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师尊弃养男鬼徒弟后》 1、绑架 “仙君!” 好疼…… 顾云庭的意识沉在一片上下无际的黑暗中,只有疼痛和求生的欲望刺激他去驱使身体,颤抖着五指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能像溺水的人一样,在指间转瞬而逝的流水与空虚中,徒劳挣扎着沉向更深更暗的渊底。 “仙……” 刺眼的光亮撕开了幕布似的黑暗,他剧烈地咳了一声,猛地苏醒过来。 “……君……” 他还活着……顾云庭神思飘忽,听见耳边传来阵阵焦急的呼唤,虽然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但他能断定必然是妹妹在喊自己。 顾青瑶那个小丫头应该吓坏了……顾云庭极力想睁开眼去安抚妹妹,但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君,仙……” 好疼……顾云庭意识又清醒了几分,疼痛也再度袭来。他感觉自己四肢百骸仿佛挨了千刀万剐,颤抖哀鸣想要崩散溃裂。 医院没有打麻药吗?为什么比被撞时还要疼? 顾云庭一边抗衡着昏沉与疼痛这两种完全矛盾的感觉,一边宽解自己:往好处想,全身都疼至少证明自己依旧四肢健全。 虽然他很怀疑按现在的疼法,自己未来的治疗方案里会不会出现截肢的建议。 但没关系,只要活着…… “仙君——!” 耳边的呼唤声忽然清晰,痛感全部消退,顾云庭猛地睁开眼—— 然后他看见雪花打着旋落到自己鼻尖。 辛大娘急得快掉眼泪。 她姓辛名萍是个凡人,曾经受恩于道云宗,现在为道云所雇负责连琼峰上的饮食。连琼峰上的仙君有一大一小,昨日她上山正撞见二人大吵,她不敢掺和默默下山,今日上山,便不见了小仙君踪影。 真是要命!小仙君别是因为赌气离山出走了吧!山下可一直不太平啊! 她有慈母心,虽仙凡有别,却也为一个少年安危担忧,于是山上多等了一会儿,不成想不仅小仙君不在,连仙君都踪影全无。 天色越来越晚,她只能大起胆子向外找人,谁知刚出禁制不远,就发现平日里无所不能的仙君正倒在雪地里生死不明。 辛萍把人从雪中挖出来,却无论如何也喊不醒,以至于几度怀疑是不是屠别山北的妖邪要南侵了,否则怎会发生这种祸事! 如今人终于醒了,那双琉璃珠一样的眸子一转,她顿时又忆起仙君往日里令人畏惧的气场,不敢贸然说话。 顾云庭迷茫地看着眼前的茫茫雪野。 特别是身边还有个妇人在喊自己“仙君”,偏偏对方瞧起来四十出头,脸圆膀壮,浑身还裹着厚实的御寒冬衣,完全和“仙君”“修仙”这种飘逸的名词不搭边。 眼前错乱的场景则让顾云庭凌乱。这是什么,麻醉剂失效前出现的幻觉?还是说他被撞出精神病了? 而且,自己本来有轻度近视,为何现在连远处雪花的每瓣冰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顾云庭轻动脖颈,一缕浓密的乌发似流墨滑过肩头垂到眼前。 顾云庭一愣。 ……这不是他的身体,他从来没留过长发。 “仙君,您、您没事吧?”身边妇人仍颤颤关切。 顾云庭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有事,他怎么可能没事?谁一睁眼从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到了雪花拍脸的冰山雪原能没事? 更何况他还有妹妹…… 顾云庭胸口忽然像被人插了一刀,他胸腔震动,一声咳不受控地往上涌,忙拧过脸捂住唇齿。 他松开手,摊开掌,发现一些粉屑积在自己指缝间,浅蓝色,晶莹地闪烁着光芒。 顾云庭皱眉,用指腹捻了捻,质地像是磨碎的水晶。 这是什么东西? 不等顾云庭细想,左手手腕又传来火烧一般的灼痛。 他垂下眼帘,拨起袖口,看见这具身体皓白的腕子上戴着一条手编的五彩绳,绳结末端垂下一个朱砂坠子。 五彩绳此刻通体大亮,坠子亦无风自起,坚定地曳向某个方位,像只指路的小手,用力地想把他拉去某个地方。 顾云庭眉头皱得更深,垂落的目光却忽然看见身旁雪里一抹玉色若隐若现。 顾云庭不动声色地拨开积雪——是枚玉牌。 那玉牌表面沾了许多雪花,原本悬挂玉牌用的丝络已经断开,断断续续地从雪中露出一些青缨丝线。 顾云庭不语捡起,整个玉牌不过半个手掌大,玉色浓郁,触手生温,四周雕刻一圈装饰,朵云盘升、瑞鹤衔筹,皆环绕着正中“戍雪道”三字。 顾云庭翻过玉牌,两个字便赫然入眼:灵冲。 “……” 顾云庭眸光微动,这两个字他竟然知道是谁! “灵冲”是顾云庭刚刚看完的一本仙侠小说里的名字。 他妹妹与他关系亲近,总喜欢推自己喜爱的东西给哥哥看,顾云庭也一一照收。 那本书正是妹妹刚刚分享给他的,要说故事嘛,就是最经典的仙侠套路,主角与同伴戮力同心,克服种种挫折,打败了卷土重来的魔族,拯救天下于水火,最后修得正道,结局与爱人归隐山林。 穿书吗…… 顾云庭也接触过现代娱乐,自然知道穿越这种事情,虽然还需要更多证据佐证,但不妨碍他先草草回忆一遍剧情。 灵冲在那本书中着墨不多。或者说,在顾云庭不带感情的分析中,灵冲这个角色就是作者创造出来推动剧情的工具人之大成—— 主角遇到危险时,他神兵天降;主cp感情发展需要波折时,他棒打鸳鸯;故事需要高潮结尾时,他光速去世,让封印失效,魔族重卷人间。 一个角色多重用途,堪称顶级工具人。 而其中灵冲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在塑造反派男二贺兰越的悲惨童年时,充当他童年中那块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背景板。 灵冲在文中正面出场拢共也不过四次,剩余的戏份全部活跃在贺兰越的回忆中。 贺兰越四岁时父母双亡,灵冲对贺兰越的母亲心怀爱慕,便收养了小贺兰越,将其纳入门下。 灵冲性情高傲冷淡,本就不是温柔和顺的角色。 而贺兰越又是魔族混血,灵冲却是专为封印魔族而锻出的两相仪之器灵,对魔族的偏见根深蒂固。 因此训斥、责罚、争吵、误会,充斥了贺兰越的成长过程。 经年累月,这对师徒要谈情分难论几分,只有互相折磨是实实难消。 等到贺兰越经历种种黑化归来时,他拿来祭旗的第一人便是灵冲。 毕竟灵冲与两相仪存亡与共,人在器在,人亡器亡。两相仪不毁,他魔族同胞如何重见天日? 连琼峰上,贺兰越长袖翻卷,既了断灵冲性命,也了断早就消磨殆尽的师徒情分。 …… 顾云庭边回忆边分析。 眼前很明显是一个修仙世界,这点相符,另外原书中灵冲是帮天下首宗镇守戍雪道的戍雪长老,连琼峰峰主,“连琼峰”也是终年飘雪…… 种种线索几乎一一吻合,顾云庭思绪电转,还想再做一个最后确认。 他目光冷下来,冷肃地看向身旁的妇人,却并不开口说话,因为他若当真穿成灵冲,依灵冲的脾性,绝无可能主动搭话。 “仙君……”辛萍触到他的目光,顿时浑身一颤。 仙君清醒了?仙君知道小仙君丢了吗?仙君会发火吗? 她心中害怕又焦急,被看得七上八下,对面的仙君却始终不发一言。 辛萍咬了咬牙,终于鼓起一口气:“仙君,您还好吗?您怎么倒在雪地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嗯。”顾云庭冷淡应声,“缉捕穷北妖物时出了些意外,有些事本座一时记不大清了。但,无碍。” 他说到“穷北”时无声观察对面妇人的表情。 穷北冰原是书中连琼峰紧毗的地方。 眼前这位妇人既无疑惑,也无不解,他应该是真的穿到那本仙侠小说里了。 辛萍闻言则瞪大了双眼。 仙君的意思是伤到脑袋了?这也能叫无碍?! 要命要命,仙君出了问题,谁去找小仙君?这荒山野岭,夜幕将近,小仙君再厉害也只是个小孩呀! 她顿时顾不上害怕,急急问道:“那您还记得小仙君吗?!” 听见对方开口便是相当重要的角色,顾云庭眉头一跳:“贺兰越,他怎么了?” 被顾云庭冷着脸提问,辛大娘反倒长舒一口气。沉默少许,她终于忍不住倒豆子一样哭着絮叨起来事情始末。 末了,她道:“我有负您所托,您怎么责罚我都是应该的,但您神通广大,快去找找小仙君吧!” “……”找谁,找贺兰越吗? 顾云庭沉默,有种揉捏眉心的冲动。这是哪段剧情,他怎么毫无印象? 但他面上一派冷静,再问:“他今年年方几何?” 辛大娘呆了一下,觉得仙君的问题似乎比自己想的更严重。 她沉默少许,然后老实答道:“小仙君今年十二了。” 十二。顾云庭思绪飞转,原书主角白卿行比贺兰越大上一岁,而正文开始时白卿行年方十七,相当于贺兰越十六。也就是说,现在的时间线距离故事正式开始还有四年时间…… 他正沉思,左腕忽地又一阵发烫。 顾云庭稍稍挑起袖缘,就看见腕上的五彩绳再次亮起光芒,朱砂坠子再次坚定地飘向某个方向。 就好像有人正在求救。 “……” 顾云庭松开手,目光沉静,任由衣袖落下,覆盖住那条不断呼救的编绳。 ——他为何要去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发烧 找,怎么可能不找。 任凭顾云庭刚刚一瞬间有多想放贺兰越自由。 海阔凭他跃,天高任他飞,贺兰越爱怎样和主角恨海情天都关与他何干。 但谁能断定,未来贺兰越不会为了可亲可爱的同族,来千里迢迢送他一剑。 更何况,纵使贺兰越将来如何翻搅天下、叱咤风云,现在都不过年仅十二,放到现代,有没有小学毕业都两说。 贺兰越父母双亡,常年被拘束于山上,此时此刻在这世上,恐怕只有原主一个勉强能称之为“亲人”的人。 放这样一个小孩在外孤身飘零,顾云庭于心不忍。 他目光侧动,正好对上辛萍恳求望来的视线。 顾云庭缓缓颔首,稍稍回忆一下原主的自称,开口语气平淡却笃定:“莫慌,我会去找他,他也不会有事。” 辛萍含着泪连连点头,去搀顾云庭起身。 顾云庭顺势站起,接着又察觉出些微异样。 他垂目,发现身上本该飘逸出尘的霜白长袍,此刻却凝结着大片大片暗蓝色的痕迹。坐着时没有感觉,起身后就像一张铁皮裹在身上,又凉又硬,沉沉下坠。 顾云庭皱眉。 血? 虽然衣服上的痕迹是暗蓝色的,但原书中设定的妖魔精怪血液颜色,本就与普通人不同,赤橙红绿青蓝紫十分热闹。 修为高深的修者猎妖时极少让血沾衣。 那么从溅到这件衣服上的血量来看,在他穿越过来之前,原主若在猎妖,那完全可以说是在屠杀…… 顾云庭抬起眼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周围有无线索。 然而,触目所及,只有山林莽莽,朔雪翻纷。山风卷着雪片掠过袖角,顾云庭敛目颔首,如此大雪,纵有来时路,不消半个时辰,也能全砌得平整了无痕。 只有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剑分外显眼地插于不远处,半截剑身埋进雪中,想来是灵冲的本命法宝若虚。 顾云庭思考时间略久,辛萍情不自禁焦急开出声:“仙君!” “嗯。”顾云庭淡淡应声,扼制住自己思绪。 先不管这些,当务之急是找回小贺兰越。 顾云庭腕上传来烫意越来越频繁,仿佛能看见传讯一方渐渐声嘶力竭。 可问题在于,他要如何过去? 如果他是土生土长的修道中人,那答案很简单:御剑。 可惜顾云庭不是,也不会…… ! 插在雪中的若虚忽地嗡鸣一声,震开积雪,若有所感般飞到顾云庭身前。 顾云庭霎时垂眼,掩盖目中震惊。 好,现在他会了。 我要御剑。 顾云庭心中轻轻命令,银白长剑果然已通灵性,缓缓悬停至他脚旁,安静等待主人踏上来。 ………… 伏黎城内不知何处一间屋内,六个修士零散站着。这群修士均上了年纪,年老的已然鬓角花白,最年轻的瞧着也是中年人的模样。 为首的两个,一位是个拄杖老妪,另一位则是方巾襕衫儒生打扮的蓄须修士。 此刻他们正围在一张长桌前,长桌上摆着七八件法器。 那蓄须中年修士从中捻起一根五色编织的细绳,向其灌入灵力。五色绳顿时亮起橙黄光芒,明明灭灭,似在传递什么讯息。 白发老妪在一旁看着,有些担忧地开口:“雷豹子,算了吧。今日所获已经够多,何必非要去招惹那小子不知何方神圣的长辈。” “怕什么?”被称作“雷豹子”的修士轻捋长须,呵呵一笑。 “那小子乳臭未干却有六七件法器傍身,还有一件专门用以寻踪定位的法器,一看就是备受宠爱,只怕平日里磕破块儿油皮都有人哭天抢地。” “捏着这么个心肝宝贝,来的就算是昆仑老祖,也不必相怵。” 听着雷豹子的话,有人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房间角落。 角落里,一个黑衣少年被牢牢绑在一把椅子上,了无生气地垂着脑袋,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能证明他尚有呼吸。 离少年最近的修士,扶正他的脑袋,嬉笑着拍了拍少年脸颊,给雷豹子帮腔道:“二哥你还是太看得起这小子~” “大宗大门的子弟哪个没有身份证物,方才搜身,可什么也没从他身上搜出来。” 少年乌发卷曲,因为拍打而晃动起来,发丝摇荡间流溢出几分妖异的沉蓝颜色,隐隐绰绰,幽微难辨,一时让人分不清这幽蓝究竟是光线照出的异样光泽,还是真实存在的颜色。 见状,那修士倏地抽回手猛甩两下,相当嫌恶地说道:“怎么像个魔种?真是晦气。” 同伴闻言笑话起他:“老四,凡人无知觉得头生卷发是扫把星,编些什么‘魔种’‘妖孽’的无稽怪谈,怎么你个修士也信了!” 众修士顿时哄笑起来。 屋内一片欢快,只有那老妪沉默不语,眼中担忧分毫未减。 不是出身大宗又如何? 她忘不掉这少年晕倒前骇人的气势。 他们几个是专门在伏黎城附近劫杀散修夺宝的,今天遇见这个一身宝贝的小东西,原以为是捏到个软柿子,谁成想小小一个少年郎,居然凶悍顽强到恐怖。 他们五六个围攻他到吐血,他居然还能冷静地卖惨诱敌,暴起反击。 当时刀锋离她咽喉不到一寸,溢出的剑气冷冽冰寒,若非这少年自己忽然晕了过去,她此刻恐怕已经命丧黄泉。 当时的情景,她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胆颤。 他的长辈?岂会是善茬。 “绝非善茬”的顾云庭无声无息立在屋顶。 屋内谈话分毫不差落在顾云庭耳中,虽然他现下尚无法熟练运用各种术法,但修士灵敏的五感,根本无需灵力激发。 而赶来的路上,顾云庭发现简单激发灵气、散发神识,对他来说形同本能,只要转动念头就可以到。 屋内之人嬉笑着畅想勒索到法器之后的美好。顾云庭眸中无波无澜地收回神识—— 假的。 但那五彩绳的定位又确确实实停在了他的正下方。 顾云庭抬起眼瞳,望向月下连甍接栋,一间间灯火摇曳的凡人屋舍。 无声片刻后,他招手召开若虚。 紧接着,顾云庭握住剑柄,倒转剑尖,星芒一点直刺向身下。 轰然一声,屋舍崩塌,白衣仙者的身影被水花吞没。 月过中天,淌满月华的庭院当中,一个扁圆水域正飞快旋转,似乎想要困死其中的猎物。 不远处一间小屋的门被推开。 一个矮壮修士探出屋外,望着院中景象,不由赞叹道:“二哥当真是神机妙算啊。” 雷豹子此刻手里捻着一枚表面蓝黑的戒指,他故作谦逊一笑,道:“哪里?不过仰仗此宝神奇罢了。” “不仅能凭空织造幻象,还可以重现记录的旧景替换当下。此等宝物,先前居然委屈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身上!”矮壮修士语带嫉恨地望向雷豹子手中那枚戒指。 “今夜之后,你我也能添上几件这等宝物了。”雷豹子呵呵应道。 “是了,”矮壮修士一边赞同一边蠢蠢欲动,“小弟先去敲他两件法器,他若不从,就让他溺毙在里面!” “呵呵,能家藏此等法器,虽非大宗之人,来者亦不可轻视啊……” 雷豹子气定神闲地徐徐道哉,但行为完全不做阻止。 矮壮修士几下冲到水域前,看见漩涡里有个模糊的白色影子被水流扯得左摇右晃,像朵无力的浮萍。 他心中大蔑。什么“不可轻视”?分明是不过如此! 他清清嗓子,未发现水域转速越来越来缓慢。 “里面的,你听清了,算你走运,我们兄弟今日积德!你识相点,交两件法器出来,否则……” 他话未说完,咔嚓声响,清透的水壁表面骤然出现一道道裂痕。 矮壮修士还未反应,忽然,哗啦——寒水迸裂! 飞溅的水珠在明月照下,仿佛一盘琉璃珠被打翻,玲珑四散。 一只莹润修长的手从万千明珠中伸来,不歪不斜,精准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冰冷触感从颈上传来,气管里空气越来越少,矮壮修士四肢挣扎,惊恐地看向面前。 一双濯水的眉眼冷冷睨着他。 “本座的徒弟呢?” 雷豹子惊地站起。 他想也不想,直接拎起捆在旁边椅子上的贺兰越。 他把人挡到胸前做肉盾才踏出屋门。 响动传来,顾云庭眼神扫过去。 雷豹子被那眼神看得一怵,感觉自己一瞬间仿佛被大猫锁准的老鼠,但他暗自咬了咬牙,张手掐住少年脖子,虎口卡着下巴抬起脸蛋,对来者亮出少年样貌。 “道友!夜访不易,来瞧瞧,这可是你家的晚辈?”雷豹子朗声喊话,“离家出走,真有够顽劣!他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今日我们替你管教了一番,不用你交束脩、行大礼,你放开我那兄弟,再给些辛苦费,便让你们团聚!” 顾云庭手里掐着人,并不立刻应声,而是打量起对面昏迷不醒的少年。 这就是小贺兰越? 少年原本梳着的马尾被打得半散,纷纷扬扬垂下,蓬松卷曲,乌中带蓝,确实是贺兰一族,或者说,魔族的标志性发色。 ——倒没有救错人。 身量不大,面容稚嫩,完全是一个孩子。 少年脸上毫无血色,此刻明显被勒得很不舒服,呼吸都有些急促,却依旧没有醒来,不清楚身上有没有暗伤。 而且,顾云庭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眼花,他总觉得小贺兰越脸上隐约有几个巴掌印。 悬在顾云庭身侧的若虚“铮”地发出一声嗡鸣。 “……”顾云庭垂下眼睫,将心中泛起的怒意平复。若虚也随之安静下来。 顾云庭无波无澜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雷豹子闻言顿时大喜。 他心中一松,自觉拿住了对方命脉,揽着人质侃侃而谈: “我辈皆是修道中人,我们自不会为难与道友。” “我等修士多是依靠法器才彻底有别于凡俗之人,有了些奇异本事。” “道友一看便出身名门,予我兄弟姊妹几人一人法器三件,想来不过尔尔之事。银钱呢,皆是俗物,不如两斗灵石,还可裨益修行。” 空气静了一瞬,然后兀然响起一声轻笑。 “……”雷豹子不懂对方为何突然发笑,却被笑得毛骨悚然。 “拿住了一个小东西,就想讹诈本座。” 雷豹子听见那白衣修者语气轻轻缓缓,如同问一句晚安:“你可以杀了他。” 伴随着这句轻飘飘的话,一片碎冰被附上灵气,慢悠悠抬至半空。 接着雷豹子看见更多碎冰被抬起。 两片,三片……五片,十片……十九,二十……忽然地上所有碎冰同时升起,泛着冷光,如同刀刃般,阵列在白衣人两翼。 “然后,本座送你们给他陪葬,也对得起师徒一场。” 挟持贺兰越的修士们被眼前景象吓得瞠目结舌。 是先天灵骨的修士…… 不,不,即便是先天灵骨,哪怕是昆仑宫和道云宗的长老,又有几人能单凭灵气御物,多达百计? 雷豹子张口想要说话,却齿列战战,几次磕到一起。 “还不动手吗?” 柔如轻羽的声音又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这催促语气可称温和,但落在耳中雷豹子耳中却像一道催命符。 他双腿发软,他想要跪下,什么人质,什么法器,他全都双手奉还,只求对方能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可眼前之人真的能放过他们吗? 雷豹子犹在惶恐迟疑。 站在他身后的老妪霍然出手,一掌拍在雷豹子背心,将他连同贺兰越一道拍飞出去。 两道人影一起飞来,顾云庭顾不得其他,丢开了手里那累赘,抢步上前,从雷豹子手中夺下贺兰越。 冰刃叮叮当当掉了一地,顾云庭揽着贺兰越落地,抬起眼扫视四周,发现那群出卖同伙的贼修已经翻墙逃走。 只剩下被捉的与被推出来这两个,正抱头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挪动分毫。 顾云庭低眼看着他们。 这种败类放走了肯定会祸害他人,可惜他现在没空亲自处理。 顾云庭想着,调来为数不多还受控制的几片冰刃,划开那两人的衣物,刺破皮肤,在他们背上胡乱画了一气,道: “你们自去城主府出首,等到丑时,尔等若人不在城主府牢内,此咒要你们经脉寸断而亡。” “滚吧。” 雷豹子及其同伙得言不敢疑他,慌忙叩首三次,爬起来忙不迭跑走。 终于,再无他人在旁,顾云庭气势缓和下来,开始检查怀里的少年有没有受伤。 虽然是群吓一下就现原形的草包,但贺兰越也只是一个小孩。 他将贺兰越扶起来,发现少年呼吸浅快,双唇发紫,脸颊不正常地红。 顾云庭心头一紧,忙摸上贺兰越额头,掌下果不其然的滚烫让他垂下眼睛。 发烧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沉夜 风打昏灯,夜影绰绰。 客栈伙计忙不迭地领大夫跨进门槛。 方才他正眯瞪着打瞌睡,忽然来了位夜客。 那客来时将他吓得不轻。 虽然端的是好看,但越好看越吓人。 他一身白衣惨惨,清瘦高挑,似鬼又似仙,衣服上血迹斑斑,怀里还抱着个不知生死的小鬼。 伙计被吓得心里直敲小鼓,害怕自己是碰上了给小鬼找替死鬼的精怪。 那客忽然丢下一把灵石,要了一间上房又让他找大夫。 看见灵石,伙计脑子里的百鬼夜行八仙过海登时烟消云散。 要知道,一颗灵石就能换一袋银子! 而伏黎城本就是由修士离开俗世,进入穷北冰原前最后一个落脚点发展而来,在这儿灵石直接就能当银子花! 伙计自己昧下大头,用两颗灵石请来大夫,而大夫有重金酬诊,自然不计较被人夜扰清梦。 两个人咚咚咚咚跑上楼,跑进敞着门的天字号客房,看见那似鬼的仙人正担忧注视着床榻上的少年。 “见过仙君。”大夫恭敬行礼。 顾云庭轻轻“嗯”了一声,清和道:“劳烦你给他看看。” 大夫恭谨应声,搭上贺兰越脉搏,搭了一会儿又掀起少年眼皮查看。 少顷,他撤身弯腰:“回禀仙君,小仙君并无大碍。” “没有内伤?” “没有。” 确认没有内伤后,顾云庭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才松开:“那他为何会发热?” “这……”大夫沉吟,“许是小仙君受了什么惊吓吧,小儿受惊发热也是常见。我给您开副退热的方子,您让小仙君服了药,夜里再擦拭降温,等再醒来,若热度退下,便无碍了。” 顾云庭颔首应允,而后客气地送走了大夫,又让伙计帮忙去煎药。 药很快熬好送来,顾云庭轻轻晃动贺兰越肩膀,张了张嘴又闭上。 灵冲怎么叫贺兰越来着? 好像就是连名带姓的“贺兰越”? 顾云庭眉尖又蹙,他垂眼看看少年青稚的脸,决定自己喊自己的:“小越。” 少年深陷梦中,不舒服地皱着眉头,对耳边的呼唤毫无反应。 顾云庭力道加重,声音也放大,依旧喊不醒贺兰越。 顾云庭沉默。不喝药是不行的。 他立刻动手,把贺兰越扶起靠到床头。 然后——直接轻轻掐住少年脸颊,将他嘴巴挤开一道缝。 顾云庭用瓷勺舀起一勺药液,顺着唇缝一点一点灌进去,好不容易一勺见底,贺兰越猛地剧烈咳嗽,又全呛了出来。 “……”功夫白费,顾云庭沉默。 但少年呛得脸颊更红,显而易见的难受,顾云庭忙帮他顺气。 等到少年咳嗽平复,顾云庭忽然叹了一口气,把药碗放到床边桌上,不再喂实。 他亦有些累。 穿越之后强行压抑的种种情绪,此刻全都冲破牢笼,前挤后拥地袭上心头。 夜深人静,他心乱如麻。 他还是放心不下妹妹。 多年以前,父母意外离世时,妹妹和现在的贺兰越一样都是十二岁,他也不过刚刚成年。 小女孩骤失双亲,日夜流泪、茶饭不思,终于病倒,连日高烧。 他只能一边生疏地在遗产、公司、学业之间打转,一边守在病床前,祈求自己最后一个亲人能得到保佑。最好的医院,最专业的医生又如何,病魔盘桓在人身上时,折磨并不能少去半分。 如今,他把妹妹养得活泼健康、亭亭玉立,自己却横遭车祸,把妹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人世…… “唔——”不舒服的闷哼声将顾云庭的思绪拉回现实。 少年梦魇一般摇着脑袋,紧锁的眉头好像在提醒顾云庭,他把病中的小孩扔在一旁,自己沉溺愁怀,是有多不负责。 顾云庭依旧沉默。 他照顾贺兰越只是出于成年人的责任感和一种习惯。 但方才回忆里妹妹高烧在床的模样闪过,让他不由细看起贺兰越。 顾云庭视线垂落,床上的少年昏昏沉沉,年纪不过十二出头,薄被之下.体量未长,眉眼深邃,鼻梁英挺,但五官终究犹未长开,只一种雌雄莫辨单纯的漂亮,生在寻常人家必然是全家人捧在掌心的宝贝。 但这本该如珍似宝的少年在书中拥有什么命运? 少年天才,英年早逝,甚至都称不上英年只是刚走出少年时光就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故事结尾,他被抽出全身经髓,活生生做成阵眼,镇压进深不见底的新封冥渊,永远不能再见天日。 那时,他也不过刚满二十。 虽然这结局于杀人无算的贺兰越而言,某种意义上是自食恶果,但这一切与此刻在床上昏迷难醒的少年无关。 贺兰越在昏迷中不太舒服地摇了摇头,一些碎发落到他脸上,顾云庭替他拨开,顺手便摸了摸贺兰越的头发,卷发柔顺,多而密实,像是马驹光滑漂亮的鬃毛。 就是这么个小东西,未来会兴风作浪,为祸人间,甚至,杀了他? 实在是,匪夷所思。 也令人可怜。 顾云庭用手指侧节碰了碰贺兰越脸颊,软的,发烧了还很烫,真是个小孩。 顾云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抽回手,不再“偷懒”,将灵力聚到掌心,冰冰凉凉地覆上少年额头给他物理降温。 他会和贺兰越亲近,但也不会骤然性格大变。 毕竟修真世界当真有夺舍的禁术,夺舍者人人得而诛之,他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顾云庭掌心之下,少年的眼皮动了动。 ———————— 封冥渊下最底层的空洞内,暗蓝色的悬丝织成罗网,当中跪着一具年轻男子的躯体。 那男子双臂被悬丝吊起,头颅毫无生气地垂下,脸庞半面已是白骨,未枯朽的地方还能窥见一点原本俊美而年轻的模样,身上的血肉衰败凋亡,裸出腕骨的手腕上挂着一根早已看不出色泽的编绳,只有表面堆积着厚厚的血渍。 抽血成丝,拔筋缚魂; 束身为芯,燃灵填阵; 阖其族类,永镇地底。 地上伏魔大阵铭刻的符文闪烁着黯淡的微光,这是他唯一所能看见的光亮。 然后,这最后一缕光亮也熄灭了。 ………… 贺兰越朦朦胧胧睁开眼。 月光照透窗扉,室内两团烛火轻曼地摇曳,这对常人而言稍显昏暗的光芒,于他亦有些刺眼。 梦……? 不,自被当做阵眼封印以来,他连睡眠都成为奢望,遑论做梦。 眼前的画面更清晰了,两团烛火中坐着一个白衣人,形如玉山,眉眼清俊,额间一点启明朱砂印,那人正看着他,目底含光,好似冬雪初融,如水温煦。 谁?谁在看他? 灵冲? 灵冲,目含关切地,看着他……? 贺兰越一瞬哑然。这若不是梦,那便是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多年,终于疯了。 额头冰凉的触感持续传来。 贺兰越猛地清醒过来。 眼前的情境并非幻觉,月光是真的,身上的软被是真的,可以大口呼吸的流动空气是也真的,所谓的师尊也没了方才见鬼一般的絮絮温情。 他……重生了。 “醒了?” 顾云庭看见床上的小少年双眼从迷茫逐渐变得清明,随手揉了少年两把脑袋后收回左掌,进入严厉无情的师尊状态。 贺兰越乌沉沉的眼瞳盯着他,一声不吭。 怄气?顾云庭打量着,倘若眼前的是他妹妹,他会直接揉乱头发、捏捏耳朵,问“生什么气,觉得哥哥哪里做错了?” 可现在……他是无情冷酷大师尊。顾云庭温柔的脸一冷,重新从床头小桌上端起药碗。 “把药喝了。病好后,随我回山。” 床上的少年没有作声,只有一双眼睛张着,眼中情绪阴郁庞杂,又全似看不清的云雾,积在那双深黑的眼里,一错不错地望向顾云庭。 半晌之后,他眼球终于动了一动,声音因缺水干渴而沙哑:“……我不回去。” 顾云庭沉默。他将药碗放回桌上,起身踱步到窗前。 如果要维持人设,他下一句应当说“回不回去由不得你”。但他并不想训斥病中的孩子。 于是,顾云庭轻飘飘撂下一句话。 “先把病养好再说。” 说罢他径自拂袖出门。 门页合拢,贺兰越缓缓坐起身,默默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有感觉。 他的确重生了。 贺兰越瞳中漠然,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自己把药碗端了过来。 他喝下第一口后抿了抿嘴唇,似乎被苦到了,但他只顿了一下,接着像喝水一样缓缓将整碗药喝完。 药液喝净,他也探查完毕气海。 好弱……曾经浩荡无际的灵力,现在消失不见,只有细小如溪的灵流在他气海内静静流淌。 天道让他重生做什么? 贺兰越冷冷地想,再死一次? 既然如此—— 那他就在死之前,先踏平道云宗,再荡了昆仑宫,最后清空封冥渊,这样他才死得其所。 贺兰越小幅度转动药碗,残余的药滴在碗底滚珠般晃来晃去。他眼前浮现起前世灵冲在自己面前烟消云散的场景。 贺兰越内心毫无波动。灵冲也可以死,但必须在他清空封冥渊后再死,否则他的好姑姑好叔叔们若是从地底跑出来一只,他前世承的骗,岂不白受。 贺兰越面无表情地安排好所有人的死路,然后扫了眼自己的细手细脚。 不过,现在是什么时候? 眼前的房间显然不在连琼峰上。 他从连琼峰上逃跑,仅有两次。 第二次,他已经十六,而第一次,他刚刚十二岁…… 贺兰越早已忘记当时因为什么又和灵冲大吵一架,总之,他再也无法忍受灵冲的严苛霸道,连夜离山出走。 但很不走运,他刚下山不久,就遇到一伙专事杀人劫宝的恶修。这些人其实道行不过尔尔,只是对当时的他来说,依旧是一伙劲敌。 那群恶修一看就是先天灵根残破,后来才靠灵药修补完全,但料想是求得灵药太晚,以至于他们寿元无多,各个鬓染霜华,老态外显。 所以,当他好不容易反杀时,他那姗姗来迟的师尊看到的,就是他衣袍染血、满目凶煞地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眼见为实,铁证如山,哪里有“误解”的余地——他初次下山就魔性大发、残害老弱。 灵冲当然震怒。 他当时解释了吗?忘了。 反正灵冲直接把他拎回山大打一顿,砸了他迫于形势认的本命灵器,然后关了他半年紧闭。 贺兰越渐渐回忆起始末,无动于衷到懒得冷笑。 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灵冲将他带到客栈,还心平气和地守在他床头? 因为他重生过来导致昏迷,失去杀死那个老妪的机会反被劫持,所以灵冲没有误会他,对他态度变好? 不合理。 贺兰越无声思索,视线垂落在掌中药碗上,忽然他掀起眼皮,冷然的目光射向门扇。 吱钮一声,门扇被人推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找人 顾云庭端着粥推门进屋。 他出门后下楼去了趟厨房,伙计又打起瞌睡,幸好他很有先见之明地嘱咐伙计备下一份食材。他基本不会下厨,但煮个粥不是问题。 顾云庭瞧见贺兰越从正躺变成侧躺,身体把被子撑起一个隆包,正脸面墙,背影对他。 而床头的药碗已经空空荡荡。 顾云庭无声笑了笑,将粥放到桌上。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让夜风吹进来,给屋子透气。 以原身的性格不可能向贺兰越低头认错。但,冷酷师尊有冷酷师尊的道歉方式。 顾云庭沉默少许,冷声问道:“饿了吗?” 然后,他看见少年后脑勺耸动,俄而转过脸来,乌黑的瞳子向上看,漠漠的眼底浮起两抹难解的情绪。 但与他对上视线之后,又飞快转开视线,连带着脸也一并扭回去。 瞧见少年精神了许多,顾云庭心底暗笑。 小越同学,没人告诉过你傲娇已经不流行了吗? “吃饭。”他语气肃淡,端起碗走向床边。一只手抖落广袖,准备去扶贺兰越。 就在他指尖碰到贺兰越肩膀的一瞬间,贺兰越刷地坐直。 “……”顾云庭掌心落空,指尖蜷了蜷。他目色略沉,未料到这师徒关系比他预想中更恶劣。 贺兰越回头望他,形状饱满的眼睛迅速眯了一下,而后伸出瘦长的手去接那瓷碗。“我自己来。” 顾云庭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徐徐收回手掌,然后慢条斯理地搅起热粥。 “你病了。” “小事。” 少年指骨一收,径自从顾云庭手中端走了粥碗。 “……”顾云庭一顿,没与少年争抢,静默瞧起他动作。 贺兰越将碗端到唇边就抿了一口。 然后倏地松开嘴巴,开始端着碗默默。 “很烫。”顾云庭从旁道。 “……”他知道。 空气太安静,贺兰越视线又落回掌心粥碗。 精米煮得开花温糯地贴在一起,青菜鲜绿点缀其上,供给油水的鸡丝细细软软,辅料的味道煮化在汤中,粥的上方热腾腾冒着白气,将清淡但诱人的香味送进鼻腔。 方才抿来的一点点咸香逐渐在唇齿间弥漫开,驱散些微药汤留下的苦涩。 “……” 贺兰越不作声,默然许久后终于开始自己搅动粥米,热气渐稀,他方舀起一勺入口,照旧一言不发,只是吞咽缓缓,让温糯鲜香的粥一点一点滑入胃腑。 半晌之后,他飞快开口,首音两声说得极为含糊:“……可以把窗户关上吗?我有点冷。” 那两个音节仿佛烫嘴,若非顾云庭恰好坐在他身旁,恰好修士五感灵敏至极,他绝对听不清贺兰越说的是: “师尊。” ※ “找人?”作为伏黎城城主,胡如海一向修养极佳,纵使被人夜扰清梦,脸上也不见半点愠色。当然,对方准备的报酬同样颇有诚意。 胡如海身旁的男子高大威猛,面相凶恶,鼻梁正中横贯一道狰狞疤痕。那男子沉默不语,沉稳地点点头。 一幅玉卷展开放于二人之间的桌上,此刻正栩栩投着一副人像。 胡如海端详起人像样貌,他还没瞧两眼,侍卫忽然推门而入:“城主!” 他皱眉不悦道:“何事这般慌张,连礼数都忘了吗?” “属下失礼,”侍卫连忙认错,“是府外来了两名修士,疯疯癫癫的,说什么都非要属下将他关进府内大牢。属下不知如何是好,故来请城主决断。” 这倒稀罕,但眼下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胡如海如此想着道:“那便先将他关进去吧。” 随即他又想起什么,端起桌上玉卷,交与侍卫:“你问问他们,可曾见过此人。” “是。”侍卫领令前去。 胡如海不过随口一问,并不报什么指望。 未几,那侍卫去而复返:“城主,他们说见过!” ※ 远日晨升,顾云庭下楼点了壶茶水在大堂落座。 贺兰越不到卯时便退了烧,却依旧不愿回连琼峰,等到天放亮便寻说辞要出门,好像生怕在顾云庭身边多待一刻,就会被强行绑回去禁足。 顾云庭不愿拘束小孩,允了贺兰越出去,然后他也不想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索性下楼。 眼下刚到辰时,大堂里已有几桌食客,嘈杂热闹。顾云庭独坐一桌,用茶盏轻轻撇开茶汤浮沫,形如薄鹤,身若闲云。 大堂东南方位有个青袍男子也是一人独坐,他两颊瘦削,眸光精亮,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众人,末了,他视线停在角落,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柔荑纤纤,柳腰婀娜,没想到伏黎这苦寒之地,还能瞧见这般标志的小娘子。”青袍男子直接走了过去,大摇大摆地坐到对方面前,“烈酒驱寒,小娘子想喝什么,大爷我请。” 被他骚扰的女子身披松绿斗篷,面容隐在斗篷之下,只露出一双莹白玉手正执着碗筷,她相当警惕,拒绝道:“不必。” “客气什么,小娘子若是不好意思,不若摘下兜帽,一露真容……”青袍男子不羞不恼,嬉皮笑脸地继续说着。 “这样——”忽然,他直接伸手撩向那女子的兜帽,“你我也算相识了!” 绿蓬女子霍然起身,躲开那男子的手掌,怒叱道:“请阁下自重!” “哟呵,有脾气,我喜欢!”青袍男子抚掌赞叹,坐在原位纹丝不动,视线直白地上下扫视绿蓬女子的身段,最后停在佳人腰间,他咂嘴:“啧。” “哗——”绿篷女子端起茶碗,直接泼在那男子脸上。 青袍男子目光一下变得阴沉,他恶狠狠地盯了女子片刻,猛地起身,抓向她手腕。 绿篷女子毫不示弱,她轻飘飘向旁一挪躲开袭击,顺手掀翻了桌子,把满桌瓷盏碗筷汤汤水水全部砸向男子。 “客官……”伙计见状不妙,连忙过去劝解。 青袍男子头也不回,甩出一道灵气将伙计打飞。“少多管闲事!” 伙计摔到地面,吃痛喊出声,捂着胸口蜷缩起来。 “还好吗?” 伙计抬起眼,看见昨天夜里被自己疑心是索命鬼的漂亮仙人伸出手,将自己扶了起来。 “多谢客官,小的还好……”他颤巍巍道谢,不敢去看白衣仙人的眼睛,脚步虚浮地被扶回柜台,躲起来不再插手。 顾云庭回头看去,便见青袍男子与绿篷女子已经各拔灵器对峙。 绿篷女子玉手掐诀,身旁灵剑立刻直射对方面门。 “敬酒不吃吃罚酒!”青袍男子冷笑,他手腕轻甩,身侧铁扇瞬时横旋飞出,削飞打来的灵剑,之后去势不减,狠狠拍在女子胸口。 