,冲着祁时安拍了拍腿。 “安安,过来。” 见时鹤鸣主动叫他过去,祁时安用鼻子哼了一声,原地磨蹭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把头往在时鹤鸣腿上一枕,像大猫咪纡尊降贵地冲着主人翻出毛绒绒的小肚皮。 人,你可以摸我。 老师,你可以摸朕。 时鹤鸣看懂了他的暗示,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他的头发。 “沈樑他们今日可有为难你?” 祁时安眯着眼睛,嘴里黏糊糊地吐出一句话:“有哦,他们逼我给您定罪。” “您是不是早就料到了?”祁时安的眼睛忽然睁开,一眨不眨地盯着时鹤鸣看,“所以您才派那只鹤过去?提醒霍光?” “您和霍光商量过什么?什么时候商量的?我怎么不知道?” “在什么地方?是只有你们两个还是屋子里有别人?是沈思危吗?” “莫非那封书信也是您给他的?” 祁时安很敏锐,甚至有些过于敏锐了,都不用时鹤鸣提醒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惜与时鹤鸣的想法不同,祁时安的侧重点很明显不在下一步计划上。 祁时安越想越气,心中醋意顿起却不敢像之前那样随意撒泼。他只能咬着牙在心中安慰自己,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是正宫,自然要拿出正宫的气度来。 霍光算什么,就算他和老师背着自己见过面,背着自己喝酒,背着自己商量事情,也没什么问题,算不得大事这可太算得啦! 祁时安做了半天心里建设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伸手扯住时鹤鸣垂下来的长发,向下一拽,使时鹤鸣不得不弯下腰,将脸凑到他脸边。 他们二人一坐一躺,一人弯腰面带宠溺,一人平躺美人嗔怒。 “您和霍光到底是什么关系?” “您说,更喜欢朕,还是更喜欢他!” 时鹤鸣被拽住头发也不生气,看着小皇帝的目光依旧温柔得让人羡慕,“我只喜欢安安一人。” “安安真聪明,那封信确实是我给他的。” 时鹤鸣将手探进躺着那人的衣襟,准确地从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 “这封信是尹昌的妻子张莺歌交给我的,我把它给了霍光。” “您那时候便已知道,吴明就是霍光?”小皇帝这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句简单的我只喜欢你就能哄好他。 时鹤鸣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没错。” “只可惜,那信是假的。” “假的?!” “假的?” 系统和祁时安同时出声,“卧槽不会吧时鹤鸣你怎么知道是假的万一真是假的咱不就废了?” 相比于系统,祁时安到底是皇帝,明显更沉得住气,他只是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出地等着时鹤鸣为他解惑。 时鹤鸣被他这副样子可爱到,忍不住弯起手指,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 “虽然信是假的,但里面东西是真的。你把它撕开来看看。” 第69章 堂前事夜沉鹤西飞 雪下的越发大了…… 雪下的越发大了, 天地被这鹅毛大雪填满,举目皆白,一点夜色都看不见。 严台下了轿子被冻得一哆嗦,立刻加快脚步往金銮殿里走。这么晚了, 皇帝派郑保叫他秘密进宫, 此举是福是祸? 他心里泛着嘀咕, 头又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想看看还有谁同他一起被传进宫了, 可雪太大糊了视线,除了远处宫墙上挂着的红灯笼透出的光外,什么也看不见。 红光凄凄, 透雪而来,像满是缟素的灵堂前经过一支吹锣打鼓的迎亲队,凄艳吊诡。此时正巧吹过一阵冷风,吹得他后颈阴森森地凉,他缩了缩脖子, 有些尴尬的笑笑。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好端端的, 干嘛自己吓自己。 可不知怎的,严台踏上台阶前, 又扭头往外面瞅了一眼, 这一眼就不像灵堂了,雪也不是雪,是飘洒的纸钱,远处的红灯笼则是快燃尽的红烛,就这么模糊地摇晃着。 算了,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抬脚迈入大殿。 皇帝已经坐在龙椅上等他了, 此刻正拄着头,半阖着眼睛打盹儿。 “臣严台拜见陛下,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严台低头跪着等了一会儿,皇帝没说话,他有些紧张,又等了一会儿,皇帝还是没说话。 于是他只能低头数地上的金砖,忽然看到金砖上有一抹明晃晃的水渍。 这水是哪儿来的?他寻思了一会,然后发现这水是从自己身上落下的。原来就这么一会儿,他身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落到地上了。 就在这时,皇帝说了话。 “沈相通敌一事,严爱卿可查到什么线索?” 严台一惊,顾不上擦汗赶忙回了话,“回陛下…臣无能,暂时没查到什么东西。” “你是朕的奉长,九卿之首怎会无能。查不到…”祁时安顿了顿,锋利的眼神打在严台身上,“是不敢查,还是不想查!” “陛下!臣万万不敢!”严台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为自己辩解,“臣真的查不出什么…” 他正等着皇帝宣判呢,殿内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未停,越过他直接往皇帝身边去了。 饶是心里好奇他也没敢抬头,只是等着近在咫尺的铡刀落下来。 “做的不错,下去领赏吧。” 皇帝好像很高兴,等那人走后也没再对他说什么,只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就让郑保送他出去了。 郑保来到他身边,带他走出金銮殿。 “郑公公,刚才那人….?”严台有些好奇,凑近了悄声问了一句。 郑保两根手指摩擦了一下他暗中递来的金锭,眼珠子朝四周轱辘了一圈见无异常后,凑到他耳旁轻声说了一句:“好像是关于四平街的,具体的咋家就不知道了。” 四平街? 严台下意识觉得与沈樑有关,于是谢过了郑保,朝宫外走去。等到了宫外,他立刻叫车夫调转马头,在城外兜一圈再回府,自己则乔装打扮一番去了丞相府。 “你确定是四平街?” 沈府的书房不大,其间塞满了奇珍异宝。一整个博古架的珍玩反着暖黄烛光。沈樑的身体靠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手指漫不经心地翻动桌上的古籍。 “确定。” 是郑公公说的,这句话已经到嘴边了,严台的左眼皮忽然跳个不停。 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他将那话咽了回去,又换了个说法,“我耳力好离得又近,但那人声音实在太小,只隐约听见四平街这三个字。” 接下来沈樑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没说几句话就挥手让他走了。 严台拜别了沈樑,又在街上七扭八拐地绕了一通,方才回了府。 等确定严台走了后,沈樑离开书桌,背手走到窗前,略微沉思一会,便叫了个人过来。 “你去四平街,把刘四做了,要快,做的干净点。” 来人见沈樑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不敢耽搁,运足了功,一个跳跃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由于任务领的匆忙,那人就没细看,因此也没发现他身后,一个快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也动了起来,向他消失的地方追去。 影子一路跟着他来到四平街一个卖豆腐的作坊前,见那人朝门板上左敲了四下右敲了四下后侧身隐在一旁等着,自己也没闲着,从怀里面掏出一块打磨得无比光亮的铜片,朝天上一晃。 不多时门开了,里面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乌黑的脑袋。 隐在一旁的人看见刘四伸了头,手腕一抖,袖间滑下一柄开了刃的匕首。 黑衣人见刘四马上就要被割喉,立刻调整身形去救,腿正蓄力呢,忽然感觉颈间一凉,接着一股暖流顺着脖子往胸口淌。嗓子眼里甜甜的,像小时候因为馋偷吃的那颗蜜饯,他当时因为蜜饯丢了舌头没了名字,成为帝王身边不会说话的影七,如今这甜味儿又出现了,他又会因此丢了什么呢? 他想呼救,但叫不出声,甜意还没过,气管里又开始痒。他伸出手往脖子里头扣,却摸到一手湿滑,滚烫的,滞涩的血。 影七一辈子不出声,连倒下也是消无声息的,他软在地上,眼前一道白光正向下俯冲。 这次的甜,原来要的是他的命。 系统看见影七晃的光,本想转头带时鹤鸣过来,结果翅膀还没张开就看见影七被沈樑派去的人割喉死了。 呜呜呜,系统很喜欢他的,很喜欢这个偷御膳房的鱼给它解馋的影七。 但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不能让刘四死了,刘四死了,时鹤鸣的计划就白做了! 它展开翅膀向下俯冲,赶在杀手的匕首划破刘四的喉咙前猛地一撞,将那人的手撞歪了一寸,匕首擦着刘四的脖子没入门框。 杀手见一次攻击不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刘四的胳膊,另一只手反手拔出匕首再次往他脖子上攻击。 系统见此又冲上去,用自己尖锐的喙去啄那人的手。 时鹤鸣!你怎么还不来!统要顶不住了啊啊啊啊啊! 身形庞大的鹤灵巧地躲过向它袭来的匕首,时不时扑腾翅膀对着那人眼睛猛啄,可一只鹤如何能打得过训练有素的杀手呢。不多时,系统就被那人瞅准了时机一招擒住翅膀扭断了头。 这是系统第一次知道疼,脖子间像是过了电,沿着断裂的血管和错位的骨头一路烧上来,到脑子里停下了。大脑什么感觉都没有,它没有神经,不会痛,依旧执行着最后的命令,不能让刘四死。 刘四不能死。脖子虽然断了,四肢却依旧能动,像被砍断的蛇头,没了身子也要拼着咬仇人一口,又像青蛙,被剥了皮砍了头,腿也依旧跳着想走。 杀手看着头顶鲜红的鹤从地上支起来,长脖子耷拉着,翅膀张着扑过来,吓得肝胆一颤。 这他妈什么怪物?!怎么还不死? 他这次下了狠手,挥手向下狠狠一砍。 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雪地,鹤头滚到杀手脚底下,金灿灿的眼睛正对着他。 “晦气!”杀手朝鹤头啐了一口唾沫,转头去追趁乱逃跑的刘四。 “时鹤鸣!快!快!鹤死了!那人就得杀刘四了!” 与鹤断了联的系统一边在时鹤鸣心底狂叫,一边给他指路,带着他往四平街赶。 但还是晚了,时鹤鸣赶到的时候,杀手已经结束任务,拿着刘四的头准备回去复命。 刘四死了,那就不能让杀手活着回去了。 时鹤鸣心里一狠,连着几个跳跃,衣袖翻飞间一剑结束了杀手的命。 “都怪小皇帝!要不是他把你困在地宫,你也不至于在那个迷宫里折腾这么半天才出来!” 时鹤鸣听着系统抱怨的声音,沉默不语。系统见他不说话,抱怨的更起劲了:“都是你惯的!我算是看透你了时鹤鸣!你就是个耙耳朵老婆奴!现在好了吧!刘四死了!你还能从哪找一个有沈樑罪证的接头人来!” “你对得起张莺歌吗?人家知道沈樑通过接头人给尹昌传话,又费劲巴力地跟踪尹昌找到接头地点,怕被发现又塞在纸中间给你,你可倒好!” 时鹤鸣还是没说话,面上风清云淡地将系统的讽刺照单全收,握着剑的手却爆出一条条青筋。 是他的错,是他学艺不精能力不够,没能再快点。 “疼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水,将系统心中的火气浇了个透。 “疼吗系统?”见系统没吱声,时鹤鸣又问了一句。 疼啊!怎么不疼!被打伤了疼,被扭断脖子更疼,后来砍头的时候它疼麻了,都不知道疼了。 那人踢破了它的内脏,扭断了它的骨头。它才知道原来疼痛也分种类。 内脏破了的疼是闷闷的,一片一片的,动哪块肉都不舒服;脖子断了的感觉很复杂,先是钝痛,后来骨头碴子刺破了血管肌肉,疼痛变得尖锐起来,像线穿在身体里来回的扯来回的磨,又热又麻;长久的窒息是又一种痛法,肺子像灌满了水,绷得紧紧的气球,被人玩笑似的向上一踢——轰的一下,在天上炸了。水像血又像雨,淅淅沥沥地,劈头盖脸地往下打。 它想大声喊,想说特别疼,疼死统啦!可是看到时鹤鸣的样子,这话就说不出口了。 真讨厌!明明疼的是统,可可为什么这人看起来比他还疼。 “不疼啊一点也不疼!我是系统诶,系统又没有实体没有神经,我咋会疼呢?” “犯糊涂了吧老古板大白痴~” 它笑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 原来疼痛是这种感觉,这般难受。那前几个世界,它电你,让你生病,你该多疼啊,时鹤鸣。 你该有多疼? 第70章 鹤西飞雪中人难归 夜还很长,四平…… 夜还很长, 四平街上冷冷清清,除了地上被月色拉长的影子外什么都没有。 四周静悄悄的,连系统都不知为何闭上了嘴,陷入诡异的沉静里。 系统是个言出必行的急性子, 此时定是在因受挫而难受。 “别灰心。”时鹤鸣低声安慰道:“刘四死了, 不代表线索就断了。” 他说着绕过地上的尸体迈进屋中。 前屋不大, 站在门口, 陈设尽收眼底。一张粗木方桌,一把磨得油亮的小凳,墙角立着半人高的木头柜子, 柜门半开着,里面只有一件缝补了无数次,针脚七扭八歪的破旧粗衣,是夏天的衣裳。 眼前的一切过于平常了,时鹤鸣皱了皱眉, 往后屋去寻蛛丝马迹。 桌面无尘, 碗裂了个口子被人用长钉补好, 灶台里新灰叠旧灰,显然清理得不够频繁。他又掀开米缸, 旧黄的陈米浅浅铺过缸底。拉开桌下那个不起眼的抽屉, 里面只有几枚散落的铜钱和一根磨秃了的针。墙壁平整,敲击之下是实墙特有的闷响。他又蹲下身,指尖沿着地面砖石的缝隙向下探,冰冷而严丝合缝,找不到丝毫开启的痕迹。连灶台旁那个盛放豆渣的木桶,也被他仔细翻检过,只有湿漉漉、沉甸甸的豆渣, 散发着发酵后的酸臭味。 寂静中,只有他翻动和摸索的细微声响。一遍,又一遍。 丞相的秘密接头人,他的居所怎会如此干净?怎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除非除非接头人是个幌子,张莺歌纸条上所写的地点并不是什么尹昌与接头人相会的地方。是他先入为主,理解错了。 想到这一点,时鹤鸣猛地直起身,可长时间的蹲姿使血液循环不畅,眼前如同被糊了一张带有细闪的黑纸。他身体一晃,头晕目眩,最后不得不将手撑在桌上。 自从与安安表明心迹,他的身体和精神就肉眼可见的差了起来。即使他在安安面前努力隐瞒,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分别,可自己还能这样隐瞒多久呢? “时时鹤鸣,对不起。”自刚才便一直沉默的系统忽然说了话,“之前是我的错,我不该电你,让你生病。” “我不知道你会疼唉不对,我知道你会疼,但不知道疼是这样的” 系统的声音细如蚊蚋,在他心里响起。 “你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何错之有?”时鹤鸣是真的不认为系统有错,在他看来,它只是认真完成工作,只是手段过激了点。但这疼痛尚不足他在苍冥界被人洞穿琵琶骨,钉在石壁上的万分之一。 “我还是得向你道歉”系统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又说,“之前没告诉你,你接的这些任务都是S+级别的,配套的惩罚手段也都是管理局预设好的S+程度的我也没想瞒你,就是怕你怕你要换” “管理局的任务树好像出bug了,明明刚绑定的任务者一般亮的都是B,最多A的树枝,谁知道我前脚绑定你,后脚任务树的主枝就亮了。” 管理局?任务树?主枝? 尽管时鹤鸣很想知道这几个从系统口中蹦出来的名词究竟是什么,但眼下并不是适合询问的好时机。更重要的,更紧迫的事是趁现在丞相被名正言顺软禁的绝好机会,一举打倒他,替安安扫清障碍。 他的身体如同沙漏,提醒他时间所剩无几。 他破天荒地感到焦躁,于是大步跨出屋,背对着那扇吞噬了眼前希望的门,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未能浇熄心头那簇焦灼的火焰半点。 若刘四不是接头人,那沈樑为何要派杀手杀他,如此大费周章的杀一个卖豆腐的小贩,为什么呢? 时鹤鸣心里想着事,眼神撇到一旁,见这个原本努力生活的小贩如今尸首分离,体以扭曲的姿态伏在院中,脑袋尚握在杀手手里,心生怜悯。 遂走过去从已经僵硬的杀手手里拿走头颅,将其放回到身体旁边,嘴里念念有词。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系统这次不光没嘲讽时鹤鸣念往生咒的行为是伪君子假慈悲,反而一本正经地也跟着念了起来。 就在最后一句咒词刚念完,时鹤鸣还未睁开眼,便听到系统发出一声尖叫。 “看!看他的眼睛!” 刘四的眼睛因为恐惧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成一片灰蒙蒙的影子。但奇怪的是,此时大雪歇了没多久,月亮隐在层云后没露头,院内没有光,可尸体的眼睛上却轮廓分明地映出一栋建筑的形态来。 时鹤鸣顺着刘四眼睛看的方向望去,一栋气派的酒楼映入眼帘。 飞檐斗拱,朱漆彩绘。酒楼一共有三层,最高一层正中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紧闭着,像只沉默的眼睛,毫无遮拦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条街巷乃至皇宫。也俯视着时鹤鸣缓缓转动眼珠,眼神沿着无形的俯视角度向下,看向这院门之外,刘四这毫不起眼的豆腐作坊铺子。 霎那间,一个念头如同暗室里的光,骤然劈开迷雾。刘四在这儿劳作,一抬头便能看见这木窗后的雅室。 雅室里坐着谁?又曾发生过什么?是无声的命令,还是秘密的信息交接?那敞开的窗口,是否曾有一双眼,冷冷地注视着这方寸之地,注视着那个最终倒在血泊里的卖豆腐的人? 战栗沿着脊椎蛇行至脑后,这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骤然窥见遮天蔽日般阴影,一点轮廓的寒意。 沈樑他是何时布下这个局的? “沈樑是什么时候布下这个局的?!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祁时安气得在地上打转,此时小皇帝的脸上除了焦虑和惊怒,还有对时鹤鸣即将孤身赴险的抵触和担心。他跑上前,一把攥住了时鹤鸣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手中骨头捏碎。 “老师别去!”祁时安的身体像根绷紧的弓弦,“沈樑那个老不死的王八蛋!他根本没去过那个酒楼!京中官员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监察署的人从未向我报告沈樑去过那儿!” 手腕上传来的痛楚清晰无比,祁时安此刻汹涌的恐慌和决绝的阻拦溢于言表。时鹤鸣垂眸看着那只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小皇帝的手,万千心绪化作温柔一眼。 他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祁时安紧握的手背上。 “安安是我的安安,可安安也是皇帝,是天下万民的君父。”时鹤鸣的动作极缓,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一根一根地将祁时安手指掰开。 “眼下这个机会,绝无仅有,安安应该也知道,如果想扳倒沈樑,此刻是最好的时机。他要见我,我过去见他又如何。” 他的指腹温热,动作却坚定。最终,时鹤鸣将祁时安的手从自己手腕上剥离,他理了理衣襟,后退一步,躬身向祁时安行礼。 “陛下。”他迎上那双因惊急而灼亮的眼,“臣知道凶险。可若错过此刻,再想寻其破绽,难如登天。这机会陛下苦等已久,莫要浪费。” 见时鹤鸣摆出一副臣子做派,祁时安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毕露。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他爱到极致的人,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又无法发作的困兽。 “老师!您明知道我爱您,不能失去您您明知道自己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可以不要这江山,别说是江山这无用的死物,就算是要我将自己的头颅双手奉上,我都甘之如饴。” “老师,安安一想到自己的眼睛如果不能时刻看着您,就恨不得把它剜了再塞进嘴里咬碎,咬得嘎吱作响;自己的嘴唇如果不能时刻亲吻您,自己的手如果不能时刻拥抱,抚摸您,就恨不得把它们全砍了,骨头用刀一点点刮干净,肉切碎了喂狗吃进去。” “我恨不能爱您的自己,更恨没能力,保护不了您的自己”他说这话时,那双年轻的眼眸里蒙上一层水光。此刻祁时安不是皇帝,是时鹤鸣的爱人,是疯狂的爱时鹤鸣的人。 “祁家的江山,却要您为我赴险”他又想哭了,但是不能哭,祁时安吸了吸鼻子,又伸手揉了揉眼睛。可天破了个洞都止不住地往下落雪,更何况是他呢? 雪是天的血,泪是他的血。从破了洞的心里往外流。 道理他都懂,他知道老师此举是为了他,可他就是害怕,害怕老师像那颗杏树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消失在他生命里。 时鹤鸣看着眼前人一双黑玉似眼珠子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心肠软了一瞬,又硬起来。 没有选择,他必须去。安安会是个好皇帝,他剩的时间不多了,他得拼尽全力,让安安扎根在龙椅上,谁都不能拽他下来。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安安,听话。” 祁时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 “我乖我听话”他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唇齿间犹带血气,“您去吧,朕会派人,远远守着。朕向您保证,丞相府外,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人难归难为不系舟 丞相府的小厮…… 丞相府的小厮今日犯了难, 早些时候上面通传下来说,一会儿有贵客登门,叫他在门口侯着。可他一直等到日落,都没见门前有半点儿影子。 “都这个时辰了, 这贵客莫非是不来了?”他思考了一会儿, 又打开门伸头左右张望了一下, 随后缩回去将门拴插上。 估计是不来了, 他张嘴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回走。就在他抬脚的当口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 到门口消失了。有人拉长声音在外面喊:“帝师——时鹤鸣时大人前来拜访!” 贵客来了! 小厮吞回打到一半的哈欠,匆忙前去给贵客开门。 “时大人,主家已在会客室备好茶水,请跟小的来。” 他就这样一路将长着白发的贵客送到会客室门口,直到贵客进了门, 才直起身子。 神仙大人刚刚居然跟我道了谢, 真是…小厮往前走了一会, 心里像吃了蜜。他穿过回廊来到外院,忍不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 将总是佝偻的身子挺直, 清了清嗓子。 “有劳了。” “多谢。” 他演了一会儿,给自己都逗笑了。那可是救江南斩贪官的活神仙,和自己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画虎不成反类犬,真是够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下意识将那人的话不断重复,有劳了, 多谢…有劳了….多谢。 沈樑穿着青色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近乎粗陋的木簪束起,正坐在主位的一把太师椅上喝茶,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只伸出一只拿着茶盖的手招呼他过来。 “沈相安好。”时鹤鸣走过去,将手里提的东西放到二人身前的茶案上。 沈樑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用一种平静地近乎漠然的眼神打量这位贵客。“托小皇帝的福,身子骨还算硬朗。” “这茶尚可,头茬的君山银针,尝尝。” 随着沈樑倾倒的动作,碧绿澄澈的茶汤注入茶盏,发出细小声响。 “正好,在下也带来个东西,堪配得上沈相这盏茶。”时鹤鸣揭开东西上包着的布,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豆腐。 “今日路过四平街,见一豆腐作坊,铺子不大,生意倒是不错。一时兴起,买了些献与沈相。” 他的声音不大,“那铺子在一家酒楼对面,沈相平日饮金馔玉,怕是不常吃着市井味道。” 沈樑的眼神从茶盏上移开,落在那块突兀的,雪白的豆腐上。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停留在豆腐上方,像是感受着它散发的某种气息。 “四平街…”沈樑笑了一下,“是个好地方。” 沈樑的手又落下些许触碰到豆腐表面,动作轻缓,近乎膜拜。指腹下的物件有粗糙的纹路,豆香带着血气和着满室的茶香纠缠不清。 “时大人,你可知晓一粒豆子是如何变成豆腐的….” 时鹤鸣知道,沈樑没在等他的回答,就只沉默地端起茶盏。果不其然,沈樑又道:“要被水泡,被碾碎,被挤压定型,这一套操作下来,才是豆腐。” 沈樑说着提起茶壶为他面前的空杯续上茶水,动作平稳,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小皇帝倾心于你你呢,也倾心于他吗?” 沈樑这话一出,时鹤鸣还未有什么反应,系统倒先耐不住了。 “不是?这中登到底想干啥啊?嗑cp呢搁这儿?” 系统很严谨,沈樑年不过半百,算不上老登,便自己造了个新词来骂。 “他在这又是豆腐又是倒茶的故弄玄虚半天,明明是他故意引咱们来的,能不能敞亮点,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生就是死,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注意言辞。”时鹤鸣安抚完了系统,斟酌了片刻开口道:“是,在下同样倾慕陛下。” “你们年轻人,谈情说爱总是太过轻易”沈樑的表情终于松动,不知为何,时鹤鸣总觉得沈樑的神情里带着些许怀念和遗憾。 遗憾是什么?是极致的爱恨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爱的代价太大,责任又太重。”沈樑抬起头正视时鹤鸣的眼睛,“你担得起?” 沈樑等了一会儿,仿佛意识到自己是揣着答案问问题,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对着时鹤鸣说:“我知道你担得起。” “你今天能来,就说明已经知道了。”他摇了摇头,“但你猜错了,刘四看见过。” “只不过,他看见的不是尹昌,是先帝。” “霍光的信是你给他的吧,假的。” 沈樑呷了口茶,慢悠悠说:“不光外边的,里面的也是假的。书信这等有实体的东西最不牢靠,也没有什么接头人,那日尹张氏派人跟踪尹昌到京城,是我设的局。” “聪明人总是信自己推测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小皇帝也有趣,刻意算计严台给我传递信息,我就顺便试了下严台。严台此人,性情软弱,见风使舵,有点小聪明,却是可用之人。对小皇帝算是忠心。” 茶的热气散尽了,茶和水抱在一起变凉。 “你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要点到为止,我不该说这么多的。但是时大人——我杀刘四不单是为了引你过来,我是真的要杀他。和你想的一样他看见了,看见我和先帝。” 他顿了一下,视线落在茶案上那块被遗忘的豆腐上。它依旧莹白,静静地躺在茶案上,如同一小块被剥离的美好时光。 “我隔着窗户看见刘四的瞬间就起了杀心,但先帝按住了我,他说,阿樑,你杀心太重,恐染孽障。” 时鹤鸣没想到沈樑和安安的父皇还曾有这样一段往事,于是凝神静静地听着。 “他说得对,我确实身染孽障。他走那天,躺在龙床上对我说,这祁家的江山,就托付给你了,无论如何,无论牺牲谁,都要保祁家的基业永固。” “他死后太子良继位,哼——那臭老头子眼神不好,良王性情仁善,无大志,做个守成之君尚可,但那时与龙溪十八部的争斗耗尽国库大半,国内天灾人祸,暴雪干旱频频,北方一带饿殍遍地,尸横遍野,当地民众易子而食。” 沈樑忽地抬头,刀子般锐利的眼神直刺时鹤鸣:“你说你是神仙,那时候你在哪?天下将乱,非雷霆手段无效,良王行吗?” “他不行——” “所以你就一杯毒酒,送他归了西?”时鹤鸣打断他的话,“你杀了他的儿子,不怕九泉之下难见先帝吗?” 沈樑的手指在桌上极轻微地点了一下,无声叹息。眼底暗光一闪而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何曾在乎过他的儿子?在他心底,什么都比不过他的江山。” “小神仙,你说,这江山”丞相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更低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在黑夜中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疲惫和孤独,“风雨飘摇多年,现今交到陛下手里你觉得,当如何?” “陛下会是个好皇帝。”时鹤鸣将目光放到窗外,外面大雪倾盆。 “哈哈哈,对,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比他哥强。他的眼里有野心,有欲望,那股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像他父皇。”沈樑走到窗户前,敲了敲窗,一个黑影像一片叶子,轻飘飘落到窗前。 “卧槽时鹤鸣!这人身上穿的是金丝软甲,刀枪不入——咱打得过吗?”系统有些害怕。 “去,再添点水来——”沈樑将茶壶递过去,关上窗子坐回案边。 “小皇帝够狠,够冷漠,把人当物件,把物件当人。眼光又毒,揣度人心的一把好手,之前冷宫里欺负他最狠的小太监,如今被他训成了狗,天天趴地上冲他摇尾巴,护主得很。你也认识——郑保郑公公。” “你也是,对他掏心掏肺。”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犹豫。话还未落地,沈樑身形如鬼魅般暴起,从茶案底下摸出一把匕首刺向时鹤鸣心口。 “可就是这样,你对他影响越深,我就越不能留你!” 时鹤鸣虽有所准备,在他暴起的同时一个拧身,长腿顺势一记狠踢。奈何二人距离太近,匕首斜向下没入身体寸长,又随着执匕人的骤然远离将皮肉撕裂,尖端刮过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恐怖的声响。 “您先动的手,失礼了。”时鹤鸣礼貌了一句飞身刺向沈樑,他的速度极快,像一支离弦的箭。 这是他修道以来最快的一剑,也是私心最重的一剑。 这一剑斩得不是奸佞,也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他也不是苍生道修者,他只是时鹤鸣,这是时鹤鸣的一剑,是时鹤鸣为祁时安出的剑。 这一剑,斩的是纠缠安安的梦魇,保的是安安的余生。 江山,安安想要,他给他。 沈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剑光与声音交汇又背离,剑进入他的身体,声音则是逃离。 “来” 声音出现,会客室的门窗被一股巨力从外面轰然撞开。道道黑影悄无声息又迅疾无比地涌入,他们均身着金丝软甲,面无表情地向时鹤鸣袭来。 “艹艹艹!完了完了咱双拳难敌四手蚂蚁多了咬死象象虽大踩不干净蚁啊啊啊啊小皇帝的人呢人呢人呢不会不来了吧不会吧不会吧不要这时候掉链子啊啊啊啊” 第72章 不系舟荡尽浮生事 祁时安必不会在…… 祁时安必不会在这种时候掉链子, 沈樑的人前脚冲进房间,后脚就被监察署的暗卫包了饺子,两路人马打做一团。 沈樑身中一剑,挣扎着趁乱跑出会客室, 时鹤鸣摆脱黑衣人的纠缠后, 持剑追到门外。 沈樑一只手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走, 伤口很深, 皮肉向外翻卷着,还有些泛白。 “不能再动了,这样血会流的更多。”时鹤鸣跟在沈樑后面, 眼看血从丞相的身上蜿蜒而下,像一条粗壮的赤练蛇。 “话…这么多,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沈樑没了力气,但仍不肯倒,拼力挪到一处墙边撑着。 “父亲!”沈思危刚好从外边回来, 一眼就看见院中浑身浴血的时鹤鸣和不远处同样浑身是血, 正靠着墙的他父亲。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沈思危扑到沈樑身边, 手扶着他坐在地上,“仙长…我父亲不是您伤的….对吧?” 他仰头看向时鹤鸣, 父亲身上的伤口又深又长, 是剑伤,剑身薄,宽半寸…天下用剑人这么多,说不定仙长只是碰巧…. 可他骗得了谁呢,时鹤鸣手里的剑还在往下滴血。 “为什么?仙长为什么?”沈思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哭腔。为什么?他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沈樑的声音在他怀中响起, “你爹我是个坏人,这位替天行道来了” 沈樑本想再说点什么,但刚才说那句话时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痉挛席卷全身,让他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 沈思危见此肝胆俱裂,他一边将父亲因疼痛而颤抖的身体搂的更紧,一边哭喊着要找医正。 等咳嗽终于稍稍平息的时候,沈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瘫软在儿子的臂弯里,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 他快死了,死亡是件他期待已久的美事。故人已孤独等待许久,而今日,瑞雪天降,大吉之兆,他该去赴约了。 “思危现在杀了我。” 父亲的声音嘶哑微弱,但吐出的每个字都如同根根尖锐的铁钉,狠狠楔入儿子的耳膜。 “您您说什么?”沈思危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血液在这一刻冻结了,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撞上父亲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濒死的恐惧,没有对生命的留恋,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绝。 怎么会这样?明明前一刻他还兴高采烈的出门,和仆从驾马去山里打野兔。怎么后一刻,他的父亲就气息奄奄地倒在他怀里叫他杀了自己? 沈思危抬头看向时鹤鸣,眼睛里写满惶恐无助,却唯独没有仇恨。 时鹤鸣听他说,仙长,求您了,救救父亲。 “时鹤鸣沈樑非得今天杀吗?当着儿子的面杀父亲我感觉咱们比沈樑更像反派啊”系统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但时鹤鸣的举动出乎它的意料,一向被他吐槽是圣父的苍生道修者这次居然不为所动,他手腕一抬,滴血的剑尖对上沈樑。 “思危,让开。” 系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时鹤鸣,平日里柔和的,总是带着笑的俊脸今天尤为陌生,令人害怕。 “动手!”没等沈思危有反应,沈樑强提着一口气,猛地抬手死死攥住了沈思危扶在他身侧的手腕。“你来动手时不行” 父亲的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垂死困兽的疯狂,死死地钳制着他。沈思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染血的手,拖着他僵硬的肢体,不容抗拒地向下移动。最终,重重地按在了他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思危动手听话” 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又字字如刀,将残酷的真相一一剖给他看,“我死小皇帝安心死人不会开口” “你……杀我……”沈樑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不堪重负的嘶鸣,眼神却死死锁住儿子惨白的脸,“便是替君除害大忠大义”他艰难地吞咽着涌上喉头的腥甜,那甜腻的腥气让他一阵阵眩晕。 他大限将至,但还有些话要说,所以得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有了这忠名小皇帝才肯用你”沈樑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视野中的儿子面容变得模糊,但那声音里的急切和算计却越发清晰,像一根无形的线,将沈思危和这个国家死死绑缚在一起。 此话一出,沈思危浑身冰冷,僵在原地。是,他是傻,但不至于连这都听不懂! 忠名忠名这弑父得来的真是忠名吗? 不过是用这弑父的污名,去换取一个能被皇帝暂时容忍的“忠臣”身份,今天皇帝会捏着这个把柄,觉得他“可控”而重用他,明天就会以他曾犯下弑父大罪对他处以极刑。 “听话”怀里父亲的声音越发微弱,几乎成了气音,眼神却固执地钉在他脸上,“你是我为国家养好的利刃要活下去守住祁家”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沈思危心中所有的抗拒和挣扎。他猛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下。 他懂了,全都懂了。父亲一生筹谋,将他打磨成一柄锋利的刀,如今,连自己的性命,也要化作这盘棋局上最后一步的筹码,只为保他这颗棋子能留在棋盘上! 这般冷酷到极致的算计!这般决绝的心!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被死死按在剑柄上的手,那只手如此陌生,好像不是自己的,他又看了看天,天也如此陌生。莫不是天地调了个个儿?他好像猛然脱离了肉身,灵魂赤裸地漂浮在空中。 有趣,真有趣。他低头像看灯市上的画片一样,看下面的身体从腰间缓慢抽出佩剑,将剑尖对准微笑闭眼的父亲,手臂一沉,剑尖下落。 “——!” 利刃刺穿皮肉、骨骼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樑的身体被这一剑的力量带着,重重地向后跌倒在雪里。那把长剑,精准地贯穿了他本已重伤的胸膛,只留下染血的剑柄留在外面,微微颤动。他仰面躺着,浑浊的眼睛望着天空,痛苦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 有点疼等和你见面,他一定要从你身上讨点什么过来。 这江山他替你守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害了你一个儿子,他还你一个便是,只可惜了芸娘。不过他早已签下和离书,允许芸娘再嫁。 他对她不起,来世再还吧! 对了,还有个事得跟你说,你不许笑他。让你说着了,他一生坏事做尽,孽障缠身,害的人不计其数,每一个都瞪着眼睛要在地狱等他。他此番来见你肯定被寻仇的幽魂堵住,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你能不能来接他? 还有啊,四平街那树腊梅又开了,红通通的,他派人折了一枝揣在怀里,等见到你的时候再给你看。 还有他还想说什么来着?算了许是不重要。这人间的风风雨雨他已然尝尽,剩下的事,就交给剩下的人吧。 腾空撒手乘风去,回首人间不再来。 这一遭,有你,他也算值。 系统看见时鹤鸣从头到尾都只是站着举剑不曾动手,直到沈樑身死才后知后觉地骂道:“好你个时鹤鸣!你玩我呐!你早知道沈樑要他儿子杀了他,搁这儿演戏给沈思危看呐?亏我还” 亏它还觉得你做的过分了,觉得你变了,变得可怕又陌生,可是系统转念一想,不对啊!它的任务不就是教唆时鹤鸣杀人吗?!这么重要的事,它怎么在不知不觉间就给忘了?! 它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管理局,没经得住时鹤鸣的糖衣炮弹,在温水煮青蛙式的攻击下,忘了初心了! 但是检讨归检讨,不明白的事该问还是得问。 “时鹤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沈樑的计划的?”这个问题困扰统子好久了,但统不承认自己笨。 时鹤鸣放下剑,对着雪地里沈樑的尸身行了一礼。 什么时候知道的?在意识到刘四的死只是给自己的邀请函时就知道了。 初始他没意识到张莺歌给的那个地址是假的,后来去了四平街才发现。若刘四真的看见了他和尹昌的密谋,以沈樑的谨慎和狠辣会留他到现在?早不杀晚不杀,偏偏这时候才杀,除了杀给他看,还能是为了什么? 沈樑今日既叫他过去,同他谈心,又对他动手,就没想着活到明天。 “这样啊沈樑这个人到底是好还是坏呢?”系统绞尽脑汁也没法说个所以然,最后悻悻然缩回心底,不再说话了。 沈樑其人,功过不能一概论,是非难与今人评。他这一死,诸多对错,兰艾同焚。 雪下的越发大,厚厚的铺了一地,把那些血呀泪啊的都盖成白茫茫一片。 尘埃落定,时鹤鸣舒了一口气。身形一晃向后倒在雪里。 沈樑那一刀横切过了他的经脉,血流了半天,他凭着意志挺到现在已是不易,但是不行,他还不能走,安安还在家里等他。 沈思危爬向他,抱着他面色焦急,脸上泪痕犹在。 他看着沈思危的嘴快速地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可字字都隔了个琉璃罩子,每一句进了他的耳朵。他只能拼力大喊:带我回皇宫他找不见会哭” 他也不知道沈思危听没听见,浑浑噩噩见,只觉得身体一晃,沈思危背着他,颤颤巍巍,一脚深一脚浅地往皇宫走去了。 天也被谁捅了一刀吗?沈思危想,为何雪止不住地流? 他们就这样在雪里走了好远,好远,直到被守卫发现,一路快马送到宫里。 雪终于停了,月亮如约而至。 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风雪送归人。 第73章 浮生事送归笼中鹤 时鹤鸣有些…… 时鹤鸣有些不敢睁开眼。他知道安安就坐在他身边, 用那双透亮的悲伤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陛下,歇歇吧,您许久未曾合眼, 身体是吃不消的啊…”耳边传来说话声, 是郑公公。 郑保举着一盏参茶跪在祁时安脚边, 主子不发话, 不休息,他就一直举着,用最卑微的姿态表达一种沉默又坚定地威胁。 “李神医不, 李医正的诊断并不一定准,他说帝师大人撑不过您就信啦?小的虽目不识丁,但也知道好人有好报!时大人是个顶好的人,他命不该绝!您先吃点东西,免得时大人醒了, 看见您这副样子…” “朕……哪幅样子?天颜有损?还是不再光彩万分”祁时安摸上自己脸颊, “这副样子挺好的, 说不定老师心疼了,就会睁开眼睛看我” 时鹤鸣不忍心听他继续说, 努力睁开眼睛, “安安” “你瘦了”他看着眼前的人,无比爱美的小皇帝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身后,面容憔悴,两颊凹陷,眼底青黑,遍布血丝。 他昏迷了多久,祁时安就在他床边守了多久, 像一块墓碑静静地立着。 “扶我下床吧” 时鹤鸣被他扶着下了床,在镜子前坐好。 “安安要帮我梳头吗?”时鹤鸣的声音很轻,为了掩盖气力不足的事实。这难得的温馨时刻,他不想扫了兴。 往日都是安安端坐在镜子前,他在背后执几缕黑发将它们编成辫子。安安爱俏,他忧心自己的技艺不精,私下里还去找手巧的侍女学了如何编出更多花样。 不问不知道,原来辫子还有那么多讲究,三股的,四股的,粗的细的,编到中间打结的……不胜枚举。 他最爱给小皇帝编那种打结的,因为他听一个活泼点的侍女说,这叫同心结。 爱人头上同心结,共渡人间千万劫。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时鹤鸣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神情憔悴,脸白的像纸。他当时想,何必共渡,有他在,安安什么劫都不用渡。 祁时安伸手拢住爱人的一头白发,用沾了精油的篦子从上到下细细地梳。 一梳梳到底,情人不分离。 二梳梳一半,情郎心不变。 三梳……三梳不好,换一个,祁时安放下篦子,盯着白发出神。 “安安,在想什么?” “在想……未老先衰….”他的声音很小,时鹤鸣听不清,便揽住那人的腰,将其抱坐到自己腿上。 “我在想…我错过您太多时候了,您老了会是什么样子?”祁时安低下头,二人鼻尖似碰非碰,像少年少女羞涩的手指,期期艾艾地,靠近了又远离。 “这里….会长出皱纹…”一根手指窸窸窣窣地摸上时鹤鸣的眼眶,“这里…会变得更深邃….” 手指向下,鱼一样游到唇边,“这里会变得更薄…我错过您太多了,老师。” “和您一起变老是一件美事,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牵着您的手,一起在御花园走走,您还像我们刚认识的那样,教我舞剑;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去冷宫,那有一颗杏树,之前被砍了,我又种上去了。就在那棵树下,我给您唱歌…” “安安要唱什么歌?”时鹤鸣的头有些沉,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他假装正常地看着祁时安从他腿上下来,袖子一挥,掐着嗓子唱。 他唱,春日宴,再拜陈三愿。 他唱,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三愿唱不上去了,男子的声音本就低,掐着嗓子也唱不出女子般柔美清越的高音。 祁时安的歌里带着哭腔,他不敢哭得太大声,就只在一句唱完,即将接下一句的当口,小心地将抽噎藏好。 时鹤鸣眼睛虽然看不清了,但耳朵还是好使的,这般明显的呜咽他又怎能听不到,于是笑着冲背过身擦眼泪的人招招手,“安安,过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东西,那东西被打磨得圆润又透亮,被红绳子系了,像一块黄玉。 “这是青鱼石,村里老人家常说,小孩子爱哭便是受到惊吓,闹了灾。青鱼石驱邪避疫,可止小儿夜哭。” 祁时安看着爱人蒙上翳的眸子,深吸一口气,身体往右边移了移,对上爱人伸向他的手。“老师好过分…我又不是黄口小儿,朕可是真龙天子,哪个不长眼的邪魔敢近朕的身…”话虽这么说,青鱼石还是要拿的。 他刚伸手想接过青鱼石,手腕便被人握住猛的一拽,他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的老师,他的是全世界。 时鹤鸣结结实实地将他的小皇帝抱了个满怀,黑发与白发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想怎么分都分不开,怎么挑都挑不干净。 黑与白,阴和阳,他和安安像那未开的天地,若真是那样该多好。 祁时安心里总有一个想法,一个念头。 他觉得自己偷走了老师的生命,老师是有大造化的人,可以活很久很久,但他不一样,他之前隐隐就有预感,自己会死在霍光刀下。 梦里总是有这样的场景,霍光逆光而来,雪亮的刀锋急转而下,“嗵——”的一声,他脑袋就落了地。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他命中死劫原该应在这儿,可是老师来了。 他是个小偷,将“老”偷走了,所以老师就像一朵没了根儿的花,像一条没了终点的路,迅速衰败下来。 鼻子好酸,他又想哭了,可他不再哭了。 青鱼石在他手上,他在爱人怀里,还有什么可哭的呢。 “老师,我们这样是不是也算共白头?” 时鹤鸣听着他这话,心头涌起一阵酸痛,密密麻麻地,像无数根浸了眼泪的针,一齐往他身上扎,又像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去烫他的心脉,将那条肉管烫得扭曲变形。 他尚如此,小皇帝只会比他更疼,先走的人最轻松,留下的人则要忍着孤独凄楚,守着孤坟,等一个不归人。 这是时鹤鸣第二次落泪,为小皇帝,也为他自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怀中人的发丝里。 二人就这样相拥着,直到一方断了气。 时鹤鸣的葬礼办的很盛大,黄杨题凑,纵木外藏椁,便房梓宫,用的是天子的规格。 群臣沉默着跟随皇帝依次走完丧礼的流程,小殓,大殓最后下葬。 没有人敢质疑时鹤鸣一个身无实职的帝师,为何能以皇帝的规格下葬行丧。因为下葬那天,一向爱美的皇帝拿着一把匕首割断自己的头发,随着两大一小三个棺材一同盖了棺。 三个棺材,一个里面躺着时鹤鸣,一个躺着安静的,头顶一点朱红的鹤,最后一个留给他自己,等百年之后,他再来寻他。 祁时安站在不远处,看着墓穴的石门被一点一点合上,嘴里喃喃自语:“我是想和您一块儿走的,可是不行。” 您爱着苍生,爱世间一切好的坏的,所以尽自己所能教他做一个称职的君王,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世道海晏河清。 他虽不爱苍生,可他爱您,他因为您而爱每一个人,他通过您,而爱这个世界。 您走了,而他得留下来。 在接下来的早朝里,祁时安一改之前浮夸奢靡作风,变了个人般稳重又柔和。他不再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发脾气,而是温柔又有耐心,全力推行仁政,宣布免除包括江南在内的多个受灾严重地区三年的赋税,暂停行宫的建造,将银子全投入到发展民生里。但别看他这样,杀伐却依旧果断,手段依旧锋利。 他先是当着百官的面儿,盛赞沈思危弑父一举大忠大义,不光追封罪臣沈樑为四平候,还封这位罪臣之子沈思危为镇远抚北将军。 他这话一出,大臣们的眼睛不约而同的偷偷溜向一旁站着的霍光。 霍光同样一身缟素,听见沈思危被封将军一点反应也无。 “霍将军驻守边关多年,率军抗击外敌,保卫国家安全,功不可没。朕本应放你休息一阵子,但沈樑死后,丞相一位空悬,朕寻思再三,决定废除丞相,改为内阁。由你和严台共同理事,如何?” 霍光闭着眼睛,既不领旨谢恩,也不拒绝,只一味地站着。 祁时安见他不说话竟也不恼,挥了挥手让郑保送了个物件下去。 物件送到霍光面前时,他才睁开眼。郑保手里拿着的东西并不稀奇,只一块玉佩。这块玉佩曾系在他腰上,后来他用一个承诺,将它送给了一位神仙,一位他敬爱的,真正算得上高洁的人。 “臣——领旨,谢恩。” 祁时安就这样在时鹤鸣走后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在此期间他从未想起过他,他甚至以为这些情感都随着时间褪色,淡忘了。 可有一天夜里,祁时安批改完奏折,揉着酸痛的脖子走到书案边,一个小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只泛黄的纸鹤,被压在堆叠的书卷里不见天日,若不是今早他一不小心碰歪了压在它身上的书卷,它不知还会被压多少时间。 郑保在一旁低着头,发现君王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他们的君王,捧着一只纸鹤,泪如雨下。 第74章 “哥哥~轮到你啦!” 时鹤鸣觉得…… 时鹤鸣觉得这次的世界有些奇怪, 他坐在名为地铁的交通工具里,看着周围。 这节车厢的人很多,乘客满脸疲惫的挤在一起,身体随着行进的列车有规律地左右摇晃。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谈, 整节车厢静的出奇, 除了地铁运行产生的嗡鸣和呜呜风声外, 一点声音都没有。 但最奇怪的还是那几个人—他们是凭空出现在车上的。 这辆车好像一直没停, 报站的广播也没响起。但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几个人凭空出现在车厢里。 时鹤鸣不记得自己,或者说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是如何上的车了, 或许他也同这些人一样,都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 时鹤鸣进入这个世界后就与系统断了联系,系统像消失了一样,凭他在心中怎样呼喊都没得到回应。 系统去哪儿了? 这个世界为何如此奇怪? 这个世界的安安是谁?他在哪?他将遭受怎样的困难? 就在他思索的当口,车厢上的灯闪了三下, 与此同时, 车厢中又多出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出现在时鹤鸣对面的座位上, 那人有一头十分引人注目的粉色短卷发和一张俏丽的娃娃脸。眼珠子黑得像葡萄,正灵活地在眼眶里打转, 四处观望。 找到了, 时鹤鸣松了口气,是安安。 对面坐着的男孩虽然长相和安安有些出入,但那双眼睛,眼尾平直、眼角下勾和安安几乎一模一样。 时鹤鸣正犹豫着要不要挤过去和他搭话,就发现对面坐着的男孩似乎也发现了他,二人目光相接,那男孩对着时鹤鸣毫不吝啬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来了个可爱暴击。时鹤鸣看着男孩脸上小小的梨涡和尖尖的虎牙,微微一愣,下意识将头偏向一侧。 这次的安安好像和之前不大一样,更更开朗了些。 “大哥哥!”男孩的声音突兀的在车厢里响起,打破了以往的寂静。 时鹤鸣转过头,惊讶地看见男孩竟穿过前方站着挤成一团的乘客,笔直地朝他走过来。 对,穿过。 男孩和周遭乘客仿佛身处两个不同却交叠的时空,彼此互不打扰,谁也不知道谁的存在。男孩可以轻松地穿过乘客的身体走到对面,而乘客对此毫无察觉,依旧神情麻木地低头盯着手机。 “大哥哥,你也是新来的玩家吗?”男孩凑了过来,在他耳边小小声说道:“你听见那个系统说的话了吗?” 系统?时鹤鸣第一反应是联系不上的系统,但还未等他开口,男孩又说:“系统口中说的副本通关任务,找到问题的答案,大哥哥知道是什么吗?” 时鹤鸣垂下眼睛,带着一丝愧疚,对着男孩摇了摇头,“抱歉,我不太清楚。” 他对安安说谎了,他虽然不清楚男孩口中的系统和副本通关任务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和这些凭空出现的人是不同的。 在凭空出现的人眼里,这届车厢应该是空旷的,是除了他们这群“玩家”外,一个乘客都没有的。 所以男孩才会毫不犹豫地穿过乘客向他走来。 而在自己眼中,这节车厢处处充斥着诡异。不曾停站的地铁,无声的人群,与人□□叠的“玩家”,时鹤鸣看见每一个玩家都和原本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乘客有不同程度的交叠,程度最深的玩家已经和乘客完全重叠了。 这个场景抽象中透着荒诞,那玩家十分年轻,一头黄毛,正神色紧张的四处乱瞄,而在他眼睛的正下方,隐隐透出一截黑色的头顶,再往下是一张惨白的人脸,正好卡在黄毛玩家的脖子位置。 两人腿叠着腿,身子叠着身子,简直像把一张胶片中的人剪下来,再仔仔细细,严丝合缝地贴在另一张胶片的人身上一样。 “谁是第一次进副本,举手。” 车厢左侧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忽然站了起来,“我是老玩家,这是我第三个副本。天外天的副本有个规律,新玩家越多副本难度越低,玩家存活率就越高。