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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疯月无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第41章 他不再哭了(宝宝们要是觉着虐可……


    三炷香, 全都灭了。


    佛祖不收他的香火,佛祖拒绝了他的请求。


    季斯时跪坐在地抖成一团,他颤抖着用双臂环抱过自己,五指抠进肉里。


    哥哥呢…他想哥哥了。


    想哥哥温暖又干燥的怀抱, 想躲进那怀抱里隔绝生命的雨。那些潮湿的, 压抑的, 令人窒息的雨。


    哥哥, 救救斯时,带上斯时一起走。


    小沙弥年岁浅,看不得这些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他看着季斯时丢了魂似的跪在地上, 到底是不忍心,于是慢吞吞走上前。


    “施主,带点香灰走吧!这是前些日子沾了佛光的香灰,装回去点戴在身上,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


    这句话就好像黑暗中的一束光, 地狱上空垂下的一缕蛛丝, 将季斯时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他猛地抬起头, 合起手掌对着小沙弥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谢谢….”


    小沙弥也弯身回了一礼,弯身的时候他看见地上那人原本乌黑的头发里不知何时悄然混上几缕银丝, 好像夜幕中的银河, 那将所爱之人硬生生分隔两地的罪魁祸首。


    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情之一字,到底难挨。


    小沙弥不忍心再留在这里,转身走出殿外,他仰头看了一会太阳,抬起手悄悄擦去了眼角泪花。


    季斯时从地上爬起来,这具身体久未进食, 又经历情绪上大起大落,此刻已如强弩之末,刚站起来就又跌下去。


    但他现在全无对自己身体的担忧,一心只顾着前方香炉里的香灰。几经折腾终于站起来挪到香案前。


    季斯时大把大把地捧起香灰往自己上衣兜里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塞了多久,塞了多少,直到香炉里香灰见了底,直到自己的兜里再也装不下一点东西后,才停了手转身往殿外走。


    外面太阳已现倾颓之势,血色残阳向大地,向人间投出最浓墨重彩的怒吼,它在挣扎,在不甘,它不甘就这样坠落,它在燃烧,它要将最后的光化作滚烫的血,泼洒到同样不甘的人身上。


    季斯时沐浴在血光中,对小沙弥行了一礼后径直朝山中走去。


    柔和的风吹过他的脸颊,空气中传来花清甜的香气,是夜来香。


    这种黄色小花看着他脚步蹒跚一路远去,也看着细细的香灰顺着他衣兜的破口洒在地上,洒出一道灰白的直线,像是一道泪痕。


    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呢?花儿想提醒这个苦命人,于是将香味散发的越加浓郁。


    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呢?树上的五声杜鹃想提醒这个心碎者,于是鸣叫的愈发用力。


    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呢?高挂天空的月亮想提醒这个孩子,于是将冰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


    季斯时看着天上的月亮,下意识转头看自己的影子,于是发现了从兜中落下的香灰。


    香灰顺着他走来的路一直延伸,延伸到脚下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像一座新坟。


    他……他说不出话了,他的力已经用尽了,他的泪也哭干了,所以只能轻轻坐在这香灰堆起的土堆旁,仰起头对着月亮。


    真累啊,哥哥。


    遇见你之前,我如果知道以后会这般累,这般受尽折磨,我还会爱你吗?


    季斯时呆呆地睁着眼,身上最后一点儿活气似乎也随着香灰流走了。


    这香灰做的新坟里葬的是谁?


    谁都行,谁都好……他很累了,很累了。


    可是哥哥,如果他早就知道结局如此,他还是会爱你。季斯时可以不叫季斯时,可以叫飞蛾,永远义无反顾地扑你这团火,永远为了稍纵即逝的欢愉,为了那偷来的快乐时光而丧命。


    季斯时歇了一会,站起身来,先是对着潭水仔仔细细地理了理头发,又轻轻擦去脸上血痕。最后把装着香灰的外套脱了扔在地上,口袋里的香灰早已洒得不剩分毫,外套对他已毫无用处。


    他向前走,走到山下。


    他不再哭了,整个月亮都苦,整个太阳都坏。


    他要珍惜这最后的时间,好好陪在哥哥身边。


    季斯时回到医院已是后半夜了,他蹑手蹑脚地先将病房门推开一道缝,再探出一点头向里面看。


    病房里没开灯,又黑又静,窗外的月光把病床上的人照成一道起伏的山一样的影子。


    他以为时鹤鸣已经睡熟了,于是轻轻走进来,顺手关上门。


    “斯时,你今天去哪儿了?”


    身后传来说话声,季斯时顿时僵在门口。


    哥哥没睡,哥哥在等我。


    时鹤鸣支起身子,借着月光看到门口的小人儿浑身狼狈不堪,衣衫单薄,外套不翼而飞,裤子膝盖处被磨破了,泥掺着血糊在白净的肌肤上。


    “你……你这是怎么弄的?出什么事了吗?”


    他不知道季斯时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他既心疼又着急,想立刻过去看看,看看斯时伤到哪了,伤的重不重。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不过刚起了身,就被连着的管子扯住。


    季斯时见时鹤鸣想伸手拔掉管子往他这边走,吓得也顾不上捂住伤的最重的额头了,立刻小跑过去,按住时鹤鸣的手。


    “哥哥!别拔!”


    时鹤鸣看见他头上狰狞的伤口,又闻到他身上隐约的香灰味儿,心中已明白大概。


    “疼吗?”


    时鹤鸣原本想说不要为我伤心,我早已知道故事的结局,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我们还会重逢。


    可话都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口,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时鹤鸣,这是不能说的话。”系统的声音响起。


    “可斯时很难过,我不想他伤心。”


    “那也不行。”


    所以时鹤鸣只能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边缘,然后一把将季斯时抱在怀里。


    “哥哥!我身上脏!”


    “没事,你去庙里了吗….”他的声音不复以往的清冽,带着些许沉闷。


    “我去给哥哥祈福,就在咱们上次去的那座山里,那里面有个白眉毛的小沙弥,说他们的庙可灵了!我替哥哥给佛祖上了香,那烟飘的好高好远!都被佛祖收下了。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季斯时的声音虽然雀跃又充满欢欣,但绝望和疲惫仍从中探出头来。


    小骗子,你分明很痛苦,分明跪在佛前把头磕破也没得到回应。


    时鹤鸣往旁边挪了挪,给季斯时空出大半个位置,叫他躺上来。


    季斯时刚开始还因为自己身上太脏,怕污了病床不肯上来,后来实在架不住劳累疲乏和同哥哥共睡一塌的诱惑,躺了上来。


    他们两个人挤在小小一张单人病床上,胳膊贴着胳膊,脸对着脸。


    温热的呼吸扑在彼此脸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季斯时盯着那张写满病容也难掩俊美的脸,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上那人汪着一轮明月的眼睛。


    但他刚伸出手就发现自己的指尖除了血和干掉的泥还蹭着细细的香灰,就又缩了回去。


    他刚有缩的动作还没真正缩去多远,手就被拉住了。时鹤鸣用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引导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摸到脸上。


    从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从深邃的眼睛到没有血色的唇瓣,指尖好像在摸着一块玉,温润无比,触手生温。


    最后时鹤鸣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在那根手指上落下一吻。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给他们镀上一层柔光。


    这房间不大,长宽不过数十步,从病床小跑几步就能到门口。同时这房间又很大,其中充盈的爱欲,对面人温暖的眼神,蜻蜓点水的吻和两人为彼此烧红的脸颊,跳动的心脏都使这小小的病房成为大大的世界,成为宽宽的爱河。


    而他们是沐浴在爱河中的小舟,一叶舟沉了,另一叶孤舟随河水远去。


    “哥哥,我祈福失败了。”


    “哥哥,我点了三炷香,佛祖都不收。”


    “哥哥,我又拿了香灰,但在路上都漏光了。”


    “哥哥……我救不了你…”


    季斯时将脸埋进枕头里,闷闷的声从枕头里穿出来,染着湿意。


    时鹤鸣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像给猫猫狗狗顺毛一样捋了捋他的脊背,温柔地笑着说道:“没关系,别伤心斯时。死亡是永恒的命题,它早晚会落在你我身上,只不过在我身上落早了些。”


    “等我走后,你要好好的生活,好好地吃饭。我在冰箱里冻了一些你爱吃的菜,吃之前记得加热一下;我给你重新办了学籍,你要继续上学,学自己想学的,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总是想着我,困在过去走不出来。”


    时鹤鸣的语气温温柔柔,细心地把以往季斯时会忘掉的生活小事重新教会他。


    “斯时,还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什么事。”


    “你一定要继续活着,不要跟我去死。你的生命对这个世界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是这个世界的支点,你承担着让这个世界运转的重责。”


    “所以,坚强一点,忍着痛苦活下去,好吗?”


    “好…我答应哥哥。”


    第42章 第42章 再见,哥哥 时鹤鸣自知……


    时鹤鸣自知时日无多, 而现代的医疗技术并不足以将他从既定的死亡中拉回来,所以并不打算在医院中将剩下的时光虚度,再和医生商量后带着季斯时回了家。


    初时医生并不同意他的请求,认为他的病程虽深, 癌细胞已经蔓延到淋巴等多个地方, 但仍可以试着通过化疗来缓解一下扩散的速度。


    但见时鹤鸣坚持离开也不好挽留, 只好在他走后拨打了他父母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接电话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他劝时鹤鸣接受治疗的话刚开了个头, 那边就沉默着挂了电话。


    他又照着另一个号码打过去,这个号码的主人似乎是病人的父亲,他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叹息,并听那人说道:“就随他吧…”


    原本按照流程,电话打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他已经尽到了一个医生的责任。


    可他刚放下电话, 眼前就又闪过时鹤鸣那张苍白, 写满病容的脸,想起他的爱人, 那个长得很乖的黑头发男生敲开自己办公室门, 将报告单递到自己面前的神情,手指不由自主地又按在电话上。


    他这个电话打给了宁昫宸,宁昫宸在那边安静地听完了医生说的所有话,最后回了句“好的,我会叫他回来的。”就挂了电话。


    宁昫宸是在学校里接到这通电话的,接电话的时候裴临渊他们也在旁边。见到宁昫宸接到电话后就更加沉默,裴临渊问了句:“怎么了?是谁的电话?”


    宁昫宸低着头回答:“是医院, 医生说阿鹤主动放弃治疗,办完出院手续后带着季斯时走了…”


    放弃治疗?!


