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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疯月无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强作伪怎料暗恨生 严台跟……


    严台跟随众多朝臣们站在金銮殿外等候早朝, 大臣们无事可说,三两成群议论起今日天气来。他们说今日黑云压城,干枝凝霜,是大雪之兆。


    可严台对天象知之甚少, 插不上话, 只好顺着他们的目光仰头远望, 见天边确实沉甸甸地积着大片阴云, 但……是他的错觉吗?他竟觉得有丝缕金光从云彩后面挣扎着要透出来,等他闭了闭眼再度看去时,那金光却已消失无踪。


    “严奉长, 莫要看了,丞相大人已经到了,走罢。”


    经人提醒严台才惊觉自己因追寻几道莫须有的金光险些误了时辰,匆匆谢过那人后抬脚踏进殿中。


    皇帝今天似有什么心事,垂着头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连底下发言的臣子换了几番都不知道,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就在大家以为今日早朝就要这般匆匆结束时, 祁时安忽地抬起了头,目光炯炯有神。


    原是帝师走到中间, 欠身发言。


    “陛下, 中郎沈思危在剿匪一事中英勇善战,替陛下寻回贡物八宝盘龙塔……”


    时鹤鸣的话才说一半,最前面站着的沈樑便哈哈笑着对祁时安一拱手,众人皆以为他要为自己儿子争功,谁知道沈樑不走寻常路,反而夸起时鹤鸣来。


    “能得帝师美言,犬子也算是不虚此行。陛下, 犬子仰慕帝师这般仙人风姿已久,自那日之后开口闭口都是帝师所言,言行举止深受帝师影响,身上竟也有了些奋发图强之意,臣作为人父,恳请陛下应允帝师出宫,教导我儿一二。”


    这…丞相这是要拉拢帝师?


    朝臣们都是人精,哪还看不出沈樑这话的真意?只怕让时鹤鸣教他儿子是假,离间皇帝和帝师才是真。


    沈樑这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算盘珠子都快蹦皇帝眼睛里了,皇帝这还不生气吗?


    何止是生气,祁时安都快气死了。


    你沈樑那个傻儿子自己不开窍还来和我抢老师?做梦!老师是我一个人的!


    暗中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抢走朕的老师,大使离间之计,要朕身边无一可用之人,真当朕是软柿子,怕了你吗?!


    不过也算歪打正着,你沈樑越是这样,就越是告诉我老师不是你的人。


    想到这儿,祁时安的气也就消了些,他摆出一副笑脸示意时鹤鸣继续说。


    “另外,在下剿匪之时意外得知一事,此事关乎皇家体面,兹事体大,在下已将苦主带至殿外暂候等待召见,陛下可宣她进殿。”


    祁时安撇了沈樑一眼,让郑保宣苦主进殿。


    余敏慧走进殿,看见周围站的齐整的朝臣,一颗心七上八下,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缓步走到中间,向皇帝行跪拜礼。


    “民女余敏慧叩见陛下,祝陛下福寿绵延,经久不衰。”


    她行完礼后,就一五一十地将她来京城,混入山贼等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小皇帝。


    祁时安虽早就从暗卫口中听闻霍光手底下的一个门客救了一位江南来的难民,后来又把他送进山贼老巢,让他教唆山贼抢走贡物,似有所图,但个中关节他并不知道。


    现在看见苦主眼中含泪,跪在自己面前如杜鹃啼血般将她一路辛苦诉之于口,心里很不是滋味,连一贯保持的笑意都僵在脸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打着朕的名号在外边胡作非为!贪赃枉法,藐视人命,行事如此大胆狠毒!我看他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祁时安在殿中发了好一顿脾气,底下的朝臣见小皇帝又开始发癫,轻车熟路地跪了一片。


    “陛下,启禀陛下。”一位身着红袍的官员从队列中跪着挪出来,低头对祁时安说:“臣以为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与江南百姓生计,需谨慎对待。臣记得修建行宫一事是先由严奉长寻吉时测算选址,再由江南郡守尹昌监督修建…….”


    严台正跪着呢,见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忙不迭地也挪了出来,挪之前还自以为隐晦地看了沈樑一眼。


    “启禀陛下,行宫选址各太史令太祝令皆有参与,属下及其余人均算出宝地位于江南西南,但江南之大,范围之广,西南部更是包括长阳临安在内十余县……”


    “严奉长这话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可朝上谁不知你严台与江南郡守尹昌曾师出同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长阳县令更是你妻母家宗亲!”


    眼见这火越烧越广,越烧越偏,祁时安这才慢条斯理地发了话。


    “严奉长与江南郡守尹昌皆是兄长在位时,由沈相举荐的能臣,兄长在位之时曾同朕盛赞二人之品行高洁,有先贤之遗风。朕不信如此骇人听闻之恶事与这二位贤臣有关…”


    听见皇帝话里话外都是为沈党开脱之意,最先挑起事端的官员也说不出话了,正在他叹息时,却听祁时安话风一转。


    “但此事影响恶劣,朕向来痛恨鱼肉百姓之人,时鹤鸣,苦主既然是你带回来的,此事就由你去彻查一番吧,朕命你为江南监御史,即日赶赴江南长阳,还稻农一个公道。”


    “另沈中郎不是仰慕朕的老师,想日日受其教诲吗,那就派沈中郎为江南刺史,调用一支精锐禁军随你们同下江南。”


    本以为到这儿,这件事就结束了,谁知小皇帝又异想天开的解开自己的腰中佩戴的一柄长剑将其递给郑保,命郑保将剑送给时鹤鸣。


    时鹤鸣接过见一看,面色稍显欣慰。


    时安将自己的苍生剑日日佩在身上,显然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天下苍生,孺子可教。


    系统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觉着这个支点心思全然不在苍生上,都在剑上。一边怀疑忌惮着时鹤鸣,怕时鹤鸣表面向着自己,实则是霍光沈樑他们的人,一边又难抵心中冲动睹物思人。


    这个支点比前几个复杂多了!


    祁时安不知道有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在背地里蛐蛐他,他站起身,破天荒地走下龙椅来到时鹤鸣面前,神色严肃地同他说:“老师,朕将这柄苍生剑送与你,江南百姓就靠老师您了。”


    待到下了朝,各位朝臣纷纷抬头望着天,进殿时蔽日的乌云现已散了大半,严台原以为是错觉的金光如今大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刺破层云直冲殿内。


    严台回首冲着金光落下的方向看去,殿内的两人,一个面容艳丽,一个气质空灵。性情反复无常的帝王正扯着帝师的袖子拖长声音讲话,往日里一副表面温和实则生人勿近姿态的帝师正别过脑袋,故意不肯作出回应。


    刺眼的金光在此时竟成了他们二人的背景,帝师的眼睛圣洁胜金光几分,陛下的乌发浓稠过金光后的阴影。


    他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左手拇指指尖在关节处点了几下,最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天下,要变天了。


    变不变天祁时安不知道,他只觉得他的老师!时鹤鸣!要变心了!


    祁时安下了朝就将时鹤鸣拉回寝宫,满脸怒容地冲着他喵喵。


    “你才同那沈思危见了一面就勾得他念念不忘日思夜想!求他那个心眼比筛子还多的爹讨你过去!我才说了一句他没主见您就向着他,责怪我,说我背后说人家坏话!”


    “我是才是你的学生!你当时可是为我卜卦为我来的!”


    “这次沈思危和你一同去江南,你什么也不许教他!不许同他讲话!不许和他宿在一处!离他远远的!你睡驿站头间他睡尾间!”


    听闻此话,时鹤鸣心中九分无语,一份狐疑。


    他的学生这是又唱的什么戏,又在试探他什么?


    “陛下谨言,在下只是您的老师…”


    莫说时鹤鸣不得其解,就连祁时安自己也对这匆匆涌来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一方面对时鹤鸣充满防备保持怀疑,一方面又下意识的亲近他。


    他甚至怀疑时鹤鸣不是修道的,而是罔山里头擅长勾魂夺魄的精怪化了形,利用妖法勾得他七荤八素,三魂七魄都易了主。


    可他转念一想,莫说朕只是一个傀儡皇帝,就是那沈樑霍光若是有能召唤精怪的神异本领,早就杀自己而后快了,还用等到今天,要时鹤鸣来引诱朕吗。


    说到勾引,祁时安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气的咬牙切齿,只觉得两只手上面有蚂蚁在爬,爬的他心里又痒又麻,叫人想拿刀剁了这双不对劲儿的手,用强烈的痛觉驱赶心中的酸涩。


    时鹤鸣正坐在书桌前为偏科的小皇帝批改作业呢,刚改到一半,光就被一个硕大的影子挡住了,他一抬头就见小皇帝飘到自己跟前儿,浑身散发着黑气,低声说:“若是那沈思危趁您不备躲到您房间里意图勾引…….您就直接砍了他,后果我担着就是。”


    他怎么还没忘了这茬啊…….时鹤鸣不紧不慢地抬手冲着小皇帝灿然一笑,然后结结实实在皇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慎言。”


    寝宫终于安静了,时鹤鸣松了口气继续批改皇帝令人糟心的作业。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就又听见祁时安的声音。


    祁时安背对着他蹲在角落里面壁,嘴里不停嘟囔,眼睛时不时还往他这边瞟:“她那敏慧二字起的倒是极好….模样也俊….”


    第52章 暗恨生遥寄江楼月 文案回收倒计时……


    远去江南的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祁时安倚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沈思危挤开时鹤鸣的随从,抢先伸手为他撩开帘子。


    “主子,咱回去吧, 眼瞅着雪又要下了, 天寒地冻的, 别伤了身体。”


    郑保看着小皇帝也不说话, 就只一个劲儿痴痴地望,既担心又害怕。


    担心祁时安吹风受了寒,害怕自己心中关于这对师生的预感成真。


    祁时安没理会郑保, 眼睛追随着那人弯身进了马车。


    他会不会往这边看一眼?


    他若往这边看了,就说明他心中尚舍不下我。他若不看……


    不,他不会不看的,我是他最在乎的人,是他唯一的学生, 老师出门远行心中怎会不记挂学生。


    小皇帝在城头等了许久, 久到天地间忽然飘起雪花, 久到纷扬的大雪将天与地连成惨白的一片。


    那人乘着车踏着雪远去成苍茫中的一点黑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没看我……一次都没有。


    失落夹杂着某种超出掌控且不能用理智与疯狂等词概括的, 更为复杂的情感袭卷了祁时安的大脑, 他恍惚间竟觉得有人趴在他的耳边,冲着他的耳朵大喊:快!现在!冲下去骑马追上他质问他为何不曾看上一眼。


    我何尝不想追上去,或是压根不让老师走,可朕不能啊….


    祁时安忍住心中不断叫嚣的冲动,将手伸向虚空,对着远去的黑点虚虚一握。


    没关系,只要他先一步完成赌约, 老师总会回头看他的。


    “大人,前面有人挡路。”


    时鹤鸣的车队走出城没多远,车帘外就传来侍卫的声音,他撩开车帘往外一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身着灰袍,书生模样的青年正狼狈地从厚厚的积雪里向外拽他的书箱。


    积雪又厚,书箱又沉,而那书生裸着一双手,皮肤皲裂满是冻疮,有的伤口已经因为使力再度破开,冒着热气的血顺着书生指尖向下,还未落在雪上便被冻成一颗颗鼓胀的冰珠。


    “去帮他一下。”时鹤鸣示意侍卫停下车,自己则走上前询问发生何事。


    那书生正拽着呢,忽然间看见后面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又下来一个白花花的人影,竟以为自己看见古书上随雪而生专食人心的妖怪,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只是手里仍旧抓着书箱的带子。


    “别害怕,在下并非妖鬼,只是天生有疾,相貌异于常人。”


    时鹤鸣看见书生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想笑又觉得不妥,只能强忍住笑意,开口向其解释。


    “啊……小生失礼了….”


    沈思危见后边车队迟迟未动,以为时鹤鸣出了什么事情,赶忙调转马头跑了回来。


    刚一回来就看见他心中的神仙和一个长相俊秀的穷书生在雪地里聊的不亦乐乎,“仙…大人,现在雪大,快些回车上吧,莫要冻着了才是。”


    时鹤鸣正聊的开心,听了沈思危的话才觉得冷,于是张口问了那书生要去往何处。


    可谁知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这书生也要去往江南,时鹤鸣又细问了下,发现眼前的书生正是江南长阳县人。


    “长阳县距此尚有百里,四条腿的马跑起来还要两天,凭你这条细腿岂不是痴人说梦!”