所以为了我们彼此都好,还请大家据实相告。” 听男人这么说,黄毛眼睛一亮,率先举起手。 “我!我!我是第一次咳咳”他说的太快,口水呛进气管,引起一阵剧烈的咳簌,“咳我我是” 自称老玩家的男人伸手推了推眼镜,冲着黄毛玩家十分温和的笑了一下,“没关系,你慢慢说。” 其余众人也纷纷发言附和道“对,慢点说。” 场面一片祥和。 黄毛挠了挠头,尴尬地说了声抱歉,“我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正和室友打球呢,眼前一黑就来到这儿了,这是什么地方啊?还有刚才那个自称系统的电子音,说要我们找到问题的答案,啥答案啊?” “大家都好好哦~你说是不是,大哥哥~”男孩忽然后退一步,从时鹤鸣身边离开,双手拉着身上背带裤的背带,蹦蹦跳跳地走到男人附近。 “小怀也是第一次进副本哦~”魏安怀从兜里掏出一颗糖伸手递了过去。“我请叔叔吃糖,叔叔能告诉小怀这是什么地方吗?”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身高还不到他腰的小不点,笑得十分慈祥。“可以啊小朋友。”他伸手接过男孩递来的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盯着他咔嚓几下嚼碎了吞进肚。“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魏安怀,叔叔你呢?”魏安怀见此笑得越发可爱,洁白的虎牙暴露在空气中。 “叫我贺叔就行,这里是天外天的一个副本。大家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名为天外天的游戏,我们都是玩家,通过进入不同的副本完成任务获得相应积分。” 男人顿了顿,又说“至于积分有什么用,我也没必要说太多,因为初次进入副本的新人是没被天外天承认,没有积分使用权限的。只有成功渡过第一个副本,才能成为正式玩家,进入任务大厅。” “这个游戏和你们平时玩的不同,在副本中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所以多说无益,不想死的新人跟紧我,没经过我的允许,一点其他的动作都不能做。” 时鹤鸣坐在座位上,思索着男人那番话。 按照那男人所言,这里是游戏天外天的一个副本世界,那小怀究竟是这个副本世界的支点,还是天外天之外,他进来之前的原世界的支点? 不管怎么说,他都得跟着安怀,保护好他。时鹤鸣看向魏安怀,发现刚才还站在自称“贺叔”的男人面前的男孩忽然不见了。 “大哥哥,你在找我吗?”清脆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时鹤鸣转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魏安怀抱着一堆不知道在哪儿弄来的零食艰难地往他这边走,于是立刻站起来,帮他分担了点重量。 “那边的姐姐们给我的!她们还夸小怀很可爱~”魏安怀举着一颗草莓递到时鹤鸣嘴边,“哥哥,给你吃~” 时鹤鸣笑着伸手想接过来,结果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眼前的小儿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固执地要将草莓亲手喂给他。 时鹤鸣愣了半秒,最终妥协的张开了嘴。 “哥哥最棒啦!草莓甜不甜~” “很甜。” 时鹤鸣咽下嘴里的草莓,伸手摸了摸魏安怀的头。魏安怀猫儿似的眯起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抚摸后,又快快乐乐地给其他人发起草莓来。 他又说谎了,这草莓非但不甜,反而冒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腥气,咀嚼起来没有水果清脆的口感,而是像某种鱼类,软趴趴地在嘴中腻成一团,叫人反胃。 可他环视一圈,车厢里加上他一共23人,目前除了那个中年男人贺叔外,都吃了魏安怀送的草莓,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正常,没有丝毫异样。 他朝那个黄毛看去,黄毛一边嚼着草莓,一边对魏安怀道谢。“谢谢你啊小朋友。” 如此看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时鹤鸣收回目光,靠在座椅上安静地听着其他人谈话。 许是中年男人的那番话让新人玩家感到放松,车厢里气氛不算十分压抑。大家还有心情依次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许翔,在京城大学上大一”黄毛率先发言,却被另一声音打断,是个尖锐的女声。 “京城?不是南城吗?我是在南城的家里,忽然眼前一黑出现在这儿的。”女孩惊讶的说完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后知后觉自己打断了别人的话,于是不好意思地向许翔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太着急了,我以为大家都是从一个地方被挪到这儿来的那个我叫顾灵,是名护士。我也是第一次进副本。” “我叫徐惠舟,大家叫我徐姨就行。”顾灵下一位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身形微胖,腰上系着一个围裙,手上拿着一把锃亮的菜刀。 “哈哈哈,我是一名住家保姆,正做饭呢一眨眼就到这里了,连菜刀都一并带来了。” 轮到魏安怀了,只听他甜甜地开口:“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好~我是魏安怀,是个身高一米八的大侦探!也是第一次进副本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怎么看都不到一米八的小人儿身上,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好好,大侦探。” 魏安怀眼珠一转,也跟着一块笑了起来。好容易笑够了,他指着时鹤鸣说:“哥哥,轮到你啦~”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车厢的角落竟还有个人。 顾灵看着角落里那个将近一米九,肩宽腰细腿都快比她命长的大帅哥心里头泛起嘀咕。 不可能啊,以她的眼睛,不可能把这样一个古典气质拉满的禁欲系贵公子忽略啊?! “大家好,我是时鹤鸣,是一位画家。”因为联系不上系统,时鹤鸣也不知道这具身体是做什么的,只好随口编了一个。 “诶~哥哥居然是画家吗!小怀还以为哥哥是个大明星呢!” “滴——”就在众人完成自我介绍,放下戒备的同时,一声短促的电子提示音突然出现。 紧接着,一个极其温柔甚至有点甜腻的女声在车厢里响起:“乘客您好,科学园站到了。本站车门将于右侧打开,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从右侧车门下车。” 忽然响起的女声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某种看不见的牢笼门锁。 几乎在广播结束的同时,车身就传来一阵轻微的顿挫感,轮轨摩擦的噪音无比突兀地消失了。列车迅速,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地停了下来。车厢门发出沉闷的“嗤”声,向两侧滑开。 而外面,漆黑一片。 第75章 “完啦!你要裸奔啦!” “我…… “我们要下….下车吗?”顾灵紧紧抓着徐惠舟的胳膊, 声音发颤,“外面万一有什么东西….” “与其担心外面有东西,不如担心车里面。”中年男人冷哼一声,“科学园站是终点站, 过了终点站还不下车,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可….”顾灵还想说什么, 却被不耐烦地打断, “车门开启是有时限的,没时间犹豫了。”中年男人抬高声音对着众人:“想活命,就跟我下车, 不下车的,死了别怪到我贺宇头上。” 贺宇说完,头也不回的迈入黑暗里,他的脚刚触到地面,周围的黑暗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拥而上, 瞬间将他的身影吞没。 见此情景, 原本跟在贺宇身后跃跃欲试的许翔立刻缩回了脚,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贺…贺大哥!你….没事吧?”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 一片死寂。 时间好像凝固了, 一秒,两秒…贺宇仍旧没有丝毫回应。 “哥哥,你说我们该不该下车呀~”时鹤鸣看着魏安怀走到他身旁,仰头冲他甜笑。“车门快关了。” 他说的对,车门的确要关了。 时鹤鸣听见车厢里发出车门关闭的警报,没有丝毫犹豫,低头牵住魏安怀的手。“安怀, 跟紧我,千万别松手。” 嗦着棒棒糖的小人愣了一下,抬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眼,“不要怕,哥哥会保护好安怀的。”牵着他手的人这样说。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话了,希望这次的人能装久一点。魏安怀噶吧噶吧将嘴里的糖咬碎,把剩下的糖棍放在空着的座位上,然后笑眯眯地将手握的更紧了点。 “哥哥可要保护好小怀呀~” 时鹤鸣牵着魏安怀跨出车门往黑暗中走去,后面陆陆续续又出来了几个人,但由于外面太黑,具体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走进站台,他们才发现眼前并非是想象中的纯粹的黑,是有光的,只是这光极为微弱,也不是普通的白光,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似绿非绿,像光透过某种高大植物的叶片打在一个巨大的蛋壳上,而他们在蛋壳内部。视线里除了混沌的,墨一般的空气,还有不断缚动的蛛网般的红绿色线条。 他们看不清脚下的路,又不敢抬头,生怕自己不小心碰到那些红绿线条,只能狼狈的将身体弓成一个虾米。 但这一切在时鹤鸣眼中又是另一个样子,大理石的地面,支撑着站台的金属柱子,不远处正在运行的扶梯。 俨然一个普通的地铁站台。 时鹤鸣默默观察着与他一同下车的人的反应,见他们驼背弓腰,试探性地朝各个方向伸手,于是有样学样,缓慢的朝着一个方向挪去。 但他显然不算一个好演员,牵着魏安怀走还不到一半,便听见男孩用拉长的甜腻声音说:“哥哥,你其实知道路吧。” 时鹤鸣脚步未停,十分自然地回了句“是的。” “哼哼~”魏安怀听了他的回答并没什么特殊反应,而是孩子气十足地哼哼两声,一脸“猜对了我果然好棒”的得意表情。 他们走了一会儿,顺利乘上扶梯。 扶梯缓缓上行,魏安怀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淡,忽然出现一道无比刺眼的白光,他忍着刺痛顺着光源头看去,发现有一张白纸静静地浮在半空。 他拽着时鹤鸣走过去,大声朗读起白纸上的字。 “如若XXXX是XXXX,您XX,选择XX,还是XXXX,XXXX?” 纸上有用的信息不多,除了那几个字,其余地方都被一团团蠕动的黑紫色物体盖住。 “这是什么东西?好恶心!”魏安怀嘴上说着恶心,手却不老实。抓着纸的一角,狠狠甩了几下。 “啧,没用。”他胳膊都甩麻了,那黑紫色物体却还扒在纸上纹丝未动。“哥哥,估计这就是系统说的问题了,但上面的东西” “安怀,你看。”就在他纠结如何去掉纸上的东西时,时鹤鸣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抬头。 一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建筑,静静地矗立在他面前。 建筑通体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像是由某种巨大的混凝土整块浇筑而来,线条僵硬刻板,没有窗户。它沉默地向上延伸,顶端完全隐没在浓雾般的黑暗中,望不见尽头。 没有门牌,没有任何标识,光是远远站着一望,都给人一种极致的冷感。 科学园,到了。 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恍惚间,眼前的建筑忽然变成了一座坟墓 ,一座巨大的,没有入口的白色坟墓。 “安怀?”时鹤鸣见魏安怀盯着前面的建筑神色呆滞,立刻明白过来,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好些了吗?” 魏安怀回过神,见时鹤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有些疑惑。 这人刚刚为什么没动手杀我?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他正想着,鼻子忽然一痒,一股粘稠的液体缓缓流下。他伸手抹了一把,入目是刺眼的鲜红。 啊出血了。 真棒,魏安怀脸上的笑容加大,“哥哥,你没事吗?” 时鹤鸣一点事都没有,他只觉得眼前的建筑设计得十分奇特,仅此而已。 “我没事,安怀。闭上眼睛,我拉着你走。” 时鹤鸣仔细观察了一圈,发现在墙体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个极不起眼的矩形轮廓。颜色比墙体略深,应该就是入口。 远看不觉得,走近了才发现,入口比想象的更矮,更压抑。摸起来像是石膏,表面粗糙冰冷,没有把手连锁孔都没有。 时鹤鸣将魏安怀护在身后,自己伸出手试探性地在门板上轻轻一推,“嘎吱”一声,门开了。 魏安怀从他身后探出头,跃跃欲试地朝里面望。 “哥哥,这里面好黑啊。” 时鹤鸣摸了摸他柔软的卷发,把手握的更紧,“安怀怕的话就离我近一些。” 可就在他们迈进门的瞬间,异变突生。 时鹤鸣只觉脚下一空,失重感袭来,整个人好像从万丈高空头朝下地不停坠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坠落终于停止。 他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魏安怀消失不见。 眼前的空间无比诡异,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向下弯折成一条蜿蜒的蛇一样的小路。路两旁是深不见底的水面。整个空间漆黑一片,只有远处一点白光。 路面极窄,不足半米,又湿又滑,一不留神就有掉进深水的风险。 时鹤鸣打起精神,努力保持平衡。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听到一些稀碎的声响从各个角落传来。 声音不大,似嗡鸣又似呓语,既不成字句也没有语调,零零碎碎地充斥于各个角落,隐藏在他每个动作的缝隙里。 渐渐地,他觉得腿越来越沉,那呓语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后竟像万人在他耳边齐唱,祂们的声音圣洁又高昂,像一只只白鸽扑腾着翅膀从他眼前划过。 他眼前只剩一片祥和的白,柔和的圣洁的白,他的主,他古老又崇高的神明,混沌里最原始的造物主归来了快要归来了 “时鹤鸣!” “时鹤鸣!!!” “你他妈快醒醒!!!” “你被污染了!!!啊啊啊啊啊快给我醒过来啊!” 时鹤鸣被电了一下,剧痛过后逐渐清醒。 “系系统?” 系统见时鹤鸣终于清醒了,喜极而泣。“呜呜呜你吓死我了!你看看眼前那是什么东西!你差点被同化你知道吗!要不是我回来的早你就成它们中的一员了!” 时鹤鸣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白光跟前,与一个人形物体离得极近,眼看就要吻上去了。 那东西有着毫无生气,和墙体一模一样的惨白色,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势蜷缩着,双臂紧紧环抱着弯曲的双腿,头颅深深埋在膝盖之间。材质看起来像是粗糙的石膏,表面布满细微的龟裂和灰尘。 它只需静静地“坐”在这里,难以言喻的冰冷恶意就从这个蜷缩的白色人形上散发出来。 “系统,你刚才说被同化?”时鹤鸣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那是什么?” “还得是我吧!唉,没有我你真是寸步难行呀~”系统头一回见时鹤鸣受挫,嘚瑟了一会儿,“这个世界很特殊,它是两个世界的叠加态。此间世界交点处于叠加态中,而你不一样,你更像一个bug。” “你的□□属于A世界,灵魂既不属于A世界,又不属于与之交叠的B世界。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被管理局叫走,本来想给你找个B世界没受污染的皮囊的唉,都怪管理局,什么时候罚我不好,真会挑时候。” 系统噗叽一下团到地上,慢悠悠开口:“总之就是,你这个身体是天外天这副本的原住民,早就被污染透了,要不是有更高维的灵魂撑着,就变成怪物了。你也得注点意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污染源,像刚才这种情况再来两次,你就得裸奔啦~” 第76章 宝想要,宝得到! 他…… 他应该害怕。 他现在应该蹲下身, 环抱住自己的肩膀,把头深深的埋进膝盖里借以避过身边人探查的神色。 等到那人无知无觉的抚上他头顶再缓缓抬起头,用微红的鼻头和盈盈泪眼攻破那人的防线。 帮帮我。 我好无助,好害怕。 他知道自己有一张极具迷惑性与杀伤力的脸, 这张脸使他无往不利, 只要是他想要的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他不会害怕, 也感知不到悲伤, 愤怒之前类的情绪。可他算是个一看就会的好学生。 很棒吧!他曾经痛恨被情绪抛弃的自己,直到他开始感激这一切。 但此时他身边空无一人。处心积虑的示弱不会得到任何他想要的结果。 魏安怀撇撇嘴,大步流星地沿着湿滑的路向前。 眼前明显是个异空间。 漆黑的穹顶, 一望无尽的小路分割了同样漆黑的水面。 水里似乎有东西。 他走的同时分神观察水面。水面微微晃动,时不时传出一点水声,好像什么东西游动时尾巴溅起的水花。 魏安怀走了一会停下脚步,空间似乎在无限延伸。脚下的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不能再往前走了,他手上的腕表微微发烫。 之前那个老玩家“贴心”地为新人们解惑时对天外天的积分商城绝口不提, 那并非是什么只有老玩家才能知道的机密。而是玩家生存的唯一助力。 天外天的副本素来险象环生, 什么“新人越多难度越低”纯属无稽之谈, 是猎人吸引那些愚蠢的小羊走向他的陷阱。 副本开启,十不存一是常有的事。 玩家想要顺利活下去, 除了自身过硬的素质和狠辣的手段, 最重要的依仗还得是手里头的积分。在积分商城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找不到的。 他手上发烫的腕表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个危险指示器。按照商城的描述,这腕表曾经属于一个数次直面不可名状之物后坚强地活下来的探险家。 魏安怀揭开腕表的绑带将其平放在掌心,上面的红色指针晃动了两下指向他身后,绿色指针则是一动不动。 还好…这里的污染程度并不高, 只是他身后的东西有点麻烦。 魏安怀把表往胸前绣着小熊眼睛的口袋里一塞,悠哉悠哉把身体往后一转。果然不出他所料,身后依旧是身前的样子,一条湿滑的,蛇一样朝无尽黑暗中延伸的狭窄地面。 按照他的脚程,纵使周围再黑回头应该也能看见来时的入口,所以现在….魏安怀叹了口气,猛地一跺脚,真讨厌!他最讨厌水了! 讨厌归讨厌,既然破局之法在水里,就捏着鼻子下水呗。 魏安怀张开双臂,直直朝漆黑的水面倒去。 水瞬间灌满了鼻腔,沿着鼻喉管一路冲到气管,肺里像被点了一把火,火辣辣地疼。溺水的感觉并不好,四周都是水,在这种地方,任凭你如何扑腾都是徒劳,脚踩不到坚实的地面,手抓不到救命的浮木,无法呼吸,只要张开嘴水就会一口接一口地涌进去。 可越窒息,越想要呼吸,越试图呼吸,就越会因吸进去水而窒息….恶性循环,如此往复,直到最终停止呼吸。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此绝望地去死。 但他面对的危险不止于此,在人的想象中,光照不到的地方总是潜藏着很多危险。就像深夜里漆黑的暗巷,会不会有一个身影躲在里面,手里拿着尖刀等谁路过?就像一个人独居的房间,会不会有人先你一步,钻进衣柜躲在床底,然后在谁熟睡之际慢悠悠从里面走出来,悄无声息地盯着谁看? 就像此时,漆黑的铺天盖地的水里,会不会有什么庞大的,未知的生物静静地蛰伏,等着谁落下来?会是什么生物呢? 它应该有青绿色的鳞片,庞大的笨重的身躯,黄澄澄的眼睛和一口……钝钝地毫无杀伤力的小短牙它来了! 魏安怀在水里猛地转身,躲过身边猛地撞过来的生物。它的尾巴擦过他手臂,仅一个照面,尖利的鳞片就在他胳膊上划出密密麻麻数十道口子。 那生物见一击不中,立刻调整身形重新朝他冲来。魏安怀看见那生物黄色的,冷血动物般无机制的眼睛,嘴角微微上翘。 那生物身形是令人震撼的庞大,魏安怀小小的一个在它面前犹如蜉蝣撼树一般,但他面对如此庞大的体型差确丝毫不慌,甚至慢悠悠地将手背到身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一人多高的重剑,对着生物向他冲来的头重重一挥! 血消失在水里,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魏安怀踩着生物死去的尸体借力,一鼓作气冲出水面成功落到路面上。 “我~听见了可怕的声音~爸爸妈妈都没有~听见~”他嘴里哼着歌,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小兜,里面的腕表完好无损,真棒! “被漆黑的水~紧紧包围的身体~已经濒临腐烂的~边缘~啦啦啦~” 可原地等了一会儿,四周依旧漆黑一片,那条路依旧诡异的延伸着没有丝毫改变。 怎么回事?难道还有别的污染源? 魏安怀低头看了眼胸口里的腕表,神色剧变——那一直静止的绿色指针出此时正疯了般剧烈转动,最后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弯折,向上。 魏安怀随着指针的方向仰头上望,天穹逐渐褪去黑暗,一条相同的路逐渐显现,而路的两旁是波光粼粼的黑色水面。 就像有人横着放了面镜子,上下空间以此对映。但有一点不同,头上的空间里突兀地多了一点白光。 他看不清白光是什么,光是凝视它,试图感知它,一股十分陌生的,令他后背汗毛寸寸倒竖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能去,不能去…那不是现在的他能抗衡的东西,会死,真的会死。 他腕表的两根指针,一根红色的指向危险即将来临的方向,一根指向使用者死亡的地点,这两根指针曾无数次带他躲避死神的权杖,大多数时候都是红色指针在变,绿色指针仅动过一次,而那一次,几乎要了他的命。那次他没了半个身子,用牙咬着其他人的腿在最后一刻逃出副本,回到任务大厅。 这一次呢? 他该如何逃出副本? 长久极限的仰头使头部供血不畅,紧绷的颈部肌肉压迫喉管让他止不住地干呕,魏安怀按住不断收缩痉挛的喉咙,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白光。 他忽然发现白光身边出现一点黑影,米粒大小的影子在缓慢移动。那又是什么? 他伸手从背后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小的圆形单片眼镜夹在鼻梁上。 商城出品的眼镜,能看清使用人想看清的东西。 米粒大小的影子在他面前逐渐放大,变成一个人。那人有一头顺滑的,缎子般的黑发,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神秘又危险的气质。 是时鹤鸣,那个他颇为在意的新猎物。 他看着男人冲那白光伸出一只手,轻抚于其上,白光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变得黯淡,直至熄灭。 就在光熄灭的瞬间,绿色指针就像失去了什么似的,立刻软下来,变回原状。 看来这有个幸运的好孩子再一次逃离了死亡,魏安怀冲着不小心把他救了的人伸出手,中指和食指与大拇指合在一起,那人被圈在他手指的空隙里,毫无察觉地低下头,蹙着长眉,神色悲戚,似是为消散的白光哀悼。 魏安怀看见那人被圈在他指尖小小空隙的清俊眉眼,一咧嘴,笑出了声儿。 呜~怎么办,这样强大又悲悯的美丽灵魂,他好喜欢,好喜欢,他想要的不得了。 想把他染黑,想看他浑身浴血,想把他从天上拽下来就像撒旦拽下上帝的大天使长,想亲手把他象征力量和优美六个羽翼一一打断,想把这等完美造物囚进黄金鸟笼。 想看他哭,看他落泪,看他眼底猩红又强自忍耐,想看他仰起修长的脖颈看他随着胸口剧烈起伏的喘息,想把他吃进去,一口一口,一点一点。 怎么办?仅仅是想想,快感就像电流,让他呼吸逐渐急促,让艳丽的红蔓延上他的脸,好像即将抵达高/潮,好像所有的欲望找到奔腾的出口。 啊~真害羞呀~魏安怀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笑的甜蜜。 安怀想要,安怀得到。 他会得到他的,他保证。 第77章 时鹤鸣…. 你吐信子了 …… “把它吃了。”他听见系统说, “你眼前的东西是污染源,只要祂存在就永远找不到出口。” 吃 ….?怎么吃?时鹤鸣试探着向前伸手,却又被系统叫停。 “但你得知道,吞噬过多污染不是一件好事情。当这具身体容纳的污染超出灵魂所能承受的极限时, 即使是你也会被污染, 异化成一团人不人鬼不鬼的烂肉。” 系统说完就后悔了。它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时鹤鸣既然知道了此间世界支点最终死于这次副本就一定会选择牺牲自己, 换魏安怀的安全。 果真, 时鹤鸣听了他的话一点都没犹豫,直接将手按在人形雕塑的头顶。 手触上的瞬间寒意沿着皮肤爬行至后颈,时鹤鸣感觉自己正经历一场极为痛苦的斗争, 他看见无数奇形怪状的组织疯了一样冲进他身体,在他血管里炸开了花,血和碎肉淅淅沥沥糊了他一身,他看见自己面带微笑仰头迎接这场血雨。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唱歌, 想用尽力气哈哈大笑, 想做尽一切不能之事。 去掉坏的, 留下好的。 剜除腐烂的,剩下圣洁的。 去审判, 神的代行者合该拥有裁决生死的权利;去快乐, 偷酒神杯中酒,抢走自诩为神之人盘中珍馐,再割下他们丑陋的头吊在百尺竿头。 快,快冲着底下那些面露贪婪的家伙大喊!说谁能从我手上把头抢走,谁就是下一个救世主!无限宇宙之王! 忍耐无用,一味压抑只会换来误解和背叛,去释放, 放纵自己心中的恶,当你足够强大,是非对错,罪恶与圣洁不都是你来制定的?你是天才,是万中无一的强者,你生来拥有肆意的权利,为何要学那些庸人,用道德和责任将自己规训成他们手中走狗?被一群碌碌无为的弱者牵着鼻子走,被爱这个蠢词唬的团团转? 你觉得他真的爱你吗?掉几滴眼泪,说几句不走心的甜言蜜语,伤害你把你像个物件一样掠夺囚禁,威逼胁迫,你爱的人可曾尊重过你?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所以快,快高举你手中利刃,为即将归来的主扫清一切障碍,为我主……. 污染来势汹汹,咆哮着争先恐后地冲进时鹤鸣的身体,系统看着时鹤鸣额角暴起数道青筋,牙咬紧牙关面目扭曲,一颗电子心也跟着痛。 它想做点什么,它也确实能做点什么。作为任务失败的惩罚,管理局收走了它对原世界线精确观察的能力,但惩罚机制是每一个系统自带的出场设置,它可以像之前那样,用剧烈的疼痛唤醒时鹤鸣。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加大电流,可它不能这么做。 时鹤鸣并非没有心魔,他顺风顺水的修行路将每一位天才最致命的毒种到他心里,静待一击致命的时机。 它此时出手,虽可解一时痛苦,却难过未来之关。它和这个老古板伪君子假正经一起走过这么多世界,早已将他视为挚友。 电子心如何理解友情,系统觉得如果时鹤鸣想做个救世的战士,那它就做他的战友,绝对信任他,在更为艰难的时候彼此相携着不后退。 系统吸了吸鼻子,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污染侵蚀的情况,手中电流虽蓄势,但不发。 时鹤鸣这边情况不好,甚至算得上糟糕,那些恼人的絮语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试图从各个毛孔钻进他的身体,他看见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肤都密密麻麻附着着东西。 像一只只漆黑的眼睛,像一把把雪亮的尖刀,他看见一把把刀割在他身上,沿着肌肉纹理剥出一块完整的人皮。 疼…但并非难以忍受。 他应该听从这些环绕着他的呓语,这些神谕,但隐约间他又觉得那里不对,好像…不是这样的。 神谕,谁是神?他是神吗?显然不是,他只是一个苍生道上步履蹒跚的初学者。那他又要为哪位神扫清障碍呢? 如果这个神认为强者可以制定标准为所欲为,有所偏颇,祂有私心,就不是神。 人有情,才有私,神无情,所以人可以无数次忏悔,无数次走上磨练品性,力求完美的朝圣路。 而爱说到底是他和安安之间的事,和祂这个伪神有什么关系? 等待的时间越长,系统的心越焦,它对着时鹤鸣已然变得漆黑的眼无比纠结,动手吗?动手吗? 啊啊啊烦死统了!!!! 就在它抓狂的当口,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辛苦你了。” 系统发誓它从来没觉得时鹤鸣的声音如此好听,这声音简直是天上仙乐,是金玉相敲,碎玉裂帛之绝世美音! “吓死我了你!你刚才眼睛都黑了卧槽!”听着系统话语中传来劫后余生的激动,时鹤鸣不愿扫了它的兴,强忍着不适吞下喉头涌出的鲜血,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喂~大哥哥!能听见吗!” “能听见吗~?” 头顶有喊声传来,拖得老长的仿佛浸过蜜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emmmmm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系统见他的钦定挚友从危险中脱离,绷得死紧的心一放松就开始恢复本性,忍不住打趣道:“你不觉得这个支点好假好装吗?” 时鹤鸣没听懂它的意思,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作答:“安怀确实活泼了点,但我很高兴。” 他仰头向上看,视野里是一片漆黑,隐约可见一条曲折的小路和周围水面明灭的反光。看样子安怀就在上面。 “他在这个世界应该过得很辛福….” 系统闻言翻了个白眼,夹着嗓子喊了句“大~哥~哥~”又不出意外地被自己恶心到,抖了抖身子缩回去不说话了。 “我在。”时鹤鸣给魏安怀回应后便开始观察头顶与地面的交界,试图找出到魏安怀身边的方法。 “大哥哥,要接住小怀哦!” “嘟嘟嘟~小怀来啦!” 魏安怀话音刚落,漆黑的上空就出现一个红通通的东西,因为隔得太远,加之异空间里没有足够的光,导致时鹤鸣没能在第一时间就发现那东西是什么。 魏安怀单手握着伞柄,像一片单薄的红叶在空中飘摇。 啊….这该死的伞好慢! 他就不该为了危险之后令人心动的浪漫相遇,选这把中看不中用的破伞,放弃悬浮车的! 过了好一会儿,魏安怀都飘到跟前了时鹤鸣才看清。 那红东西竟是一把华丽非常的巨型洋伞。金桂缠枝造型的伞骨,明红色的伞面撑开足足三米,伞的边缘点缀着一圈圈精致的金色裙边。 魏安怀还穿着那条绣着小熊的背带裤,他似乎下过水,粉色小卷毛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但依旧笑得明媚,正快快乐乐地朝他挥手,慢悠悠往这边落。 “啊看不下去了!他是不是觉着自己很可爱!”系统在他心底跺着脚大声吐槽,“喂老古板,你不会也认为他这样很可爱吧….不会吧不会吧。” 时鹤鸣嘴角上扬,冲悄然而至的爱人伸出手,握着那人的腰将其稳稳接住后轻轻放在路面上。 很可爱…. “完了没救了,你崩人设了你知道吗?”时鹤鸣十分自然地忽略了系统,对着魏安怀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魏安怀脚尖刚落地,伞还在手里举着呢,猝不及防被时鹤鸣这张放大的俊脸突然攻击,一时间把路上想好的说辞忘了个一干二净。 脑袋里的某个零件似乎罢工了,宕机了,往日鬼点子层出不穷的脑子如今白茫茫一片。 啊….他该说什么来着,说小怀很勇敢,说他和水里的大怪物呼哧呼哧打了好久,说他本来已经没力气了但一想到要和哥哥见面就打起精神哼哼哈嘿把怪物打死了……但…好美的眼睛啊,深邃的盛满了忧郁和温柔的,神秘银河上漂浮的孤舟一样的眼睛。 一股内心生出的强烈冲动使他不由自主伸出手,着魔似的试图摸上去,他想触碰,想品尝…想占有,想在这糅杂了日月星辰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可眼睛的主人见惯了春雨晨露,雾凇沆砀,宇宙的浩渺和太阳的金黄后,还会看见他吗? 好奇怪,这感觉在此前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他忽然感到窒息,感到危险,感到一股强有力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只知道自己的汗毛直立,背后冷汗直流,肌肉因为过于紧张而颤抖。 他甚至下意识摸上腕表,两根指针纹丝未动。 难道他还在水里,已然无知无觉地溺毙了吗?这一切俱是他幻梦一场?可这念头很快就被打破了,魏安怀呆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冲他轻轻眯起,长睫半敛,眼尾微垂。 而眼睛的主人很自然地将脸凑过来,极轻地触上他的掌纹,又微一偏头,用高挺的鼻梁亲昵地蹭他的指腹。 魏安怀被蹭得身体一软,刹那间泄了力,手拿不住红伞,伞沉沉一歪,时鹤鸣伸手去扶,但无比巧合的是,纯金的伞柄刚好将空间中仅有的一缕白光打碎了折射过来。 光点像寰宇中万千破碎星子,在时鹤鸣含情的眼里为呆若木鸡的男孩,下了一场黄金雨。 “时鹤鸣….你故意的吧?都快吐信子了……” 第78章 “会讨回来的,向天外天” …… 两只含情眼对上一颗玲珑心, 系统的噩梦就开始了。它无语地看着两人定格成爱情电影里的一帧,气得飙起了方言。 “拜托时鹤鸣,你要不要看看现在是什么地方?你俩都快被污染腌入味了!不赶紧寻思出去搁这儿噶啥呢!” 系统说了一通,发现那人一点回应也无, 只好自抱自泣, 自己安慰自己说, 没关系的, 老古板有自己的节奏。 是这样没错,时鹤鸣确实有自己的节奏。他握住抚上自己脸颊的手,眼睛仍旧温柔地看着魏安怀。 魏安怀听见他问, 怕水吗? 水?不怕啊….他生来有缺,不知道怕。 妈妈曾经遇见一个会算命的道姑,那人说正常人有三魂七魄,而他少了一魂。他看着妈妈往道姑手里塞了一沓子钱,求她帮忙将那一魂找回来。 可道姑没收钱, 她只是冲他笑笑, 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她说, 那魂有放不下的人,找不回来的。 妈妈闻言红了眼圈, 看着他一个劲儿的抽泣, 一言不发。他拍了拍妈妈的背,觉得没什么,不知道就学,学不会就演。 所以他仰头望着时鹤鸣,他充满光辉的大天使说,“哥哥….小怀害怕…” 时鹤鸣看着魏安怀的黑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一圈,知道这小狐狸又在装柔弱扮可怜, 也不恼,只极轻柔地把毛茸茸的粉色小脑瓜按进怀里。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去了。” 魏安怀脸颊陷在柔韧的肌肉里,鼻尖萦绕着温暖又干燥的檀木味儿,幸福得快飞起来了。 “准…”他话刚开了个头便感觉身体向前一倾,时鹤鸣抱着他仰倒在水里。 柔软的水迅速将他们包围,他们在这一方幽深天地中不断下坠,像剑和它的剑鞘。 魏安怀感觉周身的水齐齐化作群星远去,它们远去的轨迹不断向外扩张,扩张成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边是巨大的模糊不清的镜子。 他把手从背后缩回来又摸了摸腕表,腕表指针依旧。 镜子依稀照出他的身影,他垂着头,似与谁相拥。但奇怪的是镜子里没有出现一直抱着他的人的身影,时鹤鸣分明在他身边,却不曾出现在任何一面镜子里。 坠落还在继续,镜子里出现更多模糊的影子,无一例外都是他,又不完全是他。这偶然撷取的一鳞半爪使他无法理解,他听见镜子的震颤,低频的噪音在他耳边化成一个难以形容又无比熟悉的意识,像有人轻车熟路地溜进他脑子,在里面投影出一串符号。 “想起来你是谁。” 他试图去想,但总有一股力温柔的将他推远,还不到时候,它说。 坠落似乎结束了,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魏安怀感觉自己的脚踏上了坚硬的地面。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情景使他绷紧了肌肉。 昏黄的地面,金属的栏杆,橘红的座椅和上面随着列车晃动的把手,把手上贴着互联网公司的广告。 他又回来了,回到最初那个空旷的地铁车厢。 时鹤鸣呢?他在哪?魏安怀猛地扭头,发现要找的人站在车门旁边,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的塑料糖棍。 是自己放在地铁座椅上的那根。 这个认知使他瞬间脊背发凉,得去找时鹤鸣,快点! 他跳下座椅小跑过去,在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下脚步,手慢慢背到身后。 这车厢有问题,从座位到门边这段路上分明一个人都没有,他跑的过程中却几次感到身体碰到什么东西,有时是手,有时是肩膀。 “大哥哥~”他夹着嗓子,脸上绽开一抹甜笑,放在背后的手插进皮肉,握住剑柄。“你在干什么?” 时鹤鸣听见魏安怀在叫他,转头去寻,视线却被拥挤的人群阻隔。 地铁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大哥哥,你在看哪里….?”魏安怀见这个“时鹤鸣”转过头对着自己,视线却没有落点,在空气中乱飘,立刻抽出重剑狠狠一抡,同时双腿蓄力向前一跃,劈头盖脸照时鹤鸣招呼过去。 时鹤鸣正全神贯注观察地铁上具体多出哪些人,就见人群上方跃出一个粉色人影,定睛一看竟是一向柔弱的魏安怀。 他看着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人单手举着一把快一米八的巨剑有些想笑,但又觉得笑出来有些冒犯,只能忍住笑意喊小人的名字。 “安怀?” 魏安怀在空中听见时鹤鸣喊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正牌货,在空中一个拧身紧急制动,最后连人带剑颇为狼狈地摔到地上。 “呜呜呜哥哥…小怀痛痛~” 他向左偏了偏脚踝,纤细的小腿在地面上延伸出优美的线条。 是不是还应该扭下腰,这样显得屁股更翘…….魏安怀一边想,一边不动声色地照做,等所有造型准备好,他轻轻仰头,小巧的唇微张。 “哥哥…好疼。” 时鹤鸣笑盈盈地看着他在地上扭来扭去地做小动作,他不觉得这样的安怀别有居心。相反,他很喜欢这样的魏安怀。 “小苦瓜成了小甜瓜了。”系统见到这一幕也感到好笑,“肯为朕花心思就是好,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少上点网….会上坏脑子。”时鹤鸣笑着骂了一句,弯腰欲把某人扶起来,结果他手刚碰上魏安怀就被一股蛮力向下狠狠一拽。 时鹤鸣原本很轻易就能稳住身形,但目光触及男孩脸上,发现他神情严肃,不像是撒娇,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从善如流地顺着力道向下扑倒在地上。 魏安怀立刻缠上去,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极小声地说道:“时鹤鸣……别回头!贺宇在你后面…” 贺宇?贺宇在他后面又怎么了? 时鹤鸣虽然不解,但安怀既然说了,便有他的道理。于是听话地没有回头。怀中人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柔软的短卷发扫在脸旁。 有点痒….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脸颊,但痒意不光没有停止,反而逐渐扩大,好像什么柔软又湿润的东西在他脸上不停蠕动。 他甚至听见了那东西在皮肤上爬行时产生的黏腻水声。 一只眼球忽然不受控制的上翻,视野变得一半正常,一半闪着细密的雪花点子。时鹤鸣摸上眼眶,手指触碰到一个湿滑的条形物体,那东西好像有生命似的,卷着他手指不放。 “别回头,别让他们看见…” 他听见魏安怀说,“别让他们看见你的眼睛……” 他的眼睛? 时鹤鸣将手指连带着卷着他手指不放的东西拉到眼前一看,那柔软的东西竟是一条触手。 一条青灰色,上面有黄绿纹路的细小触手。 随着他移动手指,更多的触手陆陆续续地从他眼眶里探出头,他甚至听到最大的触手挤开眼球向外时,吸盘剥落发出的一声“啵”。 “你….你们也回来了?” 就在此时,贺宇发现了不远处的他们,转过身朝他们走来。 啧!真是!魏安怀见此暗道不妙,哥哥的眼睛里钻出章鱼的事情不能让这个老玩家看见。 “贺叔叔……”他嘴一撇,挤出几滴眼泪,“呜哇——!贺叔叔你去哪了!小怀好害怕!呜呜呜呜有大怪物…大怪物要吃小怀,大哥哥把他打跑了呜呜呜哥哥受伤了…眼睛….都是小怀的错呜呜呜对不起大哥哥!” 时鹤鸣听见魏安怀的话,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攥紧最粗的几根触手狠狠一扯——眼球随着撕裂声脱离眼眶,带着被生生扯断的半截视神经垂在他手上,而从眼球上延伸出来的触手,正带着半透明的,不知是血还是组织液的液体疯狂扭动。 时鹤鸣脸色不变,手指骤然发力将眼球捏爆,玻璃体化成血水溅了他一裤子,仍旧不停抽搐的触手被碾碎成泥,趁着贺宇注意力全在魏安怀遇见的大怪物身上时被悄无声息地弹到座椅下方。 系统目睹时鹤鸣面无表情将自己异变的眼球扯出来捏爆,甚至结束后还把手指伸进眼框里仔细摸索有没有剩余的触手,平白被惊出一身冷汗。 狠人….时鹤鸣真是个狠人,他连呼吸都没乱。 时鹤鸣一只手轻抚装哭的魏安怀的脊背,另一只手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轻声说:“没关系的,不是小怀的错…” 听他这么说,魏安怀才像模像样地擦干眼泪从他怀里退开,却在看见时鹤鸣脸时一愣。 血流了时鹤鸣半张脸,而那双他爱极了,藏有日月星辰的眼睛如今只剩一只,另一只成了黑黝黝的空洞,薄薄的眼皮覆盖其上更显干瘪。 “呜呜呜是小怀的错,大哥哥你没事吧。” 时鹤鸣个子高肩膀又宽,他背对着贺宇坐在地上将魏安怀的脸牢牢遮住。所以贺宇只能听见那边传来的伤心哭声,不知道发生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魏安怀阴沉着一张脸,用和他声音极度不符甚至算得上割裂的神色拉着时鹤鸣的手,以指做笔在他手心里写—— 会给你讨回来的,向天外天 而手的主人则垂着头,神情温柔的几乎能滴出水,他拉过气鼓鼓的男孩的手,一笔一划地写。 好。 第79章 山上小课堂开课啦~ 贺宇…… 贺宇走了过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且带着腐水臭的血腥气。 “你….这是怎么搞的?”他显然刚经历一场大战,不复初见的儒雅。浑身上下都是水,头发杂乱,金丝眼镜消失无踪, 那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都被不明液体洇出重色, 裤脚处还不断有暗红的液体流出来, 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汪深红的湖泊。 这个老男人怎么看起来比自己还惨…此情此景使魏安怀的假哭声在喉咙里卡了一半, 他仓惶地看了一眼贺宇,又飞快移开视线,故意语无伦次地开始描述:“黑暗里出来的……大怪物, 特…特别大,有很多牙,水里太黑看不清样子….但是滑的……呼地一下撞过来,大哥哥为了救我……被划坏了眼睛。” 贺宇听了魏安怀的话只是沉默,面无表情, 也不知心里信了几分。 “这小狐狸精演技真的没得挑, 煞有介事的, 搁我我也信了!”系统听了魏安怀的描述,在心里为他举起大拇指, “让他开个班儿吧!名我都起好了, 就叫山上课堂,怎么样!” 时鹤鸣在一旁看了半天,同样为眼前人精湛的演技折服,对系统的提议给予肯定。“安怀确实很棒。” 魏安怀是个出色的演员,那些出自他口的不成调的可怕描述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又被窗外隧道里呼啸而过的风声撕碎, 给这个本就恐怖的车厢增添不少恐怖气氛。 最后一个字说完后,整个车厢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地铁轮轨摩擦产生的规律而单调的“呜呜”声,像一把钝锯,持续不断地切割着贺宇紧绷的神经。 贺宇显然相信了这番描述,他眼神在时鹤鸣脸上血肉模糊的空洞停留了几秒立刻移开,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问,声音里带着竭力掩饰的恐惧,“其他人呢?你们…路上,碰到其他人了吗?” 魏安怀茫然地摇头,眼神涣散,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贺宇见此不再追问,长舒一口气后靠着车厢内壁滑到地上,也不顾地上脏不脏了,好像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挪动几步坐到地铁空无一人的座位上。 他低下头从湿透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扁扁的银制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唇上。奇怪的是他分明没有点烟的动作,烟上方却升腾起细小的灰雾。 “啧…有点家底,积分商城的神仙烟。”魏安怀见此朝时鹤鸣努了努嘴,用气音在他耳边说道:“这人不是一般的老手,神仙烟五积分一根,可以快速恢复体力。” “小怀也有~哥哥要不要也来一根?”魏安怀说完极骄傲地仰起脸,但见时鹤鸣不但没给他夸夸,反而颇为不解地歪了歪头,立刻敏锐地发觉了眼前人是个连积分商城都不知道的纯新手。 他最开始认为这个对他笑的一脸温柔的男人是天外天某个藏拙的大佬,尤其是见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能致自己于死地的东西,就对这个猜想越加笃定,直到现在猜想被彻底推翻。 自己是最早进副本,也就是最早上车的,这一点他可以肯定。 在天外天,信息就是生命。很多时候决定生死的并非只有能力,还有信息差。 来这个副本之前他就以十积分的价格从信息贩子那里买了一些关于这个副本的东西,这些信息有真有假,但关于水里“薛定谔生物”的信息确实给他省了不少事。 关于这个副本,其中一条信息说,最早上车的人会听见车内发车广播,听到广播后无论你坐在哪里都要抓紧离开坐位。 他听见广播时,一抬头就看见时鹤鸣,便以为他是和自己同时上车的,现在想来….魏安怀把眼神放到时鹤鸣脸上,而那人正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眼神中混杂了太多情绪,魏安怀不能很好的将其逐一拆解分析,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这里面都不会有任何负面情绪,他就是知道。 现在想来,哥哥应当一开始就在车上。 时间在不断的“呜呜”声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车里的人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音,车顶的灯闪了一下,车厢的门在他们眼里分明丝毫未动,车厢内却凭空滚进来一个半边身子都是血的女人。 是顾灵,她身上的血已经干涸发黑,左边的手掌也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被某种东西粗暴撕裂后形成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断口。她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她看见贺宇眼睛一亮,“JIu….救….我….”她以为找到老玩家就能获救,可她心中的救命稻草只是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眼神冷漠得像看一块石头。 紧接着令人牙酸的金属音再起,随着灯的明灭又有人凭空出现。这次出现的也是位熟人,是那个自称第一次进副本的黄毛大学生许翔。他的右耳连着小半边头皮不翼而飞,露出底下结着暗红血痂的头骨,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被野兽啃噬过。他一出现就连滚带爬地蜷缩进角落,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声音嘶哑。 “看起来…还是许翔更惨。”系统用两根手指捂住眼睛,试图隔绝眼前这血腥的一幕。 “他还好…你看那边,徐惠舟连行动能力都没有了。”时鹤鸣叹了口气,眼睛车厢后面一个角落看去。 徐惠舟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她一条腿自膝盖以下消失了,断茬处血肉模糊,虽然被她用撕下来的衣服死死勒住,但鲜血仍缓慢又执拗地渗透出来,聚成一滩粘稠的暗红。她靠着车厢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 空旷的车厢瞬间被强烈的血腥味和一种似乎源自人类灵魂深处的恐惧填满。人虽然多了,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压抑,空气凝固成沉重的铅块。只余或粗重或微弱的喘息,压抑不住的呻吟以及轮轨单调的轰鸣在空间里碰撞,回响。 贺宇终于动了,他把那支没点燃的烟从嘴里拿下来,在裤子上蹭了蹭又小心翼翼地塞回烟盒里。然后看向伤痕累累的幸存者,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评估。 “说吧。”他像在菜市挑选新鲜的白菜一样,对着地上的人命令道,“都碰上什么了?捡要紧的说。” 短暂的死寂。 “说了…说了有什么好处!你会救我们吗?!”顾灵猛地抬起头,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斥着恐惧,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哈?”贺宇听她这么说,笑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她跟前,“有些话,说出口前要过脑子。”他一边说,一边用脚狠狠踩上顾灵手臂上断口。 顾灵已经不知道疼了,她只是木然的,朝着前方一片空气发愣。 “是管子…肉色的管子…像我下的胃管……又像止血带…它们……它们从我鼻子里钻出来….是活的…会动!会分裂!”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失控地挥舞着断腕,动作剧烈得几乎要将自己甩出去。 “胎儿…”许翔只是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头部,指甲刮过头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好多….好多…水里……它们来了!来找我!手脚….好多手脚…爬出来…”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徐惠舟还是没有说话,她扭头朝顾灵看了一眼又转过头,随即痛苦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管了。 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了所有人。车厢的顶灯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绝对的黑暗瞬间降临,浓稠得如同实质,瞬间淹没了每个人的感官。紧接着,“呜呜”声猛地拔高,变成一种极其刺耳,如濒死之人不甘的尖叫般的“吱呀——”声。 时鹤鸣在黑暗中抓紧魏安怀的手,将他扯进怀里护好。 很快,众人发现这声音不是来自车底,而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尖锐地穿透耳膜,直刺大脑深处。整个车厢仿佛都跟着这种高频的噪音剧烈地震颤,金属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啊——!”黑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随即被那可怕的噪音彻底吞没。 “滴——”一声短促的电子提示音突然出现,那个极其温柔甚至有点甜腻的女声再次出现:“乘客您好,科学园站到了。本站车门将于右侧打开,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从右侧车门下车。” 第80章 在这里,美德即恶德 车…… 车停了。 依旧是没有丝毫缓冲的立刻停顿, 车门缓缓滑向两侧,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仍然笼罩着一切。 “操…操….”有人低声咒骂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 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投向外面站台。 没有光, 连上一次那奇诡的红绿色线条都消失了, 眼前只剩一片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黑暗。那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 又像是某种拥有实质的活物,无声无息地包裹着站台。 “又….又来了!”顾灵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带着哭腔。她认出了这站台的轮廓, 或者说,认出了这份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但此时的站台和上次的还有不同,门打开的瞬间,寒风夹杂着浓重的土腥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幸存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抓紧了身边扶手,时鹤鸣侧过身, 替怀里护着的魏安怀挡去寒风。 可能是他的错觉, 他似乎听见风里夹杂着一股极其细微的, 近乎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这声音准确得说,倒像是无数只细小的爪子在摩擦着什么。 没有人动, 恐惧如同冰水淹没了每个人的心脏。 最先崩溃的是顾灵, 她猛地尖叫一声后便抱着血肉模糊的手臂,疯狂地往车厢最里面的角落缩去,“我不下去!我不下去!死也不下去!” “我也…我也不下车!我已经这样了!再下车….”许翔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呜咽。“下车…你们想我去死吗!?” 