    裴临渊和顾云舟听到这话脑袋不约而同的开始发懵,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立刻冲过去找到时鹤鸣,然后苦口婆心的劝说他继续接受治疗。


    在他们的心中,哪怕只有一丝成功的希望,只有一分活下来的可能都要去试一试。


    “走,去找鹤鸣,看看怎么回事。”顾云舟将手中的文件扔在桌子上,连外套都忘了穿就往门外走,想立刻冲去时鹤鸣的家里找他,他要问问时鹤鸣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鹤鸣还是不肯去医院,那他就算用绑的,也要把他绑去医院。


    “云舟,你等会儿。”


    从接了电话就一直沉默的宁昫宸开了口,“我先给阿鹤打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时鹤鸣温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虽然隔着手机有些失真,但仍让在场的三人眼睛一热。


    时过境迁,不外乎如此。


    电话里的人几天前还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如今已行将就木,病入膏肓。


    “阿鹤,医生说你…不想在医院住了是吗?这样行吗?到了你治病的时候我们开车去接你怎么样?”宁昫宸问地既小心又谨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只是担心阿鹤更快的离开这个世界。


    电话对面那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小心试探,也明白了他话语背后的恐惧,于是发出一声轻笑:“我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了。别害怕,昫宸,我只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你们还记得我,那我就从未离开你们身边。”


    “顺便替我向云舟和临渊道个歉,这段时间你们帮我良多,可我从未曾好好地同你们道一声谢,希望我离开后你们能万事顺意。”


    电话挂断了。


    顾云舟是第一个按捺不住,想冲过去找时鹤鸣的,可他还没往前走几步,甚至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宁昫宸的声音传过。


    他的声音很轻,简直不像是从嘴里发出来的,更像是从喉咙里,从心里挤出来的细小声响。


    他说:“就随阿鹤的意吧,他已经做了选择,我们要尊重他的选择…”


    往日那个骄纵又霸道,动不动就大发脾气,眼里除了自己和朋友外看不见其他人的小少爷长大了…


    他在求而不得中学会了忍耐,在泪水中学会了尊重,他知道爱谁无关他人,只关乎自己。


    顾云舟听到这句话,极为震惊地,用一个全新的眼光看向宁昫宸。


    而裴临渊更是在震惊中将手中的苹果掉落在地,红通通的苹果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在角落的阴影里。


    一双手从角落里将苹果拾起,拿纸将上面沾染的红色颜料细心擦去,露出里面青绿的底色。


    “斯时,摆好姿势不要动,也不要乱丢静物。”


    时鹤鸣无奈地站在画板前,看着季斯时的目光中带着宠溺。


    “知道了~哥哥~你还没画完吗?”


    季斯时侧身站在画架前面,怀里抱着一束开得热闹的向日葵,身后错落有致地摆着一些水果和花朵。


    “快了,你想喝点水吗?”时鹤鸣嘴上说着话,眼睛盯着人,手上动作不停。随着画笔的不断游走停顿,一张无比灿烂的笑脸跃然于纸上。


    画中人怀抱鲜花,仰着脸对着一个方向微笑,各种美好的事物挤在他身边,可无论这些花开得多娇艳,这些新鲜的果子有多令人垂涎欲滴,画面的焦点总是聚集在笑着的人身上。


    画家是个偏心鬼,将最优美的颜色,最动人的笔触和最娴熟的技巧都用在他身上,让那张漂亮的小脸呈现出最具生命力,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来。


    “哇!哥哥好棒!”季斯时看见时鹤鸣开始涮笔,就知道画已经画完了,于是蹦跳着走过来,把脑袋凑到画布前。


    时鹤鸣笑着看眼前这个小人因为一幅画快乐的不得了,抱着自己的腰一个劲儿地蹦蹦跳跳,心软成一滩水。


    从这之后,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接连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在电影院约会,季斯时没忍住困意,将头靠在时鹤鸣肩膀上睡完了整场电影,到最后快要结局的时候揉着眼睛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主角有没有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了,时鹤鸣回答。


    他们一起去逛街,季斯时像一只快乐的小狗,拉着他从一家店买到另一家店,最后二人累的筋疲力尽,坐在商场里的椅子上相视一笑。


    他们半夜跑去湖边,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两颗心在月色下越来越近,最后紧密的贴在一块。


    他们在月色下接吻,互相交换呼吸,一人将爱意诉之于口,一人将其深埋心底。


    他们在床/上抵/死缠/绵,在唇/舌勾/缠的瞬间落下泪,在无边快乐中迷失自我,将自己化做风口浪尖上的一叶小舟,快/感潮涨潮落,爱意和破碎的呻/吟一起蔓延开来。


    这段日子是季斯时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候,但快乐是有时限的,是从死神那里借来的,终会有尽头。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而如今他的幸福到了顶。


    季斯时握住躺在床上的人枯瘦的手,红着眼圈却没有哭。


    “哥哥,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什么?”时鹤鸣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一场巨大的战役,痛感随着呼吸愈演愈烈,他努力的稳住因疼痛而颤抖的声线回应季斯时。


    “我想和你结婚,我们结婚吧哥哥。”


    这场婚礼异常简陋,没有鲜花,没有宾客,没有父母亲朋也没有音乐。


    没有婚纱,他们就钻到窗帘的白纱下,洁白的纱轻拢住他们俩,而如水的月光顺着窗流进屋子,为婚礼的场地镀上圣洁的辉光。


    没有音乐,季斯时就自己哼起调子,他的声音很好听,他哼出的音乐比乐团演奏的更加动人。


    在月亮的见证下,这对新婚夫夫满含爱意的看着彼此眼睛,笑着交换誓言,然后在乐声中起舞。


    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跳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地,他们中一人的脚步不似开始那般灵动,一人的调子里染上泣音。


    他们停了下来,交换了最后的一个吻。


    此时心事,以吻封缄。


    这个吻绵长又苦涩,一如五月广场上二人的第一个吻。


    季斯时感受到拥抱着自己的人力度越来越轻,呼吸逐渐放缓,最后消失不见。


    下辈子见,哥哥,我的爱人。


    时鹤鸣的葬礼办的十分简单,没有盛大的场地,没有众多宾客,只有插满白花的灵堂和几位好友。


    宁昫宸他们都来了,站在一边看着季斯时捧着时鹤鸣的照片走进来,将一枝开的正艳的野山桃放进棺材里。


    整场葬礼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沉默地看着前面的季斯时。


    从时鹤鸣走到现在,季斯时没说过一句话,他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只一个人整宿整宿地抱着那张画望着月亮。


    他又回到了之前那种状态,他的心被剜出个大洞,每当想起哥哥的时候,风就从洞里刮过去,刮出呜呜的泣音。


    葬礼结束后,季斯时拒绝了所有人的安慰,抱着骨灰盒往外面走,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鞋跟都磨破了,才走到地方。


    还是那座山,那座承载了他所有快乐与绝望的山。季斯时在地上挖了一个半人高的坑,抱着骨灰盒躺了进去。


    哥哥,对不起啊,我又骗了你。


    哥哥,我说过,你是我与这世界唯一的锚点,你不在了,我也无法在世上停驻。


    哥哥,独留我一人在世上承受面对这一切太过痛苦,我害怕。


    季斯时不在乎这世界,他只在乎时鹤鸣,他的爱人,他是伴随爱人而生的鸟雀,自然也该随着爱人去死。


    季斯时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盖对准瓶口,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我来找你了,哥哥。


    季斯时感觉到很困,很累,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沉,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开满鲜花的大道,而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感觉自己身上长出了翅膀,他张开翅膀跌跌撞撞地朝那人扑去。


    一切都结束了,无论是对什么而言。


    此方世界骤然坍塌破碎,化为苍茫宇宙中无数细小的微尘。


    第43章 笼中鹤又似天上仙 天大……


    天大寒, 雪自入冬以来连着下不停,在地上积了足有半尺深。


    紧邻着城门的长堤上远远晃动着几点蚂蚁大小的影子,似是一行归京的车队。


    守城的士兵被纷扬的雪片子扰了视线,只见远处有黑影在不断晃动, 看久了眼睛被雪刺的生疼。


    一位士兵用冻的发红的手揉了揉眼睛, 心里头估摸着这个点儿往这边来, 左不过是赶着时辰进京的, 反正都得从他手底下走一遭,是不是那辆,等车到眼前了再看也来得及。


    他这般想着,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那影子往前动弹几步,心里头又泛起了嘀咕。


    “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就赶上我换班儿了。”


    “怎么回事!啊!怎么不动了?”


    犯嘀咕的不止门口的士兵,还有车队的管事。


    那管事从最后面的马车里哆嗦着探出半截身子,极严厉地呵斥手下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说完就闪电般地缩了回去。被训斥的仆从紧忙往前快跑几步, 但这雪实在太大了, 他一只脚抬起来, 另一只脚就陷进雪里。


    大雪没过膝盖半寸,上边被固定动弹不得, 下边儿雪又流沙似的直往脚脖子里灌, 将那块皮冻得仿佛离了体,知觉全无。


    仆从越急动作越受限,眼看着里头的管事坐不住,骂声一句比一句难听,一时间急的眼前发黑。


    不多时,前面车夫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回大人的话!前面雪大太,车轱辘陷雪里头, 动不了啦!”


    在车里头呆着的管事一听动不了了,也不冷了,急匆匆蹿出来,刚一抬脚也步了仆从的后尘——陷进去了。


    他一边儿扑腾着肥硕的身子,一边尖叫。


    “来人啊!先把咱家弄出来!”


    那声音阴柔尖利又刺耳,原是管事儿的太过焦急,一时不察忘了压低声音,用本音喊了出来。


    “这可是上头的贵客!今儿下午就得到!谁要是误了时辰,那一个个脑袋就都甭想要了!”


    声刚一落地,前面陆陆续续出来几个穿粗布单衣,踏着草鞋的人,这群人一路逆着风雪,蹚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几番折腾,终于是把管事的从雪里拔了出来。拔完了人,他们就再蹚回去,聚在前面忙着推车。


    “可算是过来了”门口的士兵终于等到车队到了跟前儿,他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在前头车厢上看见一个隐晦的标记,于是摆摆手,既没停车检查,也没进行登记就让车队过去了。


    眼瞅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钻进城里头没了影儿了,守在另一边的士兵才伸长了脖子问:“那车队什么来头?”


    “司礼阁的,提前打了招呼不让拦,说要抢着给陛下祝寿。”


    守城的士兵说着忽然画风一转,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刚才发问那人的耳边说了一句。


    “看着才刚儿中间过去内车了没,缀着琉璃络子那辆。”


    另一边的士兵看他这般模样,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接着他的话回“那里头是啥啊?”


    见他这样问了,守城的士兵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说道:“我义兄昨儿下黑在司礼阁当值,正巧听里头的人说,这次遇见了个大机缘。”


    士兵有些吊人胃口的顿了顿,“他们在罔山里头,请了个神仙!”


    “神仙!”


    “嘘!你小点声!瞧你那个没见识的样儿。”


    是不是神仙暂且不论,单论那行车队在进城之后未曾休息,直奔着宫门方向去。


    最后悄默声儿的停在皇宫西北口一个偏僻的角门前,车夫上前叩了叩门,不多时,门从里面开了道小缝,一个圆脸小太监探出头警惕地左右环顾打量几下,确认无事后才开了门。


    管事的太监下了车,快步走到其中一辆车旁,躬身行礼。


    “这宫里规矩多,非一品官员不得从正门进宫,委屈您先和奴才们从角门进,等奴才去回了圣上,再重新领您走一遍正门。”


    “这段时间劳烦您先在司礼阁歇歇脚,稍后再去面见圣上。”


    “劳烦公公。”


    天上还飘着雪,寒风吹得人背后发寒,但马车里传来的声音比寒风更冷,比这满天飞雪更空灵。


    一个小太监好奇地顺着缝向马车里面瞅了一眼,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并用爬远了些。


    “妖…妖怪!”


    话刚说几句,那管事的人就挺着肚子不由分说冲他心口狠踹了一脚。


    “大胆!竟敢对仙人不敬!来人!把他拖下去领四十廷杖!”


    偷看的小太监顿时吓得涕泪齐出,连滚带爬到管事太监脚边,对着他一个劲儿磕头认错。


    “无事,无心之过,饶过他吧。”


    小太监正求着饶,听见马车里声音再一次响起,竟是为他开脱。


    管事太监一听神仙都发话了,便躬身说了几句神仙慈悲之类的好听话,然后回头,拧着眉让小太监别跪了。


    眼瞅着马车进了司礼阁,管事太监擦了把汗,又马不停蹄的向上头老祖宗,大太监郑保汇报去了。


    余下的一群人立刻将小太监围住,叽叽喳喳地问他到底看见什么了。


    小太监揉着心口,脑子里闪过一只亮澄澄的金色眼睛。


    “是一只好吓人的眼睛,它还冲我笑。”


    众人被小太监这摸不着头脑的描述扫了兴致,骂了几句后就各干各的去了,只留那小太监呐呐自语。


    “是真的!我看见了!”