    沈思危听到这书生竟然想用走路的方式一路从京城走回长阳,险些被惊掉下巴。于是和时鹤鸣商量着载他一程,时鹤鸣正好也有此意,于是那书生就再三感谢后坐上了马车。


    那书生说自己叫吴明,进京赶考落榜,一直拖着不敢回乡,如今已离家半年有余,心中思乡之情愈甚,这不,还是动身了。


    江南路远,天寒地冻的又没什么景色好看,吴明在车中半晌有些无聊,主动和时鹤鸣说起话来。


    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百姓民生,在时鹤鸣问到长阳县时不约而同沉默了下去。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透过窗看着被雪覆盖的农田,看着裸露于雪中的田埂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太阳西斜,一道道污浊的光打在吴明脸上,将他的脸分隔成两片完整的阴阳,他才轻声吟了一句诗。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时鹤鸣看着吴明被光笼罩的半张脸,几次张口想说你们的君王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他重视自己的龙椅甚于百姓,将你们排到了后头去。


    这句话在他喉咙里舌尖上打了几圈还是被咽了下去。


    “大人!往前三百米,过了这道桥就到江南了!”


    按理说初到江南肯定是先见见江南郡守,但时鹤鸣以送吴明回家为由,叫沈思危绕路,先去长阳。


    沈思危没啥主见,又听是时鹤鸣的要求,当即两手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一行人奔着长阳地界去了。


    也不是谁漏的消息,时鹤鸣他们半夜到的长阳,马蹄刚踏上长阳县的雪地,县令宋承阳就带着一群人举着火把前来迎接。


    “哎呦沈刺史,时监御史,您怎么不提前知会下官一声呢。”宋承阳脸上挂着笑迎上前,伸手想替时鹤鸣掀开车帘,谁知他刚一伸手还没等碰到帘子呢,就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手的主人绷着一张娃娃脸,对他略显尴尬的表情视若无睹。


    宋承阳虽然在沈思危这碰了个软钉子,但他并没什么反应,转而在长阳县衙为他们摆起了接风宴。


    接风宴摆在漏雨的偏厅,临时借来的八仙桌中央摆着一盘青菜炒肉,四周放着腌萝卜与酱黄瓜充数。


    “下官实在惭愧。”宋承阳用袖口抹着并不存在的冷汗,“县里的钱都用在修建行宫上了,委屈大人和下官一起吃些粗茶淡饭”


    面对这一桌子破烂吃食,时鹤鸣倒无所谓,他吃饭只为填饱肚子,没什么口腹之欲,但沈思危就不一样了。


    他是沈樑的独子,更是沈樑青梅竹马妻子拼死为他留下的孩子,沈樑对其妻用情至深,妻子走后至今既未另娶亦未纳妾。


    沈思危活到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就是没吃过苦。他自然吃不下眼前这堆烂菜叶,于是猛地把筷子一摔,张口就要骂人。


    幸亏时鹤鸣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才未让难听话从这个新晋刺史嘴中冒出来。


    宋承阳看沈思危满身不高兴,便装作一副紧张的样子叫周围人都下去,而后故意压低声线,怕惊动梁上君子般小声说道:


    “大人有所不知,自从长阳县被选中修建行宫,那群刁民就如同狼看见肉一般盯上了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在得知需要征用稻田后,联合起来纷纷划地圈田,哄抬田价,将原来每亩地五两三钱抬到十两。”


    他说到这儿声音都哽咽了,活像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委屈。


    “可朝廷拨下来的银子都是有数的,就那么多,这点钱既要买木材又要招劳工本就捉襟见肘。后来实在没有法子,我们这些官员节衣缩食,从自个儿俸禄里拨大部分添给那些稻农终是卖了他们的地可以动工。”


    沈思危不像他的父亲,是个纯善之人,听见宋承阳这番看似掏心窝子实则破绽百出的话内疚不已,觉着自己挑肥拣瘦的举动太过冒昧,挠了挠头。


    “是我错怪你了。”


    见沈思危这么容易就被人忽悠瘸了,时鹤鸣无奈地放下茶杯:“朝廷不是专门拨了一笔银子用来买田吗?”


    宋承阳哭的更厉害了,眼里洪水开了闸,泪接二连三地落。


    “您甭提这个了,我们早先也指着这钱救急,可一等就是半月,这钱连影子都没见着。我们手头上能动的钱就一点劳工费,但朝廷的钱规矩森严专款专用,擅自挪用是会掉脑袋的,亏的本县县尉想了个法子,叫那些被买了田的稻农做劳工,一来有钱给他们发,二来有时间等那笔银子下来,但”


    宋承阳话风一转,抹去眼泪猛地将手中筷子一掷,筷子撞在碗底发出刺耳声响。他伸手扶正歪斜的乌纱帽,眼底一道寒光闪过:“有人趁着晚上官兵熟睡,潜入县衙,偷了三百两劳工费跑了!”


    听到这儿,时鹤鸣对宋承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致有了数,他先是呷了一口杯子里茶,又问宋承阳道:“这事我略有耳闻,可是那余姓稻农?”


    宋承阳见时鹤鸣如此上道,心下一松,面上却不显,“正是!那余老汉偷了钱当晚就带着妻女潜逃至临县,临县的县令听闻此事大为光火,迅速遣人将其拿了下狱,那余老汉和他妻子皆对自己犯下罪行供认不讳,说拿三百两赃款在他们女儿身上,而他们女儿如今不知所踪”


    宋承阳嘴里的这个故事同余敏慧可谓南辕北辙,沈思危听得眼冒金星,一时间竟不知信谁。


    直到他们从县衙里出来回到住处,沈思危依旧没想明白。时鹤鸣刚欲为他解答,却在余光中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修长的影子。


    是吴明。


    吴明见他们回来了,躬身行了一礼。“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新任监御史,草民路上同您讲的那些胡言乱语,就请您都忘了吧。”


    “无妨,面对县令我是监御史,可面对你,我就是同你谈得来的朋友时鹤鸣。”时鹤鸣冲那人笑了笑,走上去问他此次回家,家中是否安好。


    吴明见时鹤鸣态度不变,一边在感慨可与之共谋,一边回答他家中老母尚在,一切安好。


    时鹤鸣回到房间,刚一坐下就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凭空多出一封密信,信上还用朱红的火漆封了口。


    “你的学生为了给你送作业,来回的鸽子都累得瘦脱了型!”


    系统没等他拆开信细看,就迫不及待地为鸽子发声。


    “鹤当久了,对鸽子都报有同情心了。”时鹤鸣随手摸了把小刀,对着烛光划开火漆,嘴上打趣着系统,手上动作不停,从里面抽出三张写满字的纸来。


    前两张纸是算术作业,他打眼一看,错的十有八九。


    最后一张纸上写着残缺的两阕词,都是头一句。


    恨君不似江楼月


    恨君却似江楼月


    系统见时鹤鸣盯着一张纸迟迟不动,有些好奇纸上写了什么,探头出来一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还说我鹤当久了爱惜鸽子,你不也一样。”


    第53章 江楼月宴饮杯中酒 时鹤鸣今日起的……


    时鹤鸣今日起的过早了。


    系统虽没有困倦这种生理感受, 但仍以早睡晚起为荣,以夙兴夜寐为耻。


    它打着哈欠冷眼旁观时鹤鸣丑时刚过一刻就收拾齐整,端着茶盏坐到书桌后,左手研墨右手铺纸, 就这样左右开弓, 在纸上写写画画, 偶尔写累了才停笔喝上一口茶。


    “有这么高速运转的时老师进入这个世界, 真是小皇帝的福气啊”


    系统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眼睛,在放下手的那刻, 无比震惊地看向书桌,只见八尺全开的黄麻纸从桌上一路铺到床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时鹤鸣!你要杀妻证道啊!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打算通过给小皇帝布置海量的作业,把他累死然后完成任务?”


    时鹤鸣不理系统的大开脑洞胡言乱语, 只一味地出题。


    直到新的太阳已经露头, 旧的月亮黯淡老去, 隐入鱼肚白的天幕里。


    现在尚不到寅时三刻,时鹤鸣停下动作, 将笔在笔洗里转了两圈后挂到笔架上。


    随后打了个响指, 一个身着黑衣,只余一双眼睛的人瞬间出现在窗外,礼貌地敲了下窗棂。


    “将这个带给你们主子,转告他认真些写,写好了我会检查。”


    时鹤鸣打开窗,黑衣人翻进屋行过礼后,来到桌前仔仔细细地将纸折好, 绑在身上运了出去。


    “咱们今天去哪?还去找宋承阳吗?”系统同情了即将淹没在题海里的小皇帝三秒,转而操心起今天的行程来。


    “去稻田看看。”


    寅时刚过,时鹤鸣就带着沈思危站在稻田边上了。


    稻田被雪盖了个彻底,一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时鹤鸣弯下腰,用手拨开积雪,露出底下冻裂的田垄和几处藏着冰碴的圆形凹坑。


    “这附近都没人。”沈思危出去转了一圈后,抱着剑回来。


    “住在旁边的稻农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那就是都去行宫做活了。


    时鹤鸣听着耳畔传来的风声,寒风越演越烈,夹冰带雪,吹到人身上像被无数细小刀片划了口子,在这风中站上一会,连骨头都会冻酥。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做活,当真辛苦。


    这些稻农不光要顶着寒风踩着冻雪将一根根圆木往坡上挪,还要加倍留心脚下,免得因踩到冰脚打滑,导致抬着的木头滚落回去。


    自己挨鞭子不说,还要连累和他同抬一根木头的兄弟。


    眼前发生一幕就是这样,时鹤鸣等人来到行宫附近时,第一眼就看见衙役高高扬起手中鞭子,面无表情地往地上蜷缩的人身上抽。


    “住手!干什么呢!”沈思危到底心善,看见这一幕立刻冲上去,制住衙役挥动的手。


    那衙役虽没认出来沈思危,但也知道遍身绫罗绸缎不是高官就是富豪,脸上立马堆起笑。


    “回大人的话,这些劳工故意偷懒耍滑,小的正教训他们呢。”


    偷懒?


    时鹤鸣走近了些,环顾四周。


    行宫建了大半年,如今竟只打了个半人高的土台做地基,诺大的工地上只有十数个劳工,佝偻着身子把木头往台子上搭。


    沈思危此时已经把挨打的劳工从地上搀起来了。


    那人显然不年轻了,发須皆白,脸上皱纹遍布,眼皮耷拉着险些盖过眼睛。身上裹着件脏的发亮的破大衣。


    他有没有偷懒,从这件衣服上就能看出来。衣服肩膀处被麻绳磨得破破烂烂,里面的棉絮早已跑光,露出缝补多次的里布。


    “我们都是自愿来做工的,宋老爷不曾强征我们的地……”


    面对时鹤鸣的询问,他是这么回答的。他年迈又沙哑的声音和工地里其他声音混在一起,像林中夜枭的哀嚎。


    宋承阳在长阳县积威已久,问不出东西是正常的,时鹤鸣想。


    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长阳县稻农的田是不是落在宋承阳手里,还有谁在修建行宫这事中得了利。


    还是得找个肯配合的当地人打听消息才行啊…


    “时大人,此次回家,家母和在下说了两件怪事…”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时鹤鸣正想着,后面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吴明。


    他穿着昨天那身破衣服,双手对着缩进袖口,显然是冻坏了。


    “大约四个月前,江南粮商林双江找到这些稻农,开价高出市价一成要买他们的田,在余老大家吃了个瘪,被人家抄钉耙撵出了门,其余的稻农也都没卖给他。”


    时鹤鸣看吴明被冻的直跺脚,解下身上披着的银白狐裘递给吴明。


    “你这粗布单衣可挡不住寒风,穿上这个,能暖和些。”


    吴明推拒再三,最后接过狐裘裹在自己身上,他看着时鹤鸣在寒风中仅着一件素色锦袍,可望向自己的眼里依旧满含关切,万语千言随着唇瓣开合,泯于一声短叹。


    还不到时候……


    “第二件事…”吴明神神秘秘地倾身靠了过来,温热的气息拂过时鹤鸣耳畔,“母亲说县令之前请过一个道士过来,说余老汉他们的地是难得一见的涡金眼。道士走后不久,那块地就被选中为皇帝修建行宫,可后来不知道怎的,真正动工的却是另一处。”


    一下子出现了两个线索,这可给急于在时鹤鸣面前表现的沈思危高兴坏了,他立刻窜出来自告奋勇的要去拿人。


    时鹤鸣见孩子这般积极也就由着他去,让他带一队人且务必从那道士嘴里问出什么。


    而时鹤鸣自己,则带着吴明去会会那个粮商林双江。


    他们到林府时,林双江正在内宅处理家事。林府的小厮将他们二人请至会客室暂坐,自己匆匆跑去后面找老爷过来。


    只能说林双江到底是江南第一粮商,气派得很,时鹤鸣和吴明等了好一会才捧着肚子姗姗来迟。”草民见过时大人……”林双江显然认出了时鹤鸣,刚一进来就走到他面前,不甚标准的行了一礼,“这位是……”


    “我的朋友。”


    时鹤鸣不想多说什么,更不想在没用的寒暄上浪费时间,所以等三人刚一落座,就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曾去找过长阳稻农余老大,开高价试图买田?”