贺宇也沉默了,他盯着那片黑暗良久,最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声音嘶哑:“留在这里等死吗?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在车下找到了离开副本的线索,恕我不拿出来和你们这群懦弱无能的小人共享。” 他说完环视四周,见众人脸上隐有松动痕迹后再度开口:“但你们既然开口叫了我一声贺哥,那我就做个保证,跟我下车的人,我会尽最大努力保证他的安全。”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车厢,徐惠舟是第一个跟上去的,她落地时趔趄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紧接着许翔也捂着脑袋下了车,最后是顾灵,她见车里人所剩无几,按耐不住心中的恐惧追了过去。 时鹤鸣同魏安怀对视了一眼,跟上贺宇的脚步。 “哥哥,你觉得他真有自己说的那么好心吗?”魏安怀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憨态可掬的毛绒小熊抱着,趁众人全神贯注地找出口时,小小声对时鹤鸣说。 “我愿意相信他的话….”时鹤鸣眼睛一直盯着自动扶梯,只用余光扫了一下贺宇他们,“守望相助….人一直都在这么做。” 魏安怀闻言撇了撇嘴,低头摸了摸小熊,不再说话了。 车外还是一片漆黑,贺宇和其他几人正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他们的脚步声在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而是一片连绵的腐朽尸骸。 嗯…应该说就是。 时鹤鸣垂下眼,在他仅剩的一只眼里,贺宇他们的的确确在一片堆叠的尸骨中打转。 如今的站台已面目全非。如果说之前他看到的还能称为正常,还是地铁站台该有的模样,此时就只能用地狱来形容了。断肢枯骨铺满了地面,大理石上的血凝了一层又一层,黑的发亮。电梯已经停止工作,上面横七竖八地卡着肢体,尽是枉死之人的躯干。断骨刺破肌肤,在粉红的创口上像一粒粒灰白的蛆虫,脂肪像一条黄油溪流,顺着扶梯流淌到地面。 心肠肺腑和血污烂肉狼藉地混在一起,像把人囫囵个塞进绞肉机里绞作一团,再对着地面一股脑儿泼洒下去。 他用力地握紧了魏安怀的手,弯身说道:“安怀,我去救他们,你在这儿呆一会,等我回来,好不好?” 可他刚松开彼此相牵的手,就被人拉住衣角。一回头,魏安怀仰脸望着他,白生生的娃娃脸上全是真实的不解。 “为什么?他们对哥哥一点用也没有啊?”他问。 魏安怀是真的不明白,他甚至觉得时鹤鸣有点过于圣父了。诚然他最开始就是被他身上那悲天悯人的气质吸引,但也仅仅是吸引,不代表他要容忍自己的东西因为救人把自己撇在一边。 他也不明白时鹤鸣身上这悲悯源自何处,莫非他真是上帝身边宣扬真善美的大天使长? 不过没关系,魏安怀花了点时间把自己说服,天外天不需要真善美,它像个充满野蛮与暴力的角斗场,在这里存活下来的人都抛弃了文明社会规训后的道德,转而拥抱更原始的欲望——生存。 在天外天,美德即是恶德。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怀中小熊的头,扯着它的耳朵小声嘀咕:“这些我都会教哥哥的,是时候教哥哥做个成熟的大人啦~” 时鹤鸣见魏安怀松开了扯住他衣角的手,十分欣慰。 这一次,安怀果然还是个好孩子。 魏安怀站在原地,看时鹤鸣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贺宇,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特的滋味。 他不受控制地咬紧牙关,身上的肌肉不停抽搐,甚至不由自主地向那人离开的方向迈出脚步试图追上去。 那人再一次为了别人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你是英雄,是拯救苍生的神明,那我呢?是永远只能注视你离开的背影的可怜虫?是注定被留下的,英雄的遗产?还是世人口中试图揽月的,不自量力的狂想家? 咦?他为什么要说再一次? 就在魏安怀不解的当口,时鹤鸣带着一群人回来了,他们沿着扶梯走到出口,眼前再次闪过一道刺眼白光,那张材质不明的白纸又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但这一次,它变得不同了。 上一次那些大团大团覆盖纸张,如软体动物蠕动的紫黑色物体此刻竟然消退了大半!它们仿佛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露出了纸上大片大片原本被覆盖的区域。 “如若自由xx是xxxx,您准备,选择xxx获得xxx,还是xxxx,xxxx?” 可辨认的只有这么多,其余依旧被残留的紫黑色物体死死覆盖着,无法辨认。 “如果自由?”贺宇凑得很近,几乎要把脸贴到纸上,他的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被愚弄的躁狂,“妈的……说清楚点啊你倒是,自由什么?!”他甚至用手去抠那些覆盖在上面的东西,但那些紫黑色物质看似柔软却坚硬如铁,纹丝不动。 “那边!它变了!”许翔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大喊,眼睛几欲从眼眶中跃出。他猛地往按黑暗深处一指。 在场的人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边缘里有什么东西的轮廓,极其模糊地浮现。 不是上次那座冰冷的灰白色的建筑,而是一个巨大又扭曲,超出了人形能理解的范畴的…姑且称之为房屋的东西。 它像是无数个几何体强行碰撞,彼此相融形成,表面覆盖着某种昆虫或是诸如蜥蜴毒蛇等无脊椎动物特有的鳞片或甲壳。在绝对的黑暗中,隐隐散发着金属光泽,形成片片破碎,令人头晕目眩的点状光斑。 “这他妈是科学园?”也许是人体在恐惧的作用下开始自我调节,许翔一改之前的怯懦,变得狂躁,言语之间极富攻击性。“妈了个巴子,小爷倒要看看这里面藏着什么鬼玩意!” “来啊!来啊!许爷爷可不怕你!都是他妈是纸老虎!”贺宇阻止了几次无果,只能冷眼旁观他作死。 许翔连续喊了几声,脖颈处青筋都冒了出来。 一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一分钟接着一分钟,大家松了一口气,准备向建筑里探索。 许翔哈哈大笑了几声,大张着手臂庆贺自己的“勇敢无畏”,可就在他回头准备向大家邀功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蔌蔌——蔌蔌——” 四周出现一股细微的,如虫虺蚕食的声音,在场除时鹤鸣以外的人不约而同地捂住自己的头颅。 痒… 好痒…! 好像有虫子顺着鼻孔,耳道钻进大脑,小口小口地咀嚼吞咽着自己的脑浆。 魏安怀扯了扯时鹤鸣的袖口,示意他捂住耳朵抬头看许翔。 许翔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僵在原地,仿佛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的蜡像。他脸上那猖狂又得意的表情凝固,定格。 他眼球向外凸,嘴角拉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他似乎想尖叫又或是最后一次放声大笑,但喉咙里只挤出半声短促而怪异的“咯”。 时间在他身上冻结。 然后,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许翔的头以一种完全违背生物结构的方式,极其突兀又迅速地向他的左肩方向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血液倒流的骨裂声悄然出现。 他的脸完全扭到了背后,正对着贺宇,而那双失去焦距,不断扩散的瞳孔正空洞地“望”着他们。 这恐怖的景象仅仅维持了不到半秒。 “噗嗤” 一声如同装满液体的破口袋被撕裂的闷响过后,他的脖颈彻底断裂。整颗头颅,带着一截喷溅着滚烫血液和白色骨茬的颈骨,缓慢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撕扯了下来。 动作之慢足以让众人看清他脖颈处的肌肉是如何在超自然力量下一丝丝崩裂,血管是如何被扭曲,被拉长,最后难堪重负寸寸断裂的。 “….好恶趣味的副本。”魏安怀躲在时鹤鸣温暖的怀里嫌恶地噤了噤鼻子,“表演什么手撕人头,又没人想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觉全身跌进地狱里…… 无头的躯体在原地僵硬地挺立了十几秒后, 忽然腾空而起,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感召似的,直直地朝那栋诡异的建筑飘去。 它轻盈地飘到建筑最上方,双脚反向弯折, 像卷起一张红纸一样, 插进自己颈部的断口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 落于其上。 像一面旗, 又像一个标志。 “……这小东西还挺会打广告,要不…”系统见时鹤鸣神情严肃,有心想活跃一下气氛。但话一出就被时鹤鸣打断。 “不要这么说。”时鹤鸣没有笑也没像往常那样温和地做出回应, 而是严肃地制止了它的行为。“这不好笑,也不该笑。” 娱乐化他人的痛苦和举刀杀人没什么两样,当生命的消逝成为戏台上的一幕剧。在座的各位要同时承担刽子手的罪责。 系统估计又要在他心底腹诽自己是卫道士,假正经了。 可系统的反应有点出乎他意料。系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道了声歉。不是对他, 是对许翔。 “对不起。” “好孩子。” 接下来的探索并不顺利。贺宇领头带着其余人往科学园走, 越接近那座建筑, 越能感受到冷意。冷意丝丝缕缕,游蛇般爬上每个人脊背。在他们耳边幽幽吐着信子。 确定要继续吗? 前面很危险, 确定要继续吗? 前面很痛苦, 确定要继续吗? 就停在这里吧… 停在这里….躺下来……闭上眼……感受你自己…… 你看起来很困….睡吧… 睡吧…. 黑暗里有水声传过来。 滴答———滴答——— 顾灵很喜欢这种单调,规律的滴水声。她是icu的护士,平日里工作时刻要保持紧张,绷着一根弦不能松。她若是松了,患者的生命谁来负责。 患者睡了,她不能睡,icu的患者需要每隔半小时查一次房, 确保监护机上的数值处于安全范围。她也很累了,她所供职的医院是小县城里唯一正规医院,有条件的患者都被家属送到市里大医院去了,在这家医院收治的都是一些囊中羞涩的患者,从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去市里打工,因为没有医保,有病不敢治直到拖到危及生命才被子女匆匆送来的女人。 icu又有个别名,叫钞票焚化炉。一天住院费大几百,患者掏不出钱,医院发不出绩效。眼见着有能力有路子的同事纷纷跳槽,她也想走。 可她刚刚买了房,身上背着四十年房贷。为了拿到这个薄薄的小册子,不用再和一群陌生人合租,不用提心吊胆地住隔断,为了有个真正属于她的一亩三分地儿。她吃了好几年馒头,但还是很高兴,人就是这样,日子一旦有了奔头,馒头夹着辣子吃着也有味儿。 房屋交付的那天,她和护士长请了年假,她盘腿坐在屋子地上四处看,用眼睛替代相机,在心里一点一点规划着,那边采光好,她打算种几盆龟背竹,在扯几米布,做个浅黄色窗帘,等阳光透过窗帘照到龟背竹上,不大的小房子顿生一股温馨的生活气味。 她闭上眼,耳边也有这样的水声,刚刚她洗手,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一滴地打在毛胚地上。 她闭上眼,躺在灰蒙蒙的地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梦里她还养了只猫,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她很爱它,它也爱她…… 梦里小猫开口说话,确定要继续吗? 确定要继续吗…… 继续吗? 不继续了吧…外头那么冷,又那么黑,她很累了,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不继续了吧… 不… “顾灵…” “顾灵!”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好烦…她懒得答话,慢吞吞翻了个身又睡去。 就在她闭上眼的前一刻,视野里忽然滚进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她看着那团东西笨拙地站起身,还极为人性化地用两只小短手拍了拍身上的灰。 “呦~”滚进来的小熊非常绅士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真可爱,顾灵被逗得抿嘴笑,饶有兴趣地坐起来看小熊晃着小短腿“嘿咻嘿呦”地走过来,拉着她衣角往外走。 “你好呀小熊先生~是先生吧?你要带我去哪里呀~”她乐呵呵地问小熊。 “咿——呀~”小熊指了指远处,她朝那方向望去,看见一团模糊的白光。 “护士小姐!护士小姐!”那白光说了话,“3床的患者急救!” 她一听这话,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子,“来了!” 她抱起小熊,朝着白光纵身一跃—— 她睁开眼睛,发现众人面色焦急地看着她。 “你可算醒了!你差点死在这儿知不知道!”贺宇皱着眉头对她大叫。 搞什么?她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 顾灵刚想还嘴,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霜沿着她的双腿一路爬到她的头顶,连睫毛都结了一层冰。 “你的精神被污染了,到底是怎么醒的?”贺宇见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看到”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甜腻的声音打断,“呜呜呜姐姐。” 魏安怀抱着一只玩具小熊,飞快地扑进她怀里。 “吓死小怀了!刚刚怎么喊你都不说话。” 顾灵眼尖,一下子就认出魏安怀抱着的东西就是自己梦里的小熊。 魏安怀悄悄在她怀里抬起头举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前。 嘘——这是秘密哦,大姐姐。 她心领神会,摸了摸怀中人的头,谢谢你。”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听见有人问我,确定要继续吗,我说继续,然后就醒了。”她回答贺宇。 贺宇虽然不信,但眼前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嘱咐她几句后继续往前走。 时鹤鸣走到顾灵面前拉着魏安怀的手重新把他带进怀里,又对她笑了一下。 他们终于进到科学园里面,和上次不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阔整洁的大厅,明亮的白光照着大厅两侧整齐悬挂的照片。 时鹤鸣上前几步去看照片下的介绍,这里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在生命科学领域有过杰出贡献的科学家,有些人一生致力于攻克悬而未决的难题,有些人则拓宽了人类对生命认知的边界。 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时鹤鸣垂下了眼。她们怎么样了?是安全撤离,还是已经消失在世界上? “这是什么?”在大厅前台搜索的顾灵有了发现,时鹤鸣回头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册子黑色封皮,上面有金漆形成的十字。 他走过去仔细端详,发现它似乎是这里某一位员工的实验记录本,上面零星写着一些日期和英文字母。 “3944,09/13” “FPdr-23:10 ul,5mol/l” “FPdr-24:12.5 ul,5mol/l” “GaBPH-1:10 ul,10mol/l” “GaBPH-2:12.5 ul,10mol/l”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系统?”时鹤鸣试图从系统那里寻求答案。系统见时鹤鸣终于有求于他,激动万分,撸起袖子对着册子思考起来。 “嗯…这应该是几组实验数据,后面的很好理解,10,12.5指的是加入试剂的体积,10mol是浓度,但前面的不能确定。” 系统皱着眉头搜索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我没在人类的知识库中找到FPdr和GaBPH这俩东西。两个可能,一是它们是未被公开的发现,蛋白,核酸,多肽,一种具有特殊结构的化合物,都有可能。它们可能具有物种特异性,或是在所有生物中广泛存在。二是它们是按照某种规律命名的实验品,后面的数字只是给药记录。” “所以在这里我们得不到一点线索?” “也不能这么说….按照册子上记录的时间,无论大F还是大G都应该发现没多久,他们对他的研究还处于一点点试探着摸条件的阶段。” 时鹤鸣又往后翻了翻试图找出最后记录的时间,册子的最后,一行字静静躺在纸上。 “3945,1/11”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若是你的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地狱。” 这次没有类似的实验记录,而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顾灵把头凑了过来,说来也奇怪,她被魏安怀救了后心存感激,下意识想亲近他,但面对魏安怀明显亲近的时鹤鸣就总觉得心里发毛。 那人明明笑的温柔,可她就是发怵,像羊见了狼。 时鹤鸣不着痕迹的侧身避开,无奈地冲她摇头。“我也不知道。” “是马太福音,第五章。”原本站在旁边观察楼层平面图的贺宇见两人皆对着册子一头雾水,按捺不住接了话,“人总要看点书,圣经她小姑娘没看过,你一个搞艺术的也没看过?” 被贺宇带着怀疑的眼神从上到下一刮,本来就对自己说谎十分愧疚的时鹤鸣顿时红了脸,“我….画水墨画比较多,西洋画涉猎很少。” 第82章 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 “你该学着做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哈哈哈哈…”听着系统在他心里笑的前仰后合, 时鹤鸣捂着头试图转移话题,“所以贺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贺宇见一直装高冷不说话的时鹤鸣也称他一声贺哥,心里暗喜, 从鼻梁上摘下眼镜, 放在嘴边哈了口气, 又在袖口上擦了几下, 才算是结束拿乔儿,回了话。 “原文是耶稣教育信徒不要行淫,不要出轨, 不要滥交。神认为行不合矩的□□之事就是与魔鬼做交易。这里可能就是字面意思吧,什么东西拖了后腿,就把它丢掉。”他说着扭脸看向顾灵,“听见了吗,不要拖后腿。” “好——”顾灵见贺宇这般针对她, 难免有点小脾气, 又想到最开始自己确实差点着了道儿, 没好意思发作,不情不愿地回了声好。 “贺宇干嘛总针对人家小姑娘啊!那徐惠舟他为什么不说。”系统挺喜欢顾灵这个负责任的小护士, 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可能看她年纪小吧。”时鹤鸣和系统的感觉不同, 他总觉得顾灵身上有一种东西在吸引他,一靠近她,自己空洞洞的右眼就隐隐作痛,好像什么东西又在他眼眶里萌发抽芽。 “册子拿上。别在原地磨蹭了,我们先去二楼。”贺宇撂下一句话后转身走向电梯。他一边走一边想,不对劲儿,这地方看似平静其实处处透着邪性。 自己不是一个急性子, 口无遮拦的人。 他算是命好,当年正赶上大学生就业的黄金期。刚毕业就进了一家专业对口的中外合资大公司,从管培生做起,一路做到目前的区域负责人。说起他是如何打败这么多人一路杀上来的,那可有的讲了。 他清楚自己的家世无法和其他家境优渥的管培生相比。和他同期的人家世个顶个的优秀,有的有钱,有的有权,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二者皆有,但最后是他赢了。 靠的就是他的性格。他开智早,知道人不能一口吃个胖子,知道要允许自己慢慢来,要稳住,知道谋定而后动,知道独木不成林。 有一年元宵灯会,他骑在父亲肩头,视线穿过拥挤的人潮望向那年的灯王——一组巨大的福禄寿 三星灯。他独向禄星发了誓。 禄星为证,他贺宇终有一日要出人头地,要名利双收,要把父母从这个只有卫生所的小地方接到大城市里。 他沉默着小镇少年的野心藏于肺腑,此后风风雨雨四十年,这火在他身体里从未熄灭过。 他允许属下犯错,只要能从错误中得到成长。他欣赏新来的孩子们的野心,初生的狼崽子还不懂收敛,朝气和欲望在眼睛里烧成两簇跃动的火。 他自认是个优秀的领导,软硬兼施将团队带领的尤其出色。 所以他之前的种种表现十分不对劲儿,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对顾灵那群青年说出如此话来。 他分明是个会把握分寸感的人。刚开始他以为恐惧之下导致的混乱,可现在反应过来了,都是这地方搞的鬼! 该和她说声对不起……贺宇想了想,现在不太好说,等他找个合适的机会。 电梯亮着绿灯,表示依旧在正常运行。贺宇站在电梯口,伸手拦住了一个劲儿往前冲的魏安怀。 “先别着急上。” 魏安怀笑的越发灿烂了,他凑到贺宇身边抻着脖子往他口袋里看。“贺叔叔~你有什么好东西要拿出来分享吗?” 都被人这么说了,任谁都不好意思藏私吧。更何况他根本没想着藏。 贺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方块,手用力往天空一抛。 在其余人好奇的眼光里,金属像有了生命般延展,不断的拉长又凝缩,最终化成一只黑得发亮,长着尖喙的大鸟。 “哇!是大乌鸦!”魏安怀看得眼冒金光,刚想蹦跳着去够就被时鹤鸣一把按住。“那不是乌鸦。” “是甲方快乐鸦鸦~哈哈哈哈哈…嗝!”系统也不知道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东西,笑得直打嗝。 时鹤鸣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他现在也不知道该佩服系统的大心脏,还是该赞叹系统神出鬼没又没有下限的笑点。 “时小兄弟说的对,它是渡鸦。”贺宇冲着渡鸦抬了抬手,悬停在半空,黑的五光十色的空中小狗歪了歪头,眨巴了一下小豆眼,向下一个俯冲,安稳停在贺宇手上,还用低头用自己的金属羽毛蹭了蹭主人的手。 “它是哪一只?”时鹤鸣再争得贺宇同意后,极温柔地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渡鸦的头。 贺宇见终于有人识货,一扫刚才的烦躁,行为举止都斯文起来,“是牧宁。”他说完环视了一圈,发现其余人脸上显露着同样的迷茫时摇了摇头。 人还是要读点书的… “在北欧神话里,奥丁神的肩膀上栖息着两只三眼渡鸦,一只叫海吉,代表思想;另一只就是牧宁,代表记忆。它们是奥丁的耳目,负责将人间的消息带回神山。“ “我的牧宁可以检测记忆,我们之中若是有人的记忆遭到篡改,它就会飞到那人跟前睁开第三只神眼,将被篡改的记忆投放出来。” “哇——!” 贺宇听着耳边传来拉长的赞叹声,正等着接受魏安怀的惊叹敬佩呢,可左等右等也没等着。再一看,那个小矮子正双手捧脸,对着时鹤鸣露出星星眼。 “哇——!哥哥知道的好多!” 魏安怀用余光扫了一眼,极轻地啧了一声。 算了….满足一下中年男人的虚荣心好了。 “贺叔叔好厉害!这么厉害的东西都有诶~” 就在年龄和身高都差距极大的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安静待着的牧宁忽然展翅飞到时鹤鸣面前悬停。紧接着从它额头中间浮上来一只竖着的眼睛,像一道□□。 渡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额头上的神眼睁开,一片金光投射到空中形成一个模糊的画面。 画面上隐约出现两个没有脸的人影,一黑一白,黑色的那个忽然靠近对方,几秒钟后,黑色人影消失,白色人影忽然踉跄着倒了下去。 “你该闭眼。”系统的声音出现,这一次和以往的电子音不一样,那个爱和他拌嘴的系统好像忽然消失,被旁人接管。又回到最初和他相遇时的那个,有老年的厚重又带孩童的稚嫩,有少女的婉转又带病入膏肓之人的嘶哑的声音。 “现在还不是时候。”系统说完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投影在众人面前的光闪了几下,消失无踪了。 “阿一古!瘟大灾的…管理局这破处理器能不能修好了!时不时就和宿主断联会被投诉的好吗!!!”光芒消失后,熟悉的电子音再度上线,“这鸟怎么停你面前了?” 时鹤鸣没心思理会系统那一口不知从哪学来的垃圾话,仍在思索刚才发生的一切。 金光里踉跄倒地的白色人影是自己。 虽然画面模糊不清,虽然全无这段记忆,但他依然可以断定那就是自己。 这段画面仿佛一把尖锥,把他脑海里紧紧关闭的闸门撬开道缝,在匆匆一瞥间,他好像透过那道缝看到零星几个画面。 谁? 谁在哭? “对不起…” “可我不后悔。” “xxxxx” 他看着那人苍白的唇瓣一张一合,却没有丝毫声音传到他耳膜。 谁? 你好像很痛苦? 你想说什么? “哥哥!” “哥哥!你怎么啦?” 时鹤鸣回过神,看见魏安怀焦急地围着他团团转,而他一直抱着的毛绒小熊此刻被塞在自己怀里。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时鹤鸣低头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没什么大碍。” 魏安怀见他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眼神暗了暗。 什么事呢?什么事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哥哥不是最喜欢小怀了吗….那为什么还有事情瞒着他? 旧情人?老相好?求而不得的白月光还是念念不忘的朱砂痣? 然后呢?出了副本他就要与那个人见面?二人喜极而泣发现最爱的还是彼此最终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在众人的见证下交换戒指和真爱之吻,而他——— 只是一个惊悚片中的炮灰乙,哥哥爱情电影中的路人甲,他们婚礼上的小花童吗? 想到这儿,魏安怀忍不住把手指伸进嘴里,神经质地啃起指甲。 没关系。 没关系的,妈妈说过,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不光要爱他在风中生长的枝叶,还要爱他扎根地下的丑陋的根。 大得出奇的黑眼珠向上转动,魏安怀盯着时鹤鸣想,没关系。 小怀爱哥哥的全部,不光爱哥哥迎风招展的树冠,也爱哥哥深埋地下的根。 这些哥哥不给他看,他会一点一点从土里刨出来看的。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不能有秘密,关于哥哥的事,他全部都要知道。 “电梯到了。” 贺宇不想探究眼前这位看起来十分神秘的青年的过去,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安全逃离这个副本上。 电梯门打开,里面看起来干干净净,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第83章 姐姐不要和我抢哦 贺宇打…… 贺宇打头阵, 剩下的人跟着他进了电梯。电梯运行很平稳,没有想象中的卡顿,失控坠落等情况,出电梯后大家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话也变得密起来。 “这是实验室?”顾灵趴在最近的一扇门上, 隔着玻璃向里面看。 里面和她想象的实验室不同, 没有那些看起来高大上, 科技感十足的仪器,反而处处都是生活气息。 铺着绿色桌布的小桌子,桌子上整齐摆放的银色餐盘, 盘子边上搭着一双黑木筷子,筷子指向盘中几块肉排。 肉排火候正好,外面烤得微焦,中间呈嫩粉色,用指尖轻轻一按就能流出腥甜的血水, 勾得人食指大动。 桌子旁是一张白色的铁架床, 床头被粉色的软布包着, 床上还配了同色印有浅蓝蝴蝶的床品。 看起来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你们看地上,那是什么?书吗?” 贺宇听见顾灵的话, 跟着把脑袋凑了上去。 “是马尔多罗之歌。” “和副本有关系吗?”顾灵对这本名字拗口的书不感兴趣, 她更关心书里是否有离开副本的线索,“它讲了什么?” “如果和副本有关系,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贺宇眉头紧皱,死死盯着摊在地上的书脊上芝麻大点的小字。 “他在干什么?难道他觉得盯着那几个字看就能把恶之颂变成哈*波特和朋友们的奇异冒险吗?” 系统因为最开始的事情一直对贺宇有偏见,他觉得贺宇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独裁者。 不懂得尊重女性,看不见女性力量的人是偏颇又愚蠢的,他们像活在寿星模具里的甜瓜, 被强行扭曲成千篇一律的形状还洋洋自得地标榜成熟,独特。 系统没有性别,所以它们能跳出庐山,以一个完全理性,平等的视角审视这个问题。 管理局几乎所有的系统都认为任务成功与否,与选择男性宿主或是女性宿主不相关,只关乎宿主本身的能力。 人嘛,脱掉西装白裙,摘掉领带项链,抛弃血肉皮囊,赤条条穿过地狱之河,来到生死边缘的时候,有资格获得解脱的只有坚韧善良的灵魂。 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难道只是男和女对话吗? 不关乎性别,只关乎两个迥异的灵魂。 所以贺宇不应该只看见女人,他看见的只应该是人。 “马尔多罗之歌被称为恶的颂歌,里面有大量对人类恶行的描写,它极端的情绪化,残酷,邪恶,受虐,在这里面,死亡是最幸福的惩罚。” “但这并不意味它是某种邪典,相反的,在古典文学中,对恶的赞美甚至是浪漫主义的传统之一。那些过激的对疯狂的赞美其实是一种批判…” “所以你是想说,书里的描绘的恶行会出现在副本里吗?”顾灵实在听不下去冗长的文学课,只得寻了贺宇换气的空档,将话题从文学评论拉回这个副本。 “那些事在天外天并不罕见。”贺宇扭头看了一眼顾灵,略带无语地掏出烟盒,从里面抽了一根递给她,“我担心的是,书里那些极端情绪会在我们身上变成现实。” 顾灵见男人递烟给她,下意识往后一躲,忙不迭地摆手,“啊….我不抽烟。” “这不是…哎,这不是普通的烟,里面没有尼古丁,这是天外天积分商城的神仙烟。”贺宇见自己递出的好意被她想也不想的拒绝,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不识货的家伙….啧,真烦。 “快死的时候吸一口,你就死不了了。” 听他这么说,顾灵还是有点犹豫。要是真如他所说,这可是好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给了自己? 二人一时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坚持要给,一个犹豫着不收,场面僵持不下。 “顾姐姐~你就收了吧!”魏安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走上前,“这东西可有大用处哦!” “贺叔叔心肠真好!这东西说不定会救姐姐一命哦~” 快点收了,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顾灵见魏安怀这样说,才放下心接过贺宇手中的烟,“谢谢贺哥。” 贺宇转过头,“不用谢,这算是….之前对你出言不逊的道歉吧。”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副本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的情绪。” 影响情绪…? 时鹤鸣认真回想了一下从进入副本到现在的种种,并没觉得情绪有什么大的变化。 嗤——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你没有哦。 时鹤鸣没有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他知道这声音是谁发出的。在上一轮的科学园里,他就听过这声音。 在一楼大厅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次祂还会不会在,果不其然,祂如约而至了。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你想在我,在想如何吃掉我。 对不对? 你很特殊,你是被观测过的宇宙,是只有一种可能的、死了的命运。你是不变和变的混合态。你和你的同伴不一样,你是故事的结束,而他——是一切的开始。 看在你在某种程度,算是救过我的份上,送你一个真实。 那声音带着一种玩闹性质的漫不经心,祂甚至饶有兴趣的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观察他的反应。在发现时鹤鸣,祂特殊的小客人那俊美的脸上一丝反应也无时,语气里带着一丝失望。 你们中,少了一人。 这句话说完,祂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来过。 “祂这不屁话吗?!少了许翔还用祂说?”系统一改刚才的沉默,对着远去的危险大声开麦。“祂还咒你死时鹤鸣!还什么死了的命运,我呸!你死没死我还不知道吗?!” “系统的入职培训里不包含阅读理解吗?”时鹤鸣笑着调侃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重新思考起祂的话来。 少了一人指的不是许翔,这点他很确定。 如果这一人指的是许翔,他口中的“真实”就不成立。只有当他们身边存在“虚假”时,所谓“真实”才会存在。 许翔的死,是暴露在每个人眼皮子底下的绝对“真实”,所以少的一人是谁?会带来什么危险? 更令他在意的是,时鹤鸣把目光投向身前。 魏安怀正眉眼弯弯地和顾灵撒娇,一派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 一切的开始,指的是安怀吗? “小怀为什么只粘着时哥,不粘着我们呢?”顾灵笑着弯下腰,一边揉着小人柔软的短卷发,一边问道。 “因为….”魏安怀扭捏着不吱声,过了好一会儿用蚊子的音量招呼顾灵靠近些。“姐姐过来点,小怀只跟姐姐一个人说~” 顾灵从善如流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却见眼前人害羞地绞着手指,极小声地说:“因为我喜欢哥哥……” “所以姐姐,别想和小怀抢哦~” 顾灵一愣,刚想说点什么,就见魏安怀转过身,啪嗒啪嗒地朝后面长身玉立的男人跑了过去。 “哥哥!走啦,我们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啦~” 后面的房间同之前截然不同,符合人们心中对实验室的所有印象。 白色的实验台、黑色台面上摆着的铁灰色仪器、玻璃柜子里密密麻麻的试剂。他们甚至见到了不少被穿着实验服的科研人员。 “他们…是活的吗?”未等贺宇开口,躲在他身后的顾灵就瑟缩着将大家的心声问了出来。 时鹤鸣按着怀里蠢蠢欲动的小人的后背,将脸凑到玻璃旁认真观察了一会儿。 这个实验室面积不大,目测不到二十平方,里面纵向摆放着四列实验台,实验台右边是大大小小四台冰箱。 每列实验台前都坐着的人姿态各异,有的手里拿着一支浅灰色的,类似于大型按动笔的机器,有的则全神贯注地对着台面上一个圆形器皿猛瞧。 “安怀,你和顾姐姐去贺叔叔身后。” 时鹤鸣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准备试一试。 “不嘛。”魏安怀听见这话,有些不高兴。他噘起嘴,双手按着时鹤鸣的腹肌撒娇。“我不走,小怀要和哥哥一起。” “安怀听话,一会儿事情有什么不对,你就住拽着顾姐姐跑,好不好?” 魏安怀更生气了,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头晃着,手也没落闲,两个小手来回交替着,小猫踩奶似得按着时鹤鸣的腹部。 嘿嘿嘿,哥哥身材好棒! 喜欢! 唉….笑一笑算了,他怎么一对上这个人就没办法呢? 时鹤鸣苦笑着抓住小粘人包那两只不安分的手,一支手拉着他将其护在身后,另一只手试探着敲了敲门玻璃。 笃笃—— 时鹤鸣手敲下的瞬间,除了魏安怀外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生怕下一秒屋子里的人影就会冲破房门,朝他们张开利爪。 此时若有人留意一下魏安怀,那个躲在时鹤鸣怀里、穿着小熊背带裤的小人儿就会被他脸上堪称冷漠的表情吓出冷汗。 可可爱爱、孩童般天真无邪的人嘴角向下,浑身带着一股莫名的鬼气。这鬼气从何而来呢? 白里带红的脸颊?长长的、向上如太阳花般卷曲的浓密睫毛?如蓓蕾般娇嫩的嘴唇? 还是嵌在眼眶里、那大得出奇的、深井般幽暗的瞳孔? 笃笃—— 危险?还是平安? 大家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即将雀跃着蹦出来的时候,时鹤鸣转过头。 “安全。” 无事发生,里面的人没有对突如其来的声音产生一点反应,依旧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会有事的,魏安怀眨了下眼,放下摸着腕表的手指,不会有事的。 第84章 此地不宜久留 见里面的人…… 见里面的人影并未对敲击声产生反应, 时鹤鸣没有犹豫,握上铁灰色的门把。 门是虚掩着的,他甚至没有用力,手指刚一碰上, 就听一声悠长的嘎吱声——门开了。 魏安怀手扶着门框, 向里面探进半个身子, 眼睛扫视了一圈后, 忽然极小声地发出一声尖叫。 “呀!” 时鹤鸣担心他同之前一样遭到不知名的精神污染,立刻蹲下身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在看到眼前人眼神灵动,神色清明, 没有半点受影响的样子后,时鹤鸣松了口气。 “哥哥不要皱眉,会变老的。”魏安怀很满意时鹤鸣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在意与紧张,他眯起眼睛,伸手在那人紧皱的眉头上摸了又摸。“小怀刚才发现了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小怀发现那些人的影子, 和其他东西不一样。”魏安怀说着伸手指向实验室上方悬挂的白色灯管。“哥哥你看, 屋子里一共有四根灯管, 每一根都悬在实验台正上方。” “你看那个拿着移液器的人,他的影子比手里移液器的影子浅上许多….” 众人走上前, 一齐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 不光是拿着移液器的人的影子更浅,屋子里所有穿着实验服的人的影子皆是如此,仿佛他们不是实体,而是一个个半透光的投影。 “进去看看。”时鹤鸣捉了魏安怀的手握紧,抬脚迈进房间。 房间比想象中大上一点,他们穿梭在一列列实验台前,视线被台上高大的架子割成无数细碎的画面。虽然知道这些人影不会被声音影响, 众人依旧默契的没有发出声音,彼此之间只能通过架子上试剂瓶摆放的空隙进行肢体和眼神交流。 时鹤鸣站在一个投影后面,试探着伸手触碰它的肩膀。结果如他所料,他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那人肩膀,在空气中晃了晃。 可如果它们只是投影…时鹤鸣的目光再度放到那个拿着移液器的人身上。 还是说,这些投影不可被触碰,但能触碰其他物体。 若真是这样,时鹤鸣低下头,正对上怀里魏安怀的视线,这一瞬间他们皆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一股未知的巨大危险正在迫近的紧张。 再次环顾实验室时,心境已然改变。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好像瞬间天翻地覆,成了一个不知何时就会被引爆的定时炸弹。 能预知的危险尚且可以规避,但这种不知何时,或是哪一个动作做错了就会被引爆的危险更令人猝不及防。 “走。” “快走。” 贺宇同样发现这一点,和时鹤鸣几乎同时发出走的指令。顾灵本来就害怕,进来后寸步不离地跟着贺宇,在收到离开的信号后,没有丝毫犹豫,连转身都不敢,只能摸索着门口退去。 实验室的门在眼前被重新关闭,顾灵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玻璃,里面的东西还是老样子,定格在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可真是这样吗? 就在眼球转动的一刹那,她好像看见屋内惨白的灯光下,那些投影动了,它们齐刷刷扭头对着自己,和光一样白的脸上空空荡荡,没有五官,只一张向上弯曲到极致的黑洞洞的嘴。 顾灵被吓得愣在原地,不敢呼吸。 嘭——,嘭—— 耳边传来自己的心跳声,声音极大,距离又近。好像谁伸手进她的胸腔里,掰断肋骨,撕开黏连的肌肉和筋膜,一把掏出她的心脏,切断两根动脉,将其完好无损地刨出来,用手捧着端到她耳边。 听——你的心在滴血,但它依旧跳动,嘭嘭——,嘭嘭—— 她转动眼珠,将它们对准那拳头大小、仍不断搏动的红色肉块,它真美,每一次搏动都有一股艳丽的红色溪流从上面白色管子的断面中流出来,向下流,就这样流下病床,流到天堂去吧! 有谁的手忽然放到她肩膀上,她茫然的跟着一股力前后摇晃。 眼前影影绰绰传来声音,一些五颜六色的细小偏旁。 哈哈哈,真奇怪。 她想笑,笑声从她眼睛里出来,在空中化成一团团绞在一起的蝴蝶。这些可怜的小东西翅膀别这翅膀,腹部绞着腹部,沉甸甸地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晶莹的玻璃碎。 头顶的太阳越发大了,热辣辣地烤得她心焦,她捧起心脏,鬼使神差地想撕下一块塞进嘴里。 她痴迷地凑过去,嘴唇刚接触到肉块,鼻尖却传来一股刺鼻的气味,味道不好闻,凉得直辣。 她想起规培的时候,老师指着一罐液氮和他们说,极度低温造成的冻伤要按烫伤处理。 辣味沿着鼻腔一路烧到她呼吸道,烧得她涕泪横流。 “顾灵——!” 她终于听清了,猛地回头,见贺宇神情严肃地举着一个烟在她脸前,“贺….贺哥?” 见她清醒过来,贺宇把手里神仙烟放下,强按心中怒火,压低声音问她,你又干什么了?怎么又中招了! 顾灵被他暴怒的表情吓了一跳,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 “那些投影….” “我看到它们动了。” 贺宇立刻回头,却见房间依旧是刚才他们离开的样子,死气沉沉的投影依旧在实验台前定格,半点移动的迹象都没有。 “应该是你被污染,出现的幻觉。”贺宇咬了咬牙,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给她,“带上这个。” 顾灵懵懵懂懂地将其接过,却在看清是什么东西时手一抖,险些把它丢出去。 “干吗!小心点!”贺宇急忙拖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这东西很贵,只是暂时借你用,出了副本还给我。这是圣方济各的遗骸,能稳定你那上蹿下跳的san值。” 顾灵连连点头,珍惜地把那颗牙揣进怀里。 趁着大家的目光都被圣遗物吸引,时鹤鸣重新朝门里看去。 透过玻璃,他看见实验台前那些穿实验服的投影确实改变了姿势。它们原本低垂的头微微抬起,一张张惨白、空荡荡的脸正对着他的方向,齐齐露出诡异的微笑。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蛇行至后脑,他走过到顾灵身边,从人群中捉出闹着要看圣遗物的魏安怀揽在怀里。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走了。” 他们在明亮的走廊上走走停停,试图寻找一个没有人影的房间。但令他们灰心的是,每一个房间都有穿实验服的人摆着各种动作,就好像科学园里的人前一秒还在忙碌地进行各种实验,后秒就被什么诡异的力量定格,成为如今虚幻的投影。 “我们进这里。”贺宇快他们一步,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一个没有投影的房间。 这里看起来不是实验室,而是存放样品的房间。房间里没开灯,漆黑一片。众人不敢贸然开灯,但幸好房间里摆放着几台正在运行的大型培养箱,上面亮起的指示灯提供了些许光亮。 红色的指示灯如同黑暗中一双双窥视的眼镜,随着他们的脚步闪烁。 不知为何,时鹤鸣仅剩的一只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他比其他人更早看见屋内景象。 偌大的屋子里靠墙整齐排列了至少数十台培养箱,厚重的米灰色舱门隔绝了他们的视线。 培养箱里面是什么? 和他们逃离副本有没有关系? 顾灵眼尖,一下就发现其中一台培养箱上贴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泛黄的标签,上面字迹清晰地写着:“夏琳,光照培养,禁止开启”标签左上角还画着一颗小爱心。 她正想提醒其他人,就见贺宇已经把手放在其中一个培养箱的开关上。 “等等!”她出声阻止,但为时已晚。 随着开关被扳动的轻响,培养箱的门弹开,一股潮湿又陈腐,难以描述,好像混合着几种不同种腥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众人猝不及防被熏得连连后退,时鹤鸣用手捂住魏安怀口鼻,自己则屏住呼吸,皱着眉头朝培养箱看去。 里面只有一个直径15cm的大培养皿,里面躺着一个光滑的肉粉色的团块。 臭味逐渐消散,就在大家都以为安全时,培养皿里的东西忽然毫无预兆地蠕动起来,原本光滑的表面裂开无数细缝,像是一张张微张的嘴。 下一秒,这些细缝忽然扩大,肉粉色团块在众人的视线下分裂成数十条蚯蚓状的东西,用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朝众人面部弹射。 眼见着离得最近的贺宇就要遭殃,时鹤鸣够到他的衣领向后用力一拽,将一个一米八的壮汉硬生生往后拖了半米远。 贺宇作为一个老玩家,在自己被拖着向后的同时一把抓住朝自己面门袭来的东西,两根手指一合。那生物速度虽快,但硬度却不高,巨力之下直接被捏爆了浆。 熟悉的腥臭味再次弥漫开来。 魏安怀趁着此空隙,腿部发力猛地一踹,将培养箱的门重新关住。门关闭的时候有几条蚯蚓养的东西被密封胶条夹断,落在地上扔在扭动,不多时又重新生长成新的身体。 “跑!” 第85章 你的救世主情节又加重了吗? 时鹤…… 时鹤鸣指挥着众人往门外跑, 他和贺宇在后面断后。 他俩守在门边,等最后一人跑出门后,十分默契的把门一关,将那些难缠的肉红色东西死死关在房间里。 明亮、干净的走廊好像安全区, 顾灵浑身脱力, 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她跑过最快的速度, 她身体虚, 上学时有体测,要跑八百米,她每次都是班上跑的最慢的人, 每次都会被同学扣圈。 站着去上课,然后累成一滩死狗被同学搀着回来。 走廊陷入短暂的寂静,她的喘息声好像被放大,劫后余生的顾灵没空进行呼吸管理,继续在走廊光洁的地面上瘫成一团烂泥。 就在此时,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条走廊。红色的警示灯开始旋转, 所有人的脸在此刻被照得忽明忽暗。 我靠, 还来? 好累,不行了, 她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顾灵试图抬起腿, 却绝望的发现自己的腿完全不听她使唤,犹如千斤重。 “顾姐姐!烟!”魏安怀的提醒来的非常及时,她立刻掏出那根烟,放在自己鼻子下狠狠吸了一口。 一股清凉瞬间传遍全身,像一条条蓝色的小鱼,顺着血管游到她身体各处。 警报声持续了不到十秒,然后嘎然而止, 仿佛被某种力量按下暂停键,强行切断般。寂静重新降临,可此时的走廊再不复之前。 此时的寂静也不代表安全,而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电梯!进电梯!”贺宇的声音紧绷的变了调。 顾灵感觉自己像坐过上了过山车,心刚一放松瞬间又提到嗓子眼。神经像拉紧的弦,每一秒都在等新的恐怖降临。 走廊里的灯忽然闪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汹涌的黑暗瞬间咆哮着席卷整条走廊,他们的视野里只有靠近地面的安全出口标识,那一点微弱的绿光。 一片寂静中,只有众人的心跳最为明显。 顾灵忍着恐惧往走廊深处一瞧,呼吸瞬间停滞。 整条走廊里,所有实验室的门不知何时竟同时打开了! “它们…它们来了!”她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许是祂的恶趣味作祟,不怀好意地回应了顾灵的恐惧,走廊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无数布料摩擦的声音。 数十个身穿实验服的投影在黑暗中浮现,它们接连不断地从各个房间涌出,空白的脸上只有一张向上弯曲的大嘴,甩着肢体,以一种诡异又协调地姿势朝他们的方向移动。 “跑!”时鹤鸣想提醒大家,但已经来不及了。投影的移动速度远超人类,转眼就将他们包围。 走廊上的灯忽然亮了一瞬,随后熄灭。 只一瞬,时鹤鸣就敏锐得察觉到灯光会对它们的移动速度产生影响。灯开的瞬间,它们的行动就会停顿! 灯再次亮起,时鹤鸣偏头一看,发现徐惠舟不知何时摸到了灯的开关,看见他的目光,脸白的不像话,却仍坚持着回了个微笑。 没事,这儿交给我。 灯一亮,飞速移动的投影如同被包裹在厚厚的凝胶中,几经挣扎,动弹不得。肢体被光固定在半空,可它们的脸却死死盯着众人。 那弧度夸张的嘴好像在说,你们真的逃脱了吗? 你们真的逃脱了吗? 灯还会灭的,祂不会就此罢休。 灯果然灭了,不远处顾灵发出一声尖叫。一个投影抓住她的手腕。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那五根奇长的手指分明穿过了她手腕,却像有实体一样牢牢钳制住她。 极度的惊惧使顾灵忘记自己已经失去一只手的事实,她胡乱地挥舞着另一个光秃秃的胳膊朝投影猛砸。但她的胳膊直接穿过它的身体,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闻声赶来的贺宇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手电筒,他一只手拉住顾灵,一只手将手电对准投影。 令他们感到绝望的是,手电的光束穿过影子们的身体,如同阳光穿过剔透的玻璃。 顾灵看见贺宇拿着手电筒便以为自己得救了,结果发现手电筒的光不会对投影产生任何作用后,恐惧彻底决堤。 她推开满脸焦急贺宇,毅然决然的挡在所有人之前,看着越来越多围拢过来的投影,神色逐渐恍惚。 她想家了。 也想妈妈,想妈妈炒的土豆丝。 土豆丝晶莹剔透,每根都油润润的,大火宽油就着深红的辣椒段一起炒,每次她都能就着吃下好几碗米饭。 可后来她减肥,很少吃碳水了。妈妈记得她爱吃,总想给她炒,可每次都被她拒绝。 如果有下次… “顾姐姐在想什么?”她正恍惚着等死,头上忽然传来一个甜甜的、蜜一样的声音。 小…小怀? 她猛地睁开眼睛,抬头向上。 只见半空出现一个飞鸟一样的人影,魏安怀单手握着一把比他人高的巨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朝着墙壁重踏蓄力,细幼的腿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瞬间整个人高高跃起。 眼看着快落地,魏安怀不盈一握的腰在空中猛地一扭,腹部肌肉带着单薄的肩膀反向一琁,一人多高的重剑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抡起,宽厚的剑刃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弧线,随着地上的影子劈砍过去。 可众人再一次失望了,剑锋划过影子的身体,如同劈砍空气。魏安怀见此眉头一皱,神情肉眼可见的严肃起来。 真该死啊,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这把鬼斩都无可奈何,拿它们没有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下意识咬住嘴唇,无论如何,要把哥哥救出来! 他把剑向下一杵,脚尖点着剑柄借力往边上墙上一跳。五指成爪扣住墙面上一点凸起的硬物,往时鹤鸣那边看了一眼后,身体向下探,另一只手勾住懵着的顾灵向上一抛—— 时鹤鸣立刻心领神会足尖点地,平地飞身向上,一只手勾住顾灵的腰带将其吊在空中,一只手抓着被影子包围的剑向上一扔。 剑甫一离开地面,一道粉色的身影猛然跃起,脚踩在剑上一个滚翻,三人平安落在十几米远的地面。 被救出来的顾灵尚不知刚才发生什么,就见刚才小小一个的人神色忽然无比痛苦,五官扭在一起,皮肤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阻碍,顶得肌肉起伏不断。 时鹤鸣看魏安怀突然五官扭曲,仿佛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立马慌了神。一个箭步滑到他身边,将他全身仔仔细细看了个边,试图找出他痛苦的根源。 “安怀?你伤到哪了?” 看着一向没有什么大情绪的时鹤鸣为他露出如此焦急的表情,魏安怀心中暗爽,故意逼出些冷汗,瘪起嘴朝时鹤鸣撒娇。 “疼…小怀好疼…” 从副本开始就活蹦乱跳的小人如今倒在自己怀里满头冷汗,气若游丝。时鹤鸣想到贺宇手上的神仙烟,刚想开口求助,却听贺宇在不远处喊他,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来了!它们来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才的行为没能扰乱影子的阵脚,它们只停顿了一瞬便又朝他们攻来。 “我靠我靠时鹤鸣咋办啊咋办啊,这老些你吃不下啊啊啊啊啊啊会爆体而亡的呜呜呜呜呜呜…”系统见时鹤鸣叹了口气,将魏安怀轻轻放在地面,就知道这家伙救世主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听我说不行这真的不行大不了咱走吧啊啊啊啊啊这个任务没了还有下个任务呜呜呜呜咱不差这一个啊啊啊啊啊…”系统见时鹤鸣冲着涌过来的影子伸出手急得快哭了。 “妈的你这个死倔驴!你和别人不一样啊啊啊啊你不是那个世界的人用不了天外天的积分商城,也没法自主恢复啊啊啊啊!你到底图啥啊!时鹤鸣!” 眼见着影子即将到来,而自己的傻儿子却站在哪等死,快要飙泪的系统对着他破口大骂:“你图啥!你到底图啥!你明知道即使没了这个世界,下一个世界还会遇见你的爱人!为何还要为他赴死!” 时鹤鸣没说话,他只是沉默着望向前方。 他不单是为了安怀去死,他还为了顾灵,为了贺宇,为了徐惠舟,为了其他进入这个副本的人。 嗯?你不会以为,吸收了它们,我就没有其他的了吧? 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祂哼着歌儿再次出现。 时鹤鸣依旧沉默相对,不出一言。 唉~别这么扫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对不对?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身上除了救世主情节外,还存在如此重的英雄主义? 你到底是谁?时鹤鸣问了一句,祂却不再说话,只自顾自的哼起歌来。 