绿篷女子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她扶着旁边椅子起身,知道自己实力难敌这混账东西,顿时毫不犹豫转身奔向店外。 青袍男子身形掠闪,转瞬劫在门口,拦住绿篷女子的去路,他一把捉住对方手腕,将人压在门框上,一只手剥向美人帽缘。 “哪儿跑?你这脸,大爷我还就非看不可了!” “啊——!”青袍男子刚要碰到遮罩佳人面容的障碍,忽地大叫一声收回手臂。 那只为非作歹的脏手腕部不知被何物割破,“刷”地飙出血花,艳红暖热的新血全数洒到主人自己脸上。 他疼得面容扭曲,怒目圆睁地环顾店内:“谁?!” 顾云庭没有收回方才甩出灵气的手掌,反倒于掌心凝出又一道冰刃,他立在不远处,眉眼低压,眸底沉若积云,语气冷森道:“放开她。” 青袍男子按兵不动,只是盯着顾云庭,一双精亮目中隐隐透出几分凶恶,几息之后,他不屑地咧开嘴角:“关你屁事。” 言罢,他长臂一揽,作势就要将人扛上肩头。 绿篷女子失声惊叫,顾云庭眸光一凛,身形立动,不等眨眼已插入他二人之间。 他撩袍踹开那男子,翻手又召出若虚,长剑一刺,直抵登徒胸口:“滚。” 绿篷女子一刹得救,立刻躲到顾云庭身后,低下脑袋将面容藏得更深。 青袍男子挨了一脚,又被抵住要害,反而不退不让像是被激出了凶性。他抬手压下剑锋,前倾身体欺近顾云庭:“哟,演英雄救美呢?这么爱当英雄,她不陪大爷,你来陪?” “呵。”顾云庭听得发笑,不打算再与这人客气。而他身后的绿篷女子似是心有余悸,感受到男人靠近的气息,立刻紧张地扯住顾云庭袖角。 顾云庭微微一愣,刚刚摆脱纠缠的孤身少女,对自己这个陌生男性,未免太过信任依赖…… 他思绪方动,少女柔软纤细的手已经握住他空余的手掌,将一块冰凉坚硬的物什塞入两人掌心之间。 那东西又薄又硬像是块碎片,在接触到他皮肤瞬间,便似敞开一道连接未知之门,无边无际又无形的粘稠秽物汹涌泄出,似若一片翻滚血海淹入顾云庭灵脉。 顾云庭当即震开灵力。青袍男子被震飞,绿篷女子哇地喷出口血,却死死不肯松手。 顾云庭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感觉灵脉内好似淤泥堵塞,并渐渐蔓延,五感全都在离他远去。 一刹清醒,顾云庭抓着若虚毫不犹豫倒转剑锋,刺向身后女子。 鲜血飙溅,那女子痛呼一声终于放手。一缕青烟起,松绿斗篷垮塌在地,边缘不住抖动,随后一只灰毛老鼠钻了出来,叽叽吱吱跑向自己同伴。 青袍男子挡住受伤的大鼠。然后,他执起铁扇,对上摇摇欲坠的仙人御起的灵剑。 ※ 晴日徐徐,日光懒洋洋洒下,伏黎城早市依旧安详融和,一派热闹生机。 一名少年立在熙攘的人群中,头发乌顺柔直,高高扎在脑后。 他漠漠昂着头颅,身上有一种难言的疏离之感。他就立在那里,不动也不摇,简单地望着太阳,炽盛的阳光落进他瞳里,却没有分毫暖意。 “小哥儿,当心别把眼睛看坏喽!”旁边出摊的一位老人忽然出声喊道。 老人生意相当不错,摊上的早点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她从中夹起一块新出炉的炸果子,裹到油纸中,笑着招呼少年道:“吃饭没?奶奶送你个糖糕,别饿着。” 贺兰越视线被老人的声音吸引过去。包好的炸果子脆皮油润,色泽金黄,热腾腾地诱人。 贺兰越垂眼沉默,忽地他瞳子横转,样人群中扫了一眼,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少年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钱,道:“奶奶给我包一袋吧,我带回去给阿娘吃。” 然后,他拎着包好的油纸袋子消失在人群。 小巷错综复杂,统一青瓦青墙连接在一起如同一片迷宫,连院宅墙头伸出的一枝枝玉兰都仿佛一模一样。 一名面容普通的男子在巷子里俯着腰急急追踪,他追到了一个岔路口,左右两条路看起来完全相同。 他扬起脖子,鼻子左右嗅嗅,在栽了满巷的玉兰花香里捕捉到了熟悉的油腻甜味儿。 那味道向左飘去,他登时则俯身追向左边。 转入左巷方追了几步,他便看见一个油纸袋子放在小巷正中,炸果子的诱人香味正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上传来。 该死的,被发现了! 那男子恼火地直起身,准备再找找线索。 忽然,头顶玉兰花动。 纷乱的玉白花瓣扬落如雨。 雨中,他脑后一痛,少年凉漠如水的嗓音随着越刺越深的刀刃一起灌入他脑子。 “找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绑架 贺兰越若无其事地擦干净短刃,起身折回客栈。 他边走边消化刚才剖出来的妖丹。太小了,才米粒一般大,没什么用。 贺兰越一路长腿雀步,身姿轻灵,很快客栈就近在眼前。 忽地,他动作凝住。 他望向客栈大堂内,目光所及之处,桌椅倾翻,汤菜滚乱,赤红的血迹像是暴躁的墨客打翻了砚台泼洒得七零八乱。 贺兰越眼皮没有来跳了两下。 他不语半晌,还是选择轻轻避开门槛上刺目的鲜血步入店内。 贺兰越一入店,正叽叽喳喳议论的住客们顿时将视线汇聚过去。 然而大部分目光瞧完两眼便又似飞鸟出林各自散开,只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般粘在他身上。 贺兰越眯起眼,没去探究那视线来源,若无其事地绕过满地狼籍,三步并两步奔上楼梯,挤开围观住客,来到他与顾云庭的客房前。 他抬手一推,门扇向两旁打开,空荡荡的房间展示在贺兰越眼前,贺兰越瞳孔一缩,才算愣住。 灵冲,居然不在? 一道轻捷身影从后厨翻出来。 贺兰越方才迅速搜寻了一圈客栈,确认了客栈里的确找不到他师尊。 而追踪他的人像只尾巴紧紧粘着,比刚才那只小妖难缠许多。 贺兰越皱起眉,边移动边拨动五彩绳的坠子,要先找到灵冲的下落。 他步履匆匆,猛一转角不小心撞到个人。 “哎哟——”柜台伙计被贺兰越撞得一趔趄,他扶着墙根站稳,想骂咧两句,等看清了撞自己之人的样貌,却忍不住哆嗦一下,“小仙君……” 他低下脑袋,冲贺兰越连连道歉,说完就蹭着墙根,想像泥鳅一样滑走。 贺兰越一愣,眼看着那伙计就要与自己擦肩而过,他猛地出手擒住伙计手腕,一脚踹在他膝弯,反手把人按到墙上。 贺兰越抬手寒芒闪动,短刃刀锋已冷冷抵住伙计脖颈。 “你知道什么,全说出来。” “小的不明白您在问什么……”伙计眉毛耷拉,露出哭丧表情。 “嗷!”他忽地哀嚎一声,惊恐地捂住自己脖子,在刺痛的脖颈上摸到一手血。 贺兰越面无表情地转转手腕,短刃从浅浅的伤口上移开,换个地方又抵住那伙计脖子。“说。” 伙计恐惧地睁大双眼,仿佛看见一个杀神。 他哆哆嗦嗦,简直要哭出来:“我说我说!求您饶命!” “您师尊是被人带走了!” 不等贺兰越问“谁”,伙计继续道:“是一男一女!就今天早上,辰时左右,小的也不知道您师尊为何同他们打了起来,之后便被带走了。” “现在应该还没走远,您要救人就快去吧!” 伙计颤颤巍巍,几乎已经给贺兰越跪下,他涕泗横流,哀哀请求贺兰越高抬贵手。但紧接着,他惨叫一声,脖子上又绽开一朵血花。 贺兰越短刃在伙计脖子上不轻不重划动两下。“再骗我,你就死。” 锋利的刀锋索命阎王般在皮肉上摩擦,又两次一只脚迈了鬼门关,伙计彻底崩溃,涕泗横流:“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今早上刚过卯时,有一男一女带着城主府的通缉令来店中盘问,通缉令上的画像就是您师尊!”伙计哭出鼻涕泡来,“那是城主府的通缉令,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隐瞒啊!!” “但后面之事,小的万万没参与!!”他哽咽着把那对男女如何演戏欺骗顾云庭的经过讲述一遍。 “仙君们打起来后,小的就当真看不懂了。”伙计抽泣,“总之最后您师尊晕了,那一男一女伤得也不轻……” 贺兰越听完,一时微愣。 他万没想过,灵冲居然会出事,还是被人暗算。 后厨内隐隐传出动静,贺兰越瞳光一横,不再逗留。 他把短刃一收,放那伙计自由,然后折身钻进客栈旁的小路。 身后追踪者越来越近,贺兰越在小巷里再一拐后停住,他拨出短刃,从刃尖上蘸一抹未干的血,然后迅速在另一只掌心画道咒文。 咒符既成,红光一闪便消失不见。 而追踪者已找到愣愣不动的少年,他悄无声息靠近,一团昏睡灵咒打去。 贺兰越面无表情地攥拢掌心,闭眼任咒法击中。 掌心灼烫一片如同握火,贺兰越恢复意识。 他未睁眼,听着脚步声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还有人的交谈声。 “老七还没回来?”一个男声问。 “回二哥,还没有。” 那男声沉默一阵,复问:“传送阵修好了吗?” “唉,修了一夜,本来马上就要好,但三哥不小心画错两笔,一半阵法全要重画。” “老三本非器修,画阵出错也是正常,”那男声反倒安慰,“束魂阵可备好了?备好就把他两个扔进去,就不怕耽搁时间了。” “马上就好,只差一点儿。” 贺兰越睁开眼。 束魂阵。 专门约束神识的阵法,被阵法约束之人,少则昏睡一日,多则积年累月没有定数。若他与灵冲被阵法束魂,那便不妙。 贺兰越无声观察起四周。他背靠一面硬墙,双手被缚在身后。 他所在之地像是一处地下空间,十几丈见方,空间内没有灯具,燃着几团灵火照明,正前方有一个门洞,透过门洞可见外面甬道。 而立在他前面有五个人。为首的是一名青袍男子,那男子衣袍破碎,零碎布条上浸染着团团深浅的血迹,散发出淡淡的妖气。 余下的人都围绕他站立,距离青袍男子最近的是一名身披松绿斗篷的女子,手臂上一道伤深可见骨。她未露面容,身后背着一把被咒法束缚的灵剑。 ——是若虚。 贺兰越看见若虚的剑柄,当即环顾四周。 然后他发现顾云庭坐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手同他一样被束在身后,头颅低垂,薄睑拢闭,除了本就凶煞的衣摆上又多添了几笔艳血,不见半点外伤,眉宇间一派静和,如同安宁睡去。 “那小子醒了!”有人惊呼。 青袍男子猛回头,显然同样意外贺兰越这么早就苏醒。 他没多话,三步并两步走到贺兰越前方,弯腰探手一抓,却抓了空。 青袍男子抬头,发现少年已经闪到白衣仙者身旁。 绑着还能蹿这么远?? 他双眼精亮扫过去,少年就好像害怕了一样,低下脑袋又往自己师尊身后躲了躲。 他没看到的是,贺兰越借助顾云庭身体的遮挡,悄然摸上师尊手腕。 指下腕骨完全没有温度,只有一片骇人的凉意,仿佛手腕主人当真变成了一尊冰冷的玉器。 贺兰越迅速探完脉,眼皮又跳了两下。 没有脉搏。 但贺兰越转念冷静。 没有死。 灵冲若死,封冥渊封印爆炸惊天动地,不会如现在一般风平浪静。 虽不知究竟是何缘由令他五感尽失,但器灵可以自净,只要拖延时间等他苏醒,届时自可脱困。 “别跟你师尊窝一块儿。” 贺兰越正思忖,便听得青袍男子一声斥,抬眼就见他大步走来,两步距离不过眨眼一瞬。 贺兰越脑袋一仰,足尖一缩,额头与擒来的手堪堪擦过。 他向里退了一寸后开口问道:“你们为何要捉我与他?” 青袍男子掌下落空,一顿,随即毫不耽误地继续伸出手去。他嗤笑一声,完全不理贺兰越的茬儿。“看你们不顺眼。” “但我知道为何。” 青袍男子的手马上就要碰到贺兰越衣领,贺兰越却凉凉漠漠地开口。 青袍男子下意识一愣,贺兰越果断又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贺兰越将对方的愣怔尽收眼底,他亦低嗤一声。 “你不想知道吗?” 他语气中没多少情绪,但问话直戳青袍脑子心中所想,因此竟生出一种蛊惑的感觉。 然而青袍男子迅速回神。这小子在诈他! 他劣性一笑:“你是说,我做事的原因自己不知道,你知道?” 贺兰越不为所动,他瞳子落在青袍人身上,一字一句说得淡漠而笃定,仿佛神明在宣判命书。 “你是个听命行事的可怜虫,连真正幕后之人的衣角都没见过。” 青袍男子听得面色僵硬,但转瞬眼神阴森。 “你这条舌头不值钱,想要我给你拔了么?!” 贺兰越无动于衷,漠着一张脸对已经入网的猎物循循善诱。 “你不在意自己为谁卖命,也不在意‘他’为谁指使吗?” 青袍男子脸色一片铁青。 分明对方所言的“他”并未指明是何人,但他心中有所想,所以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自己大哥。 他僵了半晌,蓦地狠狠剐了贺兰越一眼,又抬起手。 不能再让这小子继续说下去了!否则即便他明知这小子在胡言乱语也会被干扰心神! 五指山罩来,少年竟好像轻轻笑着叹了一口气。 “可惜,‘他’也只是一枚棋子。” 青袍男子一霎瞳孔地震。 他放下手,目中阴森地瞪着贺兰越。明知自己的几愣全被对方看去,他依旧忍不住青着脸问:“你什么意思?” 贺兰越漠然地偏偏脑袋。 “你可知我师尊是何人?”说完他不给青袍男子接话的机会,“与他为敌,九死一生,幕后主使根本不在意你们的死活。” 青袍男子眯眯眼,显然对贺兰越的说辞并不满意。 他与小罗险些没能活着回来,他会不知对方不好对付? 但在他发难之前,贺兰越又淡淡丢出一句话:“不过,想与我师尊为敌的人也只有‘他们’……” 青袍男子准备抬起来的手又按下去。 他阴着脸正打算听贺兰越后面的说辞,一个小弟从门洞外欣喜跑来。 “二哥!束魂阵好了!” 青袍男子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不再与贺兰越纠缠。 他猛地拧过头,拎起顾云庭衣领就走。 大的这个更危险,若是醒来,他与兄弟全要完蛋。 小的那个至多逞两句口舌之快。等下他把这小兔崽子吊起来抽,看他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贺兰越背后失去依靠跌向地面,但他向旁一滚立刻站起身。 他双手已经挣脱束缚,背在身后的手掌中握着两根五彩绳。 刚刚趁与青袍男子对话的时间,他偷偷扒下了顾云庭手腕上那根绳子。 五彩绳的编绳本就由稀有灵材制成,内中还嵌了符文,灵力充沛,可以拿来临时结阵。 而此刻两根五彩绳,已在贺兰越手中系出一个极为复杂的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狩猎 忽然,令人窒息的黑暗从天而降,静谧随幽夜派生,整个密室像是罩上了密不透风的绒布,静默如同死地。 所有人同时失去了视线。 几十方的地方仿佛被拉大成一片无尽空间,上下不明,前后模糊,左右颠倒,所有方位全部错乱。 而空间又帷幕般的黑暗分成数不清的格子,每个人都被扔进了不同的格子里。没人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周围状况,随意迈出一步,就可能迈入其他格子,掉头向回,却未必能回到原来之所在。 “二哥?”有人惶恐出声。那声音飘飘渺渺,好像从无穷远处传来。 “别慌。”回答他的声音同样似近似远,辨不清方位。 贺兰越立稳,掌心攥紧绳结。 他同样看不见其他格子的状况,也不清楚顾云庭的方位。 不过这无关紧要,他所需的只有拖延时间。 彩绳结阵不是正式的阵法,至多支撑一盏茶的时间。 但这一盏茶内,谁也别想离开。 贺兰越不动声色地注视眼前的黑暗。 突然,他痛哼一声,战栗着弯下腰,唇间溢出一大口鲜血,豆大的汗珠浸湿他痛拧的眉眼。 贺兰越视线颤抖着垂落。 只见一柄钩刃从他胸腹之间贯穿而出! 钩刃主人如同一条跃鱼,随钩刃一起悄无声息地刺穿贺兰越背后的黑暗帷幕,又刺穿了贺兰越。 那钩刃由他手臂化成。他偷袭无声,但得手之后立刻大喊: “二哥,我找到那小子了!” 脸上挂着明显的兴奋之色。 青袍男子隐约听见动静,却不知道他们的方位,遂飘飘渺渺地嘱咐道:“你别忘了是要捉活的!” 那钩刃妖脸色稍变,他跃进格子后发现那小兔崽子竟然在此,还无知无觉地暴露着后背,机会难得,他哪还记得那么多! 他看向贺兰越,只见少年身躯佝偻起来前倾,无力地挂在洞穿自己的锋利钩刀上,整个背影都在颤抖。 “……”钩刃妖心虚,默默向后抽回手臂。 然而他一抽,却发现根本抽不动。 他的手臂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钩刃妖脸色骤变,再次抽手,却依旧纹丝不动。 他惊惶地后退,手臂上传来另一股力道将他向前拉扯。 他一惊,立刻沉肩后拉与那股力道较量。 然而下一刻! 那力道猛然增大,重若千钧!撕拉一声,他整条手臂竟被活生生扯了下来! 皮骨分离!血如泉涌! “啊——!!!!” 钩刃妖惨叫着到跌回黑暗之中。 在视野彻底被黑暗笼罩之前,他看见少年回头瞥了他一眼,从少年肩头后瞥来的那双眼,冷漠、残暴,瞳仁都缩成极窄极细的一条,再无人的温度。 “老四!”飘渺中,青袍男子听见惊天的惨叫,立刻问话! “那小鬼、那小鬼有问题!”钩刃妖痛苦万分,捂住血淋淋的肩膀,惊恐地提醒同伴,“别靠近他!” 随着警告声发出,空气顿时安静下来,整个狭小又无尽的空间仿佛成了某个无名邪祟的狩猎场,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成为猎物。 贺兰越一下一下地喘气,通过喘气来缓解疼痛。 他此刻乌色瞳底泛起幽沉的蓝色,颈侧生出层层玄中带蓝的魔鳞,掌心也被坚硬的鳞片覆盖,五指化成利刃。 他拧着眉握住锋利的刃钩,一闭眼将钩子从腹前倒抽出来! 贺兰越闷哼一声,连忙捂住伤口。 他胸腹间的伤口有婴儿拳头大,放到凡人身上必死无疑。 此刻他用手掌覆盖,只能阻挡腹腔里东西流出来,却挡不住血。 掌下温血滑腻,贺兰越攥紧另一只手,掌中握着的钩刃瞬间整根表面被腐蚀,露出内里粘连的血肉,眨眼之后,血肉全被吸食殆尽。 贺兰越掌心只剩下一条白骨森森的手臂,而他胸腹伤口的表面重新长出血肉。 贺兰越松开手。 啪嗒,白骨手臂被丢到地上,惊起蓬雾样的积尘。 贺兰越再度睁开双眼,瞳中暗蓝更加幽沉。 他动动脖颈,环顾四周,忽然开始在黑暗里穿行,主动寻找猎物。 他的心脏在渴血,他无法自抑。 杀生为乐,啖血成道——这才是魔。 一只犬妖在黑暗中小心地挪动脚步。 忽然,他动作一僵。 一名不大的少年从黑暗中浮现出身形,出现在他前方不远处。 犬妖抬脚就要后退,少年却忽然抬手,面无表情地用短刃割破了自己脖颈。 犬妖一瞬间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目光紧紧咬着少年脖颈上缓慢淌下的魔血。他腮帮颤动,不断喘呋,咧嘴呲出犬牙来,就像街头饥饿多日的流浪狗看见了骨头。 贺兰越以刃蘸血,轻抵颈前,一气呵成画出一道咒。 血线蜿蜒而下,他招招手: “小狗儿,过来。” 少年声音落入耳中,飘飘忽忽、远远邈邈,似是蛊惑,又似是命令,犬妖脑内“嗡”的一声,一瞬间化为原形,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贺兰越也同时冲向对方。 恶犬咬住了贺兰越侧腹,它利齿洞穿,扯着贺兰越翻滚起来,似乎想要将嘴中皮肉直接撕扯下来。 犬妖修为本比贺兰越高,但此刻失去理性只剩下撕咬的本能。 它贴近猎物,于是便将柔软的肚腹完全暴露。 贺兰越五指迅速摸向对方丹田,利爪一抓,一场生死相杀瞬间结束。 棕黄巨犬身体软塌塌倒下,少年掀开它站起身,一枚血淋淋的妖丹静静握在他掌心。 妖丹在贺兰越掌心消失不见,他的灵力如烛填火,又跃上一层。 他内心杀戮的渴望也稍稍平息。 一盏茶过,黑暗撤去。 众人像被随手丢进棋盘的黑白子一样凌乱散落。 青袍男子目光一转,看见了角落里的顾云庭,他登时迈开大步冲过去。 然而,一道瘦影比他更快,转瞬劫在顾云庭身前。 贺兰越掌执短刃,刃锋指向所有化形的妖物,冷冷说道: “谁碰他,谁死。” 青袍男子刹住脚步,惊疑地看着贺兰越。脸生玄鳞,眼若蛇瞳,方才还在结丹附近徘徊,现在修为却接近通玄。 不是妖,是什么怪物……? 他没有回头,视线死死盯紧贺兰越,微微侧了侧脸将命令传给兄弟。 “叫大哥来。” 无人说话,一片寂静,空气既紧绷又平静,都在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退下。”一道威严声音从门外传来。 贺兰越瞬间转瞳看向门口。 门口,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完全堵住了去路,那男人面容严肃,相貌凶恶,一道伤疤横贯鼻梁正中。 贺兰越稍抿唇线,双目冷森地眯起—— 太虚期的大妖。 他不废话,也不拖延,立刻将全部灵力倾泄给掌中短刃。 双头短刃吸收足够的灵力后,离开贺兰越掌心,变长、变大,飞旋起来。 高速旋转的刃身卷起寒风,割向对面,刃体本身则飞旋着留在原地,变成无法跨越的障碍挡在越顾二人身前。 剑风擦破了钟暄脸颊。 钟暄便是那名威严的男子,他神情不变,从背后取下重剑。 他单手握剑,挥出一击,轻巧得就像拨弄水花。 凌厉的剑风撞在旋转的锋刃上,敲出“哐”一声巨响。 短刃安然无恙,继续做着它的拦路虎。 钟暄表情不见波澜,沉默着又挥出一击。 “当——”短刃狠狠震了一下。 钟暄连续挥出几剑,叮当声一时连绵不绝。 短刃不停地颤抖起来。霍地又是一剑劈来,短刃哀鸣着抖了一下,接着裂成无数碎片,哗啦啦碎了一地。 贺兰越阴沉的脸从破碎的短刃后露出来,唇角衔着一缕血——本命灵器被毁,他当然不好受。 他盯着钟暄,看着钟暄向前踏了一步。 贺兰越从怀中摸出一卷白纸,脱手甩出去。 白纸像口袋一样罩向钟暄,纸面上浮出圈圈水墨晕染荡动,扭动着画出一条巨蛇,那水墨灵蛇腾云驾雾,张开墨盆大口咬向钟暄。 钟暄面不改色,再次一挥重剑,把这徒有其表的巨蛇劈个粉碎。 残余的剑风掠扫向前,劈在贺兰越胸口,带出一串血花。 胸口被劈伤,贺兰越身体晃了一下,依旧直挺挺立在原地,寸步也不肯让。 “不错。”钟暄沉缓开口,正眼看向贺兰越。 他提握重剑,立在贺兰越十步之外,摆出挥击的姿势,低沉的声音全无情绪起伏:“我死了一个兄弟,你,留下一条手臂。” 说完,钟暄眼神忽然变得危险,他伏下身拉开挥剑的架势,整个人如同沉剑入水,肃然无声。 贺兰越霍然紧绷。 这次向他扫来的并非剑风而是剑光,上连屋顶,下扫砖石,奔他迎面劈来。贺兰越足下后挪,想要找地方躲开。 忽地,他被人从身后拉了一下,一瞬失衡,接着就跌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而贺兰越尚未反应过来,只见晃晃剑光已刺进目前,他下意识偏过头闭上了眼。 有云山软雾般的东西罩住了他,然后就听得铮然一声,似若金石交击,寒锋狠狠劈上冷玉。 贺兰越睁开眼,看见一片已经瞧不出原貌的袖角挡在自己脸前。他抬起头,视线撞入一双清润如墨的眼中,那双眼垂下来,瞧着他,密长如羽的睫毛轻轻颤动,遮去主人目中隐隐露出的自责和心疼。 眼睛的主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辛苦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破庙 顾云庭放下手臂。 他刚刚徒手挡了一剑,但钟暄气势磅礴的剑光只割破他的袖袍,连一道浅痕都没能在他手上留下。 顾云庭目含怒意,一个个扫过对面之人。 他心池燃怒,说不清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 顾云庭本对贺兰越谈不上什么感情,贺兰越也不与他亲近。然而强敌环饲,生死一线,贺兰越却拼尽性命苦苦支撑也不肯退让。 顾云庭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只知道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清瘦倔犟的背影挡在他身前。 那是本该被他庇护的小孩。 此刻却孤身只影,伤痕累累,满身是血地面对一群恶徒的围攻。 白衣仙者的眼神如风似箭,与他对视的每个人都如临大敌。 群敌环伺、全神警戒,顾云庭却在扫视完一圈之后,又低下头去查看贺兰越的伤势。 他耳边有虚无缥缈的破碎声响起,胸口也闷闷刺痛,然而顾云庭没有心情去研究那声响与痛感究竟是什么。 他手掌落在贺兰越肩侧,掌下摸到的衣袍没有一寸不是湿的。黑色衣料不显血色,未用手触碰之前,谁能想到看起来毫无异样的衣服,竟已被血全然浸透。 顾云庭心中一痛,贺兰越却如梦初醒,他一跃而起,矫健得不像重伤之人,跃起后他如同被火咬了一口的小蛇,刷刷从顾云庭身边退开。 退开两步后贺兰越才立定,瞳中无波无澜地望向顾云庭,看上去淡漠寡然、似若非人。 顾云庭随之起身,顶着贺兰越野生兽类一般戒备的视线,脱下外袍,然后将人拉到自己身后,用外袍罩住了贺兰越身上七横八错的伤口。 贺兰越漠漠无声,不配合但也不反抗。忙完之后,顾云庭才再次看向对面。 在客栈暗算他的一男一女,打伤贺兰越的为首之人,连同未曾见过的四五个跟班,统统严阵以待。 为首的钟暄更是神情严肃,他依旧不言不语,只是从单手握剑改成双手,将重剑阔厚的剑身持到身前。 他顿步凝息,而后,猛然弓身前冲!带着千钧力道袭向顾云庭。 若虚被人拿走,顾云庭手无寸兵地立在原地。 疾影重刃几乎已到面前,缟衣下摆被剑风撕得粉碎,顾云庭霍然向右探掌,五指虚抓。 电光火石之间,一寸银白剑柄从虚空浮现,落在顾云庭掌心,他霎时旋身,纵臂横拉,整柄长剑如若拨刃出鞘从虚空刹然而出。 “当”的一声,两剑相撞,钟暄一触即被击退。 “什么?!” 青袍男子忍不住惊呼出声。他猛地侧头,发现原本捆在绿篷女子背后的灵剑已然消失不见。 若虚在顾云庭掌心轻轻嗡鸣,一柄剑竟流露出孩童般雀跃的感觉。 顾云庭像摸小狗一样抚了抚剑身,又定睛看向对面。 若眼下只有他自己一人,对面这些人就是一起上,他也完全不怕。 但是,现在他身后还有重伤的贺兰越。贺兰越伤势耽误不得,他没工夫在这里缠斗。 顾云庭御起若虚,钟暄等人立刻提神戒备。 灵剑直冲而去,却与戒备的众人擦肩而过,冲向门边,刷地一下插进密室的墙面。 墙体一面轰然塌陷,顾云庭犹不罢休,长指一召一趋,若虚抽身而出,开始乱矢般在密室与密道中左击右撞,大搞破坏。 密道轰轰隆隆塌成一片,接着哗啦一声巨响,密道顶端向地面砸来。 围堵的众妖连忙四散躲闪,密室之内一时烟尘四起,土砾纷飞。 顾云庭也迅速回身,挡在贺兰越身前,以免他被落下的砖石砸到。 同时他将罩在贺兰越身上的外袍向上一提,然后往中间一拢,把徒弟连脑袋带身子全裹起来,防止尘沙飘到贺兰越身上,弄脏他的伤口。 衣袍蒙头罩下,里面传来闷闷一声,被罩住的人显然不太喜欢。 贺兰越不喜欢,便立刻行动。 嘶啦——已看不出原色的外袍被某只爪子撕开四大道,而破碎的布条后则露出幽幽的暗蓝眼瞳。 不多时,轰隆之声停歇,密室也塌去大半。密室顶部再无砖石,豁然敞亮,天光泄下,照得所有人都眯了眯眼。 “……” “什么东西?” “地怎么裂了?” “大兄弟你当心啊。” “还不赶快去禀报城主!” 烟尘还在四处弥漫,吵吵嚷嚷的声音已从上方传来,破洞边缘探出来几个脑袋,或好奇或警惕地向下面投来探究的目光。 此处地下密室之上居然是一片闹市! 青袍男子最先反应过来,他不顾满嘴吃土,仰头冲上面围观群众大喊道:“杀人了!” “有妖物作乱杀人了!” 他伸手一指顾云庭师徒,言之凿凿道:“快去禀报城主缉妖!” 顾云庭眸光一凛,不再逗留,揽着贺兰越从头顶洞口飞走。 ※ “伤药,全部。” 长剑霜色胜雪,冷冷横在药铺掌柜颈间。 掌柜额头沁出一颗又一颗豆大汗珠,颤颤巍巍地看向对面一身杀气的仙者,他哆嗦着嘴唇,慌乱地指挥伙计把铺子里各类伤药全堆到顾云庭面前。 隐隐约约的喊打喊杀声,从紧闭的店门外透来。 顾云庭皱起眉头。 今日这帮人明显是有备而来,说不准本来就暗中与伏黎城主勾连一气。 如若不然,他们怎么敢在客栈公然暗算自己,又如此肆无忌惮地贼喊捉贼,而官府追兵也不会来得这样快。 “药齐了,您看……”掌柜笑容讨好,将柜面上堆着的瓶瓶罐罐展示给顾云庭看。 顾云庭扫了一眼,道:“装起来。” 伙计们得令立刻手脚麻利地开始收药装盒。 门外的追杀声越来越近,顾云庭看了眼包好的纸盒,随手摘下脑后的白玉发簪,丢给那掌柜。 然后拎起伤药,带着徒弟从后门离开。 ※ 城郭破庙,四野清净,顾云庭一路奇行乱拐,终于彻底甩开追兵。 他拉着贺兰越来到破败的佛像之后,才掀开了罩住小徒弟的外袍。 衣袍下的贺兰越气息散乱,魔化异状更加明显,高束的马尾卷曲起来,眸中乌色彻底被幽蓝取代,瞳仁也窄成极细极细的裂孔状,如同阴暗中的蛇瞳。 他目光散乱,抬起头,逆着光看了顾云庭一会儿,视线才重新聚焦,他恍惚地开口:“……你簪子呢?” 贺兰越问完又归于沉默。 他不在意答案,他只是思绪有些不受控制。 贺兰越恍惚的视线飘去别处,吃力地打量起环境。 高大佛像的背影彩漆斑驳,露出内中的泥坯。佛台残破,沿上积满尘土,显然已许久无人问津。窝藏在佛下的老鼠被来客惊扰,窸窸窣窣地绕开他们,逃入别处缝隙。 这一切映在眼中,贺兰越却无力思考。他面色惨淡,嘴唇发白,额头一抽一抽的疼。 妖臂与妖丹中被他吸食的精元,需经周天运转炼化,才能完全与他本身的灵力融为一体。然而他刚刚为了拖延钟暄,将所有灵力消耗一空,此刻气海空虚,无法制衡被自己强行催动的魔核。 而他又身受重伤,需要魔族强横的体质来抗住。于是魔气在他体内撒欢一样乱跑,他不属于魔族的那一半血脉同样不甘示弱,不断试图平息主人心中泛起的戾气。 魔气灵气在他脑子里打得不可开交,贺兰越抬手揉向抽痛的额角,想要维持住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 “买药。” 顾云庭简单地回答贺兰越。 他一边扶住贺兰越,一边挑来杂草堆放一起,然后将外袍铺到草垛上。 就这样,顾云庭迅速地收拾出一个还算干净的位置。他回头,看见少年的手像刀子一样锋利,直愣愣戳向自己脑门。 顾云庭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少年手掌。 动作受限,贺兰越向阻挠者投去一个质问的眼神。 顾云庭没做解释,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少年手背,将他向草垛引去。 拉扯的力道传来,贺兰越飘忽散乱的视线落到自己掌中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拉着他向前的动作平稳坚定,像是永远不会迷错方向的舵。 贺兰越默然,他手肘微动,向回抽扯,但实际传出的力道和小狗用尾巴尖搔了两下人腿没什么区别。 顾云庭没有察觉到少年微小的反抗,将人稳稳当当安置好后就松开了手。 还算软和的草垫让贺兰越摇摇欲坠的身体有了着落,他流散的思绪立刻放过了对方拉自己手的事情,开始专注调息。 身体失血让贺兰越思绪迟缓,他觉得口中干渴,魔气流窜过伤口,似在欢呼着叫嚣,供我血肉,予我灵元,我会让这具躯体重获力量。 贺兰越眉毛难耐地皱起,他闭着眼,忍着头昏脑涨,去捉理灵脉中四处横行的魔气。 忽然,他闻到一片铃兰草的味道靠了过来。 清幽隐绰,淡甜沁人。 这种味道,在很小的时候,他经常从母亲身上闻到。尽管他的绝大多数记忆已经模糊,但他记得母亲每次来探望他时,身上都有淡淡的香味,而且每次来总会带来地下所没有的东西:精美绝伦到无法想象如何做出来的玩具,精细可口的正常吃食,抖落着残余春意的新鲜花枝…… 母亲摘掉松绿色的斗篷将它搭到一旁,他又会钻进去把斗篷重新撑起来,铃兰草的味道与斗篷下的密绒一起罩在他身上,生出和和暖意。 但是后来,这种味道的来源变成了灵冲。 混着连琼峰终年不绝的雪,冷峭地刮到他脸上。 那股总让他如入梦境的清甜,也转眼变得像是将冰含到嘴里口腔生痛的滋味。 贺兰越额角抽痛。 这破香为什么味道散不掉。 他心中烦躁,猛地伸手推向对面。 “……!”顾云庭停下检查伤势的动作,一把擒住少年突然袭来的爪子。 贺兰越目光寒剑一样剐向他,顾云庭不明白贺兰越这股骤然的愤怒从何而来。 少年的情绪一直像被装在光滑平整的瓷罐里,而今瓷罐裂开一隙,里面流出来的却是灼热的火。 顾云庭柔下声音,让贺兰越的愤怒像一把火丢进水里:“别乱动,我帮你处理伤口。” 贺兰越冷冷道:“不用。” 顾云庭只把他的拒绝当作耳旁风,继续自己的动作。 顾云庭此刻实在无意与贺兰越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也无心研究当下最符合原主人设的反应。他面上的一派冷静都全靠强撑,若非他克制力惊人,否则他此刻伸出的手一定在抖。 因为贺兰越的伤实在太过触目惊心。 胸口、腰腹,全都一片血肉模糊,一些创口表面只覆盖着薄薄一层肉,看起来岌岌可危,几乎可以感知到里面的脏器。 而贺兰越胸口的剑伤,居然还在缓缓流血!顾云庭不知道一个小孩怎会有这么多血可以流,而失血如此之巨,竟然还能保持清醒! 他在现代二十几年,算上穿越来的两日,从未见过有人受如此重伤。这样的伤势早应该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贺兰越此刻还能睁着眼睛和他顶嘴,简直是一个奇迹。 “我先帮你止血,然后再清洗包扎其他伤口。”顾云庭边解释,边伸手去揭贺兰越身上被血粘住的碎布,要把创口周围清理干净,方便其他处理。 修长的手指伸来,贺兰越尚那条自由的手臂当即拂去。 然而顾云庭早有准备,他手肘微动,五指向下一滑,反而逮住了贺兰越手腕。 “……” 顾云庭面色坦然地接住贺兰越射来的眼刀,牢牢捉着他手腕往下一压,再双掌合并,把贺兰越两只手关押到一起。 两只手全被没收,贺兰越不由拧眉,他挣了一下,很快发现无用,遂冷漠问道:“师尊想做什么?” “帮你疗伤。”顾云庭又耐心解释一遍,随后加重语气,“你伤成这样,还不许治,是想死吗?” “死了又如何。” “……” 顾云庭一默。他注视起贺兰越,在他的视野里,贺兰越身上缭绕着无数的黑烟——那是魔气,顾云庭这具身体是两相仪的器灵,本体专司镇魔,所以仅凭眼睛就可以分辨魔类。魔族无论混血还是纯种,只要体内有一滴魔血,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之前贺兰越身上也有魔气,但只像是一罩灯的内芯,颜色浓重,却安安稳稳地缩在身体里,而现在贺兰越的魔气,像是被人掀开罩子,又填了一大勺灯油,火苗炽升爆燃,不受控地燎卷。 顾云庭又看向贺兰越的眼睛。少年眼中愤怒与冷酷交织,完全不是能正常交流的样子。 顾云庭暗叹口气,他对贺兰越的混沌冷语充耳不闻,再度将手伸出去,触向贺兰越衣领。 贺兰越无处挣扎,于是冷冷定定看着顾云庭动作,看着那只颜色冷白的手靠近自己,看着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出现在自己脸侧。 他霍然偏头,咬了上去。 “……” 手掌边缘微微刺痛,顾云庭默然一瞬,下一刻不由沉声喝喊:“小越!” 他真恨不得能直接把人敲醒! “你伤得有多重你知道吗?!”顾云庭怒问。 关心一样的话语落入耳中,贺兰越眉尖不由一拢。他两条剑眉快拧成死结,视线上上下下扫着顾云庭,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师尊。 贺兰越张口吐掉顾云庭的手,仰颌依旧冷傲。“我自己来。” 顾云庭没说话,松开了手,拿纱布涂上止血愈伤的药膏,又将纱布交到贺兰越手中。 薄薄的纱布落到少年覆生玄鳞的掌心。贺兰越拿了过来。 他没去管最需要处理的胸口,而是随意地将纱布缠向腰间。 他眉心压着戾气,动作相当暴躁,隔着衣服把纱布在自己腰上绕了两圈。然后他勾起布条两端就要打结,擦啦一声,脆弱的纱布在他五根指刀之间碎成了棉屑。 “……” 贺兰越一时无言。 顾云庭也不与他废话,趁人还未回神,一把又将贺兰越两只手腕全捞过来。 眼见贺兰越胸前衣襟越来越湿漉,顾云庭当机立断,掌心凝出灵力,隔空冻住了流血的伤口。 这方法不妥当,但非常奏效。 血已经止住,其他伤口就可以慢慢处理。顾云庭再将手伸去,贺兰越故态复萌,齿口一张。 顾云庭面无表情地收手一撤,贺兰越牙齿咔哒磕到一起,咬了个空。 少年冷漠凶残的小脸木了一下。 顾云庭冷哼,他半真半假地威胁:“再闹,就把你敲晕。” 闻言,贺兰越蓦地低低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否是快冻死的面部神经给气活了。 “师尊好演技,拿些无用之物惺惺作态。” 他声音冷森,偏偏脑袋,目里染上嘲讽。 “这些药根本没用,师尊若当真想治好我,就应该给我一点血……给我吃活人心肝,还有修士灵核。” “只要师尊给我,我即刻便能痊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药血 “师尊为何还不动?” 贺兰越眉眼低压,冷锐地逼视顾云庭。 “地痞流氓,贩夫走卒,下三滥、臭九流……不必非是修士,只要是师尊杀的,我一应全收,绝不嫌弃。” “死在师尊剑下的妖魔精怪成百上千,怎么不肯为我再多杀两个人?” 贺兰越与顾云庭对上视线后相当随意地歪了歪脸,似乎毫无意识自己所言是何等大逆不道。 顾云庭五指倏地松开。 