    大太监郑保一边被人伺候着穿好衣服,一边听管事的太监汇报,其间还不忘嘱咐着别将神仙来了的消息泄漏出去。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是小皇帝登基以来过的第一个诞辰。


    别的不敢说,就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都把头别在裤腰带上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小皇帝今天没过舒坦,挥挥手让他们脑袋落地。


    想到这儿,郑保对着铜镜重新扶了扶自己的帽子,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白净的脸,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晚管他谁的脑袋落地,反正不是自己。他给小皇帝请了个神仙回来,是立了大功的。


    郑保哼着曲儿晃悠出门,先是走到御膳房对着里面忙活的御厨嘱咐了几句。


    “准备得怎么样啦?时辰可快到喽。”


    得到回应后又背着手溜达到皇帝的寝宫,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台阶,问门口值守的太监。


    “主子起了吗?”


    “回您的话,还没呢。”


    小皇帝身子骨弱,每到下午都得睡上一会,这样晚上才有精神。


    郑保点了点头,背着手又去了御花园,他站在石桥上抬头一看,朱红的宫墙上挂着更红的灯笼,热热闹闹,喜庆的很。


    他正看着,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喊“郑公公!主子叫您呐!”


    郑保一路小跑到门口,在门前稍作修整,喘匀了气,才抬脚迈进去。


    他低着头穿过两扇开着的门,恭恭敬敬地跪在里间门口。


    小皇帝畏寒,寝宫里地龙烧的极热,郑保刚从外面冷着进来,又被里面的热气烘了个透,冷热交替这么一激,竟有些头晕。


    他安安静静地跪着,直到听见里面皇帝叫他进来。


    小皇帝明显是刚睡醒,声音犹带着刚起的沙哑。郑保低着头走过去,隔着从房顶垂下的明黄纱幔向其问好。


    “那神仙到了?”


    祁时安斜倚在龙床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床边垂下来的丝绦。


    一位侍女手捧着金盆站在一边,另一位侍女低头用沾着香料的篦子为他梳头。另外两位侍女跪在床下侍奉他穿鞋。


    “回主子的话,到了,从西边角门进的宫,没人看见,现已在司礼阁候着了。您要现在见吗?”


    “不必,带到殿上,叫其他人都看一看,看看上天给朕派过来个哪路神仙,走吧。”


    说是要走,但真等祁时安出门,又过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小皇帝换了一套又一套衣服,光发间缀着的珠链就换了七八个。


    朝臣们等了又等,终于在天没黑透前看见了他们的皇帝。


    小皇帝穿了一身玄色绣金常服,没束发戴冕,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头上垂着几条东珠串的链子将乌发衬得更黑了。


    祁时安坐在龙椅上,先是免了众人的礼,而后懒洋洋地支着下巴看底下人献礼。


    一人高的红珊瑚树,前朝名家的字画,西洋来的座钟这些官员送的东西同他们的人一样无趣。


    祁时安看的有些犯困,刚想摆摆手叫他们停下就听见大太监郑保代表司礼阁站出来给他祝寿。


    郑保满面红光高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勤政为民,感召上苍,故遣了神仙来为陛下祝寿!恭祝吾皇寿比昆仑亘古立,福如瑶池无穷尽!”


    听郑保这么一说,祁时安也不困了,直起身子往下一看。


    只见殿外远远走来一个雪白的人影,后头还缀着一个同样白的东西。


    待那人影越走越近,刚才还议论纷纷的群臣顿时鸦鹊无声。


    就连祁时安自己都忍不住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堂下。


    长相如此神异,若非仙人,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只见那人银发垂地,眉间一点圣洁的红。


    祁时安被美色晃了眼,下意识走到他跟前,走近了才发现,那人不光头发是银的,连垂着的长睫也似被月光浸过,染上月色。


    “你是什么神仙?”他刚问出声,下一秒就被一声清脆的鹤唳打断。


    祁时安冷不丁被吓退半步,晃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刚才那人身后缀着的影子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鹤,正用金色的眼睛盯着他。


    祁时安哈哈大笑出声,都说物似主人形,古语诚不我欺,鹤头上的一点朱红不正与那人眉间相衬吗?


    “朕知道了,你是鹤仙。”


    “他信了!?他居然真的信了?”


    听见此间世界支点这过于离谱的问话,系统在时鹤鸣心里破口大骂:“这支点脑子有泡!怎么什么鬼话都信!”


    时鹤鸣有点想笑,他抬眼望向祁时安,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回陛下,在下只是寻常修道人,还算不上神仙。”


    “待助陛下平安渡过此劫,便可位列仙班。”


    第44章 天上仙狂言渡死劫 劫…?……


    劫…?


    屋子里一时间变得极静, 落针可闻,每个人都憋着气不敢喘,生怕声音大了被帝王注意到。


    郑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嗦着连磕几个响头。


    “主子!主子!这妖道信口开河, 主子鸿福齐天!哪会有什么劫!”


    祁时安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郑保, 一双凤眼阴沉沉地盯上时鹤鸣。


    “你说, 朕会有劫什么劫。”


    时鹤鸣与他对视, 金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死劫。”


    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在大殿里炸响。


    祁时安先是一愣,怒气随即涌上心头。


    有意思, 真有意思。


    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买通宫里的太监在这故弄玄虚,竟还敢大言不惭的要助自己过死劫。


    “你的意思是,朕马上就会死?”


    “非也。”


    时鹤鸣摇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的玉壁递给祁时安。


    “先帝在时,曾在罔山与在下会面, 并委托在下为陛下起了一卦。


    在下算到您命中有一死劫, 先帝听闻将此物作为信物赠予在下, 要求在下作为您的老师,助您度过此劫。”


    祁时安没答话, 只是将目光转给一旁不停磕头的郑保。


    郑保身前的地面上汪着一摊血, 灯越亮,血越黑,乌涂涂地看得人犯恶。


    祁时安噤了噤鼻子,别过头去。


    “擦了,腌臜东西污了朕的眼!”


    郑保听见皇上发了话,忍着磕昏了的头,用衣袖对着地猛擦, 他正擦着,又听见那边发了话。


    “你过来认认,这是不是父王的东西。”


    郑保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在衣服上擦干净手,接过玉壁对着光仔细端详。


    玉壁直径不足两寸,薄而透光,用一块完整的和田玉料雕成,触手生温。玉壁上下左右分别雕着四神兽,神兽皆众星拱月般围着中间的一条盘龙。


    郑保是宫中老人了,先后服侍过三任皇帝,自然认得这是先帝最常佩戴的爱物。


    但他不敢妄下断论,只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才双手将其捧着恭恭敬敬高举过头。


    “回主子,确是如此。”


    郑保说到这完,顿了顿略微抬起头瞄了一下祁时安,见他依旧盯着时鹤鸣目不转睛,心下稍缓,自己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既然你说这玉壁是父皇亲手赠予你,那你可能确切说出是何年获赠?”


    祁时安疑心重,对郑保的话仅信了三分,他从郑保手中拿过玉壁,一边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一边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眼前人露馅。


    谁知那人竟对答如流。


    “元和十六年,罔山无觉观。”


    祁时安冲着旁边一招手,一位蓝衣史官迅速上前跪在他面前道:“先帝确曾于元和十六年诣罔山清修三日,为民祈福。”


    祁时安此时已信了八分,那些他以为随着先帝的死而消失的记忆全都卷土重来,涌上心头。


    他忍着万千复杂心绪,强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对着站在中间那人道。


    “那你可能来晚了。”


    时鹤鸣知道祁时安的言外之意,刚到这个世界时,他就在系统那里将这个孤零零小皇帝的未来听了个遍。


    他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一个雪夜。


    河水滔滔,自上奔流而下,夹带着浮冰与无数泥沙枯枝。这些泥沙最终会沉淀在河口,成为肥沃土壤的一部分,那些枯枝断叶会被冲上岸边,但是今天晚上被冲到岸边的不止这些枝叶,还有人。


    “老头子!你看…岸边是不是有个人啊?”


    从田里往家走的老妇忽然指着岸边一道黑影问,并拍了拍她的丈夫。


    “有人?这黑灯瞎火的,谁会来河边,你是不是老眼昏花,把石头看成人了…”


    “哎呀,你看!那人还动呢!”


    老妇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看错,特意往前凑了凑,将手中的火举高了些。


    火光将周遭的黑暗驱散,虽弱,但也足够照亮岸边那块比夜更黑一点的影子。


    老汉听见妻子这么说,也凑上去看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只见一个男人虚弱地趴伏在岸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已被水浸透,又被水中的树枝划出了不少口子,露出的皮肤被冻得发青。


    发现老汉只一个劲儿看,半分动作没有,老妇急的声音都变了调,“看什么看啊,救人啊!”


    老汉听了这句话如梦初醒似的,急忙把背上背的箩筐,肩上扛的锄头扔在地上,小跑着往岸边去。


    “时鹤鸣!时鹤鸣!快醒醒!我们到新的世界了!”


    时鹤鸣从一片浑浑噩噩找回自己的意识,上个世界临终时的疼痛残存在他记忆里,幻痛尚未平息,这具新身体上的疼痛也如潮水涌上来。


    又冷,又饿,肺像是呛了一大口水,随着呼吸火烧火燎的痛。


    他缓了一会儿后,在心中问系统“斯时…他怎么样了。”


    “哼,在系统大人英明的决断下,任务成功了。你走后支点就跟着你走了,一点也没有犹豫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样啊….又一个世界被毁了。


    时鹤鸣不想说话,他伏在冰冷的岸边没有起身,任凭汹涌的河水一次又一次打上他的身体。


    如果可以…就把我拖到水里去吧……


    “真稀奇啊,我们修苍生道的大善人竟然也想着逃避吗?”


    系统见他一动不动,似是没听见自己嘲讽的话,就又加了一把火。


    “哎呀呀….这样可就太好了,那本次世界的支点估计马上就会死了哈哈哈哈哈……”


    时鹤鸣果然上钩,挣扎着爬上岸。


    “还有多久….”


    “不到一年,支点是这个世界的皇帝。按照原世界线,今年年末,他就会被叛军首领霍光骑马踏进寝宫,被人从满是绫罗绸缎的龙床上里硬生生拖出来,一刀斩下头颅。霍光杀了他犹未解气,又派人把他的头悬于闹市中,身体用席子卷了拖到城外乱葬岗草草埋了。”


    “他为何总是这般结局?”