that girl went stone cold crazy, chasing that pappy pipe dreams… “时哥!快看小怀!” 听见有人叫魏安怀的名字,时鹤鸣立刻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个比他稍矮一些、面容艳丽的男人。 男人有一头明亮的粉色长卷发,殷红的唇上隐约可见一点齿痕,而更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着一件和长相气质格格不入的小熊背带裤。 顾灵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眼前人不应穿这个。他应该穿着豹纹衬衫,脸上带着墨镜,手里晃着红酒杯靠在邮轮上,轻佻的冲人勾起嘴角,用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放电。 第86章 你简直坏透了你! “哥哥。”肩膀…… “哥哥。”肩膀忽然被人按住, 魏安怀阴的可以滴水的脸出现在时鹤鸣身后,“你又想做救世主,留下我一人独自离开了吗?” 时鹤鸣没有转身,眼睛看着不断靠近的投影, “安怀, 听我的, 你不能死。” 话音刚落, 时鹤鸣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力又加重了几分。 安怀生气了……但他别无选择。 “跟在我身后走,找机会躲到没有投影的房间去。” 没有人说话,走廊变得极静。 贺宇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主动的、心甘情愿的为他人赴死, 甚至这个“他人”都不是相识已久的知己或是感情深厚的爱侣、儿女,而是几个偶然相见、交谈不过十句的陌生人。 他一直认为自己所处的环境缺乏正确且全面的死亡教育,又十分庄重甚至大张旗鼓的对无私奉献之类的事迹歌功颂德。 它们诚然是人类自存在以来最珍贵、最高洁的品性,任何赞美都不为过。但生命不是儿戏,死了就是死了。人死如灯灭, 盛装躯体的器皿再豪华, 追悼仪式再盛大, 有没有飘荡到天堂的灵魂都两说,更别提人间嚎啕的悲泣和遍地的挽联能否传到已逝的英雄耳眼中了。 可人的命不单属于他自己, 更属于世间所有深爱他、和他有深切牵绊的人。 被深爱之人抛弃、独自存活于世的人是最痛苦的。他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命, 因为深爱之人的一句希望,就时刻忍受着失去爱人的痛苦苟活于世,人间难容地狱不收,何其残酷。 虽然作为一个将被拯救的人,此时说这些话像是既得利益者的惺惺作态,但他还是想提醒时鹤鸣,不要轻易决定赴死, 除非你深知生命的可贵和深爱之人因你的死所承受的折磨,却仍选择大义,为更多像他和他爱着的人,不经受同样的折磨而毅然决然的赴死。 可真有这样的人吗?在这个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的天外天? 这算什么?为苍生而救苍生吗? 他看了一眼时鹤鸣,发现那人也在看他。这个时候了,那人表情丝毫未变,眉眼弯弯,一派温柔。 帮-我-照顾好-他 那人的嘴冲他一张一合,留下一句嘱托。 照顾谁?贺宇看向那人身后、模样大变的魏安怀。他吗?他看起来比自己都能打… 魏安怀盯着时鹤鸣的侧脸,看他脸上表情温柔得一如既往,心里就像被扔了颗炸弹,轰的一声,血和旁的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猛地炸起三尺高。 他有病,虽然他自己不觉得,但旁人都这么说。刚开始他不信,直到看到一向维护他的母亲弯着腰冲被他打伤的小孩家长道歉。 他很容易做出一些可能会伤害到谁的事来,但他并不会因此感到愧疚或是痛苦。他不理解愧疚,可他知道痛。 很小的时候,他的手掌被小刀划破,血从绽开的皮肉里淌出来,像妈妈流的泪。 懵懂的他握住妈妈拿着刀的手,想了半天才回答妈妈提出的问题。 “小怀的….手现在是什么感觉?” 嗯….有点凉,但很快又热起来了….血的气味很腥…它摸上去滑滑黏黏的…. 他把手上的血舔干净,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伤口。 “它们卷起来了,变白了…动一动会有点…我不想动它….妈妈,它让我不舒服。” 妈妈眼眶红红的,对他说:“记住这种感觉,它叫痛。以后对别人做任何事前先想想,别人会不会痛,会不会流血。” “小怀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能让别人痛的,对吗?” “嗯嗯!”他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可是妈妈,你还是忘记教我一个东西,它很重要。 魏安怀走上前,将脸贴在时鹤鸣的背上。 会流血的伤口叫痛,可我身上没有东西在流血,也没有外翻的皮肉,为什么还是痛? “哥哥…我有点疼….”这句话他说的声音很小,含糊不清地仿佛故意不想让谁听见,又十分想让谁听见似的。”安怀哪里痛?” “不知道…也许浑身都痛…” 时鹤鸣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勾了勾嘴角,”小怀乖,去贺叔叔身后。” 不能再拖了,眼见着投影将至身前,它们长而枯瘦的手指已然触到自己的衣襟,时鹤鸣伸出手。 耀眼的白光化作一面盾牌,将身后的人紧紧护在里面。 时鹤鸣顶着压力向前走,身边的这个放培养箱的房间并不安全,他得再走几步,为小怀他们争取一个机会。 “哥哥…说实话…在不去…的前提下。” “你能吸收多少?” “四分之三。”时鹤鸣本就不想对他说谎,于是思考了一会儿后给出答案。 “等我。”魏安怀冲时鹤鸣轻轻眨了下眼睛,左手往身后一背,不知从哪儿掏出了把大红色洋伞。 伞在他的挥动下彻底张开,带着他飘到走廊上空。 魏安怀打着伞脚尖不断点在墙上借力,争分夺秒地进入电梯上了三楼。三楼的布局和二楼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两边的墙壁同大厅一样,挂了很多幅照片。 他不敢停下脚步,飞驰到走廊尽头。 差不多就是这里了… 在心中测量好对应的位置后,他将洋伞收好,左手插进后背,在皮肉中摸出那把巨剑。 这把剑算是他在积分商城买的第一个东西。第一个副本结束后,他豪掷自己全部的身家买了它,这样看来,它算是自己的老伙计。 可是今天要委屈你,为他的爱情让步了。 他心里想着,双手握剑将其高举过头顶。四周分明没有风,可厚重的剑身却发一声清越的、龙吟般的鸣音。 是时候了!魏安怀闭上眼睛,双手向下骤然发力,剑尖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插向地面,像针扎进一块焦黄的苏打饼干。 灰色的楼板在力的作用下,以魏安怀为中心龟裂开来。黑色裂纹像一道道闪电游走在地面上。 时鹤鸣这边情况算不上好,这些投影不像人类,哪怕看见前面的同类化作白光消失在自己竖起的手掌前,后面的投影依旧机械地往上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全然不给他喘息的余地。 你爱他?爱那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这般惊险的生死一刻,祂竟又出现,慢悠悠晃到他耳边,用天真的近乎柔软的语气问他。 你可曾了解他? 你可曾了解过他? 你可知他经历过什么,又被什么改变? 祂像一枚落叶,又或是一片羽毛,围着他绕来绕去。 我一直在看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灵魂上覆着一层薄膜。我能感觉到你的出现,也感觉到这个世界因你的到来而产生的情绪。 对,这方世界是有情绪的,它因你而激动,它在欢呼,在雀跃,它爱着你,毋庸置疑。 它为什么爱你呢?爱一个从未出现,也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你? 你有什么特殊的? 祂似乎挠了挠头,用一根没有形体的指爪。 在地铁上的时候我就开始观察你了。你会哭会笑,会愤怒会悲伤,看起来像个有血有肉的、完整的人。你心里是有爱的,它使你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对情感懵懂的近乎笨拙,可你又并未因此变得完整。 对,你特殊的点在于你并不完整,你只是看起来像个人罢了。你看向爱人的眼神,纯洁的如同在看一个物品。 你欣赏他、怜惜他,可你的眼中没有欲望,没有更复杂的,肮脏又泥泞的东西。你对他有欲望吗?你的生/殖/器会因为仅仅是想到他就充/血/变/大/,硬/得/发痛吗?你想/上/他吗?想把他压在床/上,像把铁锥狠狠凿进墙壁一样/侵/犯他吗? 你缺少一种激情,平淡得像个伪人,像台二十四小时不断运行的机器,像设置好的恒定的程序。比起人,你更应该做上帝身旁的天使,一个神龛里的神像。 你人性中不完美的点在哪呢?那些能证明你是个有血有肉、完整又饱满的人的点在哪呢? “别听祂的话!这个王八蛋就是来搞你心态的!”系统躲在一边,将祂在时鹤鸣耳边说的话从头听到尾。 它原本不想出声打扰时鹤鸣同这股来自更高维度精神污染的对抗,它知道无论对上谁,时鹤鸣都绝不可能输,这股自信源于它和时鹤鸣并肩走过的那些世界。 它亲眼看着时鹤鸣从一个被人供奉、七窍未开的神像一点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拥有人类所拥有的一切情感,不是道听途说,是真切经历而产生的体会。 直到祂、这个狡猾的伪神另辟蹊径,试图用几句煽动性的话引导时鹤鸣将注意点放在对自己人性的怀疑上。 祂要时鹤鸣对自己的人性产生怀疑,抛开对外的思考转而怀疑自我、向内探索自我,从虚无中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找到所谓不完美的地方,祂要时鹤鸣亲自找出自己人性的黑暗面,用作催化他堕落的导火索。 祂要他自己亲手为自己下定义,从好中琢磨出坏来! 妈的!这个家伙简直是坏透了! 第87章 你对他有欲望吗 “啊啊啊…… “啊啊啊啊你居然真的在思考!”系统前脚刚骂完伪神, 后脚就见时鹤鸣吸收投影的速度猛然变慢,玉一样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就连他的脖颈都因为吃力而爆出青筋,气得想揪他脖领子。 “我没事…”时鹤鸣不明白系统为何忽然生气, 刚想出言安慰却感觉自己后背忽然一阵麻痒, 身体里吸收的污染全都顺着血管和肌肉向后背涌去, 说实在的, 这感觉算不上糟,甚至称得上舒服。 他听见骨骼刺破皮肉,带来一种丝帛被割裂时会产生的动听的声音。心脏在耳边跳的一声比一声大, 被束缚在血管里的血液终于不用流淌在重复了千万次的管道,发疯般往后背流。 像被埋藏多年不见天日的种子终于破了土,源自于他的骨与肉重新组合,冲破皮肤的桎梏,一双长约三米的雪白羽翼在时鹤鸣背后展开。 哈哈哈哈哈哈!太棒了!太棒了!祂笑的越发嚣张, 甚至笑出一滴滴眼泪, 这次呢?你还要像之前捏爆眼球一样, 硬生生拔掉从脊椎上伸出来的骨血吗? 拔掉这双翅膀就等同于拔掉自己的脊椎,之后便如同一个破口袋, 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你就彻底废了哈哈哈哈哈 “哇!哥哥好酷!” 天花板上传来魏安怀的声音,众人不约而同的抬头向上,于是震惊地发现头上的楼板正在龟裂,细小的石子和灰尘扑簌簌从上面落下来。 “躲开点——~” 随着呼喊声的到来,三楼的楼板应声而落溅起一片尘灰。阳光和破碎的石块一齐洒落到地面。 变大了的魏安怀从上面破开的洞里探出脑袋,一缕粉色卷发向下垂落,轻柔地拂过时鹤鸣的脸, 时鹤鸣向上仰着头,看自己调皮的爱人冲他伸手。 “哥哥有好好在等小怀,没有乱走吗?” 你对他有欲望吗? 你想把他拉下来,拉到怀里狠狠咬上那张殷红的嘴吗? 你想抱着他,一点点将他揉进自己骨血,把他死死钉在自己身上吗? 这样看着他,你的心会叫嚣着占有,产生难以遏制的痒吗? 时鹤鸣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咽下涌入喉咙的一抹腥甜。 他有。 他想。 他会。 他看着魏安怀那双仿佛漾着春水的眼睛,那一直未曾变过的执拗的眼睛,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唇。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的爱里,就全是纠缠着的血腥气。 “有在好好等,没有乱走。”他回答得很认真,从未有过的认真。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审视自己的心。 修仙千万载,不如看眼前人含笑归来。 “走走走,上楼上楼!”贺宇喊完这句话,翻了个白眼。他早就觉得这俩人之间有猫腻,果不其然!如此危急的时刻,这俩人还有空在这你侬我侬地打眉眼官司,在这暗送….不!哪里是暗送,粉头发小鬼眼珠子都快粘时鹤鸣身上,这俩人身边空气都快冒火星子了!分明是明送秋波! “你俩原地结婚吧时鹤鸣,光这群投影的份子钱都够你俩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系统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回归嘴贱的老本行对着时鹤鸣就是一顿输出。 时鹤鸣忙着正事没有空理它,他抓起贺宇往上猛地一抛,随后单手抱起愣着的顾灵四处环视了一会儿。 “干嘛呢?上来啊!” 贺宇被抛到上面,找准时机抓住了楼板断裂的一根钢筋,哼哧哼哧爬到三楼后,转头看见时鹤鸣带着顾灵不知道在找什么,而离他们最近的投影,一只手已然碰到时鹤鸣飞扬的衣角,忍不住大声提醒。 时鹤鸣见投影又逼至身前,前后左右空无一人,不由得放弃寻找,张开翅膀飞上三楼。 三楼的布局和二楼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走廊两边密密麻麻地挂着许多研究人员的半身像。他们这次谨慎了许多,谁也没有贸然打开周围的门,只隔着玻璃对房间进行观察。 三楼的房间都没开灯,里面一片漆黑,从玻璃外只能看见他们苍白的脸。”哥哥哥哥~我能摸摸你的翅膀吗?”变大的魏安怀同之前相比非但没变得稳重反而有点变本加厉,蹦跳着凑到他身边,跃跃欲试地伸手摸上他无法收拢的翅膀。 修长的手指沿着羽毛一路摸到根部,圆润、泛着粉的指尖若即若离地点上他翅膀根部和皮肤连接的地方。 “疼吗?” “不疼。” “哦~”那人垂着眼睛,“哥哥看起来更像一个天使了。” “不是天使,只是一个被污染而异化的怪物。”时鹤鸣捉住游走在他身上的手,“我也会变得和它们一样,安怀会怕吗?” “哥哥就算变成怪物,也是漂亮的怪物~”魏安怀噗嗤一声笑出来,蹦到时鹤鸣身前,一只手摸上他的脸。 “哥哥如果变成怪物,那小坏也要做怪物,长出八只手,牢牢扒在哥哥身上。” 二人的脸凑得极近,鼻尖相抵,眼睛里伸出手,紧抓着彼此不放。”哥哥做大怪物,我做小怪物,就算昏了头失了智,我也只信哥哥这尊神,才不要帮着那什么邪神。” 温热的呼吸打在时鹤鸣脸上,带着魏安怀身上蜜糖的甜香,“可小怀和哥哥不一样,哥哥答应小怀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魏安怀又贴的近了点,狐狸眼眯起来,凑到他唇角极快地偷了一个吻。“小怀若是比哥哥先变成怪物,不认得哥哥了…哥哥就要砍下我的头。” 说话间,他的双臂像两条不安分的、柔软的白蛇,沿着时鹤鸣肩膀缠到颈后,“毕竟….” “头颅若滚不到爱人脚下,便是肩上的负担。”「1」 他看见时鹤鸣的第一眼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那是一种比食欲更强烈的、近乎毁灭的欲望,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月亮牵引的潮汐,即将走上一条疲惫、痛苦却又无比甘美的朝圣路。 他想将自己浑身铅华洗净,赤身裸体地躺上饰满鲜花的祭坛,等待那人手执刀叉将他开膛破肚。 这就是爱吧,他爱他。 一见钟情?不,才不是。一见钟情是看不清自己心的人,聊以□□的屁话。哪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就是你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又一种未来,看到自己一直追寻的、新的东西。 自己会因他而死,这段感情最终会毁灭所有的东西。可他不在乎,他是一个残缺的人,找寻的不过就是圆满,为了这圆满,哪怕天崩地裂,哪怕血肉模糊,他甘之如饴。 时鹤鸣动了动肩膀,眼前人说话时呼吸扫过他颈侧,引起一片麻痒。“你不会变成怪物的。” “我会挡在你前面。” 贺宇和顾灵经过楼下的事,心已经提到嗓子眼,谨慎地朝每一扇门里张望,生怕再遇上那要命的投影,他们就这样紧绷着走到走廊中间,一回头发现二人还在最开始的地方,最过分的是有一人似乎已经忘我了,就那么柔若无骨地贴在另个人身上,眼看着要亲一块儿去了,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这…小情侣亲热都不看场合的吗?! 比起贺宇的无语,顾灵倒是看的津津有味,眼睛都不眨一下。毕竟在现实生活中,一张权威的脸就已经很少见了,尤其是现在两张建模脸演偶像剧给她看。 看了就是赚,不看才是亏! 第88章 他深知这残缺唯爱人可补 …… 二楼的危机暂过, 眼前是否还有更令人难以应对的东西还未可知。 时鹤鸣注意到三楼的灯也与二楼稍有不同,雪白的灯光如手术室里的无影灯,走廊中一切物体在白光的照耀下都失去了它们的影子。 整个走廊惨白一片,过分的光明像一个暴脾气的神祇, 霸道地吞噬了所有异己, 唯有房间里黑的彻底。 “在走廊里干站着, 我们是找不到线索的。”贺宇将神仙烟夹在手中, 狠狠的吸了一口。“开门吗?” 开门?顾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开什么玩笑?如刚才般危险的经历,她不想再来一次了, 可是….可是贺宇说的对,他们的目的是找到逃离副本的线索,那个该死的问题的答案。 若不去开门,难道要奢望站在走廊里,答案自动降临吗? 时鹤鸣看了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松了口气。 “论迎难而上这一块儿, 宇宙里没哪个物种比得上你们人类。”系统在心里摊开手, 耸了耸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也不知道该夸你们勇敢还是鲁莽。” “是清醒。”时鹤鸣学着系统的样子摊了摊手, “当然,还得有一往直前的勇气。要不要离开管理局加入人籍?” “不不不!”系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又不是你,牟着劲儿体验七情六欲。管理局包吃包住还有188天带薪年假,六险二金还承诺解决主宇宙户口。像我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带编制的老员工还有笔多到爆炸的年底分红,我放着这么好的待遇不要去做人?我是电子又不是傻子…” “当然….如果你实在舍不得我这个如此优秀又美貌的挚友,因为过于思念我而躲在被窝里以泪洗面食不下咽的话, 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考虑来你的世界度年假…” “好啊。”时鹤鸣笑着走到最近的房间门前,修长的手指搭在门把手上,金属的冰凉感透过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到时候我和他一块儿迎接你。” “切,恋爱脑。”系统把白眼翻上了天,“最烦你这种老房子着火的人。” “吱——呀——” 时鹤鸣小心地压下把手将门推开,就在他推门的瞬间,整条走廊所有房间的门在其余人的注视下同时洞开,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统一操控着。 黑洞洞的门口整齐地排列在走廊两侧,宛如一张张饥渴的大嘴,随时准备将他们一口吞下。 这里分明没有风,却有断断续续、几近呜咽的风声从房间里飘出来,而随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颗颗晶莹的白色沙砾。 细小的白沙从每个门里涌出,像无数条细小的白蛇,蜿蜒着爬过地面,逐渐铺满整条走廊。 沙子很快就漫过众人脚背,这些沙子冰冷异常,还带着某种诡异的黏性。 “我真是受不了了……”顾灵一边把脚从沙子中拔出来,一边朝走廊尽头张望,“要不咱们别看了,电梯在前面,咱们直接跑吧。” 魏安怀见时鹤鸣还在门口,快跑几步将他拽到身旁,“看!能打!”他献宝似的把手腕递到时鹤鸣眼前,指着腕表上一动不动的绿色指针说:“绿的没动!不是死劫,我能打得过。” “呆在我身后。”时鹤鸣摸了摸眼前人的头,把身体转到红色指针指向的方向。“不是死劫,也有受伤的可能,哥哥不想见你受伤。” 呜咽的风声越演愈烈,从极小声变成能震破众人耳膜的巨响,风声化做实体,卷起漫天的白沙。 就在此时,被卷起的白沙中忽然竖起一道极长的细影,细影足有两米多高,身体像由沙子堆砌而成,不断有细沙从它身上滑落,又不断有新的沙子填补上去。 它依旧没有五官,只在最上方裂开一道像嘴的大缝。沙子如同涎水般不断从缝中滴落。 “为我…伟大的….主……我…伟大的…主….”由沙子形成的怪物开口说了话,游丝般的声音仿佛存在实体,混着沙粒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让人头皮发麻,好像自己的身体也被掺进些许沙子,顺着血管沉积在脏器里,说话都带上粗粝的沙土声,呼吸都透着恶心的沙子味。 “锵锵——!”一道人影从时鹤鸣身后闪出,“清洁工小怀前来报道~” 时鹤鸣没来得及拉住他,眼睁睁地看着魏安怀把手伸到后背,指尖插进皮肉里搅弄一会后抽出一条血红色的长鞭。 鞭子上布满倒刺,在灯光下呈现出毒蝎尾钩般金属光泽。魏安怀像一只灵巧的猫,脚踩着走廊去上凸起的相框,冲着怪物扬起长鞭。 他是哥哥的小怀,但也是凭一己之力、成功活过数十个副本的无冕之王魏安怀,是天外天积分最雄厚的人,没有之一。 比起躲在哥哥身后,他更希望冲到爱人前面。 他不会盲目地爱他,不会抛弃自我、约束自我只为在他眼里展现出一个毫无攻击性的、乖巧的爱人形象。 他如此这般几乎是全身全心地爱时鹤鸣,所以也要求时鹤鸣这样爱他。看见他带毒的血,漆黑的骨,充满令人所不齿的攻击性和极端又偏激的占有欲的灵魂。 他在半空中回头,脸上第一次褪去伪装出来的可爱、甜蜜的笑容,将深入灵魂的冷漠疯狂毫无保留地在爱人面前展示出来。 哥哥,撕开以可爱率真为名的矫饰和伪装,你要看见这样的、真实的我。不是天真烂漫的少年,而是没有道德,不知好坏,没有底线,不理解恐惧悲伤愤怒等诸多情绪的魏安怀。 他是原始森林中的一株绞杀藤,唯一的消费者。他虚伪、伪善、善于欺骗,满口谎言,如泥沼下隐藏的毒蛇,瓦砾下竖起尾钩的毒蝎,但你要爱他。 命定的残缺使他将自己看得太透,他深知这残缺唯爱人可补。 所以得爱他才行啊,哥哥。 鞭子抽破周遭的空气打在怪物身上,带起一片飞扬的白沙。被打散的沙砾后面露出焦黑的、被烈火舔舐般的皮肉,皮肉深处隐约可见青紫的血管和一点嫩红的肌肉组织。 眼前骇人的景象比纯粹的怪物更令人作呕。 “可以!”贺宇看见这一幕,以为物理攻击可以给怪物带来有效伤害,于是怀里抽出短刀,跟着向怪物冲去。 随着他们攻击频率的加快,不断有白色的沙子从怪物身上扑簌簌落下来。可很快他们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每次攻击带走的只是它表面的沙子,它身体的仍旧不断涌上新的沙子,而随着沙子的不断脱落,他们脚下的沙层越来越厚,已经没过了他们小腿。 更可怕的是,这些沙子似乎带着某种能使人肌肉麻痹的神经毒素,不一会儿,他们的小腿开始发麻,动作逐渐迟缓。 时鹤鸣接住因为躲避怪物攻击而不慎坠落的魏安怀,将其轻轻平放在地面。“别动,会陷下去。” 他知道安怀的意思了,但现在不是把话说透的时候。 时鹤鸣展开翅膀,朝着怪物攻去。 令人意外的是,他翅膀上看似柔软的羽毛划过怪物身上覆盖的沙砾,竟能使沙粒自动从怪物身上脱落,他羽尖轻轻一扫,焦黑的皮肉随之出现一道真实的伤口,暗红色的液体渗出来,将周围的白沙染成粉红色。 时鹤鸣见此拔下翅膀上几根细长的羽毛,向下扔给地上的几人。“用这个。” 怪物在众人的攻击下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自它身上洒落的沙与血混在一起,在地上形成黏腻的沙浆。 “为….我…伟大的…….主!” “时鹤鸣…”看见这一幕的系统顿时严肃起来,“祂来了!” 就在时鹤鸣即将结束怪物生命的瞬间,整条走廊忽然漫起一阵白雾。雾气如有生命般朝着他们四散,而后逐渐变得透明,变成某种凝胶似的东西,将走廊中的一切定格,就连那些不断下落的沙砾都被悬在半空,怪物口中的呓语也被按下暂停键。 顾灵曾投去深深一瞥的走廊尽头,一个身影穿墙而过。 这是祂头一次在时鹤鸣面前显现出实体,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人类女性,穿着破旧的灰色隔离服。祂走进了时鹤鸣才看到,祂硕大的头上像蟾蜍般凸起了很多肉疙瘩,几缕半黄不黄、枯草似的头发长在上面。 “不可以哦~”许是因为有了实体,祂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直接出现在他脑海里。看得出祂不是很熟练,声音中带着滞涩和嘶哑。 “原谅我吧,我已经很久没用肺部气体冲击喉管引发声带振动,这套人类系统来发声了。”祂试图眯起眼晴露出笑容,但肿大畸形的眼皮使祂无法做到这一点。 祂挤眉弄眼试了半天,最终摊了摊手,无奈放弃。 “唉,我看你总是这样笑就忍不住想试试,但还是笑不出来嘛。”祂说着出现在奄奄一息的怪物旁边,即便如此,那怪物口中仍喃喃赞颂着它那伟大的主。 “多可悲啊,师姐。”祂枯瘦的、比常人多出几节指骨的手指抚过焦黑的皮肤,“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1」 祂说的很轻,不像说给时鹤鸣,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看,她是我的师姐,或者说,曾是….” 第89章 科学园里…可从来没挂过什么照片啊 …… “她叫夏琳, 是我们组里手最巧的人。”祂手指穿过怪物身上的白沙,摸索着执起一截扭曲的断骨,“只要是她经手的实验,就没有失败的。我刚一进组就被导师派到她的手下做些取样之类的杂事。” “师姐的脾气很差又见不得别人闲着, 每天都找机会骂我一顿, 一边说我做的实验太少, 一边又叫我替她跑腿买咖啡。” “颜研!你不能穿这么短的裙子来实验室~颜研!你不能把培养皿倒扣着放在实验台上~颜研!用巯基乙醇的时候要去通风橱, 我说了你几遍了~” 祂夹着嗓子学了几句,把自己逗得咯咯笑,“她总能找到很多理由骂我。拜她所赐, 我尚活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狱里,她怎能如此轻易的去死呢?” 祂的声音清脆又温柔,似豆蔻年华的少女。祂忽然看向他,向下耷拉的眼皮下一片血红。 “往前走吧时鹤鸣,去四楼, 作为你手下留情的谢礼我会在那儿送你们离开。” 眼见着祂的身影逐渐变淡, 变得像被水冲散的墨, 时鹤鸣找准机会,问出了整栋建筑里他一直觉得蹊跷的点:“你和夏琳———也在大厅和走廊上挂着的照片上吗?” 他想着如果得到祂肯定的答复, 也许可以通过墙上她们的照片查出发生在科学园的事情的真相。可听到这些话后, 祂有些意外地顿了顿,冲他摆了摆手笑着回答: “你最好仔细看看,科学园里只挂了风景画,从来没挂过什么照片啊。” 祂说完就消失了,随着祂的消失凝固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沙粒纷纷坠落,重伤的怪物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拖回黑暗的房间里。 走廊恢复了平静, 连光都不似之前刺眼,只有地上残存的白色沙粒和粘稠的血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谁的凭空臆想,亦或是集体幻觉。 “时鹤鸣,我知道这个副本真正危险的地方了。”系统声音严肃,“我也知道了。” 时鹤鸣垂下眼睛,过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这个副本的危险之处在于,只有因污染被异化的人才能打败因异化产生的怪物。 只要进了这个副本,摆在所有人眼前的就只有两条路。 拥抱污染,接受异化,通过畸变的肌体打败怪物,或是拒绝污染,剜掉异化的部分,被怪物打败,接受死亡。 副本的问题呼之欲出,它想问,如果自由意志是生存的阻碍,您决定,选择力量逃离痛苦,还是坚持信念,走向灭亡? “时鹤鸣,在这个副本里,你怎么选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系统难得正经一回,指着走廊里或坐或站的几人,“如果这个问题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只要这些人心中有不同看法,你们就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它诘问的不是一个人的选择,是人类的集体意志,是无法言明的、写在人类基因中趋利避害的本性。” 魏安怀沉默着走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 “哥哥,小怀不怕死,小怀只在乎能不能与你死在一起。” “你不会死。”时鹤鸣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边,“我是为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你不明白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不知道你身上背负着多少沉重的东西,多少因果…” “时鹤鸣!你看这个!”贺宇的喊声打断了时鹤鸣的话,“祂说的对……” 眼见着和哥哥互诉衷肠的亲密时刻被老男人打断,魏安怀深吸一口气,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就让这些秘密在哥哥心中多揣一阵子吧,反正他早晚都要知道。 他还年轻,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他们走到贺宇旁边,顺着贺宇的手看向墙上挂着的相框。 相框的玻璃上干干净净,一点灰也没有。 玻璃是普通的玻璃,相框是普通的相框,里面的人却不普通。相片上的人在他们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嘴角以一个超越人体极限的弧度向上拉扯,嘴角咧开,越咧越大,露出后面过分整齐、白的瘆人的牙齿。 这不是微笑,是一种纯粹的、包含恶意的展示,一种毫无生命温度的诡异表达。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眼睛。眼眶里本该是眼白的地方呈现出死尸的青灰色,漆黑的瞳孔凝缩成针尖大的一点,在青灰色的眼眶中,以一种违背常理,令人眼晕的速度疯狂地转动。 它的转动没有焦点,没有方向,有的只是一种混乱的癫狂,一种仿佛眼球中有无数蛆虫蠕动的地狂乱诡谲感。 走廊上的灯开始忽明忽暗,整条走廊挂着的所有照片同时爆发出大笑,狂乱的笑声使顾灵的情绪彻底崩溃,抱着头蹲在地上尖叫。”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要回家!我要离开这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它们见到猎物被吓破了胆,面部肌肉越发扭曲,笑得越发猖狂。随着它们笑声的加剧,时鹤鸣看到相框的边缘,一丝粘稠的半透明物质缓缓渗出,正无声地沿着墙壁蛇行向下,留下一道湿亮且令人作呕的滑痕。 “草!真他妈的恶心这破地方!”贺宇被顾灵哭得心烦,揪着她衣领将她抡到肩头,用一个扛行李的方式带她跑向电梯。 “贺叔叔,你的优雅和体面呢~”魏安怀因为记恨着他刚才的事,一边被时鹤鸣拉着往电梯跑,一边出言调侃道:“斯文扫地了嗷~” “顾姐姐可是女孩子~要是我肯定不会如此粗鲁的扛着人家跑~” “小怀肯定会把姐姐公主抱抱在怀里的~毕竟~对待女孩子要绅士~是不是呀~贺~叔~叔~” 贺宇扛了个人本来就气喘吁吁,又听见魏安怀这个死孩子对他好一阵挖苦,气得好悬没岔气,他牟着劲准备出言反击,想到他年轻下属说的一句话“头发越粉,打人越狠”,又回忆起魏安怀面不改色从皮肉里拔鞭狂抽怪物的壮举,将反击咽了回去。 确实,妈的这小玩意看着甜甜蜜蜜、可可爱爱的,打起架来真是莽的一批。 “时鹤鸣!你管管你老婆!小嘴叭叭的没一句好话,实在不行哥教你一招。” 时鹤鸣没忍住笑出了声,“愿闻其详。” “他要是再叭叭你就亲他!堵他嘴!张嘴就亲露头就秒!” 听他这么说,魏安怀眼睛一亮,充满敬意地朝贺宇伸出大拇指,谢谢贺叔! 贺宇回他个“叔懂吧,休战吧”的眼神,闭上嘴深藏功与名。 “哥哥亲亲!”魏安怀朝时鹤鸣撅起嘴索吻,没等来爱人热情的一吻,等来了两根手指。 时鹤鸣在贺宇猥琐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心不跳,伸出两根手指将魏安怀夹成了小鸡嘴,“你还笑,别听外面那些坏大叔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这哥们能处!我愿封他为鹤怀cp粉头子!”系统发出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第一声爆笑。 他们的相互调侃挖苦缓解了顾灵心中的恐惧,她从贺宇肩上抬起头,伸出一只手擦去脸上泪水。 谢谢。 四人乘上电梯,电梯轿厢轻微震颤一下后缓慢上升,他们看着轿厢上的数字从“3”跳成“4” 到了。 电梯门向两侧缓慢划开,门外不是他们熟悉的走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浩瀚无垠、浓稠的暗紫。 电梯轿厢如同一个孤岛,带着温暖的白光悬浮在这片紫海上。但电梯的光照拂的地方有限,只在脚下不足半米,半米外陡然陷入一片难以理解的虚空。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出电梯,脚尖触及的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一片富有弹性的“某种物质”。它既非凝胶也不是泥土,是近乎人体般柔软又富弹性的触感,硬要说的话,像踩在某种巨大生物脏器内壁般。 他们每一次的落脚都会激起暗紫色地面的起伏,这方紫色天地像是在呼吸般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搏动着。 抬起头,视线所及之处仍是暗紫一片,但在远方高不可及手不可触的暗紫里,无数粗壮虬结,树根般的猩红色血管纵横交错,层叠着形成一片巨大的膜。 膜呈现出一种有翅昆虫翅膀皮瓣的半透明质感,隐隐透出外面缓慢流淌的阴影。猩红的血管网络在膜上有规律的搏动、鼓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混和羊水的甜腥,这味道复杂而有层次,底层翻滚着一种三伏天海鲜市场放置一周没人管理的垃圾箱的,鱼虾深度腐败后的恶臭。熏的魏安怀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他索性把头埋在时鹤鸣怀里,借着爱人怀中温暖干燥的檀木香躲过这种嗅觉攻击。 最要命的是,除去味道,这儿的空气本身似乎也是粘稠的,带着温吞又令人昏沉的暧昧暖意,如同浸泡在某种生命体不断循环的□□中。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边界,只有眼前他们身处的、孕育着不可名状之物的巨大子宫。 “贺哥……”顾灵盯着天上的胎膜失了魂似的喃喃道:“你要不……还是让我去死吧……” 第90章 好人总得有好报,对吗 “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想死, 但你先别死……”贺宇朝着空间深处望去,“都坚持走到这儿了,还差这一哆嗦吗?” 就在说话间,他们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三扇门。 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材质无法辨别, 非金非木, 似玉似骨。莹白色的门框边缘模糊不清, 仿佛正在缓慢地融入周围的紫色背景。 三扇外形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标记,没有任何区别的大门, 三个通向未知的、绝对平等的入口。 祂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那三扇门前浮现。依旧是穿着破旧隔离服的女性模样,只不过这次祂的身边充斥着扭曲的光线。 空间的扭曲干扰了光的行进路线,使祂的身影略微失真。 “这三扇门里有一扇可以送你们回去。”祂的声音清脆如少女,“剩下两扇门后面是一切的终结。” “你们可以任选一扇门打开, 能生则生, 若是不能….也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毕竟, 机会已经给了,你们不中用啊~” 说完这句话, 祂的身影开始变淡, 无声地扩散入那片搏动的暗紫中,像一滴水落入水里,只留下三扇门和门后无法揣度的命运。 三分之一的生机,三分之二的绝路。 如何选?贺宇抿了抿唇。 他们有四个人,最稳妥的办法是推两个人去送死,一扇一扇开过去直到试出哪扇是生门。可这死谁去送? 谁去送都不合适,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 他想深吸一口气, 平复一下混乱的心绪,又怕被魏安怀看出端倪。那人鬼精鬼精的,心里头坏点子一箩筐,他看得出来,魏安怀没有什么仁义道德,能一路结伴而行,纯粹是有铁链拴疯狗。 这个小疯子只在乎时鹤鸣,只要时鹤鸣在这儿,他就不会对自己动手。贺宇在心中默默盘算,面上不显分毫。 他想活,都到这儿了,差一哆嗦就能逃出副本,折在这他不甘心。他不是坏人,也自认不是什么英雄。他就是个普通人,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 在天外天心软是大忌,他作为一个生长在红旗下,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人到底没法眼睁睁看着顾灵一个小姑娘去死,秉着能帮则帮的心态给了她神仙烟和圣遗物,包括扛着她跑到四楼,也仅仅是在他力有余的情况下罢了。 可这还不够吗?真正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人总是想保全自己的。 这不是自私,是生存本能,是天性使然。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力所能及的时候伸以援手就够了,没有那么高的舍己为人的觉悟。 索性让顾灵去,反正她也不想活了。 不行!不能这样… 他们一共就四个人,顾灵试出一扇,三分之二的概率是死门,时鹤鸣不会让魏安怀去试,反之魏安怀更不可能。剩下武力值最低的只有自己,若是此时时鹤鸣为爱抛弃原则,自己必死无疑。 怎么办?怎么办? 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感觉自己喉咙干得厉害,郁气结成一团火,在里面烤个不停。 他得保顾灵,最弱者不死,屠刀就不会挥向没那么弱的,他还得找个理由…找个理由让时鹤鸣去试。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对,时鹤鸣这么强,他最该去!他都帮了这么多次了,没理由这次不帮。 在恍若永恒的静寂中,魏安怀的目光先是看向自己的腕表,待看见两根指针都像疯了一样在表盘上乱转时,又把目光锁在那三扇一模一样的门上,仿佛要用视线将其烧穿,窥见门后的真相。 果然,腕表失灵了。 三分之一,小学生都算得出的数字。说得轻巧,舌头抵住门牙就说出口了,但在这儿,这个数字得用命来填。 找出生门很简单。幸亏他前面为了装乖有故意留人,贺宇顾灵随便哪一个先扔过去,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再扔下一个。门又不多,找对生门是分分钟的事。 他最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哥哥会不会同意让他这么做。 以哥哥的性格大概率会自己去试,他应该能撑过两扇门,拼死留个确定的生门给他。哼,他总是这样,他真当自己是神仙?是普渡慈航的观世音?上帝身边的大天使? 张嘴闭嘴就是为他好,要他活着。可哥哥到底有没有想过,他若是死了,自己又怎会独活。 被留下的人最痛苦,妈妈是,他也是。 真自私啊哥哥…… 算了,不想了。魏安怀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脚面。哥哥若是不同意,找机会打晕他便是了。等他醒了,自己早就逼那俩人找出生门了。 可这样做哥哥肯定要生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记。魏安怀思索再三,最终猛地一躲脚,生气就生气,他就不信哥哥能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气他一辈子! 魏安怀在思考,他思考的对象同样也在思考。 时鹤鸣眉头紧皱,望着前方三扇生死之门一言不发,直到系统出言打破他的沉默。 “你在犹豫什么?”它说,“舍自己保他人,牺牲你一个幸福所有人不是你一直坚持的事吗?” 是啊,有什么好犹豫的,试出生门,送安怀他们离开这里。 “我应该去的…系统。”时鹤鸣闭上眼睛,右手迟疑着捂上心口。“其他人没法应对污染,只有我去,找到生门的概率才更大。” “可我不想去。” “我舍不得安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动了。 是顾灵。 这个san值上蹿下跳几度濒临崩溃又被大家极力救回来的年轻女孩,异常决绝地迈出了脚步。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最右侧的那扇门。 她走到门前停下脚步,过程中一直没有回头。 “不能再等了……”她的声音里带着鼻音,有些字的发音不是很清楚,但好在还能听清。“总得有人…去推开门。”她还是没回头,只一个劲儿盯着莹白的门把看。 “我挺没用的….一直都是…不敢独自下胃管,每次值夜班都会害怕,看见重症病人被送过来心就哆嗦。如果,如果我有什么疏忽,如果他死在我手里。我不敢承担责任,不敢走夜路,不敢独自旅行,成年了也不敢不听家里人的话,不敢对所有人说不,不敢成为斗争的中心,我甚至不敢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 “可人这一生,总得勇敢一回吧?” 然后,她回过头,目光扫过身后神色各异的脸。 “我是个护士,小学救猫大学救狗,本科毕业了开始救人。我一个月工资2300,除去给父母的零花和自己的生活费,每年都给慈善机构捐款。我签了器官捐献协议,两年前开始资助一名女孩上学。”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脸色比纸还要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光凭这些,我算是个好人。好人不会没有好报的,对吧?” “但你们别想多了,我不是为了你们。”她开始落泪,晶莹的泪珠从她毫无血色的脸颊滑下,滴落在脚下那片搏动的暗紫色“地面”上。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祂没有说门被开启后是不是只允许开启者一人通过或是有时间限制。我抢先打开门,是为了让自己活着。我有活着的理由,我刚买了自己的小房子,还没开始装修….”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换到了贺宇身上。“贺哥,你的圣遗物,出了副本再还吧!”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孤勇。 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顾灵猛地吸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转回头,不再看任何人了。她抖着手握住门把,用尽全力,猛地向下一压,向内一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干涩而悠长,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门,开了。 瞬间,一股强烈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从门缝中奔涌而出。 那光带着一种洗涤一切、净化一切的圣洁感将顾灵的身影吞噬,把她整个轮廓都融化在这片刺目的白炽之中。光芒甚至冲出了门框,像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将门外搏动的血管脉络烧得猛地收缩了几下。 生路?!真的是生路?真的如她所言,好人有好报? 然而,那光来得快,去得更快。 一只无形的大手从门后伸出朝着奔涌的白光猛地一掐。白光消失了。 门后并非是通往人间的坦途。 白光散去露出了门后的景象。那是一个同样空茫的空间,触目皆白,在这片白的中央,静静地伫立着一尊人形雕塑。 它看起来像一堆快要风化的骨骸,通体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姿态僵硬而扭曲,它的身体微微前倾,一条手臂向前伸出,手掌摊开,五指微张,好像伸手要抓住什么。它脸上也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模糊的、如同被水流冲刷了无数岁月的一点轮廓起伏。 顾灵站在门外,离那尊伸着手臂的灰白雕塑仅一步之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我打开了一扇门,却再也关不上了 …… 顾灵想跑, 但很快目光就被雕像吸引,这尊雕像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她无可避免地将目光投注于其上。 她感觉自己身上被扣了个玻璃罩子,看什么都像是隔岸观火。她回过头, 时鹤鸣正朝她冲来, 但动作像是被放慢千百倍, 她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像掉了帧的黑白默片。 哈哈哈,太奇怪了。这荒诞的搞笑戏码。 他说什么?顾灵忽然有些好奇,于是凝神去看他的嘴。 “p-a-o-” 抛?泡?还是——跑! 念头如同闪电劈入她混乱的大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精神。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试图逃离这扇带来欺骗和死亡的门。 可一切都太迟了。 就在她身体微动,脚跟刚刚离地的瞬间,一直安静呆在门后的雕塑微微抬头。两道无形的视线将她锁定。 无法抗拒的力量,犹如亿万齐发的钢针刺穿顾灵的皮肤,扎入她的血肉深处, 游鱼般沿着血管逆流而上。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皮肤。原本白皙的皮肤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和弹性, 呈现出浸透了水的劣质纸张的、半透明的灰白色。紧接着, “纸张”开始软化、塌陷,显露出肌肉纹理。几秒钟后肌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融, 变成一滩凝胶样的东西。 一层层灰白色的、纤细的神经束从凝胶下浮现。它们密密麻麻, 相互纠缠,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并以极快的速度覆盖了她的手臂、肩膀、胸膛、脸庞……像一张巨大的、不断收紧的渔网,将她整个人一层层地包裹、勒紧。 她的挣扎越来越弱,由她自身神经构成的“网”却越来越厚,越来越密。身体轮廓被这层不断增生的神经取代、覆盖。她的脸也逐渐变得模糊。 门依旧开着没有消失。两尊灰白色的雕塑静静伫立在虚无里,像两个墓碑。 好人有好报吗?也许有, 也许没有。 可不管有没有,门剩下两扇,生的概率变成二分之一。 “二分之一,你怎么选?”贺宇走到时鹤鸣身边站定,嘴里叼着半根神仙烟。“你们可以先选….概率一样,一切都看命了…” 时鹤鸣没接他的话,反倒是魏安怀替他回了话,“贺叔叔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们选好了没开门,概率自然是二分之一。我们开了门,你这边概率就是百分百了,风险我们担,收益你全收。天外天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事了?” 贺宇看着魏安怀越说离他越近,甚至用那把血红色鞭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问你呢,天外天有这么好的事吗,贺叔叔~” “安怀,回来。别为难人家了。”时鹤鸣担心魏安怀真的把人扔过去试门,皱着眉头阻止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把鞭子放下来,这流氓动作是谁教你的?” “好——哦——”魏安怀拉长声音回应时鹤鸣,脸上表情却不变,狐狸眼危险地眯着,朝贺宇露出一侧的尖牙,发出无声地恐吓。 “老-实-点!” 有魏安怀在,骗时鹤鸣试门算是不可能了…贺宇站在原地,泄气地把嘴里的烟蒂狠狠吐到地下。 “我们三人不能分散,要选一扇门。”时鹤鸣看他这样,走过去拍了拍贺宇肩膀。“如今找到生门的概率不是二分之一,而是三分之二。” “……你确定?” “在顾灵打开最右边的门之前,我选了左边的门。” 时鹤鸣拉着魏安怀的手,捂住他的眼睛,经过两座人型雕塑走到左边的门前。 “在顾灵开门之前,三扇门中生门的概率是三分之一。在她打开一扇死门后,这扇门是生门的概率就从三分之一增为三分之二。” 他说着走到中间的门前,修长的手指触上莹白的门把。 “……怎么可能?”贺宇听他的话先思考了一会,而后瞪大眼睛发出触及知识盲区的声音。“你你骗我也得打个草稿吧?我像是没上过学的人吗?” “啊呀~贺叔叔不是读过很多书吗?怎么连三门问题都不知道啊~” 贺宇对魏安怀的嘲讽接受良好,面上平静如水。 他向来能屈能伸,这个打不过,说就说骂就骂吧! “在哥哥已经选了一扇门的前提下,顾姐姐的做法正好符合形成三门问题的所有条件。选左边门是生门的概率为三分之一,另外两扇门中出生门的概率就是三分之二,当顾姐姐打开其中一扇,确定为死门时,死门的概率为一,中间的门就继承原先两扇门的概率,变为三分之二。” 魏安怀说着扑进时鹤鸣怀里,趁其不备,抬头对着那人唇角就是“吧唧”亲了一大口。“哥哥最棒啦!连三门问题都知道诶!哥哥的知识好渊博!” 时鹤鸣对上怀里小,如今是大人儿的星星眼,偏头抿了抿唇,说了声“走吧。” “系统,三门问题是什么?”他在心里默默问。 “不是吧?你不知道?那你咋算的概率啊?”系统脑瓜子都快烧冒烟了,“真就天纵奇才呗?” 时鹤鸣没再问下去,他按住魏安怀后背,把人固定在自己怀里,一手推开了门。 门外人声鼎沸,交谈声,机器嗡鸣声,播音员报站声不绝于耳。 时鹤鸣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心沉入谷底。 发黄的灯光、橘色的座椅,座椅前的金属栏杆、栏杆上整齐挂着,印有互联网公司广告的拉环、车厢里只有他看得见的拥挤人群。 他们回来了,回到那截地铁车厢。 “滴——“ 熟悉的电子提示音再次出现。温柔有礼的女声回荡在车厢中:“列车即将到达的是终点站科学园站,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 “我就说那家伙没安什么好心,邪神的邪又不是正得发邪的邪。”系统嘟囔了一会问时鹤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副本还没结束,安怀仍处在危险中。 “哥哥。” 人群中传来喊声,时鹤鸣看着魏安怀缩成一团,艰难地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跑到他身边。 “这次的车厢里怎么多了这么多人?简直像现实世界的早高峰…”他一边抱怨,一边对着车窗的玻璃整理被挤皱的衣领。“前几次最起码有个座儿,这次连扶手都没轮到我抓。副本世界也有007的牛马吗?” “换个体面的词吧,我们怪物也是要面子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诸多杂音中脱颖而出,像有人在涂满颜色的画布上,重新用刷子涂上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他声音依旧可以入耳,但都缥缈的好像离他们很远,唯独那道声音格外清晰。 祂站在车厢中央,像地铁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乘客那样用手拉着上方的拉环。祂周围的乘客有的低头刷着手机,有的旁若无人的同伴大声交谈,皆视这个穿着破旧隔离服,皮肤脱水皲裂的奇怪女人为无物。 “比起牛马,我更喜欢你们最近流行的那个新词,主理人。”说着,祂歪了歪头,用一根枯瘦的手指在脑袋右侧的血洞里抠出一只被血得分不清模样的东西。 “师姐说和人交谈的时候要把耳机摘下来,和你们聊得太开心,差点忘了。” 时鹤鸣看着祂捏着那只耳机,小心翼翼地塞进隔离服里。 “主理人?这词听起来真洋气。”魏安怀眯起眼睛,用和人闲聊的语气和祂交谈,手却慢慢背到身后。 妈的,这个打不过…….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对上时鹤鸣笑得弯弯的眉眼,“别-担-心-”那人冲他张了张嘴。 说来也奇怪,紧绷的肌肉,提起的心脏在看到那人笑容的刹那便放松下来,一句轻飘飘的别担心如同一颗定心丸。 喜欢哥哥的理由又加一条,喜欢他给予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好像有他站在身后,阴曹地府他都敢闯上一圈。 “你们邪神也上网吗?小土豆还是颤音?我可以关注你一下,给你转发点赞收藏推荐一条龙服务。” “哈哈哈,我可不是什么邪神。”祂歪了歪头,忽略骇人的外表的话,这动作算得上娇俏。“我还没到那个级别,硬要说的话,我应该算是零号病人…” “这个世界最先感知祂降临的人….”祂松开拉坏,缓缓朝时鹤鸣走来。“祂说这个世界病了,病入膏肓,治不好的。” 随着祂的动作,四周景物包括地铁上熙攘的人群一齐朝后退去,越退越快直至化作片片白光,再站定的时候,周围已是斑斓霓虹下人头攒动的十字路口。 “最开始我不觉得,然后祂说,睁开眼睛,不是头上这寻常肉眼,而是打开你的脉轮,睁开心眼。” “你会害怕人群吗?” 没管时鹤鸣的沉默,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破落剧场夜半的独角戏。 “我会害怕,活着会遇见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从身边走过,他们看起来都长一个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真是一个样吗?你会不会好奇,路上与你擦肩而过,与你点头致意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明争暗斗、虚与委蛇、尔虞我诈,这世界就像一锅粥,好的坏的一齐放里头炖了。他说人心隔肚皮,我就从肉皮里把心掏出来看看。可是都一样啊,好人的心不是七彩琉璃瓦,坏人的心也没咕咚咕咚冒着黑水,都是拳头大的肉瘤子。” “她说要相信科学,所谓想法都是大脑中神经元电信号的传递,我又失望了。