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庭站在灶台前,霜色兜帽遮罩住面容,清云流衣也隐在兜帽所连的斗篷之下。
这身行头确实不是为下厨准备的,是为了下山。
而顾云庭之所以下山,是因为在详细检查之后,他发现连琼峰厨房实际上是个摆设,只是装模作样地在表面摆了些食材,做饭真正需要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部没有。
本来他会做的东西也只适合当哄小孩的玩具,做不了正餐,合该下山一趟。只不过昆仑宫既为了封锁伏黎和硬闯连琼峰,扯出了扯出“缉妖”的大旗,就不能草草收场,演也要把戏演完整。眼下伏黎城里应当正风声鹤唳,所以他又进储物空间翻找半晌,终于找到一件可以隐匿气息与面容的法器——正是这件斗篷。
此刻距离顾云庭决定下厨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手边材料终于齐备,再旁边一个食盒里装着买来的现成的饭。
面前加热的小锅里奶白液体正咕嘟冒泡,若虚悬在他身边,剑穗绷得笔直,像严阵以待的小兵。
顾云庭觉得好笑,握住剑柄轻轻一拉:“很简单,别紧张,你帮我把冰雕模具削圆润些便好。”
他要做的是在原来的世界里风靡过一段时日的小甜品:兔子奶冻。
做法确实不难,牛乳与椰浆加热,搅拌均匀,加入琼脂融化后倒入模具,冷藏成型即可。冷藏好办,他正好修冰系功法,没冰箱也无妨,手掌一捧,灵气流转,少顷便能冻得妥帖;模具嘛,他凝出一块冰,自雕自刻便是,虽然方才交代若虚,但若虚到底是灵剑不是剑灵,再通灵性也需得他自己动手。
顾云庭一边搅拌锅中乳浆,一边默默盘算,掌中灵气微动,若虚随之,一只小兔子冰模在灶台边渐渐清晰,圆头圆耳圆尾巴,无比可爱。
锅中乳浆融合均匀,顾云庭小心倒入冰模,掌心覆上,渗入寒气,他双手捧着不知多久,浆液逐渐凝实。他轻轻一扣,奶冻落在白瓷盘上,吧叽,白团子圆滚滚的屁股狠狠地颤了两下。他又取两粒黑豆,点上眼睛,兔子瞬间活灵活现,
上到八十岁,下到零八岁,谁能不被它萌化!
顾云庭将这只小白兔端在身前,清晰分明的腕骨无声摇晃两下瓷碟。
兔子奶团立刻开始甩开耳朵,前后摇摆,软软弹弹、活蹦乱跳,像是急着讨好主人。
顾云庭唇角微扬,目底柔光微现,似是满意这小奶兔的卖相。
他第一次做这种卖萌的小东西,是在自己十九岁生日的时候。
那时候父母刚过世不久,他其实并没有心情为自己庆贺年龄的又一次增长。但他身边还有同样伤心悲郁的妹妹,因少了两位主人而死气沉沉的别墅,需要一些热闹来重新点亮温暖。
夜晚灯明,餐桌上有丰盛的菜肴,有华丽的蛋糕,小姑娘却兴致缺缺,一直等着哥哥落座。
顾云庭搂住妹妹,在为自己吹蜡烛许愿之前,从满桌菜品中推出来一只欢快跳跃、左摇右摆的小小小兔子。
他手指摁着白色烧瓷的边缘,不着痕迹地用力,微弱的震动通过固体介质传到盘子中心。
盘子里那只圆滚滚的奶兔浑身荡漾波浪,快乐地点头晃脑。
他目中含笑:“它说它是小兔子精灵,每天都可以实现小朋友的一个愿望,瑶瑶有什么愿望?”
顾青瑶倚在他臂弯里,却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那只晃来晃去的小兔子,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埋进了顾云庭怀里。
顾云庭不催促,静静地,轻轻地,手掌一下一下抚着妹妹的背。许久之后,他感觉自己怀里有些湿,小姑娘抬起头,露出的两只眼睛像兔子一样红。
“哥哥……你不会出事,对不对?”