    林双江半点不慌,甚至颇为从容地为他们倒了盏茶,“回大人的话,草民确实去过。不止于余老大,那地方所有的稻农家我都去了,唉……”


    “我已经把价开到高于市价一成了,可人家说啥就是不卖。草民只是一介商贩,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又不像您是官老爷,除了放弃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毛病,但商人都长着银舌头,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死了的都能给你说活。


    时鹤鸣没信他的话,再度问道:“你就这么算了,没想过其他方法吗?”


    听他这么一问,林双江张嘴又开始诉苦,说今年收成不好,说赋税又加重了,说近些年往来的旅人也少了,生意不好做还有贼寇猖獗等等。


    他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着呢,冷不防插进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柔和中带着清冽。“那宋老爷呢?他没帮你….”


    “宋老爷让我先别…”林双江毫无防备,顺着话往下说,只说了一半儿,忽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立刻住了嘴。后来任凭时鹤鸣如何追问都不再开口。


    时鹤鸣和吴明对视一眼,同时意识今天是不可能从他这里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就告辞回了住处。


    回去的路上二人共乘一辆马车,时鹤鸣将帘子挑来一点,月光顺着这点缝隙流进马车。


    时鹤鸣透过车窗举目远眺,苍茫雪地里不见木屋瓦房,四面漏风的茅庐随处可见,枯木撑着枯草,枯草里躲着枯骨,随着马车的移动,逐渐远去化成雪地上具具支离的病骨。


    “长阳稻农被强征地一事,同林双江脱不了干系。”吴明开口道。


    “宋承阳亦是,保不齐是林双江先找了宋承阳,两人做了什么交易…”时鹤鸣正好也在心中琢磨这事,见他开口也接上话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一会,最后无比默契地同时抬头对视。


    “林双江是个商人。”“商人怎能没有账簿呢?”


    他们说完这句话先是相视一笑,而后沉默了一会,直到吴明张口。


    “您还记不记得初见那日,您问我长阳县的情况,我回您的话?”


    当然记得,覆舟水是苍生泪。


    时鹤鸣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对面那人方才还晶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心事重重,一副万语千言却说不出口的迟疑样儿。


    “说不出来就别说了,晚些回家吧,思危从家里带了些好酒,今日你我二人共饮,一醉解千愁。”


    时鹤鸣笑着拍了拍吴明肩膀,却换来心中系统一声极不怀好意的“啧”。


    而这一切都被隐在暗处的身影忠实地记录下来,被八百里加急秘密送进小皇帝寝宫。


    祁时安前一秒还在愁眉苦脸的解今天的题山,后一秒明天的题海随着记录帝师言行的密信一起被放到桌案上。


    见东西送到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笔,雀跃着撕开密信的蜡封,捧着信由上至下细细的读了起来。


    老师今日都干了什么?有没有同旁人提到我?那个沈思危有没有不要脸的纠缠老师?


    老师有没有……想我?


    我有点想老师….只有一点点想。


    祁时安满怀希望,试图从这些整齐排列的字里找出些许时鹤鸣思念自己的证据,但…


    他瞪着密信最后“二人屋内对酌”这几个字目眦欲裂,捧着信的手越攥越紧,越攥越抖。


    是谁?那个半路出来的吴明到底是谁?


    凭什么和我的老师相谈甚欢!甚至于屋内对酌?!


    我….朕都没和老师二人屋内对酌过!贱人!


    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贱人!


    恬不知耻妄图勾引别人老师的小偷!


    祁时安将信撕个粉碎仍觉不够,又伸手将桌上所有东西一股脑拂落在地。


    小皇帝显然被气的够呛,他失了智般从书桌后面走出来,高举起博古架上一个青花蟠龙瓷瓶,狠狠扔在地上。


    去死!


    去死!


    贱人去死!


    祁时安摔了一个瓶子仍不解气,又摘下身上带着的几串璎珞扯碎了一把把砸在地上。


    祁时安感觉牙根上泛起一股痒意,让他想大叫,想大声喊出来,想大声喊那个贱人快去死,车裂箱刑凌迟!他要活剐了他!


    他要看看这个胆敢勾引自己老师的狐狸精,看他这一身贱皮子底下到底揣着什么心。


    祁时安赤着脚走过满地狼藉,来到床前,拽住某根丝绦往下一扯,黑衣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传旨。”小皇帝咬着牙冷笑,“让他们都精神点,给我把那个吴明盯住了,如有必要…”


    黑衣人看着床前天底下最尊贵的九五之君阴狠的眼神,点了点头。


    第54章 杯中酒欲暖数九寒 时鹤鸣……


    时鹤鸣的屋子里总是这么热闹, 昨日同吴明对饮到子时一刻,他才睡下没一会,沈思危就来敲他的房门。


    沈思危站在时鹤鸣门外,表情激动中带着些许迷离, 显然正沉浸在自己即将得到仙人夸奖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他甚至眯起眼睛, 想象时鹤鸣用温暖的手掌抚上自己头顶, 自己鼻尖肯定萦绕着仙长袖口氤氲的团团香气。


    “干得不错, 辛苦你了思危。”


    仙人应该会这么对他说,然后他就要回“犬马之劳,但求您心中欢喜。”


    这句话好像也不太对要不要先关心一下百姓?显得要更忧国忧民, 更高尚一些。


    那就回“为了长阳百姓,再辛苦也值。”


    这个好!一会儿等帝师夸他,他就这么说!


    沈思危在心中排练了一遍,自觉语气庄重表情庄严,颇有良臣贤士之风范, 才清了清嗓子, 伸手敲门。


    “仙长!仙长!我把那道士的供词给您送过来啦!”


    沈思危先敲了两下, 再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听动静,如此反复多次, 直到听见时鹤鸣带着困倦的声音传来。


    “知道了。”


    时鹤鸣被沈思危十分有礼貌的打扰到, 随意披了件衣服去给他开门。


    “仙长仙长!思危幸不辱命!把道士的嘴给您撬开”


    时鹤鸣开门的瞬间,沈思危正在说的话在舌尖戛然而止,像一只鸣打到一半儿被人一把抓住脖子的公鸡。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小麦色的脸颊底下透出些许不正常的红来。


    许是冻红的罢,时鹤鸣想。


    于是他伸手在呆住的人面前晃了晃,将人拉进屋内取暖。


    手腕虽被拉住,身体被拉进屋内, 沈思危的意识却还停留在门口,停留在门被拉开的瞬间。


    都说江南好风景,真是顶好的风景啊


    眼前人胡乱披了件墨色大氅,月白色的寝衣松垮地系在身上,顺着散开的衣襟看去,可见些许饱满的胸膛。一向仪范清泠,风神轩举的仙长此刻睡眼惺忪,银发委顿于地,更有几缕调皮的乱发垂落睫前。


    沈思危不喜欢看书,他讨厌书里那些之乎者也不离口的酸儒,他只爱看些志怪杂记之类的。他记得有一个故事是书生得了一幅绘有神仙的古画。


    而现在,画中仙活了。


    “那道士都说什么了?”


    时鹤鸣将沈思危拉进屋后,连问了几遍都不见人答话,有些不解地问系统,“思危是不是冻迷糊了?”


    系统翻了个白眼,“思危不思危,改思春了。你扇他一巴掌就好了。”


    “”


    时鹤鸣无可奈何,时鹤鸣不想照做。


    好在沈思危没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浸太久,听见时鹤鸣问那道士的口供立刻就回了话。


    “仙长!我是在东头的破庙里把人逮住的,他许是听了些风声正打算逃跑,我带人冲进去的时候他腿都翻过后院围墙一多半啦!”


    “我把那道士压进牢里,起初他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说,后来我找了三个狱卒,叫他们每隔半个时辰给他嘴里灌半升水,不许他解手也不许他睡觉,您猜猜看那道士坚持了多久?”


    “嘿嘿嘿,两个时辰不到他就涕泪横流,夹着腿全招啦!”


    “宋承阳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当着稻农的面说那块地是风水宝地,配合宋承阳将这块地划进行宫范围里。”


    沈思危忍着激动说完,眨巴着一双星星眼,有意无意地昂着头等待夸奖呢,可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时鹤鸣出声。


    时鹤鸣神色复杂,颇为怪异的盯着他看。


    “啧啧啧,那道士犯了天条吗?何至受此侮辱?”系统听完了忍着笑发表看法,“只能说不愧是沈樑的儿子,捉弄人的手段都是天生的。”


    沈思危见话都说完了,也没等到梦想中的“仙人抚我顶”,不禁有些失望。


    为什么不夸我?


    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正郁闷着,就听头上柔和的声音响起。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一会儿还要请你帮个忙”


    当得知时鹤鸣口中的帮忙就是押着人在外面走上几圈时,沈思危一头雾水,手按着人,眼神止不住的往窗子里面飘。


    屋里时鹤鸣在逆着光喝茶,旁边坐着吴明。


    前面站着万分警惕的林双江,林双江一刻钟前被几个侍卫冲进家里,不由分说地将他请了过来。


    “我说大人,草民向来安安分分做事,诚诚恳恳待人,您可倒好,光天化日将草民押过来这让其他人怎么看我”


    时鹤鸣端坐在窗前,对林双江讽刺自己没有证据就押人的话充耳不闻,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茶案。


    哒,哒,哒。


    声音不大,但下下都落在林双江心上,就好像眼前监御史的指尖不是敲在茶案,而是落在他耳膜上一样。


    为什么不说话?


    他们是不是查出了什么?


    林双江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与敲击声重合,他不禁开始思考到底是哪个地方脱了扣,叫他们抓了把柄。


    是他的错觉吗?这屋子怎么越来越热了?


    汗水争先恐后的从他头上,背后冒出来,都不用看,他的衣服定然洇湿了一片


    窗外这是什么声音?


    林双江听到外边传来呵斥声和拖拽铁链的声音。他抬起头,眼睛向外边一瞧,整个人如遭雷击,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


    窗外一个穿着官袍的身影正佝偻着背,由年轻的刺史亲自押往大牢。


    宋承阳!


    一定是宋承阳!


    完了!他们的事情到底还是败漏了!


    时鹤鸣见压力给的差不多了,慢悠悠地张口:“本官知道修建行宫一事,牵涉人员众多,若是细查下去保不齐就要查到九卿身上。”


    “索性就这样,本官只需要一个名字,能向圣上交差就好,至于这个名字是谁……这得看你了。”


    林双江虽紧张,但还保有理智,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开口,时鹤鸣就不能给他定罪。


    所以他就地一滚,耍起赖来。


    “青天大老爷呦!草民真是冤枉的!”


    “这样吧,宋县令此时就在隔壁,总归只需一个名字,若是他先开口招供,那上囚车的就是你,和你的患有眼疾的儿子,当然这里面还包括你家一众老小妻女;可若是你先开口,上囚车的就是他宋承阳九族,是明哲保身,还是替人去死,自己选吧…….”