贺兰越当即熟练闭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贺兰越睁开眼,只看见一片轻飘若云的素色衣角从视野里消失。 他瞳里浮起一点迷茫。 为何没动手? 顾云庭绕到了佛像侧面。 他合目顺气,墨毫般的眼睫微微轻颤。不得不承认,贺兰越刚刚有几个瞬间的确气得他胸口疼。 顾云庭重新掀开眼帘,目底已一片水平波静。 他不可能为了贺兰越去挖心剖丹。 但贺兰越确实提醒了他——魔族食血肉采灵元就能修复伤躯,他何必执着于用伤药给贺兰越疗伤。 更何况,为了尽快摆脱追兵,他没有去伏黎城专供修士交易的东市,而是就近打劫了一家凡人铺子。 就算那些凡俗药物有用,以贺兰越伤势之重,不知道要修养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好。 伏黎城总归只是一座城,追兵迟早会搜查到这间破庙。 他们没时间在这里慢悠悠养伤。 顾云庭探手召出若虚。 霜白长剑如主人所愿,凭空浮现,却不想主人直接用手握上了冷如寒冰的剑刃。 若虚剑身颤抖起来,卑微地抗拒剑主伤己的举动。 ——真是乖巧护主的灵剑,可惜你主人并不是我。 顾云庭藏去睫下决然,手掌握实,把书中最锋锐的灵剑之一紧紧攥在掌心。 他握住剑柄猛地向后一扯,剑刃从掌心脱出甩向一侧,剑尖散逸出的剑气直接将旁边地上的破瓦击个粉碎。 掌心赤辣辣地灼痛,顾云庭摊开手,却见那白净的掌心只是多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顾云庭顿了顿,抬指抚上割出的白痕。痕迹两侧的皮肤温暖软热,与常人一般无二,而痕迹表面却粗粝冷硬,就像玉器被锐物刮伤后留下的丑陋划痕。 顾云庭指腹摸到一些粉屑,他捻了一下,感觉像是被磨下的玉屑晶粉。 他看着掌心的浅痕等了一小会儿,并不见其有消退的迹象。 ——看来是消不掉了。 顾云庭神色漠漠地放下手,沉思该怎么办。 顾云庭回忆起这具身体作为神器器灵的设定—— 刀枪不入,百秽不侵。 但却可以为情绪所伤。 思绪流转间,顾云庭理清了他这两日为何情绪稍有波动就头疼胸口疼,而不久前,他于密室中听到的虚幻破碎声也并非幻觉。 ——都是这具身体自身的原因。 两相仪本无器灵,却被有心人硬生生催养出两个器灵——昙渊与灵冲。 因为神器非是活物,只要器体足够坚硬,就无坚可摧,那化作人形的伴生器灵呢? 人有情有欲,有血有泪,只要时间足够长久,总能找到弱点。 为了摧毁神器,昙渊与灵冲诞生于世。 封魔大阵的规则复杂至极,故而两相仪由两半法器构成,一器至暗,纳周转之气,一器至明,记禁律法则,合而为一,正好明暗守恒,运转圆融。 器体上如此极端的纯粹,投射到化生器灵身上,则至暗者不能喜乐爱,至明者不可怨悲恨。 原作中,昙渊是双男主之一,他脱去外衣,一身沟沟壑壑的裂痕,全是他为另一位男主符卿行心动过的证明。 而与之相对的,顾云庭只要怒、只要怨、只要悲,就会伤到自己。 念转至此,顾云庭挽起衣袖,尝试将意念集中到小臂,然后闭上眼,从脑海里翻找各种或悲伤或愤怒的回忆。 最近的一次,是黑衣黑发的少年,身体已然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起单薄的肩膀。 …… “咔嚓。” 顾云庭耳边再次响起虚幻但又清脆的声音。 手臂上传来痛楚,顾云庭睁开眼,发现露出的小臂正中裂开一隙,血从那四寸有余的伤口涌出。 鲜血纵横肆流,转眼就要从手臂边缘滚下,顾云庭不假思索立刻转身,生怕耽误一会儿就会浪费。 贺兰越盘膝而坐,独自闭眼调息。 忽然,他闻到了一股血气。 腥甜,浓郁,诱人。 贺兰越拢起眉,接着听到了他仍感陌生的称呼: “小越,” 贺兰越睁开眼,看见一截手臂垂在自己面前。 那条手臂白皙干净,线条优美,相当漂亮。 然而,血弄脏了这片干净,赤色像妖异的花枝肆意蔓延,长到了原本同样干净漂亮的指尖。 手臂主人的嗓音清清泠泠,似满盘玉珠玲琅相撞: “你要的血。” 贺兰越脑内“嗡”地一声,像有人在他耳边敲响了恢弘寺钟。 他魔怔一样死死盯着那赤艳的血线。 在贺兰越记忆里,这条苍白的手臂从来不会受伤。它不是没有沾过血,但从来不会是主人自己的血。 血,鲜血,散发着温热的气息从清瘦手臂淌下,一滴一滴鲜红刺目,刺痛了贺兰越的眼睛。 ——疯了吗? 血气萦绕在鼻尖,灵血近在咫尺,他张口就能吮到。 魔气受到刺激更加躁动,尖呼叫嚣,教唆鼓动,在他耳边诱惑低语—— 咬上去、舔上去,吃下去。 贺兰越喉咙反复滚动,视线凝定,身体一点点靠近……忽地,他用力闭上眼,将头别了过去。 俄而,贺兰越重新睁开眼,凌乱喘气,胸膛中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顾云庭抬抬手腕,恍若是在做一件最寻常不过之事,他重复一遍:“你要的血。” 贺兰越一声不吭,坚决不肯转回头去。 “你不是要血?”顾云庭眸光微敛,又抬高一点手腕,还是不能阻挡血珠肆意横流,一滴一滴从他手臂边缘滚落。 “我不是要你的血!”贺兰越终于出声,有些咬牙意味。 “那你把它当成药。”顾云庭一手执剑,一手端臂,陈述得分外平静。 啪嗒、啪嗒,血珠一颗颗滴落到贺兰越玄黑的衣摆。在衣衫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痕迹。 “你不吃,就全浪费了。” 贺兰越干脆闭上眼睛,充耳不闻,不视不见。 血珠滚落的频率渐渐降低,苍白手臂上一部分赤色溪流干涸成痕迹。 好不容易搞出来的伤口开始愈合,开裂的内表没有长出血肉而是覆上冰蓝色的玉晶,将这道伤痕永远固定。 眼见功夫全要白费,顾云庭暗纳一口气,不再催促贺兰越,运起灵力冻住臂上仅存的鲜血。 他用若虚抹下血霜托于剑尖之上,弯腰从药盒里翻出一个药盏,将血霜放了进去。 “你伤的很重,不要任性。” 顾云庭将药盏递向贺兰越,语气轻轻地循循善诱。 那一盏血霜几乎凑到了少年唇前。 贺兰越唇锋紧抿,执拗地别着脸,绷紧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顾云庭看了看少年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色,忽地长眉一压,摆出冷脸:“你若不吃,那就在这儿自生自灭。” 不成想,贺兰越听完他的话反而冷笑:“你又不是没有让我自生自灭过——” “……”顾云庭敛目,一时不知贺兰越所说是单纯怄气还是某段不为他所知的事实。 他眉头微皱,却无暇细思。 因为贺兰越方才情绪激动,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重新开始渗血。 顾云庭眸光沉了沉,心中起了另一种打算。 清清泠泠的声音再次响起,所讲内容却变得锋锐而极端。“你不要,是嫌不够多,治不好你?” 贺兰越合着眼,置若罔闻。 顾云庭也不管他,垂下眼,自己回忆起父母刚出事时的种种。 “咔嚓——”这次伤口裂在臂弯。 顾云庭眉眼平静,一挽若虚,划过的剑光寒芒色雪,眨眼又托来一叠血霜。他神色静和,将新血填到药盏之内。 这次的量比刚才更多。 空气里灵血的气味越来越浓重,贺兰越终于眼皮掀起一线,阴沉地拧回头。 “你想做什么?” 顾云庭掂掂深褐的药盏,让贺兰越看清盏中冷霜,问:“够了吗?” 贺兰越只瞥了盏中血一眼立刻抬眼,他颌线绷紧,如蛇竖瞳死死锁着顾云庭。 贺兰越没说“够”,顾云庭便继续。 他回转剑锋,一剑,两剑,三剑…… 他翻捡着记忆里种种令人不快的碎片,在自己心上扎一刀,然后再从身上刮下一剑血。 贺兰越面前的药盏被顾云庭填了一剑又一剑,新血压旧血,叠出一座赤色的小山。 腥甜的血气不为所冻凝所影响,带着凛寒的冰气,在贺兰越鼻前越积越浓,而贺兰越的脸色也越发阴沉。 他咬牙森然道:“够了。” 顾云庭停下动作,身形不着痕迹地晃了一下,然后迅速闭目,平复胸中闷痛。 气大伤身,果然不假。 顾云庭平复好后,朝贺兰越抬了抬掌中药盏,然而少年只是黑着一张脸,死死盯着他,并没有伸手的意思。 “还不够?”顾云庭轻嗤一声,倒转回剑锋。 “够了!”贺兰越喝声阻止。 顾云庭放下若虚,掌中擎着药盏道:“自己拿。” 贺兰越一错不错地盯着顾云庭,顾云庭却落下眼睫不再与他对视。 少年的双手触碰到了药盏,但顾云庭没有即刻松手,而是运起非冰非寒的灵力,将盏中凝霜的血色重新融化成一盏温血。 “……” 贺兰越未语,始终不发一言地将血盏带走,双手端到唇前,然后又陷入一种沉寂。他淡淡的视线垂落,凝视着掌心一汪仿若圆月的漾红,许久没有下口。 在与自己僵持良久之后,贺兰越终于低头抿住了陶瓷盏缘。 忽然,在他身前同样默立良久的长影抬起手,带着点歉意,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准备 顾云庭在旁静静看着贺兰越吃“药”。 一盏温血入腹,贺兰越忽然平静下来,他身上躁动的魔气仿若遇到天敌,全部龟缩回气海,脸颈玄鳞像被擦除一般褪去,伤口亦开始凝血覆皮,只不过速度缓慢。 贺兰越喝完血姿势始终没有变化——低着头,垂着眼,端着盏,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忽地,他双腕一软,上身一栽,整个人向地面倒去,顾云庭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贺兰越肩膀,他低眸观察,轻声询问:“小越?” “嗯……?”少年哼出一声迷迷糊糊的鼻音,他似乎想睁眼,但薄薄的眼皮盖在眼球上颤颤动动,始终抬不起来。 顾云庭见状,暗叹口气:“休息吧。” 少年似乎听见了这声柔柔渺渺的劝慰,又垂着脑袋低低“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再有动静,安详睡去。 顾云庭将睡着的贺兰越轻轻放靠到佛台上,然后抓紧时间帮他清洗包扎。 ——毕竟贺兰越痊愈需要时间,在彻底长好之前,伤口依旧需要外物保护。 顾云庭帮贺兰越褪去外袍,几样东西叮叮当当从少年怀里滚出来。 顾云庭接来一看,发现是几样法器:一根枯草、一面骨戒、一面银镜,还有一枚繁复难拆的绳结。 顾云庭将那枚绳结挑出来,怪不得脱困之后他不记得见过自己那条五彩绳,原来是在贺兰越这里。 顾云庭先将绳结收入前襟,准备等给贺兰越包扎好后再解,另外三样东西到时也可以一并研究看看是否有用。 他凝出一块冰,将干净纱布在冰上擦湿,然后一点点擦去贺兰越身上的各种脏污。特别是那道魔血勾画出的繁复咒箓,幽蓝惨艳,像道锁咒压在少年颈上。 血污尘垢被擦除,顾云庭换成干爽纱布,敷上镇痛的药膏包好少年骇人的伤口。 做完一切,顾云庭在贺兰越旁边坐下。他刚拿出那三件准备研究的法器,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顾云庭侧过视线,发现贺兰越脑袋枕到了自己肩上。 少年睡容安详,眉眼恬静,呼吸绵长,护甲般的玄鳞随煞气一同消退,又显出原本犹带稚气的白皙脸庞。他睡得极熟,睡中连眼皮都不动一下,呼吸轻而温暖,浅浅洒在顾云庭颈侧,整个人看起来毫无防备。 顾云庭长睫略垂,心中默默:睡着了倒乖巧。 他转回注意,望向手里三件法器。 他先将灵力注入枯草。 那枯草亮起光芒,顾云庭如有所感,松手将其丢到地上。触碰到地面后,枯草身上光芒熄灭,但它落地位置周围一丈,硬石地面全部变成了流沙,连他与贺兰越坐的草垛都开始下陷。 顾云庭又将枯草拾起,方才变成流沙的地面也随之恢复正常。 ——用处不太大的陷阱。 顾云庭默默评价。 而后他开始摸索骨戒用法。他刚一注入灵力,一条白骨手臂便从虚空跃出,然后狠狠给了空气一巴掌。 “……”顾云庭撤回灵力,白骨手臂跟着消失。 顾云庭再次将灵力注入,同时心道,左。白骨手臂霍然从左侧虚空打了出来。他心中再道,收。然而骨臂并无反应,愣愣地留在半空。顾云庭不躁不恼,试验起骨臂对其他命令的反应。 ——可以偷袭,但威力一般。 最后,顾云庭拿起那面银镜。他注入灵力,却不见什么变化。 顾云庭捧镜略略沉思,接着便将大股灵力倾泻入银镜中,然后把镜子放到旁边药盒上。 他一松手,檀木药盒骤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白衣仙者立在地上。 顾云庭视线凝顿,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那是自己。 他还是不太习惯这张别人的脸。 顾云庭未多发感慨,拿起镜子朝向下一个实验对象——小越同学。 顾云庭将银镜轻轻放到贺兰越身上,他想看看银镜拟出的幻象是否呆板,若能变化又根据什么变化。 他松开手,幻象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自己”变成了与少年一样的姿势,脑袋微歪,双目长闭,静静靠在自己肩头。 顾云庭看着眼前一幕,无声露出笑容。 试验完法器,顾云庭又翻出绳结来解了大半个时辰,日头滑向正午,炽耀的光从破庙门口照入,破旧的大佛安坐佛台之上,在背后投下一片浓暗又安宁的阴影,罩住了两个临时的宿客。 ………… 顾云庭侧着身子立在破庙门后,看向外面天空。 入夜了。 天幕之上,时不时飞过炫亮的流光。流光之上均载着一名修士,来往反复,织成一张稀疏的天网。 顾云庭眯起眼,凭借极好的视力,看清了几个御剑巡逻的修士样貌,他们或高或矮,但衣饰统一,皆是黑白交搭、构示阴阳。 他对这身打扮的描写有印象——是昆仑宫的人。 顾云庭目光沉沉。 今日之事果然与昆仑宫脱不了干系。 白天那群人摆明就是有备而来。会专门针对他,还能成功让两相仪器灵中招的,背后主使除了魔族,别无二想。 原书中的伏黎城城主胡如海,虽然是个左摇右倒的墙头草,但也不是会暗通魔族的倒行逆施之辈。 他敢不查不问地发布缉捕令,必然有为名门正道为他背书。 那么嫌疑最大的无疑是地近穷北,快被心向魔族的混血渗成筛子的昆仑宫。 顾云庭凝视着天上的剑光,目光宁和,并无忧惧。 只要贺兰越伤情安定,他便没什么可顾虑的。 整座伏黎城中,单论修为,没人是他的对手,甚至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带贺兰越御剑飞回连琼峰。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昆仑宫的修士即便拦不住他,也毫无疑问会知道他是道云宗的戍雪长老,正住在连琼峰之上。而昆仑宫知道了,意味着对顾云庭虎视眈眈的魔族也知道了。 顾云庭暂时并不想更换身份与居所,若是暴露,日后要千日防贼,实在后患无穷…… 他思绪飘转,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碎瓦被踩动的微响。 顾云庭回头,看见贺兰越从佛台后面露出半个身子望向他,而对方被自己发现之后,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退回佛像后。 顾云庭挑挑眉,提步移过去。 他步到佛台后,发现贺兰越正垂目颔首似若思索。 顾云庭轻轻踩响足边瓦砾,贺兰越闻声掀起眼,乖乖喊了一声“师尊”,态度恭谨,完全不见白日入魔时的桀骜,甚至还后退一步,为顾云庭让路。 “伤如何?”顾云庭淡淡问道。 月光从门口照进来,洒到顾云庭脸上,仿若投下一层面纱。面纱之下,他神情清和淡漠,透出一股子疏离。 好似白日里的温柔关怀只是镜花水月、虚幻泡影。 “无碍了。”贺兰越乖驯答道。 但顾云庭已见识过他嘴比鸭子硬,于是俯下身去自己检查。 堪堪到顾云庭胸口高的少年又退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到佛台上,粗劣草枝在他脚下被踩得擦除作响,但他退无可退,被顾云庭轻柔地解开了胸前的纱布。 纱布之下,贺兰越原本血肉模糊如泥泞的前胸长出了薄薄的红皮,可能擦到还会出血,但只要养出痂来,痂皮再脱落就可痊愈。 顾云庭下意识弯了下眼睛又迅速压平。“不错。” 顾云庭道完一句,又去检查贺兰越腰间的伤口,然后便翻药盒准备给贺兰越换药。 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药瓶却忽然顿住,顾云庭眯了眯眼抬起头看向贺兰越。 ——刚刚贺兰越在偷偷看他。 顾云庭静静瞧他,无声等待贺兰越开口询问,然而那双幽黑漠然的瞳子与他撞上后立刻若无其事移开。 顾云庭眯了眯眼。白天他因为忧心贺兰越伤势,基本放弃了掩饰,贺兰越要是没失忆,清醒了发觉异样也是正常。但既然贺兰越不问,那他也不说。 顾云庭重新弯下腰帮贺兰越换药,完全无视贺兰越又悄悄转回来的视线。 换完药,他直起身,无甚情绪地问:“饿了么?” “弟子若说饿,师尊能变出吃食来?”贺兰眸中漠漠,小幅度挑挑眉。 顾云庭面无表情地手腕一抖,从袖中变出两颗鸟蛋。 “?” 看着贺兰越一双淡瞳张起幅度似乎扩大了一瞬,顾云庭心中暗笑。 脾气不好的小孩逗起来实在有趣。 “自己剥。”顾云庭声音冷淡,直接把两颗蛋放到贺兰越手里。 这两颗蛋,是顾云庭下午趁贺兰越睡着,周围亦无追兵,去掏了破庙旁边树上的鸟窝。然后他借从贺兰越前襟翻出来的火折子点火,鲜草系结,吊着将两颗蛋烤了,之后便一直用灵力温着。 虽然顾云庭完全可以把成鸟也打下来让一家鸟整整齐齐,但他考虑到自己的手艺和破庙简陋的条件,估计纵使野鸟儿引颈就戮、慷慨赴死,一番折腾后,其最终也很难以食物的形态进入贺兰越肚子,于是他仁慈决定少做“杀孽”。 贺兰越目光凝顿,捧着鸟蛋迟迟不动,仿佛掌心那两颗小小的灰色蛋状物体其实是毒药。 “要凉了。”顾云庭淡淡提醒道。 “……”贺兰越眸光终于微动,他若有所思,五指成爪,向内一攥,将灰白蛋壳捏个粉碎,然后慢条斯理一片一片剥起碎片。 “……”中二期小孩怎么剥个鸟蛋也要耍酷。 贺兰越剥得很慢,吃得很快。蛋白稍硬,蛋黄腻噎,干巴巴的烤蛋没有调料,很难称得上什么滋味。他两口吃完,拍拍指尖抬起头来,眼下卧蚕鼓了鼓看向顾云庭,目中如芒的探究毫不掩饰:“师尊,我们回山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回山 “回。”顾云庭淡淡答道,对贺兰越的刺探似若无觉。 “如何回?”贺兰越继续问。 “辛氏传送阵。” 贺兰越闻言神情一顿,没有继续说话。 顾云庭视若无睹,朝贺兰越伸手:“传送玉牌。” “……” 目睹贺兰越反应,顾云庭心中暗笑。下山前辛萍向他诉说贺兰越失踪时,连带自己的名姓职责也一并告知与他。辛萍并非修者,她若要负责三餐,又不于连琼峰上常住,必然要有相应传送法阵,否则凡人之躯,从伏黎来往连琼峰一次只怕都要花费半月,何谈三餐皆顾? 而书中所记,传送阵分为两种,一种设下之后,来往修士无论身份,只需注入灵力即可使用;另一种则更为隐秘,唯有持对应传送玉牌者才可使用法阵,甚至未感应到玉牌之前,完全不显痕迹。 灵冲身为器灵,其存在本是秘密。原作中所知者不过有三,一是贺兰越,二是另一半器灵昙渊,三则是道云宗掌门萧成规。如今,还可以再加上一个照顾贺兰越的妇人,不过辛萍一介凡人,应当是只知其人,不知其身份。 隐秘起见,连琼峰上的传送阵必然是第二种。 贺兰越抱臂沉默少许后,道:“师尊的玉牌呢?” “没带。”顾云庭相当坦然。 他醒来之后,身上除了一柄若虚、一袋灵石别无长物,而他怎能预判到下山后竟会遭遇围捕,当时救人情急,他自不会再专门回住所取一趟玉牌。 贺兰越幽瞳半敛。“弟子也没带。” 顾云庭睨他一眼,淡淡道:“那就直接飞回去。” “……” 忽然之间,二人都沉默下来,互不开口彼此静立,唯有不知哪片瓦哪垛草下的小鼠正偷偷爬行,拱出窸窸窣窣的微响。 窣窣。 窣窣窣窣。 窣窣窣窣窣窣窣窣。 “……”老鼠都快爬到贺兰越脚边了。 贺兰越挪挪靴子,让绕着他转的小老鼠爬过去,然后掀起眼皮掠了眼不动如山的顾云庭,又凉凉地瞥开视线,头也不低,若无其事地手指伸进内袖,从里面夹出枚碧清色的玉牌。 顾云庭从贺兰越手中拿来玉牌,拿走之前在贺兰越手心轻轻抽了一下。 早就摸到了,没拿走罢了。 碧清影子落下来,贺兰越指尖蜷了蜷,最终没躲开。他一言不发地挨完打,复问:“师尊知晓辛家何在?” “不知。”冷淡的声音理直气壮。 他知道他的山上有传送阵供一个凡人来往,但他不关心那凡人家住何方亲友何在,这就是他的人设。 贺兰越默了默,最后缓缓开口:“在城北永安街……” ………… 妖物流窜,伏黎封城宵禁,此刻街上冷冷清清,无人敲更守夜,只有天上明月半倚西山,无言说着五更已至——正是寻常人最疲乏的时刻。 昆仑宫修士御剑折了个弯,他视线扫落,监视着地面一草一木。 视野中未见异常,他转头看向另一侧,却见朦胧夜色中一位同门御剑飞来。 那修士愣了愣,不应当有同门要与他换值啊。 他尚未想清,来人已飞到近前,那修士定神,看清了“同门”样貌后差点没稳住灵剑! ——飞来的竟是他自己! 那昆仑修士慌神片刻,立马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必与那在逃妖物有关! 他连忙祭出法器,却不想对方直接与他擦身而过,飞向远处。 眼见妖物越飞越远,昆仑修士赶忙拍了拍腰间紫金葫芦传讯同门: “缉妖!缉妖!” 深巷里,一名昆仑弟子从又一家院落中走出。 他步履懒散,没太大干劲。 伏黎城混入妖物,那当是伏黎城主的责任。他想全城缉妖,做什么跑来我们昆仑宫求援。 他们昆仑每年在穷北猎杀的妖邪精怪没有千儿八百,也有百儿八十。他想不通何等的妖物,才能让长老同意陪伏黎城主这样折腾。 而那妖物若当真值得这番大动干戈,长老难道还能指望他个普通弟子将其捉拿归位? 唉,早知道昨日不来伏黎了。留在门派里,现在还能同师兄师妹小喝两盅。 他正散漫想着,忽然腰间葫芦猛震,他立刻抬头,便见天上流光阵阵,全向城东疾驰而去。 那,那妖物现身了? 那我岂不是没事了?! 昆仑弟子步履一下松快,恨不得立刻回客栈睡觉。他急急前行,行到转弯处,还没忘记谨慎地先放出神识查探一下前路。 然后他发现另一条路正有人行来。 “?”昆仑弟子停下脚步,警惕起来,他藏在转弯后,扬起法器等着对方过来。 来人越走越近,昆仑弟子不由屏息凝神,然而他忽地脑后一疼,昏了过去。 惨白的骨手缩回空气,顾云庭单臂接住倒下的昆仑弟子,两三步冲入巷子暗处,将人靠墙放下。 贺兰越从他身后窜出来,凑到那昆仑弟子身前,毫不客气地给已经昏迷的人脑袋上又来了一下。 顾云庭瞥了贺兰越一眼,被瞥的人若有所感,乌黑的后脑勺淡淡传过来一声:“保险。” 对此顾云庭不置一词,他额角微微沁汗,正在分神指挥若虚。 他隐隐感受到若虚已经飞到神识极限,立即念头转动,开始让若虚绕圈奔游。 那边,贺兰越两三下把昆仑弟子的衣物扒了下来。 他拎起衣服转身面向顾云庭,幽黑瞳子微微眯着,其中情绪深掩:“师尊可用弟子帮忙?” “不用。”顾云庭扫贺兰越一眼,径自将昆仑弟子衣物抓来。 神识如目,顾云庭边不急不躁穿起衣服,边“看”着若虚一点点陷入昆仑修士包围。 忽地,他身边传来一道少年嗓音:“师尊这次打算用什么买衣服?” 顾云庭闻言瞥向若无其事的贺兰越。白天神志不清,倒把话记得清楚。 他表情不动,抬手捉向少年镶玉的发带。 “!”贺兰越反应迅速,往旁边猛一偏头,躲过了顾云庭偷袭。 深青绸带从指尖擦过,顾云庭心中哧哧,收回手,不再和贺兰越闹。 他默算一番时间,继而再确认一遍天上状况,忽然抬起手,向虚空一抓。 空中,昆仑修士渐渐合围成圈,一起小心翼翼向那偷了他人外貌的妖物合拢过去,没人贸然冲上去逞英雄——他们此番行前已得到叮嘱,那妖物修为莫测,对上之时不可轻举妄动。 被围困的“妖物”御剑左右游移,似已穷途末路,到处寻找突围之路。 猎物在网,昆仑修士们同时祭出三清道铃。十二枚铜铃一同摇响,铃铃铛铛、铃铃铛铛——无形声波如浪似网铺向中央。 就在法铃音阵即将合网之际,突围无路的妖物却忽然消失不见! 什么?!领头修士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左右环顾,试图寻找对方踪影,然而他一无所获。 调虎离山?还是用秘法金蝉脱壳藏到了别处? 领头修士心急如焚地拍起腰间紫金葫芦,连连向各处巡逻弟子传讯。 “铮——”似是有人拨动琴弦,微微一声清响,若虚跃出虚空,乖乖巧巧落入顾云庭掌心。 好宝宝。顾云庭捏了捏挂在若虚剑柄上的碧青剑穗,然后融去剑身寒冰,取下被冰封住的银镜还给贺兰越。 顾云庭一手持着若虚,另一手则拿着一只紫金葫芦,这是昆仑宗门内弟子通用的传音葫芦,书中曾描述过用法。 此刻那葫芦频频震动,一条条讯令挤在葫芦肚子里想钻出来。 “西城门准备重光镜……” “卯乙、卯丙区两人汇合结队,去查南三街……” “子丁回查灵心坊……” “若发现异样,藏好自己再传讯……” 忽地,那领头修士的葫芦也和其他弟子的葫芦一样震了一下。 条条训令之中传出一个陌生男子声音。 “我在听。” “——!!!”有昆仑弟子手持着葫芦,听到这句话差点把自己法器扔出去。 那声音清清泠泠,本若林溪清涧,但在这冷月之下突兀响起,清冷便成了教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领头修士脸色相当难看,他御剑拉起高度俯瞰地面,夜色朦胧,他飞得越高,所见越多,却也看得更加模糊。地上行动的人影,不是穿着伏黎府兵甲胄,就是穿着他昆仑黑白交搭的弟子服,他看不清人脸,看哪一个都像是潜入化形的妖物。 而普通弟子不论身处空中还是地面,都有些害怕,只觉得那妖物已经钻进了自己的葫芦。他们一言一行都会被那妖物知晓,撞到了妖物纵然藏起来,但只要传讯就会暴露自己…… 顾云庭吓唬完人,就把葫芦还给了那倒霉弟子。 他只需要废掉少顷昆仑宫修士间的通讯,让他们相互猜忌、胆战心惊地乱上一阵。至于混乱过后,昆仑修士们是清醒还是糊涂,会不会想出对策,顾云庭完全不在意—— 因为,他已经到了想到之地。 永安街上,辛宅是一座两进院落,绝不清贫,但也谈不上大富大贵,只是一家寻常富户。 顾云庭拉着贺兰越站在辛宅之外阴影处,闭目慢慢铺开神识。 整整两进院落,纵然以顾云庭的神识,也无法覆盖到一草一木,只能模糊探清分布。 若非若虚是他的本命法器,与他心灵相通,感应距离远超一般神识范围,刚刚他也无法逗弄昆仑修士。 贺兰越贴墙而立,他如今尚未拔个儿,身量不高,只要往墙边一贴,月亮照着高墙投下的影子,就能把他整个人完完全全藏住。 贺兰越双手抱臂,视线落到对面墙上贴着的两张通缉令,一张画的是他旁边这个人,另一张是他自己,只不过画的是他入魔时的模样,玄鳞蛇瞳,目挟凶戾,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一顿能吃三个人。 这对通缉令一路过来,他们已见过两次,通缉者真是生怕漏下哪条街巷,少了半条线索。 忽然一道清凛凛的嗓音响起:“进。” 贺兰越回头,看见身旁人已经睁开了眼,他无声眯眸,然后提气纵身,玄黑衣摆似鸦羽滑过墙头,悄然无息落入院中。 贺兰越从单膝跪地的姿势起身,一片阴影同时投在他头顶。 贺兰越抬起头,发现顾云庭已来到他身后,正低头看他。两人撞上视线,顾云庭无声启唇,用口型道:“走。” 顾云庭刚刚用神识扫过,已摸清这座宅院构造,他与贺兰越落地之处是无人看顾的小后院,发完命令,顾云庭迅速领着徒弟潜进后罩房。 后罩房内陈设简单,靠窗一列北方火炕,虽无人居住,但炕上也铺了一床靛青棉褥防寒防尘。 顾云庭取出玉牌,未注灵力,玉牌便已亮起,深色褥面随之透出蒙蒙青光。 ——设阵之人竟将传送法阵藏在床褥内。 青光蒙蒙,四壁悄悄,历经一日一夜险象环生,顾云庭终于可以向徒弟宣布:“回山。” 孤月无依,冷屋少灯,一片寂静之中,青光闪烁,两条人影勾勒而出。 顾云庭还未扶着贺兰越立稳,兀然听见一串稀落掌声,打破了连琼峰的寂静: “不错,几月不见,你居然混出个全城通缉的排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不速之客 顾云庭悚然一惊,来不及观察四周,立刻看向掌声传来的方位。 庭院西角栽着一株岳桦,碧叶不生,徒有灰枝,细枝密密如雾似霭,蒙绰一片若爪蓬抓向空中。 树下有一男子好整以暇地倚着树干,正抱臂向他们望来,他身上黑袍宽松,领口几乎半敞,内里叠穿赭色,深红内裳与重绣描金的外摆一起如流焰淌下来,在地上铺了一小圈。 那男人说完话忽然沉默下来,皱起眉来回扫视顾云庭与他身侧的贺兰越。 “你穿的什么东西?” 玄衣赭领的不速之客皱眉缓缓发问:“什么事把你搞成这样?” 顾云庭沉默。 “说话。”对方不满。 高大男子声声逼问,顾云庭却猛地把视线转开,胸腔里被惊吓加速的心跳一点点放缓。 是昙渊。 别理他。不能理他。灵冲就不理他。 “你又不说话。”不远处传来昙渊不耐的声音。 余光里,顾云庭看见昙渊站直身体,像是准备离开岳桦向他们靠近。 他将目光又瞥开一点,确保自己不看昙渊。 昙渊是原书中的第二男主,常年居于穷北冰原深处的混沌妖域。靠武力横扫妖域之后自尊为混沌妖主,修为莫测,喜怒无常,在贺兰越黑化堕魔带着魔族横空出世之前,仙门中人提及“魔头”往往指的就是昙渊这位妖君霸主。 昙渊与灵冲的关系极为复杂,他们同为两相仪的伴生器灵,类同双生兄弟,从诞生起相伴多年,本应亲密无间,但自从贺兰越母亲——被昙渊和灵冲称呼为阿姐的褚清朵去世后,二人近乎决裂,尤其是灵冲,对昙渊态度格外恶劣。只说“近乎”,则是因为二人日常虽不相见,却依旧保持着微妙的联系,书中灵冲几次正面登场,基本都是插手昙渊的事情。 可以说除了贺兰越,活着的人里,唯有昙渊与灵冲关系最深刻,最熟悉灵冲的脾气秉性。 若让他发现灵冲不在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疑似夺舍的家伙,谁知道会出什么大事? 顾云庭心中盘算着应对,眼角余光外,昙渊垂荡的袍袖似流动的阴影缓缓迫近。 忽地,顾云庭感觉自己掌心一空。不等他低头,一道碧影从他眼前如箭矢飞过,横空刺向他身后。 顾云庭猛回头,看见碧星一点,直刺昙渊双目,妖君瞳孔一缩,偏头骤闪,堪堪与直奔命门的暗器擦颈而过。 笃—— 碧清玉牌插进了岳桦树干,入木三指,满树灰枝被震得飒飒作响。 昙渊与顾云庭目中俱是震惊,不约而同看向贺兰越。 少年像一柄开了刃的刀扎在那里,目光从眼目到咽喉,冷森森落在昙渊每一处要害上。 昙渊率先回神,他目光一冷,大步走向贺兰越。 顾云庭紧随其后,一错步挡在贺兰越身前,将他与昙渊针锋相对的对视截断。 打算抓的小鬼被遮了个结实,昙渊视线甩回顾云庭脸上,他寒声质问。 “你教他的?” “你教他杀我?” 顾云庭不知如何回答。事发不过电光火石,他想着昙渊的事情,没留意贺兰越的动作,谁知就被抢了东西。 更关键的是,贺兰越何来对昙渊如此大的敌意? 他不语,他身后贺兰越却一声冷笑:“你不该死?” 贺兰越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昙渊脸色彻底黑透。 “你个小兔崽子。”昙渊大步一迈,绕过顾云庭就要抓人。 贺兰越立在原地,躲都不躲。 顾云庭岂能坐视不管? 昙渊动作很快,几乎要抓到贺兰越领口,顾云庭不及多想,直接长剑一点,抵住昙渊肩膀。 顾云庭想起书中昙渊与贺兰越的故事,他们两个确实有仇——死生之仇。 故事尾声贺兰越作为反派被击败,他和他的同族必须为犯下的恶事付出代价。 一千年前,魔族曾用恐怖支配世间,人族先师拼尽一代人的鲜血,终于推翻了当时的魔族王朝,将无法赶尽杀绝的余孽封印到地底。 先师仁慈,认为因魔族强迫而被生下的混血魔裔是无辜孩童,允许他们像常人一样留在人间生活。 然而,一千年后,贺兰越纠集混血,连通魔族,给人间带来了又一场魔祸。 如此罪魁祸首、元凶首恶,必须重回地底,永不见天日是他们唯一当有的归宿。 但是为了放魔族出世,贺兰越杀了灵冲——器灵陨落,神器既毁,想要再次运行封印大阵,必须铸造新的法器。 然而灵气衰微的时代,再找出足以铸器的材料谈何容易? 既要为封印大阵运行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又要足够复杂可以承载封印的规则。 几厢对比之后,最适合的材料——竟然是贺兰越这个罪魁祸首本人。 修仙界铸器炼丹往往使用妖兽或灵兽合适的部位作为材料,人比“兽”高贵在何处? 更何况,魔是比妖类更残忍邪恶的存在,只不过长了副与人相似的皮囊。 而贺兰越——人魔混血,天生体内灵气与魔气平衡融洽,承袭元祖魔核,池海深不见底,正好满足大阵运行的灵力需要。 所需要的只不过是像其他灵材一样的炼化,如果炼化成功,新的封印大阵不用像旧阵一样需要镇阵的法器,一切在炼化出的阵眼上运行即可。 真是绝妙无比的材料。 ——这样天才又残忍的想法正是由昙渊提出。 执行者也是昙渊。 筋脉要拔除,废去阵眼的行动能力。灵血是重要的灵材,但阵眼需要存活,不能竭泽而渔,所以抽出的血液要炼成一根根连接心脏的血线,阵法纹路就是阵眼的新血管,血线铭刻进山石,流转的灵力通过心脏的泵动被满窟的细线运送整个大阵。 从此之后,他的血,他的灵,他的肉,他凡所被保留的一切,都是供应封印同族大阵的养料,每一寸能感知的灵性都经受抽离割裂的痛苦,日日夜夜,永不停息。 顾云庭呼吸重了两分。 不对,这是还没发生的事。 贺兰越现在只是个有几分叛逆的小孩,昙渊也应当因为贺兰越母亲的缘故自居为贺兰越“舅舅”。 眼下闹成这样是为什么? 顾云庭剑尖还扎在昙渊肩膀上。昙渊脸色显而易见的难看。 他握住若虚,声音沉沉,一边的长眉扬起:“你对我动剑?” 说罢,昙渊用力一攥,霜白长剑顿时在他掌中哀哀嗡鸣。 “离他远点。”顾云庭稳住若虚,剑锋不退,反顶着昙渊的力道,死死抵住他又靠近了半步的身体。 “你教他对我动手,”昙渊阴寒脸色,将掌中剑刃往旁边一甩,“还不许我管教他?” 对面一对师徒冷面霜心,齐心同力,视他作仇忾,昙渊脸色越来越寒,衣袖下五指青筋攥岀,霍地召出两团影焰。 “你是他‘舅舅’,你想拿他怎么样?”影焰在袖中缭动未露,对面蓦然响起清凌凌的声音。 昙渊一愣,掌心焰火啪地熄灭。 扫扫昙渊的反应,顾云庭手腕一翻,将若虚收回虚空。 昙渊看着他,身后贺兰越视线也落在他身上,顾云庭感若未感,淡淡渺渺地开口:“都闹够了吗?” 昙渊嗤一声,抚掌:“你让他喊本座一声‘舅舅’,本座就不跟他计较。” 贺兰越冷笑:“做你的春秋大梦。” 昙渊低骂,作势又要捉人。 顾云庭拎起贺兰越没伤的半边肩膀向后一飘,落到一间屋子前。 他按住贺兰越,稍稍低头,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 砰,门扇打开。 啪,门扇关上。 贺兰越被顾云庭关了进去。 手动隔离两个人后,顾云庭暗出一口气。 终于清净。 剩下要做的便是送走昙渊。 顾云庭视线转回,发现昙渊已经恢复了初来时的雍容自在,夜风扫过,拂动地上微尘,也吹卷昙渊下摆如一池流淌的焰火。 顾云庭望向他:“你来做什么?” 昙渊噙着笑,目光灿灿,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不悦:“凑热闹。” 蓦地,他眼神又一寒:“果然好热闹。” 顾云庭不管他变脸如翻书,声线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一遍他的话:“凑热闹。” “是……”昙渊狭长的眼刚戏谑地弯了弯,忽然一眯,锐利射向顾云庭右后方。 顾云庭一怔,随之转头,发现屋子右侧的窗被打开了半扇,窗后幽幽深深,一片沉寂的黑暗里,黑衣少年模糊不清的身影,正无声无息立在窗深处,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个。 他森寒的,阴冷的。视线如一条滑凉的蛇,从昙渊脸上游走,又游到回首的顾云庭脸上。 他冷漠地停了停,然后身影和视线一起向后,如游蛇归穴,隐入黑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帮忙 顾云庭与昙渊皆默然。 半晌后,顾云庭打破沉默:“你继续说。” 昙渊刚刚被打断,也失了戏谑的兴致,他慵调懒懒,像个正经人:“伏黎几十年不曾封过城,今日突然大动干戈。本座在城里留的几个小家伙,封城令刚出就争相给本座送消息。” “本座看到他们给的通缉令真是‘大惊失色’,你一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把自己的尊容放上通缉令的?” 顾云庭垂睫,这也是他还未来得及细想的问题。 书中器灵的存在是绝对的秘密,除了始作俑者魔族,天下所知之人,恐怕只有灵冲和昙渊本人,以及接纳灵冲做长老的道云掌门萧成规。 萧成规是守序正派,今日之事背后推手是魔族无需多猜。 只是他们苦寻器灵多年无果,为何忽然之间知悉了灵冲的模样,还能针对他设下杀局? 他此番下山只见了几个连结丹门槛都没摸到的散修,所以暴露应当发生在他穿越过来之前。 顾云庭静静思忖,瞳光向旁边移了移:“不知道。” 在昙渊眉头扬起来之前,他又继续说话,模仿着灵冲,态度冷冷淡淡:“今日和我动手的没有魔物,只有几只化形的兽妖,头领是个男子,鼻梁中央有疤,不知原形,几只妖中有只灰毛鼠,化形为女,他们同昆仑宫暗通款曲,你若想知道缘由,就自己查。” 