    “他自己种下的因,果也该由他自己吃。”


    “小伙子!小伙子,你怎么了?”那老汉跑过来,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有气后就一边喊他,一边回头叫那老妇回家拿点厚衣服来。


    没过多久,一件稍厚点的麻衣就披在了时鹤鸣身上。


    “孩子,孩子醒醒!你安全了孩子”


    老妇人颤巍巍的把衣服披在时鹤鸣身上,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


    她一层层掀开外面包着的油纸,露出里边半块硬邦邦的饼子。


    “来,吃点饼填填肚子吧,看你瘦的…”


    “哈哈哈哈时鹤鸣,她把你当成逃窜的难民了哈哈哈哈哈”系统听见老妇的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时鹤鸣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一只粗糙的苍老的手映入眼帘,眼前这对老人面颊深凹,佝偻着身子,身上衣服打着补丁,黝黑的脚趾从鞋破口的地方探出来。


    那对老夫妻不由分说的将饼塞给他,坐在寒风里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完后,才面露微笑,互相搀扶着走了。


    走之前老妇人伸手为他温柔地理了理头发,对他说:


    “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既能逃到这里,就更该努力活下去。如今这世道,活着确实不容易,但好在还有霍将军,没准哪一天日子就好起来了”


    时鹤鸣目送着他们离开,心里头有些难过。


    祁时安不是个好皇帝。


    他继位至今不到一年,罪过便已罄竹难书。


    贪图享乐,穷奢极欲,喜怒无常,恣行无忌。


    屠戮无厌,狎近佞幸,诛戮贤良,致使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他也不是个好儿子。


    说他孝吧,他命人拟了个有歧义的谥号给他父亲。


    说他不孝吧,他偏就继承了父亲遗志,拼着空虚的国库,给将军霍光下了死命令,要其不灭龙溪十八部不回朝。


    先帝那会儿就已经大肆征兵送往前线,等到了他这儿,街头巷尾几乎看不见男人了。


    女儿媳妇和母亲在上面求生艰难度日,儿子丈夫和父亲在下边赴死等待轮回。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更算不上是个好弟弟。


    先帝殡天前将位子传给长子宁王,宁王性子敦厚仁善,将血脉亲情看的过重。在登基第二天就从冷宫里把祁时安和他那个疯了的母亲接出来,恢复了原有的身份。


    祁时安非但不感激,反而怀恨在心,勾结朝臣毒杀兄长,自己坐上了王位。


    他的好日子开始了,百姓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他上位第一件事就是大兴土木,命人在江南选了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建了一座行宫。


    第二件事是成立司礼阁,由身边亲近的宦官掌管,令他们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出去给他寻些奇珍异宝回来。


    往常太监们寻回来的都是些精致稀有的死物和各地奏折上报的瑞兽。死物收进皇帝私库,瑞兽就养进新修的异兽园里,由专人伺候。


    像时鹤鸣这样的活人,还是头一遭。


    “为什么不回朕的话。”


    祁时安带上怒气的声音打断了时鹤鸣的回忆。


    发现小皇帝甩着袖子转身欲走,时鹤鸣下意识握住他的胳膊,用那双瑰丽的金色眸子正视着劣迹斑斑的君王,郑重的说了一句话。


    “没有来晚,在下就是为您来的。”


    “只为您。”


    第45章 渡死劫须得仙人心 他…他……


    他…他竟敢拽着陛下胳膊!


    一旁参与祝寿的官员悄悄转过头, 毫不意外地与身侧同样偏头的同僚对上眼,俩人面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将头低了回去。


    时鹤鸣看着将眼睛瞪成圆溜溜猫眼的祁时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这个世界,这种随意触碰君王身体的行为, 算得上大不敬, 是要掉头的。


    “在下一时情急, 望陛下恕…”


    时鹤鸣刚松开手, 道歉的话刚说了开头,就被祁时安暴怒的话语打断了。


    “你是不是认为有先皇玉壁在手,朕就不敢杀你!”


    “什么死劫, 全是你这个妖道信口开河!”


    “把他给我压下去!”


    时鹤鸣对于这场面毫不意外,在原地等着士兵进来,任由他们把自己带走关进一间黑漆漆的牢房。


    他走出大殿前回头看了一眼祁时安,对方的手正按在自己刚才碰过的地方,一张艳丽的脸气的通红。


    是自己逾矩了对方生气也是应该的。


    但是相比于时鹤鸣的镇定自若, 系统显然没经历半点皇权至上的熏陶, 见一群人毫不客气的拿剑指着时鹤鸣, 竟然油然而生一种护犊子的责任感。


    “支点怎么能这么对你?!被你碰一下居然要关你小黑屋!”


    “太过分了!你看着吧,本系统就把话撂这儿, 今天他不让咱碰, 明天后天他求咱碰他,咱都不碰!”


    “好,不碰。”


    时鹤鸣给系统捋了捋毛,他这次能顺利见到支点并不容易,可以说全靠系统的帮助。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个没出过罔山的小猎户,追着一只鹤的时候失足落水,本来他是有力气爬上岸的, 但坏就坏在他落水时身上穿了件兔毛大袄。


    兔毛一沾水就有千斤重,简直像一千只兔子集体咬着猎户的身体往水下拖一样,小猎户虽挣扎着把衣服脱了,但力气也用尽了。


    系统就是这时候把时鹤鸣塞进去的。


    时鹤鸣第一反应是问系统能不能换一个身份,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平头百姓是不可能见到皇帝的,结果他这句话换来系统一个几乎翻上天的白眼。


    “你当是买菜呢?还挑肥拣瘦的,这世界死人确实多,但死的都是百姓,哪死过权贵?”


    “哦,也死过,这个月死了三位大臣,都是断了头的也没法用啊。”


    一人一统湿答答的在河边琢磨半天,最后还是时鹤鸣想出个主意。


    他记起以前宗门历练的时候,只要师尊一出现,就会有很多官员慕名而来,邀请他们至家中做客,甚至惊动了当时的皇帝。


    “能把这具身体变得像我师尊一样吗?”


    “我试试”


    系统鼓捣了半晌,有些迟疑地冒出头:“这样行吗?我只能把你头发和眼睛变成璇玑仙尊的样子,其他地方实在动不了。”


    时鹤鸣对着水面照了照,惊奇的发现这张脸同自己的居然有七分像。


    这般特殊的长相加上系统控制的那只鹤,时鹤鸣化身的“世外高人”被司礼阁找到,邀请他前往京城为皇帝贺寿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本来想通过贺寿获得祁时安信任的,现在看来,好像搞砸了。


    不过没关系,祁时安会来的。


    时鹤鸣坐在牢里那张又脏又破的草垫子上,闭着眼睛等祁时安。


    这一等就是三天,祁时安像忘了他这个人一样,把他丢在牢里任他自生自灭。


    “时鹤鸣你算盘打漏了,这个世界的支点可不像兰斯季斯时,人家可是皇帝。你不会把他当成季斯时,觉得人家还爱你吧?”


    时鹤鸣没理系统,继续安静地等。


    终于,在第四天的下午,祁时安穿着深紫描金百蝶袍,披着一袭黑色狐毛大氅带着一群太监缓步走了进来。


    祁时安也不急着出声,先皱着眉头踢了踢地上的草席。


    “你们就让他睡这个?”


    头一次看见皇帝纡尊降贵到这儿来的狱卒吓得不敢说话,听见皇帝开口就嗵地往地上一跪,哆嗦着回话,由于抖的太厉害,说话间差点咬到舌头。


    “奴才不知道奴才错了!奴才该死!”


    祁时安没理他,眼睛鹰一样盯着坐在草席上的时鹤鸣,“说吧,谁教你装神弄鬼唬弄朕的。”


    见时鹤鸣没说话,他又补了一句“只要你开口,告诉朕幕后之人,朕免你一死。”


    时鹤鸣还是不动,鼻观眼眼观心就是不说话。


    这下给祁时安气够呛,他甩脱碍事儿的大氅,三步并两步走到时鹤鸣跟前,蹲下身一把钳住默不作声之人的下巴,迫使他正对着自己。


    “你说啊!前几天在朕寿辰上不是挺会说的吗?!”


    在一众太监惊讶的目光中,时鹤鸣动了。


    他抬手从袖子掏出一个纸叠的鹤递给祁时安,接着眯起那双金色的眼睛对着呆愣的小皇帝微微一笑。


    “陛下,您的贺礼。”


    祁时安被他这一下迷的神魂颠倒,手不受控制的碰上纸鹤。


    “没有幕后之人,如果非要说一个人,那就是在下自己。”


    时鹤鸣看着小皇帝拿走贺礼,继续说:“在下不会对您说谎,永远不会。”


    祁时安手指触上纸鹤翅膀尖的瞬间就清醒了,他为自己刚才色令智昏的蠢样子羞耻万分,连时鹤鸣接下来说什么都没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站起来火烧火燎地走出牢门,那脚步之快,活像身后时鹤鸣正拿刀追他一样。


    系统见他俩没说几句话,祁时安就走了,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你送了个纸鹤,支点就跑了?那你还能不能从这破地方出去了?这地方又潮又冷的”


    系统急了一会儿反应过味儿来,不是,我怎么愁上时鹤鸣的身体了?我不是应该逼他做任务,杀支点吗?


    “时鹤鸣!限你半年之期杀了支点,在此期间你帮他一次,身体便衰败一分,这次会比上个世界疼上百倍千倍!”


    系统的威胁对时鹤鸣毫无作用,他自觉吸取了上个世界的经验。这个世界规矩森严,只要恪守君臣之礼,保持与皇帝的距离,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正想着呢,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刚才的狱卒抱着一床崭新的被子来到门前。


    狱卒打开门,一改往日的沉默,毕恭毕敬地走进来替他铺好被子。


    “大人恕罪,小的之前多有得罪”


    “主子恕罪啊,奴才真是偶然在街上遇见他的”


    祁时安让管事的太监跪在地上,让他从如何遇见时鹤鸣到时鹤鸣进京这段时间所有的事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到底是谁的党羽?是一直虎视眈眈的霍光的人,还是从扶自己继位后就一直以丞相之名行监国之实的沈樑?


    可自己没从刚才的讲述里找到一点与朝臣勾结的蛛丝马迹。


    难道他真是神仙?


    祁时安屏退了众人,待寝宫内再无一人后,他拿着那只纸鹤,将其放在掌心细细端详起来。


    纸鹤做展翅欲飞状,折纸鹤的人必是花费不少心思才能将一张纸折得如此栩栩如生。


    纸鹤的颜色也极秒,拿在手上看是富有仙气的白,对着光可见其中隐约透着些许墨色。


    折这纸鹤的人肯定为这绝妙的设计耗了不少功夫。


    等等墨色?


    莫非这里头写着东西?


    祁时安看这手上的小东西,一时竟不舍得拆开。


    他还是头一次收到纸鹤呢。


    但作为一个皇帝,理智依旧战胜情感,祁时安小心地将其拆开,然后在拆开的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越来越阴沉,像一把溅上血又被迫塞进鞘里的尖刀。


    只见桌上一张有着折痕的纸,纸上工工整整地码了三行字。


    第一行写着:庆元1年冬腊月十九,京郊大雪毁庐致难民十六毙,有司怠赈;


    第二行写着:庆元1年冬腊月二十,边关捷斩千余获马六十四,我将士殁九;


    第三行写着:庆元1年冬腊月二十一,江南二季稻绝收,民饥。


    祁时安从右手边抽出一张拆封的密信,将其打开放在纸边上一对。


    纸上所写的时间,地点,死伤人数竟与信上分毫不差!


    这密信是今日晚间,也就是他从牢中回来之后心腹送来的急报。报的是京城北边杞县的官员孙致仕贪墨朝堂拨下去安抚难民的赈灾银,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导致大雪压垮了窝棚,十六个难民冻毙于风雪。


    这件事是十九日晌午发生的,而今日正是十九日。


    这么说来,下面两行是明天后天要发生的事?