    林双江果然招供,时鹤鸣的人按照他所言在书房一处暗格里找到了一本账簿,上面详细记载着林双江因为买田一事贿赂长阳县令宋承阳以及江南郡守尹昌的每一笔金额。


    有了这本账册,再加上道士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宋承阳必死无疑。


    但只捉一个宋承阳不够,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宋承阳如果贪其一,那尹昌至少贪其五。


    可尹昌背后有沈樑撑腰,即使现在拿下他,等回了京他也会被沈樑寻个由头放了,倒时不光无法打击沈党,可能还会被沈樑反咬一口。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轻取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林双江被侍卫押走后,时鹤鸣拿着那个账簿叫来了沈思危。


    “回去叫假扮县令的兄弟换一下衣服,我们要去捉真的县令了。”


    沈思危早就对这个卖惨骗他感情的宋承阳厌恶万分,一听要去捉他,立刻欢呼着跑出去叫人了。


    宋承阳前一秒还沉浸在温柔乡里,后一秒就被冲进家门的侍卫左右架起来,连寝衣都没来得及换就被带走了。直到他被套上枷锁,带到大牢中央才反应过来。


    “时大人这一番话无非就是想让下官供出幕后主使,何必这么麻烦,下官如实说就是了。”


    宋承阳面对这铁证如山,自知事情败漏,索性挺直了胸膛,抬起拷着枷锁的手理了理头发,一双眼睛直视着前方没有丝毫躲闪。


    “可这幕后主使,下官有命说,不知你时鹤鸣有没有命听!”


    他这话一出,被冒犯的正主没生气,反倒是把一旁陪审的沈思危气个倒仰。


    时鹤鸣一个没看住,他就像一阵风从座位上跑下去,跑到宋承阳面前,照着可怜人的脸就是一拳头。


    “你敢对仙长出言不逊!”


    宋承阳挨了这一拳不怒反笑,把满嘴的血往地上一啐,对着沈思危笑的猖狂,“小沈大人,你可知,今日你为了时鹤鸣打我一拳,明日他就要把你全家送上断头台啦哈哈哈哈哈…”


    就这样,宋承阳咧着嘴,满怀恶意地冲僵在原地的沈思危一字一顿:“这幕后主使,就是你亲爹,当朝丞相沈樑啊!”


    他话还没落地,脸上又接了沈思危一拳,本就难以入眼的容貌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你骗人!我父亲是三朝元老,一心为君为民…”


    “睁开眼睛看看吧沈思危!若说这天下财共八斗,皇帝和霍光各分其二,余下大半尽归沈樑了!”


    系统看见沈思危恍恍惚惚,失了魂的样子,无比震惊,“不是时鹤鸣?他真不知道他爸是个大奸臣大贪官啊?沈樑咋养的孩子?自己心脏却把独苗养的这么干净?”


    时鹤鸣一言不发,望向沈思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动容。


    若他没想错,那沈樑可真是…….


    但比起沈樑怎么想,沈思危眼下的状态则更令人担忧。


    审讯结束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不像往常那样缠在时鹤鸣身边,连最宝贝的长枪都不擦了,木着脸坐在院子发呆。


    时鹤鸣叹了口气,端起桌子上一盘桂花糕走到院外。


    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的,若是任由他这么呆下去,只怕明日阴曹地府又要迎来一个冻死鬼。


    “仙长,我父亲…真是奸臣贪官吗?”


    时鹤鸣叹了口气,手抚上沈思危的头,顺着发旋揉了几下,“对人子不言其父,对人臣不拙其君。沈樑为人臣,是非功过自有君王论断,可他作为你的父亲,只有你自己可以评判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挑明了他爹的罪行能绕地球两圈?咱们偷沈樑的家,让他儿子站在我们这边岂不更好?”


    系统不理解时鹤鸣的做法,在它看来,时鹤鸣既要帮小皇帝扳倒沈樑,直接出手让他众叛亲离是最快最兵不血刃的。挑拨一对父子反目成仇总比谋定后动,寻找时机来的快又简单。


    可时鹤鸣却回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系统撇了撇嘴,“假道士,真虚伪。”


    第55章 数九寒身留心难留 时鹤鸣早知道江……


    时鹤鸣早知道江南郡守尹昌是块难啃的骨头, 但没想到,他这块骨头岂是难啃,应该是油盐不进,沾了蛋液裹上面粉炸都炸不酥。


    “时大人, 若区区一介粮商账簿上的几笔勾画就能定人的罪, 如此草率, 那朝堂之上, 天子之下岂不人人自危。”


    时鹤鸣坐在会客室的黄花梨圈椅上,打量着高居主位,振振有词的尹昌。


    尹昌长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肤色偏深,眉眼间一派正义凛然。


    “尹大人言重了,今日我和小沈大人来,也是想询问一下您对此事的看法。”


    时鹤鸣说着便给对面坐着的沈思危一个眼神,叫他把马车上教他的话说出来。


    沈思危接到眼神后, 颇有些调皮地冲时鹤鸣眨了下眼睛。


    放心吧!且看我的!


    随即放下茶点, 从怀中掏了本薄薄的蓝皮册子出来, 走过去神神秘秘地将其塞到尹昌手里。


    “看看这个。”


    时鹤鸣看得出来沈思危举手投足间在努力模仿他父亲沈樑那股不怒自威,极具压迫感的气势, 但他到底还是年幼, 册子一递上去就露了怯。


    “你有什么想说的。”


    尹昌冷哼一声随手翻了几页,浓眉倒竖,反手把册子往茶案上重重一拍。


    “荒唐!一派胡言!我尹昌为官十载”


    “都到这时候尹伯父就别说这些官话了!我和时大人今日来就是和您商量这东西怎么办的!这宋承阳的供词里可清清楚楚地写着他六月初一带着黄金万两同您商讨行宫选址事宜。”


    “皇帝开了口,亲封我为江南刺史,叫我彻查长阳稻农一事,我原想着拿宋承阳和临县县令就够交差了,但谁成想——”


    沈思危说到这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转身背对着尹昌趁机拿半个红葱头往眼皮上一抹。


    红葱头又冲又辣,把他眼圈熏的通红。


    “宋承阳这肚子里憋不住屁的为求保命,刚戴上枷就把伯父扯进来了,这人证物证都有可如何是好”


    尹昌看着沈思危中间直打转,急得眼圈都红了,不由得软下语气。


    “贤侄莫慌,这事儿就不是我做的,清者自清,且不用管我,直接将册子呈上去,你父亲和圣上定会还我一个清白!”


    尹昌这话一出,时鹤鸣皱了皱眉,心底闪过一个极为大胆,甚至于荒谬的想法。


    不不会的


    他不会的


    可他真的不会吗?


    疑心既起,轻易不会消退,它伴随时鹤鸣从尹昌那里出来,一路跟着他回了长阳。


    “仙长,尹昌可能真是清白的,之前听父亲说看重尹昌是因为他知恩图报,对救过自己的妻子呵护备至极为看重。一点重活都舍不得让她做。”


    沈思危把胳膊拄在腿上,双手捧着脸。


    “他的妻子其实也不是妻子啦,那女人出身不好,是下等仆役。但机缘巧合下救过尹昌一命,就被他从原主人家讨了去纳做妾。虽是妾但和妻差不多啦尹昌公开放话不娶妻来着。”


    沈思危想了半天,被自己脑补的郎情妾意感动的不得了,抬眼悄咪咪地往对面一瞟。


    仙长有正宫也没关系,他做妾也行只要能陪在仙长身边,他不挑的。


    “仙长,尹昌就算是贪了也是为了给他爱人更好的生活,当真是大丈夫”


    时鹤鸣坐在马车里身体有些不适,不知是不是马车内空气不流通或是车厢不平稳过于颠簸的缘故,他感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眼皮像栓了个秤砣,往下坠的厉害。


    但被沈思危这一通迷惑发言砸下来,终是忍不住开口:“他贪是他贪,与那女子何干?”


    “这沈思危妥妥恋爱脑哇!这都能嗑?”


    系统谴责沈思危的话时鹤鸣是半点也没听清,他现在头疼的厉害,声音像是没入一层水,只徒劳地泛起微波,外面好像变天了,不知从何处漫出的浓雾将景物染的昏黄又模糊,他看见沈思危皱着眉头伸手过来,嘴唇急促地开合。


    怎么了?


    为什么皱眉?


    他感觉自己正缓慢地从这具身体中抽离,视野漆黑一片。


    天地间万籁俱寂。


    他病了。


    时鹤鸣染了时疫?!


    祁时安拿着信的手都在发抖,老师生病了,他身边可有人照顾,可有医生,可有药?


    长阳虽在江南境内,却算不上繁华,老师住的地方旁可有医馆?


    医馆的医生可诊断出是何种疫症?


    他的病情严不严重?


    他的身体能否承受猛烈的药性?


    他会不会痛?


    他要再次先我一步离开吗?


    祁时安松开手,纸张沉沉砸向地面,砰的一声,心脏好像被掐着左右一扯。


    这久别重逢的疼痛啊


    郑保本满脸焦急的侍立在旁,看见君王捂着胸口一个踉跄,立刻冲上去搀住他的手,将他扶到床榻上休息。


    这是郑保离祁时安最近的一次,君王易怒,稍有洁癖。平时除替他梳洗打扮的侍女,谁都不能近他的身。


    而现在郑保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君王的脸。


    年轻的暴君拧着眉头,浓密睫毛下氤氲着点点水光。


    “朕我错了。”他听见君王说。


    郑保觉得自己应该回话,用同以往别无二致的口吻安慰他脆弱的主子,他应该说不是您的错,您是真龙天子,是天下顶尊贵的人,是完人中的完人,圣人中的圣人,圣人不会错,所以您也不会。


    但一种更隐秘的情绪主导了他,叫他闭上嘴,安静地欣赏这个自私的侩子手少有的愧疚。


    皇宫里的冬天总是很静,往来的宫女太监噤若寒蝉,踮着脚走来又踮着脚着离开,诺大的御花园更是一片死寂,连鸟都不曾飞来。


    轰隆隆的血流过君王的血管,流过太监的耳膜,流过沉默的稻田。


    一,二,三


    郑保一边看着君王,一边在心里计时。


    听见了吗,君王已经为他手上沾的血默哀,信徒郑保恳请太乙救苦天尊,六天洞渊大帝救苦难除瘟疫,让主子的老师安全回来。


    “备车朕要去江南。”


    沉默了没一会,祁时安虚弱的声音响起。


    去江南?


    郑保闻言焦急的后退一步,跪在祁时安面前,“主子三思啊!江南时疫已发,您金尊玉贵的再有个三长两短,奴才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万万担待不起的啊!”


    祁时安得知时鹤鸣染疾,昏迷已有一日心中本就浮躁,仿佛蚂蚁上了蒸锅,现在郑保又急吼吼地忙着规劝,气不打一出来,伸腿猛地往跪着的人心口一记狠踹。


    这一计窝心脚包含了君王所有隐藏的苦闷怨气憋屈还有担忧,力度极大,直接将郑保踹出一米远。


    “主子…….这江南,您可万万去不得啊…”


    郑保顾不得嘴边血已流至下颚,连滚带爬回到暴怒的君王脚边苦苦哀求。


    祁时安听见这话怒极反笑,他指着门外哈哈大笑。


    “我去不得?!”


    “这江南沈思危去得!霍光去得!廷尉正带着余敏慧都去了!就朕!唯独朕去不得!”


    他说完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带着墨痕的纸,向着郑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扔。


    “看看吧!看看吧!”


    “哪有什么吴明!那是霍光!”


    “睁大你的狗眼给朕好好看着!”


    祁时安踢开碍事的鞋,不顾形象地光脚走到郑保面前,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往前一按。


    郑保鼻子被按着撞向坚硬的地面,血顿时涌出来,落在画中人的脸颊上,他忍着疼往纸上一看,上面的人眼尾平直眼角下勾,分明是陌生的眉眼,却无端透出一股熟悉的杀伐气。


    “宋承阳尹昌是地方官没见过霍光不稀奇,沈思危没上过朝他没见过霍光也是正常,可是你!可是你们!”祁时安松开手,仰着头往上面一指。


    “朕叫你们日日监视霍光的动作,你们却连他乔装打扮变作吴明,同朕的老师夜半对酌都不知道!还舔颜送这么一副“吴明”的画像给我!”


    “朕的兄长将你们传给朕!助朕一臂之力,可你们能干些什么!”


    “你!还有你!告诉朕!朕的老师危在旦夕,朕为人学子凭何不能去!你究竟是为天下百姓拦着朕,还是受人之托软禁监视朕,这天下究竟是姓祁还是姓沈!又或是姓霍!”