昙渊浓眉微挑,锐目眯起一线,像在脑中检索能和顾云庭描述对上号的人物。 忽然,罩在连琼峰外的薄雾荡漾若水波轻扰。 顾云庭思绪未想,意念先动,那清灰薄雾顿时随他意念如帷幕缓缓拉开。 薄雾稀散,露出的并非山景,而是一张清晰的俏丽面容。 这是有人用术法攻击连琼峰的护山雾气,阵雾将袭击者的样貌记录了下来呈给阵主。 那袭击者一袭杏红衣裳,瞧来十八九岁年纪,貌生女相,杏目柳眉,眉宇之间骄狂难掩,他轻狂地扬扬唇角,声音在静夜之中极为脆亮。 “昆仑宫巡查妖物,请前辈开山——!” 昙渊脑袋凑过来看了看,绽出个灿烂笑容:“看来热闹还没结束。” 顾云庭瞥那叫山的少年一眼,目无波澜地把阵雾关拢。 他原想尽快赶昙渊走,但现在改主意了。 笼山罩雾外,昆仑宫小辈像只烦人的莺雀,尖亮亮叫唤不停。 顾云庭对昙渊淡淡道:“帮我个忙。” 昙渊神情变化,相当惊讶,他连连看了顾云庭好几眼,嘴角却翘起:“什么忙?” “假扮我。” 昙渊更讶。 顾云庭却没管昙渊的反应,无声打量起四周。 他要昙渊假扮,总得给昙渊东西。但他还不熟悉连琼峰的情况,若是打开一间房,里面是厨房,实在很难解释。 连琼峰供人活动的地方不大,是在险峰之上用灵力硬生生开辟出的一块平地,四面无墙,而是群山环绕,朝南方位干脆是一截断崖,崖外云雾诡蒙,崖边竖起石碑,从顾云庭的位置只能看见石碑背面,但顾云庭知道石碑正面刻的是这处居所的名字,是叫“冷琼苑”。 冷琼苑屋舍基本傍山而建,只在中间有一道分隔前后的院墙。 前院三间屋子,应当是师徒二人各自的居所与书斋。 后院中,炼器室、练功房、灵藏库以及一些杂间,除此之外……顾云庭铺开神识,感受到一座嵌入整山的大阵与自己的灵识轰然连接,融合接转,几乎合为一体。 这是屠别关戍雪大阵在连琼峰的那部分?好像还融合了连琼峰本峰的护山阵法。 或许因为这具身体是更高级的阵器器灵,顾云庭感觉自己对这座大阵如臂指使,昙渊兴许也是同样的原因所以在连琼峰来去自如,当然,也有可能他是阵主筛选出允许自由出入的人。 身在连琼峰上,顾云庭发觉自己神识范围可以铺得更广,“看”得也更加清晰。 忽然,他眸光一动,提步向后院。 他推开一扇门,门后露出中年妇人惊惶的脸。 顾云庭视线扫扫屋内,两架冷灶,灶旁堆柴,灶上堆了些食材,是厨房。中年妇人裹着厚袄坐在一个小凳上,腿也伸不直,靠着墙休息。 “金屋藏娇?”身后远远飘来昙渊悠然的声音。 “滚。” 骂完昙渊,顾云庭问辛大娘:“为何不下山?” 辛大娘颤巍巍站起来,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她行礼很拘谨,依旧有些畏惧对面的仙者:“禀仙君,我、我想等您和小仙君都平安回来了再走。” 顾云庭轻轻敛目:“嗯,找到他了,你可以去看看,在前面。” 说罢,他一顿,又道:“给他热点饭。” “你可真是个好师尊。”昙渊又出声,他笑音低沉,抑扬顿挫,说不清是否真心实意,反正听起来阴阳怪气。 顾云庭默默无语,不搭理他转身就走。 顾云庭进了原本灵冲住的房间,房中素净得近乎简陋,床、桌、书架,再加墙上两柄挂剑,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他神识扫过,扫到西面素墙时,忽然感到灵力波动。 顾云庭走过去,抬起掌心贴住,一刹那墙面漾起圈圈波纹,然后倏忽一空,露出一片隐藏的空间。 顾云庭抬眼打量,里面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少,架子上每样萦溢着灵气的珍异灵材拿出去,都能让普通修士嫉妒到眼红,遑论再深处收纳的暂时不知用处的法宝。说多,又不像寻常仓库一般堆积,只是稀零散落地放着些东西,相当符合顾云庭对灵冲清淡寡欲的印象。 除了灵宝,储物空间内还放着些日常物什,比如现在顾云庭右手边的衣物,霜雪颜色,织锦材质,绣着银云暗纹,和那件因为各种意外搞得破破烂烂,被顾云庭不得不扔在外面的外袍几乎一模一样。 “你想本座如何假扮你?可以说了吗?”昙渊的声音和人一起不紧不慢飘到顾云庭身后,相当熟练地挑起刚刚被搁置的话题。 顾云庭抓起手边摆的衣服,转身拍进昙渊怀里,简短道:“穿上。” “……?” 昙渊低头看看怀里的衣服,抬头看看顾云庭,再看看衣服,又看看顾云庭。 顾云庭懒得看他做点头运动,侧身从昙渊和墙中间出来,然后反手把人往里一推。 他五指收拢,墙洞直接关闭。 “……” 笃笃笃—— 半盏茶后,墙面被人敲响。 顾云庭五指再张,墙洞打开,昙渊终于被放出来。 再次出现的昙渊换上了云纹暗绣的白衣,衣领也规规矩矩压得齐整。 他立定,朝顾云庭一展双臂,两只广袖登时垂荡下来。昙渊挑起眉,语气中全是嘲讽:“好看?” “……”虽然是昙渊与灵冲是双生器灵,然而两人身量并不相同。昙渊少时便以游猎为乐,身巨肩阔,肤色也深上几分,穿他自己那身玄赭袍衣时,是恣睢放诞的妖君,而换上这清云流衣后,虽未到局促的地步,但胸前一片撑得鼓鼓囊囊,好似蛮人附庸风雅,一股子微妙的健硕感。 顾云庭默了片刻,道:“穿着?” 昙渊低呵一声,没再说什么,绕出来,自己拉椅子坐下。 他撑起颌玩味:“然后呢?外面那只小麻雀已经不叫了,本座这身衣服穿给谁看?” “明日他们还会再来……” “本座也这么觉得,”昙渊立刻兴致盎然接话,“不如我派人往昆仑灵泉里下点东西,把他们全毒成哑巴。” 真厉害,你和昆仑老祖商量一下,让他把位置让给你。 顾云庭默默在心里拍了昙渊一下,继续冷静道:“明日我会带贺兰越出去,你替我‘接待’他们。” “偷梁换柱。”昙渊饶有兴味,他笑道,“可以,只是你这山上六间房两张床,却只住一个光杆长老,你让我怎么解释?” 他低笑:“不如,你把那小鬼留下,反正通缉令上和他本人两模两样。长老有童子伺候才正常。” 清疏萧离的仙者忽地敛目,正色唤道:“昙渊。” 正戏谑的妖君笑意微顿,接着偏偏头,好似洒脱:“嗯?” “随便你做什么,不许再招惹贺兰越,否则你现在就回妖域。” 妖君从鼻子里发出道似嗤非嗤的声音,他但笑不语,身体倚进圈椅,大手来回抚玩圈椅的檀香木把手,少顷后,他哼笑一声:“行。” 安置好昙渊,顾云庭来找贺兰越。 贺兰越房间内已经点上一只万明盏,靠灵力催燃的光火,将屋子照得仿若在仲夏无云的晌午。 屋中不见中年妇人,不知是走了还是去忙其他事,只有贺兰越一个人坐在桌前,背对着门口,安安静静吃饭。 看些徒弟乖乖无事的背影,顾云庭心中一舒:还是小孩好。 他从贺兰越旁边经过,顺手就揉了揉少年圆蓬蓬的后脑勺。 少年刹地掀起眼皮,冷锐地瞪向顾云庭。 顾云庭顿住,垂眼,俯视不悦的弟子。他偏偏首,顶着贺兰越的警告眼神,再次抬起手,不容分说地覆上少年头顶。 左三下。 右也三下。 狠狠把少年脑袋揉了一个遍。 顾云庭收手,贺兰越头发被他揉得炸毛,瞪着他的眼神成功从冷锐升级为冷怒。 顾云庭坦然受之。 他转身施施然落座,刚坐定,忽然听见木椅拖动的声响。 “师尊辛苦。” 顾云庭转头,一枚瓷勺怼在他唇前。 瓷勺被捏在贺兰越手里,勺里舀一颗流汁的肉丸。少年眉眼竟然弯出几许弧度,他眉锋眼也利,笑起来同乖巧没有关系,反倒露出讽然的反骨。 “弟子一份孝心。” 顾云庭青黛的长眉讶疑般微扬,贺兰越不为所动,甚至又将手中东西向前递了一分。 瓷勺圆滑的边缘几乎要抵住仙者唇面,唇与瓷之间只留一点空隙,升腾着弥满肉香的热气。 仙人不食五谷,更不吃荤腥,这样近乎逼迫的姿态就是纯粹的冒犯。 贺兰越冷冷睨着眼前所谓的师尊。 若不吃便喝退他,看这清高疏离的仙人如何因弟子一点小小的、不妥的“亲近”就勃然动怒,小题大做。 若吃,这丸子没办法一口吞下,那就低下头,挽住发,一口一啄就着他的手吃完。 谁低头,谁依附。 他冷冷想着,手中白瓷的勺匙骤然一空。 贺兰越怔住。 白衣仙者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避开不便的姿势,微微张唇,轻巧咬破丸子表皮,万明盏的光柔柔落在他的睫毛上。 但光影不过转瞬,仙者已回颈,衔走了挑衅的证物。云袖一探,取来个白盘,肉丸被从唇齿间抛弃,孤零零落进盘子打转。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顾云庭又浑不在意地把盘子放回桌上,仿佛一切都是随意而为,自然而然:“天亮之前,你再跟我出去一趟。” 他若无其事,旁边贺兰越却如遭雷劈。 少年脸色僵硬,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瓷勺被他捏在手里像条小白鱼正遭蹂.躏,可怜地颤抖。 顾云庭视线飘来,不解他的沉默。 “……去哪儿?” 半晌,少年启嗓,声音幽渺。 顾云庭又瞥开目光,疏淡道:“我不会害你。” 又是一阵沉默。 等到顾云庭再次想催促,身旁忽传来“叮”一声微响。 他转眸,发现瓷勺被人扔在了桌上,扔得倒扣,磕下来几片碎屑,少年脸上又恢复了原来那种死水般的冷然淡漠。 贺兰越视线冷冷地从顾云庭发顶滑过,又冷冷地转身。 他没有回自己座位,而是一直往前走,直到拉开门扇,再手臂一展,合门离开。 “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招待 密云压笼,万山喑哑,延绵千里的屠别山脉,今日亦与每一个寻常往日一样,只有风声呜呜穿峡掠谷,似若鬼哭摧人心胆。 雪片翻飞之间,一行修士聚在与连琼峰遥遥相对的陵应峰断崖前。 崖上修士分成两拨,一拨人衣衫黑白交搭,乃是昆仑弟子,另一拨则青袍白带,当属道云。 两拨衣着统一的修士中间却有个异类,他站在昆仑行列之前,杏红衣裳扎眼,正是昨夜拜山的姬元柳。 他眉眼骄纵:“昆仑宫缉妖,还请诸位师叔行个方便。” 道云修士皱眉:“姬师侄,昨日我宗长老已经回绝过你。” 姬元柳却笑,抽出了背在背后的手。一幅手卷握在他掌中,“昨夜情急,晚辈来不及请文书,没得到……”他横了一眼对面云雾笼罩的连琼峰,“这位前辈的理睬。所以今日,晚辈特意带了我宗缉妖堂的巡查令再来拜访!” 姬元柳抖腕展轴,亮出其中不断闪烁光芒的隶文:“‘搜寻妖影,遍查屠别’,连琼峰也是屠别山中一峰,没有例外的道理。还请诸位师叔劝劝贵宗这位‘戍雪’长老配合,”他眼波流转,接一声冷哼,“否则就莫怪晚辈无礼了!” 昆仑宫的巡查令自然不能命令道云宗,只是仙门中各派一向少发此类明文命令,一旦颁发并交于某人,那就代表此人一言一行背后皆有宗门旨意,惹出麻烦亦由宗门负责,所以仙门之间考虑到各宗面子和自己未来的行事方便,见到彼此的文书旨令,只要要求不太过分,都会理解通融。 正因如此,道云宗为首修士看清姬元柳拿的确实是昆仑巡查令不假后,眉头皱得更紧:“戍雪道本就是由我宗设下,只因地近昆仑,才与贵宗共管。” “原本戍雪道需要五十名修士镇守,十年一轮换,人力耗巨。” “七年前,我宗长老体念同道辛苦,愿意孤身长镇北峰连琼,只期旁人不扰不问。” “此乃你我二宗共识,今日昆仑何故毁约?” 姬元柳侧目回道:“祁师叔此言差矣。戍雪道是为防妖邪南侵,护卫百姓而立。” “而今妖物祸乱伏黎,无辜百姓死者已有十一,伤者更是几十有余,那妖物却仍未伏诛。” “我宗已遍查伏黎,才派我等深入屠别查遍诸山,连琼峰凭何不查?” “若为一人之密,而弃百姓不顾,恐怕才是背离本意。” 祁姓修士闻言相当不悦:“姬师侄言下之意是,那妖物先上陵应,再去连琼,一路逃窜我等却无察无觉?” 姬元柳笑了起来,眼中夹着几分轻蔑:“晚辈并无此意,不过晚辈确有一事不明——” “道云宗,何以如此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客卿,将半壁戍雪道都交托与他?” “究竟何方神圣才能一人镇守戍雪大阵,祁师叔便不好奇么?” 祁姓修士脸色闻言变得更黑。 这个昆仑宫的后生,不是暗讽他们无能,而是直接怀疑他道云宗的长老就是妖! 姬元柳却踏前一步,完全无视了对方脸色,再次对峰送声。 “事急从权,还请长老开阵,配合我宗查捕妖物!今日之事乃为黎民,若长老不愿,晚辈也只好得罪!” 说罢,他根本不等对方是否回应,直接手臂向后一展,招呼身后同门。 “拆阵!” 一声令下,昆仑修士齐齐御剑而起,飞向包绕连琼峰的云雾。 他们分散开来,各自祭出法尺,于云雾外围起落勘丈,寻找法阵阵眼。 忽地,几团粘稠墨汁从雾中泼了出来,散发着浓郁的书墨味道,兜头泼了几个躲避不及的修士满身。 被泼了墨的修士立时像被系上了千斤重物,所御灵剑不堪重负般颤颤晃晃,几下之后就连人带剑一起坠向崖下。 不远处督工的姬元柳看见后当即飞来,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青绣锦囊。 少许灵力注入后,锦囊口自行张开,袋内响起一阵强劲的风声,呜呜啸啸,把泼落的墨汁连同周围护山云雾都如同鲸吞一般吞吸入腹。 姬元柳手托锦囊,准备近距离护卫同门拆阵。 然而他并没等到下一波攻击,不停变幻的云雾忽然向两侧滚开,如同江海倒卷,让出一条上山通路。 姬元柳一愣,然后当机立断御剑向升。 他升到山腰越过一个小山头,隐隐看见峰崖半抱之中似有一座庭院,他压剑正欲下降,忽然一道凶悍的灵力直奔他面门。 那道灵力化刃,又快又疾,姬元柳来不及催动锦囊,只能侧身一躲,被灵刃削下左额大缕头发。 断发飘飘旋旋落到了青石地板,姬元柳顾不上更多,压身下沉,踩着那几缕发丝,踏上了连琼峰。 高峰山雪终年不断,但连琼峰上这所居处之内却不见丁点积雪。阴晦空中明明有琼花簌簌飞落,但落到四丈高处,全都像被一把无形之伞接住,然后转瞬消融不见。 院落正中摆着一张石桌,桌下一圈放了三个圆石凳。一名男子坐在石桌正后面,他一袭云纹暗绣的白衣,肤色稍深,五官英俊,眉宇正中烙着一枚火焰状红色印记。 此刻他手里握着一支紫毫笔,从手旁积墨的砚台中蘸了一笔,然后随意地于面前白宣上勾画起来。 “叨扰长老了。” 姬元柳鞠躬见礼,态度却算不得恭敬。 对面男子并无反应,于是姬元柳只得再次扬声。 “敢问长老名讳?” 这句拜问依旧石沉大海,姬元柳不由有些气躁。 不过这两句话的时间其他昆仑修士也御剑上了山,见同门跟来,姬元柳干脆放弃寒暄,直白道: “晚辈此番拜访,是为稽查妖物,还望前辈配合。” 说罢,他一招手,示意同门直接入院搜查。 白衣男子不语,提笔又蘸了一笔墨,他手腕抖甩,两行稠墨便似一对横翼飞向左右。 墨痕落地,如在地上画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昆仑修士稍稍迟疑,便见地上的墨迹如同活物一般扭动起来,紧接着倒树生长,向上攀缘生出墨色枝叉,形如乳石倒悬,横截一排,拦住了昆仑修士去路。 姬元柳见状踏前一步,扬声质问: “长老何意?” “难道长老要坐视百姓经受妖祸之苦?” “三个。” 坐在桌后的男子终于开口,他嗓音低沉,但说出的话令姬元柳极为不解。 “什么?” “你自上山来,问了本座三个问题。想要答案,就交出三样东西来换。”暂时改行舞文弄墨的昙渊悠悠哉哉,他看着对面俏秀小子懵然的表情,提笔在纸上勾了个圈,露出不掺假的愉悦笑容。 “请教、盘问、搜查……上了连琼峰,不论你想做什么、想求什么,凡是想要本座点头,就要付出等量代价,这就是连琼峰的规矩。” “妖祸当前,不过请长老稍忍不便,却还要准备酬劳,”姬元柳听罢了然,随即出言嘲讽,“晚辈当真没想到,传闻中‘只身镇戍雪,清孤逸出尘’的高士,原是这等庸俗之辈。” “呵呵,看来昆仑做惯了拆门入室的强盗,忘了这世间讲究的是取舍予得、公平互换。” 姬元柳闻言哼了一声。 昙渊笑容不变,悠然继续:“有人品值千金,清节玉贵,本座取一言一语亦或一笑,已够弥足。” “然而有些人……”昙渊眼神上下打量了姬元柳一番,“统观上下,纵览周身,实在——毫无可取之处,本座只好取些身外之物,勉做补偿。” “你——!”昙渊几乎指着鼻子骂他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俗物,姬元柳不禁怒起。 但他随即又哼了一声按耐下来,姬元柳掂了掂掌中锦囊,问昙渊道:“纳灵囊,天阶法器,问长老名讳,如何?” 昙渊淡淡扫了一眼:“不过尔尔,不值一文。” 姬元柳掂锦囊的动作一顿,瞥了昙渊一眼,然后干脆收起锦囊负手而立,他挑挑柳眉:“长老想要什么不妨直说,既为除妖卫道,我昆仑不会吝惜宝物。” 他言语放低了姿态,但眉宇间还是有股掩不去的轻傲。对面的连琼峰主人摆明了是要刁难,但那又如何,他也是来找茬的——对方要是说些什么“夏日雪”“湖中月”“无声之流时”等等不可能之物,要他拿这些东西来换,他正好坐实对方心中有鬼! 对面年轻修士负手昂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昙渊看着那张貌生女相稍显阴柔的脸,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在纸上随意涂了两笔。“巧裁锦带鸳头绿,漫剪罗衫杏子红……”1 莫名其妙吟了两句诗之后,昙渊忽地抬手,一指对方套在最外面的杏衫,冷峻命令道: “脱了。” “?”姬元柳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 “一件要求一件衣服,本座可以让你重新开始算。”昙渊目光冷沉,完全不给对方留商量余地。 “……” “……” “……” 愣了好半天后,姬元柳终于回神,他杏目冒火,直接拍剑而出。灵剑出鞘带起一阵罡风,薄刃青光,直指昙渊面门。 回应他的是一滴弹墨。 剑墨相触,墨汁粘着到剑身之上。 轻盈灵剑顿时变得如有万斤沉重,剑尖转朝地面坠去,姬元柳手腕颤颤,一时竟有些持握不住自己的本命灵剑。 昙渊嘲讽地提提薄唇。 “不愿意就滚。” “师弟!师弟——!”旁边的昆仑修士连忙冲上来拦住姬元柳,“莫动气!切莫动气!” 没上去拦人的昆仑修士则恨不得当场消失,有的看天,有的看地,有的视线仍看向原位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但也是目光空空不敢落到实处。 只因这位姬师弟实在不好惹。年龄虽小,地位却极高,是他们昆仑立宗祖师的九世孙。而这位曾亲历千年前人魔大战的立宗祖师,至今仍在人世,是货真价实的千年大能、陆地神仙。 若从祖师一脉论师门辈分,姬元柳该和他们这些普通弟子的师祖一辈才对。不过姬氏考虑到小少爷与同龄人相处的问题,让其拜入掌门门下,姬元柳才成了弟子辈。 是以姬元柳虽是小辈却能代表昆仑带人拜山。 这么一位众星捧月,师门上下合力惯出来的骄性跋扈的少爷,谁敢听他的狼狈糗事,更何况直接现场围观? 姬元柳气得发颤,他平生最恨有人调侃他貌肖女子,往日若有管不住嘴的,别管是当面调笑还是背后议论,他都让对方吃了好看! 而眼前这人,居然还想当众羞辱他! 手中灵剑沉重难以持握,他干脆顺着剑身下坠的万斤力道,一剑劈在了石桌上。 那石桌看起来普通,但挨了天品灵剑一击,居然没被当场劈碎,只是桌面迸裂,碎石乱飞。 一剑下去,姬元柳勃然怒道:“道云宗的长老原是这般无耻好色之徒!” 昙渊瞧都不瞧他,嗤笑道:“一件衣服,我见外物,你见色相,究竟谁无耻好色?” “那你怎么不脱?!” “这是你第一个要求?” 姬元柳一噎,随即继续怒斥:“……我辈为缉妖而来,你却百般阻挠,当真是忝为修道中人!” “呵……你们打着缉妖的旗号,毁约在前,硬闯在后,现在要你件衣服就变了脸色,你们昆仑到底是要缉妖还是另有目的?” 姬元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是真想直接动手劈了对方,但先不论能不能打过的问题。 虽然他带人硬闯连琼峰已经相当不客气,但毕竟尚有缉妖大义的名头在。假若他手上没有真凭实据,就直接与道云长老动起手,那就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姬元柳立在原地,恨恨瞪了昙渊许久,猛地扒下自己外衫,一掌拍到石桌案上。 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再废话什么名讳不名讳的,直接对同门一招手。 “抬重光镜!” 重光镜是一种法器,能够照破修士或妖邪的化形之术。制作复杂,材料难得,便是当世第二的昆仑宫,整个宗门也不过只有三面。 一面一人高的玄镜很快架在了昙渊面前。玄镜镜面色深如墨,然而照了许久,不论是镜中人还是镜外人,形象都无变化,依旧顶着那张英俊中带着几分邪肆的脸。 昙渊看看镜中自己,又看看姬元柳发黑的脸色,眸子里尽是戏谑,他提笔蘸墨,在白纸上画了个叉。 姬元柳嘴唇抿了几抿,又向同门喝道:“搜屋!” 昆仑修士看着拦路的墨墙,欲动不动。 “可以,”昙渊嗤笑,“再脱一件。” 姬元柳脸色铁青,但他既已发话,自然知道代价,没再废话,褪下了二重衣,只是脸色相当难看,恨不能活剐了昙渊。 昙渊瞥了眼桌上的杏色薄衣,没有说话,长指轻招,两行墨篱便乖顺收回。 连琼峰上的院落不大,左不过六间房,昆仑修士查得再仔细,就算把每间屋子铺了几块砖数清,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姬元柳留在原地听一个个同门回报,阴沉脸色毫无转晴的迹象。 昙渊瞥眼姬元柳的脸色,相当“好心”地问他:“要不要再搜山?” 姬元柳把昙渊的嘲讽当成耳旁风,继续阴沉听着同门回报,忽地,他目光一凛,仿佛抓到了什么把柄。 “你孤身一人,为何这山上却有两间卧房?!你平时到底与何人来往?!可是为了藏纳妖祸之辈?!” 一连串诘问如箭射来,昙渊不急不缓地笑道:“这是两个问题。” “长老不答,可是心中有鬼?!” 昙渊淡淡应声:“三个。” “哐——” 姬元柳一脚踢飞了脚边的石凳。 他站在桌前眼神剐向昙渊,脸色难看得跟鬼一样。 他伸出手连连指着昙渊,狠狠道:“好,你好……!” “发冠,”昙渊和颜悦色地看向姬元柳,相当善解人意地开口,“本座可以算你一件。” 姬元柳阴恻恻盯了昙渊几息,终于深吸一口气抬手摘下了发冠,“啪”地一声拍到石桌上。 “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最好有解释!” 只要让他抓到话柄……只要让他捏到证据,只要让他找到名头!他定要这人尝尝昆仑十炼狱的滋味! 昙渊挑起眉头,视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像打量物品一样把披头散发的姬元柳打量了一遍。 “你!”姬元柳被他看得恼怒。 “呵……”昙渊短促地低笑了一声,他提起唇角,毫不掩饰自己作弄得逞的愉悦。 “冷琼苑是由道云本宗一手统建,为何此处有三间卧房?你不该问本座,而该去问萧成规。” 萧成规是道云宗当代掌门,此刻估计正远在万里之外,待在道云本宗里教导弟子,品茶修道。 姬元柳脸色彻底黑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山洞 “好!哈哈哈哈!好!” 姬元柳骤然大笑,抬脚踹向昙渊面前的桌子。 然而他刚有所动作,一股劲风如携锋芒扑面扫来,弹开他发出的攻击。 横风过庭,只听得岳桦飒飒,摇枝作响。待风止息,所有昆仑宫人至少都后退了一步,修为较弱者甚至要靠同门抚携才没直接摔倒。 他们看向对面,只见那眉宇间燎印火纹的男子面色转冷,再不见方才与他们谈笑逗乐的那种和颜悦色,似是已彻底厌倦眼前的无聊戏码。 “搜完了,有妖吗?” “还是说,本座是妖?” 锋利如刀的目光从昆仑一行人身上滑过,然后只听得主人冷喝: “撒野撒够了就滚!” 姬元柳踉跄了几下才立稳,一站稳就立刻提起剑想要再冲。 “姬师弟!”方才拦住姬元柳的昆仑修士又一次按着姬元柳的胳膊把他拦了下来。“莫冲动,莫冲动!” 姬元柳感受到同门投来的视线,他盯着昙渊咬了咬牙,甩开拦住自己的师兄向前踏了一步发狠道:“长老想下逐客令?休想!妖物今日不在,不代表明日不在!此刻不在,下一刻却未必!他已被我宗逼至穷途,随时都可能会逃回穷北。戍雪道本就是昆仑与道云共守,长老一人独占一峰,未免霸道!我等今日便要——” 他话音未落,一团劲风便糊进他嘴里。 姬元柳大怒,却见对面树下男子已经站起,他嗤笑一声,赤焰流光蜿蜒如火龙从广袖中流出。“想来就来,想赖就赖,你们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 赤焰转瞬即至,姬元柳仓促立剑格挡,剑光却如纸薄,瞬间崩散,整个人直接被拍出断崖,坠入云海。 余下昆仑修士皆面色震惧,下一刻,姬元柳又自云海中挣扎爬出,衣衫焦黑,狼狈至极。他扶住断崖边写着“冷琼苑”的立岩,怒目圆睁,嘶声吼道:“这就是道云宗的风度,道云宗的道义?!昆仑宫要与你同守戍雪,你竟如此蛮横?!” 昙渊闻言,却大笑,袖中赤焰随笑声焚成一片火海,轰向昆仑众人。 火光中,他笑尽肆意与不屑:“谁同你说过本座讲理?本座就是霸道!” ※ “冷吗?” 贺兰越闭目盘坐在一块岩石上,刚刚结束灵力运行的一小周天,便听到一句不带什么感情的关问随寒风一起灌来。 他眼也不睁,直接答道:“不……” 他话没说完,三根手指已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替他将领口软密的兔绒又掖实了几分,连同他下意识的否认也一道按回了嗓子眼。 “……”贺兰越止了声,眉峰几不可查地拢了一下。 强行关心完徒弟,顾云庭不管贺兰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施施然退回了原位。 他与贺兰越所在的这处山洞山岩七拐八拐,深邃不知底,偶尔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寒风在洞腔里呜呜鸣过。 洞内半空中浮着一线珠粒,星星零零,上下飘浮,从表面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如月辉洒沐,照亮了这截洞窟。 洞窟中间还摆着个炼丹炉正平稳燃烧。 顾云庭背脊放松,微微靠住岩壁。 今日他放了昆仑宫上山。 连琼峰紧邻器灵的诞生地穷北冰原,自换了峰主后就成了不许踏足的禁地,峰主更是深居简出,从不露面,他若是魔族潜伏在昆仑宫负责寻找器灵的混血高层,他也会想尽办法弄清楚连琼峰的底细。 但顾云庭是连琼峰的峰主,那他就不允许这样的探头探脑。 堵不如疏,昆仑宫想看,就送他们个活生生的峰主看。乘兴而来,然后见到昙渊,败兴而归,从此绝了对连琼峰的心思。 只不过昆仑宫若上山,一时片刻恐怕走不掉。 贺兰越好像还没有辟谷,他身为师尊,自然不能饿到小孩。 所以顾云庭顺手带出来个炼丹炉,这炼丹炉很是好用,灵力一送,既能照明又能取暖,还能充当烤箱,任劳任怨地烘烤番薯。 虽然他把番薯放进去时,贺兰越掀起的眼神冰冷中带着沉默,仿佛在看有人明晃晃地焚琴煮鹤。 但顾云庭无所谓。 就地取材,便宜行事,可惜连琼峰厨房里适宜入炉的食材只有番薯,否则,他多少要给贺兰越配两块肉。 香甜气味渐渐从丹炉腹中散发出来,顾云庭思绪不再流转,起身开炉。 炉底并排躺着四个黄皮番薯,顾云庭挽袖去取,指尖一碰,登时被烫得缩了一下手。 忽地,顾云庭抽手的动作顿住,长眉皱起,似乎瞧见了什么令人不解之物。 他凝视了炼丹炉几秒,接着竟然再次伸手握了下去。 一股灼热的疼痛直钻掌心,顾云庭刷地放开手。 他神容淡和地收回手掌甩了甩,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烫,还是烫。 但问题在于,器灵不是刀枪不入么?他都能空手挡灵剑了,竟然还会觉得烫? 伤害的承受有限度?不对……先前贺兰越咬他的时候,虽然时间短暂,但他也微微有疼的感觉。 是伤害要达到一定程度才会触发器灵自护的机制? 顾云庭若有所思地垂下睫毛,忽地一揽广袖,袒露出整截玉白的小臂将之送入丹炉。 他掌心直接贴住丹炉内壁,一下子好像握住一块烙铁。 刺啦啦的灼疼燎遍整个手掌,顾云庭手指吃痛地抖了一下,本能想要退却,但他强行用力,死死按实手掌。 顾云庭眉头拧出皱痕,忍着痛抬起另一只手,弹了一团灵力丢入炼丹炉,拔高炉火温度。 炉火跃蹿,顾云庭瞬间五官都皱,他感觉自己的手仿佛被两块烙铁夹在中间,皮与肉都要被高温剔开分离。 他没有多做忍耐,咬牙又丢了一团灵力入炉。 霎时,玄青飘渺的炉火冲天而起,妖娆地在炉腔内摇曳曼舞。 同一瞬间,顾云庭手上的痛感全部消失了。玄青火焰烧灼着赤裸的手臂,火舌肆意燎卷,但却如同一片虚无之物,似若江水潮起潮落淘洗着江中玉璧,除了倒映的碧色,什么都没有留下。 顾云庭神情一松,心道“果然”。 他未收手,准备再试验一下自己承受的极限。 忽然,一股力道扯住顾云庭,扯着他踉跄倒退了两步。 顾云庭站稳了身子低下头,便看见一双少年燃着怒意的眼睛。 “你想死?” 贺兰越拉着他的臂弯冷冷地瞪他。 少年这双眼睛情绪实在寡淡到可怜,难得燃起怒光,居然还镀着薄冰似的冷然。 顾云庭垂眼看自己手臂。 整条小臂赤红不已,又肿又胀,像刚从滚烫的水里捞出来,看着相当吓人。 怪不得贺兰越生气。 但要知道,炉温升满的炼丹炉可是能把妖骨都炼成齑粉,他这副器灵之躯,真是强悍得可怕。 贺兰越好像也在查看他的伤势,薄薄的眼皮没什么情绪地垂下去,又冷冷地掀起来,眸中夹着不悦,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顾云庭神情浅浅淡淡,忽然若无其事地张开双唇,然后: “呼——” 冲着自己烫伤的手臂吹了口气。 紧接着,被少年握在掌中的小臂迅速消肿褪色,恢复了原本白皙光净的样子。 贺兰越愣了一下,再次抬头,便看见顾云庭眼中促狭一闪而过。 寻常人家总是这样哄小孩,吹一口仙气,什么伤啊痛啊就全都飞走了。 那促狭笑意极短,几乎转瞬就没入了沉静的眸底。 贺兰越微微一怔,然后冷哼一声,丢开了顾云庭手臂。 顾云庭敛起笑意从贺兰越身上撤回视线,摆出已经熟练掌握的冷眉冷眼。 “你……”顾云庭想捡出那四块番薯来,却只在炉底摸到一捧灰,他刹住话音,话锋一转。“你去练功,再多等一会。” 贺兰越情绪不明地瞥了眼顾云庭清出的炉灰,不知道对方想让自己等什么。 他提起唇角:“等师尊化成灰吗?” 顾云庭听出他话中的不满,垂睫瞟了眼自己刚和炼丹炉齐头高的徒弟,想弯起眼睛又忍住。 “你可以等下一炉灰。” “下一炉灰会从丹炉里跳出来喊弟子‘徒弟’吗?” “看你表现。” “?” 顾云庭丢下一句话,不管贺兰越是解其意还是不解其意。若琢磨不清楚便多琢磨琢磨,省得没事做了就蠢蠢欲动想造反。 贺兰越冷着脸在旁边抱臂沉默,看顾云庭广袖挽卷,清炉点火,青焰燎起,他冷漠地走上前,朝顾云庭一摊指骨:“弟子来……” 忽然,他感觉头顶被重物点了两下。 抬眼,发现顾云庭手掌根搭在炼丹炉炉口边缘,手掌外旋,四根手指正正好就搭到他发顶。 修长的指节轻轻在他头上拍了拍,似乎在说: 嗯?才和丹炉一样高的小东西? 贺兰越刷地挥开顾云庭的手,大退一步,恼怒地看向他。 哈哈哈……顾云庭忍不住在心中笑。 笑完他恢复正经。书里贺兰越多高来着……贺兰越现在应该和瑶瑶十二岁时一样高,男孩好像比女孩长个子更晚,更何况是修仙的小孩,应该不会长不高。 思忖完,顾云庭放下只让贺兰越吃番薯会让小孩营养失衡的负累,重新投入两块块茎植物。 贺兰越双手抱臂,沉默看着顾云庭一连串行云流动作,一时怀疑对方若当真焚琴煮鹤是不是也能做得这样风致飘逸。 他没有再去练功,就一声不吭地守在旁边。 直到丹炉开启,番薯顺利出炉,中间没再出现任何类似投炉自焚的幺蛾子,贺兰越神情才稍稍缓和。 烤番薯被顾云庭拿在手里对半掰开,黄瓤蜜心粉糯糯地露出来,甜气香喷喷地勾人。 安静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阵腹鸣声。 “……” 贺兰越面无表情地踮起脚跟后退了两步。 他与刚才的声音绝不相干。 贺兰越面容写满冷酷。魔头凶狠奈何年方十二,出门前又被顾云庭强行裹了一件兔绒披风,此刻脸包裹在颈周一圈软乎的绒毛里,再怎么剑眉倒竖,俊眼冷眯,煞气凶气都被消解大半,顶多算个装凶的兔绒墩墩。 顾云庭心中眉眼弯弯,没再逗他,面上冷冷淡淡地把吃食递给贺兰越。 一只萤火虫忽然闪烁着萤光从洞外飞来,落在顾云庭肩头。 那虫攀附到顾云庭耳垂上,从里面钻出昙渊懒洋洋的声音:“打完了,回来吧。” 传完音,萤火虫消散,一团殷红光点在顾云庭耳畔渐闪渐无,顾云庭脸庞水平波静,眸光却微动,他想起一件很在意的事。他垂眼看贺兰越:“你不喜欢昙渊?” 贺兰越抬手的动作微顿,一下子神情更冷,他放下手反问:“你喜欢他?” 顾云庭不答,视线落到贺兰越手里分毫未动的番薯上,轻轻点两下:“不是他种的。” 贺兰越随他视线看一眼,干脆腕子一垂,整个都放下。 顾云庭无奈。 “我让他不许再招惹你,”他声音清和,“回山后你可以不见他。” “所以,你为何厌恶他,告诉我。” 裹了披风的黑衣少年冷寒着脸在原地立着,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 顾云庭垂目,微微斟酌,目底情绪难明。“贺兰越,我是你师尊……你想做的事,我会教你做,你想要的东西,我会帮你找,有人伤害你,我就让他付出代价。所以如果你有事情,不要隐瞒我,嗯?” 依旧是沉默。 洞内分明被炉火照得明光流转,少年却满身森然,似乎要与仅存的阴影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四周声响却始终只有火燃噼啪,顾云庭蓦地眉头一抑。 “如果没有原因,那昙渊就是你长辈,假若你再见到他依旧不知礼数,就禁足半个月。” “那就禁足。”少年声音冷淡。 顾云庭心中暗叹,无可奈何地移开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小剑 “回来了?” 门扉开合,一道雪色人影进入屋内。 昙渊倚着座椅,两条腿都放肆地架到书案上,他撑着侧颌看向来人,悠悠哉哉地打了句招呼。 白衣仙者冷淡横他一眼:“还不走?” “用完就扔,你属白眼狼的?”昙渊虽骂,笑容却未敛,显然已经对这般态度习以为常。 “本座不打白工,”他疏放起身,从桌后绕出,踱到顾云庭身边,“既帮了你忙,那你就要谢谢我。” 顾云庭嫌恶般移开眼睛。 他面上凝霜,启声却问:“怎么谢?” 昙渊霎时惊讶,单挑左眉:“你今天这么好说话?” 顾云庭依旧轻轻别着眼睛,不与昙渊目光接触。灵冲或许可以理所当然地憎恶昙渊的同时要求昙渊帮忙,但他毕竟不是灵冲,投桃报李才是他的理所应当。 昙渊等了会儿没等到回话,也不恼,手腕一转,从袖中翻出一样东西来,直戳戳秀到顾云庭脸颊旁,英俊脸上反倒流露出得意的神色。“这把剑让我带走。” 什么剑? 顾云庭瞳光移向颊边之物,只看见一个圆顿顿的木剑头。 他微微侧颈,拉开距离,才将那剑全貌收入眼中。 那是一把木剑,长不过一尺出头,木质笃朴,边缘圆顿,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更像给孩童启蒙用的玩具。 这是何剑? 相同的疑问再次浮上顾云庭脑海,他眉间挤出道浅痕,正思索,忽然瞥见余光里昙渊亦注视着手中圆滑无锋、滞钝呆朴的木头剑身,一向戏笑无忌的脸上竟显出几许认真和怅惘。 顾云庭脑内电光石火间回忆一现,劈手夺向身旁。 昙渊似乎早有准备,将剑向背后一藏,足下蹬旋,犹如一朵赭色飞蓬,眨眼飘到一丈外。 “谁允许你乱动?!” 昙渊呵了一声:“你让本座做‘连琼峰主’,那自然储物空间也是本座的。” 真是强词夺理! 那把剑是贺兰越的母亲,昙渊与灵冲的阿姐,紊流褚氏的传人,褚清朵做的。 她为了给两个弟弟启蒙曾削出两柄木剑。 灵冲一柄,昙渊一柄。 但昙渊不喜欢,这把剑自褚清朵做出来送给他,三十余年连剑锋都未曾开。不止一把剑,凡褚清朵给他的东西,他都以之为负累、弃之如敝履,扔在冰原随意落灰,自己四处游乐,最后这些被遗弃的东西,还是灵冲一个一个拾走。 而他连一个可以当做念想的物件都没能留下。昙渊大掌用力,攥紧那柄如今于他而言小到有些滑稽的剑,桃木剑身根底有个小楷雕刻的字,岁月盘出的润浆填进刻壑模糊了字形,只能隐隐约约辨出那字似是上日而下云。他指腹按住那个字,颌线绷紧,声音一字一沉:“本就是本座,本座为何不能拿?” 对面唯有安静。 清俊高挑的仙者此刻褪尽清雅,再不复原本的疏淡出尘,简润如墨的漆瞳压上审视,如同蛇信刺向昙渊,整个人仿若阴怨缠身。 昙渊顶着他阴寒的视线,面色同样阴沉如水。 对峙无声,阴然寒怖的仙者却始终没有动手。 昙渊收收目光,道:“我走了。” 对面依旧无声。 昙渊大步便走,行到门口时却顿住,他手掌按住门扇,身体转回来,晃了晃手里的剑,嗓音沉沉:“本座走了。” 没人拦他。 “放下。” 门扇打开,昙渊背后骤然响起一道冷冷的少年音。 贺兰越劫在院中,阴鸷漂亮的眉眼着了疏离,不见恨与恼,只是那样淡淡地、平静地陈述着冷蔑。 “放下,或者我用它给你刻坟。” 他一直在外面偷听! 昙渊手按门扇的动作一僵,缓缓转过身,火纹眉心微跳,唇角勾起一抹讥笑,眼神却冷如寒潭。他低头打量贺兰越,嗓音拖长,带几分戏谑:“刻坟?呵……小白眼狼,口气不小,你若不是本座的外甥,本座早打断你的腿了,还轮得到你在此狂言?” “放下她的东西,”贺兰越对昙渊的威胁置若罔闻,冷然对着他,“你不配碰。” 