顾云庭手腕的晃动停了,兔子在盘子里安静下来。
他轻轻垂眼,把兔子奶团放进食盒,然后静静地扣上盖子。
顾云庭拎着食盒离开了厨房。穿越异世,无人相识,有贺兰越和他闹闹脾气也挺好。
笃笃。
白玉样的指节屈起,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没有反应。
顾云庭在贺兰越屋外等了一会儿,一直没听见任何声音,眼前的房间门窗齐闭,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他又抬起手,叩了叩门。“小越?”
还是没有反应。
顾云庭顿了顿,放出神识铺进屋内,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少年影子俯在榻上。
睡了?
不对,贺兰越身体是蜷缩的,手也压在身下,不舒服?
“小越!”顾云庭眉尖微蹙,重重拍了一下门,厚重的门扇前后晃动,却没有打开,竟然被锁上了。
顾云庭一怔,思考起要不要破门,屋内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吱呀——
紧闭的窗扇打开,少年的脸从后面露出来。陡然见到日光,他的眼睛不由眯了眯。
贺兰越的脸在日光之下显得有些惨白,手捉着窗扇,周身气质阴郁得像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的少年鬼,清清瘦瘦地杵在窗户前。
“师尊有何吩咐?”少年从面容到声线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看见贺兰越安然无恙地出现,顾云庭皱起的眉头却没有松开,此时此刻,他的眼中,贺兰越身上魔气如同点燃的火,缭动,升腾,吞噬包裹了他整个人。
顾云庭神情严肃,弹了团灵力到门上,“开门。”
贺兰越没有动,只是循声转头,乌沉瞳子缓移得缓慢,转头动作也迟缓,像条刚出洞的小蛇。
脑后马尾又从直发变成卷发,像团乌云炸开,蓬蓬松松从他歪动的肩头披落。
他眸光漠然:“之前禁足,不就要封门?”
“之前都是师尊动手,”他眼皮一落,似想起什么,短促地似嗤非嗤,“这次弟子代劳……”
话未说完,他兀地闷哼,痛苦地弯下腰。
顾云庭不再犹豫,一掌劈开门扇。
冲进屋内后,他发现贺兰越的姿势已极尽蜷曲,捏着窗柩的手变成一只,另一只捂在身体前面,似是极为难受。
顾云庭放下食盒赶去搀扶他,手即将触碰到贺兰越肩膀前,一点寒光暴然袭来,刺入他的视野。
顾云庭霎时偏头,几缕碎发被削下,飞到半空,清凉的刀刃从下至上,擦着额面滑过,他瞳光从掠过的刀尖滑向身前突来的脸庞,同时并刻,一把捉住了少年高举的手腕,反手一压,将贺兰越按在地上。
当啷——
偷袭的凶器被顾云庭从贺兰越手中挤出,甩到远处,啷啷落地,摔出清脆的响声。
贺兰越偷袭落空,却不暴怒,也不见懊恼挫败,只是身体像张绷紧的弓,狠狠地挣了一下,又被顾云庭死死按回地面。
顾云庭扣住挣扎的少年,瞳中映出对方紧缩的竖瞳——魔气像是失控的蛇群,在贺兰越周身散逸游走,躁动狂舞。顾云庭没有太多动作,只是眉峰猛地皱蹙,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在按着贺兰越的手腕上抹了一下,抹出一道鲜艳的血色。
他指尖蘸红,在贺兰越唇上一擦,将血喂进张开的唇缝。
少年颤动的窄瞳一下子安静,他眯起眼瞳,含住了顾云庭指尖,舌尖缠上,缓慢舔舐,细细品尝送上门的鲜血。灵血镇定的作用很快起效,散逸的魔气像被收拢的尾巴,一缕缕收回气海。
见状,顾云庭松开贺兰越,站起了身,而贺兰越似乎还没完全从魔化的状态中恢复,他躺在地上,手臂保持着格挡的姿势,微张的唇间舌影轻动,似在剐蹭齿上残留的血迹。
顾云庭招了招手,几截冰段从空气中浮现而出,不同于打斗时凝出的的冰刺或者冰刃,它们没有棱角,非常光滑,多了几分弯曲的弧度,飘飘悠悠地飞到贺兰越身边。
几块冰戳到贺兰越腰侧,贴地一趴,挤进腰线下,冰弧一立起,少年身体被支了起来。
“?”