    祁时安身子骨本就弱,这一通火发完已耗尽大半气力,他背靠着柱子滑落在地,手慢慢环过自己的肩,低垂着头笑的可怜:“天下’吴明’,亟需’霍光’,真是好名字,好名字……”


    他这一闹就闹到了后半夜,郑保使出浑身解数,好说歹说终于是哄得君王乖乖入睡,他一直在旁陪着,直到看见君王胸口起伏平缓,呼吸绵长沉稳才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寝殿,下去给自己上药。


    但郑保到底是小看了祁时安,也错估了时鹤鸣在君王心中的地位,待郑保一走,床上本应熟睡的人猛地睁开眼睛。


    不让朕走,朕就自己走。


    第56章 心难留夜奔盼相见 祁时安一骨碌从……


    祁时安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将自己的外袍从中间一对折权当是包袱皮,接着又俯下身在床板下方细细摸索,拽出个一尺见方的红木盒子来,他把盒子丢开, 只拿了里面那根初具人形的野山参。


    这个给老师煎药。


    随着祁时安陆陆续续地从各处拿东西过来, 床上那个包袱皮逐渐变圆, 变得鼓胀起来。


    这个给老师补身子…


    不知道老师怕不怕苦, 怕苦的话就吃这个压压。


    这个也用得到,带上,都带上


    祁时安收拾好了东西, 抡起行李往肩上一扛,极为警惕地从寝殿后窗翻了出去。


    皇帝的寝宫位于整个皇宫的侧后方,背靠御花园。祁时安知道宫中守卫森严,侍卫都是轮班制,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难如登天, 于是他灵机一动, 想出了个主意。


    他在冷宫生活了十余年, 对那边每一条密道暗门如数家珍,他知道冷宫后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宫外, 只要翻过冷宫与御马邑中间的矮墙, 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之夭夭。


    这条路原本是他为自己留下的后手,以后若遭宫变,叛军铁蹄踏入宫门时,他还有一丝生机,但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想见老师一面,想陪在老师身边, 想和老师在一起。


    时疫如何,宫变又如何,他管不了,也不管了,随他去吧,他只要老师活着,要他平安。


    他百无一用,为君不仁,为子不孝,只剩这一身龙血,他是真龙天子,血液里流着至纯至阳的龙气,用他的血给老师做药引,定会药到病除。


    祁时安一边想着,一边伏低身子,避开侍卫的眼睛走到冷宫里。


    冷宫和他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他轻车熟路地绕过枯井,避开地上杂乱的桌椅,对旁边疯妃的哭喊充耳不闻来到那堵矮墙前。


    呼——还好,不高,他可以。


    祁时安擦去鼻尖上的汗,先将背着的包袱又在身上系牢了些免得掉下去,随后一条腿踩在石头上,蹬上矮墙。


    很好,稳住!


    见自己已经成功一半,祁时安眼睛晶亮,手抓着墙头刚要用力,就见一黑衣人像如一片叶子,轻飘飘落在墙头。


    “你也来阻止我吗?”


    面对君王的怒斥,黑衣人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纸上墨痕尚未干透。


    祁时安抖着手接过来,低头一看,纸上只有一个小字,是时鹤鸣的亲笔。


    安


    安?


    祁时安知道老师的意思,他想告诉自己他身体尚安,要自己安心呆在皇宫里,等他回来。


    可是老师,我害怕…….


    祁时安怕极了这种只能等待的被动局面,事情如果不能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就会横生出无数变数,他怕这些变数犹如滔天洪水,将他和老师推到不同的两端。


    一阵寒风吹过,冷宫里那个疯女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怨…”


    风把这歌声送去很远,送到宫墙外边。


    祁时安以一个极为滑稽,有失体统的姿势扒在墙头,此刻,思念就是这堵墙,他在里面,爱人在外边。


    “动人心弦,好不惨然!于归日理应当喜形于面,为什么悲切切哭的可怜!”


    身后郑保小跑着追了过来,看见祁时安挂在墙上一动不动发出一道尖锐的鸣叫,“主子!!”


    祁时安听见后面郑保的声音,在原地僵了半晌,最终从墙上下来。


    临走前他看了看那道矮墙。


    真高啊,高耸入云,真龙都翻不过去。


    时鹤鸣这边更是一团乱,沈思危的表现比祁时安好不了多少,他看见时鹤鸣浑浑噩噩倒在马车中后,慌里慌张不知如何是好,又嫌弃马车走的慢,竟一把推开车夫,带着时鹤鸣快马加鞭一路赶回长阳。


    说来也巧,沈思危刚到长阳便和送余敏慧回长阳的廷尉正一行人撞个正着,余敏慧从车里探出头,第一眼便看见沈思危怀里昏迷不醒的时鹤鸣。


    “仙长!仙长!这是怎么了?”


    余敏慧不顾阻拦跳下马车,跑到沈思危跟前。


    “医正!这里可有医正!仙长昏过去了!”


    吴明本在屋里头写字,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走出屋发现众人围着沈思危那个傻狗叫个不停,一时不知发生何事。


    沈思危看见吴明出来,像是看到了救星,隔老远冲他喊:“医正!吴明兄!快叫医正来!仙长出事啦!”


    听到时鹤鸣出事,吴吴明也不装柔弱了,运足功一个飞身来到他身边。


    “发生何事?”


    “仙长从尹昌那回来,前一刻还好好的同我说着话,后一刻就倒在车中不省人事…定是那尹昌用了什么手段!我要去扒了他的皮!”


    吴明将人从沈思危手中接过,走进屋放到床上,又伸手探了探昏迷中人的鼻息,在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时松了口气。


    此时余敏慧叫来的郎中也到了,只见那老人家捋着胡子抱着药箱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第一件事不是给时鹤鸣把脉,而是转身对着吴明行了一礼。


    “快先看看他!”


    那郎中捉了时鹤鸣的手腕诊脉,眼前之人脉相虚浮,如朽木浮江。


    沈思危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郎中,此时见他愁眉紧锁,沉思良久,最终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顿时吓的魂儿都飞了,只觉得天昏地暗,哇地一声哭出来。


    “仙长!呜呜呜呜呜呜!”


    吴明本就忧心忡忡,这哭声更如一根冰锥,顺着耳膜扎进他脑袋,绞得生疼。


    “别哭了!”他一面呵斥沈思危,一面缓和神色,询问郎中结果如何。


    郎中犹豫了一会,据实相告说时鹤鸣不是中毒,是染了时疫。


    这病在长阳并不罕见,每年早春就会爆发。患病者首先是头疼欲裂,而后高烧不退,当地的郎中多用些虎狼之药以毒攻毒,以热制热….


    “可您需斟酌,患者若身体硬朗,服了这药自然无事,可若内有亏空身患顽疾,如此猛药下去只怕…命不久矣。”


    郎中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沈思危眼里汪着一包泪,先是看看吴明,又看了眼郎中。


    余敏慧看着在场的这俩人,一个饱读诗书,一个武艺了得,此时竟都踌躇,一个能拿主意的都没有,急的口不择言。


    “你们在犹豫什么!抓药啊!吃了可能死不吃必定死啊!”她骂完了这俩人,转身对着郎中。


    郎中以为她要开口骂人,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余敏慧极为尊敬的躬身“劳烦郎中将药方给我,我去找药。”


    “唉…给你也是无济于事啊,这药方一共十三味药,其余十二都易得,唯独这鸡血藤,只生长在人迹罕至深山,喜温畏寒,是春天才有的药材,如今天寒地冻…”


    “我知道在哪儿!”


    余敏慧自到长阳一直绷着的脸终于笑了,“我知道在哪儿!家父家母农闲时经常进山采一些名贵或是长于当季的草药晒干了等过了季节再卖,我记得无比清楚,这鸡血藤家父曾采过一些,就挂在我家房梁上。”


    最难找的解决了,剩下的都好办,吴明也不再隐藏,招呼出手下的士兵叫他们跑边长阳凑齐其余十二味草药,自己则跟着余敏慧去取鸡血藤。


    他手底下士兵纪律严明办事有速,不到一个时辰集体回来复命,他们跑遍了长阳只寻到十一味,剩下的一味药县里医馆都没有,医馆的伙计说,被郡守买断了,如今只有尹昌手里才有。


    被郡守买断了?!


    沈思危怒火中烧暴跳如雷,那尹昌果真是故意害仙长染病!亏他还心软在仙长面前替他说话!


    他不顾吴明的阻拦,抄起自己的长枪气鼓鼓地走出屋,飞身打马就要找尹昌算账。


    吴明见他不听人言,是半点也劝不住,便只能随他去了。


    沈思危顶着风雪一路向前,迎面而来的雪使他睁不开眼睛,天不作美,万般阻挠。


    又过了一会儿,马忽然被什么神秘力量叫停了,任凭沈思危如何挥舞马鞭也不肯向前一步,只抬头冲着天上一个白影打响鼻。


    沈思危无奈翻身下马,在雪地中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提到一个东西。


    竟是一个面色发青的女人,他连忙把女人从雪中挖出来,脱下自己的鹤氅披在女人身上。


    似是感受到温暖,女人逐渐醒来,在看清救了自己的人的脸时激动得直落泪。


    “快…沈刺史…时大人有危险…….”


    沈思危冷不防从女人嘴里听见时鹤鸣,立刻将耳朵贴的更近些,好听清那女人讲话,“我夫君尹昌….设计时大人染上时疫…将全城所有剑心草买了去,时大人不能死…….我偷了些在身后包袱里,求您务必将它带回去救下时大人…”


    大地苍茫一片,万物皆白,天地间却有一点黑影,如离弦之箭向着来时的路狂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一颗砰砰直跳的心。


    他喜欢的人,是被百姓拥戴的好人,是广袤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神明。


    马在地上狂奔,天上响起一声悠长又清越的鹤唳,沈思危抬头往上面一,一只鹤张开翅膀猛地跃出黑暗丛林,在他头顶上盘旋几圈又逐渐远去了。


    第57章 盼相见莫负梦中人 倒计时三……


    沈思危带着那女人回来便着急闹郎中去煎药, 吴明见他前脚出门后脚药就自己送上门感到十分诧异,不由得留了一个心眼。


    只听他十足诚恳地对着女人又是鞠躬又是说感谢话,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招呼沈思危过来,郑重其实地叫他保护好女人, 不得怠慢了她。


    沈思危嘴里念叨着不用你说我也会干, 身体却顺从地将女人带出房间, 到暖阁去了。


    吴明站在窗前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 直到确认已经走远,听不见这里的声音之后,才转身拿起桌上那女人带来的剑心草, 放在手里一根根对着光仔细端详,时不时凑过去轻嗅。


    郎中拿到鸡血藤,又按方子依次将剩下的药称重抓好,才想起来找吴明问剑心草在哪。


    他刚踏进屋子,就看见吴明举着一根茶梗大小的干巴叶子猛盯。昔日那一个眼神就能吓破敌军胆, 锐利如鹰的眼睛竟成了斗鸡眼, 好好的一个将军此刻浑身冒着清澈的傻气。


    “噗…哈哈哈霍将军, 您这是…?”


    “李老,您来的正好。沈思危路上正巧遇见尹昌的爱妾, 那女人孤身倒在雪里, 看见沈思危第一句话就要求他带着这些草药来救鹤鸣。”


    吴明说着将手中草药递给郎中,“我怀疑其中有诈,对这些草药观察再三但并未察觉出半点异常,它看起来就是真正的剑心草。”


    郎中听他这么一说,也起了疑心,也拿着根干巴叶子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将其在手掌中碾碎, 指尖沾了一点送入口中。


    “嗯这个”


    吴明提心吊胆,心中已然开始筹备后手。


    要是不行就舍了脸面做一回梁上君子,去尹昌家偷


    郎中张开一只眼睛,往吴明那边瞄了一眼,见他神色紧张,身体绷得笔直,僵硬的块棺材板,强憋住笑,抖了抖胡子。


    “这不是正常剑心草是品质极高的剑心草。”


    吴明见这个老顽童这时候还不忘小小戏弄自己一下,满身焦急化为无可奈何。


    笑一下算了,还能怎么办?吴老的挚友,隐世的神医,打又不能打,骂又骂不过。


    在余慧敏的帮助下,郎中很快将药煎好,又在屋内六只眼睛,屋外一只眼睛的注视下抬着时鹤鸣的下巴,将药灌了进去。


    没过多久,约摸一柱香的时间,时鹤鸣就醒了。


    “让各位费心了。”时鹤鸣背靠着床头,对众人道谢。


    众人见他虽然醒了,但气息不匀,身体使不上力,只能借着床头支起身体,苍白着一张病容向大家道谢。


    在屋内几个人眼里时鹤鸣此时就如同新雪落在松枝上,别说碰了,连气都不敢喘大了,生怕这捧雪顷刻间灰飞烟灭,于是纷纷出言叫他醒了就好,先好生休息,事情容后再办,他们就不打扰了。


    可能是时鹤鸣倒在眼前给沈思危带来的冲击太大,导致他现在固执的呆在原地不肯走,生怕自己一溜儿神,时鹤鸣就又倒下去了。


    吴明见他赖着不走,直接一把抓着他的手臂,无视他的挣扎,态度强硬的将他拖出了屋子。


    沈思危被吴明拉出门外的瞬间,他身上柔软清澈甚至有些呆的傻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武者对强敌与生俱来的警惕。


    “你不是书生,你到底是谁?在仙长身边想做什么?”