好人坏人的脑子也都一个样子,不如红糖水里的嫩豆腐好喝。” “我打开了一扇门,却再也关不上了。” 第92章 想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在…… 在还没成为祂之前, 女生颜研最后悔的事是放弃到手的高薪工作选择去读研,在成为祂之后,最后悔的事是打开了那扇门。 她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把地狱拉上了人间。 “你做了什么?”祂听到眼前人皱着眉头问道, 身后一轮明月高悬, 月光泼洒下来, 照的他像一尊菩萨。 祂已经很久没见过月亮, 没听人说话了。四周遍是被污染异化的怪物,他们的灵魂已经消失,□□成为化蝶后地上留下的蛹。故人已逝, 留给祂干枯的遗蜕。 想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我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去看看吧。”祂挥了挥手,于是一切回到原点,回到那个拥挤的地铁车厢。 “哥哥!哥哥!” 思绪回笼,时鹤鸣低下头, 对上魏安怀关切的眉眼。“到站了。” 不知不觉间, 他们搭乘的地铁行至终点, 科学园站。 车门向两侧缓慢滑开,他们顺着拥挤的人潮下了车。这次的站台十分正常, 行色匆匆的路人, 沉默着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还有站在原地注视一切的他们。 他们乘上扶梯,头顶是一片刺目的阳光。 “叮——”魏安怀耳边传来系统的播报,“玩家副本探索度为90%,本轮存活人数2。解锁核心问题:如果自由意志成了生存的阻碍,您选择,拥抱力量逃避痛苦, 还是坚持信念走向灭亡?” “请玩家谨慎作答。” 存活人数2?魏安怀转头看了看站台,贺宇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逆着人流朝他们走过来。而旁边时鹤鸣长睫半敛,眼神落在脚下运行的扶梯上,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哥哥在想什么?在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吗?可他早知道哥哥不是玩家,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天外天里不会存在哥哥这样的人,天外天只盛产豺狼鬣狗,可长不出如此高洁、富有神性的鹤。 “等我一会儿!”贺宇气喘吁吁跑上扶梯,追到他们身边。“我有预感,这是最后一轮了…” 贺宇是个聪明人,听见存活人数为2时立刻猜到时鹤鸣的身份有异。面对如此诡谲的副本环境,除了顾灵在内的几个新人,其他人多多少少都用上点从积分商城换取的东西,只有时鹤鸣从头到尾,凭着一双手走到现在。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副本里混进玩家中的鬼? 但对着魏安怀,这所思所想,他一个字都不能透漏,一丁点儿都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一旦表现出来了,比他的话最先落地的,就会是他的头了。 听见他半点没提及系统播报的事,魏安怀勾了勾嘴角,没有任何动作,斜起眼睛瞥了他一下,懒洋洋开口道:“贺叔的预感准不准,小怀不知道,但小怀知道贺叔叔做人,真是相当聪明啊~” 如此明显的话里有话,时鹤鸣又怎会听不出来。 他想起上扶梯时,安怀有一瞬间,望着某个地方失神,推测出可能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过也没关系,如果祂说的是真的,这轮过后,副本就该结束了。 三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一路走到科学园,与前两次不同,这次的建筑正常的让人想哭。 在刻有科学园三个大字的金属门牌之后,是一栋五层高的灰楼。为了美观,楼前特意铺就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午后三点,灿金的阳光散落下来将女孩雪白的裙摆染成一片金黄。 女孩正趴在草地上刷着手机,她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在手机屏幕上划个不停。 “你又去哪儿了?上午要你做的转化做了吗?”屏幕的顶端跳出一条消息,女孩皱起眉头点了进去,看着发信人的头像,表情称得上厌恶。 “催催催!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盯着我!”清脆的骂声从她嘴里传出来,“我从上午忙到现在,下楼摸个不到五分钟的鱼,消息就跟着过来了。真是服了…” 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拍拍了裙子上沾的草屑。 屏幕上接连跳出来几条消息,她先是把手机拿远,又不情不愿地点开。 “师妹,昨天样品的对照你取了吗?” “说了几遍了,用过的抗体要放负二十,不能放常温,抗体放常温你怎么想的?!” “颜研!你人呢?快点回来,一会的实验我看着你做。””烦死了!”女孩大喊一声,跳起来在草地上踩了几下,“看不起人呢怎么?一个qpcr还要看着我做?” 女孩像没看见时鹤鸣他们似的,在草地上发泄一通后,径直往楼里走。 “跟上去。”时鹤鸣拉住魏安怀的手,跟上女孩的脚步。 他们跟在女孩身后过了人脸识别进到楼里,一楼大厅和之前大差不差,不同的只有两边的挂画。不是眼珠子乱转的人像,而是一幅幅科考队在各地采样时拍摄的风景照。 他们跟着女孩坐上电梯来到二楼,电梯门刚打开,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半扎着马尾的女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女人似在电梯前等了很长时间,像没看见电梯里的他们似的,看见女孩就厉声责备道:“转化做到一半,人没了?这是你自己的实验不是我的,是你要毕业不是我要毕业?能不能上点心?” 女孩绷着脸不说话,抬脚刚要走出电梯就听女人再次骂道:“颜研!我说了你多少次了!在实验室要穿实验服,不能穿裙子!我们做的东西很危险,你穿个裙子,万一出事,后悔都来不及…” “知道了知道了…别骂了师姐….”颜研被骂得难受,只能开口认错,然后拉着女人的手撒娇转移话题,“我现在就套上实验服,别生气了。” “我先把昨天的对照取了…”颜研的话刚开个头就被夏琳打断,“别取了,隔了一晚上,对照取了也不能用,不是一批取的,它结果波动太大,不可信。” 夏琳皱了皱眉头,在实验室高强度工作到现在的她头本就痛,看见这个吊儿郎当的师妹更痛了。 师妹进组一年了,实验还没学几个,这怎么行?不说之后她走不走科研这条路,就是出去找工作,基本的东西也得会啊。 自从意识到师妹无心科研,她连着熬了好几个大夜,在实验结束后找了很多公司招聘的资料,做了一个ppt,归纳了这些公司需要的实验技能,准备一个一个教会她。这样一来,即使毕业了他工作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原本看她的材料长的差不多了,打算盯着她做一次qpcr,看看这个实验她是哪儿出了问题,现在可好,做不成了。 算了,先教别的吧… “去取个面罩和隔离服,然后在细胞间门口等我…”夏琳说着转身回了实验室,她是赶着实验间隙出来的,手上手套都没摘,现在得回去加样了。 颜研看着夏琳的身影撇了撇嘴,昂着头往备品间走,经过培养间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 她记得上周,师姐跟着导师出差,在深山老林里发现一种新的、找不到记载,本地人也从未见过的生物。 严格来讲,是不是生物也未可知。她是科研人,在这方面还是很严谨的。她透过玻璃看见里面关着的、贴有夏琳名字的培养箱,犹豫了一会后,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她刚一进房间就感觉哪儿不对劲,可具体让她说,她又说不出来。整个屋子好像从现实世界剥离了般,过于安静了。 对!太安静了! 她终于意识到哪不对劲了!这个屋子放着好几台培养箱,平日里充斥着机器运行时发出的嗡鸣,除了断电,没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她过去摸了摸培养箱的散热口,触手一片冰凉。 培养箱坏了?得和师姐说!它坏了不碍事,再买一台就是了,可师姐的实验材料不能有事。 想到这儿,她焦急万分,没有半分犹豫,伸手打开培养箱的门。 里面果然断了电,八根紫光灯管一个没亮。完了,里面的材料不会死了吧? 她拿起其中一个培养皿,上面安静地躺着一个光滑的肉粉色团块。 咦,好恶心….这长得像变异的太岁似的东西,就是导师口中震惊世人的又一篇顶刊? 老头子还是这么爱吹牛,就凭这?她冷哼一声准备把培养皿放回去,就在培养皿离手的瞬间,里面安静躺着的肉粉色团块忽然诡异地蠕动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分裂出数条剥了皮的蚯蚓似的东西,顶开培养皿的盖子朝她袭来。 这场面太过骇人,她原以为自己是胆子大的那类人,天不怕地不怕,可面对如此恐怖电影成真的场面还是被吓得呆愣在原地。 人在极度恐惧中会陷入木僵状态,浑身肌肉像是被冻住,逃不开跑不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落在自己光裸的手臂上,顺着肩膀爬上她的脸。最后,她目眦欲裂的看着那东西沿着眼眶一点点、一点点挤进她的眼睛。 外物入侵大脑带来难以忍受的巨痛,她跌在地面上,手指抓进头皮试图将不停作乱的东西抓出来。 可终究是徒劳。 剧痛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底。 这个世界病了,你,你的师姐,都病了,治不好的… 你若不信,我指给你看…… 第93章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在基督…… 在基督教的教义里, 神先开口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光是遵从神明的意志出现的,可若神未怀抱对生灵的善意, 不期望万事万物在各自的轨道上蓬勃生长, 转而殷切的盼望众生抛弃信仰、灵魂这些好的, 美的东西。抹杀每一个独特的灵魂, 消磨个人意志,让所有人共用一个大脑,让世界变成祂的一言堂还要得意洋洋地大放厥词, 将自己的行为美其名曰团结。 那依托神的意志出现的就不再是光,而是地狱之火。 再次睁开眼时,疼痛已经减轻了。她躺在一间收拾出来,上了几重锁的实验室里,冷眼看着导师和师姐在玻璃外争吵。 这个世界病了, 治不好的。一个声音出现在她脑海里。 玻璃前那个人, 是你的导师。你知道他和师姐在吵什么吗? 颜研从床上下来, 双手按在玻璃上,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不断开合的嘴, 试图根据唇语听出他们在说什么。 她说, 您疯了?您不能一直将她关在这里,现在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您也看见了….她… 他说,你知道这个发现对我们、对科学界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这真是一种新型病毒或是寄生生物,它迟早会大面积爆发,那时候怎么办?我们如果不提前研究… 她说, 可这是颜研! 他说,是谁都一样… 接下来这楼中发生的事情让时鹤鸣不想再看,他在一声声痛苦的尖叫中闭上眼睛。 “时间竟已过这么久了,这些事情,我都快忘差不多了….”接连不断的尖叫声骤然停滞,祂平静里带着些许怀念。 祂从虚空中浮现,与玻璃后痛苦的身影重合。 颜研在雪白的无影灯下转过头,透过玻璃直勾勾地盯着时鹤鸣。她身前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实验员,为首的那个是她的师姐夏琳,手执一把闪着寒光的柳叶刀划上她裸露的腰腹。 时鹤鸣对上祂的眼睛,祂笑了一下,嘴唇一张一合。 “师姐说,做实验要秉承人道主义精神,尽量减少实验动物的痛苦,下刀尽量稳和准,不要伤及其他组织,如果不需要活体取样,先处死再解剖。” “师姐是所有人中手最稳的。”祂转过头,望着眼圈泛红,眼睛含泪的师姐,“她本可以不插手的。” “她怕你疼。”这个结论显而易见,时鹤鸣走到玻璃前站定,里面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他和魏安怀。 魏安怀赤裸着躺在实验台上,笑看着冰凉的手术刀将他开膛破肚。“喂,你还在吗?颜研。” “在。” “就这么死在她手里面,也挺好的。你是不是也这么想?”托她的福,他头一次看见眼中含泪的哥哥。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象,但哥哥脸边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还是让他心痒。男人最大的魅力来自他的眼泪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最顶级的春药莫过于看强大者脆弱,坚强者落泪。 “你这人也是挺复杂的,面上表现得有多讨厌她,嘴上又句句不离她。”魏安怀从实验台坐起来,双手张开伸了个懒腰,“傲娇这个类型已经过时了,现在打直球才是萌点。” 祂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哼起歌,“that girl is gone but i,that girl is gone but i still try….” 随着祂的歌声,周遭景象飞速变换。眨眼的功夫,亮着白光的实验台消失不见。 他们出现在闪着红光的走廊上,看着一群穿着实验服的人在接连响起的警报声中,无头苍蝇般的乱撞。 “他是我的导师…”祂出现在一间屋子门口,静静地看着屋内。 屋内一片狼藉,所有培养箱的门都被打开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焦急地试图关门。 “他很严格,眼睛里只有成果和数据,把学生当耗材,稍有不满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屋内的导师躲过一条朝他扑来的肉团。 “他从没在乎过我们,对我们的毕业置之不理….” 导师绕过培养箱,从地上搀起来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 “他有一个乖巧又聪明的女儿,他把这个女儿看得比命还重要….” 导师艰难地带着青年跑到门边,把他往走廊一放,嘱咐了几句,在青年的泪水里折返回去,毅然决然地关上门。 “他不是个好老师,却是个好人…” 屋内小老头用身体挡住门,慢慢淹没在一拥而上的肉团里,化作一具行走的骷髅。 祂转过身,绕过地上放声大哭的青年,带着他们往另一个房间走去。 “是那个有书的屋子”贺宇凑到时鹤鸣身边悄声说道。 时鹤鸣看着屋内,穿着实验服、满身是血的夏琳怀里抱着瑟瑟发抖的颜研躲在桌子底下,神色惊恐地看着门外。 “导师以为只要他把放培养箱的屋子的门关住,污染就不会蔓延。可他错了,污染是从我身上爆发的,只要我在,科学园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污染,被异化成不人不鬼的样子。” “看着自己慢慢异化是很痛苦的过程,与心理相比,□□的痛苦不值一提。大多数人很快就投降了,他们放弃独立人格,变成只会赞颂他们所谓伟大的主的怪物,我和师姐是坚持到最后的…” 时鹤鸣看着祂的身影穿过厚厚的防弹玻璃出现在屋内,看着祂枯瘦的手抚上桌子下她师姐的脸颊。 “我们坚持了二十一天。”祂说。 “只要没彻底异化,无论身上长出什么东西,都还属于人类的范畴,不是祂的眷属。还需要吃饭、喝水。屋子里的东西很快就没了,我又饿又渴,师姐没办法….”说到这儿祂笑了笑,笑声里隐约出现一声呜咽。“她以为自己的血很好喝吗,又腥又臭的…….” “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她决定出去给我找吃的。” “她打开屋子的门,穿过满走廊的怪物,直到晚上回来,带着一袋不知道从哪儿找到的泡面。” “笨死了,倒是拿点水回来啊。”祂嘴上抱怨着,望向女人的眼睛却写满眷恋,“后来我闲着没事,想知道她是如何穿过满是怪物的走廊的,就回放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她真笨,明明转身躲回来就好了…” “我看着她浑身是血,忍着痛把异化的部分一点点剜掉,眼球,耳朵,手指,大腿,十二指肠…她最后就剩个空壳,虚弱地倒在门口。都这样了,却还记得把泡面扔给我。” 祂低下头,捧起自己身上隔离服的衣角,上面画着一个眼熟的小爱心。 “师姐真麻烦,自己要死了还要交待事情给师妹。” “她倒在地上,叫我坚持住,她看着我说,对不起,太疼了,她坚持不住了。她说颜研,你要坚持住,把科学园的门关上。她说颜研,只要你保持神智,污染就不会向外蔓延,祂就不会降临,这个世界就有救。” 可是师姐,她也是人,她也会痛。 自你走后,她的世界晨昏颠倒,她看着你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浑身皮肉化做白沙,亮如星子的眼睛逐渐浑浊。 她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撞开门拼命地喊你的名字,下一秒听见你口中喃喃,为我伟大的主。 灵魂如坠冰窟。 你走了,你竟真这样走了,抛下她苟活? “师姐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本张枣的诗集。那天她实验排到很晚,我忍着困在实验室等着她,她做完实验后整栋楼灯都灭了,就剩我们俩。我看着她拿着诗集,笑着对我说她最喜欢张枣的一句诗。” 想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只要想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她开了一扇门,此后再未能将其关上。 可是师姐,你走后她去了一楼,科学园的门早就关上了,但外面依旧不平静。没了她这个零号病人,也会有其他一号二号,只要人们感到痛苦,只要他们还逃避痛苦,污染就一直存在。 到最后,这个世界只剩她一人苦苦坚持。 祂忽然抬头,对上时鹤鸣那只空洞的眼眶。 “我很累了,请你吃了我,代替我成为新的零号病人。” “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似是感受到时鹤鸣的抗拒以及他身边魏安怀的躁动,祂顿了顿又说,“我太想她,太想太想,已经坚持不住了,只要我选择逃避痛苦,邪神就会降临,那时你们只有两条路可走,拒绝污染被邪神杀死或是逃避痛苦被自己所杀。” “但只要你吃了我,成为零号病人,你就能把他们送出去,让他们回到你们口中的那个现实世界。” “牺牲你自己,换爱人的平安。很划算不是吗?” 祂的声音又慢又轻,近乎蛊惑。 “我的时间不多了 ,该怎么选你心里清楚。” 魏安怀用力按住时鹤鸣的手,不要,他不要,他早就说过,与其失去你然后苟活,不如一起携手赴死。 可令他感到无比痛苦的是,时鹤鸣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缓慢地冲祂伸出手。 耳边传来愉快的歌声,歌声在爱人身边绕来绕去。 “i think it’s over now , i think it`s over now …” 第94章 他要疯狂,要没有退路的去爱 …… “吃了我, 或是让邪神降临,很难选吗?” 不难选,时鹤鸣伸出手。手掌还未触碰到祂枯瘦的身体便被另一只细嫩的手中途拦住。 魏安怀挤到他身前,倔强地仰脸看他。“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了贺宇还是为了我?” 若是为了他, 那他就明明白白、庄庄重重的再讲一遍。他不怕死, 死不过一瞬, 心脏停摆的瞬间, 一切化乌有。可他若活着,就得时刻挣扎在爱人离世的痛苦里,睡不着醒不了。 白天尚好, 还有些事情可做,等到了晚上,后背贴着床板,整个身体就像被架在火上,小火慢炖, 把全身的血烧得冒起密集的小泡, 再大火收汁, 心焦成碳。 如此反复,说不清到底是□□上的痛引发精神上的痛, 还是精神荼毒了□□。别说什么时间是一剂良药, 医治一切由爱引发的病痛。时间没那么仁慈,它不治病,它只磨去你的记忆,钝化你的感官,最后爱人只剩脑海里一具模糊的形体,激烈的感情都随着心气和年龄一起消散了。 他不要那样,他要疯狂。 他要激烈的、近乎暴戾的爱。他要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甚至没有退路的去爱他。越是缺乏, 越是渴望,他越是缺乏对情绪清晰的感知,就越要从自己贫瘠的身体里抽取这东西,补贴给不缺它的人。 可这些话他来不及说出口,就眼睁睁地看着时鹤鸣绕过他,将另一只手放在颜研干枯的头皮上。 他可能中了副本的奸计,不然如何解释心脏上骤然传来的、灭顶似的撕裂感? 丢下他自己离开?不!时鹤鸣! 你想都别想!就算是你把他送出去,他也会回来,找到你跟着你,像鬼一样缠着你。你等着吧,前脚踏上黄泉路,后脚他就出现在你面前!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别想甩脱他! 想到这儿,魏安怀猛地朝时鹤鸣撞去,将其扑倒在地,一口咬住身下人的脖颈。 锋利的犬齿持刺破柔韧的皮肉,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原来爱人的血不是甜的,是一种泛着苦的辣。辣是一种痛觉,这痛觉还没过,苦味就沿着舌根一路麻到心脏。”我恨你,时鹤鸣。” “我恨你……明明是你,明明是你不好,是你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你先闯进他贫瘠的生命,成为一道伤口,但为什么?在他心中刻下的这名为爱的肉/缝就只有他一个人痛? 他从不质疑你的爱,他只是太过贪婪,贪婪的想摄取更多,他想成为你欲望的全部,你世界的中心,他想做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想起的人。 时鹤鸣先是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上,还没回过神,颈子又被人叼着咬一口。他这个苦主还没发表意见呢,加害者倒先瞪着一双泪眼说恨他了。 “安怀。”时鹤鸣抬起眼睛注视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因那人荡开一片令人心醉的温柔。 看过秋日微风吹过的湖面吗?晴朗的长风像一双手,把落日灿金的余晖揉碎在湖面,洒在爱人多情的眼眸里。 “相信我。”他微微弯起唇角,手慢慢轻拍被情绪淹没之人的后背。“听话,我没想离开你。” “我是不是——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爱你?” 查觉到身上的人停止了颤抖,他继续说道:“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我模糊的态度将你置于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境地,你无法信任我,你以为自己奔跑在追逐的路上,是我给了你这个错觉。对不起。” “你早已在终点了,我爱你的时间比你想的早上很多。我真真切切地被你吸引,你是我循规蹈矩生命里闯入的唯一鲜活的东西。” “你是我的老师,教我如何感受爱,付出爱。也许我爱你的部分不如你爱我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想和你有未来,想和你一起生活。无论如何,无论我现在做出什么选择。” “我需要你,安怀。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热烈而持久的爱把我从盲目的行走中拯救出来,我们的一切——”说这句话时,他顿了顿,近乎叹息地说了一句:“从来不是我在救你,而是你一次次救我于水火。” 一两句单薄的情话本身不具备杀伤力,具备杀伤力的是一个向来举止沉稳,进退有度,克己复礼的君子说情话。 他温暖的手指擦去你眼角的泪,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你眼前,握着你的手放在胸口,你感受到他胸中心脏的悸动与你脉搏相连,仿佛自己繁复的掌纹正丝丝缕缕地缠住他复杂的命运线,至此,你们命运交叠。 他说,我需要你。 他展示给你他的痛苦,他的忧郁,他心中月亮照射不到的地方,他在用这些东西打动你。 他仰起自己脆弱的脖颈,将其塞入你手里。他赐予你伤害他、使他痛苦的权利,他对无法抗拒的爱俯首称臣。 神啊,如果这是梦,就请让他睡的久一点、更久一点。他要死在这场美丽的幻梦里,如同被海妖迷惑着赴往深海,再不回人间。 但是不行,他仍保持清醒。 “哥哥,你一边说你需要我,一边又在劝我放你去死?”这算哪门子的未来? “听话。”时鹤鸣的指腹轻轻拂过魏安怀的手背,带着他一贯的温柔和毋庸置疑的坚定。“信我。” “咱能快点不?只是让他接替我,又不是要他下一秒就原地去世?你们在这儿生离死别什么呢?” 祂虽然对天外天知之甚少,但这些年也陆陆续续从不少玩家口中听过一些,知道自己这类存在在玩家口中被称为副本boss。 听听,就算祂看起来有多么好说话,那也是个boss,boss该有的排面祂得有吧?怎么这俩人好像都没把祂放在眼里,在祂眼皮子底下互诉衷肠上了? 这可不行….于是祂一个闪身出现在时鹤鸣身边,十分贴心地俯下身子。 一股庞大又冰冷的气息从祂低垂的头上爆发,有生命似的朝时鹤鸣身体里钻去。刚开始只是极细的几缕,而后汇聚成小溪,在祂们周身化作青黑色的实体,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来自零号病人的污染已然变成铺天盖地的黑色洪流,将时鹤鸣雪白的身影吞噬的一点不剩。 “不!哥哥!你回来!回来——” 痛苦的嘶吼无法换回风暴中心的爱人,魏安怀的视野里只剩翻滚的浓黑。 哥哥消失了…他下意识抚上手背,这里依旧留存着爱人的体温,温度的主人却在沥青似的洪流里泯灭了。 骗子….哥哥是个骗子。 说好的想和他有未来,又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所以结束了,都结束了….哥哥用他自己,换了一条生路给我。 “贺叔叔,你走吧。”魏安怀闭上眼,任由自己被诸多纷乱情绪淹没,“我不走了。” “你…你别丧气啊,我感觉时鹤鸣不是光说不做的人,他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有他的意图。你要不先…先等一会儿?”一旁的贺宇见到这一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魏安怀这个人虽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黑眼珠子里汪着一泡坏水,但凭心而论,这一路上除了和他吵架外,并没做什么害人的事。相反,某种意义上他还算救了自己,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如今看他这一幅苍白枯槁、死气沉沉又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升起同情和不忍。 “你….你不能这样…叔是过来人,你听叔一句劝。”贺宇硬着头皮走到沉浸在痛苦中的人身边,试图用其他羁绊打动他,“你还年轻,经历的太少。人生还有很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你的梦想,欲望和你存在的意义。你为什么活着?你在追求什么?” “你不能把自己的命牵连到另一个生命身上,你不能这么极端的爱他,这不是爱。”见那人依旧闭着眼不为所动,贺宇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害怕了,把心里想的一股脑诉诸于口:“小怀!你只能给出你有的东西,爱只能经由你流向别人,你要先爱自己!如果你如此轻易地就放弃生命,那时鹤鸣为你做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贺宇的苦口婆心似乎起了一点效果,他看见魏安怀睫毛像一只淋湿了翅膀的蝴蝶,极轻地颤动了几下。 有效果! 他趁热打铁又补了一句:“你还记得叔的那只渡鸦吗?当时有一件事叔没和你们说….我的牧宁不是完全体,它读取记忆时有一个很严苛的限制,只有篡改记忆和被篡改记忆的人同时在场时,记忆才能成功被读取投射。“ “我刚开始以为时鹤鸣的记忆是被副本boss,也就是颜研篡改的。后来细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记忆所处的时代不对。” “你我都知道时鹤鸣不是天外天的玩家,他来历不明,是一开始就在车上的人,他又对你这么上心,再加上他说的话,有没有可能——你俩的缘分不止于此?” 第95章 我们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 贺宇的话像一道惊雷, 在魏安怀心里炸响。 他猛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芒犹如阿波罗神箭,朝着吞噬了时鹤鸣的黑暗疾射。 浓稠如墨的黑暗顷刻间退避的无影无踪, 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是时鹤鸣, 像是终于拨云见月, 取珠玉于箱箧, 他不再身着简单的衬衫,而是一身月白法袍,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 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神光。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他还是时鹤鸣,是苍生道修者,是走下神龛,到红尘里滚了一圈儿学会了爱与被爱的温柔神明。 他眼中的悲悯分毫未改, 在润物细无声的温柔上又添了几分含着烟火气的人欲。 立于云层的神明缓缓抬手, 指尖一道金辉凝结, 像一把拥有劈开鸿蒙力量的剑,朝着远方天穹, 并非副本所栖的方寸之地, 而是更高、更远的、属于天外天的混沌虚空轻轻一划—— 轻描淡写的一指引发一股堪称恐怖连环效应,伴着巨大的崩裂声出现的,是一道纵贯整个天幕的裂痕,裂痕内部无数纷乱的色彩翻滚着、咆哮着着试图将其合拢,最终不甘地弥散在华光下。 “哥哥!”魏安怀朝着天上的人大喊。下一刻,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凭空出现,如同爱人温暖的怀抱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他甚至来不及再看哥哥一眼, 身体就被这股力量轻柔地送入裂缝中。 他挣扎着回头,那人立于风暴中心,眉眼弯弯,冲他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被外力撕裂的空间周围产生的乱流犹如道道银河,将他和他的爱人分隔两端。 但他读懂了他的意思。他说,想起你是谁。 他说,原点见,我执着的爱人。 包裹在他周身的力量骤然增强,不容分说地将他推到空间裂缝的最深处。视野被光怪陆离的扭曲色彩彻底吞噬,意识在轻微、如同母亲怀抱的摇晃中沉向黑暗,坠往一片黑甜。 一场酣眠… 意识消失的最后瞬间,他在余光中隐约看见一棵树冠铺天盖地、散发着莹白光芒的树。 “她就是世界树,亿万世界的母亲。” “欢迎来到世界管理局,我是能量回收部负责人z39001。” 时鹤鸣环视了一圈眼前这无法用常理揣度的空间,又礼貌地蹲下身,冲地上正襟危坐的黑猫伸出了手。 “您好,我是苍冥界修者时鹤鸣。刚才情势所迫,多有得罪,请不要放在心上。” 黑猫向后摆了摆耳朵,金黄的眼睛盯着他的手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把爪子搭上去,用漆黑的肉垫拍了拍。 算了,它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他也为自己光滑的皮毛,矫健的身姿,优美的步伐着迷的份上,原谅他读作沟通写作威胁的行为吧! 对,就是威胁。 从他第一次进入副本接触污染开始,时鹤鸣就算好了一切。他从系统过于焦急的表现中猜出,系统,或者说它背后的管理局,比起任务的完成更在意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灵魂能力更强?或是只有“时鹤鸣的灵魂”才有价值? 但这只是个猜测,他还无法排除系统的表现是出于它个人情绪还是为了管理局,是为了它的朋友“时鹤鸣”即将消失而悲伤,还是因为管理局失去了一个力量强大的灵魂而惋惜。 在谋划布局方面,他理智的近乎冷酷。 紧接着他又想到系统曾暗示他,所有任务世界支点都是一个人,拥有同样的灵魂,是同一灵魂在不同世界的投影。 他的任务是通过杀死世界支点来摧毁濒死的小世界,对此系统的解释是提高能量的流通率。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这套说辞在逻辑上根本说不过去。 除非任务是假,要他参与是真。 他需要进入不同世界,遇见同一个灵魂,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没错,若把小世界比作戏台,他和安怀就是轮番登场的两个主角,在戏台上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境地演着生离死别的苦情戏。 他不要这样,他好歹是苍冥界为数不多的半步金仙,一直被动地被人牵着鼻子走不是他的风格。他只是温柔,不是没脾气,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在哪个世界都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他决定主动出击,打破这望不到头的轮回,结束他和爱人永无止境的爱情苦旅。 既然他的灵魂如此重要,那就拿做筹码,逼系统背后的管理局的高层领导现身。 时鹤鸣的运气一向很好,没过多久,机会就主动送上门了。 他看着颜研站在血肉涂地,一片狼籍的走廊上,听到祂说出“吃了我”的瞬间,几乎笑出声。 所以他不做抵抗,放任来自邪神的污染侵入他五脏六腑,在他躯体里游走,在他耳边发出蛊惑的低语。 “时鹤鸣!你疯了!?你在干什么?!”系统察觉了他身上的异常,情急之下顾不了太多,小手一伸,试图用电流唤回他的神智。 可系统不是皮卡丘,身上储存的能量有限,最后它把空间跳跃的能量都用尽了,也未如愿唤起挚友的神智。 “时鹤鸣!你坚持住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电流不好使了啊啊啊啊啊啊….”它眼看时鹤鸣的眼白逐渐被消失,灵魂即将泯灭,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眼一闭心一横,朝时鹤鸣吼了一句“你等着!我去找人救你!在我回来之你可要撑住啊!”就迅速消失了。 没过多久,熟悉的万人声重新响起:“你找我有什么事。” 时鹤鸣在纷繁呓语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想和你做个交易…” 再睁眼他就来到了这儿,目之所及是光滑如镜、仿佛由凝固的星辉铺就,延伸向无尽远方的地面。 头顶是深邃浩瀚,缓缓旋转的星河。其间亿万星辰明灭闪烁,构成一幅壮丽到令人窒息的宇宙图景。无数根半透明的管道如同植物的筛管,在星海与地面之间纵横交错。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纯白能量如同奔涌的星河在管道内流淌。在这片星辉与能量管道的中心,一株庞大到贯穿了整个视界的巨树静静矗立。 世界树,亿万世界的母亲。 她并不纤细柔软,粗壮的主干表面覆盖着类似青铜的纹理,闪烁着金属般冷硬的光泽。枝桠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每一根枝桠的末端都悬浮着数个光球。 那些光球形态各异,有明有暗。有的牢牢挂在枝头,接受枝桠上传来的能量的供养,有的光芒暗淡,将落未落,随时等待化为一颗纯粹的能量团,落到地面回馈养育它的母亲。整株巨树散发着一种非生非死、亘古长存的磅礴气息,冰冷而精密,和谐又原始。 “我想从你们这里带走一个灵魂…”时鹤鸣的声音清晰地传到z39001毛茸茸的耳朵里,小耳朵抗拒地往后背过去。“他是我的爱人。” 又来了…这群说话不算话的碳基生物! “我知道你们要什么,”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这无尽空间里回荡,“我只求一世,一世相爱,我寿数将尽之时,自愿投身世界树,以弥补带走爱人灵魂造成的能量空缺。” 空气仿佛凝固了。世界树庞大的枝桠似乎微微停滞了一瞬。 z39001听闻此话叹了口气,愁眉苦脸了半晌,最终举起黑亮亮的爪垫痛苦地捂住眼睛。“就说你们碳基生物都是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的骗子!” “之前苍冥界闯进来一人,不由分说掐着我的脖子威胁我,说要与我做交易。我说这事与我无关,我是能量回收部的,这事是涉外沟通部的工作范畴,不归我管。可他根本不听,还眼睛发红,像个大狮子似的威胁我要毁了世界树,真的是…” “后来我把这事加急上报给部门领导,领导让我直接和他对接。他说要投身世界树成为其中一根主枝,以自身灵魂供养他衍生的世界。每当他衍生的世界毁灭,我们都可以从中抽取15%的能量供给世界树上其他世界。” “但要求我们从苍冥界中接出一个人,将那人灵魂投身他创造的世界里。” 原来…原来是这样…时鹤鸣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分不清心中涌起的情感是对爱人疯狂举动的愤怒,还是对他这般无望,乃至破釜沉舟爱意的疼惜。 “我们根本不在乎他要和那人在小世界玩什么大人的游戏,我们只是一群守护世界树的、毛绒绒的小猫咪,只在乎他承诺的世界毁灭后我们应得的15%能量,可谁知道…谁知道才过了四个世界!你们就要变卦!” z39001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一个挺身,仅用两只脚站了起来,尖尖的爪子冲他一指,怒声喊道:“说的就是你俩!时鹤鸣!时怀瑾!” “你们这对坏师兄弟!轮着来骗我们!” 随着z3900的喊声,世界树前方传来几声电流“嘶嘶”的响声,一个雪白的平台缓缓从地面升起,平台或坐或立着几道猫咪形态的影子。 一只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质的长毛白猫率先跳下平台开了口,另外几只紧随其后。 “世界树…”“还没到…”“能量枯竭…”“的时候….” 它们一个说完另一个迅速上前接上,四张小猫嘴里拼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第96章 昨日已随昨日去,今日秋高前路长 …… 从四只猫碧绿的猫眼发出的目光冰冷、审视、毫无情感, 如同实质的探针,反复扫描着时鹤鸣,连同他体内那被强行压制却依旧危险涌动的污染。 “你们可能搞错了…我不是在请求。或者说,这依然是一个威胁。”时鹤鸣在心里默默谴责了一下欺负小猫咪的自己, 面上丝毫不显愧疚, 继续说道:“既然怀瑾在交易里明确提到, 要我的灵魂同入小世界轮回。如果我灵魂泯灭, 你们属于违约,照样要将怀瑾送出世界树,不光一丝能量都拿不到, 还要补偿之前得到的4个15%。” “孰轻孰重,我想诸位应该懂。” 时间在无声的博弈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终于,一连串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合成音,如同宣告神谕般在空间中响彻: 【交易发起人“时鹤鸣”提出交易,请涉外沟通部负责人审核】 【涉外沟通部负责人“y24009”审核通过, 请组织协调部负责人审核】 【组织协调部负责人“c16023””审核通过, 请局长审核】 【局长“王镜尘”审核通过, 交易成立】 【交易发起人“时鹤鸣”灵魂本源已记录】 【“时怀瑾”灵魂剥离程序启动】 【程序结束,“时怀瑾”灵魂已剥离, 送归原世界-苍冥界】 随着声音的发出, 世界树那庞大无匹的躯干上,最中心缠绕着数个光球的粗壮枝桠,白光大盛。其中一个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光点,被那白光轻柔却坚定地“推”了出来。光点脱离了枝桠后,它身后的整条枝桠忽然化作一条流动的光带,融进光点。 时鹤鸣的目光死死追随着眼前飘摇的光点。 面对爱人的灵魂,他脸上看似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眼睛却深得像要把整个宇宙都吸进去,里面翻涌着让人看不懂又摸不透的东西。他缓缓抬起手,对着光点极其轻柔地隔空拂过,像是拂去爱人发丝上一粒尘埃,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白。 等我去找你,怀瑾。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那个光点一眼,仿佛要将它的模样刻入灵魂最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径直走向那道不知何时在他身后无声开启的,流淌着幽蓝色数据的空间门,踏入其中,消失不见。 门在他身后即刻闭合,如同从未开启过。 z39001见其他人注意力都在时鹤鸣离开的背影上,缩着脖子猫猫祟祟地转身想走,却被一个雪白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你的嘴…”“这么快…”“是不是…”“想挨揍….” 看着一个接一个围在自己身边兴师问罪的部门领导,z39001失去浑身力气,垂头丧气地迎接接下来的噩耗。 “你年底”“奖金…”“没了。” “我年底…奖金没了….” 时鹤鸣端坐在自己屋的竹榻上,无奈地望着身边毛色黑白分明,正崩溃大哭的奶牛猫,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我领导说因为我的疏忽,没看好你,导致他被他领导扣了奖金….所以也要扣掉我的奖金!”从管理局千辛万苦追到苍冥界的系统眼泪打湿了毛茸茸的爪子,“他还说要我将功补过,要一直跟在你身边,等你死了之后把灵魂收回来….” “哇哇哇哇哇!怎么办啊时鹤鸣!他说如果我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就要扣掉我一整年的绩效哇哇哇哇哇哇我都计划好了要去你家旅游找你玩呜呜呜呜呜没钱了我就去不成了….” 重点是这个吗?你不是已经在他家了? “没关系”系统滋了哇啦的声音实在是过于难听,魔音贯耳,饶是时鹤鸣这般好脾气的人都禁不住一把攥住了系统的嘴筒子。 这么小的猫是怎么发出这么大又难听的声音的? 时鹤鸣百思不得其解,“斯wusi heming !” 感受到系统停止哭泣,小猫脸上写满了急切,好像有话想说的样子,时鹤鸣松开了手,“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领导说时怀瑾的灵魂在世界树上待得太久,如今骤然从树上剥离会有些后遗症,就是他会忘记这段时间所有的记忆….” 忘记?忘了也好。 时鹤鸣想,怀瑾忘了小世界的经历没关系,他会用行动让他知道,自己倾心于他的。 “还…还有一件事…”系统吞吞吐吐的话让时鹤鸣心中生起一些不祥的预感,“我领导的领导,就是局长说,因为看不惯有人竟能恨得下心威胁一群毛绒绒、胖乎乎的小茂密,所以他改了你空间门的时间落点…你现在刚踏上苍生道不久,不过金丹之境,而时怀瑾…” 怀瑾还不叫时怀瑾,他现在只是山下一户人家的私生子,被父亲新过门的续弦卖给了人牙子。 还有,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一会儿就能见到与魔尊宁靥同归于尽的大师兄,时浮鸠。 “你们系统有信息屏蔽机制吗?” 听到身边一身仙气,清逸出尘的人这么说,系统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地回了句有。 “那你把它打开吧。” 系统面对时鹤鸣这个要求有些不明所以,但因为是他第一次主动要它打开信息屏蔽,还以为接下来他和大师兄会有什么苍冥界核心机密要谈,故而乖乖打开了信息屏蔽。 可就在它要打开的瞬间,时鹤鸣竹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时浮鸠人未至声先至,带着浓重的大碴子味儿的话语响彻云霄。 “二宝儿!时小乖!干啥呢!别磨叽了快点出(chu二声)来,老头子叫咋俩和他一块儿下山去赶大集!” 时鹤鸣扶额,对着地上因为憋笑面目狰狞十分痛苦的系统微微一笑,笑容里三分无奈一份苦涩和十分杀意。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系统笑得咬住自己的长尾巴,“哈哈哈你师傅是从胶州东边招的人吧哈哈哈哈。” 时浮鸠进了屋,照例打扮得珠光宝气,浑身环佩叮当,离修仙之人的刻板印象相去甚远。 他一进屋就盯住地上的猫,一个箭步窜过去抱住系统对准它毛嘟嘟的肚皮一阵猛吸,边吸边发出痴汉的声音。 “二宝儿,你啥前养的猫啊?你别说这小玩意还怪招人稀罕的,叫啥啊它?什么品种?乐意生病不?好养的话,赶明儿我也整个解闷儿。” 他这一番话直接将时鹤鸣心中的怀念与伤感打断,变为对脱线师兄的无奈。眼见这系统仰着小猫脸不断地朝他求救,时鹤鸣走下竹榻,制止了时浮鸠拿猫洗脸的行为。 “不是说师尊在等着了吗?走吧。” 时浮鸠这才意识到此次前来的目的,哈哈笑了一声后跟着时鹤鸣走出竹屋。 大师兄说的没错,师尊已经在山脚下等他们了。 大抵修仙之人都有些独特的癖好,时浮鸠人如其名,乐意把一切红的绿的亮的闪的东西往身上挂。时鹤鸣的怪癖没那么明显,他只是有些挑嘴,偏爱甜酸,不爱咸辣。而时鹤鸣的师尊——混元祖师时畏则是酷爱角色扮演,平日里最爱扮作云游四方的赤脚僧,去山下挨家挨户的敲门化缘。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山下居民见到穿僧袍的僧人便躲,生怕他又来化缘。弄得过路的佛修被村民这避如蛇蝎的态度而一头雾水。 师尊平日如此,今日更甚。 只见一梳着道士鬓,丰神俊秀的青年歪歪斜斜地倒躺在一头比寻常马还高的青驴身上,嘴里叼着一棵草,拄着脑袋往他们这看。 时畏的目光越过大大咧咧的时浮鸠,投注在时鹤鸣身上半晌,等时浮鸠都有些急了,才慢悠悠地吐掉草叶,牵起驴脖子上的小绳叫他们往山下走。 “小鹤鸣,回来就好。” 时鹤鸣走到师尊身边,见一向对所有事不甚关心的师尊忽然转过头,神色严肃,似有所指地同他说:“回来就好,此次下山,你确要与我们同去?” 怎么回事?时鹤鸣无比确定之前出发时,师尊并未同他说过这句话。 “师尊可是知道了什么?”他上前接过师尊手中的牵驴绳,轻声问道。 “自家孩子一日之内开了情窍,灵魂上又被打了印记,我这个做师尊岂能不知?”时畏见自家徒儿没有离开的意思,叹了口气,大手抚上时鹤鸣头顶,“算啦算啦,为师还算有些人脉,不用担心那个交易。” 他说了一半,双手放在脑后仰躺在驴背上,轻描淡写地说道:“之前的事儿,怪师父并未察觉。让你们受了苦。为师保证,即使你的灵魂到了哪儿,它们也不敢收。” 时畏的话让时鹤鸣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他不由得感谢起王镜尘来,感谢他更改了时间落点,让他能回到这个师兄和师尊都在的日子。 昨日已随昨日去,今日秋高前路长。 蔚蓝的天伴着落日的金光,更远的地方一片橘金夕霞。镀着金边的树叶在秋风中摇晃。碧绿的树下暗影婆娑。 此时秋高气爽,天在头上,路在脚下,家人在左右而爱人在前方。 日头正好,日子还长。 第97章 栖霞山下泓鹜镇 时鹤鸣师…… 时鹤鸣师门所在的山有个很美的名字, 叫栖霞山。山脚下有一个人口众多、十分热闹的镇子——泓鹜镇。 泓鹜镇每年旧历八月初八办秋祭,秋祭的活动按时辰划为两部分,白天为秋集,以镇中心为起点, 一直到镇子最边缘都会支起一个个摊子, 摊子的位置很有讲究, 靠近中心的是城中有点名气的商户, 往外依次是具个人特色的手艺人,最外面的摊子则供城中百姓自行使用,往年这里多是卖自家腌的酱菜和家中女眷们的织物。 真正的好戏在秋祭晚间, 那是又一番光景。 等太阳西沉,华灯初上,花车游行就开始了。游行由四名身强力壮的青年舞旗开道,后面跟着捧香过眉的一队少年。少年身后是游行的主角花车,花车四周插满了鲜花, 中间站着泓鹜镇的大恩人、栖霞山的开山祖师——时轻霞的扮演者。花车后边缀着一队即将赶考的学子和准备去各大宗门碰运气的修仙学徒。 “师尊今天准备挑人儿不?”时浮鸠晃晃悠悠走在最前面, 一张嘴总是闲不住, 一会儿发出怪声逗时鹤鸣肩膀上蹲着的系统,一会仰脸朝天上路过的燕子吹口哨, 前脚躲过系统的猫猫拳, 后脚闪身避过“天降好运”。 “随缘吧。”时畏躺在青驴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大徒弟的话,“遇见好的就收。我指望不上你,小阿鹤又头铁,咬死苍生道不撒手,我不得找个人修无情道,继承我的衣钵?” 这话说完, 时畏又瞟了一眼前面淡定牵驴的时鹤鸣,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补上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他也就说着过个嘴瘾,估计他这无情道是传不下去了,这次要收的可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情种。 感受到后面来自师尊的目光,时鹤鸣久违地感受被老师检查课业的紧张,默默绷紧了后背肌肉。他行走的姿态可还算端正? “啊…一会儿就能见到你老婆了,激动不?”许是有了实体,本就爱玩的系统终于不用憋在时鹤鸣意识里,此时犹如出笼的鸟,四只小猫爪踩着时鹤鸣的肩膀,围着他的后脑勺绕八字。 “不知道…”和系统预想的不同,他心里并没有即将与爱人见面的激动,而是充满矛盾。 这矛盾在他刚穿回来的时候还没有,直到现在,他越靠近怀瑾,就越是矛盾。 他正陷入一个巨大的心理斗争中,这斗争外力不可解,像是修道,旁的人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唯他自身领悟方可。 往日的怀瑾爱他,爱得热烈又疯狂,带着毁天灭地的情欲和执念一路摧枯拉朽,把自己毁的体无完肤,连灵魂都丢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活着的证明。 仿佛时怀瑾活着的所有意义就是爱他,追逐他,像地上的人奔跑着抓天边的月,天边的月是“时鹤鸣”,而他是旁边楼阁上冷漠又清醒的看客。 时鹤鸣是“时鹤鸣”,“时鹤鸣”却不是时鹤鸣,至少不是全部的他。 怀瑾在无数次的渴求中,将他神化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清高的影子,越是在黑夜里咀嚼这份欲望,就越是陷入得不到的痛苦中,如此往复,直到追逐成了怀瑾生命的主旋律。 写满占有的执念不会变成爱,可它几乎就是爱了。 它与真正的爱只有一线之隔,却犹如天堑。 时鹤鸣矛盾的点就在此,今日的怀瑾是新的怀瑾,他的生命拥有诸多可能,他可以不必重蹈上一次的覆辙,选择一种更丰富的生活。他是世上难寻的剑心,是世上除师尊外最有可能在无情道上修至化境的人,他应该走上一条更光明的路,有更多本应该拥有的东西。 今日之人不是昨日之人,昨日之情是否应该重现? 察觉到时鹤鸣低落下去的情绪,系统踩在他肩膀上,用长尾巴勾了勾他的脸,“你看你,又想这么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不定比起化境,他更想爱你。” 时鹤鸣受不住痒,略微偏了偏头。不能不想啊,若他身为年长者,不带年下者避开成长必经的弯路和陷阱,起不到引领之职,反而处心积虑地用情感将年下者困住,让他在还未见识到世界广大就停下脚步困于一隅,那他与野兽牲畜何异? “那倒是,但是时鹤鸣…你爱他吗?”系统停下来,把爪子啃得啧啧作响,“你们修仙人真是大道理一套一套,净想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我们系统,能运行就运行,不能运行就停止,干净利落,一切有逻辑可循。你就问问自己的心,你爱他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思考,时鹤鸣喜欢…不,应该是爱,爱时怀瑾。 也许他们故事始于病态的追寻,他的爱在外人看来也有少许荒谬,但他们的爱关外人何事? 时鹤鸣最初是不懂爱的,别说爱了,人间的七情六欲他一窍不通,木胎泥像似的在人间游走徒劳的想要突破瓶颈。 是怀瑾,一次又一次,把头撞在他这堵南墙上,淋漓的血泼了满墙,撞出一条缝来。然后风来了,雨来了,墙上开出花来。 花细小的根系把墙彻底摧毁,他认识到自己的残缺,从神龛上走下来,以一种全新的眼光认识这个世界。 “那不就完事了?”系统一个蹬腿从他肩膀跳到驴头上,青驴抖了一会没抖掉,转头看了一眼时鹤鸣,见猫主人迟迟没有动作,显然是打算放任,于是郁闷地打了个响鼻。 “在我的数据库里,碳基生物,尤其是你们人,所追求不过一场圆满。而爱就是两个残缺的人肩并肩走向圆满的过程。‘前路漫漫,唯爱可抵’这句口号就是人类率先喊出来的,理论上来说….算啦!我一个系统也和你说不清,毕竟爱是抽象概念,不在系统的拆解范畴。” “但爱这个概念无关道德,它是不可控的,是自发的,‘去爱’、‘表达爱’才涉及责任和道德,你可以爱,但要冷静理智地选择如何、何时、以何种身份‘去爱’。” 系统蹲在高头大…驴上,颇为神气地昂头,仍凭秋日微风吹动它长长的胡须。“你就是当局者迷。” “你心底早有决定了….我第一次问你时,你还在纠结是否要让时怀瑾避开痛苦,犹豫要不要和他再续前缘,等我第二次问的时候,你都在想若是主动出击是否有悖人伦了。” “哼,虚伪的假君子!” 系统说着忽然像嗅到什么似的,兴奋地耸了耸鼻子,“时鹤鸣!有鸡!我闻到红糖鸡肉脯的味道了!” 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香甜的鸡肉味才顺风飘到时鹤鸣身前,他皱了皱眉,问系统:“猫能吃红糖吗?”系统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真的猫。” 时畏将他们这一路上的无声交流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二徒弟是徒弟,小徒弟也是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原以为是小徒弟一相情愿,如今看来,这二徒弟只怕也情根深种了。 都是命,天下生灵,各有缘法。 “快到了,你去树下把你们师叔栓好,我和鹤小宝先去西边儿买桂三娘的腊梅烧,一会儿下市就没了。”眼见着前方出现肉眼可见的烟火气,时畏从驴背上支起身子,把时鹤鸣手里的驴绳塞到时浮鸠手里,“回来顺便去东头儿买点水缬草,你魏师伯要用。” 念叨着师命不可违,时浮鸠不情不愿地接过绳子,一步三回头地牵着他驴师叔往左走,寻一棵好树系绳。 而时畏则带着时鹤鸣来到集市中央,不紧不慢地一家家买起吃食来。 看着师尊不断停下脚步,时鹤鸣心里敲起了小鼓,上次他们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遇见的怀瑾….师尊是不是不想收他了。 时鹤鸣看得出来师尊是有意拖延,他们早已辟谷,其中师尊嗜酒,并不重口腹之欲,眼下如此拖延,想必是为了他。 “师尊,到时候了。”时鹤鸣没多犹豫就在时畏又一次伸手付钱时出言提醒。 可时畏表现得好像没听见似的,先是伸手接过摊主递来的东西,后又站在摊前和那人聊了一会儿天,最后才笑着和摊主道别。 “呦,你师尊不要你老婆啦?”