贺兰越神思微动,还未反应,圆弧的冰棱又飘走,顺着手臂上滑,包围贺兰越腋下与肩头,然后,咔,两个圆环分别成形,钳住了左右的肩膀。
“!”
贺兰越骤然清醒,正欲挣动,冰环却倏地一震,他被架着胳膊拎到了空中,长长一条,像只被叼住后脖颈的小猫。冰环朝前方一晃,他又像被丢小猫一样,轻轻落到了自己床上。
“……”
身落无声,贺兰越撑榻起身的动作比他的神思更快,但等他抬眼时,顾云庭已经拎着食盒靠了过来,淡然自若,闲庭信步。
仿佛方才被偷袭的不是他,他也没有把已经堂堂十二岁,很快就要比炼丹炉高的徒弟,当成未通灵智的幼崽拎来抛去。
“哪里不舒服?”云纹衣摆轻轻落在贺兰越旁边,关切的嗓音也很轻,带着点鼻音,温柔地侵入少年自据的空间。
“……”沉默如水灌在贺兰越喉头,他颌下滚了滚,找回了自己冷静的声音,“没有。”
顾云庭眼睫像蝴蝶微歇的翅垂下,细细观察贺兰越的情绪。少年一派沉默,支起了左腿,一条手臂搭在抬起的膝盖上,手肘横隔在两个人之间,这是半防御的姿势。但是他眼皮低着,下颌的角度也向下,可以说锋芒尽敛。
贺兰越说自己“没事”,话要折半去信,毕竟他浑身是血,在破庙里奄奄一息时也说自己没事。顾云庭抛出个饵:“吃点东西?”
少年被激活了,嗓子里滚出道声音,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嗤笑,“番薯,还是鸟蛋?”
顾云庭不语,将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等候多时的奶冻。
白白的兔子被放在薄瓷盘里端出来。
少年凉凉的目光不经意似的掠过,蓦然停顿。
憨态可掬的小白兔在盘子里晃起着脑袋和身体,圆头圆尾,软滚滚的,耳朵飞荡。
“……”
摇摆的小兔子停顿一下,忽然又欢快地抖动起来,像在踢踢踏地跳舞。
啵唧啵唧,嘿咻嘿咻,咕啾咕啾。
白嫩软弹的团子没长腿,甩着耳朵在瓷碟上卖力地蹦蹦跳跳,黑黝黝的豆豆眼努力向少年发射可爱电波。
“。。。。。。”
少年脑袋上的六个点变成了硕大的六个点。
一片死寂中,他鬼使神差地从仙者微动的广袖前接过了瓷碟。手腕向左微倾,蹦跳的兔子也立刻左歪脑袋,黑豆眼歪歪,呆萌地与他四目相对。
半晌,薄薄的碟子被放回了榻边的食盒内。
顾云庭微微扬起的眉随之落下,不喜欢?
贺兰越不置可否,依然沉默,保持着原来那种疏离的淡漠,忽然,抬手覆在自己上腹。
顾云庭稍怔片刻,旋即心领神会:“胃疼?”
贺兰越从喉中发出淡淡的一声,短得连“嗯”都算不上。
顾云庭胸腔里默默松了口气。贺兰越脾气犟得可以,先前他在山洞里提起昙渊,拿在手里的东西贺兰越硬生生一口不动,从那时到现在,算起来好几个时辰。
胃饿得难受实在不足为奇。
顾云庭精简想问的话,尽量模仿灵冲的口吻:“我不找你,你就任它疼下去?”