    想到这两个地方踞京路途较远,消息返回的不是很及时,祁时安沉默着走到床前,手在床边垂下的丝绦上摸索一番后,拉住一根狠狠一拽。


    不多时,一个全身漆黑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出现在寝宫中。


    他单膝跪地,冲着祁时安无声行礼。


    祁时安将那张纸递给他,一根手指点了点后面两行字,黑衣人懂了他的意思,冲着他深深地点了个头,将纸收好后又像一阵风,从寝宫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第46章 仙人心诘问世间事 今天是……


    今天是个好日子, 西北传来的捷报与许久未见的日光一同出现在小皇帝的寝宫中。


    光大概是这世上唯一公平的东西,无论日月,都平等地笼在每一个人身上,不为朱门独照, 也不因竹门避退。


    但在百姓心中, 皇帝是太阳, 霍将军也是太阳, 他是夜里的太阳,是帝国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芒。


    冬日晌午的太阳虽亮,但只是空照在地上, 面上看着金灿灿,其实那光是冷的,化不了地上的雪,暖不了寒了的心。


    而夜里的太阳不一样,有他在, 黑夜成了白夜, 暖洋洋的, 带着希望与喜悦的白夜。昔时苦昼短,今日叹昼长。


    所以当西北的信使驾着快马一路飞驰, 踏破京城雪路, 溅起一片泥泞的时候,百姓纷纷涌上街头,为他们英勇的将军欢呼雀跃。


    欢呼声吵吵嚷嚷,跨过高高的宫墙,传到皇帝耳边,也透过一尺见方的铁窗,传到时鹤鸣耳朵里。


    时鹤鸣端坐在一张小榻上, 身后还放着几个锦缎包边的枕头。


    他前面齐刷刷地蹲了一排狱卒,正昂着头听他讲道。


    “夫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1】


    底下的狱卒们头一次听这种新奇的言论,纷纷出言请求时鹤鸣解释给他们听,时鹤鸣想了想伸手随便指了一位狱卒。


    “我且问你,如果有人用你下辈子的幸福来换你现在的幸福,并许诺虽然你这辈子穷困潦倒病痛缠身,但下辈子的你可以锦衣玉食,腰缠万贯,你会同他换吗?”


    被指到的狱卒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听见时鹤鸣问他,有点腼腆地回了话:“回仙长的话,换…换吧。俺爹死的早,是娘一手把俺拉扯大,但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走了,俺要是下辈子能投个富贵胎,一定好好孝顺俺娘。”


    时鹤鸣笑道:“可是,下辈子的你没了上辈子的记忆,还能算是这辈子的你吗?你母亲也一样,并不能算作你母亲。”


    那狱卒挠了挠头,脸皱成一团。“俺也不是俺,俺娘也不是俺娘…….”


    祁时安就是这时候携风带雪,踏进牢里的。他一走进来就听见时鹤鸣温温柔柔地对着几个狱卒说话,一股邪火涌上心头。


    他甩了下袖子,身后的郑保眼珠在眶里咕溜溜一转,心领神会,对着那几名狱卒大声骂道:


    “好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瞧这进门看不见人,原是跑到这里耍起懒了!今儿咱家必须当着圣上的面,好好归拢归拢你们的贱皮子!”


    祁时安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眼睛却偷偷瞄着榻上那人,见那人闭着眼睛,眉毛越拧越紧,才出言打断郑保。


    “罢了,罚奉一月,让他们都下去吧。”


    郑保见主子发了话,马上住了嘴,对着屋内鞠了一躬后带着几个被训得灰头土脸的狱卒出去了。


    随着他们的离开,牢内变得无比安静,中间跃动的烛火疑惑得看着仅剩的两人或站或坐,谁都不说话。


    它左摇右晃了许久,终于等到右边站着的人开口并递了个东西给时鹤鸣。


    “你看看。”


    时鹤鸣伸手接过,是已经拆了封的密信,淡黄的信纸上三两墨痕,上面寥廖几句。


    西北事准,江南未明。


    “送信的人二十日晚间到的西北,正赶上霍将军大胜拔营,他在一旁候着亲眼看他们清点后计数,与你所写分毫不差。”


    祁时安顿了顿又说:“另一人是二十一日到的江南,那边的农民正往地上插二季稻的秧苗,你错了。”


    时鹤鸣抬起眼,小皇帝今天穿了一身蓝色织银云纹常服,乌黑的长发被细细编成几条辫子垂在身后。


    “您知道那些稻农为何才播下稻苗吗?”


    这句话还真把祁时安问住了,他生来即被父王抱着锦衣玉食,连生稻米都未曾见过,后逢巨变,被囚于冷宫数年,那时他连饭都吃不上,更别提稻子。


    时鹤鸣见祁时安站在地上略显无措,开口解围:“无怪陛下,今年特殊。”


    “今年天气有异,北方连日大雪,南方温度却一日高过一日,再加上一季稻因播种晚误了时辰而欠收,稻农们忧心来年断粮,才赶在这时候插秧,打算赌天一直不会变冷。”


    祁时安感到奇怪,眼前的人身上有种魔力,分明自己才是皇帝,掌握着生杀大权,但此刻对上时鹤鸣,听他淡淡几句问话,竟有种愧疚感涌上心头。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愧疚感背后更隐秘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时,就听那人又问:“陛下可知一季稻为何迟迟未种?”


    这个他也不知道,祁时安就像课堂上被老师提问的孩子,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


    时鹤鸣叹了口气,“因为陛下。”


    因为自己?


    “陛下下令在江南修建行宫,当地官员假称人手不够,需雇佣当地农户作劳工,因此误了播种的时辰。”


    时鹤鸣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他想说朝廷虽下拨了一笔银子作这些农户的劳工费,但这笔钱分毫未落在农户口袋,全进了各级官员的肚子。


    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可当他看见祁时安陡然严肃起来的脸,这些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祁时安都知道。


    这些钱是以什么名义,最后流进了谁的口袋,祁时安统统都知道。


    可那有什么办法,朝廷离不开这些人,他一个皇帝,也离不开这些人。


    “可笑吧,朕这个皇帝当的…”


    空有至尊之名,却处处掣肘,前是豺狼,后有虎豹。


    祁时安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来气,也不顾之前自己万分嫌弃狱中太过潮湿和冰冷,卸了力一股儿脑坐在地上,抬头对着时鹤鸣大叫,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委屈。


    “你不是来帮朕的吗!”


    他就像找到主心骨般,哪怕再端着皇帝的架子,委屈也像奶黄包里的馅,都不用谁伸手去掰,自然而然流了出来。


    “在下想问陛下一句,陛下听见那稻农已播下秧苗时作何反应?”


    时鹤鸣对祁时安话里的委屈视而不见,也不去扶,端坐在榻上不为所动。


    祁时安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就等着时鹤鸣来扶,见那人在榻上神色自若,不动如钟,委屈随着怒气水涨船高。


    他怎么还不来扶我!他是不是……是不是…….


    祁时安在心里想了半天,都没搞明白这忽然冒出来的是不是后面接的到底是什么,他是不是不尊敬我?是不是不拥戴我这个皇帝?


    好像都不对,好像是更重要的东西,这东西在他还没意识到时就已经能令他心痛,令他想流泪。


    “那还能怎么办?要朕杀了你吗?当然是一边叫他们别种了,一边从朕的私库里播出点银子预备着赈灾啊!难道就这么放着不管,让那些农户明年空着肚子去喝西北风吗?”


    时鹤鸣看着气得口不择言,就差在地上打滚儿的小皇帝,一直绷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还好,他不像系统所描述的那样昏庸无道,那样视民众如草芥。


    时鹤鸣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小皇帝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


    “在下可以吗?”


    气成河豚的祁时安见他终于肯过来扶自己,先是高兴,后来又觉得自己贵为皇帝,而时鹤鸣只是一个修道的。


    别说他尚未成仙,就算他已经成了神仙,也是要给自己让步服软的。于是又昂着脖子冷哼一声,不理会那只递过来的手。


    “嘿,他还拿上乔儿了!”系统见祁时安这般作派,再加上和时鹤鸣在牢里遭了几天罪,火气当即就窜起来了。


    “别扶他!就让他在地上坐着!有能耐他就别起来!”


    时鹤鸣没理会系统的话,将手又往前递了递。祁时安也见好就收,只是依旧昂着头,将手放到了时鹤鸣手上。


    时鹤鸣把小皇帝从地上搀起来,又顺手替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


    刚才远看没察觉,现在近了才看见小皇帝头上用了不少心思,辫子里编进了几根银链子,链子尾端缀着金子做的小鱼,在烛火的映照下如同一尾尾跃动的金鳞。


    真是爱漂亮。


    时鹤鸣将一条缠进头发里的小鱼解救出来,把拆散的地方重新编好。


    祁时安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等时鹤鸣编完,他们之间有太多话该说,你是谁?


    有什么企图?


    为什么来帮我?


    帮我渡劫后是不是要走?


    能不能…不走?


    祁时安看着眼前跃动的烛火,将这些话都吞进肚子里。现在时光大好,煞风景的话日后再谈也不迟。


    时鹤鸣替他整理好头发,走到小皇帝身前,左手覆上右手手背,无比郑重的对着祁时安行了一礼。


    “从今天开始,无论在下是不是活着,都不会任何人能把您从这个位置上拽下来。”


    “霍光身后的人不能,沈樑更不能。”


    “在下保证。”


    真是个花言巧语,伶牙俐齿,贯会哄人的大骗子!


    他到底是哄了多少人!才学出这番蜜语甜言来哄我!


    祁时安一边在心底告诫自己,自己是九五至尊,是全天下的君父,要时刻警惕这些拍马屁的小人,一边又不可自抑地陷进时鹤鸣这番保证给他带来的安全感里。


    这感觉就像在你进退维谷,一筹莫展之际,有人踩着祥云从天而降,不容分说地站在你身后,誓与你共进退。


    别害怕,莫回头。


    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我们只争今朝。


    他说。


    第47章 世间事焕新半年约 这……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其中最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当属那个忽然出现的帝师时鹤鸣。


    有人说他是罔山上隐居的神仙, 被先帝请来教导他的儿子,也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人,是一只得了天地机缘修得人身的仙鹤,来找皇帝报恩的。


    关于这事民间议论纷纷各执一词, 朝堂上更是免不了唇枪舌战。


    祁时安坐在龙椅上, 冷眼看着底下官员就时鹤鸣到底能不能作为帝师吵得翻天覆地。


    “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是不同意的。


    “他执着先皇的玉璧, 且不说宫中老人皆已辨认, 确为先皇爱物,就连你我,也都数次在先皇身上见过…….”这是同意的。


    “诸位听我一言, 时鹤鸣出身来历放置一边暂且不论,其能力学识若何…….”这是写作拉架读作和稀泥的。


    祁时安在龙椅上坐的屁股发麻,耐心在这些七嘴八舌各自为政的朝臣们身上消耗殆尽,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朕乏了,各位爱卿有事启奏, 无事便退朝吧。”


    “皇….”一位红色官袍的男人张口欲言, 皇字已然露了头, 却在目光触及身旁紫色官袍,脸上不怒自威颇有几分清正气势的中年男子时硬生生将后半句憋了回去。


    沈樑目送小皇帝从龙椅上起身离开后, 对着刚才想开口的男人说:“严奉长, 在朝为官,谨言慎行,天恩难测,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应该懂。”


    严台知道沈樑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越过他直接同皇帝对话,想起这人一贯强硬的手段,背后汗毛直立, 出了一身白毛汗。


    “丞相说的是,在下谨记在心。”严台对着深深鞠了一躬,头也不敢抬,紧盯着沈樑的脚,等确认他走远了才直起身来。


    祁时安前脚离开大殿后脚就去找了时鹤鸣,也不知怎么的,这人出现之前他还有无尽的耐力同朝臣们虚与委蛇,可自从这人来了,这些耐力就像约好了似的统统消失不见,他看见朝臣们利欲熏心的脸就觉得恶心,恨不得立刻跑去找时鹤鸣洗洗眼睛。