系统蹲在他肩膀上,前爪抱着鸡肉铺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嘴毒的老本行,抽空嘲讽了一句。 没关系,师傅不收,他收也是一样的….时鹤鸣闭了闭眼,刚打算师尊提出先走一步,嘴边就被递了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串红彤彤的糖果子。 他师尊笑咪咪地看着他,“急什么,又没说不去。” “真让你收了就又是个事,乾元那认死理的老秃驴非挤兑死我不可…” 师徒俩没再停下脚步,沿着街一路走到城北的神仙庙,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怀瑾的地方。 第98章 你知道为虎作伥吗 他们来…… 他们来得正好, 神仙庙前围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都吊膀抱臂地看这出好戏。 神仙庙前这一米多的空地是泓鹜镇的人牙子们的聚集地,往日多的是夫卖妻,父卖女之类的勾当。在神佛眼皮子底下搞人口交易, 把人当货, 将人的尊严视为无物, 头几回的时候人牙子们出于心底那点敬畏, 还不曾如此嚣张,直到他们发现神佛虽在,却不曾向人间垂眸, 数桩交易安安稳稳做成后,心中那微薄的敬畏也就消失了。 泓鹜镇的百姓见此情景也就闭了嘴,毕竟他们在神仙家门前做生意,人家都没说啥,他们这群平头老白姓还有什么可说的, 索性也跟着去看个乐呵。 所以泓鹜镇的人大多不信神。 这次不愧是秋祭, 人牙子手里的货都新鲜了些。只见人群中的空地上, 一个瘦小的男孩被他身后一个中年男子牵着脖子上的麻绳围着人群走。 “走过路过都看一看啊!今儿这是带把儿的鲜货….”他一边说,一边扯过男孩, 两根焦黄、指甲缝儿里还带着泥的手指捏住他的脸, 迫使男孩张开嘴。 “看这牙口!好的很….半大孩子吃不穷谁家,长的还水灵,买回去养着…嘿嘿。”中年男子说着一把薅住男孩的头发,逼他仰起脸好让周围的跃跃欲试的买家看个清楚。 男孩的这张脸水灵的很,他肯破天慌地把他从那个怂货爹手里买下来,看中的就是这张脸。足足三两银子!他收小姑娘都没这个价钱,况且小姑娘可比带把儿的好卖多了。上等的卖去做瘦马, 次一点的卖去青楼,最不济也能卖去给人家做童养媳,怎么都是赚。 男孩显然很痛,被揪住的地方连着头皮一跳一跳的疼。不止是头皮,他浑身都痛。 被卖给人牙子后,他无时无刻不想逃跑。他逃了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人牙子养的大黄狗每次都能追上他,然后站在一边,用清澈的眼神看着他被盛怒的男人打个半死。 男人下手很有分寸,会专门避开他的脸,最后的最后,他疼得几近恍惚,身上全是纵横交错鞭伤,腹部一片淤青。男人见他死狗一样躺在杂草地上,抹了把头上的汗,朝他身上啐了口唾沫。 “跑啊!狗娘养的小杂种!妈的绑起来还不老实,再跑爷爷打断你的腿!” 然后他就像狗一样被锁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甚至还不如狗。他好几次艰难地爬到门口,透过门缝的一点微光,看见人牙子亲昵地将大黄狗抱在怀里,把金黄流油的烤鸡一条条撕给它吃。 大黄真是好样的,他听见人牙子说。 望着大黄清澈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了。原来做狗就能有吃的。 做狗要围着主人转,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主人,要冲主人摇尾巴。这有点难办….男孩垂下眼,他没有尾巴。 没关系,他会有的。男孩暗暗下定决心。 他很快就等到了机会,临近秋祭的一个雨夜,人贩子出门收货,他咬破手指,用血气把狗引到门边,然后一个用力,如愿以偿拥有一条温热的尾巴。 男孩用手背抹去脸上溅到的血,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大黄半天不肯挪走。母亲还在的时候他上过私塾,教书先生背着手教他读词语,读为虎作伥。 你知道为虎作伥吗,大黄?他冷默地盯着团变冷的皮毛,你不知道,你只是围着主人打转,真好。 向前看太艰难,生命中有很多他适应不了的事,他想像你一样,一生围着主人打转,只对主人摇尾巴。 最后他趴在门缝前,冲着大黄说了句话。雨声太大,话语很快消散在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 “小阿鹤,你不过去吗?”看见人牙子将怀瑾当货物一样展示,一旁的时鹤鸣却没有丝毫想上前的意思,静静地站在人群外时,时畏挑了挑眉,“怎么,刚才急成那样,现在就不急了?” 不是不急…时鹤鸣抬眼,长睫遮盖下的眼里一片猩红。他也想直接冲过去,将人牙子刺个对穿以解他心头之恨,但不能这样,也不能走之前的错路,从他手里把怀瑾买下。 前者无非以暴制暴,后者等于助长他人气焰,有交易就有市场,只要世上的人一天为此付钱,人口买卖就不会停止。 所以他只能等,等一个机会。 也许是神佛终于保佑,机会很快就来了。 中年男人牵着男孩往这边走了几步,隔着重重人海,他和男孩四目相对。 “逃出来,来找我。”他说,然后运功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悄无声息地送到男孩手里。 时鹤鸣看见男孩眼睛忽地一亮,冲着他几不可察地蠕动几下嘴唇。 他看见男孩把匕首藏在手里,片刻后就寻了个男人与旁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一把斩断手上的铁链,而后转身向上挥刀,精准的割破了人牙子的喉咙。 血喷撒下来,劈头盖脸地将他浇了个透。围观的百姓看见死人了,顿时如鸟兽散去。 “还…还给你。”男孩像没意识到身上的血似的,一瘸一拐的朝时鹤鸣走来。 “还给你….”直到沾了血的匕首被举到身前,他才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手帕,轻柔地擦去男孩脸上的血。 “为什么要杀他?你恨他吗?” 出乎意料的,男孩答道:“不恨….是父亲把我卖给他的….” “那你为何要杀他?” 男孩犹豫了一会儿,“我答应了大黄,让它和主人团聚。” “有主人,大黄就不孤独,就会……就会….”男孩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表达,急得直出汗。 就会被爱…他默默地替男孩补上。 “你想不想修仙?”时鹤鸣的手抚上男孩的头,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把手上的糖果子递给他。 “想。”男孩羞怯怯地接过糖果子,然后想也不想,斩钉截铁的回答,“修仙就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时鹤鸣顿了顿,不知道怎么接话。 “哈哈哈哈哈对,我是鹤鹤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若同意做我的弟子,我便让他一直陪着你,你想在他身边多久,就在他身边多久哈哈哈哈哈。” 听闻这话,男孩眼中光芒大盛,立马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 “师傅!” “你该叫师尊。”时畏笑着把男孩扶起来,从腰上解下块木牌给他,“我们栖霞山不讲虚礼,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栖霞山最小的师弟了。” “啥?我啥前多了个师弟?”时浮鸠买完东西刚和师尊汇合就听见师尊的话,立刻凑过来围着男孩绕着圈的仔细观察。 “哎妈呀这小可怜儿,瘦成啥样了都?你爹不给饭吃啊?”他一手举着刚买的草药,一手揉了揉小师弟的头,“咋整的啊,咋血乎淋拉的,多埋汰啊。” 男孩显然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关切,低着头局促的后退几步。 “见面礼给人家啊!”时畏看见自己咋咋唬唬的大徒弟,刚见面就吓到了小徒弟,对着时浮鸠的腿飞起就是一脚,“告诉你稳重点稳重点,就是不听,白瞎你这张稳重的脸都。” 他这一脚看起来重,其实也没有很轻,时浮鸠被踹得身形一晃,委委屈屈地躲到时鹤鸣身后:“二宝!师尊又踹我!刚才一激动忘了,我又不是不给….” 时浮鸠嘴上嘟囔着,手上动作未停。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最后掏出一把约一米长的剑来。 剑身细长,上面缠着一道浅金的流光。 时畏瞟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还算大方。 再看一眼新收的天生剑心,又点了点头,上古神剑,玉流光。和他也算般配。 师徒几人说这,不远处忽然一阵喧闹。时浮鸠惯是个爱凑热闹的,立刻拉着时鹤鸣往那边凑。看见时鹤鸣走了,男孩毫不犹豫,抬脚也跟了上去。最后只留时畏还站在原地。 前面正在选今晚花车游行扮演时轻霞的人。 有传闻泓鹜镇的来源与这位栖霞山老祖有关,相传时轻霞曾有一段相当长的游历时光,他每到一个地方便会救下一些人。这些人都是对世间伤心透顶,无处可去的苦命人,其中有仙缘的,他就收做弟子,没仙缘的,就送他们到栖霞山脚下,虽不是什么繁华之地,但至少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时轻霞或许已经飞升,又或许半路折戟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世上风云变幻,杰出者层出不穷,人们向来记坏不记好,他若是个混世大魔头,人们或许会因为恐惧牢牢记住他,但时轻霞是个好人,早已消失在历史舞台上了。 但无论如何,世界上有个地方依旧牢牢把他铭记,那就是栖霞山和它脚下的泓鹜镇。 为了让子子孙孙都记住时轻霞,老一辈人在秋祭的时候举行花车游行,来歌颂时轻霞所做的一切。 参加花车游行的人一般都是在秋祭前七天,通过一系列严苛的考核选拔而来,只要通过考核,不分男女,皆可参与游行。 而游行的重中之重——时轻霞的扮演者,则是游行当天从人群中选。 第99章 可以睁眼了 泓鹜镇这一辈…… 泓鹜镇这一辈的人没见过时轻霞, 但并不妨碍他们在心中勾画他的形象。身形的高矮胖瘦,英俊或是平常,镇民心中自有千秋。 在他们心中时轻霞早已飞升,成为一位真正的神。以他慈悲的性格, 定会时刻将目光投向人间, 投向他们泓鹜镇。保佑泓鹜镇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所有当大家为了选谁扮演时轻霞而吵个不停时, 镇上资历较老的镇民站出来提议, 既然大家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那不如就让时轻霞自己选。游行开始前给每个报名参加竞选的人发朵没开的花。等到了晚上, 谁的花开了,就是时轻霞亲选的扮演者。 对于这个提议,大家先是觉得不靠谱。被摘下的花如何能在几个时辰内开放呢?但随后又释然了,既然普通人不能做到,那能做到的人定不普通。由他扮演时轻霞再好不过了。 奇怪的是, 不普通的人竟真的每年都有, 还各不相同。 苦读准备赶考的青年、豆蔻年华的少女、东四街上卖烧饼的寡妇、打更的更夫、耄耋之年的老者、尚不足岁、还在牙牙学语的幼儿……都一一登上游行的花车, 短暂地成为一晚“时轻霞”。 对此,泓鹜镇的镇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有人和他们说过, 神本无相。所以大家聚在一起, 将手中鲜花投掷到花车上,用欢呼和掌声给花车上的人最热烈、最诚挚的爱意。 真是梦一般的晚上,被选中扮演时轻霞的人不约而同地想,他/她要记住这个荣耀的晚上,记住这份荣誉将其珍藏,等百年之后带进坟墓里,自己被神仙选中成为扮演者, 别说泓鹜镇的村民此后高不高看自己一眼,也许阎王和其他三十六判或许不在乎,但在小鬼面前自己肯定是高他们一头的。 没被选中的人则是满怀憧憬地期盼下一个秋祭,期盼着等天大的好事情能落到自己头上。 就这样一个秋接着一个秋,一个年接着一个年,泓鹜镇的镇民有了这份盼头,日子过得越加有滋味了起来。 盼着盼着,今年秋祭选拔的日子就到了。 时鹤鸣一行人随着拥挤的人群来到选拔现场,看着上一届被选中的人笑呵呵地将手中未绽的花发给众人。 看着男孩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花车上,时鹤鸣弯下身摸了摸男孩的头,“想试试吗?” 男孩垂下眼睛,手指抓着衣角绞了一会,“我…我不是这里的人….”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等待被选中的人,“他说….我是小杂种,是小贱货…….”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看得出来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其他人红光满面,不说绫罗绸缎但也穿的干净得体,他们有来处,也有归途。 他们是谁的丈夫,谁的妻子,谁的儿女,谁的父母,他们是有主的人。但自己不一样,他幼年丧母,没过多久父亲就把他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子要他认清现实,他爹不要他了。人牙子还说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人的,人都要有归属,像他这种没人要的小杂种,生来就是被人当成货物倒手售卖的命。最后人牙子咧着满口黄牙,笑着从大黄饭碗里摸出一根鸡骨头扔到他面前,和他说: “赏你的,嗦嗦肉味,之后牢牢记住只有人才配吃肉,货就闭上嘴,老老实实当货,这样日子还能好过点。” “要不要来朵花?”就在他陷入回忆时,去年的扮演者来到他们面前,把胳膊上跨着的篮子递到他们面前。 “来来来!选一朵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 时鹤鸣用手抵住男孩的后背,阻止他往后躲。 扮演者看男孩一身破旧衣衫,浑身血污,神态畏畏缩缩,一看就是受了欺负,怜惜之情顿起,把篮子递得更近,几乎要贴到他身上了。 “来一朵玉兰吗?”她热情地从篮子最底下里掏出一只格外新鲜、花苞又大又饱满,眼看就要开放的玉兰,接着极小心地扭头左右看了一眼,凑到男孩耳边,压低声音说:“选这个!这个保准开!” 时鹤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满是笑意。他伸手在篮子里拿出一朵颜色艳丽但花苞相对较小的红色山茶,把它递给男孩。 “白玉兰不适合他,就这个吧。” 男孩犹豫着接过山茶,抬头用漆黑的眼睛盯着时鹤鸣眨也不眨。 “别想那么多,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喜欢那辆花车,想坐上去吗?” “想…但”男孩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时鹤鸣打断,时鹤鸣直起身子,望着男孩笑眯眯地说了句好。 “这就够了….” 他看了眼一旁站着不说话的时畏,时畏同样正看着自己的二徒弟,看自己一向木头的二徒弟对着小徒弟开屏。 得到师尊的许可后,时鹤鸣伸出一个手指,在男孩的目光下点在他手中红山茶的柔软的花瓣上。 “准备好了吗?”时鹤鸣故意卖了个关子。 男孩有些不明所以,但对上那人漾着温和笑意的眸子,一时间所有想说的话消失无踪,货也好人也罢,都弥散在那人月夜镜湖般的眼眸里了。 色令智昏,时畏摇了摇头。 他俩不对劲儿吧?时浮鸠大脑过载,眼冒金星。 男孩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随即就看见时鹤鸣点在花瓣上那根手指,指尖冒起一道月白的光, 光芒钻进山茶花中,花苞像少女旋转红色舞裙,在他震惊的眼中一点点绽放。 血一般鲜红的花瓣,金子般灿烂的花蕊。盛放的山茶与它破衣烂衫,形容狼狈的主人格格不入。 “选出来了!今年的人选出来了!”不知是谁眼尖,看见男孩手中盛放的山茶,激动的大喊。 听到人群一阵骚乱,男孩猛地抬头,望向时鹤鸣的眼中满是无措和惶恐,他想把手中引发骚乱的花一把丢下,好让自己从这被人瞩目而手足无措的地步脱离,又因为这是时鹤鸣亲手递给他而不舍。 他想像大黄一样扑进眼前人怀里,又因为自己只是一件货物而停下脚步,最后像一具僵死的尸体般杵在原地。 时鹤鸣看出了他的不安,笑着将手放在他肩膀上。 “乖,师兄给你变个戏法,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男孩听话地闭上眼睛,许是因为害怕,他的眼球在眼皮下不安地轻颤,一只手悄悄拉住时鹤鸣衣角。 不要走,不要消失,求你…… 男孩这样想着,万分恐惧地等待不幸的降临。 可事情似乎同他想的不一样。他感到有风如一只轻柔的大手围着自己绕了一圈,隔着眼皮看到一道金黄一闪而过。 “可以睁眼了。” 男孩睁开眼,那人还在原处,看向自己的眼神温柔的能滴出水。 他送了口气,又转头看向身边,身边时畏和时浮鸠都在,也笑着看着他。 最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惊奇地发现自己破旧的麻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月白色的、修着脖子纤长的大鸟的衣服,而自己满是伤痕与血污的皮肤则变得白里透红、干干净净,他又伸手摸了摸头顶,自己很长时间没打理,打结又污脏的头发也变得焕然一新,甚至还被编了几个细细的、 末端扣着青蓝色宝石的漂亮辫子。 仅一瞬间,他就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变成了权贵人家里如珠如宝,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少爷。 最最重要的是,他如今身上穿的衣服,同那人一模一样。 他尚处在一阵恍惚中,直愣愣地看着那人牵起他的手,一步步把他送上花车。 “去吧,玩得开心点。”那人说着后退一步,他下意识伸手去够,却见一道黑光闪过,一直站在时鹤鸣肩膀上的奶牛猫忽然一个蓄力,跳到他怀里。 猫猫颇为人性化地朝时鹤鸣挥了挥手,然后拉长身体伸了个懒腰,在自己怀里寻了个好地方开始打盹儿。 一直彷徨、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他知道,他们不会走了,那人是猫的主人,即使不要自己,也会来寻猫的。主人不会把他的猫狗丢下。 “游行结束后我来接你。”时鹤鸣朝着男孩动了动嘴唇,欣慰地看他随着花车远去。 太阳已落,月上枝头。 天上星光化做红尘中涌动的灯火,带着镇民的欢呼与掌声和着不断朝他投掷的鲜花,化作万千璀璨光点映入男孩眼底。 他笑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如此多的善意。 善意汇聚成潮水,绕着载歌载舞、其乐融融的镇民转了一圈,化作一条金色巨龙冲上云霄,在栖霞山上空盘旋几圈,把浓重的夜色照的透亮,最后消失不见。 花车被抬着一路从南到北,快结束的时候男孩用手捂住自己砰砰作响的胸膛,你此时快乐吗?他问自己。 自己无疑是快乐的,但对他而言快乐转瞬既逝,它并不永恒。 记住你是什么,他对自己说,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依旧是货,依旧不是人。 没有主人,连狗都不是,又怎能成为人呢? 他摸了摸怀中猫光滑的皮毛,猫在他的轻抚下发出一连串呼噜声。 第100章 他要把这块美玉,揣在怀里,握在手上 …… 游行结束了, 人们脸上带着未曾消退的快乐,陆陆续续往家走。 时鹤鸣他们也一样,时浮鸠牵着吃饱喝足的青驴与他们汇合。来时三人,回程变成了四个, 这一趟也算收获颇丰。 “好累啊师尊~我们干脆飞回去吧。”时浮鸠歪在时鹤鸣身上, 冲时畏撒娇, “飞回去吧~好师尊~” 时畏把眉头拧成一团麻花, 用手捂住坐在前面的男孩的耳朵,“有没有个师兄的样子?赖赖唧唧的叫什么话!能不能在小师弟前做个正经样子?” “况且我们师叔可听不得这些。”时鹤鸣牵着绳,淡淡地补了一刀。 被牵着的青驴听了, 先是昂起头,用不屑的眼光睥睨了一下时浮鸠,见大师侄挠头憨笑,又恨铁不成钢地把驴脸凑过去,冲他打了个响亮的响鼻。 “哈哈哈哈哈哈看吧!你师叔都不乐意了。”时畏骑在驴背上发出一阵爆笑。 时浮鸠耸了耸肩, 像模像样对青驴做了个辑, “谢师叔教诲, 师侄定铭记在心。”说完了抬起头,一只手怼着鼻头往上, 冲它做了个鬼脸。 青驴浑身肌肉一僵, 扭头就冲着时畏好一顿嘤嘤。 时畏忍着笑,装得一脸严肃,和青驴你来我往的嘤了几句,最后保证对时浮鸠要严加管教,誓不让他坏了山上的风气。 青驴听了保证连连点头,拉长的驴脸仿佛都短了些。它想了想,又扭过头, 冲着男孩叫了一声。 “哎呀我知道,你先看路。”时畏拍了拍驴脖子,等它转回去后,探身往驴肚子下一够,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散着莹光的东西来。 他把这东西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后,把它递给了男孩。 “这是你师叔之前褪下的角,它把这个送你做见面礼。” 话音刚落,青驴配合地叫了一声,似是在催促男孩收下。 男孩下意识看了眼时鹤鸣,等看到那人略带鼓励的眼神时才伸手将其接过。 那东西不大,色泽莹白,质若美玉,触手生温,根部圆钝往上收束成一个尖锐的点,看起来像是某种生物的尖角。 “好哇!师叔偏心!”时浮鸠凑到青驴耳边哇哇大叫,“你把麒麟角给了三宝,把麒麟蹄给了二宝,就给了我一根破鸡毛!” “岂有此理!师叔偏心偏心!偏得没边儿了!” 青驴被震的耳朵生疼,忍不住给了罪魁祸首一头槌,见他还滋哇叫着不依不饶,终是被逼得开口说了话: “哇——你个瓜娃子叫什么叫!倒桶子倒倒倒的,每天瓜兮兮吹垮垮,逮着小事嚼得很,当心劳老子毛起耙你脑壳!还破鸡毛,那是老子扯的凤凰翎!瓜娃子眼瞎不识货…” “哈哈哈哈哈哈哈时鹤鸣你师叔祖籍巴蜀的吧!哈哈哈哈一嘴辣椒沫子味….他该是冀州的呀….”趴在时鹤鸣头上的系统笑的直岔气,“哈哈哈哈我忘了没有一头驴能走出冀州哈哈哈….” 师徒几人很快就回到山上,时畏见天色已晚,男孩又挨着时鹤鸣寸步不离,于是贴心地叫人将离时鹤鸣旁边不远的院子收拾出来,让男孩住了进去。 “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时畏把手放在男孩头上揉了揉,“夜深了,你先在此处休息,许多事情明日再办也不迟。”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打着哈欠。 时鹤鸣将人领进了屋子,又从打杂的弟子手中抱来一床被褥,帮男孩整齐地铺好。 山上不比地下,昼夜温差大,周围又都是草木,湿气重。怀瑾不比他们,没踏上修行路,依旧是个身体孱弱的凡人,还是要担心风邪入体的。 男孩静静地跟在时鹤鸣身后,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又像一根和主体紧密相连的尾巴。 “好了….”时鹤鸣做完这一切后转身,差点撞到和他贴的极近的男孩,“可有大碍…?” 男孩沉默着摇了摇头。 果真…同之前一样。 这样不行呀…….时鹤鸣在心中叹了口气,没关系,还有时间。“没事就好。” 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玉。 月色似水,从百尺层云倾泻而下,流淌到栖霞山上,流到屋子里,给屋内的人周身镀上一层朦胧月华。 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眼前人的脸,目光跟着月华从饱满的额头流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那人微启的薄唇。这副得天独厚的容颜被澄澈的月色洗涤着,那人长眉舒展,用流着月光的明亮眸子冲他微笑。他屏住呼吸看得入了迷,周围的一切逐渐模糊成儿时母亲拿给他的米纸。 米纸又甜又脆,一场不再来的幻梦般轻薄。 月色温柔,夜色温柔,人也温柔。 外面虫飞鸟叫,长风划过月夜星云,将天上和人间连成斑斓的一片。屋内暗香浮动,他手中的红色山茶在月光里泛着暗紫。 那人冲他笑,递给他一块通体洁白的玉。 玉如其人,同样镀着华光。他从那人手中把玉接过来,手指不断地摩擦着上面凸起的纹路。 时….时鹤鸣。 那人叫时鹤鸣。 “你入了栖霞山,过去的经历便如云散烟消,之前的名字就不能用了。你自己取一个名字吧。”他看见时鹤鸣站起身,走到窗子前,打开窗。 “到栖霞山那天,师尊送了我这块玉。我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一直带在身上从未摘下直至和它心神相通。” “现在我把它送与你,无论你遇见什么危险,把它砸碎,我就能感应到,出现在你身边。” 时鹤鸣说完了走到门口打算告辞,男孩在人牙子手里肯定终日惶惶,不得几日好眠,今晚可算能睡个好觉。 他这样想着,前脚踏出门外,留在屋内的脚忽然顿住。他不曾转身面对男孩,只仰面迎着月色,说了句话。 他说,你若取不出名字,可随师尊,取一单字,云。 他说,做个好梦,睡一觉吧。 时鹤鸣说完就走出了门,他并不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做时怀瑾太执着太苦了,这一次,比起这份爱,他更愿意让他自由。 愿他水云身,月下风,来去自由,无所羁绊。 男孩站在屋内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眸色暗暗。他站在原地,门大敞着,院中树的影子拉长爬到他脚边,像一丛丛蟠结错杂的蓬蒿与蔓草。 细如虎须的根系从地上黑影里探出来,沿着他的脚乱蓬蓬在他身上缠作一团,梳不清理还乱,却奇异地给了他安全感。 云吗?整日漂泊,居无定所。 他不要这样,如今他有了来处,就要知道归途。他头脑不算灵光,很多事都不懂也适应不了。母亲在时,她就是他的世界,他的来处与归途。 他躲在母亲瘦弱的怀抱中,看窗子上蜘蛛结网。后来母亲不在了,他就成了孤儿。 父亲不爱他,他知道。因为他不是从父亲身体里出来的,父亲的血不曾流在他身体里,所以他不是他的来处。 男孩蹲下身,双臂缓慢的环抱住自己,手中依然攥着那块写了时鹤鸣名字的玉。 他想让时鹤鸣成为自己的来处与归途,成为自己的全世界。是他把自己从旧世界中带出来,在自己面前催开那朵红色山茶。 想到这儿,男孩嘴角上扬,笑意出现在他脸上。 自己是读过书的,虽然过了很久,很多词句都已经忘了,但自从握上这块玉,一个熟悉的词语就像老朋友般在他脑海浮现。 怀瑾握瑜。 先生说,瑾和瑜都是玉的意思。那他就叫这个吧! 怀瑾,时怀瑾。 他要把这块美玉,揣在怀里,握在手上。 这边心事重重的时鹤鸣刚回到自己的屋里,推开门就见屋内一片狼籍。桌子塌了柜子倒了,茶水撒了一地,地上除了横流的茶水和茶盏碎片外,还多了许多零碎的珠子和不少猫毛。 散落的珠子有红有蓝,价格不菲,猫毛有黑有白,根根分明。 时鹤鸣深吸口气,面带微笑地绕过地上这堆烂摊子,一把抓住罪魁祸首的脖领子。 时浮鸠正按着系统,满怀热情地强迫它和自己猫猫贴贴,一个不防冷不丁被人从后边揪住脖领子,下意识松开手,系统趁机蹿出来,躲到时鹤鸣肩膀上大声诉苦。 “啊啊啊啊啊啊时鹤鸣你总算回来了!你这师兄纯变态啊!他趁你不在按着就要非礼我!本系统如花似玉,手都没牵过,差点就被他欺负得清白不再,早节不保啊啊啊啊!我的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喂我花生!喂我花生啊呜呜呜嘻嘻…” 时鹤鸣看着自家丰神俊朗的师兄脸上突兀出现的血道子,感觉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涨得发疼。 系统是跟谁学的?他可不记得自己曾教他倒打一耙和恶人先告状。还非礼,它分明是乐在其中,和师兄在他屋子里轰轰烈烈地玩了场上蹿下跳的追逐游戏。 “师兄…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吧?” 时怀瑾机械地扭过头,看着一向温和的小师弟浑身冒黑气,另一只手上恐怖的剑气蓄势待发,缩了缩头,带着哭腔回复道:“呜呜呜…师兄错了二宝….师兄把它收拾好….” 等时浮鸠苦哈哈地一点一点把屋子收拾好,已经过了三更了。 时鹤鸣咽下一口茶,目送精疲力尽的自家大师兄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又见他贴心的帮自己带上了门,头的涨痛缓解不少。 他放下茶盏,躺在塌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胸口一阵钝痛,被卡车碾过似的。于是睁开眼,就见系统板板正正地蹲坐在他胸口,黑白分明的小猫脸上全是遮不住的兴奋。 “时鹤鸣,醒醒,醒醒!” “你家小狗认主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你要不要帮帮他?”(过渡章) …… “看窗外!”看见时鹤鸣睁开眼睛, 系统敏捷地跳到窗边书案前,晃悠着尾巴等时鹤鸣过来。它等的人很快就从塌上起身,端着一杯清茶来到了窗边。 现在虽是夏末初秋,夏季的余热在人间一息尚存, 但在密林环绕、高耸入云的栖霞山上, 这点余热可不足以温暖一个身体虚弱、营养不良的孩子。 昨天刚入门的小师弟蜷缩在将其救回来的二师兄屋前, 后背贴着门板, 手臂贴着身体,小小的脸冻得微微发红,乌黑的睫毛上挂满了晨露。显然是在这里幕天席地睡了一宿。 “快去把你家小可怜儿接回来, 别让人家在外边冻着了,怪冷的。”系统将尾巴弯成半颗心的形状,贱兮兮地晃个不停,又伸出爪子把时鹤鸣向外推,“我和你打赌, 这一次, 他还得叫时怀瑾, 你赌不赌?” 被推的人放下茶杯,身影在系统碧绿的眼睛里逐渐变淡, 又在屋外凝实。 地上的人还睡着, 但显然睡的并不安稳。时鹤鸣听着男孩急促的呼吸声,又看了看他薄薄一层眼皮下轻颤的眼睛,沉思了一会,最终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声音很轻,男孩却惊醒了,猛地坐起身,第一反应不是寻找声音的来源, 而是扭头去看门,见门并没有打开的迹象,里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出来才放下心。心放下了,眼底的惊慌却还未散尽。 “怎么睡在这儿了?”时鹤鸣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块月白色的帕子,极为自然地托起男孩的脸,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寒露。“山上不比人间,天冷,湿气又重,你尚未筑基,耐不得寒的。” 男孩下意识低头,但脸在男人手中动弹不得,只能把嘴唇抿得发白,又躲闪着眼神不看他,手指紧张的抠着衣角。 屋外晨风寒凉,时鹤鸣发现男孩的身体正微微发抖。他索性不再问,将人带进屋内,又把桌上的清茶递给男孩。“喝一口暖暖身子。” 男孩双手捧着杯子,暖意透过薄薄的茶盏一点一点渗入掌心,他沉默了半晌,最后极轻的开口,声音细如蚊蚋,小得几乎听不见: “…怕你骗我。” 时鹤鸣没说话。 男孩不敢直接看他,又想通过他的表情判断自己是否惹得他生气,于是悄悄抬高手腕,使那人的眼睛倒映在茶盏晃动的水波上。 他…好像没生气。 “怕你醒了,就、就不要我了…或者…”话说到一半男孩就后悔了,他把茶杯放到一边儿,然后抱着腿在榻上蜷缩成一团。 求求了…不要让他走….让他留在你身边…. “怕我趁你睡觉偷偷跑了,又或是把你卖给别人?”时鹤鸣看着男孩像一个小动物,自以为隐蔽地透过茶杯偷偷摸摸地观察他,心软成一滩水。 “不会的。”他把头转向窗外,避过榻上男孩小心翼翼投来的期待目光。“你是师尊的弟子,是我的师弟。带你回来的是师尊,能送你走的也只有师尊。” “走吧,该去拜见师尊了。” 时畏的居所在栖霞山最高处。与山下人想象的高堂大殿不同,大名鼎鼎的混元祖师住的与他几个徒弟一样,都是极简单,甚至简单到有些简陋的小竹屋,整个山头最华丽的地方竟是竹屋右侧的驴棚。 白玉做砖,琉璃为瓦,四只驴蹄踩着的更是千年才得寸长的鲛丝织的毯子。 “哇!和我说实话时鹤鸣,你们这山头最有钱的是不是驴师叔!”见钱眼开的系统喵喵叫着扑向了驴师叔宽阔的、散发着金钱香气的后背。 时鹤鸣没有理它,专注地听着男孩和师尊的对话。 “你既入我门,昨日已随昨日死,今日便如今日生。”时畏将手放在男孩头顶,“可有想好姓名?” 男孩没有犹豫,几乎是时畏话音刚落便给出了回答:“时怀瑾…我想叫时怀瑾。” 果不其然…时畏偷偷瞟了一眼一旁的时鹤鸣,嘴角微微上翘。 我的傻徒儿,人在六道之中,所做皆有缘由,但爱在五行之外,所以人什么都能躲过,唯爱不可逃脱。一旦染上,便要追到天涯海角去。 时畏没深究这名字的由来,复问道:“你对于修何道、习何法,心中可有估量?” 男孩先是摇了摇头,瞟了一眼时鹤鸣后,又飞快地点了点头:“想修师兄的道。”他说完,似是觉得这话太过直白僭越,神色惴惴不安,但身体却固执地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 听了时怀瑾的话,时畏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还得是小孩子,像刚离巢的雏鸟,粘人粘得这般紧,也不怪自家的呆头鹤忽然开了窍,这般横冲直撞的情意,任谁都吃不消受不住。 时怀瑾本就害怕,见他这般大笑,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宁。 时鹤鸣看着自家不着调的师尊,手握紧了又松开,最后无奈的快走几步,上前扯了扯师尊的袖子,“师尊,怀瑾还看着呢。” “不行。你二师兄修的苍生道。苍生一道,因果太重,与你并不相合,强求不来。” 时怀瑾听见这话,脸色霎时白了几分,肩膀都垮了下来。 “修行这事,一看天资,二看心性。”时畏从袖子里掏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将它递给时怀瑾。“能入我门,天资万里挑一,日后能不能有所进益,在于心性。” “你若摒除杂念,脚踏实地,日进千里,一夜筑基,不足为奇;但若是心中杂念太盛,别说日进千里,想有所进益都难。” “这是栖霞山基础心法,你先自己琢磨,何时引气入体,步入筑基,再来寻我…我只给你一周时间,若是一周以内你依然叩不开登仙之门,筑不了基,就自行下山离去吧,你无仙缘。” 归路上,山风拂过林叶沙沙作响。时鹤鸣走在前面,时怀瑾则抱着那册心法,像个沉默的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到底是年纪小,还是藏不好心事的岁数,心里想的全写在了脸上,时鹤鸣看着身后男孩拧得死紧的眉头和向下耷拉的嘴角,感到一阵头疼。 现在的怀瑾还太小,又是刚入师门,没摸透师尊有些恶趣味、喜欢吓唬小孩的性子,本就缺乏安全感,现如今听了师尊这番话,怕是又要半夜跑到他门口守夜了……师尊也是,还和以前一样….净喜欢吓唬小孩子。 但不管怎么说,师尊此举,意在于告诉怀瑾,修仙不是一条越走越顺的康庄大道,在第一关折戟,总比走到最后,被扒了几层皮,却走火入魔来得好些。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时鹤鸣并没有对时怀瑾施以援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怀瑾不眠不休地拿着册子一遍遍的练习,再一次次的失败。 系统翘着尾巴跳上窗台,见两天过去了,那边依旧毫无动静,便仰起毛茸茸的小猫脸,问时鹤鸣:“怎么回事?上一次他不是成功筑基了?” “你要不要帮帮他?” 帮是要帮的,但不是现在。一周之内引气入体,还是在无人引导,光凭悟性的情况下,饶是时怀瑾天生剑心,也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课题。 修仙可不像人间话本子里讲的那样,一夜筑基,十年剑指苍穹,百年踏破虚空。他自己已是众人眼中的天纵奇才了,当年筑基也需师尊从旁引导,这便是师傅领进门。 系统等了半天不见人回话,有些恼了。转头跃跃欲试地冲时鹤鸣伸了伸爪子,却见那人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案前,拿蒸好的帕子净了净手,冲着它眯眼笑了笑。 “陪我下一局?” 呔!哪儿来的野狐狸!快从他光风霁月的挚友身上下去! 第102章 “怀瑾,看着我。” 失败…… 失败… 失败… 还是失败! 时怀瑾泄气地将册子扔在地下, 把头深深埋进双膝。再抬起时,已是眼眶通红,眼中汪了一包泪。 他自认悟性不差,文字图解都能看懂, 可每当静气凝神试图去感知、去引导虚无缥缈的气时, 心里头总会平白冒出些乌泱泱、杂草般的念头, 将他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冲得七零八落。 不能这样……一周时间已过半, 如果再不能引气入体完成筑基,仙长就会把他赶下山,把他从有时鹤鸣的世界中赶出去, 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自己竟这般无用…吗? 一股酸意涌上鼻头,像呛了几口母亲驱逐野狗时点燃的毪草,火气从鼻子一路燎到眼眶。 母亲,这次他也成了野狗,夹着尾巴被毪草的烟熏下山去。 不, 他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连野狗都不如、都不是。野狗成群结队, 天生地养。可他形单影只,生养他的人早已魂归地底, 成了荒野里一点孤坟。 他有点想妈妈了, 想趴在妈妈坟前,把脸贴在柔软的土堆上,假装自己仍在母亲怀里,不曾远离。 可妈妈,天太亮,路太远,你把他弄丢了, 他再也找不到你了。 妈妈,他得清醒一点,一周时间未到,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想到这儿,他吸了吸鼻子,晃晃悠悠走出屋外,走到不远处的一条河边。 他需要疼痛,疼痛使他保持清醒。 他跪在河堤上,将头深深埋入奔流的河水。晃荡的水波在他面前像一张张亮闪闪的画片,长满毛刺的色块严丝合缝地咬着另一个色块,色块们水乳交融,阳光经由这些色块顺着跳动的太阳穴刺进大脑,炸成一朵朵怒放的红色山茶。 肩膀上有些痒,好像有谁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极轻的叹息声透过河水传入耳膜。 有人——! 时鹤鸣站在河边,手指尚未从小孩身上离开,便见那人如一头饮水受惊的小兽,瞬间抬起头,绷紧了全身肌肉,用一双令人心碎的、湿淋淋的眼睛盯着他。 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了,见来者是他,小兽顿了顿,放下呲着的牙,丧眉搭眼地坐在地上看花看草看地上的蚂蚁,就是不舍得看他。 好乖….时鹤鸣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地上湿漉漉的人听见后,把头放得更低了,眼看着小孩就要缩进地里,时鹤鸣开了口:“手给我。” 时怀瑾磨磨蹭蹭地伸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会弄脏…他把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又蹭,直到泥都被蹭干净了,才把手递给时鹤鸣。 时鹤鸣的手掌温热干燥,指尖带着淡淡的檀木味。没来由的,这股味道让他觉得安心。好像这味道的主人一出现,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为什么把衣服换回来?不喜欢那件衣服吗?”时鹤鸣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弯下身拍了拍他身后的土。 “会弄脏…”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了。那件衣服太漂亮了,和眼前笑着看向自己的人一样漂亮。 他不敢穿出去,他怕把它弄脏,弄破,他怕它从自己生命中溜走,他只有把它抱在怀里,白天盯着,晚上看着,连睡觉也要睁开一只眼确定它还在,才能安心。 时鹤鸣拉着小落汤鸡走到院里,让他盘腿坐在地上。 “闭眼。” 时怀瑾乖乖闭眼,头上的水顺着发丝流过脸边,有点痒… “你心不定。”那人清朗的声音传来,下一秒额间微微一暖,谁的手指点在他额心。 “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怕失败,怕离开,怕寻不见您,怕即无来处也无归途,怕吃不饱穿不暖,怕冬天没过身子的雪,怕秋日刺骨的风,怕夏日急切的鸣蝉和永远洗不完的衣服,怕扬起的手,怕落到身上的毒打,怕逐渐僵硬的躯体,怕失了神的、暗淡的眼,怕狗叫,怕姨娘细声细气的说话,怕拐弯抹角话里有话,怕轻柔的唱歌似的调子里沁血的意图,怕身后无人,怕母亲走了无人护他……怕这个只有他孤身一人的世界。 他怕得不到和已失去。 他怕呼吸,怕活着。 时鹤鸣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想说,也没追问。他只是在一旁坐下,与其并肩,望着前面半山腰的雾。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稳而笃定,轻声细语,字重千钧: “怀瑾,看着我。” 男孩迟疑地睁开眼睛,慢慢转过头。 “我很强。”时鹤鸣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没有半点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同在讲日升月落,“比你所见过、所能想象的大多数人都要强。” 时怀瑾怔怔地望着他。 “所以,”时鹤鸣继续道,目光沉静如水,其间蕴藏着毋庸置疑的力量,“无人能越过我伤害你。无论过去如何,未来如何,无论你筑不住得了基,有没有仙缘,你都是我的师弟。有我在,你大可安心。你若成功引气入体,我为你自豪,你若不成…” “就算耗尽这世间天灵地宝,我也能硬生生为你铺就一条通天道。” “你有姓名,时怀瑾。时取自师门,怀瑾出自你心,你不是孤身一人。” 时怀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乞儿被天上掉下的重宝砸了头,魂不守舍地看着地上闪闪发光的金子,不住地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我? “因为是你,只能是你。”那人回答。 周遭一下子变得很静,天与地在这瞬间无限拉长,化成一片模糊又空旷的原野。昔日那些混沌的痛苦的经历,那些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东西轻柔地离开他,变成一道款款远去的、旧日的影子。 时怀瑾觉得自己浑身发烫,变得不对劲了起来。一股陌生的情绪从不对劲儿的身体中奔涌而出,像汹涌的河水迅速没过他的头,没过他长久以来不断压抑的惶恐与孤寂。 他在这股情绪中冲得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快要窒息了。 不能….不能这样!他要忍住,他慌忙又低下头去,喉咙哽得发不出声音。 “好孩子。”时鹤鸣用掌心替代嘴唇吻过他头顶,而后轻柔地撩开贴在他脸上的碎发,“再试一次。”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安心地闭上眼睛。 这一次,拨云见日,仙途终于向他敞开大门。那一直盘踞在他灵台的、杂草般的杂念尽数消散。他笨拙地聚起气,虽仍有滞涩,但这股微弱的气流终于不再凝起一会儿便消散,而是在他的引导控制下,沿着经脉缓缓流动起来。 时鹤鸣没再说话,只安静地陪在一旁。 红日高照,山间云销雨霁,时鹤鸣眉眼一动,感受到竹屋附近的灵气忽然汇聚过来,形成一道小小的台风,久久方散。而男孩端坐于台风眼中,眉眼间阴霾不再,周遭气息变得沉静。 时鹤鸣见此勾了勾唇,放下心来。 成了。 他的手指伸向男孩紧闭的眼,却在即将碰上时,无比克制地停驻,犹豫了许久,终是放了回去。 怀瑾,从今天开始,你将接触一个崭新的世界,修仙一道,在于问心。 愿你当观水月,莫怨松风。守得灵台空明。 修一世逍遥自在身,作一晃浩然快哉风。 见怀瑾在一周之内成功筑基,时畏笑眯眯地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就说为师没看错人….能入我山门,怀瑾天资聪颖,果真潜力无穷。” 时怀瑾鲜少被夸,听闻师尊这番话,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可又想到是师兄在旁引导,他才能成功筑基,便又抬起头,认认真真的对时畏说道: “不是我……是鹤鸣师兄。” “鹤鸣师兄帮我筑得基….不是我天资聪颖。” 时畏看着眼前的小徒弟,听着他鼓起勇气对自己坦白所谓“真相”,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是个赤诚的好孩子…,虽不知日后怎么样,但目前来看,小阿鹤栽在他身上不是没理由的。 想到这儿,时畏放下装出来的道骨仙风的师尊架子,在三个徒弟的面前大咧咧举起手,伸了个懒腰,同时宣布了一个令这几个徒弟都措手不及的消息。 他决定冲击飞升的门槛,所以从今天开始便要闭关潜修。 “小阿鹤,怀瑾年纪小,还未定性,交给时浮鸠那个不靠谱的,为师放心不下。怀瑾又格外喜欢你,为师思来想去,决定将他交由你带,剩下的….等为师出关后再做打算吧。” “师尊!可…”时鹤鸣知道自家师尊的性子,比起教养孩子更乐意做个甩手掌柜。他除了初入山门的头一个月得了师尊教导,后面都是和大师兄一起自行摸索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师尊既已知晓他与怀瑾的渊源,为何还?可惜他的问话刚出了个头,便被师尊打断。 “就这么定了。”时畏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朝外走,“为师困了,你们各干各的去吧~” 第103章 “师兄,帮帮他。” 见时…… 见时鹤鸣张着嘴似是还想说什么, 时浮鸠一个箭步窜到师弟面前,一只手熟练地勾住脖子,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嘴上高声嚷嚷着师尊偏心,却在话音刚落之时压低声音, 对着时鹤鸣的耳朵说了句话。 “二宝, 师尊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况且…小师弟还在一旁看着呢。” 大师兄说的没错, 师尊的性子他不是不知道。和表现出来的、近乎孩童般的顽皮不同,什么事他一但决定了,话说出口便再无半点转圜余地。不要质疑师尊的权威, 是大师兄教他的第一课。 而怀瑾…时鹤鸣朝一旁偏了偏头,余光中看见时怀瑾低着头,过长的额发遮盖了眉眼,虽看不见表情,但从他紧咬的下唇和深深抠进大腿的手指来看, 他的内心并不安稳。 是他的疏忽…时鹤鸣叹了口气, 他忽略了怀瑾的情绪, 让他伤心了。再者,师尊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但不管怎样, 总是不会错的。 等时鹤鸣自己把自己说服,冲着前面低头行礼,回复徒儿知晓时,时畏已经走得很远了。他只来得及看见师尊冲他摆手的背影。 不远处的草地上,系统迈着猫步小跑过来,四只爪子在地上踏出一串规律的节奏,像一匹轻盈的小马。 它勾着时浮鸠身上挂着的环佩宝石, 像爬树一样爬到他头上,又在时浮鸠的手伸向它柔软的皮毛时一个蓄力,踩着大师兄的头跳到时鹤鸣怀里。 “时鹤鸣,别怪我说话难听嗷,我们系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和你师兄都错得离谱,他才是该修苍生道的那个,至于你——还是无情道更合适点。” 说话难听可以不说….但系统的话没错,比起自己,能察觉他人情绪又擅于共情的师兄确实比他适合苍生道,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师兄就是因为这份敏感而对魔头起了怜悯之心,从而丢了命。 时鹤鸣拎着系统的后颈,笑着把它塞进独自沮丧的男孩怀里,“去陪孩子玩吧,至少….让他开心点。” 系统冷哼了一声,转头又变了个脸,冲着时怀瑾用转了十八个弯的猫叫声撒娇。 时怀瑾摸了摸怀中时鹤鸣的猫,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拉住时鹤鸣的衣角。 “您…不想要我了…吗?” “啊啊啊啊时鹤鸣你这个挨千刀的!快把他哄好!你家这水龙头的眼泪把我毛都打湿了!” 时鹤鸣听到心底系统传来的抱怨,愧疚愈重。 是他的错,他又把怀瑾弄哭了。于是他弯下腰,捧起男孩的脸,小心地用手擦去他满脸的泪。 “小怀乖,是师兄的错,师兄没考虑到你的感受,不是不要你,师兄向你道歉,原谅师兄好不好?” 温热的手指拂过脸颊,那人清浅的吐息扫过耳畔。听着那人温柔的嗓音,嗅着他身上温暖的香气,时怀瑾没忍住红了脸。 “不要道歉….师兄不要道歉….是我的错….” 时鹤鸣见他终于有了点笑模样,便握住他拉着自己衣角的手,“小怀,和大师兄说再见,我们该回去学剑了。” 时怀瑾被他牵着,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转过身仰起自己白生生的小脸,亮着眼睛对一旁抱臂看时鹤鸣笑话的时浮鸠道别。 “大师兄…呜呜大师轰,寨…寨见” 见自家小师弟还红着眼眶,脸上泪痕犹在,前一秒还一副丢了全世界的样子,后一秒被人牵着手就变得又乖又听话,时浮鸠玩心顿起,凑上去把师弟的小脸蛋当面团好一阵揉搓。 时怀瑾也不反抗,脸被扯得变了形还惦记着时鹤鸣的话,对大师兄说再见。 系统见此,窝在时怀瑾的怀里发出最诚挚的疑问,“时怀瑾这么香香软软甜甜的一块小蛋糕,究竟是怎么变成之前那个疯疯癫癫的□□百草枯的?” 见时鹤鸣又把它的话当排气,系统翻着白眼慢悠悠地又开了口:“也许是这栖霞山的风水~咬人~” 说完了它还在心里复盘了一下放下的表现。嗯….杀伤力不大,讽刺性极强,完美。 自此,时怀瑾便长在了时鹤鸣身侧。 晨光熹微中,暮色四合时,山巅平台上、林间空地里总能看到二人身影。起初时怀瑾连剑都握不稳,时鹤鸣随便折下一根树枝,背着一只手都会打得他虎口发麻,剑脱手数次。 时鹤鸣其实耐心有限,但对上怀瑾,有限的耐心变作无限。不厌其烦一遍遍地为他调整姿势。指尖依次点过时怀瑾腕骨、肩颈,带来一阵细微又真实的暖意。 时怀瑾红着耳根,抿着嘴唇,自己将全部心思都倾注在手中那柄剑上,仿佛练好它便是天地间顶顶要紧的大事。 不能让师兄失望,他想。 就这样一晃十年,白衣苍狗。昔日沉默、弱不经风的男孩早已抽条拔节,长成了昳丽夺目的少年。 十年如一日的苦修为他的剑术带来和努力相匹配的成果,他剑术小有所成,同辈中罕有敌手。 他的性格亦不复从前,变得开朗了许多。许是同时浮鸠学坏了,变得喜欢腻在师兄身边,寸步不离,又或是挽着时鹤鸣的手臂,拖长了调子撒娇。要吃山下的腊梅烧,要新的发扣,要时鹤鸣陪他过招,却又在剑锋相交时故意跌进那人怀里,抿着嘴笑。 “师兄最好啦!”每当时鹤鸣肃起眉眼,想保持二人的距离时,怀瑾便晃着脑袋猛地扎进他怀里,扒着他的腰不撒手,嘴里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时鹤鸣看见扎在自己怀里黑亮亮的小脑袋,看见阳光透过叶片打在怀瑾头上,又被他满头的宝石发扣撞出细碎的虹光,终是把话咽了下去,心软成一滩水。 罢了,再依他一回。 算了,依他一回吧。 时鹤鸣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少年仰起的脸浸在澄澈天光里,眉眼精致,眸光清亮,满心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和之前那个丢了灵魂、满身阴郁的时怀瑾天差地别。 时怀瑾两只手的指尖捏住沉默的师兄的衣襟,又把下巴尖儿贴在那人胸口,猫儿似的蹭了又蹭,“师兄~师兄~好师兄,秋色正浓,今天又是秋祭,你就陪我去山下走走吧。” 时鹤鸣又能有什么办法,自己宠出来的,只能自己受着。静默一瞬,终是抬手,如过去千百次那般,揉了揉对方微凉的发丝。 “好。” “好耶!”时怀瑾发出小小一声欢呼,小狗似得,乐颠颠地从他怀里跑开,回屋里挑选合适的衣服去了。 又是一年秋祭,鸿鹜镇大集刚开,人流如织,喧声鼎沸。 时怀瑾许久未见这般热闹,兴致极高,拉着时鹤鸣这儿买一份糖果子,那看一会儿斗蛐蛐。时鹤鸣宠溺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一边替他隔开往来人流,一边儿又得在他捏着两个不同颜色的发扣比对个不停时,颔首给出意见。 “师兄,是这个南红描金的好看,还是这个嵌绿松石的好看?” “若是喜欢就都买了吧。” 时怀瑾装模作样的选不出来,时鹤鸣也是真的选不出来,他觉得每一种都很适合他,索性就都买。 “师兄最好啦~嘻嘻。” 时鹤鸣见他一副小狐狸得逞的表情,笑着曲起手指勾了勾小狐狸的鼻头,“你呀。” “要不要师兄帮你戴上?” “要!”时怀瑾调皮地噤了下鼻子,把发扣递给时鹤鸣。他分明做好了准备,却在那人靠近时又下意识屏住呼吸。 还是这般没出息….他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他怕那人逐渐靠近时,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把他出卖。 时鹤鸣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像要给他一个吻。 他看着那人的发丝被风吹乱,横躺在高挺的鼻梁上轻颤,一颗心也跟着颤了起来。 他有没有说过,师兄有一张得天独厚的脸? 浓密的羽翼般的睫毛,不笑带着三分笑的嘴唇。 他有没有说过,师兄那双盛满月色的温柔眼睛,任谁看了都会陷进去,心甘情愿地溺死在那片月色汪洋的海里。 这双眼睛,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深情,好像他爱你爱了很久,你是他生命中的唯一那般。 他出神地盯着时鹤鸣逐渐靠近的嘴唇,那双形状优美的、柔软的、引人犯罪教人堕落的嘴唇。 师兄的嘴唇一定很好亲……他想不顾一切地亲上去,他感觉到温暖的手掌按在了他脑后…… 就在此时,人声鼎沸的大集上,一丝不寻常的灵力波动与急促的脚步声蓦地穿插而入。 时鹤鸣有所察觉,手上扣发扣的动作不变,只冲着那边微微偏头。 沉浸在幻想中的时怀瑾亦有所觉,垂下嘴角,循声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一个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踉跄奔逃,身后数道黑影紧追不舍,杀气凛然如实质,惊得周遭百姓慌忙避退,集市一片人仰马翻。 被追杀的少年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呼吸粗重,步伐凌乱,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少年仓皇四顾,目光扫过时鹤鸣时,明显有一瞬的停滞,尤其在发觉时鹤鸣周身那股不容错辨的高手气度时,眼中爆出一抹强烈的希冀。 时怀瑾的心轻轻一沉,拉着时鹤鸣的手握紧了几分。他不喜欢那少年看向师兄的眼神。 可接下来的事出乎了他的意料。下一瞬,只见那少年先是扭头看了下身后,又看了看时鹤鸣,猛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竟硬生生转了个身,拖着残破身躯,埋头冲向另一侧人迹更稀的窄巷。 他宁可将自己送入死路,也未把滔天大祸引向这两个陌生的、或许有能力施以援手的路人。 察觉到时鹤鸣眼底掠过的一丝极淡的讶异,时怀瑾眼眸微暗,立刻做了一个符合性格的选择。 “师兄…帮帮他……” 第104章 人没了心脏会发生什么? “小怀…… “小怀乖, 在这等我。”见时怀瑾这么说,时鹤鸣留下一句话,下一秒身形已如流云般悄无声息地掠出。 可时怀瑾岂会如此轻易地听话留下?见时鹤鸣的身影将要消失,他立刻提气紧紧跟在师兄后边。 窄巷之中, 杀机正盛。 一路追少年至此的杀手显然失了耐心, 出手俱是杀招。少年体力不支, 跪倒在地上, 头顶上悬着一柄机关伞。 机关伞不断旋转,替它的主人挡下攻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伞旋转的速度逐渐变慢,显然抵挡不了多久了。 时鹤鸣浮空静立一旁,目光沉静,手中苍生剑蓄势待发。 跟过来的时怀瑾看着师兄专注凝望他人的视线,心中泛起细密的涩意。