“辟谷。”淡淡的两个字,言简意赅。
“……”顾云庭算是明白为何贺兰越魔气突然又失控。
修士辟谷依靠修为而非意志力。为了不低头、不示弱,竟逼自己疯魔般修炼,修到差点走火入魔。
一斤骨头八两倔,实在是有些可气地好笑。
但顾云庭没评价什么,只换了种灵力运行方式。修者灵力可以依功法运转,也自然流动。依靠功法时,形式随功法而各异;自然流动时,灵力便是每个修士身体中内燃的火。顾云庭烘热了掌心,贴过去,抵开了贺兰越覆在上腹的手。
一贴却摸了个空。
他再贴,又空——衣料下,贺兰越竟然在随他的动作悄悄吸腹。
“……”
“别动。”顾云庭干脆按实了手掌——再躲,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你越紧张,”他声音缓缓,“这里就越疼。”
说罢,五指顺时针按揉起少年的腹部,动作娴熟自如,仿佛早已习惯。
当初出事之后,妹妹吃饭总是少一餐推两餐。食少饿多,心虑郁结,胃便要闹。
胃一痛,小姑娘就会恹恹地窝到顾云庭身上来。
温水吃药,药效生效也要半个小时,顾云庭向人学了手法,每次妹妹胃疼,他就一遍遍给妹妹暖着、揉着,再哄妹妹多吃点东西下去。
揉了几下,顾云庭忽然停手。
因为他发现贺兰越不修辟谷,改练龟息功了。
“……”顾云庭默然地放开了手,他相信自己若不放弃,依贺兰越的脾气,宁可憋死也不会喘气。
松手的瞬间,顾云庭听见背后传来道低低的吐气声,沉长压抑,似是已忍耐许久。
顾云庭不再看贺兰越,随他自在,只淡淡道:“食盒中有饭,自己记得吃。”
他掠起视线,看向那扇被自己拍坏的门,又道:“以后禁足,在山上思过即可,不许下山,不用封门。”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
顾云庭的身影消失在屋外,贺兰越视线瞥到足旁食盒,神似兔子却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依旧傻乎乎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没人碰它,它就不会颠来跳去。
贺兰越视线漠漠地移开,肩背一倾,仰到床面。
他望着床帐,耳垂残红未消,仿佛天生的冷锐漠然又覆上了眸子。
贺兰越稍眯了下眼,思索起为何魔气会外逸,他虽求速,却也是正常修炼。
他左手随意地搭在身上,手掌触碰到的衣料,似乎还残存着离开之人掌心的温度。
贺兰越手指缩了一下,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然而一翻身,原本垂着的另一条手臂就自然地搭到了腹前。
“……”
贺兰越又面无表情地翻了回来。
先前被他自己压下去的疑问又顶上心头。
他搞不懂顶替灵冲的这个人。
在破庙清醒后,他就意识到他的“师尊”不对劲。
风止雨息、匿影无踪……太多脱困之法,对寻常修士而言或许艰难,但灵冲绝对能做到,怎可能陪他呆坐在破庙里。
更何况,竟然当真割腕给他喂血。
若是灵冲,在他说出要血的一瞬间,若虚就会抽在他脸上。
贺兰越指节抵住眉心。
他不理解。
在山下,他和对方被伏黎城与昆仑联手通缉,四面楚歌,对方居然还有心思去掏鸟窝。
上了连琼峰,不过一阵风卷过,对方便抖出件披风来硬给他裹上。
还有山洞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为何不除掉他?
若他哪日夺舍,绝不会留一个随时可能让自己暴露的隐患在身边。
贺兰越边想边抬起手来。
少年手骨细瘦,与来日筋骨分明的大手相去甚远,他掌心还未生出硬茧,一根又一根手指更未沾过洗不净的血。
干净、白嫩,像是林树新抽的细枝。
只需一斩,就可以劈断。
他视线停在如今这具被他自己嫌弱的壳子上。
秉性乖僻,劣性难驯,又与那人非亲非故。
即便对方以为他年幼,才不下杀手,却又何必处处关怀?
屋子四面的窗在顾云庭离开前被全部打开,晨光和着风照进屋内,穿过少年张开的五指,落入他眼中。
贺兰越不由得眯了下眼。
他半低睫毛,漠然的眸子像蒙上了一层纱。
总不能……
贺兰越心中响起个声音,他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腕下的坠子。
朱砂色的影子倒映在少年瞳孔中摇摇晃晃。
总不能……因为他是个好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