    时鹤鸣正在偏殿空地上舞剑。


    剑锋破空声如鹤唳凤鸣,祁时安看着远处那道白色的身影在雪中舞出残影,冬日浅淡的日光将这些残影照成条条游龙,在与天一色的雪中纷飞后,凝在收了势的剑身上。


    祁时安看得正入迷,毫无察觉地对上一双淡漠的金色眼睛。


    这眼睛比冬日的阳光还冷,好像神山上终年未化,闪着金光的积雪,带着柔和的冷漠和专注的漫不经心。


    这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无欲无求,无情无爱,就像映着明月的深潭,有人贸然走上去试图捞月,便会一脚踏空,跌进水里溺毙。


    祁时安被这个眼神惊住愣在原地,神明无心这四个字凭空出现,在他心里烙下冒着热气的焦痕。


    “陛下。”


    祁时安听见那人在唤自己,眼神重新聚焦,却发现时鹤鸣原本冷漠的眼神忽然变了,变得温柔又专注,终年不化的雪融化成水,深潭变作镜子,神变成人。


    祁时安的心油然而生一种隐秘的快乐,这快乐像一头年富力强的小鹿在乱糟糟的心里上蹿下跳,撞得他头晕眼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


    他听见自己说,教我舞剑吧时鹤鸣。


    时鹤鸣起先并不想教小皇帝学剑,剑刃两面,舞动时锋芒毕露,不适合他。


    小皇帝适合学长鞭,鞭无锋芒,以柔克万物,借力打力,化势于无形。


    可奈何他架不住祁时安写满渴望的亮晶晶的眼睛,没有反抗的余地,只有点头同意的份儿。


    祁时安像一只小蝴蝶快快乐乐地朝他这飞来,停驻在他面前。


    时鹤鸣将手中剑递给他,先自己演示了一遍,再要求祁时安重复他刚才的动作。


    小皇帝照葫芦画瓢比划了一遍,手上像压了秤砣,脚下像踩了棉花,该抬的抬不起来,要落的落不下去,最后时鹤鸣实在看不下去,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扶上他的胳膊。


    “放松,跟着我。”


    祁时安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热度和耳边温柔的声音,嘴角无意识地抬的老高,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顺着时鹤鸣的引导一遍遍挥着剑,也许是挥剑的次数多了,竟叫他舞出些许意趣来。


    他觉着自己像一叶小舟,随着河面晃动,河水将他带去哪,他就跟着河水漂去哪,漂到河水尽头,若是漂到海里,他就从海中把他的河找出来,他肯定找得到。


    他舞了一会,又觉着自己像一片叶子,随着风晃动,风把他带去哪儿,他就随着风走,风停了他就在原地等着风,等风再次出现,等风找到他,带他离开这高墙。


    “陛下,专心些。”听见时鹤鸣在耳边要他专心,祁时安略带愧疚的咳了几声,然后装模作样地挺起腰板。


    可不挺还好,他们之间本来离得就近,时鹤鸣的下巴刚好在他耳朵上一点,这一挺直接将侧脸撞上时鹤鸣的唇角。


    祁时安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感受到有热气呼在脸上,而那人柔软的唇瓣蹭过自己脸颊。


    “啊……我…朕不是故意的!”


    时鹤鸣也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见祁时安捂着脸蹿出一米远。


    一种尴尬的气氛在两人间蔓延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祁时安先挑起话题,问时鹤鸣刚才学的剑招叫什么名字。


    时鹤鸣听见他的话,也松了口气,说道:“它从前有名字,叫苍生剑,如今….无法叫这个名字了。”


    祁时安被挑起了好奇心,追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是苍生,也不会爱苍生。”


    时鹤鸣低下头,指尖划过冷硬的剑身。


    “您知道什么是苍生吗?”


    祁时安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苍生就是活着的东西,活着的人和活着的兽,最多算上山间草木。


    他波澜曲折的前二十年有太多要思考的事,起先他要思考如何讨父皇母妃欢心,后来他要思考如何从那些宫女太监手底下吃饱了好活下去,再后来他要思考如何接他母妃出去,最最后他要思考如何坐稳皇位,如何利用沈樑牵制霍光,利用霍光约束沈樑。


    这一桩桩一步步,哪块都不能踏错,踏错一步,满盘皆输。


    所以他根本无暇顾及苍生,更别提思考这个问题。


    “朕——亦不知。”


    祁时安这句话说的大声,且理直气壮。


    “那在下和陛下打个赌,若是您先一步领悟何为苍生,在下凭您处置,不置一词;若在下先您一步,您就答应在下一个要求可好?”


    时鹤鸣后退几步,微笑着看着祁时安。


    讨厌!他又笑得这般好看!


    祁时安扭过头不看他,在心底盘算许久,这个赌约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但是随意摆弄时鹤鸣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所以即使想了许久他还是同意了。


    “好,朕同你赌。”


    两人约定以半年为期,半年后谁先领悟何为苍生,谁就赢了。


    “劳烦陛下和在下去个地方。”


    时鹤鸣带着全副武装的小皇帝避开所有人,悄悄溜出了宫。


    祁时安原本以为时鹤鸣要带自己出去玩,谁知道他带着自己在京城左拐右拐,最后来到城外一片雪地上。


    这片雪地很是奇怪,凹凸不平,像未经打磨直接粉刷的白墙,上面疙疙瘩瘩长满了瘤子。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祁时安疑惑得问道,他嘴上问个不停,脚下也没闲着,不断地往起踢着雪。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脚踢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可能是石头吧,祁时安想着,复而加重力道一踢。


    随着一声脆响,一个青白的物件被他从雪中踢出,在空中滚了两圈后落了地。


    祁时安刚要上前就被时鹤鸣捂住了眼睛。


    “陛下别看。”


    修长的手指将他的视线挡的密不透风,但祁时安还是从余光中看到自己脚下的东西,是一截断开的腕子,而自己刚才踢飞的东西,是这具尸体的手掌。


    刹那间,祁时安明白了眼前的雪地为何凹凸不平,因为这里的每一处起伏,都藏着一条不被在意的命。


    “他们是来京城躲饥荒的难民。”


    时鹤鸣的手还捂在小皇帝的眼睛上,眼前的景象太过凄凉,太过骇人,他担心祁时安害怕。捂了一会儿后,他感觉有一只手缓慢将自己的手拉下,是祁时安。


    祁时安背对着他,绕开地上的尸体,沉默的捡起那截断手,弯腰放在尸体旁。


    “朕不怕,时鹤鸣。”


    小皇帝的声音坚定有力“这是朕自己做的孽,朕就得看着,把每一个人的脸看全了,看看他们揣着怎样的痛苦去死。”


    “朕也得让他们看看,让他们都看清朕的脸,看清这个将他们置于死地,毫无作为的皇帝的脸,等改日九泉下相会别找错了人。”


    时鹤鸣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就这样看着祁时安一个接一个的扒开被雪埋住的脸。


    “陛下,这是在下教您的第一课。”


    “为君之道,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1】”


    “您的大臣可以不懂,可以不顾,您作为天下万民的君父却不能因保全自身将其视若无物。朝堂固然要肃,那些伸得过长的手固然要砍,但这一切都要排在百姓后头。”


    祁时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隔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他的子民,对着时鹤鸣躬身行礼。


    “学生祁时安,谨记。”


    而这一切被遥远墙头上更遥远的一点影子尽收眼底,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响起:“这个时鹤鸣,堪与您同道谋。”


    另一个声音稍显年轻,带着刀光剑影里打磨出来的锐意,只听那人道:“千人同茶不同味,有些人同道无法同心,有些人同心却不能同道,吴老,您说他是哪一种?”


    第48章 半年约虽作真亦假 京城又……


    京城又落了雪, 这雪从昨日晚间持续到今天早上,在地上积了半尺有余。


    时鹤鸣站在金銮殿门口,看着各大朝臣们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走。


    有几位着蓝袍的官员从他身边经过,看见他站在门口, 下意识拱手行礼。礼行至一半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只是空有帝师之名, 并无任何官职在身, 尚属一介白衣, 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眼下拱起来的手就变得尴尬起来,这礼是行还是不行?该谁行?


    官员正在尴尬间,就见眼前的人笑着拱手回了一礼, “在下只一修道之人,本不足挂齿,幸蒙先帝青眼得陛下以师相称,才得以面见诸位贤臣雅士。大人今以礼相待,在下方知陛下所夸贤能二字非虚。”


    几位官员原本对这个半路冒出来, 又和皇帝走的极近的所谓“帝师”抱有几分敌意, 现如今听他这一番话, 想到小皇帝私底下竟是这般看中自己,窃喜间那几分敌意也就消散了。


    没一会儿, 其他人陆陆续续也都来到殿外。


    时鹤鸣唇边带笑, 背着手看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在外头瑟瑟发抖,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风度全无也不敢先行进殿,对沈樑在朝中的影响力的认知又多了几分。


    “时大人,陛下让小的送这个给您…”


    思索间,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小跑几步到他身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什递到他手边。


    是一个包着大红锦缎的手炉。


    时鹤鸣在众人或直白或隐蔽的视线中接过手炉,同小太监道了一声谢。


    小太监听见这么个神仙人物居然对会如此温和的自己道谢,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回去复命了。


    小太监刚走没几步远,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停在了门外。


    马车华贵异常,朱红宝盖四周垂着嵌银琉璃球,琉璃球下带着长长的银丝络子。


    那车一停,后面立刻小跑上来两个太监,一个毕恭毕敬地拉开马车上厚重的门帘,弯腰候在一旁,另一个则熟练的撩了一下衣摆,头朝前手着地,趴在了雪地上。


    沈樑板着脸,脚踩着那人的背下了马车,昂着头负着手一路踏雪跨过门槛走进宫门,动作没有半分停顿,他甚至一点眼神都没分给旁边齐齐冲他躬身行礼的官员,毫不客气地上了台阶。


    见沈樑已经进殿,周围的官员们才直起身,跟在后面进了殿。


    小皇帝已经在殿内等着了,这会儿正没骨头似的倚在龙椅上张嘴打哈欠。祁时安看见沈樑来了,才晃悠着直起身在椅子上坐好。


    又是无聊的早朝,各地官员就像商量好似的,轮流用当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话来糊弄自己。


    祁时安对此毫不意外,毕竟沈樑在这儿,哪会允许第二种声音传到自己耳朵里。


    但今天不一样,祁时安抬眼悄悄看了一下西北角,那里安安静静地站着一个仙人。


    时鹤鸣穿着一袭白衣,头发披散在身后,垂眸安静地听官员们用好听话糊弄小皇帝。他正听着呢,忽然似有所感地抬头,同祁时安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俩眼睛刚对上,对方又极快的偏过头,将视线移到相反的地方。


    “支点还在生你的气诶。”旁观了这一切的系统冒出头,幸灾乐祸地调侃道:“要不你就听他的,徐徐图之呗~”


    徐徐图之?自己何尝不想徐徐图之。


    但是不行,没时间了。


    现在离霍光反叛不足一年,他必须在这一年内解了祁时安的死局。


    祁时安不愿让他过早地出现在沈樑视野里,为此在时鹤鸣提出要一同上朝的时候与他闹了别扭,梗着脖子既不看他也不同他说话,这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布置好作业后告辞。


    时鹤鸣知道祁时安忧心自己会遭沈樑毒手,但是没办法,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计划。


    他的视线越过一排排站的笔直的官员,落到最前方沈樑的背影上。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见官员们说的差不多了,祁时安就打算让摆手让郑保喊出那句退朝,可就在郑保张嘴的前一秒,底下一位官员举着一道折子往前走了几步。


    “陛下!臣有事启奏。”


    祁时安瞟了一眼沈樑,见那位依旧板着脸,好像对这位官员要汇报的事毫不在意。


    “讲吧。”


    得了令的官员迅速抬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臣要参司礼阁总管大太监郑保玩忽职守,将臣辖区内宜林县献予陛下的珍宝——八方盘龙塔落入山贼流寇之手。”


    祁时安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个东西,虽然他对这个什么塔半分兴趣也无,但皇家车队被山贼劫了这件事太过离谱,传出去有失皇家威仪,须得严肃处理。


    于是他转过头,质问郑保是否确有其事。郑保闻言立刻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为自己辩白,说自己并不知有此事,自己识人不清用人不明,被手下人欺瞒。


    祁时安思索片刻后看向沈樑:“朕欲派沈中郎率二十禁卫前往,丞相以为如何?”