他眯了眯眼, 忽地拔剑迎向其中一名攻势最凶的杀手, 口中喝道:“以多欺少, 还要脸不要!” 被他找上的杀手立刻反身回击,兵刃相接间, 金铁交鸣之声顿起。 与他交手之人修为极高, 招式老辣狠戾,远非寻常宗门子弟可比。时怀瑾凭借精妙剑招周旋半晌,内息有些不稳。 他本想直接杀了那人了事,可发现余光中,师兄的注意力有一部分落在了那个苦苦支撑的少年身上。 师兄是他的,他陪着他长大,眼睛要一直放在他身上才行….谁若来抢, 他就杀谁! 时怀瑾弯了弯嘴角,手腕故作疲软地一颤,剑招随之露出一丝微小破绽。 那杀手见他露了破绽,凌厉掌风当即拍来,狠狠印在他肩头。 时怀瑾被打的一声闷哼,身形倒飞而出,狠狠砸在少年身边的地上,唇角溢出一缕鲜红。 几乎就在他受伤倒飞的同时,一直和杀手们磨洋工的时鹤鸣眼神一凛,动了真格。 并无惊天动地的声势,只一道清冷剑光,携着沛然莫御的剑意,一闪而逝。 周遭似是起了风,清风徐徐而过。 击伤时怀瑾的杀手动作猛然僵住,眉心一点红痕缓缓沁出,眼中光彩迅速黯淡,直挺挺向后倒去,剩余的几名杀手骇然色变,但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巷子里的少年见此,眼神难掩惊诧。 八位暗阁长老级的高手,被眼前这人一剑灭了全部生机。 时鹤鸣并未多看他们一眼,他收剑回鞘,落地扶住受伤的时怀瑾,和他掌心相贴,温热的灵力迅速渡入对方体内,梳理紊乱的气息。 时怀瑾靠在他怀里,轻轻抽了口气,却又摇头:“小怀没事就是有点痛…师兄帮我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时怀瑾窝在时鹤鸣怀里,视线落在一旁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眼底情绪翻涌个不停。 他感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坚实可靠,方才那一剑的余威仍在空气中震颤。师兄的苍生剑久未出鞘,今日如此大动干戈,只为护他。这份认知让他心底泛起隐秘的甜,可马上又被更沉重的阴霾覆盖。 师兄默许了他跟随而来,甚至在他受伤时出手…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无比欢欣。可最初,师兄决定插手却是为了这个陌生人。 他定定地看着时鹤鸣俯身查探那少年情况,又看着他的师兄将手按在少年胸前,为他输入灵力护住心脉。 他看着少年瘦弱的身躯和那张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嘴角微扬,眉眼却紧皱着,像一头失了领地的狼。 就凭你,也想和我争? “他伤得很重,但好在无性命之忧。”时鹤鸣起身,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带他回山门吧。” 时怀瑾应了声好,垂下眼睫。 过了一会儿,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他头顶,轻轻地揉了揉。他抬起头,对上时鹤鸣的眼睛。 “今日没陪小怀玩得尽兴,下次师兄给你补上,好不好?” “嗯!师兄最好了!小怀最喜欢师兄啦~” 回到山门后,少年得到了救治,一日后悠悠转醒。 他躺在客舍榻上,面色苍白,眼神清亮坦诚。看见时鹤鸣进门后,他挣扎着欲起身行礼,被时鹤鸣以眼神制止了。 “晚辈水月无涯。”少年声音沙哑,条理却清晰。“是水月工坊的少坊主。”提及家族,他眼中痛色与恨意交织。 “半月前,坊中突遭暗阁杀手袭击,满门……尽殁。父亲拼死护我杀出重围,告诉我一路向西,去栖霞山。那里是暗阁不敢踏足的领域,只有栖霞山的人能帮我。” 少年说完顿了顿,目光恳切地望向时鹤鸣。“无涯本该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以报前辈救命之恩。但……无涯家中三十二口,上至百岁老妪,下至阿姐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皆命丧暗阁之手。如此血海深仇,无涯不能不报!” “无涯深知此请冒昧,但仍求前辈能收我为徒。无涯必刻苦修行,绝不堕师尊威名!”言罢,他强撑着重伤的身体,朝榻下一滚,而后匍匐在地,朝着时鹤鸣重重叩首。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少年粗重的呼吸声。 时鹤鸣看他半晌,最终淡淡道:“你根骨尚可,起身吧。” 竟是应允了。 听见时鹤鸣的话,水月无涯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与感激,再次重重磕了个响头。 “无涯拜见师尊!” 时怀瑾静立一旁,脸上笑意盈盈,仿佛也在为这个新出炉的小师侄高兴。然而,在他宽大衣袖之下,指甲却深深掐入掌心,刺出几道血痕。 胸腔里滔天巨浪在疯狂的撞击,酸涩、愤怒、恐慌、还有一种被侵入领地的尖锐敌意,几乎要撕破他精心维持的温顺表皮。 十年了。 这十年,师兄身边从来只有他一人,连时浮鸠都没机会靠近师兄。师兄的教导,师兄的纵容,师兄流露的只对他一人的宠溺…全都是他一点一点苦心经营而来。 可这个水月无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贱人,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地闯进来?凭那一点可笑的骨气吗?还是那所谓悲惨的遭遇? 滔天的恶念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时怀瑾心头只剩一个念头—— 杀了他。 只要这个人消失,一切就能回到从前。师兄的目光,就会只落在他一人身上。 他感到自己身体中,名为“货物”的部分正在膨胀,蓬蒿与蔓草再度疯长,缠绕了他整颗心脏。 他抬起眼,望向正艰难起身、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的“师侄”,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关切。 “太好了!小怀终于不是辈份最低的啦~” 他笑着朝少年,那打扰他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伸出手。 “该送你个见面礼~让我想想,送什么好呢?” 该送你个见面礼,让他想想,该用什么东西送你去死。 之后的日子过的尤为漫长,两人的世界被打破,闯入了一个第三者。 氤氲着雾气的山林里不再只有他和时鹤鸣的身影,被晨露打湿头发的人多了一个他的师侄。 听听,师侄。 多亲密的称呼,多可笑的关系。 这个人硬生生横插一脚,把他和师兄的关系从独占变成了共享,还摆出一副彬彬有礼、令人作呕的尊敬姿态,从师兄身边离开,转身向自己鞠躬。 “小师叔,刚刚师尊在教我练剑,没注意到你来了,抱歉。” 时怀瑾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树下,笑着提起手中的木盒。“没关系,魏师伯托我来给师兄送点东西。” “师尊说您放他屋里就行……”风里传来那人的声音,那人说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他师兄身边,“不和您说了小师叔!师尊叫我练剑了!” 时怀瑾站在原地没动,任凭那人欢快的回应把他撕成一块块碎掉的油纸。 他想起前几天在集市上撒娇求师兄买给他的桂花酥,泛黄的油纸包着里面苍白的点心。 “呵呵。”鬼使神差地,他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心脏一阵抽痛,痛得他扶住了树。 一切似乎早有预兆,因为点心被吃完而随手扔下的油纸是命运给他的预警,油纸飘落在地上的刹那,狰狞的未来张开巨口,而他毫无察觉。 像个蠢货。 师兄会是个好师尊,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 再复杂的剑招,再晦涩的剑意,只要经由师兄的口就神奇的化繁为简,再笨的人都听得懂、学的会。 他有时甚至觉得,比起师弟,他更像是师兄的徒弟。他是师兄一手带大的幼苗,他病态的享受着这种关系。 师弟是一层锁,弟子又是一层,一层一层的锁像蜘蛛细密的网,将他和师兄的生命交织到一块儿。 把两个毫不相干、甚至云泥之别的生命织到一块儿需要多少层锁?两层锁不够,就再加几层,师兄弟、师徒、朋友、亲人、主人和他的宠物、物主和所有物……如果还是不够,再加上爱人。 世间到底有多少种关系他弄不清楚,但现在他唯一能弄清楚的就是,师兄就是他的全世界,是长在他胸膛里的心脏,为他输送血液、安全感和活着的意义。 人没了心脏会发生什么? 会死。 所以他的好师侄,是你逼他的,是你要杀他,他不过是出手自保。 仅此而已。 时怀瑾不再看前面和谐相处的师徒二人,转身离开了。 “这样做好吗?”系统趴在树上,长尾巴垂下来在时鹤鸣头顶上晃来晃去。“小可怜儿看上去更可怜了。” 时鹤鸣放下点在少年胳膊下的树枝,转身朝时怀瑾离开的位置看了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很快便回过头来,用树枝点了点少年的右肩,“发力错了,重来。” 他怎么可能听不见小怀的脚步声? 小小的一个、失魂落魄的站在树下,半张脸被树叶的影子割成细碎的几块,块块写满不开心,块块流着泪。 唯独嘴唇,红的像血……他又开始撕嘴皮了。撕得嘴上全是细小的裂缝,血流出来又被他自己舔进去……像一头因为没捕到猎物而呜咽的小狼。 第105章 “你还是心软了,时鹤鸣” …… 凭心而论, 水月无涯是个好徒弟。 他悟性高,脑子快,教的东西一遍就能记牢。许是心中有仇未报,他剑练得格外勤。经常是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地守在林子里, 剑一挥就是一天。 他也很尊师重道, 会将时鹤鸣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 哪怕是他随意的一句指点, 都会揣摩半天。 他会记得时鹤鸣的日常习惯,记得他每一个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小动作,知道他喊无涯之后, 嘴里通常出现的下一句,在话音落地的前一刻,恭敬又温驯地低头回应。 “功课做的怎么样了?” “回师尊,无涯对此一式尚有疑问,师尊可否…” 水月无涯完美得像弟子规里走出来的模板。如此听话、好学的学生, 没有哪个老师会不喜欢的。 师兄也不会例外的, 时怀瑾把目光放到水月无涯脸上。 他站得离师兄那么近, 近到清风拂过时,师兄的发丝会抚过他的脸颊。 他的眼神清亮, 极为专注地盯着师兄的手指。 师兄侧着头, 长而白的手指点在剑尖上,引得持剑人一阵轻颤。像春风中的花蕊,又像宫中那些美娇娥乌黑发鬓中,斜斜探出的步摇,随着它主人的颔首摇晃个不停。 宫娥看见的是皇帝,是决定她一生荣辱的心上人,羞涩的、娇弱的颤动情有可原。 可眼前这个小师侄的颤动又是为何? 时怀瑾看着水月无涯趁着师兄背过身的瞬间, 将头极快的贴近那人指尖点过的位置,闭上眼睛,深深地嗅了嗅。 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抹浓郁的红。 真刺眼啊,这红。他这个小师侄心里在想什么?他眼睛里看见的,究竟是师尊的教导,还是色若美玉的指尖? 这般少年怀春、情窦初开的做派,真让人看了想吐。 时怀瑾走上前,扑上去抱住站在一旁的时鹤鸣的手臂。 “师兄~外出采买的刘师兄说,山下来了一伙胡地的货商。那伙人的摊子上有一匹孔雀绿织八宝福团暗纹的绸缎。” 他眨巴着眼睛,轻车熟路地将头送进时鹤鸣怀里,“小怀的发带都旧了!这匹布正适合做条发带!玉流光的剑穗也该换了,师兄~陪我去买嘛!” 时鹤鸣正盯着水月无涯挥动的剑看,找出其中行差踏错或者剑锋略微凝滞的地方,感受到怀里拱了个热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勾了勾嘴角,顺手揉了揉那人的头。 “小怀自己去吧,无涯的剑练到正关键的地方,我怕他内息不稳,气息行岔,牵动体内暗毒。” 果然……还是这句话,时怀瑾佯作恼怒地撅起嘴,在时鹤鸣怀里小小地哼了一声。 “哼,那小怀自己去了。” 望着时怀瑾远去的背影,水月无涯停下挥剑的手,默默说了一句:“师尊和小师叔的感情真好。” 时鹤鸣目光从走远的人身上移开,看向水月无涯。 “他自小就跟在我身边,自然亲近。” 他说完这句,又自然地开口:“休息一会吧,不必操之过急。” “师尊,父母亲人一朝身亡,无涯怎能不急?” 水月无涯垂下手,剑尖失魂落魄地指向地面,“大仇未报,暗阁的追杀从未停止。无涯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怎敢休息。” “说来怕师尊嘲笑,无涯向来是个胸无大志的。那日之前,只想安安静静待在工坊,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公子哥。晨起浇花逗鸟,在牵着妹妹的手去花园走走,看妹妹带着家中仆从园中扑蝶….等日头过了晌午,吃顿带浇头的小面,躲在树下小榻上睡一觉,睡到太阳西斜再起来陪大哥打磨零件,和母亲挑挑送来的绣样子,再陪父亲下会儿棋。” “等月上枝头,父亲的棋也下完了,就哼着歌儿往屋走….如此往复,不觉枯燥。那日之后…这一切都离徒儿很远了。命运如此不公,连这点微末的幸福都不曾许我。” 时鹤鸣安静地听完他这番话,眼中无悲无喜,平静的眉眼化成神龛里的泥胎石刻。“无涯,就命运而言,没有公道。” 这话初听残忍,传到被灭了满门的少年耳中更是不温柔,像未愈合的伤口上被人捏着撒了一把盐,盐粒粗粝,撒到皮肉上化开,日后伤好了,皮肉愈合,盐粒却仿佛还在这,一股旷日持久的隐痛。 如此局外人的话,却是从一个修苍生道的人嘴里说出的。 有意思,水月无涯在心中嗤了一声,抬起头时眼眶却带着红。 “师尊不曾遇过,自然没有体会。” “果真是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听了你这怼着伤口刺的话,也只是红了眼眶….耐性一流,是个做大事的人。”系统趴在时鹤鸣脚边张嘴打了个哈欠,小小的脸装不下那么大的嘴,只能委屈眼睛变成两道小缝。 无涯是不是个做大事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时鹤鸣没有说话,只是弯身抱起猫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我或许不懂,你也未必明白。” “无涯,这些话为师只说一次,你听进去算好,不听便罢了。” 水月无涯听见这话,心中一紧,等了一儿见时鹤鸣和他怀中的猫儿一同抬眼看他,四双眼中带着同样的神情。 “以杀止杀不是命运送给世人的救赎路。杀人者,人恒杀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救命也好,复仇也罢,从你动杀心的那刻起,你就已经和最痛恨的人划上了等号。你在这里计划着屠戮,可你又知不知,有另一个人也在某个地方等着对你动手呢?” “杀一人需一剑,杀一城人不过多挥几剑。可就是这一剑又一剑,会硬生生把你困在这密不透风的樊笼里。孰轻孰重,你自己选吧。” 水月无涯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又低下头去,时鹤鸣满眼复杂的看着他倔强的脑瓜顶,叹了口气。 “你说话,他听不听得懂?”系统用湿乎乎的鼻子碰了碰时鹤鸣紧绷的下颌。 “我话已至此,听不听得懂,做不做的到就是他的事了。”时鹤鸣被系统碰的有些痒,偏了偏头。 “你还是心软了,时鹤鸣。” 是啊,他还是心软了…. 这边时怀瑾下了山,许久不来,山下又是浓墨重彩的一秋。 他来的时间正好,快死去的太阳染红了一整个镇子,他在镇子前站了一会,最后平静地走了进去,将自己浑身也浴满了血。 这世间的一切啊,爱恨嗔痴,都是放到一块的,想要一个,就必不可少得连带着点另一个。 找谁说理去呢?时怀瑾有点想笑,如愿笑了一会,嘴里心里却又泛起苦来。 他进了镇子,去不急着寻那伙胡商,而是脚步一转,朝着东边儿一家不起眼的茶楼去了。 这个时间茶楼里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带帷帽的人围着一个桌子喝茶。时怀瑾往他们腰间一看,都是配着剑的。 茶楼里伙计见来了新客,放下手中抹布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问他,“仙长喝点什么?大厅随便坐,楼上雅间还有一间。” 时怀瑾要了最后的雅间,又把一枚玉佩扔到伙计手里,“叫你们主事的来见我。” 伙计见了那枚玉佩,眼里放光,态度愈发恭敬,“雅间一位——楼上请——” 没过多久,雅间门被人礼貌地敲了敲,进来一位灰衣白发的老妇人。 “仙长,所来为何啊?”老妇人在桌前坐定,先开了口。 “我要你们查一个人,查得越详细越好,他何时生的,长什么样,家中几口人,遇见什么事…一件也不许漏。” 老妇人用那双浑浊的眼看他,半晌,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 “仙长要求不算高,一枚勾魂玉….多了。” “听我说完,我要查的人,名叫水月无涯。”时怀瑾低着头,手指按在茶盏上,顺着盏口划圈。“水月工坊的小公子,百闻夫人不会不知道。” 那老妇人听了呵呵笑了一会儿,转头化作一妖艳女郎,着一水红广袖,□□半露着,妖妖艳艳地往桌上躺,黑发顺着白得发光的皓腕淌了一桌子。 “水月工坊的人啊~一枚可不行。不是谁都想和暗阁对上的。”女人想了想,冲他伸出三根手指,“最少也得这个数。” 时怀瑾拨开流到他茶盏边的发丝,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一枚是定金。剩下的,到时再给。” “若是三日之内有结果,再加三成。” 女人听闻开心得不行,立刻起身,从怀中拿出了金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天,最后两眼放光的和他敲定还是这间雅间,三日后交付结果。 三日后,时怀瑾再次踏入茶馆,百闻夫人又换了张脸,作一孩童打扮。圆嘟嘟的脸配着耳边两个圆嘟嘟的发髻,发髻用红毛线系着,一派孩童的天真气。 “诺,你要的东西。” 时怀瑾接过她手中的竹简,里面信息很多,他坐在雅间里,从晌午看到窗外冒起炊烟。 他看的很仔细,连那些几岁尿床几岁暗恋隔壁小姑娘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细细看了。字数不少,收获也大。 从竹简上记录来看,水月工坊的二公子应十六出头,身高不足八尺,脸圆且眼形偏圆钝。九岁那年被自己做的机关雀啄伤了右耳,至今留有一块圆形凹痕。 而他的好师侄,那个腻在师兄旁边的“水月无涯”脸型偏长,眼形圆中带锐,如果说这点细微的区别可以用长开了糊弄过去,那“水月无涯”干干净净的右耳又该作何解释? 第106章 他赌赢了 该回家了。 …… 该回家了。 时怀瑾放下手中竹简, 随手掐了个决将其焚毁,而后推开雅间的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刚下到一楼,身后有稚嫩的童声在喊, 喊他小哥哥, 停一下。 是百闻夫人。 她化作的小童从隔壁一间房里追出来, 脸上笑意盈盈, 见他停下脚步,立刻跑上前去,将一只圆润的拳头伸到时怀瑾眼下。 “小哥哥~感谢惠顾。您现在可是我们百闻茶馆的大主顾。对于大主顾我们总得有点表示不是?” 百闻夫人张开手, 小小的掌中躺着一条鱼型玉佩。 “试试看,单向传画传音,范围千里,最重要的是,它没有灵力波动, 别说一个踏仙门不久的学徒, 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察觉不到…” 时怀瑾盯着玉佩看了一会, 耳边盘桓着那句“大罗神仙也察觉不到…”,垂在腿边的手动了动。 该回去了, 再不回去, 师兄会担心的。 时怀瑾低头嘟囔了一句,百闻夫人刚开始没听清,以为他还有什么要求,想着反正是大主顾,不是太超过的要求就一并应了,毕竟这年头肯花十块勾魂玉找一个曾在大家族做长工的人不是什么难事,但等她凑过去一听, 却听得一句极含糊的“师兄…会担心” 眼前的青年瘦高,眼底带着点青黑,极薄的皮肤贴着又倔又硬的骨,隐隐透出底下的血色。 真可怜,像一条无家可归,又瘦骨嶙峋的狗。 如何同一条狗谈论自由呢?它漆黑的眼睛只放得下一条绳子,牵狗绳在哪里,它的家就在哪里,等哪天绳子断了,或是主人大发慈悲让它自由奔跑的时候,它反倒开始呜咽,抽泣。 百闻夫人看着青年出了门,往右边走了。遂即化做一满脸沟壑的垂髫老者,从伙计那里接过一树枝做的拐杖,佝偻着身子也出了门。 时怀瑾出了茶馆,原本想着回山门的,可刚走出镇子,脚步便停了。 天色不早了,金乌敛翅,现在是玉兔的地盘。圆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周遭围着一团团云。 师兄也是,周围总围着云。吵闹的、安静的、比他优秀的、比他漂亮的…数不胜数,在这花团锦簇里,他又算什么? 时怀瑾不再仰头望月,而是低头朝着地上的石块撒气。小小的一块石子承受不了毁天灭地的怒火,只一脚便粉身碎骨了。 他该回去了,理智的他在心底冒出头,可仅一瞬,一个念头突兀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若是不回去….师兄会有所察觉吗? 他若没回去,师兄会发现,会担心得出来找他吗?会焦急地撇下水月无涯,下山来问吗? 师兄若来找他,就说明在他心里,他比水月无涯重要….时怀瑾按了按加快的胸口,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两片殷红的唇里探出一点白生生的虎牙。 得记个时,他想。 以师兄的速度,一炷…不!半炷香的时间就能找到这儿。看见师兄他要说什么?他认真地想了想,师兄一定很着急,看见他站在这里,定会步履匆匆但端正不失仪态的走过来,把手放在他脑后,皱着长眉问他。“小怀,怎地这么晚还不回家?” “是不是受欺负了?” “是不是玩得太晚,忘记了时间?又买了什么好东西,月例还够吗?不够拿师兄的。” 时怀瑾想了一会儿,站在原地傻乐出声。 师兄若是这样问了,他就这么回答:“小怀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师兄来接我,我就….” 就什么? 就陪着师兄一辈子,从生到死。 生生世世的诺言太过空泛,下一世他是谁还未可知。只要这一世的相伴相守就够了,他对自己说。 时怀瑾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跳动的心逐渐放慢,滚烫的血好像也凉了。 前面空荡荡的,他也空荡荡的了…. 没事…他安慰自己,师兄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能盼着他来,他就会来….夜深啦,他该回去了。 时怀瑾朝着山上迈开步子,他早已学会御剑,却还是一步一步,慢吞吞的往山上走。 他在想什么?他还能想什么?不会成真的想法只是一场幻梦,他该控制住的,他该控制的。 “小怀?”前面有人说话,声音如他不会成真的幻梦中那般动听,“怎地这么晚还不回家?” 话音刚落,前方飘过来丝缕香气,干燥又温暖的檀木味,像一只大手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不…不是幻梦,师兄真的来了… 那人站在他身前,手放在他脑后。“小怀怎么哭了?是不是被欺负了?” 他哭了吗? 怎么这般不争气,心里想着冷静,情绪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水月无涯来的那刻起便疯长的委屈,和眼泪一起决了堤,在脸上湿出两道晶莹的泪痕。 “师兄” “小怀和自己打了个赌…” 时鹤鸣不明所以,看见时怀瑾这个样子,却觉得心疼,“是吗?小怀赌了什么?” 他的小怀靠近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乌发洒在身上衬的白愈加的白,红也愈加红了。 白的是近乎透明的皮肤,薄薄的皮下映着黛青色的血管,血管连着心脏,拥着他像拥着两只颤动的幼兔。 红的是嘴唇,被月色亲吻蹂躏了半天似的,像熟透的苹果,红的刺眼。 “赌赢了….” 时鹤鸣拍了拍时怀瑾的头,“赢了就好。” 时怀瑾没说话,两人就这样在月色中静静地相拥,良久,怀里传来闷闷的话声,带着鼻音:“我若输了呢?” 时鹤鸣没再看他,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山顶,“没关系,师兄不会让你输。” “哎妈呀,搁这儿黏糊啥呢?”时浮鸠从旁边的树上倒着探出头,他腿勾着树,身上乱七八糟的首饰缠到树枝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二宝也是个不靠谱的,这么大一个师弟,就能给丢了….丢了就丢了吧,又不是小孩了,我说等大师兄把衣服穿上,也不听,急赤白脸的就给我拉走了。” 时浮鸠的脸凑到时怀瑾跟前,丹凤眼眯成一条缝,“哎呦呦~让大师兄看看,谁家小师弟,冠绝栖霞山的玉面小剑仙,这么大了还窝在二师兄怀里哭鼻子呀~” 时怀瑾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又把头贴得更紧了些。 “好了师兄,子时了,该回去了。”时鹤鸣笑着打了圆场,一番折腾下来,三人算是回了山。 时鹤鸣送时怀瑾回了他的屋子,又坐在床边给人掖了掖被角,起身想走却又被一只手抓住衣角。 转身发现床上时怀瑾把被子拉高到脸上,只露出两只刚被泪洗过的眼睛,眼尾还带着泪灼伤的红晕。 “师兄….”床上的人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时鹤鸣了然,俯下身,往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晚安,小怀。做个好梦” 修仙之人不需要睡眠,但今晚,他希望你做个好梦。 床上的人满足了,松了手,开开心心地回应,“晚安,师兄。” 时鹤鸣出了屋,外边月色将院子照得透亮,把立在院子里的人也照得一清二楚。 时浮鸠站得离他不远,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正巧是时怀瑾的床。 “你不该这么做….”时浮鸠看了时鹤鸣一眼,神色淡淡,好像往日那个招猫逗狗的活脱样子一瞬间不复存在了。 剑光一闪,时浮鸠的云里剑横在他脖颈上,剑尖对着他的命门。“你疯了吗时鹤鸣?你不该把他领到这条师弟不像师弟,情人不像情人的路上…” “你若真…就该恪守底线,保持好师兄弟之间该有的距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用若有若无的暧昧举动撩拨他的心弦。” 时鹤鸣只是笑笑不说话。 “你….”时浮鸠头一次觉得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师弟如此陌生,像变了个人似的,“你们这样…多久了?” 沉默,又是沉默。在怀瑾的事情上时鹤鸣总是沉默。 良久,直到时浮鸠都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开了口,只一张口,光风霁月的苍生道修者就成了枯岭荒林里,杂草丛生的破落寺庙中走出来的野菩萨。 他说“世间七情六欲,饶得过谁?” 他说师兄,他不是圣人,也不想做圣人了。 多久了?他也说不清,只有沉默,无言以对。 “他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师兄。”他就是太明白了,他得爱他,得爱他才行啊。 若他不爱他,之前那些为他流过的泪,岂不是白流了。那些追逐与被追逐,爱与被爱的日子,又算什么? 时鹤鸣的指尖点上时浮鸠的剑,将其推远,“师兄,你不懂…”他们两人注定是彼此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剧情。 无关道德,和情欲也没什么关系。 时浮鸠看着他又摆出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的收起剑,背过身去。“最好是这样,你最好期待怀瑾一辈子不明白,一辈子沉溺在你处心积虑构筑的温柔乡里。” 时浮鸠撂下这句话就走了,走之前又恢复了点之前的样子,嘴里骂了一句“小瘪犊子。” 系统悄悄地从时鹤鸣身后绕出来,见时鹤鸣身上气压低的一匹,鼻观眼眼观心,就是没说话。 还是时鹤鸣先开了口,问了一句:“无涯那边怎么样?” 系统才开了话茬:“和你想的一样,在你屋里摸了一圈,藏了个东西就回去了。” 时鹤鸣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罢了。” 系统也学他叹了口气,用同样的语气说:“给他机会了,他不中用啊。” 天上星星像情人的眼,眨了又眨。 夜里的山风把一人一猫的对话吹了很远,吹到你我耳朵里。 “说实话,时鹤鸣。刚才时怀瑾趴在你怀里的时候,你的眼神可算不上纯洁…” “凝视爱人的身体,也算得上无关情欲吗?” “……” “你知道吗,即使是苍冥界。猫也不可以说人话。” “你急了你急了!哈哈哈哈….喵喵喵?!” “喵!” 第107章 菩提树坐佛,菩萨怜赠骨 …… 时鹤鸣对他这个师弟很是上心啊…水月无涯警惕的环视一圈后, 闪身翻进屋子。 没关系,这种程度的上心对他而言反到算是好事,让他能有机会趁着时鹤鸣下山寻人的时候,溜进他屋里做点坏事。 藏在面巾里的嘴角勾起, 水月无涯站在时鹤鸣房中, 屏气凝神, 仔细探知房中每一个角落。 他一边儿看, 一边儿在心里吐槽,栖霞山的人是不是都有些毛病,物欲低的离谱, 屋内陈设基本是按照最低生存标准来的。 一张小榻,一张木头书案,一个小巧的多宝阁….唯一能和贵重沾上边的东西居然是墙角的乌木剑架。 都说剑是剑修的道侣,此话当真不假。 思及其此,水月无涯忍不住嗤笑出声, 剑有什么好玩的, 这段时间跟着时鹤鸣挥剑, 装成背负血海深仇的正直小少爷快憋死他了。 长剑又直又硬,既不隐蔽玩法又单一, 劈、挑、挥、刺…单调的要死。更可笑的是, 时鹤鸣居然教他,对上敌人先亮剑不出剑。 鬼知道他听见这句话时,花了多大毅力克制住自己即将翻到天上的白眼。 若他在大敌当前还要知分寸讲礼节,别说出剑了,一个照面就会被打得七荤八素,骨头缝子上的肉都得被剔出来祭那群老东西的五脏庙。 生存之上才是法度礼节,他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万魔窟爬出来的小畜生, 若也同他们一样讲究这些,那还是别活了。 所以说栖霞山这群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纯是名气大吗? 也对,论剑,整个苍冥界无人能出其右,栖霞山混元这一脉,两个无情道和一个苍生道,哪个单出对他都是死局,别说硬碰硬了,他们在得知自己来意的瞬间,剑就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但论别的……水月无涯拉下面巾,指尖寒光一闪,一粒不起眼的木色圆珠疾射而出,悄无声息地嵌入书案下方。圆珠灵光微闪,彻底隐没在黑夜中,同木纹融为一体。 论玩阴的,谁来了都得叫他一声祖宗。 见此行目的达到,水月无涯咧开嘴角,像一条花纹复杂的蛇,顺着窗户游了出去。 临走前,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特意回过头去,对着屋内光秃秃的陈设装模作样的挤出一滴鳄鱼的眼泪。 对不起了,时鹤鸣。 他也不想的呀,谁叫他身中奇毒,谁叫这毒世上只有菩提骨能解,谁叫…谁叫你们混元一脉只有你修的是苍生道。 长着菩提骨,不修苍生道,谁信? 生存需求先解决了,他才能做个懂礼貌的好孩子。既受了他一个大礼,又听着他叫了几个月的师尊,那他抽了你的菩提骨磨碎了吞下肚去,便也不过分吧? 你说是不是呀,他的好师尊? “喵!”系统回到房间,蹲坐在书案上,抬起一只爪子往下面指,“喵喵喵!喵!喵~” 时鹤鸣神识外放,水月无涯藏的那个小东西就如同暗室生光,都不用系统指,根本无处遁形。 “时鹤鸣!我错了真错了!快收了神通吧!”系统的声音久违的在他心底响起,“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弱小可怜又无助,被扣光奖金扔到这个连互联网都没有的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的小系统吧…” “别的不说…你这是求饶的态度吗?”刚在师兄那里把自己肮脏的心事过了明路,又得到师兄的默许,时鹤鸣心情还算不错,见系统那张黑白分明的“几”字型、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猫脸忍不住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怎么不算!”系统喵喵叫着贴过来,小猫脸上写满谄媚,“我系统向来光明磊落,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指桑骂槐。” 时鹤鸣发出一声轻笑,一根手指挑起它的脸,“哦~是吗?” “是的是的!我和你天下第一最最好!”系统被他挠得下巴快舒服死了,眯起眼睛享受个不停,把正事忘到了一边儿。“这里!这里!诶对!舒服~” “你的嘴太碎,被他听见会坏事,所以这段时间,你还是当一只猫,喵喵叫吧。” 妈的,时鹤鸣你这个佛口蛇心的大坏蛋! 但玩归玩闹归闹,不明白的事还得问,系统用后爪挠了挠耳朵,随口问道:“菩提骨是什么?” 时鹤鸣站起身,在心底回答它。“字面意思。” 菩提骨,释迦牟尼在毕钵罗树下顿悟成佛,此后毕钵罗树就成了菩提树。菩提,义为觉为道,菩萨,义为觉有情。 从菩萨身体中抽出来的骨头,就是菩提骨。但说的不是他这种假菩萨,而是真正的、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的修行者。 最早的菩提骨出现十万年前,菩萨在芸芸众生里发现了一个身具大慈悲,有大造化的年轻人。这名年轻人修五蕴、炼五力、端五戒、意图清六根、品六尘、持六度,是个好苗子,可惜他快要死了。 菩萨问他,你快死了,有什么想做的吗? 年轻人仰躺在地上,目光描绘着菩萨的眉眼,竟是有些痴了。他说我潜心向佛,无来世无今生,原应无牵无挂,但看着您,我发现自己错了。 我以为的六根清静,五蕴皆空,原是蒙起眼睛做瞎子。我高高在上的俯视人间,看那些被俗世困扰的人群,自以为超脱,可我见到您的眼睛,方才明白,从未入世,又何谈成佛? 我白活一场,甚是惭愧。 年轻人说完便落下一滴泪,他想重新动起来,去红尘里滚过一圈儿,可此时脊骨尽碎…. 菩萨蹲下身,用手拭去那滴泪。 现在还不晚,菩萨说。 菩萨以指为刃,剖开自己的胸膛,把一截白生生的骨头取了出来,放进年轻人胸膛。 这截骨头在苍冥界传承多年,直到知道这个故事的人都死绝了。 但他没想到,时隔这么久,竟还有饥肠辘辘的狗,不知从哪得到了点蛛丝马迹,追着味儿寻了过来。 “哇哦,那怎么办?肉包子打狗吗?”系统同他一起看向窗外,外面月上中天,天地间一片朦胧月华。 “不,静观其变。”沐浴着月色的时鹤鸣神情淡淡,语气平淡的仿佛仿佛在谈论明日几时太阳高升,“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他菩提骨没在佛门,而在栖霞山。又有谁知道这个消息。” “那很难了….他看起来像是骨头硬的。” “没关系,骨头不会比心更硬。” “没关系,他的骨头不会比我的刀更硬。”百闻夫人站在一间破草庐前,指尖夹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不过就是去认认人,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吗?” “老爷爷,您是选乖乖的、囫囵个儿的同这位小公子回去,老老实实的陪人家认个人再安安全全回家,还是选和我聊聊天,再缺胳膊少腿的被小公子带走呢?” “好难选呀~是不是?” 百闻夫人知道自己风评不好,每次出门都换一张脸,今儿这张脸尤为有趣,是个满脸黑痣的中年妇女。 她自认是个合格的演员,自然戏要做全套,索性穿了件满是油光的围裙、带了黑漆漆的套袖,扮作杀猪匠。 地上的老者三分钟前本想出门,谁料家门被猛地踹开,五大三粗一婆娘毫不客气的闯了进来,举着滴血的杀猪刀威胁他跟着她们走。 是的,她们。 她还有个同伙,是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公子,一身白衣,领口上滚着一圈狐狸毛,捂着鼻子走了进来,脑袋上别着几个亮闪闪的发扣,上面随便一颗宝石都够买他的命了。 “老人家,听说你认识水月无涯?”那婆娘一开口,老人的心就死了一半。 何止是认识…那孩子就爱吃他做的酥酪,在水月工坊做长工的那几年,是他人生满足感最强的时候。 水月工坊,鼎鼎有名的炼器世家,多少大人物都请不来的神仙人物,却对他们这些下人极好。年年涨月例,逢年过节允许他们回家探亲,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水月工坊里的所有人都对他们很是尊重,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伪装,而是打心底儿里的尊重,在他们眼里,大家都是平等的,坊主会笑呵呵的向他们请教乌鸡汤的做法,准备洗手为夫人做羹汤,坊主夫人会挽着侍女的胳膊去集市采买,他们的小儿子——水月无涯每回见了他都会甜甜地冲他挥手,叫杨爷爷早上好,再像个活泼的小兔子般小跑着过来,要吃他做的酥酪。 后来水月工坊出事,他就再没见过他了。 “我不认识什么水月啥的….我就是个没人养着,得上街乞讨的老人家….”所以不能说呀,不能说,不说他或许会没命,可他一把年纪,早是老骨头一堆了,那孩子还小,说了就会没命。 “呦~真不知道呀?”百闻夫人不等他说完,提脚便踹,“说不说!” 他的肋骨估计是断了,断骨扎进肺里,随着胸膛的起伏嘶嘶露着气,“不…不知道” 那婆娘啧了一声,“骨头真硬。”不过很快她就说了下一句,“没关系,他的骨头不会比刀硬。” 第108章 昏君! 刀?倒在…… 刀?倒在地上的老者笑了笑, 看不起谁呢,他也玩过刀,一柄小小的刻刀耍得出神入化,雕一只小兔子, 青蛙啥的不在话下。 见老者一副打死不开口, 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 百闻夫人犯了难, 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吓唬人的,她只作口头上的生意,沾上人命的事儿她可不做。 “不开口也行…”时怀瑾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无悲无喜。“搜魂吧。” 搜….搜魂?! 这是禁术! 百闻夫人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一身白衣的青年走了过去,出手先卸了老者下巴,最后才慢条斯理的把手放在老者头顶。 百闻夫人从来没听过如此凄厉的惨叫,那叫声活像一个婴儿被硬生生煮熟, 细小的声带被撕裂般, 调子随魂魄碎了一地, 再无轮回了。 她转过头去,闭紧了眼睛。 对不住啊, 老人家。 搜魂结束的很快, 几息之间,时怀瑾就从老人的记忆中翻到了他想要的,于是从怀中掏出锦帕擦了擦手,转身向外走。 百闻夫人紧随其后,只是在刚出门时有所不忍,转头一看,只一眼, 胃里的翻腾险些抑制不住。 地上的老者,人形尚存,也仅是尚存了。 回到山门,时怀瑾站在时鹤鸣门外,眼底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师兄,他查出来了。 那少年身份有误,他跟本不是什么水月工坊的二少爷,是个身份不明的冒牌货。 他干干净净的皮囊下包着的不知是什么坏心,他根本不配做您的徒弟!不配得您亲囊相授,不配站在您身边! 全心全意对您的只有我!只有我啊….师兄。 师兄得明白这一点,他想。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师兄正在和猫对弈,猫和人端坐棋盘两端,师兄圆润的指尖缓慢地摩擦着冷玉做的棋子,动作温柔的像抚摸着爱人的嘴唇。 “小怀?”时鹤鸣没看他,眼睛盯着奶牛猫毛绒绒的爪子。“落子无悔,别耍赖皮。” 猫竟也像模像样的喵喵叫着回应,同时从黑粉相间的肉垫里伸出尖尖的指甲,将自己面前的白棋推远了点。 “师兄。” “怎么了?又想去山下玩了吗?”时鹤鸣从棋盘中抬首,弯起眉眼招呼时怀瑾过来,“过来坐。” 时怀瑾从善如流的走过去,贴着时鹤鸣的腿坐好。 “师兄……小怀,小怀无意中知道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时怀瑾伸出手,身体越过时鹤鸣,拿了一颗黑子放到棋盘上封住系统的白子。“说了…怕师兄不开心。” “不说….小怀心中有愧。” 怀瑾似是刚洗过澡,身上发间还残存着淡淡的水汽,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极淡的香气萦绕在时鹤鸣鼻尖,若有似无,甚是勾人。 “师兄不会同小怀生气。” 视线被青年的身体挡了大半,怀瑾衣服穿的薄,又被身上水汽沁湿,此时紧紧贴在身体上,月白的纱透着底下肉色,曲线毕露。 青年的身体惊人的美,如一张弓,一弯月,被视线这样盯着看,羞怯的红云蒸霞蔚似漫上身体大半。 时鹤鸣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青年的后背,他的手像是带了电,手掌下的躯体瑟缩了一下,似是被烫到。 “别看了,这棋还下不下?!”系统忍无可忍的声音从心底响起,“又搞这出儿!色诱色诱,偏偏你这个不争气的就吃这套!” “他能不能换点别的,兰斯是,季斯时也是,还有那劳什子祁时安魏安怀….真不愧是一个人。” 时鹤鸣把手从时怀瑾身上放下,眼神扫过棋盘,落到时怀瑾刚替他下的那步棋上,微微一笑。 鬼手,这盘棋要提前结束了。 “我又不是柳下惠,岂能坐怀不乱…还有,你输了。” “哪….靠!”系统的声音越加暴躁,在他心里骂骂咧咧半天,万语千言憋出来一连串的牢骚,“妈的你俩都是些什么鬼东西?我一个超级计算机下不过你就算了,怎么又来一个?!你找老婆卡智商呗?一个两个的都什么妖孽。” “关于小师侄……” 时怀瑾话刚开了个头,见师兄轻撩眼皮,视线柔柔,四目相对险些将自己心里的龌龊看个干净,心跳快了一拍,慌里慌张别过头去。 “无涯…他怎么了?” “我…我下山去玩,遇上一位老人家。他拿着一张画像沿街乞讨,要找他恩人的儿子….水月工坊的二公子,水月无涯。” 时怀瑾顿了顿,再抬头时瞳孔黑黑,眼白森森,一派纯真,“画像上的人,不是小师侄。” 时鹤鸣敛了长睫,深嗅了口时怀瑾身上的香气,语气依旧平静,“不要乱说。” 时怀瑾急得破了功,接过他的话,“我没有!真的不是一个人!” “你不信我吗师兄?小怀何时骗过你?” “你骗他还少吗…”系统默默吐槽。 “画像失真,容貌不似很正常。你想太多了,小怀。” “你….你这是在护他?”时怀瑾瞪大了眼睛,说出口的话尾音都带着抖。 “我是他师尊,我若不信他,还有谁会信他。”时鹤鸣伸手到时怀瑾耳后,指腹摩擦了几下他耳后那块皮肤。 小怀这块皮肤最为敏感,被他摸得直痒,羞中带躁,“师兄!你信他不信我!” “他陪你多久!我又陪你多久?” “我知无涯的性子,听话,小怀。”时鹤鸣伸手把他推开,起身收拾书案上残棋,“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了。” 这几个字他说来轻巧,晃悠地从他嘴里飘到半空,再重重砸到时怀瑾身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时鹤鸣,胸腔里的震惊和委屈几乎按不住,他费尽周折,大动干戈得来的结果竟是这一句“莫要再提”? 那个贱人到底给师兄灌了什么迷魂药?以至于他如此坚定的选择你?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表情僵在脸上,像带了个滑稽的面具。 “好的…师兄,小怀不提了…”他艰难的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抹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小怀小怀还有事,先走…” 话没说完,他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门。 时鹤鸣看着他丢了魂似的背影,手藏在衣袖里紧握成拳。 “不追出去吗?他看起来难过的要碎了。” 不追…这会儿若是追上去,只怕他要做故事里的昏君,对着梨花带雨的爱人把所有都和盘托出去。 “和盘托出有什么不好?你又不是不知,他除了你什么都不在乎。” 系统跳下书案,迈着猫步来到门前,同时鹤鸣站在一起。 “他不在乎,可我在乎…我在明,敌在暗….贸然将他卷进来,他会有危险。” “啧,你又犯老毛病….这可不算为他好。” “是吗。”时鹤鸣不置可否,只望着天。 天和太阳一同老去,栖霞山的夜总是那么长,长得时怀瑾以为天永远都不会亮了。 他躺在床榻上,不动作不言语,四肢无力、失魂落魄,像犯了离魂症。 四周皆静,唯一能捕捉到的动线是他的泪。 从眼角开始,划过曾因时鹤鸣而飘红的脸颊,最后落到枕头上。 他翻了个身,把头缩在被子里哭,然后发现眼泪也没什么意义,这泪是为什么而流的呢? 为身体里疯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为他云里雾里的十年落泪。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上忽然裂出无数道细小的裂缝,不疼也不痒,就只是流血。血从里面一点点流出来,好像连带着他的气力一并尽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血流出来,纵使身体一点点变冷,或是再激烈一点,痛得撕心裂肺,也比他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更使人欣慰。 他还不如作一条鱼,被爱人温暖的手按着,按到案板上,手起刀落沿着脊背一剖,骨肉分离成白花花的两片,再裹上盐巴下油锅里炸了,被爱人一口吞了,咽进肚去。 魂归爱人的五脏六腑,和其融为一体,对于货物而言,怎么不算是好结局? 时怀瑾从床上起身,趁着夜色走到时鹤鸣门口,站立的姿态像是在爱人房前为自己立碑。 碑石宽大,上面刻着悼言。 门被打开了,他看见时鹤鸣披着星戴着月走出来,“睡不着吗?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有,对他而言,不会有比现在更可怕的梦了…. 话在他舌尖滚过一圈,又被无声无息地咽下去。 他看见自己脸上带笑,眼睛里汪着泪。 他对师兄说,师兄,小怀知道错了。 泪适时地从眼角滑下来,把天上的月光折射到身旁。 时鹤鸣跟着月光过来,将他拥至怀中。 “小怀没错…是师兄错了…” 他又看到自己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枚鱼形玉佩。 他说,师兄,这个送你。 一切都是演的,泪是演的,道歉是演的,但爱不是。他是树上熟透的果子,看着光洁万分,心里头却烂透了,霉烂的果核躲在虚伪的皮囊下发酵,酿出天真熟烂的毒来。 待他走后,时鹤鸣将玉佩系在腰间,系统跳上跳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呦~这东西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你手里。” 时鹤鸣不理会它,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 “系统,我们的计划…提前吧。” “?” “哈哈哈哈哈,昏君。” 第109章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百…… 百闻夫人给的东西十分好用, 太好用了,好用的出乎意料。 除了师兄身上的体温,他的话语、表情甚至坐定时轻浅的呼吸都无比清晰的传到他这边,被他尽收眼底。 时怀瑾盯着小小的玉佩投出的画面, 看得近乎痴了。他伸出手, 贪婪的描绘着影像中人的眉眼, 看他蹙眉, 看他下棋,看他对着水月无涯微笑。 他开始整日整日的躲在屋里,把门关的紧紧的, 偷窥着时鹤鸣的一切。 他有时也会感到羞耻,仿佛理智忽然复苏,痛斥着他的卑劣,这可耻的窥私欲,这爱而不得的下流欲望。 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怀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虔诚的心态看这段投影。他为什么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呢?时至今日, 他连死都不怕了, 区区道德的谴责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一死, 师兄若是发现了,他就死给他看。 当着师兄的面, 把一切都袒露出来, 酣畅淋漓的说上一回。师兄爱也好恨也罢,死了就一了白了了。若他因自己的贪心入不了轮回,成为游荡在阳间的孤魂野鬼——那再好不过了。 他就飘到师兄身边,日日夜夜跟着他,看着他练剑,看着他生活,再看着他爱上什么人, 经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想到这,他忽然回过味来,自己对师兄的爱竟是带着恨的。不多也不少,刚好够他们纠缠的。像两条即将冬眠的蛇,一条缩进洞去,另一条马上跟上,谁都没有体温,谁也温暖不了谁。 师兄也许有,但他温暖的不是自己,有和无也没什么区别。 哈哈,时怀瑾躺在榻上,一手摸着玉佩,另一只手捂着眼睛。 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风声、水声、秋日最后的蝉鸣——少不了的还有少年,那个被护着的冒牌货尖锐的、公鸭似的嗓音。 “师尊,徒儿这次完成的可好?” 好,好得很。 好得他抽筋拔骨似的疼。 凭什么呢?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不是母和子,而是师与徒吗?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凭什么师徒之间的纽带会比他十年的陪伴还深? “不错,比以往有所进益。” 师兄一如既往的温柔,之前他天真的以为这温柔是独一份的,是专属于他自己的,还曾因这温柔沾沾自喜,看吧——师兄待我不同。 如今来看,这只是师兄一贯的待人方式。他早该知道的,师兄是菩萨,是君子,有温良恭俭让的美德。 是他想入非非,是他一头热地扎进这陷阱,淹不死又上不了岸。 就他一个人在矫情、在感伤、在为这段关系要死要活,把自己生生折磨到形容枯槁,行销骨立。 “无涯,今日的内容你已掌握,自行练习便是。我有些事情要办,不必寻我。” 玉佩里传出时鹤鸣的声音,时怀瑾眉心一动,翻身从榻上坐起。 不对劲,师兄的声音不对劲…. 玉佩被师兄随身携带,故而声音传的更加清晰。有些面对面的人都未必听见的细节,他这里能听得一丝不落。 师兄的话里带着极轻的喘息,像是在忍痛。 时怀瑾一个箭步窜下榻,三步并两步走到门边,手刚一触到门,冷不丁的停下了。 不能去,此时他若去了,要和师兄说什么呢?难道要他说我在偷窥您的时候发现您身体出了问题? 手悬在空中半晌,终是又垂了下去,同它的主人一样,灰溜溜的折回屋内。 再看看,再等等…. 时怀瑾这样想,另一个人却不这样想。他只觉得机会来了。 水月无涯内心暗喜,面上却不显,只对着时鹤鸣弯腰拱手,像个真正的徒弟那样,毕恭毕敬地目送时鹤鸣离开。 现在是巳时,再过两个时辰,时鹤鸣就该毒发了。 他知道寻常毒物奈何不了时鹤鸣,特意选的石槐花——一种并不少见的植物,花白蕊红,叶片狭长,像一叶扁舟。 但巧就巧在,栖霞山没有,一株都没有。 诺大的山上繁花似锦,连一些极少见的东西都有,就只少了石槐花? 别人不明其中原理,可他是谁啊,他是玩毒的祖宗。 石槐花的花苞和叶片是无毒的,带毒的是它埋在地下的根。 把根挖出来,佐以明矾、硝石烘干了磨成粉往人身上一撒,神仙来了都走不动道。 水月无涯躲在树林里,听着圆珠传来的动静,时鹤鸣正在坐定,运行灵气来抵抗毒发。 没用的,这毒不同寻常,它并不致命,只会给中毒的人一种经脉淤滞的错觉,为的就是引人运功。功运的越快,毒发的就越快。 水月无涯脚尖一点,如一只猫轻巧的跃上旁边的树。他躺在树的枝桠上,百无聊赖的等着时鹤鸣毒发。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听到圆珠里传来的一声闷哼,水月无涯挑了挑眉,快乐的打了个响指,成了! 他从树上隐没身型,一路疾行至时鹤鸣的竹屋,装模作样的敲了敲竹屋的门。 “师尊。” “师尊,无涯有事想问…” 他再三叩门,里面毫无动静。 水月无涯光明正大的推开门,把自己送到时鹤鸣榻前。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榻的正中间倒着一个人,是他的便宜师尊。他凑上前去,鼻尖贴近那人的脖颈。 鬼使神差地,他又近了一步,把头埋进那人颈间,深嗅了一口。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时鹤鸣。 往日见他,都是强大的、圣洁的、无所不能又不可侵犯的,但现在他苍白的、虚弱的、神智不清的倒在榻上,像一只濒死的鹤。纤长的脖子垂在两翼间,洁白的羽毛随呼吸发颤,搔在他心口,带来一阵细密的痒。 什么吗,苍冥界鼎鼎大名的苍生道修者、隐世的天骄、百年间最有可能飞升的修者竟也有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候。 水月无涯看着他汗湿的额发贴在脸侧,有几缕还调皮的黏在男人胸口,忍不住弯下腰,替他理了理。 他没读过什么书,只会一点词语。见了如此场景,心中只剩一个词——陋室生辉。 像是月亮融化了流到屋内,在那人身上勾缠,下一刻钟又探上自己的手腕,化作绕指柔。 原来脆弱也能如此….如此具有杀伤力,让他有一瞬间的心软。但是不行啊,心软的人先死,这是万魔窟人的共识。 水月无涯把目光从时鹤鸣身上移开,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自己掀翻过去。 对不起了,他想活,你就得死。是你先对他心软,是你自寻死路,与他何干。 他将手伸到时鹤鸣腰间,带着人从榻上下来,出门寻了一条小路往后山去了。 这边他前脚刚离开,后脚时怀瑾就到了。 时怀瑾想着师兄那声不易查觉得、忍痛似的声音,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索性重新打开投影。 不打开不要紧,一打开正对上水月无涯略的脸。 脸颊绯红、眼睛水灵灵的,说不清的含羞带怯。 他定定的看着水月无涯那张讨人厌的脸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更令他绝望的是,师兄并没有推开他。 他不能呆在屋里了,他得去找他,站在他面前狠狠给水月无涯一巴掌。 他恶毒的想,一巴掌拍到那个贱人脸上,最好能把他崩得紧紧的画皮打烂,让师兄看看他好徒儿皮子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 时怀瑾走出门,走到时鹤鸣屋子门口。 竹屋的门大开着,里面什么都没有。 月光穿进来又穿过去,猫的眼睛像两株漂浮着的鬼火,随着他的脚步飘来飘去。 “你的主人呢?”他俯下身问猫,猫儿也不答话,只是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手指。 时怀瑾把猫抱在怀里,趟着夜色朝林子里去了。 “时鹤鸣!时鹤鸣!完事了吗你?” “你家小狗来找你了,他现在在后山,离你还有不到八百米!” 时鹤鸣听着心底系统的传音,睁开眼睛。 水月无涯待他还算好,没上来就将他剥皮剔骨,而是用两根绳子把他绑在一根石柱上。 他想过这个小魔头会用什么方法将他带走,缩地成寸或是借用空间法器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自己带回老巢。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神奇,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栖霞山后挖出个石窟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水月无涯一边哼着歌,一边从一个破皮口袋里源源不断的掏东西出来。 研钵、药杵、记时用的沙漏…再加上几味配合菩提骨使用的药材。 