    他一个拧身飞速脱开吴明的钳制,极快的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反手横在吴明颈前。


    吴明看着眼前这个政敌的儿子,看着他明亮地,燃烧着火光与敌意的眼神,心中复杂难言。


    沈樑竟能养出个好儿子


    屋外爆发的小小战争并没影响到时鹤鸣,等确定众人都走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撑着病体从床上下来,到书桌上捉笔写了一个字。


    “把这个给你们主子送去吧。”


    匆匆出现的黑衣人半跪着接过墨痕未干的纸,又匆匆地走了。


    “能不能给这群人提个意见,要他们尽量走门别走窗户?好不容易攒的热乎气这一来一回的全跑光了唉时鹤鸣你冷吗?”


    系统看见他这脸色都快比头发白了,担心它们任务未半就中道崩殂,时鹤鸣崩不崩不重要,任务完不成它可是要受罚的!于是本着人道主义送了些人文关怀。


    它控制外边草丛里鬼鬼祟祟躲着的鹤走进屋中,意图卧在时鹤鸣肚子上给他取暖。


    时鹤鸣刚躺下,刚面带微笑将被子规规矩矩地拉倒脖子下就看见一只鹤昂头亮翅,晃晃悠悠地往他这走,仔细一看那鹤翅膀上还插着些枯枝沾着尘土,顿时笑不出来了,摆出一副敬谢不敏的姿态。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不冷。”


    系统刚想反驳几句,见时鹤鸣已经躲在被子睡着了,只能恹恹地作罢。


    许是那郎中的药太过猛烈,时鹤鸣这一觉并不安稳,他手指拧着被角,眉头紧皱,冷汗从额头上滑到枕头上,将缎面洇出一片重色。


    我在做梦


    时鹤鸣站在一片黑暗中,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正处于梦中。


    这感觉很奇妙,周遭混混沌沌,如同回到盘古尚未开天辟地之时,而他就在这无一物中漂浮,上下浮沉,随着清浊之气的涌动变换位置。


    寂静的空间中忽然传来清脆的咔嚓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是某种预告,没一会,咔嚓声接二连三地出现,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这声音奇异地与时鹤鸣脑子中的嗡鸣发生共振,越震越快越震越尖越震越利最后化为一道极其尖锐的金属音。


    痛——


    感觉耳边一片湿热,时鹤鸣伸手一摸再一看,苍白的指尖上鲜红一片。


    不知是太痛导致他产生幻觉,他竟觉得原本漆黑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扭曲晃动,鲜活的黑暗逐渐死板呆滞,变成一块放久了的尘蒙蒙的黑绒布。


    黑绒布从中间被猛地一撕,露出个金灿灿的隧道来。


    时鹤鸣朝着隧道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最终他来到一扇高大华丽的门前。


    那门高百尺高,门鼻上由上至下密密麻麻缠了数百道锁。每一道锁上都长着一个眼睛,看到时鹤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些眼睛骨碌碌地一窝蜂转到他身上盯着他眨都不眨。


    嗯被门上几百只眼睛盯着看,即使是梦中也颇为诡异了。


    时鹤鸣站了一会儿后走上去试图推门,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道道重锁竟如纸糊的般,一碰即碎,门很轻易的就被推开了,门上的眼睛也一齐闭上。


    脚迈进门的刹那,时鹤鸣鬼使神差地看了下手,谁成想比眼睛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原先蹭到指间的血凝缩成数条软趴趴的红虫,在他手指上缓慢地拉长,收缩,最后蠕动成两个瘆人的小字:


    勿言


    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周围的空间顿时化作无数细小的微粒,四散而去。


    时鹤鸣一脚踏空,朝着虚无坠落。


    梦里对时间的概念总是很模糊,他也不知在虚无中坠了多久,等光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然站在一个红墙绿瓦,百花争艳的地方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耳边传来女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声声凄惨,像无数细小的蛇丝丝缕缕沿着耳孔钻进人的骨头。


    时鹤鸣环顾一圈发现没人,就往前走了几步,在走到一个高大的假山时,他隐约听见有声音从后头传过来,是孩子的笑声。


    他快走几步绕过假山一看,冷意沿着脊背极缓慢的一点一点爬上后颈。


    那是一片空地,空地的正中间坐着一个穿着华丽的男孩,他浓密的黑发被变成细细的辫子,辫子间挂了许多莹莹的东珠链子,最吸引人眼球的则是男孩头上戴着的,秘银镶南红宝石的鹤形额饰,在梦境中金黄的阳光下折散着火彩。


    男孩正笑嘻嘻地同他前面太监模样的人玩耍,但从时鹤鸣这个角度看去,太监带着一张纯白的笑脸面具,而隐在面具下的脸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张诡异的,向上裂开的大嘴,嘴里面涌动着一团肉虫,随着肉虫的蠕动,块块深黄色油脂一样的东西正从嘴里掉出来。


    时鹤鸣眼看这太监模样的怪物凑到男孩脸边,面具融化在脸上,面具下面的嘴大张着将男孩嚼碎了一口咽下,而那男孩死前瞪着眼睛,没了头的身体还呆呆地愣在原地。


    时鹤鸣闭紧了眼睛,他知道这是谁的梦了,是祁时安的。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女人唱戏的声音又响起了,周遭场景如同调色盘中被搅乱的颜料,黑的白的好的坏的都混在一起。


    下一秒,时鹤鸣出现在皇帝寝宫中。


    他看见少年模样的祁时安趴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我走后你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安安,听兄长话,不要想着给我报仇,你要乖乖的,无论他们做什么都听之任之,在转机来临前,你只能等”


    床上的人抬起手,拉着一根丝绦说:“他们会听你调遣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最后为我流一滴眼泪吧以后就委屈你背负弑兄的骂名”


    那人说完手就垂了下去,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床后忽然多了一个张开手臂的黑影,黑影一把将祁时安抓在手里,不顾祁时安拼命的挣扎反抗,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一根手指粗的银针,银针尾端是个尖锐的钩子。


    黑影两指捏着银针朝祁时安的脖子重重扎下,穿过,尾端勾出一条红通通带着肉丝的血管,黑衣人将血管从他身体里扯得更长了些,活像个提溜木偶的红绳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唱戏的声音又起,这次场景变换的飞快,几乎是一转眼,时鹤鸣就站在金銮殿前的台阶上了。


    这次的祁时安依旧是少年模样,他穿着朝服坐在龙椅上,前面是一个乱糟糟血淋淋的长着狐狸尾巴的吴明,应该称他真正的名字,霍光。


    霍光肃着一张脸,厚重的盔甲反着红光,拖着一把长刀向祁时安走过去。


    “昏君,你让百姓流了多少血,我今天就替他们向你讨回来!”他说着就举起长刀向祁时安砍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时鹤鸣喊出声来,飞身扑到引颈就戮的祁时安面前,替他挡下一刀。


    “老老师!您怎么会出现在这!这是这是我每晚的梦啊”


    祁时安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您的手!您的手指怎么了?”


    时鹤鸣背上中了一刀,但并没觉得疼,反倒是刚才自己情急,硬生生掰掉扯断的三根写着勿言的手指,皮肉断裂的地方细细密密地泛着疼来。


    眼看着小皇帝鼻头通红,眼里迅速汪了一包泪,时鹤鸣用另一只手温柔地为他理了理乱掉的头发。


    “陛下,从今以后,您不会再做噩梦了。”


    第58章 梦中人手执苍生剑 梦境坍……


    梦境坍塌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 时鹤鸣话音刚落,身后的地面石阶,金銮殿的大门甚至连霍光都开始龟裂。


    时鹤鸣双手捧起祁时安的脸,轻擦去他的眼泪。


    “别哭, 平日里一有不顺便朝我大呼小叫, 赌气撒泼。怎么梦中竟如此安静了?”


    “因为是梦啊, 老师。”


    祁时安红着眼眶, 眉头微蹙,眉尾向下,嘴角却上扬着, “梦都是反的。”


    “可我是真的,时安。”


    时鹤鸣实在是为这个小皇帝心疼,原来那些过去并没有随着时间被埋葬,淡忘,少年君王单薄的肩上除了沈樑霍光两座大山, 还有日复一日的噩梦。


    那些旧人旧事化作狞笑着的, 张牙舞爪的影子, 从遥远的过去追到现在,追到君王每一个梦里, 附骨之疽般纠缠他, 浸透他。


    “没有时间了时安,记住,别害怕,无论在梦里还是现实,老师都会挡在你前面。”


    时鹤鸣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周遭景物轰然坍塌破裂,熟悉的失重感再次找上门, 他又一猛子坠入虚空,直到吴明的声音将他唤醒。


    “时大人?醒醒”


    时鹤鸣感觉自己像坠落到尽头,被猛地砸在床上,身体无知无觉,灵魂却带着骤然坠落的幻痛。


    “时大人,今天天气好,外头出太阳了,我扶你去院子里走走吧。”


    李老果真神医,仅一副药,一整天的功夫,床上那人便已大好,苍白的面容都红润了起来。


    吴明一边感叹,一边盯着时鹤鸣的脸瞧,不多时,便瞧见那人睫毛颤动如蝶翼,被子外的手指动弹了几下。


    时鹤鸣睁开眼睛,对照顾他的吴明道了声谢,然后由他搀着走到院子中。


    “时大人,尹昌的爱妾尹张氏带着您药方所需的草药前来找您,沈大人将她安置到暖阁了。”


    时鹤鸣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吴明见状便搀着他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前坐好,他自己则坐在时鹤鸣对面。


    此时二人间气氛有些不寻常,好像都在犹豫开不开口,或者心照不宣地等对方先挑明。


    最终,时鹤鸣开口了。


    “你不该用您这个字称呼我,轮官职品级,你在我之上,霍将军。”


    吴明转过头,眼睛随意地望向别处,手看似是虚搭在石桌上,可略微泛白的指尖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您是从何时知道我是霍光的。”


    “你我初见。”


    刚出场就露出马脚不是霍光演技不精,而是系统。


    他刚一出现,系统就像疯了一般在他心里大喊,“雾草!霍光?!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秘密回京商讨谋反吗?怎么和你碰上了?”


    两人的对话止步于此,之后的时间里,霍光没和他解释为何乔装打扮出现在他面前,只自顾自地转过头,问他要不要见一下尹张氏。


    尹张氏此时刚用过午膳,正拿了块硬布,用炭笔在上面细细地画绣样子。


    黑黑的炭笔被削成尖尖的一点,随着主人的心愿在布上绘着山川,稻田。


    时霍二人远远的站在暖阁外面问,问尹张氏现在是否方便同时鹤鸣一见。


    尹张氏听了立刻把画到一半的布推开,小跑几步上前开门。


    “时大人,您可有好些…”


    “已经没事了,多谢夫人送来的药,夫人大恩,时某感激不尽。”


    时鹤鸣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娴静的女人,先是深鞠一躬表示感谢,而后开口问道:“夫人不辞辛苦送药给我,甚至几度晕厥在寒风中,是否有什么话想对时某说?如果有,时某作为江南监御史定会竭力相助。”


    “伪君子….我一个系统都看不下去了,抛开人家挟恩图报的事实不谈,就论她要你放过她老公,你能放吗?还竭力相助。”


    时鹤鸣的耐心其实不是很好,但他每次都能耐下心听系统把话说完,除了不知道如何禁系统的言外,还在于他对一些大愚若智之人的尊重,比如系统。


    “求大人严惩江南郡守尹昌,还江南百姓一个公平!”