昙渊脸色骤然沉下来:“不配?本座怎么不配?本座如何不配?” “你上辈子不配,这辈子不配,下辈子更不配。”贺兰越说得斩钉截铁。 “哈……”昙渊一瞬间被贺兰越气得有些失语,他也不明白贺兰越从何而来对他如此大的恶意,手腕一翻,干脆将小剑收进储物镯,掌下开始酝酿灵力,“本座的姐姐,真是有一个好儿子,可惜没人——” 啪,一团雪霜打到他脸上,银花炸开,冰凉细小的霜粒挂满妖君英挺的轮廓,昙渊像被人从头到尾泼了盆冷水,倏地从怒火中清醒。他猛然向旁边闪开一步,心中涌出后悔,“没人教养”,该死,他怎么能对阿姐的孩子说这种话,幸好……幸好没说出口。 “贺兰越!”顾云庭从门后跟出来,指尖残余着冰蓝的灵力。让昙渊闭了嘴,还要控制自己徒弟。 听到这道带着训斥意味的声音,少年冷漠的目光从昙渊横向顾云庭。 少年的眼瞳乌沉幽冷,像一片不见底的深渊,不说话,不激辩,只是静静地注视,等待顾云庭做选择。 顾云庭心头微涩。方才,他想起那把小木剑来源的瞬间,一股无名怒火不受控地涌上胸腔,回过神时,已经在与昙渊争夺。 然而若按他的本意,让昙渊把剑带走并无不可。 原书中昙渊曾在符卿行面前剖白自己,他对着一把木剑缅怀昔故,又道自己把它弄丢过。 顾云庭不知道原本的故事里灵冲何时将剑还给了昙渊与他和解,但对他来说,此时恰好。 只不过或许会让贺兰越这小孩失望,顾云庭低下头与少年黑玉般的眼睛对视,开口清冷的声音却是对犹杵在旁边招嫌的某人:“还不快滚。” 某人一怔,深深看了顾云庭一眼,没有多废话,袍袖一荡,一张弯弓被踏到他足下。“秋获见。” 妖君人与弓化作一道暗红流光,射入连琼峰外波涛翻滚的无际云海,冷琼苑中只留下他远去后的沉沉笑音,贺兰越刀片般寒亮的目光刷地甩向云海,又甩回顾云庭,总是冷封如冰的面容,罕见地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 “小越……”顾云庭想向贺兰越解释,少年却只扫了他两眼,然后猛地漠然转身,走向冷琼苑深处,顾云庭皱眉,“你去哪?” 少年离开的背影头也不回,只传回一声似是而非的冷笑。 “禁足。” 顾云庭手抬了抬又放下。 小孩在赌气,放手让他自己静静,比追上去步步紧逼好。 打定主意给贺兰越留点个人空间,顾云庭收回心思,看向院中的满地狼藉。 青石地板上痕迹纵横,能看出曾有人在院中激烈地斗法,不过这场斗法是一边倒,灵宝剑气痕迹没几道,焦黑的灼痕大开大合像泼墨一样满院挥毫。 不是自己的地方打起架来不心疼,罪魁祸首能不能回来赔点钱? 顾云庭忽然感觉脑袋一侧被东西轻轻碰了两下,他转头,发现若虚飘了出来。 银白长剑正侧歪自己,用硬硬的剑柄和他轻轻碰头,碧青剑穗滑到了剑身前,蔫蔫巴巴,像小狗尾巴耷拉,不知道是和主人心意相通,还是替主人委屈。 顾云庭不由一笑,眼下没人盯着,不用再学灵冲冷面冰目,他捏捏若虚长长软软的剑穗,笑了笑:“一起收拾吧。” 其实情况比他预想中好不少,只是有些焦痕和被斗法波及震碎的枯枝,若用个清洁术或画个复原阵,呼吸功夫就能收拾干净。 可惜……他不会啊,顾云庭幽叹。这里是个低魔世界,虽有仙门与修仙者,但整体灵气衰微,除了灵气充沛但凶蛮的穷北,以及几处残存灵脉,其余地方皆以凡人为主,与普通古代王朝几乎无二。单靠自身灵力大道难求,此世修士们便研究起阵法、丹药、符箓、法宝,种种奥妙,繁复精细,每样拉到现代都可以去大学单独设科授课。 所以顾云庭现在其实只是空有一身强悍无匹的灵力,细究起来,应当算个“修仙学文盲”。 等这次哄好贺兰越,他就要恶补道法,不然偶尔口角是小事,假若贺兰越拿张阵法图来问他,他却说,小越同学稍等,容为师翻下课本,那才是糟糕糟糕。 多思不过片刻,顾云庭催动若虚,磅礴寒气从灵剑内激发出来,风暴般席卷整座庭院。 半盏茶后,天地通白,冰莹玉透,岳桦枯树上挂满结晶霜花。 顾云庭又招招若虚,锋利的灵剑直接扎进地面覆冰,以灵力起震,铲雪般铲起一整层冰霜。 焦痕和划痕随冰层一起被粉碎成颗粒,在灵气风旋中渐渐汇集成一个巨大的雪色圆形,不停旋转。 顾云庭袖袍一挥,大雪球便被甩出断崖,噗叽,和连琼峰千年积雪融为一体。 顾云庭看看水洗一般崭新的庭院,心道:干净。 就是费力…… 若虚又恢复了雀跃,绕着顾云庭转圈。 顾云庭握住它:“你说贺兰越饿了么?” 碧青剑穗犹犹豫豫,左甩两下然后又往右甩——它只是一把剑,它怎么会知道呢? 顾云庭笑着叹气,修士辟谷之前,一日三餐,就是如此麻烦。 无怪乎连琼峰上除了师徒二人,还要有专门负责饮食的人。 否则,先不提灵冲天生器灵是否会做饭这等俗事,便是会做,早饭的火刚熄,又要起午饭的灶,堂堂仙君,一整天都泡在厨房里好了。 偏偏为了暂避风头,他让辛萍一个月内不要上山。现在连琼峰上能下厨的只剩他一个。 但顾云庭其实——厨艺生疏,穿越之前,他工作繁忙,家中也有做饭阿姨,完全轮不到他下厨。 他只会做些用来哄妹妹的小东西。 顾云庭眼睛眨了眨。 希望这些“小东西”能把小孩哄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兔子 顾云庭站在灶台前,霜色兜帽遮罩住面容,清云流衣也隐在兜帽所连的斗篷之下。 这身行头确实不是为下厨准备的,是为了下山。 而顾云庭之所以下山,是因为在详细检查之后,他发现连琼峰厨房实际上是个摆设,只是装模作样地在表面摆了些食材,做饭真正需要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部没有。 本来他会做的东西也只适合当哄小孩的玩具,做不了正餐,合该下山一趟。只不过昆仑宫既为了封锁伏黎和硬闯连琼峰,扯出了扯出“缉妖”的大旗,就不能草草收场,演也要把戏演完整。眼下伏黎城里应当正风声鹤唳,所以他又进储物空间翻找半晌,终于找到一件可以隐匿气息与面容的法器——正是这件斗篷。 此刻距离顾云庭决定下厨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手边材料终于齐备,再旁边一个食盒里装着买来的现成的饭。 面前加热的小锅里奶白液体正咕嘟冒泡,若虚悬在他身边,剑穗绷得笔直,像严阵以待的小兵。 顾云庭觉得好笑,握住剑柄轻轻一拉:“很简单,别紧张,你帮我把冰雕模具削圆润些便好。” 他要做的是在原来的世界里风靡过一段时日的小甜品:兔子奶冻。 做法确实不难,牛乳与椰浆加热,搅拌均匀,加入琼脂融化后倒入模具,冷藏成型即可。冷藏好办,他正好修冰系功法,没冰箱也无妨,手掌一捧,灵气流转,少顷便能冻得妥帖;模具嘛,他凝出一块冰,自雕自刻便是,虽然方才交代若虚,但若虚到底是灵剑不是剑灵,再通灵性也需得他自己动手。 顾云庭一边搅拌锅中乳浆,一边默默盘算,掌中灵气微动,若虚随之,一只小兔子冰模在灶台边渐渐清晰,圆头圆耳圆尾巴,无比可爱。 锅中乳浆融合均匀,顾云庭小心倒入冰模,掌心覆上,渗入寒气,他双手捧着不知多久,浆液逐渐凝实。他轻轻一扣,奶冻落在白瓷盘上,吧叽,白团子圆滚滚的屁股狠狠地颤了两下。他又取两粒黑豆,点上眼睛,兔子瞬间活灵活现, 上到八十岁,下到零八岁,谁能不被它萌化! 顾云庭将这只小白兔端在身前,清晰分明的腕骨无声摇晃两下瓷碟。 兔子奶团立刻开始甩开耳朵,前后摇摆,软软弹弹、活蹦乱跳,像是急着讨好主人。 顾云庭唇角微扬,目底柔光微现,似是满意这小奶兔的卖相。 他第一次做这种卖萌的小东西,是在自己十九岁生日的时候。 那时候父母刚过世不久,他其实并没有心情为自己庆贺年龄的又一次增长。但他身边还有同样伤心悲郁的妹妹,因少了两位主人而死气沉沉的别墅,需要一些热闹来重新点亮温暖。 夜晚灯明,餐桌上有丰盛的菜肴,有华丽的蛋糕,小姑娘却兴致缺缺,一直等着哥哥落座。 顾云庭搂住妹妹,在为自己吹蜡烛许愿之前,从满桌菜品中推出来一只欢快跳跃、左摇右摆的小小小兔子。 他手指摁着白色烧瓷的边缘,不着痕迹地用力,微弱的震动通过固体介质传到盘子中心。 盘子里那只圆滚滚的奶兔浑身荡漾波浪,快乐地点头晃脑。 他目中含笑:“它说它是小兔子精灵,每天都可以实现小朋友的一个愿望,瑶瑶有什么愿望?” 顾青瑶倚在他臂弯里,却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那只晃来晃去的小兔子,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埋进了顾云庭怀里。 顾云庭不催促,静静地,轻轻地,手掌一下一下抚着妹妹的背。许久之后,他感觉自己怀里有些湿,小姑娘抬起头,露出的两只眼睛像兔子一样红。 “哥哥……你不会出事,对不对?” 顾云庭手腕的晃动停了,兔子在盘子里安静下来。 他轻轻垂眼,把兔子奶团放进食盒,然后静静地扣上盖子。 顾云庭拎着食盒离开了厨房。穿越异世,无人相识,有贺兰越和他闹闹脾气也挺好。 笃笃。 白玉样的指节屈起,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没有反应。 顾云庭在贺兰越屋外等了一会儿,一直没听见任何声音,眼前的房间门窗齐闭,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他又抬起手,叩了叩门。“小越?” 还是没有反应。 顾云庭顿了顿,放出神识铺进屋内,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少年影子俯在榻上。 睡了? 不对,贺兰越身体是蜷缩的,手也压在身下,不舒服? “小越!”顾云庭眉尖微蹙,重重拍了一下门,厚重的门扇前后晃动,却没有打开,竟然被锁上了。 顾云庭一怔,思考起要不要破门,屋内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吱呀—— 紧闭的窗扇打开,少年的脸从后面露出来。陡然见到日光,他的眼睛不由眯了眯。 贺兰越的脸在日光之下显得有些惨白,手捉着窗扇,周身气质阴郁得像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的少年鬼,清清瘦瘦地杵在窗户前。 “师尊有何吩咐?”少年从面容到声线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看见贺兰越安然无恙地出现,顾云庭皱起的眉头却没有松开,此时此刻,他的眼中,贺兰越身上魔气如同点燃的火,缭动,升腾,吞噬包裹了他整个人。 顾云庭神情严肃,弹了团灵力到门上,“开门。” 贺兰越没有动,只是循声转头,乌沉瞳子缓移得缓慢,转头动作也迟缓,像条刚出洞的小蛇。 脑后马尾又从直发变成卷发,像团乌云炸开,蓬蓬松松从他歪动的肩头披落。 他眸光漠然:“之前禁足,不就要封门?” “之前都是师尊动手,”他眼皮一落,似想起什么,短促地似嗤非嗤,“这次弟子代劳……” 话未说完,他兀地闷哼,痛苦地弯下腰。 顾云庭不再犹豫,一掌劈开门扇。 冲进屋内后,他发现贺兰越的姿势已极尽蜷曲,捏着窗柩的手变成一只,另一只捂在身体前面,似是极为难受。 顾云庭放下食盒赶去搀扶他,手即将触碰到贺兰越肩膀前,一点寒光暴然袭来,刺入他的视野。 顾云庭霎时偏头,几缕碎发被削下,飞到半空,清凉的刀刃从下至上,擦着额面滑过,他瞳光从掠过的刀尖滑向身前突来的脸庞,同时并刻,一把捉住了少年高举的手腕,反手一压,将贺兰越按在地上。 当啷—— 偷袭的凶器被顾云庭从贺兰越手中挤出,甩到远处,啷啷落地,摔出清脆的响声。 贺兰越偷袭落空,却不暴怒,也不见懊恼挫败,只是身体像张绷紧的弓,狠狠地挣了一下,又被顾云庭死死按回地面。 顾云庭扣住挣扎的少年,瞳中映出对方紧缩的竖瞳——魔气像是失控的蛇群,在贺兰越周身散逸游走,躁动狂舞。顾云庭没有太多动作,只是眉峰猛地皱蹙,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在按着贺兰越的手腕上抹了一下,抹出一道鲜艳的血色。 他指尖蘸红,在贺兰越唇上一擦,将血喂进张开的唇缝。 少年颤动的窄瞳一下子安静,他眯起眼瞳,含住了顾云庭指尖,舌尖缠上,缓慢舔舐,细细品尝送上门的鲜血。灵血镇定的作用很快起效,散逸的魔气像被收拢的尾巴,一缕缕收回气海。 见状,顾云庭松开贺兰越,站起了身,而贺兰越似乎还没完全从魔化的状态中恢复,他躺在地上,手臂保持着格挡的姿势,微张的唇间舌影轻动,似在剐蹭齿上残留的血迹。 顾云庭招了招手,几截冰段从空气中浮现而出,不同于打斗时凝出的的冰刺或者冰刃,它们没有棱角,非常光滑,多了几分弯曲的弧度,飘飘悠悠地飞到贺兰越身边。 几块冰戳到贺兰越腰侧,贴地一趴,挤进腰线下,冰弧一立起,少年身体被支了起来。 “?” 贺兰越神思微动,还未反应,圆弧的冰棱又飘走,顺着手臂上滑,包围贺兰越腋下与肩头,然后,咔,两个圆环分别成形,钳住了左右的肩膀。 “!” 贺兰越骤然清醒,正欲挣动,冰环却倏地一震,他被架着胳膊拎到了空中,长长一条,像只被叼住后脖颈的小猫。冰环朝前方一晃,他又像被丢小猫一样,轻轻落到了自己床上。 “……” 身落无声,贺兰越撑榻起身的动作比他的神思更快,但等他抬眼时,顾云庭已经拎着食盒靠了过来,淡然自若,闲庭信步。 仿佛方才被偷袭的不是他,他也没有把已经堂堂十二岁,很快就要比炼丹炉高的徒弟,当成未通灵智的幼崽拎来抛去。 “哪里不舒服?”云纹衣摆轻轻落在贺兰越旁边,关切的嗓音也很轻,带着点鼻音,温柔地侵入少年自据的空间。 “……”沉默如水灌在贺兰越喉头,他颌下滚了滚,找回了自己冷静的声音,“没有。” 顾云庭眼睫像蝴蝶微歇的翅垂下,细细观察贺兰越的情绪。少年一派沉默,支起了左腿,一条手臂搭在抬起的膝盖上,手肘横隔在两个人之间,这是半防御的姿势。但是他眼皮低着,下颌的角度也向下,可以说锋芒尽敛。 贺兰越说自己“没事”,话要折半去信,毕竟他浑身是血,在破庙里奄奄一息时也说自己没事。顾云庭抛出个饵:“吃点东西?” 少年被激活了,嗓子里滚出道声音,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嗤笑,“番薯,还是鸟蛋?” 顾云庭不语,将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等候多时的奶冻。 白白的兔子被放在薄瓷盘里端出来。 少年凉凉的目光不经意似的掠过,蓦然停顿。 憨态可掬的小白兔在盘子里晃起着脑袋和身体,圆头圆尾,软滚滚的,耳朵飞荡。 “……” 摇摆的小兔子停顿一下,忽然又欢快地抖动起来,像在踢踢踏地跳舞。 啵唧啵唧,嘿咻嘿咻,咕啾咕啾。 白嫩软弹的团子没长腿,甩着耳朵在瓷碟上卖力地蹦蹦跳跳,黑黝黝的豆豆眼努力向少年发射可爱电波。 “。。。。。。” 少年脑袋上的六个点变成了硕大的六个点。 一片死寂中,他鬼使神差地从仙者微动的广袖前接过了瓷碟。手腕向左微倾,蹦跳的兔子也立刻左歪脑袋,黑豆眼歪歪,呆萌地与他四目相对。 半晌,薄薄的碟子被放回了榻边的食盒内。 顾云庭微微扬起的眉随之落下,不喜欢? 贺兰越不置可否,依然沉默,保持着原来那种疏离的淡漠,忽然,抬手覆在自己上腹。 顾云庭稍怔片刻,旋即心领神会:“胃疼?” 贺兰越从喉中发出淡淡的一声,短得连“嗯”都算不上。 顾云庭胸腔里默默松了口气。贺兰越脾气犟得可以,先前他在山洞里提起昙渊,拿在手里的东西贺兰越硬生生一口不动,从那时到现在,算起来好几个时辰。 胃饿得难受实在不足为奇。 顾云庭精简想问的话,尽量模仿灵冲的口吻:“我不找你,你就任它疼下去?” “辟谷。”淡淡的两个字,言简意赅。 “……”顾云庭算是明白为何贺兰越魔气突然又失控。 修士辟谷依靠修为而非意志力。为了不低头、不示弱,竟逼自己疯魔般修炼,修到差点走火入魔。 一斤骨头八两倔,实在是有些可气地好笑。 但顾云庭没评价什么,只换了种灵力运行方式。修者灵力可以依功法运转,也自然流动。依靠功法时,形式随功法而各异;自然流动时,灵力便是每个修士身体中内燃的火。顾云庭烘热了掌心,贴过去,抵开了贺兰越覆在上腹的手。 一贴却摸了个空。 他再贴,又空——衣料下,贺兰越竟然在随他的动作悄悄吸腹。 “……” “别动。”顾云庭干脆按实了手掌——再躲,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你越紧张,”他声音缓缓,“这里就越疼。” 说罢,五指顺时针按揉起少年的腹部,动作娴熟自如,仿佛早已习惯。 当初出事之后,妹妹吃饭总是少一餐推两餐。食少饿多,心虑郁结,胃便要闹。 胃一痛,小姑娘就会恹恹地窝到顾云庭身上来。 温水吃药,药效生效也要半个小时,顾云庭向人学了手法,每次妹妹胃疼,他就一遍遍给妹妹暖着、揉着,再哄妹妹多吃点东西下去。 揉了几下,顾云庭忽然停手。 因为他发现贺兰越不修辟谷,改练龟息功了。 “……”顾云庭默然地放开了手,他相信自己若不放弃,依贺兰越的脾气,宁可憋死也不会喘气。 松手的瞬间,顾云庭听见背后传来道低低的吐气声,沉长压抑,似是已忍耐许久。 顾云庭不再看贺兰越,随他自在,只淡淡道:“食盒中有饭,自己记得吃。” 他掠起视线,看向那扇被自己拍坏的门,又道:“以后禁足,在山上思过即可,不许下山,不用封门。”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 顾云庭的身影消失在屋外,贺兰越视线瞥到足旁食盒,神似兔子却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依旧傻乎乎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没人碰它,它就不会颠来跳去。 贺兰越视线漠漠地移开,肩背一倾,仰到床面。 他望着床帐,耳垂残红未消,仿佛天生的冷锐漠然又覆上了眸子。 贺兰越稍眯了下眼,思索起为何魔气会外逸,他虽求速,却也是正常修炼。 他左手随意地搭在身上,手掌触碰到的衣料,似乎还残存着离开之人掌心的温度。 贺兰越手指缩了一下,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然而一翻身,原本垂着的另一条手臂就自然地搭到了腹前。 “……” 贺兰越又面无表情地翻了回来。 先前被他自己压下去的疑问又顶上心头。 他搞不懂顶替灵冲的这个人。 在破庙清醒后,他就意识到他的“师尊”不对劲。 风止雨息、匿影无踪……太多脱困之法,对寻常修士而言或许艰难,但灵冲绝对能做到,怎可能陪他呆坐在破庙里。 更何况,竟然当真割腕给他喂血。 若是灵冲,在他说出要血的一瞬间,若虚就会抽在他脸上。 贺兰越指节抵住眉心。 他不理解。 在山下,他和对方被伏黎城与昆仑联手通缉,四面楚歌,对方居然还有心思去掏鸟窝。 上了连琼峰,不过一阵风卷过,对方便抖出件披风来硬给他裹上。 还有山洞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为何不除掉他? 若他哪日夺舍,绝不会留一个随时可能让自己暴露的隐患在身边。 贺兰越边想边抬起手来。 少年手骨细瘦,与来日筋骨分明的大手相去甚远,他掌心还未生出硬茧,一根又一根手指更未沾过洗不净的血。 干净、白嫩,像是林树新抽的细枝。 只需一斩,就可以劈断。 他视线停在如今这具被他自己嫌弱的壳子上。 秉性乖僻,劣性难驯,又与那人非亲非故。 即便对方以为他年幼,才不下杀手,却又何必处处关怀? 屋子四面的窗在顾云庭离开前被全部打开,晨光和着风照进屋内,穿过少年张开的五指,落入他眼中。 贺兰越不由得眯了下眼。 他半低睫毛,漠然的眸子像蒙上了一层纱。 总不能…… 贺兰越心中响起个声音,他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腕下的坠子。 朱砂色的影子倒映在少年瞳孔中摇摇晃晃。 总不能……因为他是个好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洞天 灵藏库幽静空寂,石台上灯火长明,一排排玉匣在灯下泛着幽微的泽光。顾云庭静然而立,目光在玉匣间游移。 一月来,他埋头在灵冲留下的仙术卷册中,这些卷册细究起来其实又是贺兰越母亲留下的褚氏传承,以炼器法和阵术为主,还有少量的丹法,这几门道法在修真界中可以约等于现代大学里最烧钱的几门专业,若想修有所成,背后必须要有大量的灵材消耗来支撑。可以说,普通修士即便得到锻器炼丹的,秘承功法,假如囊中空空,也只能望道兴叹。 这一个月,顾云庭先将化形术、清洁术等常用且要紧的术法掌握了一遍,现在准备对看起来更简单的炼丹术下手。 先炼一炉疗伤的灵丹—— 顾云庭目光一顿找到了目标,他走过去,打开玉匣上防止灵气泄露的锁,从中取出两株三叶雪芝。 他准备去取下一味灵材,一转身,发现身后戳这个幽幽的不说话的影子。 顾云庭:…… 那小崽子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手里那株个头略大的雪芝。 “你要这个?”顾云庭挑眉。 贺兰越眼也不抬,漠漠“嗯”了一声。 顾云庭十分平静地把那株三叶雪芝塞进少年怀里,转身到另一处玉匣取了株灵犀藤。 回身,贺兰越又站在他身后,幽幽的瞳仁盯着他手里的藤蔓。 “……这也要?”顾云庭语气淡淡,却带了点不可察觉的笑。 贺兰越不说话,只是摊开了瘦长的指骨。 顾云庭心中笑了笑,将藤蔓直接拍在他手心。他提步转身,绕着玉匣架走了两圈,步子猛然一顿,转身,果然,贺兰越又无声无息地定在他身后。 顾云庭微低头,问他:“还要什么?” 贺兰越稍顿,颔了颔首,似乎在思考,神情却没有变化,淡淡开口:“碧心莲。” 顾云庭不疾不徐找到对应的玉匣,盖子缓缓掀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玉匣中半片花瓣的影子都没有,甚至底纹都显得分外干净,像被谁提前到扫过一样。 呵……碧心莲是炼药制符中常用的一味材料,连琼峰灵藏库虽不至于万物齐备,但仅仅两个人,也不至于把碧心莲用得干干净净,连个残瓣都不剩。 顾云庭垂眸看向一旁的少年。 贺兰越便立在他左侧不远处,双手抱臂,眼神漠然地落在空荡的匣子里,仿佛事不关己。 挑衅手法太幼稚了,贺兰越。 顾云庭心中哂笑一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语气平静地开口:“空了,我去冰原取新的,你在山上等。” 既然要补碧心莲,不如趁机去一趟穷北,熟悉环境、锻炼术法。他穿越至今,还从未踏足这近在咫尺的穷北冰原,探索此地,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顾云庭正打算动身,身侧却响起少年淡淡的声音:“山中清寂,弟子也想随行。” 顾云庭微微侧首,眉尾轻挑。 贺兰越一向惜字如金,说话做事从不解释,此刻却肯多说半句……八成是在装乖卖巧。 他瞥着贺兰越,见少年眼帘低垂,面上无波,心中不由好笑。 难得小越同学卖乖,他做师尊的自然要卖小孩一个面子。 “好。”顾云庭应下,语气平静,“随我来。” * 寒风如刃,沙粒卷雪,狂暴的灵力不时在天地间卷起凌厉的风旋。 霜色靴底踏在平整的冰面上,冰线远去,一望无际,入目皆是冷白,除了冰还是冰,很难让人想象这片荒芜之中能蕴养出天灵地宝? 但既然无数修士愿意在“一出屠别,死生难料”的恶名之下,前赴后继地进入穷北,只为博求一线机缘,那表面毫无生机的冰原背后自然别有洞天。 不提藏在深处的妖域入口,冰原之上亦隐藏着许许多多小型秘境。这些秘境中有的灵花灵草满山遍野,真如其名是一片福地洞地;有的却是恶兽盘踞,或毒瘴密布是纯粹的地狱…… 而这些或大或小的“洞天”,不论其内如何,其外皆与冰原一般无二,完全无法用肉眼辨别。 修为通玄以上的修士或许在洞天入口附近能感受到灵力波动的异常,通玄一下者则可能上一秒在寒风冷雪中艰苦跋涉,下一秒就忽然踏入另一片天地,而这片天地是吞人性命还是福泽机缘,就全凭造化了。 当然,穷北并非全然无序。多年来修士将部分秘境绘入图册,伏黎城修士坊市售卖的“穷北洞天图”一直是坊中卖得最紧俏的物件。 而顾云庭袖中那份,并非常品。乃是褚昙灵姐弟在冰原生活多年后的独家秘制,详尽无匹。 他又穿上了那件霜色斗篷,但没有隐匿行踪,只戴上了兜帽,面容在帽缘下化作一团似有若无的浅雾,仅露出一个光洁的下巴尖。 贺兰越跟在他身后,依旧一身黑衣轻装,身形挺拔。下山之前,顾云庭拎出了兔绒小披风、兜帽小斗篷,贺兰越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脸色不太明显但毫无疑问地黑了两度。少年沉默不语地取出枚自己铸的戒指,在顾云庭面前表演了一个原地消失术,终于从师尊手下赢得了自由行走的权利。 他们师徒人一前一后,安静行于冰原,忽地,前方风雪中显出几道人影,有人垂头丧气,有人神情不平。 顾云庭眉梢微扬,略一侧首,对上那几名散修的视线,主动上前两步,开口询问到:“道友,前方可是‘落霞洞天’?” 说话间,贺兰越无声地靠了过来,停在顾云庭身后半步的位置,整个人仿佛与他的斗篷相连,瘦削的身影在斗篷摇曳的阴影中若隐若现。 被搭话的修士目光落在顾云庭雾气掩盖的面容上,明显有些警惕,他视线上下打量,又看见藏在他身后的贺兰越。大概是觉得带着小孩不像是来打劫的,他叹一口气:“是落霞没错,但我劝道友不论是寻宝,还是避风,都另寻他处吧。” 顾云庭声音温缓,仿若不解:“这是为何?” 那散修苦笑,带起几分无奈:“被昆仑宫占了。” 顾云庭眸光略动,语气不疾不徐,装作微讶:“昆仑不是一向深入冰原,猎妖搜宝,怎么会看上落霞这样边缘的小洞天?” 这下轮到那散修惊讶:“道友竟不知?这阵子昆仑宫在伏黎城封城缉妖,连屠别关都封了,关内关外不许往来,我们这些在外的,活活吃了一个月雪。这两日才放话,说明天开关,大家都赶着回去,可穷北外围拢共只有这几处洞天,人多地少,落霞灵气最盛,灵草也丰,自然归昆仑猎妖队了。” 他眉毛一垂,又是苦笑:“我们几个便刚被赶出来。” 顾云庭眉心微皱:“如此霸道,连入内都不许?” “你要想进去不是没办法,”另一名散修忽地阴阳怪气冷笑一声,“把你这趟寻来的‘破烂’上交,兴许能赏你个落脚的地方。” 公然收保护费?顾云庭眼睫略垂。 他面容被雾气罩住,神色不明,那散修却似乎将他的沉默解读为不悦,又讥笑一声:“不愿意?我告诉你,现在就是想当孙子,还不一定轮得上呢!赶紧排队去吧!” 同伴见他越说越难听,赶忙浅咳一声。 愤愤不平的散修哼了一声闭嘴,先前的散修出声缓和:“倒也并非全缴,只不过需要让他们用探灵环扫一遍储物囊,然后任他们挑选一件。我观道友弟子年幼,孤身在冰原多有风险,舍一件材料,求一夜安稳,换明日平安入关也是极好。” 这话说来容易,可入穷北者,谁不是抱着拼命之心搏一线机缘?若被抽走关键之物,一切岂不前功尽弃? 昆仑宫确实和书里如出一辙的肆意妄为,视普通修士如草芥,但又却如那愤慨的修士所言,昆仑虽狂横,却是当世第二、北□□一的大宗,一些无有依靠的小修士被欺负到了头上,反将之当成攀附昆仑的机会。 顾云庭心中如此想着,面上轻轻颔首。“多谢道友提醒,我带小徒去看看。” 说着,他掌心覆上贺兰越后脑,轻轻抚了几下。或许是因为外人在场,贺兰越没动,配合他演完这幕“师慈徒孝”。 于是两行人擦肩别过。顾云庭行出一段,静然回首,风雪中,那行散修的身影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而方才那名屡屡阴阳怪气的修士也正回头望向他,远远眺望的目中绷满戒备,两个人对上视线,顾云庭示意般微微点头,对方僵了片刻,之后紧绷的姿态稍稍放松,也回了个点头,转身同伴一起离去。 目送那几道人影彻底消失在寒风中,顾云庭才低下头问贺兰越:“去吗?” 碧心莲并非落霞洞天独有,再向冰原深处探索,多花些时间也能找到。只不过落霞洞天离连琼峰最近,最适合做初探的目标。 贺兰越神情淡淡:“去。” 顾云庭闻言眯眸,他本以为贺兰越会回个譬如“全凭师尊做主”此类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没想到居然给了确定答案。 他在脑中给少年的高马尾打了个蝴蝶结,仗着脸上蒙雾,眉眼并唇角一起弯,只声音淡淡:“好。” 说罢,他手掌捉住贺兰越肩膀,灵力注入身上斗篷,斗篷表面流光一转,顾云庭气息骤隐,整个人似融入风雪。不过贺兰越因为被他捉在手里,所以依旧能看见他。 贺兰越视线从他兜帽下那已模糊成雾气的轮廓上移开,漠漠敛起瞳光,指尖微动,将灵力注入指上戒指。片刻后,他的身影也如墨迹淡化于清水。 隐匿行踪后,二人很快抵达了堪舆图标注的落霞洞天。 洞天之内灵力充沛,花草繁茂,宛如世外桃源。而离入口不远处,有十余名修士聚集,有人面露忿忿,却敢怒不敢言,有人则恭顺谄媚,面朝一个方向排队。他们面前站着两个穿昆仑宫弟子服的青年,手中各持一杆银色探环,应当就是方才那散修所说的探灵环。 而那两个昆仑弟子身后,一条淡黄色的光线虚缈地浮在半空,如同一条画出的疆界。每当有修士上交灵宝之后,那两个弟子便不着痕迹地点头,其中一人扬手在光上划过,淡黄光线像水面被指尖拨动,泛起微微涟漪,随即在某一点裂开,现出一小道空隙,容人通过。 顾云庭与贺兰越立于人群后方,但此刻他们的身形已隐,无人察觉。 顾云庭目光掠过那些人,却没有带贺兰越靠近人堆,而是带着他沿着边缘绕行,选了淡黄虚光一侧略显空旷的地方落足。 这道淡黄光线仿佛静止的水面,浮悬于约莫胸口的高度,看似温和无害,却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排斥力。 警戒阵?倘若有人不经允许跨过边界便会通传阵主? 顾云庭视线垂落,将面前之物与脑中近日钻研的阵法对比。 忽然,他感觉掌下微动。 他低头—— 只见贺兰越已往前踏了一步,碰着那道浮悬的黄光,越过了边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孽人 顾云庭瞳光骤然一缩,下意识想把贺兰越拎回来。然而他想象中的警报声并未响起,悬浮的光线仅仅泛起一道微不可察的涟漪,像羽毛轻轻拨弄水面,无声亦无响。 他心神稍定,侧目瞥向某个忽然行动的小东西,只见贺兰越跨出一步后便停下,转身静静地看向他,眼神淡漠,仿佛在等他跟上。 顾云庭不着痕迹地轻动肩膀,让斗篷边缘擦过淡黄色的浮光。警戒的光线依旧安静如斯,顾云庭心中了然,大约是临时起阵只为圈地,戒备对象是寻常散修,昆仑宫懒得大摆阵仗,所以设阵潦草,简单“隐匿”就能糊弄过去。 思绪稍转,顾云庭也不动声色越过了那条警戒的线光,顺手再次扣住贺兰越肩膀,没多问什么“你怎么知道不会触发警报”。 两人静默来到洞天深处,一片绚烂的池水映入眼帘,宛如落霞倒垂,铺陈在视线的尽头。一池落霞水,正是此处洞天名号来源。 池中静静绽放着一朵莲花,形状与普通莲花无异,但颜色奇特,通体莹绿,宛若翡翠,正是碧心莲。 顾云庭目光落在孤零零的碧色莲花上,心中暗叹:采光了。 碧心莲生长较快,灵性充沛的情况下,十年可生百朵。但再快的生长也追不上需求之盛,多种常用灵药中都需此物为引,偏偏它又生在穷北最温和的一处洞天内,修士们进入穷北,几乎都会顺路来此采走几株。不过,修士们多少懂得留种,采多采少,总会留下十余朵种花,以保池中花势不绝,过上一月,又能盈满池,如此周而复始,绵延不息。 可如今,不知是屠别封关导致滞留关外的修士数量激增,人人蜂拥而至,还是有人心贪心不足,把满池莲花采得只剩下残花一朵,把后来人的路断了。 好在还剩这一朵,若是种花尽绝,这池子二三十年内怕是寸花不生。 这最后一朵花,顾云庭肯定不能给它采了去。 但来都来了,他观察起洞天内的景象。除了碧心莲,落霞洞天内的花草树木几乎都蕴含灵气,即便还未成灵花灵草,却也比外界更丰茂灵动、灿烂异常。 此时此刻,这处洞天福地内却并不安宁。交了保护费入内的修士足有二三十人,休息者鲜少,多半围着昆仑宫弟子,众星捧月般般吹捧。而在场的昆仑弟子有十个人,细看之下,衣饰略有不同,有人腰上多悬一枚黑白鱼咬尾的玉佩,想来是区分内外门之用。加上外面检查戒备的两名弟子,一支昆仑猎妖队共有十二人,七名正式队员,五名编外弟子。 现下七名正式队员各做各事,三名编外队员则被发配去看守猎来的妖兽。三只金丝重笼沉甸甸地置于芳草地上,笼体表面符文闪烁,笼中分别关着一头庞然大物。妖兽们安静地卧在金丝笼底,双目闭合,吐息沉重,都陷在沉睡中,可能被人下了封咒。 时不时有散修朝重笼投去或畏惧或艳羡的目光,却无一人敢靠近。 还有人正以此为话头拍马奉承。 “太初兽,贵宫真是神通广大!这等凶兽,我们二十几人联手都未必能制服,竟被您轻易降服,实在了不起。” 被他吹捧的昆仑弟子面色平和,却微笑淡淡,任那散修将他与同门夸得更加天花乱坠。 顾云庭静静看了他两眼就移开了视线。那人身上稀薄的魔气,大概往上三代是魔族。 虽然早就知道许多混血潜伏于昆仑宫内,但他方才粗扫,一支十二人的猎妖小队,竟有足足三个混血,整个昆仑上下还有几个正常灵根的弟子?恐怕剔去混血,昆仑宫即刻就要停摆。 看见混血,顾云庭便想到贺兰越,他目光转向自己徒弟,却在余光瞥到落霞池水时,骤然一顿。 最后一朵碧心莲,不见了。 这个变化很快也引起其他修士注意。猎妖小队领队弟子站起身,走到池边,盯了平静深邃的池水少顷,忽然嘴角溢出不明显的笑容,夹杂着几分扭曲的兴奋。 他招招手:“星罗丝。” 几名捉妖队弟子迅速把一张细密的金丝软网沿池边垂入水中,片刻之后,池中溅起激烈的水花。 “收。”星罗丝边缘随领队一声令下骤然收紧。 水花四溅,金丝网拉着一道灰色的影子破水而出。昆仑弟子一掐诀,那影子便被狠狠甩上岸。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顾云庭能看见他身上淡淡的魔气——又是个小混血。 少年衣衫单薄,怀里紧紧搂着刚摘下的碧心莲,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害怕压坏了怀中娇嫩的花瓣,只能死死攥住莲花下凸起的萼托。 灿金的网丝在他面颊上割过,留下数道暗色的血痕,他发出低低的痛声,像一尾被捞起的鱼,来回挣扎,但越挣扎,金丝网在他身上缠得越紧。 忽然,一只华丽的靴子踩到他的背上,靴底一按,将他踩得动弹不得。 踩住少年的昆仑领队弟子笑意恶劣,他目光扫过因异动聚拢过来的散修们,语掉缓缓,带着几分傲踞的轻慢:“你们可知,此乃何物?” 修士们被他提问,面露疑色,面面相觑,因为网中的“东西”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甚至有些柔弱的少年。 连先前谄媚不休的散修都不由迟疑,小心翼翼道:“化形的妖物?” 这不符合常理,妖物化形少说修为要达到结丹后期,眼前这挣扎不得的灰衫少年有没有筑基都两说。 “哈哈。”领队弟子笑了两声却不解答,卖起了关子。 另两名混血的猎妖队成员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边,一人笑容晏晏,一人目中却噙着隐隐的担忧。 那笑容和煦的弟子指向网中少年,道:“错了,此子非妖亦非人,乃是另一种恶物——‘孽人’。” “敢问仙长,何为‘孽人’?”谄媚的散修立刻接话,尽职尽责做起捧哏。 那混血弟子笑意更深:“‘孽人’似人,形貌与凡人相同,却与妖兽一般,无用灵根,天生就能吸收日月精华,引气修炼……” 此话修炼,围观修士看向少年的眼神顿时有些微妙。要知道人需灵根才能问道求仙,而他们这些人已是万里挑一,却也多是灵根残破,结丹艰难,否则又怎会做一介散修,苦苦仰人鼻息?一种无需灵根便可修炼的存在,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复杂? 那弟子话音未停:“……故而,‘孽人’性情也如妖兽一般凶狠残暴。”领队弟子足下力道一加,被踩的少年顿时又痛哼一声。 顾云庭感到掌下贺兰越的肩膀一紧,让他冲动行事,忙把他按住。 只听那笑容和煦的昆仑弟子继续,却指着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解释:“诸位同修莫看此子此刻人畜无害,一但激发本性,就变得嗜血好杀,不饮血不能止。它们有时成群结队,伏击进入穷北的同修。有时又单独行事,伪装成落单修士,向路过之人求助,混进队伍后便寻机屠戮全队。 “我与师兄皆收敛过惨遭蒙骗的同修尸身,”他一叹,“那些同修都躯体不全,仿佛遭过野兽啃食,丹田处更是破开血洞,被掏走了灵核。”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枚妖兽内丹,往地上一丢,少年挣扎的力道登时变小,眼神也凝住,似乎被那枚腥臭的内丹吸引。 目睹少年的变化,围观的修士顿时哗然。 解说的弟子笑笑,手一招,将内丹收回:“冰原之上,甚至关内中原,此类恶物不在少数。往日许多同修因不知如何分辨,被其蒙骗,惜送性命。” 性命相关,散修们七嘴八舌地争先发问。 “敢问仙长,如何才能辨别此等恶物?” “诚如仙长所言,此物凶残歹恶,可为何小修入道至今,为何从未听说过‘孽人’名号?” 