等所有工序准备完毕,水月无涯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到时鹤鸣面前。 时鹤鸣睁着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在桌边忙碌,就好像早知他会这样做。 不会吧?水月无涯心中大骇,下意识后退一步,去看捆着人的玄铁锁。 锁链完好无损,紧紧地缠在那人身上。 他松了口气,又凑了过来,“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也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虽然我不会放了你,但你问我,我都会回的….” 话是这么说,但具体回什么、怎么回,就不是眼前这个便宜师尊决定的了的了。 第110章 儿时不识月 水月无涯转过…… 水月无涯转过身, 在桌子上挑挑拣拣,想找一把趁手的刀。这把太细,这把刀刃又太宽,他不想让时鹤鸣过于痛苦, 如果可以, 他希望一击毙命。 “没有想问的吗?” 水月无涯最终选了一把极普通的匕首, 没有绚丽的造型, 也没有浮夸的装饰,简简单单一把刀,但胜在锋利。 从锁骨下约两寸的地方捅进去, 刀锋向上转一个圈,不会太痛。 他到底是心软了,但好在没软个彻底,还知道让自己活。 他靠近时鹤鸣,刀子伸到那人眼皮子底下, 抵上温软的皮肤。 “我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 却也没坏个彻底…”他的眼睛盯着刀子, 笑出声来,“我是喜欢您的, 您是位好老师…有些话只有您肯对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想到了什么,再度开口:“您别怨我,我其实活得挺难的….” “有时候我在想,我若真是水月无涯,或者您能早来五十年,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但已经到现在了,说这些有的没的也没什么意思, 过去的日子有您或没您,我不是也一样过来了,您活得也够久了,剩下点时间送给我,也不枉师徒一场不是?” “时鹤鸣注意!小狗还有三分钟抵达战场!” 三分钟? 足够了。 时鹤鸣抬了抬头,依旧是熟悉的神情,熟悉的语调,内容却陌生的可怕,他说“宁魇,你是如何得知菩提骨的线索的?” 一直被称为水月无涯,冷不丁被人叫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宁魇自知事情败露,不再犹豫,反手将匕首送进时鹤鸣心脏,但好巧不巧,匕首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挡住,任他如何使力都不得寸进。 宁魇暗道不好,转身想跑,却在瞬间被人抓着脖子,被按着狠狠撞在墙上。那人力道之大,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震移了位。 时鹤鸣左手掐着宁魇的脖子,右手往旁边一挥,桌上整齐排列的刀子们长了眼睛似的,无风自动,齐刷刷将宁魇扎了个透,封住经脉的同时也将他死死钉在石柱上。 石柱上还残留着上一个人的体温,却在转瞬间易了主。 果然…宁魇咽下冲上喉咙里的血,果然是不能心软。他从万魔窟爬出来尚不足三十年,过了几年呼风唤雨的快活日子,便把这尸山血海里学来的规矩忘了,就饭吃了。 今天折在这儿,死在时鹤鸣手下算是活该。 “快点快点!时怀瑾来了!”系统催促的声音越加急迫,时鹤鸣却还悠哉悠哉的站着不动,他甚至还有闲心从怀里掏出那块被击碎的鱼形玉佩展示给宁魇看。 “这是怀瑾送给我的,他又救了我一命。” 宁魇翻了个白眼,炫耀什么呢在这?真刀子扎还不够,还要拿假刀子再捅他一回呗? “我勒了祖宗啊,时怀瑾都快到门口了,你不赶紧躲躲在这跟他唠什么闲嗑呢?” 系统算是服了时鹤鸣,索性低下头犹豫着要不要咬时怀瑾一口,将他引至别处,就在他琢磨从哪下嘴时,时鹤鸣的话从心底传来,还是那个气死人的淡定语气。 他说,我出来了,你想个办法引他回去。 这边宁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你?你不杀我吗?” 他精彩纷呈、血肉横飞的五十年生命里从未遇见这样的事情,生死攸关的事,被轻描淡写的揭开,在即将你死我活….哦,不算你死我活,另一方明显占据上风,应该算是一场可预见的虐杀时,嘎然而止,持刀的人笑着拍拍他的头,留下一句“小怀来了,寻不见我,他会难过的。” 之后就转身走了? 走的干净利落,留他一人被钉在这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底下竟还有把仇人放在原地,回去安慰人的道理?时怀瑾也成年了,又不是什么幼齿稚儿! 妈的!宁魇猛地把身体向前一扽,刀把儿被他这么不要命的举动搞得前进了几分,深陷进肉里。他像感觉不到痛似的,撕扯着声带冲洞口喊: “你不杀我了吗!?时鹤鸣!” “你不杀我!我必杀你!你回来!” “你回来!时鹤鸣….师尊…” 时鹤鸣听不见,也可能听见了,但因为他不重要,所以不曾回来。 宁魇低下头,伸长了脖子努力用嘴去叼离他最近的刀把,试图把它拔出来,但努力了半天,永远只差几厘米。 折腾了半天,折腾得都累了,汗与血混在一起,一片泥泞。 妈的,妈的妈的!他想痛痛快快骂几声,但此时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垂头用眼睛盯着地。 背后的石柱越来越冷,恍惚间他又回到五十年前,他背着一个人从万魔窟爬上来。 没有麻绳,他告诉那人抱紧他的腰,只要离开这里,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那年他七岁,身上的人比他大点。他们一起被暗阁从人牙子那里买下来,一起被扔在万魔窟。 暗阁的人带着黑斗篷,他们看不清他的脸,但能听清他的话,他说谁从这里爬上来,谁就是暗阁的少主。 那时候他还不懂少主是什么,但身边的人眼睛一亮,兴奋的对他说,要爬上去,只要爬上去了,就能顿顿吃馒头,白面的、带着甜甜的香气的馒头。 好!为了馒头!他们在那个坑里相依为命,没有武器就用嘴,咬了人就不撒口,渴了喝血饿了吃肉。 他们甚至苦中作乐,对着其他孩童的尸首指手画脚,这个地方不好吃,又硬又柴,吃在嘴里一股腥味儿。还是舌头好吃,软软的,足够韧,味道也干净,像白面馒头。 后来他背着他爬到了顶儿,呆坐在万魔窟边上看月亮。 儿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圆圆的月亮像馒头,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可想吃馒头的人却吃不到了,他的手僵在自己腰间,露出的皮肤青紫一片。 他死了,他背着一个死人爬到现在。 月光洒下来,照亮他,也照亮身后的人的脸。那人的脸肿肿的,五官都看不见了,他们两具尸首背对背栓在一起,想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和白面馒头。 那时候他的后背就和现在一样冷。 后背发冷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时怀瑾。 他被猫儿引着回到竹屋,找了半宿的师兄立在月亮下,冲他遥遥地挥手。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鱼形玉佩没了作用,彻底的变成一个装饰。师兄的脖子上无端地出现些许淤青。 暧昧到极致,像是谁叼着这块肉,在唇齿间辗转吮吸了许久,顽固的像白墙上嘣上的血点子。 “小怀?傻站着干什么呢?到师兄这里来。” 他迷迷糊糊的飘到师兄身边,比师兄的怀抱先来的是他身上温暖的檀木味,和一缕不易察觉的甜香。 香气勾勾缠缠,像被大雨冲出土壤的蚯蚓,湿滑的一条,挤在水洼里扭动个不停,恼人得很。 来场雨吧,来场雨把这恶心的味道浇走。把他的师兄冲干净。 许是老天也闻这香气不爽,天地间果然下起雨来,雨淅淅沥沥,把栖霞山浇了个透儿。 唯独差了师兄,师兄身上撑开一把看不见的伞,身上的气味半点未损。 这雨白下了。 “人间半夜天地白,灵泽一洒万汇周。” “这场秋雨再不来,你魏师伯的灵植就要蔫了。” 师兄此刻格外开心,他感觉得出来,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从骨头缝里透出放松二字。 师兄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至少面对他不是。 终是他不配了,也对。货物在这儿要求什么人权呢? 可有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搞明白,他伸手接了几滴雨,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轻松的口吻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师兄。” “无涯….来找过你吗?” 时鹤鸣握着他的手腕把手从雨中扯回来,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让人听不出什么错处:“来过,他来和我告辞,他说他剑术已成,准备下山去寻暗阁的人了。” “哦?是吗?” 师兄的手指拂过他掌心,刻骨铭心的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喉咙发紧却又故作漫不经心:“他准备何时下山?” “此行艰险,生死一念间,我这个作师叔的最起码要前去相送…” 时鹤鸣听了他这话,擦水的手有瞬间的停顿,很快又笑着接上话:“无涯性子倔,和我辞行后径直下山去了…许是不愿让我们见到他哭鼻子。” 时怀瑾抬头,用自己的眼去探他的眼,二人贴得极近,在雨幕中四目相对。 “师兄,你在这世上…活了多久?” 时鹤鸣头一次听见他问这话,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于是楞楞地如实回答道:“记不清了…但我记得自己出生的时候,神魔大战刚刚结束…” 他说完了,连忙在心底呼叫系统,“小怀…是不是嫌我老了?” “我知道他刚满二十,和我在一起确实委屈了他,可我…” 神魔大战结束后,人间朝代更迭了十数次,帝王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在心底细数了下年号,最后绝望的发现自己老牛吃嫩草的罪行,大概是坐的实实的了。 “哇!那你真的很老了,小狗曾曾祖父出生的时候,没准你还参加过他的抓周礼。”系统的嘴依旧不饶人,让人怀疑管理局的员工培训出了问题。“你与其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怎么哄人,你那个玉佩能传音,刚才宁魇来找你,他肯定偷摸看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1章【VIP】 第111章 他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 时怀瑾忽然对他的年龄感兴趣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以为的十年,很长,长到占据他人生的二分之一,在他数次深陷的梦魇里, 人生前十年被无限拉长、放大, 每一帧都被单拎出来, 被梦里那些没有形体的看客评头论足。 这后十年就成了地狱里垂下的蛛丝, 大雪中的其他颜色,是他的锚点。扎下去,把他从一轮轮无止境的梦里带回来。 他以为十年的陪伴很长, 长到足够把两颗心联结在一起,足够在师兄所有重要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足够使他成为师兄心里重要的、最重要的部分。 但他忘了,师兄活了很长很长时间,十年的时间对他而言不过是儿戏, 打个盹儿、闭个关就过去了, 甚至他的猫, 那只毛色鲜亮、身材修长得豹子似的小东西陪在他身边的时间都比自己长。 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时怀瑾。他没办法了, 唯一拿得出手的、可以被称为筹码的东西都无足轻重。 他好爱好爱你, 可他没有办法了,他是你捡回来的,本就欠了你一条命,又不能把命赔给你。 让他去死吧,活着比死更难。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评判他,悲春伤秋也好,矫情做作精神脆弱也罢, 他通通不在乎。 向他伸出手的人都不要他了,他活着又该向谁摇尾巴? 他已经决定去死,一个叫时怀瑾的人此时决定去死。 妈妈走的太早,还未教他如何适应这个世界,遇见时鹤鸣以前,这个世界很大,纷乱嘈杂,街上走着无数的腿,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他趴下去,脸贴在地面上,叼着混着土的饼子。 世界太大了,他在腿的深林里迷了路,跌跌撞撞,跑也跑不远,跑几步就被腿又踢回去。 遇见时鹤鸣以后,世界就变小了,腿不见了,变成天,变成树,变成一间小小的竹屋。 竹屋外他牵着他的手,竹屋里他轻拍他的头。 多过分啊,多过分啊! 世界上竟有如此恶心的东西! 人若不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活着,就要爱上谁,像菟丝花一样缠在爱人身上,把自己全部身家托付给另一个不知底细的灵魂!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现在这个样子合你意了吗老天?! 你看他痛苦,看他煎熬看他疯魔又看他失魂落魄是不是很欣慰? 你以为他想爱上谁吗?这颗母亲赐予的心脏和他妈妈一样,都会背叛他,在最关键的时候抛下他,让他疼,让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他的心不属于他自己,叫着逃逸到别人怀里。 爱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把命运的选择权从你手里扯出来,再交给别人。塞的人委屈,被塞的人更是说不出话,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忽然被赋予虐待他人的权利,是谁都云里雾里。 房间里的被子太薄,轻飘飘的一片吸了他太多的泪,太多有口难开的犹豫,沉甸甸的砸在他身上,像人牙子打在他身上的手和脚。 时至今日他反倒怀念起那股疼来,刀枪棍棒落在他身上,疼得明明白白,不像现在,钝刀子割肉,拉拉扯扯割又割不破,混混沌沌的,死也死不干脆。 “是我说错话了吗?小怀怎么又哭了?” 时鹤鸣用手捧起他的脸。 “没有,是雨。”他对时鹤鸣弯了弯眼睛,“雨太大,溅到脸上了。” 是雨啊,他生命里漫长的雨,从爱上师兄那刻就开始下,下个没完。 “师兄,小怀困了,想去睡了。” 他确实要死,但在死之前他得彻彻底底的爱一回,让爱走在死前头,让他身上沾满爱人的气味,免得从地府爬上来后变作孤魂野鬼,缠不上对的人。 他不等时鹤鸣开口就急急忙忙转了身,仿佛慢一步就露了破绽,失了去死的主动权似的。 时鹤鸣看着时怀瑾的身影冲向雨幕,跑回屋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感知,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愚钝,看得出来怀瑾在痛苦,看得出来他心里头在流血,却不明白他在痛苦什么。 “这说明你还不够爱,有人说爱是头骨里钉进去的一颗钉子。你不觉得疼,这钉子就没扎进去。” “有这种说法?”时鹤鸣怀疑系统诓他,怀疑它是满嘴跑火车。 “爱信不信,反正我告诉你了。”系统跃跃欲试的探头,朝时怀瑾远去的背影喵了一声,“我只是一只毛茸茸软乎乎的小喵咪,情呀爱呀的和我又没什么关系,但是时鹤鸣,我得提醒你一句,你的小疯狗敏感又脆弱,一颗心里除了你还是你,你爱他便好,不爱他便会被他缠得死死的,缠到骨头都碎了也脱不开身。” 时鹤鸣想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那没关系,他有多痛,我就让他在我身上讨回来。” 系统被这番发言惊住,连舔毛都忘了,半晌挤出来一句“你俩真是他妈的天造地设的一对,能走到一起是有理由的….臭味相投、双向奔赴的病情啊。” 水月无涯走了,时怀瑾的日子并没有因此变得幸福,相反,那一夜时鹤鸣和水月无涯一同消失的一个多时辰成了新的东西。 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一种障碍、一种勾得他白天黑夜自虐似的不停回忆、咀嚼的东西。 他们去哪儿了?去做了什么? 他得搞明白,时怀瑾想。 所以他特地选了个日子,趁着天黑,趁着师兄和时浮鸠外出替师尊访友,再一次走进那片林子。 今天晚上有月亮,比圆满少一点、比弯月多一点的月亮,像被人咬了一口的、不圆满的贡品。他顺着直觉往前走,走到那天因追猫而转身的石壁前。 他当时就停在这里,目之所及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但风中隐约传来一缕香气。勾勾缠缠、蚯蚓似的香气。 他伸手掐诀,破开障眼法,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是一个石窟,洞口狭窄,往前走了几步,别有洞天。 一张红艳艳的床,一张铺满草药的石头桌子,中间立着一个石柱,柱子上钉着个人。血从他身上蛇行而下,在地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干成一滩深褐色的滩涂,像呕吐物。 那人垂着头,身上衣衫被血染红,但不难看出原先的颜色。 浅蓝色。 水月无涯,他的小师侄最喜欢这种颜色。和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师兄站在一起,和谐得如同一对璧人。 石柱上的人缓缓抬起头,看见是他,黑沉沉的眼里忽然又有了光。 “小师叔….救我…”水月无涯朝他求救。时怀瑾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求救。 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他一无所知,只能静静地等着,等钉在石柱上的人嘴里吐出下一句。果不其然,下一句紧随其后。 “小师叔,师尊他….师尊他…”水月无涯看着时怀瑾那张写着捉奸的脸,心里头有了个想法,“时鹤鸣他看出我体质特殊,把我囚在这儿….逼我同他在一起,做他的炉鼎。” “……” “我知小师叔您仰慕他,您放我走,无涯保证,此后定躲的远远的…绝不出现在师尊面前!” 出乎他意料的,时怀瑾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叔把手背到身后,踱着步子到石桌前,拿起桌上的草药挨个嗅了嗅。 “这草药是做什么的?”时怀瑾问他,不疾不徐。他的声音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这个小师叔就像一个假人,一幅肖像画。只有对着时鹤鸣才会鲜活起来,画中人才落了地。 “助兴的?” “桌子上的研钵和药杵呢?也是助兴用的吗?” 不等他回答,时怀瑾接着又问,“这床是他选的,还是你选的?” 他问完了又笑着摇头,“不是他,师兄向来不喜红色,尤其是大红,吵吵嚷嚷的,看得人眼晕。” 水月无涯被他这出儿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再次出声求救,“您先放我下来….” 时怀瑾像是猛然想到还有他这号人似的,脸上挂着笑,略有些神经质地走过来凑到他面前,和他鼻尖对着鼻尖,额头顶着额头。 “嘘——别说话。”他看见时怀瑾黑沉沉的眼珠机械地向右转动了一下,很快又转回来,“我不想听你说话。” “我不在乎你的死活,相反的,我巴不得你立刻去死——” 时怀瑾把手伸向他的脸,顺着血痕向上摸了摸,“我只是不在乎,并不傻。” “别把我当傻子。” 苍生道修者豢养炉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呦~玩脱了。 宁魇撇了撇嘴,把装出来的恶心表情去了。 “从始至终,我在乎的就只有一个,有人出现在他身边,分去本应属于我的注意力。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所以告诉我,他为什么把你关在这儿?” “你身上有什么秘密,使得他如此看重你?” “告诉我,我就放了你。” 水月无涯见过疯子,万魔窟、暗阁里面都是疯子,他自己也是个疯子。 一团糊涂的世道清醒的人活不下去,要么疯,要么死。可疯子也分很多种,胡言乱语的、行为诡谲、喜怒无常的…他都见过,都知道如何应对,唯独时怀瑾,他疯得十分清奇,甚至于有些脱俗了。 就好比现在,他与他头对着头,近得能听清对方的心跳,却还是搞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他既没把自己当人,也没把时鹤鸣当人。 “你松开我,我就告诉你,时鹤鸣身上藏着什么秘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2章【VIP】 第112章 “因为我爱你,比你爱我更早” “…… “人永远不能弄明白自己的想法, 更别提拿着一柄手术刀,像划开一扇猪肉那样把自己划开,掰开自己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想要什么。人不能….所以系统也不能…” 系统把下巴搁在爪子上,整条猫趴在石窟外柔软的草地上, 吹着秋风, 对里面的时鹤鸣说话。“所以现在这种局面就是你想要的?” 时鹤鸣没有回答它, 系统等了一会儿, 眯起眼睛张大嘴,露出两排小小的尖牙。 算了,要他如何回答呢, 按时怀瑾下药的剂量算,这会儿他还晕着呢。 时怀瑾是半个时辰前来的,那会儿它正和时鹤鸣下棋。 苍冥界没什么娱乐活动,踩花捉鸟这事它已经做腻了,索性缠着时鹤鸣陪它玩。时鹤鸣今天也奇怪, 一反常态的没有练剑, 而是一大早就在屋里翻翻找找, 衣箱底下翻出来一套新衣服换上了。 新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颜色——时鹤鸣身上从未出现这种颜色, 是浓重的墨绿色。 墨绿色挑人, 穿它的人需得万分谨慎,肤色黑一分是河沟里的癞虾蟆,白一分又是小孩偷穿大人衣裳,是衣裳成了精,人驾驭不住,反倒穿起人来了。 但时鹤鸣不一样,他骚包的很。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浓淡合宜, 像天上的神仙下了凡,神袍在红尘中一滚,滚出了四分贵气五分慈悲和一分话本子里天潢贵胄才有的不怒自威来。 它对时鹤鸣的衣品嗤之以鼻好久了,到底是谁说的神仙只能穿白衣服啊?白衣服就像个分界线,把人和神分割开,这颜色的存在就好像在告诉修者,若想成神,就得衣不染尘,就得干干净净一片白,一点烟火气都不能有。 如此这般,神就成了高于人民的、又一维度的生物似的。 可是明明在不久之前,神也是能身披彩衣,出现在大街小巷,接受人民香火的。桃红柳绿灿金,靛蓝螺紫彩画青,神打扮的越鲜艳,百姓的日子越红火。 “师兄今日穿了新衣服?”时怀瑾掐着它的腋下把他抱离棋盘,自己顶了上去。“这颜色好看,衬你。” 说这话时,时怀瑾的眼神并没有放在时鹤鸣身上,他眼睛盯着棋盘,像是在思考棋局进行到哪一步了。 “很久之前的旧衣了,魏师伯做好了送来的,当时嫌它颜色太艳。如今再看,颜色倒是讨喜。”时鹤鸣对时怀瑾的突然出现没有半分意外,反而像是在等他出现似的,淡定的拿起黑子把白子封住。 “师兄,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时怀瑾举手,拈了一颗白子放到棋盘上。 “师兄瞒了小怀很多事…”时鹤鸣执黑子,眼里带笑,却没看他,“很多很多….小怀会怪师兄吗?” 时怀瑾沉默了一会儿,棋盘上对方处处紧逼,却总在将死之时给他留个生门,好像不想这盘棋就这样结束似的。 他也不想,他也想这样和师兄下下去,直到他死。 “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师兄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无论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是情有可原。 “小怀这个时辰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时怀瑾停下手,桌上棋盘未完,黑与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奈何不了谁,又谁也没放弃谁。 “小怀从秦师姐哪儿得了一壶好酒,特地来同师兄共饮。”时怀瑾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抬高袖口给时鹤鸣倒了一杯。 酒液金黄澄澈,好酒无疑。 时鹤鸣失笑,低头看了酒杯好久,“你呀….”他叹了口气,像是接受了什么似的。 “怎么了吗,师兄?”时怀瑾问他,他摇了摇头,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没什么,秦狸是你魏师伯的亲女儿…你拿了他的酒,下次记得给他带一点灵草去,不要失了礼数。” 话音刚落,时鹤鸣眼睛闭上,身体晃悠了一下,直愣愣地倒在草地上。 时怀瑾坐在他对面,见此情景也没什么表情,只默默地给自己添了杯酒,对着太阳一滴不落的喝完。 “师兄….我是个坏孩子,让您失望了吧….”他的话飘进风里,被风带走。 他把昏睡着的时鹤鸣抱到石窟里,当着宁魇的面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那张红得像血的床上。 “喂——!”宁魇看见他抱着时鹤鸣走过来,时鹤鸣呼吸沉沉,眼睛紧闭着,一幅中了药的样子,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你把他怎么了?” 这话一说出来他就后悔了,悔得咬了咬自己舌尖。死到临头了,他担心这个便宜师尊做什么?退一步讲话,给时鹤鸣下药的可是时怀瑾,他能对时鹤鸣做什么? 谁知道下一秒他就瞪大了眼睛。 时怀瑾把时鹤鸣放在石床上,自己一个翻身跨坐了上去。 卧槽槽槽!!!他要做什么?!活春宫吗!???他还在这呢!????师兄弟□□能不能背着点他???!!他…他要是把这一幕完完整整的看上一遍,那他还有命活了吗!???啊!!? 宁魇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一边为自己的命运哀叹,一边又好奇的想知道这对双向奔赴的师兄弟到底是怎样的结局。 但很显然,时怀瑾并不想让他看见这一切。随着他一挥手,宁魇眼睛上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视野顿时一片漆黑,这还没完,时怀瑾那个瘟大灾的兔崽子,不知道又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什么也听不清了。 耳朵像是被按着浸入海水里,除了自身脑袋里的嗡鸣,什么都听不见。 解决了宁魇,时怀瑾就能安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药效还没过,师兄还睡着。 留给他解决情绪的时间还很充足。他像一个孩子对着老师般不知所措,哪怕他此时正坐在老师身上,腿心对着老师的胯。 他想说点什么,现在是说些什么的好时候,没有人听得到,留给他的时间足够他把心掏出来,一点一点讲给爱人听。 他想说,师兄,这些日子里他总是做梦。他梦到自己变成大黄,就是那只狗。他猛地一跃,叼住你的脖颈,他看见你的身体在他的尖利的犬牙下轻颤,纤长的脖子后仰出一个凄美的弧度,像濒死的天鹅。 他想说好痛呀,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个重担,他既不知道尽头在哪。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该怎么做才能适应这个世界? 他望着身下爱人的睡颜,像喝多了酒,心绪四散奔逸,一点逻辑都没有了。 他又想哭了,他已经决定去死,但是师兄….他揪着时鹤鸣的衣领,把头深埋进胸膛里。 你为什么要出现呢!?你不出现,他就不会痛,不会像现在这般,整日浑浑噩噩,为一个屁大点的小事斤斤计较,浑浑噩噩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求你了….求你了….放过他吧,他恨你,恨你恨你!你以为他看不出来吗? 你为他不知道真正的师兄弟之间该是一种怎样的相处方式?分明是你先越界!分明是你….可爱得最深的是他,最痛的也是他…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师兄? 他恨你,时鹤鸣,他恨透你了!你处心积虑的勾引他!害他落入如此境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么不温不火的熬着,痛也痛不真切,痛不快活… 时怀瑾这样想着,没一会儿又俯下身去。他的目光从时鹤鸣紧闭的眼睛一路游移到唇瓣。 师兄有一张一看就很好亲的唇,唇瓣饱满,唇珠小小一个,像是在邀请他含上去。 他试探着凑上去,用舌尖去舔。没什么味道,软软的,很有弹性也很温暖,像师兄怀抱那般暖。 他偏了偏脑袋,张开嘴含住师兄的唇,唇肉柔软丝滑,任他如何亵玩都没有反应。 师兄的唇是世间绝顶的美味,舌尖送上去,撬开牙关。他们的脸贴得如此近,前所未有的近,心却那么远。 吐出的热气吹在他耳畔,时怀瑾只觉得全身的血一股脑得往下涌,又酥又麻又痒,痒得他想笑。 他好可悲啊…. 神啊,杀了他吧,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被身体的欲望囚禁,他脑子里满是下流的幻想,对着他师兄。 他身体和灵魂同时缺了一块儿,需要东西去缝补,滚烫的、跳动的、真实存在的、他的。 时怀瑾趴在时鹤鸣身上,脑袋埋在胸前。 他忽然有些犯呕,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恶心。欲望和爱是分不开的,如同爱欲与食欲。 爱你,和想吃掉你是同一个概念。 你也许不知道,但无数个日夜中,他的春梦和噩梦都长着同一张脸,都是你啊师兄。 按着他不让他走的是你,慷慨的给他一个吻的也是你。 他在月色里泄了一地,身上都是你的味道。 他笑着从时鹤鸣身上抬头,抖着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他今天穿的不多,两只手绕着这么一扯,衣袍就如同春天的种壳,轻而易举的被剥离了。 他现在身上□□,正是适合献祭的样子。洁白的羔羊要为他的神付出一切,换一种说法,贡品要吃掉它的神。 舌尖勾着舌尖,耐不住的痒像潮汐,一浪接着一浪,打得他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擒。 今天的月亮圆满了。 他的神还睡着,好看的眉眼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皱成一团。时怀瑾小小地吸了口气。 他几乎死了一次。 他仰起头,开始幻想一双手,一双宽厚的、带着温暖檀木味的手,顺着他的腿一路轻抚到腰,在腰窝上打个圈儿再顺着皮肤攀到脊背。 他太开心了,开心得想笑。时怀瑾咧开嘴,笑的悄无声息,直到真的有一双手,顺着他的想象抚上去。 “师….师兄?” 时怀瑾低下头,正对上时鹤鸣乌黑的眸子。慌乱只一瞬间,他很快就定了心神,“您醒了?” “如您所见,我在渎神….” 他甚至对时鹤鸣笑了一下,恶作剧似的扭了下胯。 “嘶….”时鹤鸣被这一下激得全身发颤,眼睛鼻子皱成一团。 “您动一动…动一动…我很痒”时怀瑾像一条美人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时鹤鸣,嘴上说着最破廉耻的话,身体却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他头发散着,像一张网,铺天盖地洒下来,把爱和更爱的人笼在一块儿。 “您动一下….” “小怀……” “嘘….”时怀瑾的手怼到他唇上,指尖不老实的勾着他舌尖,“师兄,别拒绝我…您看看这是哪儿?” 还能是哪儿?除了那个囚着宁魇的石窟外还能是哪儿? “您猜对了…宁魇就在我们身边…他正看着呢…” “您猜他告诉了我什么?”时怀瑾叹了口气,“菩提骨……您从未同我说过…现如今我知道了,您要杀了我吗?” 说到这儿,时怀瑾猛得向下一坐,二人呼吸俱是一滞。 “小怀….” “别这么叫我!” “小怀….” 时鹤鸣拽着时怀瑾的头发向下一拉,迫使他的头低下来,对上自己的眼睛。 “小怀….听我说…” “只是听我说…” 时鹤鸣松开抓着他头发的手,改为沿着颧骨来回抚摸。 面前的人脸颊绯红,眼神迷离,活色生香。 “秋天要过去了…小怀。” 是啊…这个秋天要过去了,这是他们渡过的第十一个秋天….时怀瑾笑着,脸部肌肉牵动着嘴角向上。 到底还是不中用,到底还是脆弱,浅浅的眼眶包不住泪,一滴晶莹的泪落下来,落到时鹤鸣眼睛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时鹤鸣也没闭眼,那滴泪又顺着他的眼角流出来,一滴泪同时流出了两人的酸甜苦辣。 时鹤鸣往上一顶,时怀瑾被他顶的慌了阵脚,胳膊狼狈的支在两旁稳住身形。 “秋天过去了,小怀,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时鹤鸣的手伸到时怀瑾的胳膊旁,随着下身的动作猛得一扯,失了支点的猎物流着泪撞进他怀里。 “呜….啊….没有…” 时怀瑾没有,时鹤鸣倒是有很多想说的。时间对他而言没什么特殊的,特殊的是季节。 春风拂面,山里的桃花开得正艳,风吹过脸颊,发丝拂过搔得他心口发痒,那人鬓边别着一朵山桃,立在春水边冲着他笑。 夏日的雨水连绵,空气里氤氲着水汽,街上广告牌五光十色,不如身边那人仰头对着他笑。笔挺的制服带着肩章,爱的人死在他怀里,当时的他却不知道。 下着雪的冬天,天和地连成白茫茫的一片,那人红着眼眶站在雪地里,冲着雪里埋着的尸骨抹了抹脸,叫地上的人看清他的脸,看清害了他们的人、不作为的君父的脸。 “春天呢?小怀记得什么?”他用力的顶了顶,几乎要把身上的人撞碎,时怀瑾双手被他擒着拉高到一边,失了支点,向下坐又疼得要命,只得用大腿肌肉发力,硬挺着维持着一个还算舒适的姿势。 “呜….我….记得师兄…”时怀瑾脑袋昏昏沉沉,快感铺天盖地,也不管他受不受得住,劈头盖脸的冲着他一顿乱撞,“师兄送我…一株山桃….” “夏天呢?” “哈…啊…夏天….师兄突破金丹….” “冬天呢?”没听到想听的,时鹤鸣又是一顶。 “冬天…冬天师兄和我在屋子里下棋,围炉煮茶…” 炉子上的柿子烤得焦黄,师兄用钳子夹了递到他手边,问他喜不喜欢如今的日子。他捧着柿子,呼出的热汽化作一阵白雾,朦胧了对面的脸。 他说,喜欢。 喜欢你,又恨你。 喜欢你对他好,又恨你为什么要对他这般好。 原来恨这么早就冒了头,原来爱已经盘桓了这般久。 时怀瑾的小指勾缠上男人的长发,他的腰腹弓起一个弧度,薄薄的肌肉下轮廓若隐若现。 他的手虚虚的对着眼睛一拢,手指框成的天地里洁白一片,唯有爱人的眉眼万分清晰。 爱人看着他,眼里是火热的欲望/。 师兄弟….他们是师兄弟…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师兄弟。 现如今师弟的身体里含着师兄,师兄的眼里满是师弟。 “再快点….师兄…再快点….” 道德和他有什么关系,生存之上才是法教礼度,他连命都不要了,还怕区区一个背德的罪名? 正在要紧关头,时鹤鸣却停下了。 他看着身上香汗淋漓、脸上写满难耐的人,笑着说了句话,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小怀….还差了个秋天。” 秋天…秋天怎么能忘呢?那朵艳丽的、如同神迹的红色山茶。他一切罪恶的开始。但他不能说,只能摇摇头。 “你的一年四季…都是我….除了我之外呢?”时鹤鸣感到身上时怀瑾的崩溃,一个转身把他压在身下。 “时怀瑾的世界里只有时鹤鸣吗?”他停下冲撞的动作,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时怀瑾的头。 时怀瑾在他身下扭着身子,即将抵达高潮却又硬生生停下的感觉并不好受,从腿根开始的痒一路摧枯拉朽席卷至脚底,他勾起脚趾,咬紧牙关。 “想一想…”时鹤鸣的吻雨点般落下来,落在他嘴角,“小怀能想起来的,对吧。” 心脏像是要撞破胸膛,时怀瑾大口喘着气,想….他要想… 春天…春天时浮鸠带他去掏鸟窝,他们找错了地方…那时他还没学会御剑,被愤怒的青鸟追着咬了几百里,到最后累得躺在地上,天上飘着云彩,白得耀眼,刺得他眼睛生疼。 夏天…夏天他突破了元婴,在演武会上一举夺得头筹。魏师伯给他颁的奖,一个硕大的花环,魏师伯小声说这上面都是对他修行有帮助的灵植,要他留好,日后定有大用。 冬天…冬天他骑着驴师叔下山,遇见一伙人挑着扁担沿途叫卖驴肉火烧。他买了一个,驴师伯气得直打响鼻。 秋天…秋天他站在游行花车上,街上人流如织灯如昼,大家笑着闹着,好像明天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们。 他明白了…名为“时鹤鸣”的世界之外。 “乖孩子….”时鹤鸣压下来,手指钎着他的下巴,瞳孔幽深,盯着他说:“乖孩子会得到奖励…张嘴…对,做得很好…舌头伸出来…” 时怀瑾被吻得几乎断了气,唇瓣分离的时候一口咬在了时鹤鸣肩上,尖牙叼着肉泄愤似的咬了一口又一口。 真过分…师兄真过分… “哇——!你现在色气的我想叫你daddy!”系统的声音传过来,“伟大的引导型恋人!乌拉!” 怀瑾爱上的不是“时鹤鸣”本身,而是一种强大的幻想,一种投射到他人身上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快感。 他把时鹤鸣神化成一个符号,变成墙上庄严肃穆的圣像,把生活的全部意义投注到他身上,却把自己忘了。 他渴望被爱,但被爱不能填补主体性的缺失,相反的,越是渴求谁来爱你,自己就会丢失的越严重,直到整个世界被爱人占据。 时怀瑾的爱,是他欲望的投射。 所以他想让小怀知道,真正的爱不是他人即世界,而是世界即你。爱不是救赎,不是谁披荆斩棘的去拯救谁,而是你努力的把自己救出来,然后遇见一个同样致力于拯救自己的人。 你们都不完整,都有各自要攻克的课题,在爱的路上,你们既不试图填补对方,又不要求对方迁就你,而是牵起彼此的手,在更艰难的时候彼此相携着不后退。 等事情结束,时鹤鸣还好,时怀瑾却狼狈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的头发底下是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时鹤鸣看。 他的头枕在时鹤鸣臂弯里,脸贴着爱人的胸口,像是在做梦。 “师兄…我这般对你,你不生气?” 时鹤鸣勾了勾他的鼻子,“才知道怕吗?” “石寒子无毒,味苦,可致昏迷。你秦师姐酿的酒味淡,盖不住石寒子的苦味,记住了,下次换一个….玉露砂吧…那个甜一点。” “您您知道了还喝…” “因为我爱你,比你爱我更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3章【完结章】 第113章 完结章 此后天高路远,期待再…… 二人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 时怀瑾突然从时鹤鸣怀里支起身子,手拄着红彤彤的脸,黑色长发湿得发亮,顺着他立起的胳膊流下去。 “师兄, 你喜欢我什么呢?” 还没等时鹤鸣开口, 系统的声音先响了起来:“谨言慎行!时鹤鸣!想好了再答!这可是道送命题!” 送命题?时鹤鸣挑了挑眉。 一道题而已, 有什么难的… “喜欢小怀….”他卡壳了, 喜欢小怀什么呢?一时半会的他也说不清。 想到眼前这个人,心中最先浮现的是他的痛苦、他的脆弱、他的纠缠和他滴落的眼泪。随后便是他的笑容、他可可爱爱又毛茸茸的小脾气。 看不到他会提心吊胆,会想他是不是受了伤, 见了他哪怕一眼心里头都会妥帖许多。 他这个人身上优点多,缺点也多。可他就是喜欢,喜欢到不分黑白了。好的爱,坏的也爱。 “我说不清。”时鹤鸣用指尖轻柔地拂过时怀瑾的额角,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脸上。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时怀瑾见他这样, 黑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一转, 有了个坏主意。 他故意撅起嘴,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又把头别过去, 使起性子来。“那你就是没那么爱我喽—” “小怀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时鹤鸣看他玩得开心,相当配合的回话:“那师兄要怎么做,小怀才会开心呢?” “要师兄亲亲!” 俩人没羞没躁地你一口我一口,亲了半天,最后时怀瑾被亲得实在没力气了,气喘吁吁倒回床上,用手挡住下半张脸, 往右边转了转头,一个血人猛得闯进视线里。 水月无涯?!差点把他忘了! “师兄…”他从床上坐起来,把散开的衣服拢好,拍了拍时鹤鸣的胳膊朝宁魇指了指。“他怎么办?杀了吗?” 时鹤鸣也跟着起了身,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后,走向钉着人的石柱。宁魇感官被封,此时低着头,半点没察觉到前面站了人。 时鹤鸣没有立刻给他解开术法,而是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宁魇很聪明,仅凭一个老妪的随口一提和佛家典籍中的只言片语便推理、锁定了菩提骨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他设计了一出好戏闯进这里,为的就是得到更确切的菩提骨宿主的消息。 他成功过,上一次被他这套把戏骗到的人是偶然下山的时浮鸠。时浮鸠到底是心软,听信了他的谎言,主动剜出胸膛里的菩提骨救他一命,可随后宁魇就以暗阁之主的身份重新出现,血洗了人间。 时浮鸠愧疚万分,趁着他闭关的时候独自出了山门,和宁魇在万魔窟血战一场,二人同归于尽。尸体坠入窟底,被天上的鸟雀啄食了个干净。 等他匆忙赶到的时候,只剩一把脏兮兮的云里剑横插在地上。师兄把这把剑当眼珠子宝贝,平日里总大宝、大宝地叫,剑穗要用最好的,光剑鞘就有一匣子,连着换上个把月都不重样。可如今,剑穗断了,剑身被血糊了一层又一层,怎么擦都擦不掉了。 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杀宁魇,为了他们师徒三人共同保守的秘密、为了菩提骨真正的主人、他的大师兄时浮鸠,也为天下百姓。 可过去是过去,如今的宁魇还未曾对时浮鸠动手,未曾通过屠城逼时浮鸠出现。平心而论,宁魇虽身为暗阁少主,身处污浊泥沼,心性却并未全然黑透。手段虽厉,却并非毫无底线。至少,未到十恶不赦、非杀不可的地步。还有一点未曾泯灭的仁心,他又怎能用过去的错来惩罚现在的宁魇呢? 时鹤鸣想了一会儿,挥手解开术法。宁魇抬头看他,脸上还是那副戏谑的表情。 “怎么了?时鹤鸣。该到送我上路的时间啦?” “哎呀呀我还是很怕疼的要不看在你我也算师徒一场的份上下手轻点……” “你走吧。” “啊?” 时鹤鸣上前一步,指风掠过,将宁魇从石柱上放了下来。 “不是….时鹤鸣?你不杀我?”宁魇猝不及防听见此话,眼里的震惊快要溢出来了。 “时鹤鸣?你看不起我?你难道就这般狂妄自大?认为我不重要?认为我伤不到你?!” 在他的认知里,成王败寇,赢了的人获得一切,输了的人只有死这一条路。他知晓了对方如此重要的秘密,对方不光不杀他,还要放他走,除了看不起他,认为他不是威胁还能是什么?! 时鹤鸣没想到自己的善心竟会被解读成这样,但也不想过多辩解什么,只平静地说了一句:“你尚有仁心。” 这话似乎起了反作用,宁魇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嘶哑癫狂,扯动内伤,引得他剧烈咳嗽。他笑了许久,才勉强止住。他扶着柱子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对时鹤鸣说道: “仁心?你说我尚有仁心?” “我是暗阁之主!我杀了很多人!他们的血浸透我的双手,这难道也是罪不致死?尚有仁心?我的仁心在哪儿呢?” 时鹤鸣迎着他尖锐的目光,神色未变:“求生之举,另当别论。” 宁魇像是被这句话钉住,狂乱的神情凝滞了一瞬。 求生之举….求生…可若他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求生呢? 他扯出一个极惨淡的笑,声音低了下去:“时鹤鸣,若你今日不杀我,他日我必卷土重来。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会搅动风雨,制造更多杀孽。你此刻的仁慈,不过是未来的祸根。你难道不怕吗?” 他以为这话能使眼前这人变了脸色,可未曾想那人只是思考了一会儿,说出口的话依旧带着悲悯:“你若杀人,我会去阻止。” 时鹤鸣…你可真是…真是愚善。 宁魇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对着时鹤鸣招了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时鹤鸣不疑有他走了过去,刚一近宁魇的身就被他扯住衣袖。在时怀瑾的猛然缩紧的瞳孔中映出他此时的动作。 他干脆利落的拔出身上扎的一把匕首,反手冲时鹤鸣扎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时怀瑾顾不得多想,立刻拔剑朝宁魇刺去。 扑哧—— 剑尖没入身体一寸,皮肉破开喷涌出的血却半点没沾到时鹤鸣身上,宁魇趴在时鹤鸣耳边,用衣袖挡住了从自己身体里流向师尊的血。 时鹤鸣穿的太干净了,被血弄脏怪可惜的。 “shi….老妪…我杀了….”他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断断续续地说:“那本佛典….我也偷出来…烧了…你…安全了…” 最后一个字说完,宁魇像尽了什么心愿似的,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死在你面前,他是不是就有资格被你看得起了? 而且…你错了,时鹤鸣。 他既不叫水月无涯,也不叫宁魇,宁魇的魇是梦魇的魇。就像躺在床上陷入一场挣脱不掉的噩梦。他是宁宴,欢宴的宴。这个最初的名字他都以为他忘了,原来没忘啊。 他的生命就是一场欢宴,开宴了,大家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各聊各的谈天说地。宴席的主人反倒无人在意。 你以为他不会为了谁去死吗?之前也许不会,现在会了。别有负担,他也不光为了你,主要是这个世界他呆腻了,看够了。 无非就那么点东西,你杀我我杀你,你恨我我恨你,恨来恨去爱来爱去有什么意思。不如休息,这下好了,他总算如愿,可以好好休息了。 欢宴结束了,如果你想为他立碑,记得写上宁宴的名字,他不要那个魇,怪难看的。 如果有下辈子,如果下辈子他还来的话,他想和你做真正的师徒。 虽然你的树枝打人确实挺疼的…… 你的秘密他帮你守住了,以后不会有人知道一丝一毫,从今以后,整个苍冥界都不会有人知道“菩提骨”,更别提知道它在谁身上。 他困了,这次是真的该道晚安了。 晚安,师尊。 祝您好梦。 …… 时鹤鸣和时怀瑾在他们常练剑的林子里挖了坑,把宁宴葬在了那里。 此处风景极好,依山傍水,他会喜欢的。 “时鹤鸣,没空为这孩子哀悼了。”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系统忽然跳到他脚边,碧绿的猫眼变得通红,仰起来盯着他。“去阻止你师尊,他要飞升了。” 师尊的夙愿就是飞升,作为他的学生,他为何要去阻止?时鹤鸣有些想不明白,疑问在他心中盘桓。被王镜尘顶号的系统看出了他的迟疑,神情忽然变得格外诡异,似笑非笑。 “因为飞升的真相。” “他要投身世界树,以神魂为薪柴,成为世界树的养料——世界树你应该不陌生?” 时鹤鸣赶到时畏身边时,时浮鸠已经到了,正拿着一壶酒,安安静静地陪在时畏身边。 “师兄….”时鹤鸣看着时浮鸠,“你…你早知道?” 时浮鸠脸上没了以往的没心没肺,对着他笑。 “嗯…我知道。” “那你!?” “二宝”时浮鸠打断时鹤鸣的话,冲着时鹤鸣他们招了招手。“过来坐。” 时鹤鸣将一肚子的话憋回去,带着时怀瑾挨着时浮鸠坐好。 “我早就知道了。”时浮鸠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尊很久以前就同我说过。” 那时候他被迫改修无情道,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他觉得自己既身负菩提骨,就得对得起它,就得为苍生做点什么,就得渡世。哪有得了菩提骨不修苍生道的道理? 可师尊拿着蒲扇,边摇边对他说,他说这世界的真相——大道万千,殊途同归。无论修的什么道,走到最后说穿了都是苍生道。 修行,飞升,然后投身世界树,把从世界中吸取的部分再送还给世界。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荒诞…”时浮鸠从回忆里把自己拔出来,“既然如此,我们这些人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我陷入一种莫大的无力里,感觉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这么长时间的探索都是徒劳。既然前路已经注定,没有所谓的成仙,没有得道,什么都没有。那我们修仙是为了什么?为了更伟大的去死吗?” “我开始变得不爱修炼,整日招猫逗狗,拿着一壶酒闲闲散散。可后来,师尊用一句话点醒了我,他说我修仙一途,在于修心。” “得不得道、成不成仙重要吗?没那么重要。成仙了之后做什么?修更高的仙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时浮鸠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酒杯,倒了点酒递给时鹤鸣:“陪我喝点吧,二宝。三宝还小,他不能喝。” “师尊说不要被耳边的声音裹挟,当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为了飞升的时候,你就要开始思考,要有自己的想法,要问自己,我是真的想要成仙,还是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你,要成仙啊,就好像做人的最终目的就是成仙,就好像你生下来就只有这一种活法。” “要有自己的选择,师尊要我静下来,问问自己的心。” “我想了好久,最后想明白了。我还是要修仙,还是要修道。不为别的,就为自己的心。观苦、观己、观自在,知有形而觉无名,行思坐忘,无垢无伤。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啊,为师以为你早都忘了,就饭吃了。” 时浮鸠和时鹤鸣同时看向发声的人。 时畏身上冒着金光,双手张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乐呵呵地看向他几个徒弟。“都愣着干嘛啊?还不快来恭喜我,恭喜你师尊今日得成大道,飞升成仙?” “恭喜师尊,得道成仙。”时浮鸠先反应过来,拿着那壶酒凑了上去,“师尊喝酒!” 时畏脸上笑开了花,接过去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一杯酒很快就见了底。“孙三娘的梨花酿?还是你了解我,知道为师馋这个。” “喝酒伤身,我都说了你几遍了?”奶牛猫迈着轻盈的猫步走到时畏身边,通红的猫睛盯着他眨也不眨。 时畏冷不防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师…师尊?” “我在呢。”这话没什么特别的,但从一只猫,还是奶牛猫嘴里冒出来就十分诡异了。 “你傻不傻,还是选了飞升这条路…” 时畏笑了笑,朝着奶牛猫恭恭敬敬的掬了一躬,“知道您疼我,您为我费心了。但是师尊,在这条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路上,苍冥界的前辈谁都不曾做逃兵,我也不能例外。” “这就是我选的路,上次如此,这一次亦是如此。您就算设计人,再给我无数次机会,我亦如此,您就别费心啦!” 奶牛猫,也就是写作王镜尘、读作时轻霞的管理局局长听闻此话气了个倒仰,浑身的毛全都炸开,炸成一颗毛茸茸的栗子。 “混账!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你!” 时畏知道自己又把人惹生气了,摸了摸头开始给猫顺毛。“师尊,我没有怨您的意思,我是说投身世界树是我自愿的,我想去做这件事。” 眼看着王镜尘还想说什么,时畏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奶牛猫的后脖颈将其带到自己怀里,一把攥住它突出的嘴努子。 “徒孙们都在呢,您好歹给我留个面子…” 一人一猫对视良久,最终奶牛猫败下阵来,率先移开了眼睛。王镜尘见时畏是铁了心如此,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给你机会了,你不要。日后可莫要后悔。” 时畏笑着摇了摇头,“师尊,徒儿不悔,上一次不曾,此次亦然。” “罢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奶牛猫举起爪子拍了拍时畏的头,遂即闭上眼睛。再睁眼的时候,眼睛已经由红转绿。 系统刚一上线就发现自己躺在时畏的怀里,时鹤鸣立在一旁,皱着眉毛看着它,心里一紧。 “啥情况啊这是?我就掉线了一会儿?” 系统从时畏怀里挣扎下来,跑到时鹤鸣身边,四爪并用,爬树似的爬上他肩膀。 “师尊….您”时鹤鸣欲言又止。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阿鹤,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换了你,你也会这样做,不是吗?” 时畏走过来摸了摸时鹤鸣的头,把他头发揉的一团乱。 “师尊…” 时畏打断了他的话,“不祝福一下我吗?” 时鹤鸣的目光从时畏的脸落到地下,最终闷闷地说了句“恭喜。””听说你收徒了?”时畏笑着对时鹤鸣说,“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命苦的好孩子。”时鹤鸣抬起头“他叫宁宴。” “安宁的宁,欢宴的宴。” 时畏从怀里摸出一株干巴巴的灵草递给时鹤鸣,“把这个种到他……前吧,会有用的。” “来来来,大家一起喝杯酒吧!”时浮鸠接过话茬,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杯果汁递给时怀瑾。“恭喜师尊,得尝所愿。” 时畏咽下最后一口酒,笑着看了眼徒儿们,化作一阵风飞到了天边。 剩下的三人在原地伫足许久,直到天边太阳升起,浅碧色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师兄…”时怀瑾轻轻地把头枕在时鹤鸣肩上,轻轻说了一句“秋天要过去了。” “嗯,我知道。” “师兄,我可能不如你想的那般天真。” “嗯,我知道。” “师兄,我做了很多错事….” “嗯,师兄知道。” “师兄…我爱你。” “嗯…我也知道。” 又能如何。 昨日已随昨日去,今日秋高前路长。 日出东方,红日冉冉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此时秋高气爽,天在头上,路在脚下,家人在左右而爱人在身旁。 日头正好,日子还长。 四季轮转,苍海桑田。事物瞬息万变,唯爱永恒。 时浮鸠率先转过身,迎着太阳走了过去。 “二宝、三宝走啊!师兄带你们去河里摸泥鳅!” “…” “哎呀走吧!师兄知道你也很想去的….” “走吧~师兄,小怀也想去!” “….走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