    尹张氏说完便向地上重重一跪,从袖口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双手举过头顶将它送到时鹤鸣面前。


    “这是我五年间收集的尹昌罪证,大大小小共三十六起,其中包括勾结当朝丞相沈樑,与龙溪十八部中沂鹄,碟桑等部落私下进行马匹粮草交易以及收受下属官员长阳县令宋承阳贿赂等诸多罪行。”


    “夫人,您想好了吗,您现在举证的可是您相公尹昌。”


    对于时鹤鸣这话,女人既未停顿,也未犹豫,点了点头。


    “是。”


    她这一举动出乎霍光意料,在来之前他觉着这尹张氏定是打着时鹤鸣恩人的幌子要求他不再追究尹昌贪污之事,没想到却是这种结果。


    但时鹤鸣却丝毫不觉得意外,他伸手接过布包,毫不避讳的将其打开,当着霍光的面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交给霍光。


    “给你。”


    我给你一根能撬动沈樑地位的长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霍光盯着这张纸愣了一会,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抬起头,那双被盛赞为应长在神鹰眼眶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时鹤鸣。


    您还是不肯改变心意吗?


    君王暴戾奢靡,将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非为良主。


    但无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段时间都在两人各怀心思间匆匆而过,一晃就到了三日后。


    江南百姓都知道,这三日里出了很多大事。


    先是江南监御史联合江南刺史派兵到郡守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尹昌捉拿压走,后是城门前忽然贴上了告示。


    告示上说今天要在长阳县衙,公开审讯郡守县令那些官老爷,欢迎大家去看。


    城中商贩是最先知道的,他们知道后,各处稻农也相继知道了,大家具是苦苛吏已久,听闻这事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审讯当天一大早,离审讯还有一个时辰呢,县衙门口就围了不少人人,稻农们换了过年才穿的衣服,尽力打扮的体面又郑重,天还没亮就守在衙门前。


    今日化雪,气温骤降,有衙役看这群稻农冻的呵气暖手,拼命将脖子往簿衣里缩,好心地告诉他们时间还早着呢,可以晚些来。


    稻农的回答却让这个高大小伙红了眼眶,他们说外头冷,可他们心里暖。


    雪虽冷,心却是热的,这热意从皮肤毛孔里发散出来,烫化了数九的雪。


    就这样,在众人的期盼下,一身石青色官袍的时鹤鸣走了出来,他后面还跟着同样穿着石青色官袍的沈思危以及书生打扮的霍光。


    时鹤鸣在大堂正中间坐定,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终于开始了,再不开始,严冬都要变成炎夏了。


    “威——武——”


    两旁衙役手中的棍子敲在地面上,发出声声闷响,尾音在空旷的堂上拖得极长,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震颤。


    时鹤鸣端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目光落在衙门外影影绰绰,沉默着聚集的百姓身上。


    灰暗的面孔,褴褛的单衣,他们像一根被榨干了所有汁液的枯草,是天地间最无足轻重的,轻飘飘的一撇一捺。


    可此刻,这群无足轻重之人的眼神里却燃烧着火光。


    时鹤鸣收拢视线,落回堂下。


    尹昌不肯跪,他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一种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倨傲,撑起了他的骨头,使他即便在这森严的公堂之上,依旧维持着郡守的气度,仿佛不是待审的囚徒,而是屈尊降贵莅临此地的贵人,财神爷。


    长阳县令宋承阳跪在他身旁,再不复前几日讽刺沈思危那般无畏,而是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官帽歪斜,汗水混着油光淌在脸上。


    “尹昌。”时鹤鸣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身为江南郡守,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不为皇帝分忧为百姓解愁,却在私底下连通叛乱的龙溪沂鹄,碟桑等部落,用我们的粮草换他们的马,你作何解释?”


    尹昌不紧不慢地抬头,那张方正的脸上一丝慌乱也无。


    “时大人,无凭无据,污蔑朝廷命官,你可讨不到什么好。龙溪马匹走私一事本官毫不知情,且不论真假,就算是有,也是奸商勾结匪类所为,与我何干?倒是你!”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时鹤鸣,“你身为江南监御史,不查余氏孤女父母被害一案,反在此地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我看你分明是借机排除异己,其心可诛!本官定要上奏朝廷,参你一本!”


    “不知情?”时鹤鸣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既无暖意,也无笑意。“真的不知情吗?”


    旁边坐着的沈思危感受到时鹤鸣的停顿,立刻抢过霍光手中的木匣,先一步递到他面前。


    木匣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叠书信。霍光暼了一眼沈思危,手上动作未停,从匣子里取出最上面两封递给时鹤鸣。


    整个大堂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衙役顿地的棍子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此刻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两张薄薄的纸上。


    时鹤鸣拿着纸,目光再次落到尹昌身上。


    尹昌那游刃有余的做派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他挺直的背脊弯折了一点,眼神死死盯着时鹤鸣手中的信,瞳孔剧烈地收缩,里面是极度的惊疑和不可置信。


    时鹤鸣这才垂眸,声音清晰冷冽,如玉盘落珠:“要我读出来,还是你亲自看?”


    看?还用凑近了辨真伪吗?这信纸底下赫然就是他的私印。


    平日里能接触他私印的人不多,接触到这信的人更少,惟他和爱妻张莺歌二人。


    想到这儿,尹昌拉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莺歌,你到底是有多恨我,拿了信还不算,还要在信上盖我的私印。


    爱妻,我待你不薄,你却想我死。


    第59章 苍生剑剑斩不良臣 尹……


    尹昌转过头, 眼神在门外围观的稻农中扫过,最后失望的扭回去。


    她没来,她不愿见我。


    “书信印章皆可伪造,本官要上表面圣, 拜见丞相。天大的事, 自有圣上与丞相明断, 你与我同级, 按照律法无权定本官的罪。”他垂眸,语气中带着平静的疯狂,“时大人, 刑不上大夫,你动不了我。”


    “面圣?见丞相?”时鹤鸣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声音低沉了下去。


    他极其缓慢地从公案后站起身。


    “你现在就能面。”


    待看清他的动作后,堂下一片死寂。


    霍光盯着时鹤鸣持剑的手,目光沉沉。


    他和时鹤鸣都知道, 此人一旦活着回到京城, 以其多年根基和与沈樑千丝万缕的勾连, 加上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势力网,必然会被多方运作, 最终轻描淡写将罪行揭过。


    所谓“刑不上大夫”是权贵们心知肚明的护身符, 让那些苦读诗书典籍的书生进士为他们恶行背书。


    若真回京,死的只会是宋承阳,不是尹昌。那时,百姓的血肉,依旧会被这些蟲虫啃食殆尽。


    可是——


    鹤鸣,小皇帝给你这柄剑不是好挥的,他既未言明剑的性质, 也未当着满朝文武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利,这一剑挥下去,你替小皇帝断了沈樑一足,又拿到可以扳倒沈樑的证据,必会成为其眼中钉,肉中刺。


    小皇帝不会护你,你会被沈樑碾碎。


    可时鹤鸣还是开口了,他高举起那柄剑走下高堂。


    “尚方宝剑在此——”


    时鹤鸣声音里带着冷静的决绝,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而下。


    “如朕亲临!”


    四个字,重逾千钧,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尹昌,宋承阳。”


    时鹤鸣走过来,走到尹昌身边,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剑刃离柔软皮肉不过一豪。


    “你可知这是什么剑?”


    见尹昌只一声冷哼,时鹤鸣继续说道:“此剑曾有名字,后来丢了,现在找回来了,它叫苍生剑。”


    “只有苍生剑,才算得上尚方宝剑。”


    “尔等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国,贪墨无度,鱼肉百姓,凭借私欲纵马踏苗,毁坏稻田,更胆大包天,私通外族,资敌叛国!罪证确凿,罄竹难书!”


    “斩立决!”


    “你——!!”见到时鹤鸣真的敢杀他,尹昌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嚎叫声带着恐惧和怨毒,“时鹤鸣!你敢!丞相不会放过你!我做鬼也”


    寒光乍起!


    没有冗长的宣判,更无拖沓的程序。只有一道决绝的弧线,冰冷的剑身破空而下,带起一阵细密的红雾。


    尹昌的诅咒戛然而止,永远地凝固在他大张的嘴里。


    宋承阳在一边跪着,被血雨劈头盖脸浇了个透,顿时两眼一翻双腿一蹬,活生生被吓断了气,魂魄去了西天。


    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声音定格在所有人或惊惧或欢欣而大张着的嘴里。


    寂静没持续多久,一声闷响如一个信号,凝固的时间在此刻重新流动。


    尹昌那没了头的身体向后仰倒,重重砸在地上,惊起一阵尘灰。


    细小的微尘在冬日暖阳下飞扬,落在尹昌大张着眼睛的头颅上。


    “啊——!”


    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哭喊,如同投入热油的火星,骤然从衙门外炸开。这声音分不清是谁发出的,男女老少皆有。


    它充满了狂喜和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恸,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杀了!真的杀了!老天爷开眼了!”


    “死了!狗官死了!!”


    “青天大老爷啊——!”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狗官偿命了!偿命了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一时间整个县衙连同脚下的大地,好像都在这接二连三的,近乎癫狂的哭喊与欢呼中剧烈地震颤。


    沈思危坐的离门口最近,被这疯狂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声浪冲击到,眼里充满了茫然。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的声音。这声音之大,是他此前听过所有声音的总和,它蕴含的力量,使他在战栗间感到了自身的渺小。


    萤火之光,此刻铺天盖地。


    “退堂。”时鹤鸣脸上溅了血,一张白玉仙人面被衬得杀气凛然。但这一幕在有心人眼里,却是白玉瓶混了胭脂色,素极生艳。


    时鹤鸣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往外走,石青色官袍下摆拂过淌着血的地面。


    沈思危看见时鹤鸣走了,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跟在他后边,却被霍光抢先一步挡住,只能愤愤不平地落后他们一步远。


    见官老爷们都走了,衙役们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在空中激烈交战,试图推一个倒霉蛋去敛尸。


    “你去!”


    “我不敢去”


    “怂包!这活儿咱又不是第一次干!”


    “你长一张嘴净搁哪放屁,能一样吗?这可是位大官!说杀就杀了”


    衙役们不敢看地上那惨烈的景象,只能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将交锋从无声的目光升级为你一言我一语的推诿。


    就在此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女人,这女人面容秀美,发鬓全部挽起,显然已为人妇。


    “你是谁家的媳妇!这是公堂,赶快回去!”


    其中一个衙役余光看见女人,立刻快走一步上前,挡住了地上死相狰狞的尸体,其余衙役也纷纷上前将血泊挡了个一干二净。


    看着女人苍白柔弱的样儿,这等骇人景象若是叫她看见,定会当即晕厥过去


    衙役们正想着,忽然听那女人开口道:“我是你身后之人的未亡人。”


    张莺歌话音刚落便绕开衙役,在公堂某处停下脚步。


    都说女人柔弱胆小,需要男人保护,可这位浑身缟素的女人,眼睛直视着她男人的身子,脚尖抵着她男人的头颅。


    “夫君”


    张莺歌俯下身,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双手缓缓捧起爱人的头颅,爱怜地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然后将其紧抱在怀里。


    夫君,你如今比莺歌还轻了


    夫君,你的脸好冰


    夫君,你再不能笑着用脸颊给莺歌暖手了


    夫君,黄泉太冷,我来陪你。


    只听的一声巨响,张莺歌抱着她爱人死不瞑目的头颅,飞身触柱。


    这一下力度极大,竟将县衙的柱子都撞出了裂痕。


    鲜血如同一条条溪流,马不停蹄地向地上更大的那滩血汇去。


    张莺歌瘫在地上,觉得头颈一凉,耳边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为何如此?那声音问,带着一点不解。


    为何?她迷迷糊糊的想,因为她不光是尹张氏,她首先是张莺歌,是江南长阳县人张莺歌。


    尹昌作恶,她亦有罪,所以要赎罪。


    她爱尹昌,愿为他倾尽所有甚至赴死,可她的家人不行,长阳的百姓不行。


    在她心里,家乡人民永远重于爱情。


    她的回答可能会给得到消息匆匆折返的时鹤鸣一些震撼和启发,但很遗憾,她没机会说出口了。


    她死了。


    时鹤鸣命人将这二人尸骨敛好,给她们在城外寻了个看得见稻田的好地方合葬。


    案子既已查清,凶手也已伏诛,时鹤鸣寻了个好天气带着沈思危准备返京。


    他们动身这天,江南出现了久违的阳光,它带着一丝暖意,慷慨地洒在长阳的土地上。感受到窗外的动静,时鹤鸣挑起帘子向外面看去。


    他们来长阳的时候不知被谁泄了消息,宋承阳携衙役手举火把相迎,现在他们走时,也不知被谁泄了消息,长阳百姓手拿着扫把为他们开路,用一整个晚上在及膝深的雪地里硬生生开了条直通京城的康庄大道。


    “时大人!保重!”