那弟子微微一笑:“中原之事由道云宗统摄,我乃小辈,不便置喙。” “但既至北疆,远入穷北,诸位同修便是我昆仑之客,我昆仑宫自不会向远客隐瞒此等凶物存在。至于如何分辨——”他朝领队弟子一拱手,“还请师兄为我等讲解。” 在此起彼伏的感激声中,领队弟子呵呵一笑,负在背后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长剑,他没说话,手腕一翻,整个剑尖直接扎透脚下少年的肩膀。 “啊——!!”少年凄厉的惨叫响彻洞天。 顾云庭当机立断,拉着肩骨紧绷的贺兰越迅速退出人群。 他低头,果然看见贺兰越眼中薄怒如火,此刻那把火正烧在自己身上。 顾云庭不做辩解,只俯了俯身,用只能二人听见的声音问贺兰越:“能打开吗?” 他话中所指,是远处三座金丝重笼,现在所有人都被池边的动静吸引注意,兽笼看守松懈了很多,顾云庭说话间颅首微动,用下颌指向那边示意。 只半句话的时间,贺兰越身上那阵怒焰又掩藏起来,像火束被沉进水里,熄灭成一堆灰烬,只余下潮湿的凉意。他凉凉的目光扫去,然后毫无波澜地“嗯”了一声。 顾云庭拍拍他的肩:“去吧,帮我打开。” 说罢,他放开贺兰越,然后为自己捏了个化形术,换上一张扔在人堆找不出的脸,身上隐光暗转的霜色斗篷也被幻成朴素棉袍。 他折返人群,挤到前排时,领队弟子正举剑向众人展示。锋利的灵剑已从少年肩头拔出,剑锋上,一脉泛灰的紫红色血液正缓缓流淌,似在无声控诉血腥的罪孽。 “常人鲜血之色当是艳色,而孽人之血却是和精怪一样的异色之血”领队弟子转腕,垂下剑锋,将那抹紫红抹在了少年自己脸上。“此乃一只‘小孽’,血中红色稍多,微偏灰紫,若是‘大孽’,血就会变成蓝紫色,凶性越强,蓝色越盛。” 他露出笑容:“诸位同修日后结交道友,可先让对方割腕验血,以免被‘孽人’蒙骗,不过,”他笑,“假若遇上‘大孽’,同修又尚未结丹,还是先跑为妙。” 说着,他从少年身上退下,仿佛方才所为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将对方当做普济天下的教具。 他师弟却伸手拦住他:“师兄,今日这恶物如何处置?”他眉头微皱,似是为难,“师叔说过‘孽人’不可教化,若是放归……”那弟子视线若有所思般向旁边一转,从围观修士身上一一扫过,像是征求意见。 争先恐后的声音顿时再起。 “仙长,切不可放虎归山啊!” “它摘了碧心莲!明显已经会采药炼丹,此时不除,假以时日,它愈发像人,愈难分辨!” “仙长,‘小孽’若得修行,可会变成‘大孽’?若成‘大孽’,不知要害多少条性命啊!” 眼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要定他的死罪,那少年惊慌不已,“我不是……我不是恶物!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摘碧心莲是为了救人……!” 他话音未落,又一剑刺下,紫红的血珠在剑锋悬而不落,“你若非‘孽人’,血怎么会是这个颜色?” 领队弟子的话得到一众认同。“请仙长除恶卫道,诛杀此孽,以绝后患!” 少年双眼难以置信地睁大,里面写满恐惧。这些人,为何如此轻而易举就要杀了他? 他瑟瑟发抖,领队弟子看着他笑了一声,“既是诸位同修之愿,”却未亲自动手,反而吩咐身边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另一名混血弟子,“文师弟,交……” “且慢。”一道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打脸 “且慢。” 领队弟子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 谁坏他好事?! 他目光阴冷地寻找说话之人,随即看见了一张平平无奇、令人过目即忘的脸。 领队轻蔑短哼,拖长了调子。“阁下有何指教?” 那名打断他的修士走出人群,除了相貌不打眼,衣衫也简朴得挑不出彩,他说话很慢,温温吞吞得仿佛是在和那领队弟子商量。“阁下只凭血色就断定一个人是恶物,是否太过武断了?” “有何武断?常人都是鲜红血液,只有妖邪精怪才有异色血。”领队弟子背手嗤笑。 “未必未必。”顾云庭伪装的普通修士慢条斯理地摆手摇头,像私塾里上课的先生,“阁下当知,凡人体内不同之处的血液颜色,也不尽相同,近心脉处血急、色艳,远心脉处血缓而色暗。更何况,有人先天患病,血色也会比康健之人更深或更浅,某在江南便见过血色与这位小哥相近的病人,皆是红中泛紫,经大夫调养之后,便恢复了正常。另外,有时接触邪物后,邪气或毒素入体,血色也会因之有异,我想,这样的情况,诸位同修应当自己也遇到过。” 周围修士都随他的话露出或思索或回忆的神色,但顾云庭的话并未止步于此。 “倘若现在让诸位同修割腕放血,”他袍袖旁展,指向身后众人,带着笑意的双眼却看向对面脸色不虞的领队,“说不准有人的血色正与阁下身旁的小哥一模一样……” 领队脸色骤变,旋即又恢复原本高傲的轻蔑。 “你吗?”他冷笑,灵剑随着反问在他背后升起,未干的紫血如同断线髓珠一滴一滴从剑锋滚下,“孽物同党,不打自招……” “非也……”顾云庭又摆摆手,头颅左右微摇,像是教书先生纠正答错题的学生,他语调拖得又慢又长,从侧身展示的姿势转回正身却极快! 袖影随他动作一甩,若虚未出,两道无形剑气却从袖下直纵而出。 刷—— 神剑无影,游丝无形,领队弟子以及同他一唱一和的那名弟子脸上各自出现一道极细的血线。 蓝紫和紫红色的血沿着脸颊滑落,在他们处尊养优的白净面皮上分外醒目。 围观的修士一下炸了,四下响起一阵吸气声。 “这……这血色!不是跟那少年一样吗?仙长怎么也是紫的?!” “蓝紫色?不是说‘大孽’的血才发蓝吗?!” “不可能!昆仑的仙长怎么可能……” 散修们在最初的炸锅后又小心翼翼地克制起议论的声音,顾云庭却张开嘴巴,好似大惊失色,把众人的心声大声说了出来:“二位仙长总不会也是‘孽人’?!” 领队弟子瞳孔缩小,表情一片空白,此人怎会知晓他与师弟亦是混血……此事绝不能走漏,绝不该走漏! 他猛然回神,如临大敌地看向化形改貌过的顾云庭。 他境界已经踏入通玄,对面之人未出法宝,仅凭一道剑气就割伤了他的脸面,修为至少是通玄大圆满,境入太虚也说不准! 如此修为之人,无声无息地潜伏进来…… 领队弟子毛骨悚然,当机一喝:“结阵!” 猎妖队弟子顾不上质疑自家师兄身份,命令喝出的刹那,习惯性祭出各自法宝,并踩到七星阵阵位上去。 顾云庭悄悄扬起半寸眉梢。昆仑宫不愧是独霸北疆的大宗,门内弟子虽然傲慢跋扈,看起来一身蠢气,动起手来倒是训练有素,不能随便小瞧呀。 他未动作,他身后的普通修士却齐刷刷倒退三尺,生怕被牵连进昆仑的降妖伏魔阵,登时让顾云庭身边空出一圈。 眼见这些修士两股战战,几乎想望风而逃,昆仑那领队弟子立眉倒竖,手中结阵用的灵剑表面散发出阵阵金光:“不许动!此人居心叵测,妖言惑心,乃恶物所化!此恶伏诛前,任何人不得出入洞天内外!若有不遵此者,视为恶物同党!” 此话一出,害怕被殃及池鱼的修士们果然逃跑的动作一滞,尴尬地彼此对视后僵在原地,不敢擅动。 顾云庭一身织棉素衣,朴实无华,被七柄金光闪闪、杀气腾腾的法宝指着,却气定神闲,呵呵轻笑:“好霸道。” 领队弟子目光一凛,与队员同时掐诀,无数条金索忽然从地面生出,索头疾飞,缚向顾云庭双腿。 顾云庭依旧不祭若虚,只瞳光稍扫袭来的金光,足尖轻点,掠离地面,腰身轻转,步法如烟,同那些金蛇狂舞般的缚索擦身而过。 昆仑宫阵法再变—— 忽然,哐——! 哐哐!!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从草地另一侧传来,像是巨锤砸在铁壁上,洞天内的空气都随之颤动。顾云庭身形一顿,忽地嗅到一缕细微但极为浓郁的魔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眉心微跳——小越用自己的血强行唤醒了沉睡的妖兽并刺激它们狂暴? 顾云庭目光下意识去寻找贺兰越,奈何现在少年脱离了他掌控的范围,隐匿术发挥得滴水不漏,浑然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只看见又一声巨响后,三座金丝重笼的大门被从里面撞开。 三头妖兽挣脱了束缚,在阳光下肆意地抖擞筋骨,而后血盆大口一张,发出撼天动地的怒吼。 六只猩红兽目闪烁着残忍的凶光,转向这边乌泱泱聚集起的一众修士。 “吼——!!” 妖兽四蹄踏地,裹挟着狂风般的气势,朝人群直冲而来! “救命!!快跑!!” 散修们顿时魂飞魄散,哪里还管的了什么禁令不禁令?争先恐后地向洞天入口狂奔。 保命要紧!! 但猎物越是慌逃,妖兽越是兴奋,扬起四蹄追在散修们屁股后面撵。 眼看辛辛苦苦捕来的猎物就要扬长而去,昆仑宫猎妖小队领队弟子脸色铁青。他恨恨瞪了顾云庭一眼,咬牙切齿地一挥手:“追!” 他们追出几步,领队却忽然回头,目光阴狠,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甩向顾云庭。 那包东西飞到顾云庭面前时炸成满天褐色粉末。 一股腥臊的味道扑鼻而来,顾云庭立刻抑眉转身,下意识抬起袖子挡在脸前,但细碎粉末难躲,发梢衣角不可避免地沾上少许。 顾云庭耳下莫名发热,鼻中更痒。他强忍打喷嚏的欲.望去拂衣角细粉,同时抬眼警觉地扫视四周。他不信昆仑宫的手段会如此简单,这粉尘绝非无害之物。 果然,一头原本在追击散修的太初兽忽然停下,它庞大的身躯转了回来,猩红目中闪过一抹诡异的亮光,像是发现了更诱.人的猎物,饶有兴致地盯住顾云庭。 “吼——!”太初兽兴奋低吼着咆哮冲来。 顾云庭上睑微动,目静如水,若虚与霜色衣角一起现身,银白长剑表面光华亮溢,似一梭银星,飒——拖着华丽的长尾射进凶兽额心正中。 他修为比妖兽整整高一个境界,结局毫无悬念。 山丘般的兽躯轰然倒地,顾云庭立刻背过身去,掩住口鼻打起喷嚏。他脑袋晃动的幅度很小,胸腔肩背也只是微微震动,尽量避免不雅观的动作。 器灵能自净,但好像,咳咳——不免疫,咳咳,粉尘过敏,这种小事。 奇怪,他不该过敏才对,咳—— 顾云庭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自然不知道此刻他眼尾呛红,桃色向两颊染去。 清凉的术法忽然从他全身游走一遍,鼻喉间不适的感觉离去,贺兰越在他面前现身,两只手举在胸前,瘦长的四指互抵,正掐着清洁术,他盯着顾云庭,剑眉皱起,眉心挤出浅印。 “回山之后,”少年嗓音淡漠地开口,说了半句话又静下去,眉头挤得更紧,好像不太想说后面的话,停了半晌后似乎终于克服困难,眼皮一垂,声音更漠,“记得洗澡。” “昆仑诱捕妖兽用的东西,”他冷淡的声音又顿了顿,然后简短有力地给出两个字,“很脏。” 贺兰越吝啬多言,说罢就一甩马尾,转身去查看被两人救下来的那个混血少年。 顾云庭挑挑眉,没说话,手腕一抬,把兜帽重新罩到头上,跟在贺兰越后面走了过去。 那个少年被贺兰越从星罗丝中解救出来,扶到一块石头前靠好,他肩头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疼痛仍在,抖如筛糠,能抬起的手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花。 顾云庭在少年右侧半蹲下身,打算看看伤势,手腕方抬就听见贺兰越的声音幽幽飘来。 “他不用血。” 顾云庭眉梢不作声地扬起一点,他本来也没想给眼前的少年喂血。这少年血脉太淡,至多算有修炼天赋的普通人,并且相当于灵根不全的那种。魔族混血至少要三代之内有纯血的血亲,才能像族裔一样通过进食血肉增益自身。 他向少年输了点灵气,少年脸色顿时红润起来。灵气虽不能疗伤,但可以短时间内为人提供元气,让人支撑到获得救治的时候。 “怎么样?”顾云庭低声问。 灵气持续输入,那少年颇有点生龙活虎的意思,他圆眼亮起,圈着碧心莲的手臂都更有劲了:“没事恩公!多谢恩公!这点伤回去了祭司大人可以给我治!” 他虚弱的腰板挺直:“我是青部的阿布。” 顾云庭和贺兰越都没作声,等他继续说。 而阿布见一大一小两个恩公听到“青部”后没有任何反应,他幡然领悟,很想咬自己舌头,又多话了! 幸好恩公没有追问……但话已出,他只能继续表态,稍微含糊其辞:“青部不做坏事!” 他坐好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二位恩公对阿布有救命之恩,阿布定竭尽全力报答!”他眨巴眨巴眼,“我知道几处隐蔽的洞天,可以为恩公指路,”他捏着花根的手有些紧张,“只是这碧心莲为部中急用,不能送给恩公做谢礼,希望恩公体谅。” “那几处洞天中没有碧心莲?”顾云庭问。 阿布稍呆,然后连忙解释:“我也不清楚!因为那几处洞天等级很高,长老说至少要结丹期的伯伯们结队才能探索……里面灵气磅礴,定然生着许多天灵地宝,只是相应的,必然也凶险异常。但恩公一剑就降伏了太初兽,修为强大,去那几处洞天寻宝也应当无事!” ——他可不是拿连灵草都没有的垃圾洞天糊弄恩公!更不是要害人! “我修为太低了,没资格进游猎队,”阿布神色微黯,“如果不是这个月昆仑宫封关,冰原上人变多,部里叔伯阿姨们躲不开冲突,另外两部还一直找麻烦,也轮不到我出来采药。” 顾云庭声音平静:“这洞天应不是你们部中秘密?你可以拿来酬谢外人?” 阿布摇头:“长老说,没有人能做穷北冰原的主人,冰原上的洞天更不会归任何人、任何部落私有。它们的入口向所有人敞开,谁想要独占洞天,就是选择与冰原的所有人、所有生灵为敌,青部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很有智慧。顾云庭心中评价。 灵力输得差不多,顾云庭停手。他会随便索要一点“报酬”,免得大恩难报,思虑压在眼前这孩子心头,压得他惴惴难安,那就与他救人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他微微侧头,带着霜色的兜帽也轻轻摆动。“那你便告诉我三处灵力最胜的洞天所在,算你报答。” “好!”阿布眼睛一亮,忙从衣摆上撕下一截布条,摊在地上。他也不避讳,蘸了点自己的血,认真画了起来。 “这是断烟湖,”他在布中央画了个椭圆,抬头看了顾云庭和贺兰越一眼,断烟湖差不多是探索穷北的必经之地,但他怕恩公们不熟悉穷北地形,于是解释,“离开屠别关后往正北走三十里,就能看见一片雾气缭绕的大湖,那就是断烟湖。” 随即他以椭圆为基准,在布条上画了三个叉,“这三个洞天部里分别叫它们玄冰洞、灵蛇洞、幽雨洞。玄冰洞在断烟湖东北方向,约莫两百里,入口藏在一片冰岩裂缝里,里面有不少寒属性灵草;第二个洞天在断烟湖西北,离得近些,一百五十里左右,入口在一座雪丘下,灵气也很足,然后有蛇类妖兽出没。” 他顿了顿,指向布条最上方、最大的叉。“幽雨洞最远,得从断烟湖正北走上千里,入口在一片冰崖深处。那地方灵气浓得吓人,伯伯们说,站在入口都觉得灵气像刀子一样刮人。里面是一片雨林,向深处走,光全被树挡住了,非常黑!部里伯伯们没敢深入,只在洞口捡了些碎片,那些碎片表面都有灵气,祭司看了之后说,是上古时期的东西。” 上古时期……千年前人魔大战时吗? 顾云庭视线落在阿布画的地图上,前两个洞天他手中那份地图似乎也有记录,第三个倒非比寻常,但不适合贸然探索,以后有机会去看看。 他收起阿布手绘的地图,朝阿布笑了笑。 “你若行动无碍就尽快离开,昆仑宫人随时会返回,不要给我惹麻烦。”脸上有薄雾遮掩,顾云庭才能随心所欲想笑就笑,但开口说话,他又要揣摩着灵冲的口吻模仿。 听他说昆仑宫还会回来,阿布一骨碌爬起来,向二位恩公谢了又谢后,往落霞烟波的另一个方向离开。 一时间,洞天内只剩下顾云庭与贺兰越两个人。 ——和一头死妖兽。 “手。”顾云庭淡然出声。 贺兰越保持着抱臂的姿势不动,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顾云庭干脆把他两个手腕抓过来,一翻,看见左手食指上有道隔痕,完全凝血,再过一会儿可能都好了。 “……” 沉默中,掌中传来少年回挣的力道,顾云庭从之如流,泰然自若地放开贺兰越。 然后他站起身,俯视身前又变成冷酷哑巴小雕像的贺兰越。 “碧心莲没了,其他想要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琉璃冰焰 淡然的问话落在耳边,贺兰越抬起头,看见朵朵妖娆艳丽的须花在洞天灵树枝头摇曳。 “鬼榕花。”他盯着那花道。 若虚剑影飞去,艳红的鬼榕花瞬间落下枝头。飘飘荡荡砸到少年发顶,然后花团侧歪,滚下发梢,滚进少年张开的白皙掌心。 “森菇。”贺兰越又道。 树干上,一团团铃铛似的灵菇被劈下。 贺兰越又将瞳光转向树林深处:“落檀子。” 一树红果应声而落。 贺兰越淡淡地说了一样又一样东西,凡他目光所及,言语所提,霜白长剑随行即至,剑锋轻旋,然后挑起战利品飞到少年身边。 灵草花果在足旁堆起小山,贺兰越凉薄的瞳光无声转回不远处那道几乎对他予取予求的人影身上。 “琉璃冰焰。”他突兀道。 顾云庭顿住。 这种冰焰只有他能给贺兰越。 器灵的修为自诞生时就已确定,但灵力运用出的形态,却由具体功法决定。原主修的功法是极凶极寒的一本,是冰属性的至法,虽强力无匹,却也极易反噬,许多同属性的修炼者都丧了性命。 原主却用至明至阳的体质强行压制大凶大寒,因为灵力天生,减去了灵力微弱时抗衡不住寒气走火入魔的风险。 如此一来,功法修至最顶层,阳寒交融,由冰生火,炼出的琉璃冰焰毁天灭地。 此焰无物不可焚,除非持焰者操纵,否则火势只会蔓延,不可熄灭,被它燃烧殆尽的东西,不会化成灰烬,而是变成纯净剔透的冰棱,维持着原形不变。 完全为了毁灭而生的火焰。 若给贺兰越,绝不是找截木棍放一团给他观赏那么简单,而是必须给他一颗火种,之后这颗火种就以他为主,炼进法宝,或者封进气海,他想如何用就如何用,顾云庭根本无法控制。 贺兰越有时候魔气会失控,失控后的贺兰越凶性和魔族完全一样…… 顾云庭掌心寒气不断凝结,寒气跳动的轮廓,像是喷薄待出的火焰。 忽地,寒气猛然加大,一个足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雪球不断旋转,在顾云庭手掌上空转瞬成形。 顾云庭侧身一转,突如其来地扔出雪球,砸向反应未及的贺兰越。 大雪球一碰就垮成一座小丘,扑面把少年压倒。 “一柱香内,打中我三次,算你赢。”顾云庭施施然走过去,立在被雪丘埋住的贺兰越前面,清清冷冷地宣布规则,“赢了就给你。” 雪丘表面一阵震动,贺兰越破雪而出,马尾在脑后甩出一段弧线,他仰头深纳一口新鲜空气,然后肩首一低,坐在原地,两只手撑住额头。 太幼稚了。 他将人带下连琼峰,提前摘光落霞洞的碧心莲,从灵藏库开始,一点点挑衅,一寸寸加码,从已经拿在手里的灵草要到绝不能给他的冰焰,他就是想看看这个人底线在哪里。 世上哪来萍水相逢、平白无故的好人。 他就是要看看这张菩萨面,何时露出修罗隙。 但—— 怎会有如此绝顶幼稚之人? 见少年坐在那里不说话,浑身萦绕着低气压,持续遮着脸,一动也不动。 顾云庭心中微微一叹,兴许闹过了,他弯下腰,准备帮贺兰越拍拍身上的雪就拉他起来。 他掌心刚掸去贺兰越左肩的雪,忽然感觉脖子两侧一凉!贺兰越双手闪电般探出,直接抓了两捧雪,狠狠塞进他领子里! 冰雪滑入衣襟,顾云庭一瞬间弹起来,反手一掌,一泡雪沫“彭”地炸到贺兰越脸上。 贺兰越低伏起身疾冲,靴尖铲起积雪如镰刀挥割。 扬雪迷眼的同,又抓出五颗拳头大的雪球从不同角度袭去—— 左路砸膝弯,右路封退路,中路直击咽喉,剩下两颗从侧方包抄。 他几乎封死腾挪的路径,但顾云庭移动的身形更飘渺难测。 看不清动作的几转就把攻击全部躲开。 贺兰越又一轮狂劲的攻击,雪影飞去,再次悉数落空,银色斗篷在腾挪间蓬起又落下,宛如一支摇摆的雪莲,随风轻舞。顾云庭轻飘飘落地,足尖点着草叶蓄势待发,贺兰越却停下了。 少年立在草地上,鬓发濯雪,未化的雪片嵌在浓黑锋利的眉间,眉下,两只目中毫无笑意,结着薄冰,冷若寒星:“师尊想玩雪仗,去山外抓两个三岁小童,弟子没空陪师尊闹。” “……。”顾云庭踮起的足跟轻轻放下。他笑容减淡,方才因愉快而扬起的眉眼落回原位。 顾云庭倒不生气,他想让贺兰越像普通小孩一样,会笑会闹,肯开口肯表达,而不是总压抑着自己,漠然得仿佛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任重而道远,小越同学今天挥了两下爪子,已经算是进步。 他招招手,刚兴奋起来的若虚游回来,在他袖子旁一闪,消失不见。 顾云庭平静地走到贺兰越旁边,低下头,脸上雾气似若山间雾岚般缓缓流动,将喜怒遮得分毫不露。“回……” 清润的嗓音刚吐了一个字,一团雪白的东西砸在仙者雾气中露出的颌角。 溅起的雪粒飞入张开的唇隙,被温度融化前在舌上留下丝丝凉意。 ——! 被偷袭的瞬间顾云庭双目张大,却见贺兰越唇角微提,似嗤非嗤,冷酷得仿佛千年冰封的面容化开一隙,露出张扬与挑衅,活像计谋得逞后,在敌人面前高晃尾巴,难得一见的勃然生气,鲜活得意气风发。 几乎不假思索,顾云庭广袖一挥,下一瞬,蓬松巨雪如泰山压顶,完全吞没少年。 顾云庭取出若虚,在被“雪山”淹没的少年靴底轻轻抽了一下。 “一下,”他给贺兰越计上数,唇畔生笑,声音抑得冷淡,“再耍赖不算。” 小山般的雪堆忽地坍塌,贺兰越从中坐起身,头发、脸蛋、衣服沾满雪花,他望向顾云庭,凌厉逼人,目中之火勃勃跃动。 霎时,洞天内雪尘飞扬,大小雪圆,几乎连成残影,宛如流星齐攻。 顾云庭也完全不放水,以太虚期的修为身形掠动,迅似风电,快如凌波微影。 一丁点儿雪片都没沾到顾云庭衣角,贺兰越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隐匿了?顾云庭挑眉,然后欢欣轻笑,不错,小越同学认真了。 他目光垂低,去看四周草叶的动向,人影消失了,但大地会记录痕迹。 一团,两团,三团,雪球不断从从上下左右不同的方位被抛出来。 尽是出其不意的刁钻角度—— 但这样慢悠悠的攻击对于太虚宗师来讲实在太弱了! 顾云庭根本不用躲,听风辩位,在被沾到前灵气一震,就把雪球击得粉碎。 “还有半盏茶。”顾云庭算算时间,提醒贺兰越别再慢悠悠耗费时间。 他纵目一扫,发现满地都是碎雪,零零落落,不成气候,就算贺兰越想保持攻势也无雪可用。 顾云庭抬手握住若虚,一大股灵力灌入剑身。若虚边缘寒气喷薄,少顷之后,顾云庭身周三十丈的范围内纷纷扬扬下起雪花,落雪积上芳草与树梢,将洞天装点得闪闪亮亮。 召雪落霜,这是刻在若虚内的阵法,神器器灵的本命法宝可不是只能当遥控飞镖。 积雪均匀地覆盖草地,松散绵软,平整光洁,忽然,干净的雪地上出现半枚鞋印。 顾云庭立刻一团雪抛过去,那枚孤零零的浅印登时如同惊飞之鸟,翅膀扑棱,飞出去一串印子,蜿蜿蜒蜒,像条小蛇在雪地上急匆匆逃跑。 哈哈哈……顾云庭花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笑出声,他腕袖一挥,吹起雪尘,埋掉地上的足印。 时间无声流逝,贺兰越似乎找到了克制雪地的办法,不再暴露痕迹,但同时也没有动作。 “时间快到了。”顾云庭淡声提醒。 “十。” 他开始倒数,空气依旧静悄悄。 “九。” 地面骤然掀起一道雪浪,像掀起的斩击。雪尘四溅如刀弧劈来,顾云庭足下一挪轻巧避了过去。 “八。” 他继续气定神闲地倒数。 洞天内的积雪忽然之间仿佛狂乱,雪浪高高低低,一瞬之间挥出千击万斩,似有人以雪为墨,肆意挥毫,泼墨出山水连绵,交错纵横扑击猎物。 雪沙茫茫,兜头盖脸,这打法真是无赖,顾云庭身形晃动减弱,干脆只躲避大的溅雪,仰颌又一避后,他出声提醒小东西:“扬雪溅尘不算。” 说着,他灵力外震,击破扬到面前来的雪雾。 千山万水被破后,一只孤雁飞出,他握着一团松软的雪,腕下一按,结结实实拍在了顾云庭胸口。携风而至的玄黑衣摆与风共止,雪花相互积压消融雪花,下面是人正在跳动的心脏,贺兰越凌厉的五官被雪洗练更加明晰照人,他眉峰半扬:“算吗?” 养了许久的小孩,终于从死气沉沉中露出神采飞扬的一角,顾云庭心中轻笑,捉住贺兰越手腕,将这只朝自己讨要战果的小狼拉开:“两下。” 雪花在斗篷表面留下一圈深深浅浅的水渍。 “时间到了。”顾云庭松开贺兰越,贺兰越亦松手,将指间残留的雪团扬进雪堆,手臂一收,眼皮一敛,又恢复漠然疏冷的姿态,仿佛根本无所谓输赢。 “击数未满……”顾云庭抖落斗篷雪花,立于花草间,冷定相问,“你偷袭本座襟领那次,怎么算?” “……”贺兰越一默,淡淡道:“师尊是裁判,自然师尊说了算。” 顾云庭唇角微扬,语气一本正经:“若是三岁小童,就会哀求师尊放他一马,如他心意。” 贺兰越闻言一怔,旋即冷哼:“那师尊再收个弟子吧。” 顾云庭笑而不语,看着贺兰越冷脸耍性,掌心微张,以灵力起风,将洞天内散落的积雪,一点一点扫进落霞池水。贺兰越不声不言,抬起左掌,静默同做。 师徒二人将战场收拾得差不多,一只碧绿蝴蝶忽然不知从何而来,翩跹轻舞,自翅膀抖落下莹莹粉屑,飞到顾云庭身前,两翅一敛,轻轻落在他指尖。 顾云庭眸光略垂,这是道云宗通讯灵蝶。无论长老弟子,道云宗统一为门内之人制发灵蝶传讯,每只灵蝶颜色随主人而各异。 谁的消息? 顾云庭投入一丝灵力,传讯者的声音霎时钻入他识海。平静听完,顾云庭对贺兰越道:“有客人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来客 屠别山脉,陵应峰上。 陵应峰与连琼峰遥遥相对,是戍雪大阵的南峰阵眼,也是修士进入穷北冰原登记出关之处。 断崖两侧则有虚渺青光向前延伸,穿过稀薄冷雾,那两道青光并非平直,行到连琼峰之前时,均向外拐曲,如同避让,分道而行——这就是修士们往常出关要走的光桥。 平日里屠别关隘多是冷冷清清,一天能有十个修士往来都算得上稀罕,今日却显出几分人声鼎沸的热闹气象。 只因昆仑宫大张旗鼓地缉妖缉了一个月,屠别关便跟着封了整整一个月,直到前日才宣布开关。 封关一个月,想出关的不过留在伏黎城再多磋磨一些时间,但被关在穷北冰原进不来的,却是实打实多吃了一个月的风雪,此刻屠别关一开,便迫不及待地一个一个挤回关内。 “让开!” 随着一声叱喝,十二声鹤鸣响起,从云雾中延展出的青色虹光上出现一队人影。 十二只灵鹤衔着金铸重笼飞过关隘,直冲陵应峰而来。 此刻陵应峰广场上到处都是等待出关的修士,特别是虹桥之前,已经排起了小队,完全没有给飞来的庞然大物落地的地方。 冲来的昆仑猎妖小队眼见要撞上人群,依旧毫无避让之意,反而领队弟子从重笼之后跃上笼顶,居高临下地呵斥众人退散。 他满脸晦气,在一片慌乱声中压着金笼重重落地。 一名散修躲避不及,直接被飞来的笼子撞飞了出去! 重笼加上里面的妖兽怕是要有千斤重,那散修身体抛出一段弧线,直接飞向广场外。 广场外是上千阶弯弯曲曲的山道,人若是摔出去滚到底,只怕内脏都要颠成碎片。那散修马上就要摔飞,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一只手忽然从山道下伸出来接住了他。 与那只手一同登上广场的还有一个人,他朝那散修笑着摇头:“道友当心呐。” 被救下的散修被灌了点灵力,才看清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人脸庞短小,鼻子下面两瞥山羊胡,看起来有四十余岁,一双狭小的眼睛滴溜溜转,旁人若是这副长相配上这个神情,绝对一股猥.琐之感油然而生,但他却显出几分狡黠。 那散修忙自己站好,鞠躬行礼:“多谢……” 他声音忽然顿住,他原想说“多谢道友”,因为一般来说,修为足够的修士不会让自己年华外显,眼前之人外表已近中年,应该和他差不多都还未结丹。 但他很快看清了这人的衣饰,青袍白带,腰间悬着一枚玉牌——是道云宗的服饰!不仅如此,他衣服的布料比自己往日所见的道云弟子更为精致,衣襟与袖口上还绣着几枝竹叶。并且,没扶自己的另一只手中正捏着柄葫芦扇慢悠悠地摇,那扇子材质似金似钢,扇面上一片青山碧水、矮篱茅屋却栩栩如生,山间白云甚至在徐徐飘动! 是道云宗丹峰长老温子服的青山卧游扇! 散修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心跳如擂。道云昆仑这些宗门的普通弟子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不可企及的天才,长老那简直是传闻中的神仙。更何况还是执掌道云丹峰的“青山妙手”温子服!多少世家子族想向他求药都没有门路! 周围的修士显然也有不少认出来温子服,小声议论起来。而那名散修浑身抖得连作揖的姿势都歪了,喉咙里挤出半句变调的"多、多——" 温子服却扇子一指他嘴边:“哎呀呀,道友你都被撞吐血了。” 他手腕一翻变出颗青黄色的丹药捏在指间递向那散修。 这下修士们原本克制的议论一下炸了。道云丹峰长老的灵丹!!多么天大的机缘!!说不定一颗下去就洗髓换骨,真正踏上仙途了!!! 他们看向那散修的眼神别管原来是同情还是可怜,现在全变成羡慕嫉妒,恨不得被撞的是自己。 那散修只觉血液沸腾,双手微微颤抖,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接过丹药,躬身更深,喉头哽咽:“温长老……恩人!在下何德何能,竟蒙长老援手,此生无以为报!” 温子服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对他这番感激涕零表态,摇着扇子让到了一边。 那散修边吞丹药边看向一旁的山道,愕然发现温子服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身后的山道上有一条长队蜿蜒往下几乎看不到尽头。队伍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多数衣衫褴褛,手上套着枷锁,正脸色灰败地向上爬。而队伍两侧是道云宗的弟子,人人提剑,皆是精英。 散修感觉自己吞药的速度都慢了半拍。这是干什么?道云宗和昆仑宫终于要为了谁才是天下第一打起来了? 被这阵仗吸引注意的不止他一人,很快陵应崖上所有人都注视起温子服身后不断涌现的队伍。 那队伍中的人一个接一个爬上来,陵应崖迅速变得拥挤,一时之间根本数不清广场之上多了多少手戴镣铐的人。 温子服清点着人数,又一人踏上了陵应峰断崖,一身凶气,红衣黑刀,像团火滚在风里灼烧,广场众修士顿时又炸了——道云宗刀峰长老练无意! 道云七长老来了两位?什么事值得道云宗劳动两位长老? 练无意跟温子服无视完全议论,监督着队伍的行进,从穷北折返的昆仑猎妖领队弟子靠了过来。 他眉间晦气难去,但非常规矩,十分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 “晚辈代诸位同门见过二位前辈。” “不知前辈率道云诸位同修前来所为何事,昆仑若有能相帮之处,定当竭力相助。” 练无意面容冷肃,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温子服用扇子点着人数,抽空回头,小胡子翘了翘。 “你们前些日子拜会了我宗长老,礼尚往来,温某稍后去拜会拜会贵宫掌门。” 他似笑非笑,又摇了摇扇子:“道云有事,见到你们掌门自然会谈,尔等小辈就不必挂怀了。” “……”一软一硬两个钉子,摆明就是不想给他好脸色看,那领队弟子黑脸又不敢黑,只眉间晦气更重,僵硬地告退滚回自己小队里。 那昆仑弟子走了少顷后,温子服晃着扇子,视线从队伍离开,笑眯眯地对练无意道:“我去转转,你继续看着。” 连琼峰的山脚未被阵法笼罩,外人也可以踏足。 温子服步履悠然,扇子慢摇慢晃,懒懒地环顾四周,仿佛在惬意游览山水。 忽然他头顶树荫传来一阵响动。 温子服一惊,当即抬头,便见树冠一阵抖动,然后钻出个少年来。那少年踩着细枝,周身气质阴郁,清清瘦瘦地飘在树梢。 温子服大喘一口气,用扇子连拍胸口压惊:“小友,你走路怎么连声都没有?” 贺兰越荡了荡树枝,垂下视线,没理睬温子服的问话,自带漠意的瞳子往他身上滚了两滚。 “你便是我师尊说的‘客’?” ※ 连琼峰一路向上,翠林渐成雪苔,护山法阵生成的浓雾骤然笼罩下来。 贺兰越神情淡淡,一枚碧透玉牌从他腰间系下,在雪雾中微烁青光,拦路浓雾撞见玉牌,便如新雪遇上炉火,顷刻消融烟逝为主人让路。 伴着这般奇景,他一路引着温子服从小径上了连琼峰。 熟悉的门墙出现在视野中,贺兰越立定转身,面上情绪寥寥。 “师伯稍候,我去请师尊见客。” 温子服留在原地,摇着扇子打量起眼前这座冷苑:面积不大,总共只有七八间屋子,统一片灰沉沉的灰瓦白墙,整间院子几乎看不见什么颜色,触目没有花草,辨声不闻虫鸟,只有庭院正中栽着一棵孤树,却也是满树枯枝,可怜萧索。 温子服脸上微微露出诧异。道云宗即便是杂役弟子也不会分配给这样压抑的住处,更何况修真中人讲究心界合一,住处寥落至此,往往也代表着主人心败如枯。 若非他能感受到脚底翻涌的丰沛灵气和融融暖意……他简直要怀疑所谓“孤身镇守”,其实是戴罪发配的托词。 “温师伯,师尊请您相见。” 少年的声音打断了温子服的思绪,他回神,发现对面的房门已经打开。 屋内的摆设同样简单,白衣人端坐在屋内长桌一侧,像是一朵被静置在枯枝上的玉兰,眼睑半垂,神色疏淡,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兴趣。 然而那白衣人听见动静抬起眼来,温子服忽觉方才所见所感的死气一扫而空,他一愣,又忙上前抱扇,然后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笑道:“丹峰温子服,幸会戍雪长老。” 顾云庭略略颔首,为温子服斟了杯茶。“职责所系,不便通报名姓,以‘戍雪’称呼我即可。” 他再一抬眼,发现客人已经入座,小越同学却依旧杵在原地,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顾云庭目光停顿,朝贺兰越抬抬眉尾。 然而贺兰越接到眼神不退反进,直接走到桌子旁边。 “弟子为师尊与师伯奉茶。” 顾云庭看向贺兰越,这小孩低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大一幅“我恭谨,我懂事,我是模范好弟子”的模样。 顾云庭心中暗暗好笑,长臂一抬,若虚似一条银鱼从他袖后游出。 他瞥贺兰越一眼,道:“练功去。” 贺兰越抬起头,瞥了瞥飞走的若虚,漠然的瞳仁又转回来看向自己师尊。他视线停了两秒,然后没多话,利落地转身去逐剑。 很快,屋外响起兵器碰撞的声音,并且叮叮咚咚,渐急渐响。 屋外越吵,便显得屋内越静,屋内人的交谈在屋外响声的掩盖下也就越不容易被偷听。 案上香茗茶烟袅袅,温子服望着贺兰越出去时顺手带上的房门,手捻胡须,不住点头。 “方才在山下,他进了温某三尺之内,温某才有所察觉,真是少年英雄。” 他摇着扇子转回头,等顾云庭回应他的客气,只听见对面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没了反应。 温子服扇子摇得一顿,复又笑呵呵,他手腕一翻,从储物镯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盒子表面嵌玉雕花,细巧精致。 “戍雪辛苦。”温子服声调尾扬,眼中笑意闪烁,“连琼峰地处北疆极寒之地,戍雪多年独守,道云宗上下感念在心,此物聊表宗门谢意,还望戍雪莫要推辞。” 说罢,温子服手腕轻转,掌中又出现三株灵草,株株剔透,灵气四溢,“温某虽不才,也知这点薄礼难酬戍雪辛劳,只盼稍解冰原清寒。” 他笑吟吟地将灵草往盒子上一放,盒面微光一闪,灵草倏然消失。显然这木盒是储物的法器,并非只有眼见的大小,内里另藏乾坤。 好一份厚礼。 顾云庭眼睫微垂,维持着人设,脸上看不出所思所想,又淡淡嗯了一声。 温子服笑容可掬,这次顿也没顿,摇着扇子说出来意:“温某今日拜会戍雪,是为一件公事和一件私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练澄 顾云庭眉头动了动,他知道温子服肯定不是无事来访。不过比起温子服口中之事,他对温子服本人更好奇。 因为温子服是这本书的小主角符卿行未来的师父。 书里,符卿行最初只是一个小宗门的弟子,历经波折后,改拜入道云宗,被温子服看中收入门下,呵护关爱,学来一手丹修妙法,在仙门中崭露头角,后来又得到人族先师的传承,最后在仙门大选中荣为仙首。 温子服可以说是主角仙途的领路人,如今一见,谈笑洒脱,狡黠慧颖,的确有主角师父的风范。 温子服自然不知道顾云庭这一番打量,笑呵呵道:“先谈公事。” “此行是为押送一批孽人出关,途径戍雪道,特来向戍雪报备,”他从袖中掏出一卷玉简,递到顾云庭面前,“人数共计二百三十一人,此乃名单。日后也要劳烦戍雪看守,谨防他们逃回中原。” 顾云庭瞳光一顿,情绪难明地看向那卷玉简。