    沈樑板着的脸缓和些许,对着祁时安略一拱手,“蒙陛下信任,犬子必剿平山贼,替陛下寻回失物。”


    祁时安点了点头,踢了仍跪着不敢抬头的郑保一脚,“看看你干的好事,东西丢了还要劳烦沈相的儿子,还不快去谢过沈相?”


    郑保被不轻不重地提了一脚,抬头看了一眼祁时安,发现皇帝的眼睛一直放在远处时鹤鸣身上,心里有了主意。


    他随即起身,匆匆走到沈樑身边说道:“小人谢过丞相恩德…”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凑近了同沈樑说:“沈相有所不知,有传言那伙山贼是早些年龙泽那边逃过来的流民,借着北虎山易守难攻的地势作威作福多年,过往商贩无一不羊入虎口,令郎……”


    沈樑被他这么一提醒,面上虽然不显,心里不免有所考量。自己的儿子性子温吞,不是将才,皇帝虽有意卖他个好,但此事并不是全无风险,就像这个阉人所说,山贼借山势作乱多年,自己儿子成功了尚好,若是失败了…….


    沈樑看向祁时安,却发现小皇帝正盯远处一人出神。


    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帝师,时鹤鸣。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沈樑嘴角略微上扬,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吧!


    “陛下,犬子资质平庸,恐难当重任。臣请陛下遣帝师与犬子同往,一则仰仗帝师韬略以保万全,二来令犬子等蒙帝师教诲。”


    祁时安听了这话先沉默了几分钟,而后似笑非笑的与时鹤鸣四目相对。


    “听见沈相的话了吗,他叫你一同去呢老师。”


    时鹤鸣听出祁时安话里的不满,从角落里走上前,“在下愿意同往。”


    人是自己在朝上惹生气的,当然还得自己下了朝哄。


    时鹤鸣坐在书桌旁,听着祁时安冲着他大声喵喵。


    “你明知道沈樑那老贼用你给他家傻儿子垫脚!这事办好了是他儿子的功,办不好就是你的过!朕昨夜就说过要从长计议徐徐图之!现在可好!他看出来朕亲近你,第一个拿你开刀了!”


    时鹤鸣但笑不语,伸手替他研墨。


    祁时安是一个对于衣食住行极其讲究的人,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无一不细,就连平时碰都不怎么碰的墨,也是上好的松烟墨。


    松烟墨研出来的墨汁色泽肥腻,质性沉重,又有别称为“黑龙髓”。


    “你到底有没有听朕在讲话!”


    祁时安输出一通,转头发现输出的对象正全神贯注地研墨,自己的话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刚消下去的火又蹭地一下窜出来。


    他丝毫不顾及形象直接一屁股坐在书桌上,整个人面对着时鹤鸣,两条腿侧着贴向研墨之人的手肘。


    “老师!”


    “时鹤鸣!”


    “你看着朕!朕在和你说话!”


    时鹤鸣用一只手将他的腿推开,依旧不紧不慢地研墨,见他这样,祁时安索性直接伸手掀了砚台。


    刻着山水亭台的龙尾砚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墨迹随着砚台滚动的轨迹洒落的到处都是,门外候着的宫人冷不防听到这声巨响,察觉皇帝震怒,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都没敢进去,最后在门外齐刷刷跪了一片。


    时鹤鸣叹了口气。


    “陛下无需这样,在下就是为您来的,也向您保证过这江山只能是您的,至于其他人,沈樑也好,霍光也罢,都与在下无关。”


    说完这句话,时鹤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满是字的纸,将其递给暴怒中的皇帝。


    “生气归生气,功课还是要做的,这是您今晚的功课,明日在下会来检查。”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往寝宫外走,祁时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震惊中带着委屈,委屈中透着未消的余怒。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忘给我布置作业?!


    时鹤鸣走到门口,终是没忍住,一只手扶着门框,回身逆着光冲里面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陛下,信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对您来说是,对我亦是。


    他的声音很轻,像悠长的叹息,又像炭火熄灭的余烬,随风四散开来。


    郑保等时鹤鸣彻底离开后进了门,他看着狼藉的地面,不动声色的等着他主子发话。


    “你倒是乖觉,事情做的很好…….”


    郑保抬起头,发现祁时安的脸上空白一片,所有夸张的,流于表面的委屈和怒火都随着刚才那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无踪。


    帝王心果真…….深不可测。


    第49章 真亦假怕是有还无 剿匪的日子……


    剿匪的日子就在今天, 时鹤鸣带五六人扮作进京的粮商先行出发,从西绕到北虎山后进山。沈樑的儿子沈思危带剩下的人埋伏在山下,等时鹤鸣找到山贼老巢,发出信号后再冲上山剿匪。


    为了隐藏身份, 侍卫们将皮甲都穿在了粗布麻衣里面, 束起头发扮作随行的仆从。时鹤鸣自己则换上一身锦缎华服, 坐在马车里等待山贼出现。


    山路崎岖难行, 马车摇摇晃晃。


    “真是可悲啊时鹤鸣,你还在琢磨如何把自己推到沈樑面前,做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这边儿小皇帝已经先一步把你推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我说你到底图什么,他祁时安分明只拿你当一把好用的剑,你现在对人家掏心掏肺,等事情都结束了,他就该对你掏心掏肺了!”


    系统分出心来, 一边控制白鹤在天上跟着车走, 一边贱兮兮地拿话刺时鹤鸣, 想看时鹤鸣因为祁时安的不信任难过。


    “我什么都不图,也不会难过。”


    时鹤鸣一眼就看出了系统的小心思, “祁时安是皇帝, 又处在如此境地,自然要小心为上步步为营。他信我也好,不信也罢,都与我要做的事毫无关系。”


    系统见心思被他拆穿,冷哼了一声挖苦道:“你就活该被他利用。”


    被利用?听起来是件好事。


    他甘愿成为祁时安手里的一把剑,为他擒虎狼斩豺狼,将天下还给这个野心勃勃又没有安全感的小皇帝。等飞鸟尽良弓藏, 他该退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祁时安也不至于太难过。


    他该这样的….对,这是最好的结局。


    时鹤鸣这样想着,闭紧了眼。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些许动静,时鹤鸣静静地听着。


    枝叶断裂声,衣物摩擦声,呼吸声,还有松软的雪被踩踏的咯吱声…


    他们来了!


    随着马猝然受惊发出的声声嘶鸣,一只磨得锃亮的羽箭悍然插进马车,擦着时鹤鸣的脸钉入车厢,箭身没过马车木质内壁一寸深。


    前方传来兵戈交接声,侍卫伪装的仆从们见机行事,眼瞅着时机已到便假意不敌,瞄着山贼挥刀的空档,一个个抱头做鸟兽状往林子深处窜。


    很快,整个现场就只剩马车中时鹤鸣自己。


    时鹤鸣扯了扯衣袖,顺势软倒下去,并在为首那人扯开门帘的瞬间挤出一丝哭腔:“是谁……?”


    贼首顺着车门往里面探身,看见角落里瑟缩着的人影哈哈一笑,“好俊的公子哥儿!”


    时鹤鸣闭着眼睛感受到粗砺的声线和着冷气逼近,紧接着一双大手牢牢扣住他的手腕,猛一发力将他从车中硬生生扯了出来。


    时鹤鸣顺着那力道被扯下车,下车时故意一脚踏空,跌在雪地上。


    贼首看着眼前人长相异于常人,银发散乱在雪地上,神色惊慌眼睛却一直紧闭,手在半空摸索个不停,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呦,可惜了,是个瞎子。


    “你虽是个富家子,还是个瞎子,可撞在我手里断没有让你活下去的道理,你既看不见我的脸,我便告知你名字,让你做个明白鬼,有朝一日也好找对人索命。”


    时鹤鸣坐在雪中感受到一阵罡风自上而下朝自己头上劈砍下来,手在雪中摸索了一会,将一块碎石握进掌心蓄势待发。


    “我北虎山胡有志,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短促的呼唤破开凝固的空气。


    时鹤鸣听见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自己前方停下来。


    “大哥!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让我看看他的脸。”贴着自己耳畔响起的声音清脆中带着难掩的稚嫩,约莫是个未加冠的孩子。


    时鹤鸣假作惊慌地一偏头,正巧将整张脸暴露在贼人的视线下。


    这后来的山贼是个长相清秀的矮个子,他摸着下巴仔细打量时鹤鸣半晌,若有所思地晃了晃头。


    贼首看见自己的师爷盯着这个小白脸看个不停,促狭地打趣道:“怎么着,你还有龙阳之好?”


    那师爷到底年纪小,听见这话气得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大哥莫要打趣小弟!小弟只是觉得他…”师爷说着退开几步,走到贼首身边,凑过去对他嘀嘀咕咕。


    “大哥怕是忘了小弟也是江南人,江南有个富甲一方的粮商名叫林双江,有传言他的儿子娘胎里带着怪病,也瞎了一双眼睛。”


    又一阵刀刃破空声,贼首将刀放下收回鞘中,踏着雪走到时鹤鸣面前,粗重的呼吸扫过他额发。


    “你父亲可是江南林双□□首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时鹤鸣适时地将头低下剧烈咳嗽了一阵,再次抬起头时眼角微红,如惊弓之鸟般抖着身子说:“家父……确是林双江….他听闻李神医游历结束回京,就叫我跟着送粮的车队进京求医…别杀我,后面有四车粮,除却送给李神医的头车,其余皆可送于你……”


    他正说着,后面又一阵踩雪声传来。


    “大哥!这人真丧良心!后面拢共拉着四车米,就第一车拉的是新米,其余三车都是发了霉的陈米,但也能吃…”


    贼首当即冷笑出声,“把好米送人治病,把发了霉的米拉到市上卖,你爹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今儿我胡有志就效仿那些绿林好汉。弟兄们!把这个富家子带回去!咱今儿劫富济贫!”


    随着一声声欢呼,时鹤鸣感觉有一双大手粗鲁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紧接着有人拿麻绳绕围着他绕了几圈,将他紧紧绑住。


    许是他演技太好,又或是这些山贼性子太直,这群人显然对他盲人的身份深信不疑,连弯都懒得绕,带着他抄近路回了老巢。


    时鹤鸣在心中呼唤系统把他们抄的近道记下,看准时机就带着山下候着的沈思危一行人上山。


    听系统懒洋洋地回了声好,时鹤鸣暂放下心,任由那山匪推搡着把他关进一间充斥着霉味的屋子。


    时鹤鸣听着那伙人吵闹见间脚步渐远,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摸向地面。


    这似乎是一间柴房,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散乱的堆着些受潮的木头。


    他先在地上摸了半天,又捡起一根木头在手中细细摩挲,这根摸完了就换下一根,直到摸到一块尖利的凸起,就将其拿在手中,对着绑着自己的麻绳一下又一下地磨。


    他坚持不懈地磨了好久,把自己的手腕磨得发酸,把那麻绳都磨烫了依旧没能弄断绳子把自己放出来,于是他慢慢缩回到角落,头抵在膝盖上半晌,轻喘着哭出声。


    就在他抱头啜泣间,原本静悄悄的柴房内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在不大的柴房上空炸开。


    “看来,你是真瞎。”


    是那贼首!他竟一直留在柴房中没走!