    “时大人一路平安!”


    “时大人是我们长阳的大恩人!”


    呼喊声感谢声,夹杂着难掩的抽泣,汇聚成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


    沈思危骑马护在时鹤鸣车旁,被这万人空巷,夹道相送的场面烫得心里复杂难言,眼眶微微发热。他下意识地看向马车。


    “诸位乡亲,前方是你们为时某开辟的坦途,踏上这条路,时某定会安全返京,大家莫要相送!”


    就在这时,一个格外响亮的女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


    这喊声如同投入热油的火把,将人群的情绪点燃,推进至最大。


    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歌。


    “日升月落,纬地经天。”


    “王遣贤良,泽被江南。”


    “瑞雪浩荡,祈盼丰年。”


    “天下太平,福泽延绵!”


    歌声开始是零星的,试探的,随即迅速汇集成洪流。


    “天下!太平!福泽延绵——!”


    分明是简单朴实的措辞,粗犷古朴的调子,可它们汇聚起来的时候,却带来排山倒海般的力量。


    时鹤鸣透过帘子往外望,阳光透过缝隙,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不定的线条。


    他的计划成功了,他成功地点亮了江南百姓的眼睛,叫他们都虔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皇宫。


    愿这歌声一直响彻,传到时安身边。


    他收回了目光,用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晃动的帘子边缘,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然后,平稳地,无声地,将那道缝隙彻底拉拢,压实。


    最后一丝明媚的日光,最后一点灼热的面孔,都被隔绝在帘外。


    车厢内,只剩昏暗与寂静。


    坐在时鹤鸣对面的霍光先开了口,“敏慧这名字起的倒是恰如其分。”


    “可她不知道,你将面对的最大危险不是皇帝。”


    霍光等了一会儿见时鹤鸣只是垂眸,就又开了口:“你替皇帝收割民心,斩了尹昌,手里又有沈樑养私兵的证据,这梁子算是和他结下了。”


    “等你回京,他必找理由拿你入狱,这枚玉佩你收下,能保你不受折辱。”


    霍光说着伸手从腰间将一枚玉佩解下递给时鹤鸣。


    “它也是信物,如若有一天,小皇帝背弃了你,你就带着他来边境找我,或是将它系在你那鹤颈上。”


    “我看见它,就会班师回朝。”


    霍光拿玉佩的手在空中等了半天,看时鹤鸣仍是垂眸,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想了想又加了一码。


    “你若是收下这玉佩,我就帮你做一件事,可好?”


    时鹤鸣听了这话,抬头对上霍光的眼,“将军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我等将军兑现承诺。”


    时鹤鸣终于伸手接过玉佩将其系在腰间,而后对着霍光微微一笑,


    “那一天不会太远的。”


    霍光被他这样盯着笑得不太自在,用手做拳状抵住嘴唇,眼神晃悠了几下,最终扭过头去。


    第60章 不良臣身陷黄金笼 时鹤鸣……


    时鹤鸣料想到会被沈樑找由头下狱, 可未曾想居然来的这么快。


    马车刚进京城不久,远处一条巷子里忽然冲出来十多个身着官服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士兵手中皆持着长刀,刀尖明晃晃地对着马车, 好像得了谁的密令, 如若车里的人反抗便将其就地正法一样。


    “时大人, 接到圣上密旨, 委屈您跟下官走一趟吧!”


    为首的士兵没拿武器,手里握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他用圣旨的一端挑开车帘, 将其递给时鹤鸣。


    时鹤鸣接过圣旨后直接将其放在一旁,不用看他都知道,这上面肯定都是些对他剑斩尹昌的不满,谁在不满这一点已无需言明,总之不会是祁时安。


    不得不说沈樑拿人的时机极为巧妙, 沈思危前脚刚与他辞别, 驾马返回家中, 霍光也因要低调行事与他分开。


    “请吧,时大人。”


    为首的士兵显然有些不耐烦, 对着马车再三催促, 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你要是在不出来我就下手去捉的架势。


    时鹤鸣本就不打算抗旨,他整理好衣着后,步态地从容迈出马车,对那士兵颔首示意。“走吧。”


    “还得委屈您带上这个。”士兵拿出一个约有半掌宽的黑色布条,对时鹤鸣说道:“本来是用黑布罩着头的,但您是皇帝的老师,与其他犯人一个规格显然不合礼法, 所以我们头儿说只需蒙上您的眼睛。”


    时鹤鸣不想难为这个士兵,再加之他也想看看沈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主动接过那条黑布蒙住眼睛将之系在脑后。


    黑布的材质不是普通棉麻,而是一种类似于锦缎的料子,厚且不透光,光只能从下面鼻梁撑出的空隙间透过来。


    时鹤鸣被他们押着走了不知多久,由于被蒙着眼睛,耳边又极为寂静,他无法从声音上判断自己身处何方,只能从眼下消失复又出现的光来判断自己走过几个厅堂。


    光出现的时候是在外头,它消失就代表自己正走入回廊或是一个房间。


    他最终被带到一个屋子里,屋子应是点着蜡烛,有微弱的烛光从黑布下方传来。


    “我们到了,时大人。”


    他感觉到押着他的士兵忽然转身走到他右边,随即一阵掌风袭来,而后他右颈一痛,承载着思想的血液断了流,眩晕如从九天奔流而下,将他勉力维持的清醒冲的七零八落。


    他昏过去了,身体软倒在一个散发着甜香的怀抱里。


    士兵看见起皇帝抱着时大人不撒手,像孩童盯着喜爱的玩具一样目不转睛,那蛇一般专注的眼神吓得他寒毛直竖,也不敢多看,战战兢兢地躬身告了退。


    他低着头,一直退到一扇红门门口,直至确定里面的人看不到自己后才松了一口气,抹去头上冷汗,转身继续往外走。


    带着时鹤鸣来的时候不觉得可怕,如今只剩他自己,士兵忽然感到胆寒,身后迷宫般回廊里传来的风声续续断断,时而尖利似某种非人之物的哀嚎,时而幽幽似夜半冤鬼的呜咽。


    快跑,快跑!


    跑出这个鬼地方!


    他又想到刚才年轻君王看向他怀中人的目光,其中仿佛伸出无数手臂,抚上那人圣洁的躯体,勾缠着将那人层层包裹。那里面深不见底的,浓厚的欲求连他都觉得窒息。


    离里面那个疯子君王远些!


    士兵拼命地往前跑,跑过一个又一个转角,在看到那扇熟悉的红门时惊惧不已。


    回来了…他又回来了…


    跑!他要赶快跑!


    士兵已然将礼数抛之脑后,撒腿就跑,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循环往复数十次,直到三十六次看见那扇红门。


    鬼打墙….他被盯上了!被那些非人之物那些死于非命的冤鬼盯上索命了!


    “不是我!杀你们不是我的主意!找他去….你们该找他去!”


    士兵瞳孔紧缩,一边语无伦次的求饶,一边蹲下身蜷缩着。


    就在他惊慌无措之际,一直紧闭的红门忽然开了。


    一个慈眉善目的人提着灯笼站在他面前。


    他哆嗦着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认出眼前的人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郑保。


    “郑公公!郑公公!救我…救我!我…”士兵瞪着眼睛,眼球几乎要跃出眼眶。他战栗着,头机械性的左右转了一下,压底声音冲郑保耳语:“他们来了…来向我们索命….”


    郑保见这般情景,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用再怕了。”


    他说话间伸手扣住士兵头顶,向右用力一拧,只听一声脆响,士兵轰然倒地。


    “收拾一下。”


    郑保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了擦手,脸上笑意未变。


    甬道周遭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冒出几个黑衣人,他们沉默着将士兵尸体拖走了。


    而另一边,祁时安抱着昏过去的时鹤鸣,笑得灿烂明媚。巨大的幸福像云朵一样将他紧紧包围,在他七岁那年消失的满足感再次回到他身边。


    他低下头,抖着手一点点抚上时鹤鸣的脸。


    他摸的很细致,从眼角到鼻梁,再到略微翘起的嘴唇。他的老师就是这样,总是在笑,对着他笑,也对着别人笑。


    祁时安自觉是天下之主,是九五至尊,是这世间顶顶尊贵的人,世界上所有东西,无论好的不好的都该是他的,就算老师是神仙,也是在他的土地上修的道,成的仙,所以也是他的。


    是我的。


    是我的。


    统统是我的。


    老师的笑也是我的,老师得把给别人的笑还回来。


    他这样想着,伸手摸上时鹤鸣柔软的唇瓣,揉捻,剐蹭,直至将这两片的软肉玩得通红充血。


    这两片软肉可以锁起来吗?用金丝楠木做的匣子,底下再铺上那群西洋使臣进贡的黑天鹅绒布,锁起来藏到谁人看不见的地方。


    他摸了外边还不够,又把手指探进那两片软肉间,摸上整齐的牙。


    老师的牙好尖,吃饭的时候会不会将自己咬伤?


    那可就遭了,老师疼他也会跟着疼。


    祁时安思索半天,从头发上拽下一个银发扣。


    他用一只手捏住时鹤鸣的脸颊,迫使其张开嘴,另一只手其中一根手指带着发扣探进时鹤鸣口中极小心地慢慢磨。


    可磨着磨着,祁时安的心思就不在牙上了,眼睛不受控地往中间看去,看那雪白贝齿守卫着的柔软通红的腔体,那条安静沉睡的银舌头。


    母妃说,不要信任男人,他们都长着一条擅于说谎的银舌头。他还记得母妃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年仅七岁的他坐在母妃怀里,一脸天真地仰头问她:“人怎么会长银舌头?孩儿不信。”


    母妃在他头顶发出一声轻笑,良久才开了口。


    “银舌头都是软的,你长大了若是遇见,就明白了。”


    银舌头都是软的,那老师呢?老师也长着会说谎的银舌头吗?


    他的手指缓慢移动过去,按在欲探究的舌头上。


    温热的,潮湿的…如同幼鹿卧在柔软草地间,草地上带着清晨的露。他的指尖是幼鹿,在这片承载他所有欲望的草地上打滚撒欢儿。


    他眯着眼睛看着那条柔软的舌头在他指间被亵/玩,看着口腔因为长久的暴露在空气中变得干涸又重新湿润起来。


    他终于玩够了,将手指从流淌着奶与蜜的黄金乡拿出来,手指离开口腔的瞬间牵出根根晶亮银丝,银丝上泛着水光。


    接下来呢,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欲望的集合已经安然睡在他怀里,这毫不设防的,恬静的睡颜好像在诱惑他,他恍惚间竟看到时鹤鸣半眯着眼睛,通红的舌尖探出紧闭的唇瓣,在他指间极轻地一扫。


    他说做你想做的,我不是已经在你怀里,你不是已经对外放出我被沈樑以残害同级官员,僭越皇权,藐视皇威的理由押入监牢了吗。


    对啊….没人知道老师在这儿,现在他可以对着老师为所欲为。


    鬼使神差地,祁时安将脸凑近了时鹤鸣的嘴唇,他离得极近,几乎能嗅到那人唇齿间散发的香气。


    想尝尝……


    想舔,想咬一口,就像咬一口春日饱满多汁的蜜桃,感受舌尖上缠绵的香甜气息,想捉了老师的舌尖吮吸,就像吮吸岭南送来的荔枝。


    他直勾勾地看了半天,嗅了半天,喉结向上滚了又滚,最终没能抵住这莫大的诱惑,将自己送了上去。


    舌尖相触之时他仍不舍得闭眼,他心中数着那人纤长的睫毛,舌尖如一尾游鱼,灵巧地游进洞,勾着洞里另一尾鱼纠缠,翻转。


    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暧昧的水声,点点烛火晃动摇曳。


    我是不是死了?


    祁时安短暂地从快乐中抽身,跳脱出肉身思考,若我不是死了,为何会如此快乐,如此幸福。


    可母妃……快乐转瞬即逝,幸福如同日光下的皂泡,啪的一声就会消失。


    还是让我死了吧……


    让我带着老师一起死,让我在这份快乐与幸福的至高点无比满足地走向灭亡。


    哈哈哈,真美啊,这世上若真有瑶池仙境,那一定是老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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