孽人就是魔族混血,和贺兰越一样的混血眼前的玉卷中是二百三十一个因为自己不能决定的出身,而要被流放到的霜天雪地里的人。 他沉默接过玉简,展卷却看见一行行令他皱眉的字:杀孕剖胎、屠村灭族、劫杀掳掠……桩桩件件穷凶极恶,骇人听闻,莫说流放,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顾云庭眸光疾动,迅速扫完名册。看完最后一行字,他一节节卷起玉板,长睫垂下,清润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上面有三分之二未犯事。” “深潭藏蛟,今未食人,安无害哉?”温子服边晃着扇子说话边缓缓摇头,让人分不清是感慨还是不赞同。 宁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无辜不假,凶性亦不假……为了天下太平,潜在危险分子中两三个可能的无辜者实在不值一提。 更何况只是流放,又未当真赶尽杀绝,怎么不算仙门慈悲为怀? 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顾云庭不置可否,温子服也没多费口舌向顾云庭解释何为孽人,任这世上谁不知道,镇守戍雪道的长老也不该不知道孽人的含义。 顾云庭表情和眼神皆没有变化,仿佛毫无情绪,只是机械发问:“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公告天下,让百姓自查邻里?” 说完,顾云庭睫毛几不可察地迅速抖了一下——无心无情的模样装久了,实在难忍。贸然公布“孽人”的存在,会让人人互疑,还会出现许多误会与诬陷,产生更多无辜受害之人,但他想知道温子服或者说道云宗的看法。 温子服闻言一顿,并不觉得顾云庭的提问有何不妥,他继续头和扇子一起晃:“凡人能辨别的异常之处,只有血色是否不同,头发是否卷曲,但这两种情况普通人也有可能出现,到时候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互相猜忌,岂不天下大乱。道云宗与各门暗中查捕,然后流放至穷北,正是不得已的折中之法。” 说着,温子服摇扇子的动作忽然一顿,叹了口气:“更何况,戍雪久居屠别,所知应当比温某更多……所谓‘孽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代称,他们其实……” 他并未继续说,小眼睛精光溜溜转到顾云庭身上。顾云庭没辜负温子服的期待,神情不动,淡然接上他的话:“是魔族混血。” 听到他的答案,温子服葫芦扇又在胸前快速扇起来:“是啊是啊,温某忝为长老二十余年后,才第一次被掌门师兄告知这世上有‘魔’的存在……并且有那么多族裔流落在世,若单纯只是后裔也就罢了,偏偏只要有魔族的血脉,就都能修炼,没有灵根却比灵根残破的修士天分更好。” “他们若是知晓身世,聚集起来图谋复辟,”他带着山羊胡摇了摇头,“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暗查虽然辛苦,但好歹能向世人遮掩‘魔族’的存在。” 温子服摇着扇子,神情忽然流露出几分叹惋:“不过有些孩子性情秉直,却为身世所累,也确实令人惋惜。” 顾云庭睫毛微动,抬起眼:“温长老先说‘安无害哉’,又道‘令人惋惜’,前后不一,与所言‘私事’有关?” 温子服神色一肃,并无被戳穿的尴尬,反而起身拱手,语气多了几分恳切:“戍雪慧眼,洞若观火。” “不瞒戍雪,此次流放出关的混血中,有一人乃是我师弟练无意的大弟子,名叫练澄,原本的刀峰首座。澄儿自幼随师弟长大,性子耿直,七岁入道以来,一直勤勉恭顺,未有过出格犯错。” 顾云庭听着温子服的话,脑中忽觉有什么飞逝而过。 温子服诚恳继续道:“大义面前,不敢徇私,却想向长老讨一份私情。穷北妖物横行,风雪噬人,道云宗天高路远,我与师弟各有职责,无法长留北疆。戍雪镇守连琼,日后能否烦请对澄儿……稍加照拂?” “不用关怀问切,只盼哪日他若遇难求援,长老肯出手保他一命,”温子服长身一揖,郑重其事,“温某与师弟必然感怀在心,感激不尽。” 温子服未言明报答,意思便是他与练无意永远欠顾云庭一个人情。 两位太虚宗师的人情可比什么灵材宝物珍贵百倍。 顾云庭神情倏动,却并非为温子服许诺的报答动容,而是电光火石间终于明白他听见练澄这个名字时,隐约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练澄是书里后期贺兰越的得力手下,也是贺兰越黑化后唯一勉强算得上朋友的人。 书中练澄给人的印象实在不深,最大的特点是沉默寡言,基本表现是贺兰越下令他执行,个人剧情寥寥无几。 只有在出场与贺兰越相遇时,曾自称是“道云弃徒”,然而这条支线,不知道是作者写着写着就抛之脑后,还是懒得在十八线开外的配角身上施展笔墨,最后也没有展开。 若非修仙中人有灵力加持,五感清明,记忆变得更加清晰,顾云庭几乎已经不记得这个角色。 顾云庭神思静敛,他自然不介意帮这个忙。若是有机会,他或许还可以把练澄接上连琼峰。 养孩子,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 练澄来日能与贺兰越做朋友,现在想来也可以相处得不错。有同龄人作伴,贺兰越那张小棺材脸说不定能撬开几寸棺。 顾云庭颔首,淡淡道:“我对他只知姓名,不知容貌,更无通讯之法,如何寻找?” 温子服闻言大喜,此话乍听像是婉拒,细品却是同意,在询问联络的办法。他亲亲热热坐回桌旁,托出一只焦褐色的灵蝶,半笑半叹:“宗门将他除名,原本的通讯灵蝶自然一并没收销毁。所以我托人另做了几只,可以互相传讯,此乃其中之一。戍雪若想寻他,可以凭此传讯……日常无事,戍雪不用管他。” 顾云庭展指接来,那边温子服的笑音缓缓继续:“临行之前掌门师兄曾说长老向来急公好义,今日拜会,更觉戍雪处事之决然,温某甚是叹服,不知可否交戍雪一个朋友?” 顾云庭低眼,见温子服朝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两根碧绿花蕊,纤细无比,淡淡散发着荧光,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跑。 这是道云宗通讯灵蝶的引信,灵蝶传讯,需要引信才能定位寻人。一般一只灵蝶从万器堂的铸器台上取下时就已经编入了门内绝大多数人的通讯引信,只有少部分人的引信保密,比如连琼峰上那位神秘的客卿长老。 “温某临行前向掌门求了戍雪的引信,用完即毁。”温子服小眼弯弯,“戍雪若愿意闲时同温某谈谈丹道药术,聊聊冰原风物,便与温某互换引信如何?” 顾云庭视线垂瞥那两根花蕊,张开手掌,心想,当然可以,以后等他找到符卿行,他就把小主角打包,直接送温子服一个徒弟。 一只银色灵蝶与一只碧蝶飞了出来,双蝶衔走各自的引信,温子服满意地摸摸自己小胡子,忽地又笑:“前天扫园子时,温某想到个新丹方还未试过。” 道云丹峰长老的丹方,外人怕是万金也难求,这是温子服投桃报李先报一枝。顾云庭不拂他意,两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温子服才起身道辞。 顾云庭望向窗外,天边已经放霞。 他瞳光稍顿—— 屋外对剑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 * 陵应崖上,押队的练无意看见一身青袍款款而来,当即问道:“如何?” 温子服来到他身边后翘翘胡尖:“临行前掌门说连琼峰这位性情古怪,我看不尽然呐。” 他笑意外溢,显然事办成了,练无意绷了一路的神情终于露出几许松快。 只听温子服继续问:“可有异常?” 练无意目光扫过身后密集如海的孽人,温子服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监管队伍,清点人数,心中隐隐总有股异样,太虚修士的直觉有时就是警示,但他几番查看,找不到任何异常的痕迹。 他英眉皱起:“没有,但小心些。” 温子服点点头:“修整妥当,今晚出关。” * 顾云庭来到后院,只见院中空无一人,只留下若虚孤零零悬驻在半空。 霜白灵剑沉静而锋利,冰冷却驯服,仿佛主人不下令允它离开,它就会永远留在原地。 顾云庭抬手收回若虚,轻捻色如冷月的窄薄剑身,安抚自己被抛下的灵剑,目中忧色暗涌。 书中贺兰越遇到与混血相关的事时,几乎不讲道理,想做就做,不惜代价不计后果,要么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要么让对方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现在贺兰越还小,不至于像书里黑化后那样极端,但从冰原上的事来看,他依旧关心同族,平日里情绪寥寥,看见阿布被虐待却会愤怒。 若是他和温子服的对话被贺兰越听见……即便小越同学不至于疯到去劫囚,但只是摸上陵应崖去看一眼,顾云庭也不能放心。 他若搞小动作,被练无意发现……顾云庭不愿再想,停下滋生的念头,将灵力注入腕上的五彩绳。 绳下所系的赤红坠子无风而动,慢慢悠悠地飘起来,指向冷琼苑外——朝着陵应崖的方向。 顾云庭深呼一口气不再停留,提剑冲向外面。 然而他刚冲到前院,便见贺兰越穿过云雾,踩着崖石回了家。 顾云庭一下刹住。 贺兰越立稳身形,视线漠漠瞥来,仿佛没看见顾云庭手里剑光凛凛,行色焦急匆匆,若无其事般招呼:“师尊。” 顾云庭没有应声,他又用视线将贺兰越从头到脚扫了两遍,从乌黑蓬松的发顶到空空荡荡的瘦长指间。 胸腔里疾速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缓,顾云庭低下面孔:“去哪了?” 贺兰越随意答道:“转了转。” “我与温子服的对话,”顾云庭微抿唇缘,“你可曾听到?” 贺兰越瞳光,落到顾云庭脸上,随后漠然地斩钉截铁:“没有。” “……”顾云庭沉默,他不是很信。 顾云庭看向贺兰越,面前少年的面容凌厉却稚嫩,总带着疏离的孤傲。他无法克制地想起书里贺兰越被魔族拯救同族的空幻许诺,欺骗着走上极端,孤独又决绝,偏执又疯魔,最后成为天下共敌,刚刚二十岁,就被封印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和那些动辄百岁的仙门宗师相比,甚至和他穿越前相比,都只是一个孩子。 他实在害怕贺兰越知道今天有混血要被流放,然后冲动行动,伤到自己。 白衣男子静静立在原地,一片淡淡的哀怜从他鸦羽般垂落的睫下脉脉淌出。 沉默持续少顷之后,贺兰越脚底磨蹭地面蠢蠢欲动。“师尊还有吩咐?” 顾云庭似是想要叹息,又似乎试图安抚,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开口,又说了一遍他曾说过的话:“贺兰越,我是你师尊……” 黑衣的少年似乎被触动某根神经,目中涌起些许情绪,最后却又移开了目光。 “……你想做的事,我会帮你。”顾云庭叹气,抬起手掌,本想碰碰贺兰越头顶,却在空中停顿一下,转而落向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所以,遇到事情不要瞒我,好吗?” 轻柔的触碰一触辄止,少年视线随顾云庭离开的手掌而落在自己肩头。他垂眼看了少息,抬起的眼又似无底的幽潭,沉寂一片,不见涟漪。“师尊若无他事,弟子便退下了。” 顾云庭心中暗叹,收回手臂,没有逼贺兰越表态,他早就知道贺兰越大概又是这个反应。 他恢复伪装的常态,温柔若覆水能收,统统倒流回冰清玉洁的高冷匣子里:“说完了,你走吧。” 贺兰越更不多言,径自转身。 …… 月钩光残,少年屋内只点了一盏幽微的烛火,灯火昏暗,安然静谧,贺兰越合着眼躺在床上,不多时便睁了开眼。 他无声望了一小会儿,又轻轻闭上双目。 贺兰越呼吸逐渐均匀,却又忽地掀起眼皮,再次看向床边,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罕见地显出无奈:“师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故事 “嗯?”一声不咸不淡的回应从屋内传来。 贺兰越视线投向床尾一侧的方凳,那里正端坐着一个人,长影如玉,潇潇清清,暗灯之下仍执了一卷书在读——除了他的好师尊又还能是谁? 贺兰越问得很冷静:“师尊要在弟子这里待到何时?” “待你安眠。”顾云庭眼睛都没有从手中卷册上移开,回答得理所当然。 “师尊认为,您在此处,弟子可以安眠?” “当我不在。” “……” 贺兰越似乎放弃了,再一次将眼睛合拢。然而这份“认命”并未持续太久,片刻之后,他又露出那双漠然的瞳子,侧过脸去对着顾云庭直白道:“您在这里,弟子睡不着。” 顾云庭敛起手中书卷,低头瞥了贺兰越一眼。“你今日比往常早歇许多,我怕你身体不适,才守在这里。” 说罢,不给贺兰越反驳的机会,顾云庭手腕轻抬,从掌心变出另一卷黑皮书册。他眉眼依旧冷冷淡淡的,唇角却翘起微末的弧度。“我听闻民间小儿难眠,长辈多以话本医之。你若有此症,我念给你听。” 贺兰越看着顾云庭手里的书,诡异地沉默了几秒,然后不由提醒:“师尊,弟子已经十二了。” 民间拿话本故事哄睡的也是三四岁的小童,听到五岁是长辈呵护,听到七岁是宠爱疼溺。谁家孩子长到十二岁还要赖着不听故事不睡觉,那可就惹人耻笑了,茶余饭后都要拿出来笑话一番是娇生惯养的不成器。 四岁的时候没人给贺兰越念睡前故事,他也不需要时隔一世之后有人帮他品味童年。 “闭眼。”冷淡的命令声从床尾飘来。 贺兰越听令照做。 顾云庭翻开书页。他不想赌贺兰越到底有没有听见他与温子服的交谈,今夜道云宗送抓捕的魔族混血出关,而昆仑宫为了“除孽”的大义给道云宗让路,从穷北返回的队伍全部滞留,陵应峰断崖之上灯火通明,人影丛丛。 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贺兰越今晚安安稳稳睡觉,不会转头出现在陵应峰的大军里。 顾云庭不再思忖,将目光投向手中的画本。这本书是他整理灵冲遗留下来的物品时发现的。 书皮墨黑,右侧卷名墨字印成“山泽记”三字,翻开其内,纸页依旧是七八成新的浆白,然而书页边缘纵使纵使精心保管也难抵年岁久远开始泛黄,许多页的右下角疏密排着被压平的折痕,想来是曾经被人翻看太多次翻出卷边,又被后来之人爱惜地打理平整。 这本画本被发现时躺在灵冲存放冰原生活旧物的箱子里,顾云庭草草略读了书序与前几篇内容,知道书中所记乃是种种灵异志怪的故事,每篇都有孩童出场,想来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给孩子寓教于乐的读物。 顾云庭没有从第一篇开始,而是随意翻到后面。那页所载的故事名为“山鸮姥姥”,讲的是某山某地一姓地主宅中后院的一株老树能发怪声,被视为吉物。 这户地主家中有一个小儿子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尤为是贪吃,小小年纪就因为贪嘴吃到要请大夫。被大夫禁了口的小儿子跑去后院大哭,院中那株老树忽然如人一样开口说话:“莫哭,莫哭,姥姥为你捎膏粱。” 话毕,浓茂的老树书馆便抖落下成堆的糕点,小儿子喜出望外,将糕点悉数带回自己房间,藏起来大快朵颐。小儿子不遵医嘱,病症屡屡复发,很快被娘亲发现偷吃的事情。地主夫人爱子心焦,难免训斥了儿子一顿。 被骂了的小儿子趁无人又跑去后院哭闹,老树再次开口:“莫哭,莫哭,姥姥为你清耳静。” 说完,老树上又抖落下堆成小山的鸡鸭鱼肉,小儿子喜笑颜开,此后日日都去老树下拾捡“姥姥”带来的美食,而这座宅子的夫人却忽地不知所踪,但小儿子却喜于娘亲不在,无人管束自己享受美味。 丢了夫人的地主终于发现异常,带着一群人要砍了后院作怪的老树。小儿子此刻已经吃得珠圆玉润,像一颗球冲进后院抱住老树哭天抹泪,拦着众人不许砍树简直比待亲爹还亲。 老树仿佛知道难逃此劫,同样悲怆万分,颤抖着树冠发出好似人哭的怪声:“莫哭,莫哭,乖孙与姥姥共逍遥去可好?”小儿子哭着答“好”。 小儿子话音刚落,老树的树冠一阵剧烈抖动,从当中冲出一只长着人脸的雪白怪鸮,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它便俯冲下来咬穿了小儿子的脖子,然后叼着浑似肉球大的尸首飞回树冠,桀桀怪叫两声之后扬长而去,从此再没有人见过怪鸮的踪影。 此事喻世人曰:……故事结尾说理的部分被人用毛笔涂黑看不清内容。顾云庭稍作停顿,自己补上了切莫好逸恶劳贪得无厌云云常见的道理。其实故事后半段就已经开始出现乱画的笔道,只不过相较纤细,并不影响阅读。 有人在篇末用笔写下注释,其字纤纤而清隽:“甚糟,小朵听完哭闹不止,连骂山鸮姥姥为‘坏蛋’,比平日更多食三粒糖。” 顾云庭指腹抚过那行字迹,心中涌出几分惋惜。这本书竟是贺兰越母亲幼时读的。 他目光掠向在床上躺得规规矩矩的贺兰越。少年呼吸平稳,却并无入睡的迹象。于是顾云庭又向后翻开一页。 这话本大抵专是为幼童启蒙所用,其中寓言多少有几分幼稚,好在讲述之人的声音很好听,沉缓清润,又刻意放慢了速度,字字句句若大珠小珠轻落玉盘,玲琅悦耳,听得人平心静气。 贺兰越静静闭着眼睛。有人将他当作小孩,守在他床头为他念故事哄他睡觉这种事,于他而言,实在十分……怪异。 他被灵冲收养时太小,在父母身边的记忆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而灵冲,又从未与他亲近——即便在初见之时。 人关于幼年的记忆往往模糊不清,但第一次与灵冲见面的情景,贺兰越却记得分外清晰,因为那段简短的回忆渗进了血.腥。 他已经记不清被母亲带出地底又与母亲失散之后,是如何被一群冰匪捉住。 他也不知道这群匪徒的目的地何在,只记得自己在尖声的嘲笑与皮鞭的恐吓下跌跌撞撞地跟着队伍行进。 直到某天霜寒的剑光从天而降。 队伍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在混乱中躲到了翻倒的车板下,外面兵刃血肉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交织成连绵不断的杀戮乐曲。 一具残躯飞到了车板底下,他抱着腿小心翼翼地又向里面缩了几寸。 哀嚎声逐渐变小,变成痛苦的呻.吟,低沉压抑。渐渐的,呻吟声也一个一个静灭,死寂开始环绕。周围尸体流出血液,汇成一滩血泊,渗进沙粒状的冰土中流进车板下,蔓延到躲藏的孩子脚边。 孩子舔了舔嘴唇。 他很饿。他一直很饿。这群人每天只掰一点干粮,然后像喂狗一样丢给他。 残存着灵力的新鲜躯体是那么诱人,被鲜血与杀戮吸引,是他血脉里的本能,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 饥饿的孩子匍匐下身体,向着鲜血流来的方向爬出一步。 下一刻,他头顶的遮罩被人掀飞。 一双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是一双霜白的长靴,踩在狼藉的血污里,却纤尘不染,明新白洁。 他没来得及抬头,一股凛人的寒气便逼近了他颈后——然后,他被挑了起来。 孩子挂在银白长剑的剑尖上,被提到了与灵剑主人面容齐平的高度。他看见了行凶者的眼睛,同时看到了倒映在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黑鳞从孩子双耳下生出,密密实实覆盖满两颊与细幼的脖颈,稚童圆睁的目中,瞳孔已经变成蛇类般窄长的裂孔。他表情懵懵懂懂,双掌却浸染血色。 他与挑起自己的人对视,看见了对方眼中一闪即过的憎恶。对方喉头微微滚动,但这个动作和方才的憎恶一样,转瞬即逝。后来的贺兰越知道了人情事理,终于明白了灵冲当时反应的含义——那是人想要呕吐却又强行忍耐下去的动作。 灵冲用若虚挑着他问话:“你,是贺兰越?”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股期待,于是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的灵冲将他放下来,对他说:“我叫灵冲,是你母亲让我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的灵冲忽然沉默,冰冷的眸子里涌上莫大的悲色。他忽地捂住整张脸,身体晃了一下,又很快平复,继续说道:“她将你托付给了我。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明白了吗?” 四岁的孩子愣住了。托付,托付是什么意思?阿娘呢?为什么不是阿娘来找他? 他满心疑惑,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又点了点头。 他想问面前这个人母亲在哪里,但灵冲看见他点头之后便迈开步子,木然地向前走去。孩子看了看周围横七竖八的尸骸,又看看前方毫无回头迹象的背影,只能踉踉跄跄赶忙跟上。 灵冲的步子很大,小贺兰越跟得十分艰难,他想要牵灵冲的袖角,但雪白的衣袖总从眼前飞走。他仰起脸来去问:“我可以喊你叔叔吗……?” 但问题如同泥牛入海,眼前的袖角又一次从指尖飞走,走在前面的灵冲仿佛是干枯的深池,徒留下万丈的空寂,所有卷入其中的一切连回声都无法激起。于是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也变得沉默。 直到孩子体力不支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灵冲才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沉默了很久,终于弯下身,却没有抱小贺兰越,而是把他提了起来。又在小贺兰越饿得开始胃疼之前,取出一些吃食喂他。 这样的照料十分简单,但比在冰匪手中幸福太多,他们二人很快来到了冰原边缘。 不知其中缘由,灵冲加入了道云宗。道云宗找来一位普通妇人照顾他的起居,他成为了灵冲的弟子,而灵冲只在教导他时与他交流。 之后,贺兰越真是庆幸灵冲没有亲自照料他。 因为,他生而有罪——这就是灵冲教给他的。 他身上流着来自父亲的肮脏的魔血,所以他有罪。他必须循规蹈矩,他必须日夜自省,必须时刻警惕,才能抵消生来的罪孽。他顽皮,他张扬,他愤怒,他辩驳,他放肆地大笑,都是他“魔性难消”。他若不能戒愈魔性,便是辜负了母亲将他带出地底的一片苦心。他若不肯乖乖听话,便是让母亲白白死去。 他的存在即错。 从说教到训斥再到挨戒尺关禁闭,灵冲越管教他,他心中的愤怒便越炽烈难熄。 回忆飘得太远拱起了火气,贺兰越无声睁开眼睛。 他看见“灵冲”坐在他床边,娓娓为他念着故事。 月光透过窗柩照进半窗,冷白的月色哀哀凉凉,只有案几上点着的一豆灯火,在满室凄清中撑出一片温暖角落。灯火之下,他师尊闲静地坐着,修长的指间捧着一卷书。 他低着眼睛,睫毛在鼻侧投下一片阴影,半晌不见眨动。乍看之下,仿佛与从前一般无二。灵台波静、玉山不动,何似俗世庙宇中供奉的神像,就那样高坐在上,无悲无喜、无心无情地注视着来来往往向他求告的信众。 但他眨了眨眼睛,一种说不清的温柔与专注在眸子下流转起来,木人石心的神像染上三分活气,成了可与人说笑的谪仙。 贺兰越静静看着坐在那里的白衣仙者,似乎想看透那层皮囊,看看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多可笑,这个冒牌货竟觉得摆几幅冷厉的表情,便能学出灵冲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淡嫌恶与不近人情。 又或许,对方从来没有想过认真伪装。 藏在那副皮囊下的本性像是一盏点在密室内的烛火,光芒透过密封的窗扉洒向外界。站在屋外之人透过朦朦胧胧的窗纸观照那盏灯火,蒙受了一点光亮,感受到微末的温暖,听见了屋中隐隐约约的喧嚣与热闹,便觉得那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就能彻底触碰到那抹温暖。 贺兰越望着灯火,向着光的方向凑近了一点。 清润和缓的声音忽然停住,又一篇故事念完了。书页轻轻翻动,贺兰越蓦然回神。 少年的手已经探到床边,一瞬间贺兰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刹时停住。 他眯了眯眼睛,将烛火挡在睫毛之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臂,翻了个身,将那只妄动的手压到枕头之下。 都是无用的东西。他不需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雪崩 房间中的少年呼吸逐渐变得轻而匀长,顾云庭讲故事的声音也渐读渐低,在又一次扫了床上的少年一眼后,他彻底收起书卷。 睡着了。顾云庭如是判断。 多坐一会儿之后,顾云庭无声推门离开。将贺兰越哄入梦乡不代表他今晚的事情结束了。 夜至子时,来往穷北冰原的散修已走得干净,要出关的北上霜雪里,赶入关的喜泣归故乡,陵应崖上现在只剩下道云宗与昆仑宫两方人马,以及数以百计即将被流放的“孽人”。 夜间霜寒,苍茫的高山之间又飘起雪花,厉风刮过峡谷尖啸如恶鬼的哭嚎,钻过人腿间时更是让人打起摆子。混血们被驱赶着排成三列的长队,然而许多人像是被吓僵的绵羊,惊恐而呆滞地粘在原地,只有被人强行推搡着才能挪动脚步——实在是无法不惊恐,无法不恐惧,万丈深渊如同一张巨口张在他们眼前,深渊之中江水怒腾,而他们等下就要颤颤巍巍地从这张巨口上方走过去。 顾云庭立在冷琼苑中,远远瞩目对面山上的情况。队伍逐渐成型,长长扭扭,弯曲如蛇,练无意站在队伍最前面,红衣在雪夜里成了最醒目的标识。他打出两团浮火,浮光一晃,驱逐正式开始。 游蛇般的队伍缓慢蠕动起来,带着一队幽魂般的人们迈向穷北未知恐怖的命运。 然而命运从不如期而至。顾云庭眯了眯眼,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看错了,但现实很快证明他所看到的不是错觉:光桥架在连琼峰天门上的一段消失了! 蒙蒙的青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散。从发现问题到情况蔓延到队伍脚下不过瞬间,虹桥似被人一笔抹去。顾云庭还没来得及向温子服和练无意发出提醒,走在最前的十几个混血就已经摔了下去! 惊恐的惨叫惊彻峡谷,又转瞬被江涛声吞没。 顾云庭脸色剧变,立刻转身冲向后山的戍雪大阵。 嵌在山壁中的法阵此刻全部亮起,雪白的纹路布满裸露的山岩。雪光在月色中微弱地闪烁着,仿佛一个人被扼住喉咙,正在竭力喘息挣扎。 一个黑色的小型法阵压在大阵之上,就是它扼住了戍雪阵的运转,经流的灵力悉数被它触手般展开的阵网攫走。 它的阵纹漆黑、臃肿又粘稠,延展的脉络像是包吞了活物,恶心地蠕动着,仿若一只水蛭趴在雪色的大阵腹心,咬紧不放,死死缠绕。 顾云庭脸色发白,用若虚试探性拨了拨那黑色的阵法。剑尖触碰到黑色法阵的瞬间,顾云庭感受到戍雪阵也在颤动。没办法强行拆除,除非他想把戍雪阵也一起毁了。 想要拆阵只能通过一点点破解,然而这样小小一个阵法,既要压制与雪山共脉的大阵,又要在设阵和未激发时瞒过他的耳目,复杂程度可想而知,根本不是一时片刻能破解的。 顾云庭脑中不由浮现出贺兰越下午漠不关己、仿若无辜的模样。没有人偷上过连琼峰,更没有人偷摸到后山,眼前一切除了贺兰越还能是谁干的! 顾云庭心中如焚,却顾不上把贺兰越从床上揪起来。现在最要紧的根本不是让戍雪阵恢复运转,而是,陵应峰所在与连琼峰一样——是一座雪山。 平日里屠别关人迹罕至,自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此刻数百人聚在陵应峰上,今夜落雪,本就不是平安之相,如果人群又因为恐慌骚乱,那么就时刻都有可能发生雪崩! 顾云庭表情分外凝重,不再耽误任何时间,从虚空抓出兜帽披到身上就奔向陵应峰。 * “长老!” 光桥溃塌时押队的道云弟子反应不及,三三两两掉了下去。好在能参与押送任务的弟子皆是门内精英,纵使事发突然,但在被江水卷走之前全都御起法器重新升空,逃过一劫后,他们迅速向领队的练无意靠拢。 练无意悬立于风中,衣袍猎猎,身姿骁长,展开的双臂下各拎着一个险些摔死的混血,但他那双虎豹一样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脚下翻腾不止的山江。 今日屠别山中风急奔啸,江涌如怒,潮头翻搅着碎沫,人掉进其中一卷便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练无意英武的脸上血色褪尽,两唇几乎惨白。他有一刹似被人夺了魂窍般僵硬,但转瞬就恢复神志,煞气浓重地掀起眼皮,凌厉的视线投回陵应断崖,喑哑命令道: “回崖!” 陵应崖上已乱作一团。 生死关头从桥上逃下来的人,连滚带爬地冲进队伍里。有人跌倒在地手脚并用也要极力远离悬崖边缘,有人四肢瘫软逃出生天后委地不起,有人无法平静拉住周围的人絮絮叨叨地控诉。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前面的人掉下去了!” “桥没了!走着走着忽然桥就没了!” “他们,他们就是要杀了我们!说什么要把我们送出去,都是骗人的!他们就是要杀了我们!” 神魂未定的人惊惧交加,愤怒的控诉声嘶力竭,人群紧张的情绪本就已绷到极限,而今轻轻一推,顷刻全盘崩溃。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奔逃转眼就演变成骚乱,押队的道云弟子竭力想维持秩序,但灵剑在鞘,不敢擅动,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潮,显得力不从心。 终于有弟子忍耐不住,拔剑出鞘,试图用武力威胁让人群冷静。 长剑清光凛凛,一路来养成的畏惧,止住了人群一霎。然而紧接着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跑出去就能活命,快跑啊!” 一瞬间,刚刚还令人畏惧的灵剑,在只想活命的人眼里成了孩童摆弄的玩具,冻结的人潮重新向着拦路的道云弟子翻涌。 “退后!”那弟子也红了眼睛,剑锋迎向冲来的人群。 “不可——!”温子服从队尾匆匆赶来,但为时已晚。 血从胸膛飙出,温热的躯体倒下,腥色与被践踏成泥污的脏雪混到一起——局面,彻底无可挽回。 恐惧早已铺好爆发的底火,此刻愤怒与仇恨更如一滴热油入锅。温子服一边洒出法宝维持局面,一边眼皮狂跳。 要被押送出关的“孽人”不只有尚未发觉自己血脉的混血,其中不少混血正是因为已开始修炼,才露出端倪,被“猎孽人”擒获。他们论起修为与道云宗精英弟子不相上下。 这些人身上本该都设有封印灵力的禁制,然而就在刚刚,温子服余光瞥见竟好几人摆脱了禁制,与道云弟子打斗起来,为同族开路。 一切失控也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理智与秩序荡然无存。呐喊声、哭泣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 场面混乱不堪,忽地有人惊呼—— “山塌了——!” “是雪崩!!” 群情鼎沸之中几声呼喊不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但紧接着,崩雷般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从众人头顶传来,不可抗拒地压过了一切人声喧杂。 万顷朔雪,迸倒如倾。雪浪排山倒海地席卷而下,恍惚之间仿佛整座山都在震颤,巨鸣响到极致,反而让人感觉世界重归寂静。 修者修道,以近天地,然而天地显威,方知人之所能,何其渺渺。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望着千年积雪似怒涛奔流,从山巅俯冲直下,冲到眼前,只不过需要一息、一瞬。在最后的刹那,有人木然地仰着头,看着灾祸从天而降,有人发疯一样向山下奔去寻求一线生机。道云与昆仑的弟子不约而同御剑而起,急急冲向崖外希望可以逃出雪崩的范围。 大难临头之际,有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停了?停了?!” 只见磅礴的雪浪,好似脱缰的骏马被人拉住了缰绳,齐齐刹停在空中。 然而,还没等众人脱离震惊开始欢喜,停住的白色洪流再次滚动。 只不过这次雪涛倾泻的速度变得很慢很慢,像是挂在杯壁上的水珠,一点一点,缓慢而低速地滑向底部。 这给了人们喘息的时间。 “劫煞!” 飞回崖的练无意一把掷出自己的本命法宝,煞气缭绕的黑刀在空中分成七柄,快速旋转起来,煞气由刀锋喷薄而出,织出七片圆形的结界,消融雪花。 而回过神来的“孽人”们发现:陵应崖上清空了!看管他们的道门中人都飞到了断崖之外,现在,此刻,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逃跑! 意识到这一点的“孽人”争先恐后地奔向陵应崖外。 温子服无奈地看着人一个个从自己身边跑过,却无暇拦下。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碧绿的圆形种子,撒到地上,种子落地立刻开始生长,粗壮的藤蔓破种而出,但长出的藤蔓没有伸到逃跑的人脚下,反而向上结网,编织出一个个绿色软笼。 温子服一脸纠结地挥挥长袖,招呼周围跑不动的人:“躲进来!” 跑的跑,哭的哭,尖叫与慌乱之后,千钧巨雪终于轰然压下。 一切都被寂静淹埋。 …… 顾云庭在一块山壁后落下。披着兜帽的雪白身影晃了晃,撑住了旁边的山壁才没有摔倒。 他将额头枕到自己手背,闭上眼睛低低喘气。强行拉住雪崩的落雪透支了他的灵力,现在他感觉一阵阵的恶心。 若非这具身体修炼的功法合适,冰雪同属一系,今天他能否拖住那落雪一时片刻,还是两说。 勉强调匀气息后,他扒了扒山岩,却没用上力。仙者贴在石壁表面的那只手正不受控地颤抖着,整个手背青筋凸起,其余地方却是骇人的苍白。 顾云庭努力半天,只碰下几捧扑扑簌簌的石屑。 落石又窸窸窣窣地滚过来,顾云庭垂眼看着那几颗小石头在他脚边摇摇晃晃跟卖萌一样,低叹一口气,干脆放弃站直的想法,手臂一松,整个人软到冰凉的石壁上。 他靠着山岩,抬起手腕将五彩绳举到眼前,灌入最后一缕灵力。 赤红的坠子微微摆动,顾云庭扫了一眼就放下。他没细看朱砂坠究竟指向哪里,但肯定不是连琼峰。 顾云庭枕着山岩,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里,低微地从嗓子里发出两声冷笑。 他现在只想干一件事——就是逮着贺兰越那个小兔崽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责打 顾云庭在陵应峰一条小路上堵住贺兰越时,他正从山外回来。 少年一身劲装,神情淡淡,在倾斜的山径上如履平地,平静淡然得仿佛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看见顾云庭身影从小径尽头出现,他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前,丝毫没有被抓住的心虚。 顾云庭立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着贺兰越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少年来到他面前,两眼一垂,又将情绪藏得干干净净。几角雪片飘过,被少年拂动的发丝留住,亮晶晶地挂在乌黑的发梢随风摆动。 贺兰越顺着夜风开口:“师……” 顾云庭只听了一个音节,转身就走。贺兰越止声,掀起薄薄的眼皮,扫了眼前面萧疏的背影,沉默地跟了上去。 顾云庭带着尾巴走到了山下的峡谷。高山飘雪,山脚却因为春暖已生发绿意,两岸芦苇长得茂盛,夹着奔流的江水,若是遇到风和日丽的时候,必然也是一番美不胜收的景色。 可惜今夜只有惊涛拍岸,怨风如哭,顾云庭沿着江岸一路行走,直到破碎的青光与陵应崖上雪崩后零星的灯火在视野中变得清晰。 他仰起头望向那残破的光桥,还算平静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今晚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贺兰越来到他身边,没有看天,而是看向脚边不断打湿岸石的江水。