    贼首不愧是贼首,能在这世道上活着的哪有真正性子直的人,都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只有道高一丈才能制住这魔高一尺。


    他跟着时鹤鸣进柴房后就一直站在门口,先挥手让其余人正常出门,自己则留在屋里观察这个自己撞上来的小肥羊,看他到底是真瞎还是装瞎。


    那贼首抱着臂冷眼看着时鹤鸣在地上摸索,看着他挑选缺口锋利的木头磨绳子,试图把绳子磨断,又看着他失败后绝望地哭。


    真是个孬种!哭都不敢大声。


    贼首在心底给时鹤鸣发生了软蛋怂包的标签后就迈着方步走了。丝毫没注意到那细小的哭声早已停止,“软蛋”抬起头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终于走了,这个山贼头子长的五大三粗的,心还挺细。”


    系统玩心大起,迫不及待地冒出头,“什么时候动手啊,我看那伙人正张罗着做饭呢。”


    时鹤鸣睁开眼睛,一双金色的眸子在阴暗柴房里熠熠生辉。


    他站起身,拍了拍皱了的衣袖,透过横七竖八被木头封住的窗户,将眼神放在其中一道与其他人相比,略显的单薄的背影上。


    “再等等”


    时鹤鸣要等谁?所有的人马不是早侯在山下了吗?


    系统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能默默地缩回去等那人出现。


    不过好在那人没让他们等太久,太阳刚一落山,时鹤鸣就敏锐的察觉到有人悄悄打开门锁,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外面的山贼吃饱喝足早已结伴昏睡过去,山间此时除了鸟兽的低鸣外再无其他声音,所以这一声闷响就显得尤为震耳。


    走进来那人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给时鹤鸣磕了个响头。


    “求求您!救救我的父母!救救江南的稻农!”


    一缕月光透过缝隙打在跪着的人脸上,来者身形单薄矮小,面容清秀,正是白日那个未加冠的小师爷。


    时鹤鸣慢吞吞睁开眼,对着那人低声说:“你知道我是谁。”


    师爷见状抬头,视线对上那被满屋月华笼罩的人影。


    眼前人银发金瞳,如水的月色似乎对他格外钟情,丝毫不顾满屋的阴暗还未曾驱赶,只一个劲的向那人涌去。


    仙人在哪里,哪里就有光。


    “我知道您!您是神仙,是先帝请来的帝师!”


    师爷说着反手拉开束发的方巾,一头墨发倾泻而下。


    “求您救救长阳县!为我们长阳县稻农做主!”


    第50章 有还无何故强做伪 月色似水凉,可……


    月色似水凉, 可这寒冬腊月的水再凉,也凉不过柴房里长跪不起之人的心。


    时鹤鸣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女双眼含泪,双膝砸在地上惊起一片尘灰。


    “仙长明鉴。”少女将头更深地低下去, 地上经久凝结的脏污在她额头上留下一道黑痕, “民女名为余敏慧, 江南长阳人。”


    “长阳县令宋承阳以为圣上建造行宫为由, 强占民田,试图用贱价从稻农手里买地。稻农们不肯,他便派人纵马入田踏坏秧苗, 稻农们被官兵拦着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刚插下去的稻苗毁于一旦。”


    “民女的父母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家中世代种田,一家人全指着这块地活命,如今地被官府强买, 一家人走投无路只能背井离乡逃去邻县。”


    余敏慧直起身子, 抬头看向时鹤鸣, 一双乌黑的眼睛亮如寒星。


    “都说民不与官斗,可家父实是不甘心祖辈传下来的良田就这样不明不白无凭无据的易了主。他不识字, 就在街上花了三钱银子找个讼师写了一纸诉状, 打算呈给江南郡守。”


    “可谁知诉状写完的当天夜里,一群官兵举着火把冲进我们暂住的破庙,不由分说的将家父家母全都压走,我因为去山中采药逃过一劫。家父家母年逾半百,旧疾未愈,受不住牢中酷吏日夜逼供,抛下民女撒手人寰。民女更是一周后才在城北乱葬岗发现他们的尸身…”


    余敏慧身体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但时鹤鸣仍从那变了调的尾音中听出莫大的悲痛来。


    “民女扮作男子一路向北,经人提点混入这伙山贼中等待时机。我知道仙长因何而来,也知道遭劫的贡物在哪儿,这伙山贼不是大奸大恶之辈,都是走投无路的难民聚在山中抱团取暖。劫掠贡物是我出的主意,整件事皆是我一人之过!民女愿承担一切,只求仙长将此事告之圣上,为长阳稻农做主!为家父家母申冤!”


    时鹤鸣因为站的太远而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看着少女再一次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地上脏,起来吧。”


    他叹了口气,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总在叹气,胸口像郁结着一团去了刺的乱麻,算不上痛彻心扉,就这么不温不火地难受着。


    “长阳受害的稻农众多,咽不下这口气的人也不在少数,你……”


    时鹤鸣话刚说到一半,另一半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不忍心再对上少女的眼睛,只得敛下长睫,转身极小声地问了一句,值吗?


    值吗?


    这句话是在问谁呢?


    问声声泣血的少女,问举头可见的日月青天。


    “值。”


    身后传来少女一句轻叹,“民女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若能以一人换百人好梦安眠,虽死,无憾。”


    时鹤鸣走过去弯腰将她从地上搀起来,定定地,看着这个高贵的灵魂,一字一顿。


    “你虽失了骨肉血亲,失了亲父,但我会教你同天下万民拥有另一位父亲。天上的太阳还是热的,只是被浮云遮住,暂时失了热气。你先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我带你上朝,面圣。”


    余慧敏听到这句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蜂拥而至的复杂情绪,哽咽出声。


    “民女叩谢仙长。”


    时鹤鸣回到窗边,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忽觉脸上一凉,有什么东西极轻地划过面颊。


    “时鹤鸣,你哭了。”


    系统告诉他,这种东西叫眼泪。


    他哭了?


    真是奇怪,他分明同往常一样,心中平静无波。他既没感到痛苦,也没觉得快乐,何谈落泪。


    “哼,因为你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修者时鹤鸣了,季斯时那个可憎的小人把你从天上拉下来,给了你一颗心。你现在是扎根于血肉之心的一具肉体凡胎。你越是用心看世界,人世间的一切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会像苍蝇看见肉一样缠上你,你不再是天上仙了,是可悲的笼中鹤!”


    时鹤鸣对系统这番话不置一词。


    他垂眸站在窗口,用沉默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他不曾落泪,系统也不曾说出那番话,只有那不断颤动的长睫在暗中昭示一切。


    一人一统在黑夜中等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时鹤鸣看着月上中天,说了一句:“去吧,我们该走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重重树影中忽然冲出一道白光,那白光直穿云霄,在夜空中唰地展开翅膀,盘旋半圈后发出一声清脆鹤鸣,往山下飞去了。


    沈思危一直按照时鹤鸣的话,老老实实的带人守在山下。


    他身边亲近的一名仆人实在是看不下去,犹豫了半天最后跑到他身边,劝他与其被动地等时鹤鸣的信号,不如他们一鼓作气地冲进山去,先找一找,若是半刻钟内找不见山贼老巢,就干脆放火烧山,山火一旺,不愁逼不出来他们。


    沈思危性子软,优柔寡断又没主见,向来喜欢听从别人,他虽不理解仆从的真正意图,不知道人家是怕时鹤鸣抢功,只道那仆从有了更好的主意。


    “也行……要不就按你说的办?”


    仆从听了大喜,忙不迭地跑去让大家集合,拿起武器准备进山。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天上先是一声鹤鸣,紧接着一只身形优美,通体洁白唯有头顶一处鲜红的鹤落了下来,敛起翅膀停在他们身前。


    众人看见这个突如其来的祥瑞之物纷纷围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系统看见这群人脖子上空顶着个不灵光的脑瓜子,气得翻了个白眼,飞到沈思危头上狠狠地啄了他一下。


    沈思危被啄得天灵盖生疼,有些委屈地抱头呵斥:“好好地你啄我干甚!?”


    幸亏随行的侍卫里有一个机灵的,他想到和他一同当值的弟兄里面有一个曾见过时鹤鸣,提到过帝师有一只同他长相相似的仙鹤,惊叫出声。


    “我知道了!是帝师!是帝师叫它来给咱们带路!”


    系统见终于有个明白人,感动的直扇翅膀,待看见侍卫们拿起武器准备出发后,展翅冲入山林。沈思危他们紧随其后,按着白日那条小路没过多久就到了山贼老巢。


    一外出如厕的山贼看见一群穿着甲胄手拿武器的士兵冲进来,吓得迅速提起裤子,回头大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尚在睡梦中的贼首被喊声惊醒,一个打挺从床上爬起来,抓过身旁的长刀出门迎敌。


    时鹤鸣安静地站在柴房里,听着外面两路人马兵刃相接。


    令人惊讶的是,沈思危居然打了头阵,持着一柄红缨枪冲到最前面,与那贼首对上。


    系统看得津津有味,对着沈思危发表评论,“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虽然沈思危他家的心眼全长他爹沈樑一人身上了,他榆木脑袋蠢得挂相,但好在是武艺不差,一把长枪舞的猎猎生风,所向披靡啊!”


    时鹤鸣罕见的点了点头,同意了系统的看法,打斗中的沈思危脸上全无初见时的呆滞,果决坚毅,他此刻就像武神附体一般,借着火光寥寥几眼就判断出贼首下一个进攻动作,看准了贼首回身时一个微小的破绽,长枪向下一刺一挑,将其反制于地。


    其余的山贼虽看见大哥被俘集体奋然抵抗,但群龙无首士气大跌,败北已成定局。


    时鹤鸣见外面局势一边倒,推开门缓步走出柴房。


    “贡物在后边货仓,带着他们一块儿回去吧。”


    沈思危道了声是,随即招呼着侍卫将山贼们一一捆好,等待回京将其压入大牢。


    回京的路途不远,不消半刻钟便到了。时鹤鸣先行一步进入宫中去见了小皇帝。


    小皇帝这个点儿仍未睡觉,正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沉思。他见时鹤鸣走进来,抬起头冲着他咧嘴一笑。


    “老师此行可算顺利?”


    时鹤鸣上前几步看着桌子上白日自己布下的作业,眉头一皱。


    “这你可有认真完成?”


    系统听出他话里的怒气,探头一瞧笑的抱着肚子打滚。


    “哈哈哈哈这什么玩意哈哈哈哈,他到底学没学过习啊。”


    时鹤鸣自觉布下的题目不难,只是《孙子算经》和《张丘建算经》中最基本的几道问题。


    这几道问题看似与君王治国理政毫不相关,但若能活学活用,日后修水利河道,军需调度,赋税收缴等方面再无一人能以小动作瞒过祁时安。


    但祁时安显然没能理解时鹤鸣的苦心,他在每一道题下面都写了四个大字。


    朕不知道。


    当然,光凭这几个字并不能填满整张卷子,祁时安在绞尽脑汁解题时无意思地在纸上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时鹤鸣的名字。


    祁时安见时鹤鸣已经看见了他的作业,悻悻然缩回了欲盖住纸的手,低头琢磨一会后,慢吞吞地拉住时鹤鸣袖子试图转移话题。


    “老师还未告诉朕,此行有何收获呢。”


    时鹤鸣不理会君王的示好,长袖一挥转身走出殿外,走之前意有所指地看着祁时安眼睛说:“您早已知道,还需在下言明吗?明日上朝再谈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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