“不过一些肮脏的混血,师尊在意吗?” 贺兰越忽地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顾云庭召回游出的若虚,低下目光,眼中露出淡淡的冷意。“你不用说反话。” 贺兰越不作声,收回撑地的单臂,将身子跪直。他刚才膝弯狠狠挨了一下,若虚敛了剑气,但薄细的剑身打下去又快又急,抽到骨头上钻心的疼。 “你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救他们。但是,”顾云庭提着若虚,脸上终于显出厉色。“你就不怕出了意外,把他们全害死吗!” “不会出意外。”贺兰越好似免疫了疼痛,回答得淡然而笃定。 顾云庭哂笑。 “是啊,你都算计好了。”他转过身,绕着贺兰越迈步,“停掉戍雪阵,堵死他们的生路,逼他们破釜沉舟和道云宗的人拼命。开关前的几日连续飘雪,山顶积雪深厚,几百个人在山下一起乱起来,声穿云霄,大概率要雪崩。而若是雪崩,我不会坐视不理。但道云宗和昆仑宫的人不知道我会管,事发突然,人都会趋生避死,所以他们弃山而去,让你的同族有机会逃跑,是不是?” “驱虎吞狼,借风使船,你可真是神机妙算。” 顾云庭说得动气,又抽了贺兰越一下。 “但我若是没拉住呢?陵应崖上那些人,那些你心心念念想救的人,全部都会死!再如果,事情不像你计划的一样,根本没有雪崩,那么你猜两宗会如何镇压暴乱的‘孽人’?嗯?” “就算——现在一切如你所料,但那些掉进江水里的人呢?他们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却全因为你的计划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未必能找到!” “用人命去算计,你良心能安吗……贺兰越?!”顾云庭双唇轻颤,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声音哑涩地吐出这声诘问。 他每质问一句,若虚便在贺兰越背上重重抽一下。 灵剑敛去剑气,平直的剑身极长极硬,携着风打下去,抽出啪一声脆响,收回时剑身却又如同主人苍白的手腕一样无声颤抖。 贺兰越一声不吭,挨到责打暂停。他从胸膛中长呼一口气,重新挺直腰望向翻腾的江面,他目中雪亮毫无悔过之意,也不见狂悖,只有一片平静的淡然,仿佛一切理所应当。 “他们死了,其他人却因他们而获救,他们死得其所。” 他话甫一说完,背上便又狠狠挨了一下。 这一下极重,剑气也未收,少年的后背登时渗出血来。 顾云庭收回若虚,执剑的手微微颤抖,他想对贺兰越说什么,却感觉胸口剧痛,猛地捂住嘴咳了一下,同时耳边传来虚幻的碎裂声。他摊开手掌,发现自己掌心摊着一捧晶莹的玉屑。 贺兰越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低声去问:“师尊?” 顾云庭没睬他,扬手将冷玉碎屑丢进足边的草地,他运起灵力强行平复心绪。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他轻轻喘了口气,将灵力透支后不断涌起的恶心感又压了下去,垂下的目中沉着一层哀怒。“你凭什么替他们决定自己的生死?” 贺兰越听完顾云庭的话,竟然低笑。 “师尊,你觉得这些人出了屠别关能有几人活下来?不足十之八九而已。没有御寒的衣物,明天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当中的一半就会和冰原永远融为一体。熬过来第一夜,穷北妖物横行,没有修为的人很快会成为妖兽的腹中之餐。然后,躲过了妖袭,躲得过身边人吗?”他嗤笑一下,“在那种地方,人已经不能算人了。更何况——我们本就是‘孽人’。” “生极哀苦,死若微尘,我之奈何?” “闭上眼,将他们送去穷北,任他们自生自灭,管它风雪侵人,还是饥寒交摧,只要不死在‘我’面前,皆是与‘我’无关。眼不见,即为净。” “这——就是‘圣人慈悲’?” 贺兰越掷地有声。 “以一命换百命。纵使他们活过来站在我面前,我也会说,你们死得太值了。” 啪——!! 顾云庭又抽了贺兰越一剑,捂住胸口,竭力压制住咳嗽的欲.望:“几十条人命,你却说‘死得值’……他们生机微茫,不代表你能痛下杀手!人若想求生,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会努力抓住活下去,你自作主张,彻底断绝他们的生路,还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吗?” 灵剑打在身上,贺兰越后背已经血迹斑斑,但他仿佛没有痛觉,对顾云庭的话也充耳不闻,只是低下头呢喃一句。“你果真是个好人……” 顾云庭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师尊,你真是……”贺兰越又抬起头,斟酌起用词,“好天真。” 少年跪在摇曳的苇草之间,满天飞琼洋洋洒洒地飘舞,好似十月的芦花,卧巢的鸟雀被一连串变故惊飞,振翅斜上悬崖,贺兰越仰头望向远去的飞鸟,眸中倒映着云河星月。 “师尊,这世道就是人命如草芥,一株灵草可引好友反目,一场误会顷刻能让人万劫不复。‘恶当斩,孽当诛’,但何为恶,谁为孽,又由谁来定?修道之人,谁不是满手血腥,杀人如麻?” “师尊在这个位置上,今后要杀的人,恐怕比之我今日,只、多、不、少。” “师尊要早日习惯。” 贺兰越说完便感觉颈后袭来一道冷风,他闭上眼,那寒气却在最后一刻停住,只削下半截浓密的马尾。 “……” 贺兰越眼睛睁开一隙,默默等待责打继续,却听见顾云庭又咳了一声,随后就是良久的沉默。 沉寂未持续太久,顾云庭收起剑从贺兰越身后绕了出来。 他来到江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立着。江岸风大,却吹不起遮掩他面容的兜帽,雪花落到霜色的斗篷上很快消融不见。顾云庭立了不知多久,或许有一盏茶,也或许是一柱香,总之,在贺兰越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顾云庭忽地轻叹。 “我再打你也不会悔改。” 贺兰越不置可否地垂下眼。 “你说得不错,谁若说自己剑上从不见血,是伪君子。” 顾云庭回过身来,薄雾掩去了他的面容,唯有声音流露出他的真切。 “但是,小越,没有人有资格左右他人的生死。” 他缓缓道:“人能舍生取义,却不可被他人妄夺性命。今日用几人换几百人,你觉得自己是英雄。明日若要救千人,那你便觉得百人也杀得。到以后,千人、万人,于你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数字,只要舍得,活生生的人命总能换回‘值得’的东西。” “但,帐不能这样算。人命至重,生难杀易,一人因你而死,实与千百人无异,”顾云庭沉声。 “‘诛一人,所以全千万人,岂以多杀为能,以嗜杀为贵’?今天你把我扯进你的算计里,我不与你计较。但是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从前我没有教过你,所以今天是第一次,我不多怪你。” “但从今以后,你若再犯……”他声音停顿了一下,终是没有说出更狠的话,“我绝不会再管你。” 说完顾云庭似乎有些疲惫,他轻声对贺兰越说,回去禁足吧,然后便挪起步子,轻飘飘地离开,不再管贺兰越的反应。 斗篷垂落的下摆拂动草尖发出簌簌的声响,贺兰越眼皮没由来一跳,胸腔里不知为何弥满出塞满缝隙的涩意,他抬起眼抿了抿唇,对着离开的背影低呼:“师尊。” 顾云庭没有回应,贺兰越淡漠目光完全抬起来,他声音欲启,嗓间却突然一窒,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他盯着顾云庭的背影,薄唇抿死,两只手攥出青筋。直到那个霜色人影几乎走到视野边缘,贺兰越才扬起冷淡的声音,像往常每一次见顾云庭时一样,喊道:“师尊。” 没有回头。 贺兰越膝盖一挪,碾碎身下的草叶,目色压沉,吐字冷厉:“师尊!” 但是离开的人影依旧没有回头,一步一远,渐行渐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谈话 顾云庭再次与贺兰越见面是陵应雪崩的七日后。 贺兰越方结束禁足,而他刚从伏黎城回来,找了一趟温子服。 因为要清理崩雪,重修陵应崖,道云宗暂时在伏黎城驻扎下来。一边主持重修,一边盯着逃跑混血的追捕进度,外加与昆仑宫扯皮,温子服忙得焦头烂额,打理精致的小胡子都变得有些毛燥。 顾云庭到时温子服刚踏着太阳从外面回来,他看见顾云庭显然十分意外,但很快引着顾云庭去了自己书斋。 顾云庭未坐,直接说明来意:要流放的“孽人”悉数逃跑,皆因戍雪阵意外停转,事因在他,此事若要追责,温子服只管如实将他报上去就好。 温子服听完却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为顾云庭斟上茶,完全换成闲情待客的姿态,全然不见连日奔忙的疲惫,他慢悠悠回绝说,不打紧,不打紧,万事不如长老重要。 他这话说得奇怪,顾云庭自然要问。 他一问,温子服笑得也奇怪:“临行前,掌门嘱托温某两件事,一是此行押送‘孽人’,务必看管到位,莫生意外,伤到沿途百姓;二便是要我到屠别山看一看,看看有没有人包藏祸心、暗中作乱,确保长老你的安危。‘一’办得好不好,全凭温某自己做主。‘二’若是办不好,掌门师兄便点了我的药园子。” “这两日,昆仑又嚷嚷着要上连琼峰查看,我把他们摁住了,”他继续笑,眼睛里的探究露出来。“戍雪啊,你到底什么身份,温某也有些好奇了。” 顾云庭略略蹙眉,昆仑宫对连琼峰穷追不舍背后必有主谋,但器灵存在实属秘密,不易多谈,只能提醒温子服,再劳烦他多加费心,温子服见他对后一个问题避而不答,连说自然自然,跟着也转了话题。 温子服说:“确实有事要麻烦戍雪。” “先前温某拜托戍雪照顾的弟子,练澄,那天夜里也掉进了江中。这几日我们一直在找他,但一无所获,交给他的通讯灵蝶也完全没有反应,我师弟简直急得快要失心疯。” 温子服叹口气:“虽然我劝他说澄儿向来出类拔萃,即便坠江,修为自保也绰绰有余,但终究切肤之痛,旁人难感。戍雪常居屠别,对这一带山川地势更为熟悉,还劳烦戍雪多留意一二。” 顾云庭答应下来。这几日他本就一直在沿着江流寻找,他想给坠江之人修个坟茔。 这些人皆因贺兰越而死,贺兰越毫无悔意,那他身为师尊,总要做些什么弥补。虽然对死者说补偿很可笑,但起码可以为他们找一块安眠之土,奉上祭品,勉强告慰。 然而江水湍急,人掉进里面,几个浪头可能就已经到了百里之外,他寻找多日,遗体只找到四具,多的是一只鞋、一条发带,一片扯碎的衣角,孤零零搁浅在江边的礁石上。无名无姓,不知来处,只能合在一起立一个衣冠冢。 顾云庭从伏黎城回去时,又买了一些祭品,走到江边,却看见今天坟前腾着烟。 火光在铜盆里燎,火舌一卷便吞了丢进来的黄纸,没烧净的纸钱打着旋混着烟向上飘,少年压压火,又丢了一沓进去。 贺兰越注意到旁边的动静,转过头轻轻喊了声师尊。 顾云庭垂视他,贺兰越也跟着垂下眼皮,目中冷然的锋芒遮掩干净,在顾云庭注视中,缓慢眨了几下睫毛,竟显出几分垂候训导的可怜。 “……”顾云庭静静看着他,想看他有什么话说。 等待半晌,贺兰越却始终一言不发。顾云庭默然,瞥开了视线,不再给他机会,放下祭品自己走了。 顾云庭一走,黑衣少年又抬起眼,定在原地望着师尊一步步走远,然后低头看看铜盆里的火,又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草地,转回头拂去了被风吹到墓碑上的纸灰,盯着自己沾灰的手静静出神。 * 屠别山一处山洞,岩壁干燥,地面被人清扫得干净,顶部有一个天然的缺口,泄下天光万缕,将洞穴照得亮堂堂。 洞穴深处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 “小兄弟你没事!你几天没来,我还道出了什么意外!” “禁足了几日,没什么事。”贺兰越从外面走进来,面无表情亮亮手里的食盒。“给你带了点东西。” 洞内岩壁前放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他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伸得笔直,肩平背阔,有一副强健的好体格,浓眉亮目,气血充足,额侧卷曲的刘海在阳光里分翘。 “喔,好香!”练澄不多问贺兰越因为何事禁足,动了动鼻子,露出个笑容。他就坐在地上等贺兰越走过来——实在是没办法站起来,他从千丈高空摔下来,虽及时调用灵力保住了性命,但是摔断了左腿,被江水拍在岸岩上动弹不得,被贺兰越找到,才安置进附近山洞里养伤。 练澄掀开食盒盖子,香味失去阻挡,腾地钻进人鼻腔。两层的食盒装了烧鸡烤鸭、清炒时蔬,额外还配了下饭的主食,四菜一汤,五味俱全。 “这么多?谢谢你啊,贺小兄弟,”他抬头看看贺兰越,“一起吃?” “我辟谷了。”贺兰越淡淡道。 “我也辟谷了,但人嘛,吃饭不止为了填饱肚子,更为了心情好!”练澄浑不在意。 他本性热情豪放,但近一段时间,先是骤然发现自己血统有异,接着就被逐出师门流放万里,逃过一劫后却又断了腿,再少年开朗也遭不住这一连串的变故,这些天躲在山洞里,断腿伤痛,孤身孑影,活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现在见到活人,才觉得天边放晴,断不肯轻易放过。 “陪我吃点儿,来。”练澄拿起筷子递向贺兰越。 贺兰越低头看看,没再拒绝,屈膝坐到练澄旁边,从食盒里拿出个白面馒头,信手掰下一块放进嘴里。 练澄吃饭并不专心,边吃边想扯着贺兰越聊天。 他之前在自己门中是大师兄,后入门的弟子他要担一半教导的责任,他看着贺兰越,忍不住就想起原先师门里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师弟师妹,话匣子不由敞开。“你多吃点,我和你一样大时,比你高一个头。” 他说着,伸手去拨拉贺兰越脑袋后只剩小半截的马尾,贺兰越刷一下偏头避开,拧回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练澄毫不尴尬,收回手撕下一条鸡腿,边吃边看着贺兰越吃。贺兰越吃东西也是一股超脱物外的淡漠劲,撕一块,放进嘴,咀嚼三下,然后咽下去,全程平淡无波,眉毛都不带动一下,仿佛在处理既定的事务,让人怀疑就算把他手里拿的东西换成石头,他也能照样吃下去,并且毫无波动。 练澄看了一会儿,歪歪身子,凑到贺兰越脑袋旁边:“干吃馒头,有心事啊?” 贺兰越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个反应,很明显,他说中了!练澄顿时来了兴致,他身子更歪,怂恿道:“说说,嗯?和我讲讲——我之前在师门里是‘知心好师兄’,有什么烦恼,和我一说,顿时少了一半!” “没事。”贺兰越冷哼一声。 脸色可不像没事,练澄既郁闷多日,又看不得人别扭往自己肚子里咽,自然不肯放过他。“好兄弟,你可怜可怜为兄,为兄这几日一个人在这里,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又什么话都不肯说。” 贺兰越寒着脸沉默,练澄就怂恿不停。 他一会儿循循善诱,一会儿扯嗓央求,饭没吃几口,三百六十度在贺兰越脑袋边叨叨。 “……”贺兰越默上加默,终于垂下眼,也不知是被说动,还是被烦的。 他看着掌心被人掰掉一块又一块的馒头,支起一条腿,将手臂搭到膝盖上。 “一个人从前与你亲近,现在不理你了。”他转转手腕,问,“怎么办?” “这个嘛,”练澄想了想,“要看你想不想对方像以前一样待你。” 贺兰越又沉默了。 练澄震惊。 这个问题不是最基础的吗? 这都能难倒贺小兄弟?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贺兰越说话,于是一拍自己没受伤的大腿,替贺兰越决定道:“我就当你‘想’,你要是不想,问我干什么!” 贺兰越不置可否。 练澄清清嗓子:“凡事我们不必先反思自己,可以先想想是不是对方变了。” 贺兰越淡淡道:“他没变。” 练澄点头:“那我们再想想,你们之间有没有误会?” 贺兰越顿了一下。“……没有误会。” “嗯嗯,”练澄赞同两声,然后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反思一下可是自己做错了事?要是错了就低头认个错。” 贺兰越复又淡淡:“我没错。” “……” 练澄无语。 练澄凝噎。 练澄无语凝噎。 他干笑两声,拍拍贺兰越肩膀:“贺小兄弟,你要知道,如果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不是你错,你也要学会认错。” “不是,”贺兰越猛地皱眉,忽然有点烦,“是我师尊。” 练澄一下子缩回去,非常尴尬地摸起自己鼻子。 “哈哈……”他笑得更尴尬,笑完一抹脸,恢复情感大师的姿态。 他又拍拍小兄弟肩:“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之前我师尊要是生气,只要踹我两脚,气就全消了。” 说完练澄忽然有些惆怅,人家在和师尊闹别扭,自己却是个被逐出师门的,实在说不清谁的处境更惨。 他头向后一仰,枕住石壁。 “你回去说两句好听的,撒个娇,师尊能和你计较什么。” 贺兰越目色发沉,脸色更难看了。 练澄侧头看看贺兰越面无表情的脸,挠了挠下巴。“算了,小兄弟你看起来也不像会说什么好听话的样子。” 他又坐直了,给贺兰越出谋划策。 “你不会说,就送礼。以礼代情,以物言心,你师尊自会明白你的心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送礼 顾云庭又奔忙了三日,回到连琼峰发现自己房间被人打扫过一遍。 他落脚轻轻,连琼峰上只有他与贺兰越两人,谁曾来过,不作第二人想。 顾云庭目光寻梭一周,看见一枚戒指躺在自己书桌上,下面还压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顾云庭微微眯眼,拿起那枚储物戒指,在指间捻了两下——贺兰越新铸的? 他想着,又拿起桌上的纸,一边打开,一边给戒指注入灵力。 字骨锋锐的墨字在他眼前展开,戒指里的东西也一股脑掉出来。 各类妖兽残肢一瞬间堆满了顾云庭书桌。 将其概括为残肢或许有些冤枉,但不能说不准确。好一点的,兽角、兽皮、断爪、剔鳞,不堪入目一些的,胆囊、胃袋、左心、右肺,各色外肢内腑,被人分门别类、清洗干净捆在一起,有颗心脏还在怦怦跳动。 妖兽腥邪,即便洗去表面的血污,小山似的堆在一处依旧血气滔天,熏人作呕。 顾云庭表情有些空白,手中的纸被他捏出褶皱。 纸上细细列明了各个妖兽的死法与用法。 “紫阳豺。畏水而喜火,死于焚则生异丹,可引雷火……” “庀羊。生斩其足,蹄磨齑粉,制符之常用……” “碧月鹿。目可入宁神之药,角可分南北之辨,颈血使人忘忧,碧心令人定魂,六腑制浆,炼器之上材……” “……” 总共有二十几行细目,顾云庭呆滞地拿着两样东西,一颗眼球从书桌边缘滚了下来,咕噜噜地滚到顾云庭脚边,撞到靴子才停下。 顾云庭低下头,它含情脉脉地与顾云庭对视了一眼。 “阴虺之目。淬火七七四十九周,镶器中,可破幻象。” 紧闭的木窗被人敲了敲。 贺兰越一个翻身下了床,两三步来到窗前,摘闩、开窗,一气呵成,但窗页刚向上掀开一条小缝,一枚黄澄澄的戒指便滑过窗框飞了进来。 “!” 小东西先在窗框上弹了一下,接着又轻又快流星一样跳向地面,贺兰越不假思索,压身一捞,救回掌心。 再回头,方才窗前飘过的霜色衣角已消失不见。 没有收。 贺兰越看了看手里被人丢回来的小玩意,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为何不收? 他注视了许久空荡荡的院子,才重新缓缓关上窗户。 戒指被退回后,贺兰越又躲了起来,神出鬼没,行踪莫测,不和顾云庭碰面。顾云庭也没去找他,本事那么大,哪里用得着他找? 他也很忙,这些天来,除了搜寻坠江之人以及练澄的下落,顾云庭没有停下探索冰原的进度。灵冲没有留下记忆给他,他只能自己一处处探索穷北。他不允许自己对身边如此重要的地方知之甚少。 这处洞天顾云庭已经进入了将近一个时辰,一路绿草如茵,却基本没发现中小型妖兽的痕迹,只有一些灵花异草和未通灵性的奇兽。这种情况说明,眼前的洞天极有可能是某只大型妖兽的“洞穴”,顶端的“霸主”霸占了绝大多数资源,不允许其他竞争者踏足,只有毫无威胁的小东西可以寻隙偷生。 顾云庭隐藏起气息,继续深入。没走太久,他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气。 他神情不动,循着血腥味向气味来源寻找,很快来到洞天深处。 深不见底的湖泊像一块青玉镶嵌在山野之间。整座湖泊曾经归某个庞然大物所有。 而现在,曾经的霸主倾覆在地,生死一线。巨兽腹部被人划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破开的肚腹兜不住内脏,鲜血淋漓地淌出来,流满草地。 一双玄履浑不在意地踩在粘稠的血泊里,轻盈地迈开步子,走向兽头的方向。 妖兽急促地喘息着,四肢被术法禁锢在地,无法动弹,庞大的身躯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瞳孔里一点点倒映出死神的身影。 黑衣少年冷漠地站在它身前,少年的身形与妖兽山丘般魁梧的身躯相比可称渺小,一颗头颅就与他整个人齐高,但此刻,山丘般的巨兽倒下了,他垂下眼,正好俯视猎物临死前的恐惧与愤怒。 贺兰越提起刀,找准了位置,脱手一掷,短刃噗嗤一声插进妖兽脖子正中。 血瞬间飙射,妖兽剧烈挣扎起来,短刃扎在它颈间宛若孩童的玩具,呜咽般的声音从豁口的气管吹出来,贺兰越毫无感情地抬起腿,一脚踹在刀柄上。 咔嚓——巨兽的颈骨应声折断,头颅血丝黏连着与身躯分开。 腥臭的黑血霎时如雨落下,淋了贺兰越满身,被砍下的脑袋笨重地滚向远处,滚了一滚半后重重砸在地面。 贺兰越用无名指抹了抹嘴唇上的血,俯身捡起自己的刀,然后准备去拿战利品。 但他刚转过身,蓦地瞳孔一缩,定在原地。 山林草木间,一道霜色人影缓缓摘下兜帽,与他四目相对。 顾云庭把狰狞的妖兽脑袋和完全变成个“小血人”的徒弟一起拎了回去。 他让贺兰越等在院子里,用灵力快速催热了一盆洗澡水,然后把贺兰越连人带衣服一起按进水里。 第一遍,整盆清水瞬间泡污,血色如黑墨浓稠。 第二遍,黑色褪去,满盆猩红翻涌。 第三遍,颜色总算变淡,水波荡荡,浅红轻染。 被洗澡时少年一直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狼,任由顾云庭摆弄,让抬爪子就抬爪子,让低头就低头,头发洗干净了,贴在脖颈两侧湿淋淋地滴水,扔给他一块长巾,自己就包住头揉搓揉搓揉搓。 他搓了一会儿停下,从长巾底下抬起头,幽幽地露出眼睛,一言不发地等着下一个命令。那双眼睛像是被水涿洗过的黑曜石,乌黑而幽沉,直勾勾望着人时,仿佛看进人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但顾云庭对他这种眼神几乎已经免疫,他从贺兰越头上揭下长巾,白色布料上除了湿痕没有颜色,顾云庭终于满意,松口道:“脱了衣服,自己洗干净。” 贺兰越不出异议,如是照做。 顾云庭目光却忽然一凝,扳住贺兰越肩膀:“等一下。” 只见贺兰越背上早就应该愈合的伤口,不仅没有好,反而显出感染的迹象,伤口中心红肿溃烂,刚刚又泡了水,碰一下不知道有多疼。 “……”顾云庭沉默,又把人拎到床边,翻出了药膏。 他虽然打了贺兰越,但打时刻意收敛了若虚的剑气,只是一些皮外伤,以贺兰越的体质,稍微上点药,即便不上药,只要注意休息,伤也早该好了。 除非根本就没有处理。 他轻拍贺兰越肩膀让他弯下腰,泛红糜烂的伤口连成一片呈在眼前,顾云庭一时不忍下手。 他不敢碰贺兰越的伤口,只能将手搭在少年肌肤完好的肩膀上,皱起眉:“怎么弄成这样?” 贺兰越裸着上身,手肘分开撑在两侧大腿上,回答的风格一如既往:“没事。” “……”顾云庭准备清理的动作被这话顶得一顿,他垂下目光,“没事就自己上药。” 少年顿时像被人掐了声带,不再说话。 顾云庭暗叹一口气,从掌心凝出冰刃,当作穿越前医院用的无菌刀。 他坐在贺兰越旁边,将找出的纱布裁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方巾,然后浸到烈酒里。 顾云庭动作很轻柔,先用刀去除坏死的地方,再用浸过酒的纱布擦拭,最后敷上药膏。 但再轻柔,也还是会疼。 只是贺兰越一声不吭,垂着眼睛,缄默以对,仿佛受伤的不是他,刀割在身上的也不是他。 顾云庭知道贺兰越早慧,无论是寡言淡漠,还是叛逆执拗,都是他早慧的一部分,他可以把贺兰越当小孩照顾,心智上却不能将贺兰越当做寻常小孩对待。 眼前少年袒露着后背,骨架与记忆里相比,更褪去圆柔的稚感,向着硬朗的模样发展,肩膀许是宽了一寸,皮肤下骨骼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先前日日瞧在眼皮底下,察觉不到这些微末变化,几日不见,再见仿佛小树偷偷抽长一节。 一片沉默里,顾云庭又看向门口妖兽的头颅,那脑袋太大,完整着根本挤不进门框,只能扔在门外,任它口角流血,四目圆睁,怨气满满地瞪向屋子里。 顾云庭问贺兰越:“送我?” “嗯。” 顾云庭又换了一块纱布,再问:“你送这些给我做什么?” 他顿了顿,放轻声音,试图引导:“你想什么,要说出来我才能知道。” 贺兰越却目光不抬,低着嗓子:“想送就送了。” “……” 白衣仙者闻言眼睛微微眯起,没对这个回答做评价,只是上药的动作加快了。 之后两人再无交流,顾云庭上好药,将东西一卷,丢下句话翩然离开。 “好了,你自己休息吧。” 人去屋空,贺兰越依旧没有动,他坐在床边,手肘撑着身体,双手十指交叉支到颌下,目光幽幽,望着房间角落兀自出神。 到底好了,还是没好? …… 稀薄的雾气从浴盆中腾起,修士虽有清洁术,但偶尔沐浴,人才觉得清爽。 顾云庭立在热水中,看向浴盆对面的镜子。 他还没有习惯不去注意这具身体的异样。镜子里,仙者白皙的躯体表面冰蓝裂纹密布,宛如蛛网,从胸膛到小腹,蜿蜒盘绕,整个人看起来像块被摔碎又强行拼好的玉器。 顾云庭转过身,挽起如烟墨披散的长发,水珠从润湿如墨的发尾滴下,淌到光裸的肩背,然后滚进背上巨大的裂口里,沿着缝隙,一路向下,直接从颈下滚到尾椎。 这道伤口足有寸宽,像在脊柱上直接劈开一刀,要把这具身体活生生分成两半,伤口里并无血肉,反而一片湛蓝冰透,生着丛丛晶簇,仿佛一块被凿开的玉晶矿石嵌进人身。 顾云庭沉静的目光从肩上穿过,确认后背的伤口和第一次发现时一模一样,没有扩大也没有恶化,才放下了头发。 其实他不该担心,这些伤和他之前为了取血弄出来的裂痕没有本质区别,不会愈合,但也不会恶化,只不过这道来自过去的伤口,更大、更痛,当时或许只差一步,就要器毁人亡。 穿越不包售后啊……顾云庭幽幽调侃自己,准备穿上衣服。 他的手刚碰到架子上的內衫,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慌张的“哐啷”。 顾云庭瞬时旋身,看见房间门扇正因为惯性来回晃荡。 “……” 他披好衣服追出门,不见半个人影,目光一转,看见窗框前躺着又一枚崭新的指环。 “……” 顾云庭将它拿回屋,没着急看,等把头发擦干,他才仔细检查起这次的新“礼物”。 这次戒指是银白的,表面费了更多心思镂花,注入灵力,东西也不像上次一样草率,丁零当啷一股脑掉出来。 顾云庭用神识查探,发现大大小小的各式瓷白瓶罐,堆放于戒指内部不同的区域。 他随意取出其中一瓶。 这次纸条贴到了胖胖的瓶身上,未写做法,只标明了名称与用处。 他掀开盖子,瓶子里装满蓝白色粉末,细粉之间光点闪闪,看不出原状,只能根据标注知晓是用来画符的材料。 没等顾云庭细看更多,门外传来一声恭谨的呼喊。 “仙君——” 顾云庭一愣。 辛萍的声音……之前被昆仑宫盯着,他让辛萍在家待一个月,一月之后,屠别开关,虽然贺兰越修为突飞猛进,已经不需要人专门照顾饮食,他依旧如约打开传送阵。但因为灵冲留下的恐怖印象,辛萍一向绕着他走,为何会来主动找他? 顾云庭放下瓷瓶,又下意识将戒指放到瓷瓶之后,让瓶身遮住戒指,才道:“进来。” 门扇开合,妇人身影恭敬地进屋,顾云庭主动问:“何事?” 辛大娘努力露出笑容:“仙君,妾身是来向您辞行的。” 顾云庭探问地看向她。 “妾身原是受道云宗仙人安排,才有幸伺候小仙君与仙君。”辛大娘解释道,“前些日子,温仙君找到妾身,说妾身一家职责已尽,月底前就要离开伏黎,归乡安业。” 她朝顾云庭拜了拜:“多年以来蒙仙君庇佑,妾身一家消灾避祸,福禄康安。妾身仙缘有尽,此后惟愿仙君与小仙君福泽绵长,道途通达。” 顾云庭与辛萍见面不多,却也知她一字不识,一番辞别词想来准备许久,他看着眼前的妇人,面容平平,质朴诚恳,正在等他首肯。他心中触动,道:“等一下。” 少顷,顾云庭拿来三枚扁平的青玉符递给辛萍:“这是通讯符,不需要灵力,捏住符心长按三下即可传讯与我。每张只能用一次,慎重使用。” 辛萍受宠若惊,却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仙君心意,妾身感激万分。但温仙君嘱咐过,此后妾身一家万万不能再与仙君有联系,认识仙君一事更不能让旁人知晓。否则,莫说妾身一家可能惹上杀身之祸,更可能牵连仙君为歹人烦扰啊!” 顾云庭眸光微烁,明白了道云宗用意。万事不如隐瞒器灵的存在重要,器灵在连琼峰一事险些暴露之后,赶走辛家就成了隐瞒的一环。 好意不强求,顾云庭收回递出的玉符,淡淡颔首,应允了辛萍的拜别。 辛萍再拜三拜,转身欲走,目光却频频看向顾云庭。 顾云庭问:“还有事?” 辛萍立马做出仿佛心事不小心被发现的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仙君,您七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顾云庭冲她微微扬眉。 辛萍见顾云庭无动于衷的反应,心中长出一口气:问对了,果然不记得。 “七日后,”辛萍踌躇着开口,“是小仙君的生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约法三章 顾云庭送走了辛萍,屋内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贺兰越的生辰……顾云庭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被藏在瓷瓶后的银白戒指上,心头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 雪崩之事仍旧没有表态,行动做事还是不会解释…… 但小孩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总不能让贺兰越为数不多的生日都在冷淡别扭的氛围里度过。 顾云庭无声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情耕日久,行道路远,慢慢磨吧。 他拨了拨五彩绳的坠子,准备找找自己又不知道躲到哪里的徒弟。 * 天气尚好,穹顶泄光,练澄扶着石壁单腿从左蹦到右,又从右蹦回左。百无聊赖间,碎石滚动声窸窸窣窣从外面传来。 练澄循声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和熟悉的食盒。 他笑起来招呼:“小兄弟你来了!” “嗯,”贺兰越神情淡淡,“你的伤如何?” 练澄噢了一声,跳两下跳到蒲团旁半盘膝坐下。蒲团旁还置了张小桌,小桌上摆着木壶一个与木盏各二,小桌再一侧是一枕席褥,外加些零零碎碎的生活器具,虽是简陋,却应有尽有,足够人穴居适意。 练澄给贺兰越和自己各倒两盏水,掌心一比,向贺兰越倾情赞道:“山露水,天地之精,日月之华,尽在其中~” 说罢,他先饮一口,颇为满足,而后才回答贺兰越问题。 “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练澄笑笑,他摸了摸自己左腿,眼神又染上几分落寞,“虽然有小兄弟关怀,送来许多伤药,但至少还要养上月余才能见好。” 贺兰越没什么特殊反应,他放下食盒双手抱壁靠到一边石壁上,等练澄吃得差不多,他忽然开口:“我有办法让你立刻痊愈。” “小兄弟不妨先说说?” 练澄放下筷子,脸上笑容满面,依旧客客气气,心中却警铃大作。 修道一途,凡是宣称能违逆常理,神功速成的,不是旁门左道,必是歪门邪道,正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此简单的道理练澄完全明白,但他怕他新结识的这个小兄弟不明白,不慎误入了歧途。 在练澄灼灼的目光里,贺兰越手指微动,掌心便多出一只精致的木盒,正好与他手掌一般大小。 贺兰越打开木盒,一枚沉香色的圆丸便赫然映入二人眼帘,那圆丸表面萦绕着一层隐隐约约的血色,血色中点点银光暗浮,方才被盒子隔去的腥煞之气一下子直冲到人面前。 练澄霍然变色。“这是什么?!” “妖丹。”贺兰越淡淡道。 他当然知道是妖丹! 而且至少是近百年修为的妖兽内丹才会有如此骇人的腥煞之气! 练澄尚在道云宗时,也曾见过同门师叔师伯需要用到妖丹,但无一不慎之又慎。 此刻听贺兰越亲口肯定,他脸色变得更加不妙,压下声音低问:“你哪里来的妖丹?你把它拿给我,又是何意?” 贺兰越将妖丹放到桌子上,盒底敲案拍出啪一声微响,他声音冷冷,似在说一件不容置疑的事:“炼化它。” 练澄干笑:“小兄弟你在开玩笑?炼化妖力,可是邪术。” 贺兰越神情如旧,漠然疏离,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练澄沉默着面色发白,能炼化妖兽内丹,也就意味着可以吸食修士灵核,这是毫无疑问的邪术。 人一旦尝过走捷径的甜头,又怎会踏踏实实修心求道?练澄在道云宗的执法卷宗里读到过的曾靠炼化他人内丹提升修为的修士,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几乎都无法摆脱这种修炼方式,最后皆成了滥杀成性的恶修。 这样的邪修,人人得而诛之。 但贺小兄弟才十二岁,年纪这样小,虽然脾气冷淡些,为人却绝说不上坏,怎会是个魔头? 练澄控制住自己,对着小兄弟压下声音,英气的面容难得显出严肃:“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贺兰越冷冷道,“你也不需要人教,你是混血,天生就可以。” “混血?”练澄眉毛不由一皱,觉得贺兰越说的话难以理解。 贺兰越瞥他一眼:“道云宗将你逐出宗门,没告诉你原因吗?” 练澄胸间一塞,这姓贺的小兄弟真是哪里有伤往哪里戳,他的确不知道原因,他只记得自己宗门大比受伤后,忽然被带去了偏殿休息。说是休息,实则关押,殿门外设了一圈禁制让他不得出去,掌门与温师伯来看他,摸他灵脉,探他灵根,温师伯眼中的愁绪随扇子摇晃变慢的幅度变浓。师尊的红衣在殿外闪过几次,却始终不曾进来,他听见隐约的争吵,但听不清内容,忐忑不安的煎熬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温师伯回到殿中,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他是“孽人”。 所以,为了百姓的安全,他必须离开道云宗,必须远离世俗,流放穷北。 练澄深吸一口气,他调理了一个多月让自己不去想被逐出宗门的事,贺离越两句话,让他又忍不住翻捡伤心事。 贺兰越漠然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淡淡道:“‘孽人’是人与魔族的混血。” “魔族?”练澄一愣,不由开口提问。 这名字听起来跟话本小说似的。 虽然世人爱说什么妖魔鬼怪、邪魔外道,但对于修士来说,非人的物种却有严格的划分。 比如,压根没有“妖族”的概念,经过修炼化成人形的动物或植物是妖,天生奇形怪状的妖兽却属于怪。 加上各种乱七八糟的邪物,在练澄过往接触到的道门知识中,并没有“魔族”这么个听起来邪气凛然,马上就能和仙门斗个昏天黑地,纠缠上千千万万年的物种。“魔”只是用来指人疯癫偏执的心境和状态。 贺兰越听到练澄的问题,不禁冷笑:“一群鼠蠹。” “他们被封印了。”贺兰越双目眯起,回忆起地底那些好姑姑好叔叔,目光变得更加冷厉,“但他们不甘就死,不断骗人进入封印,制造混血,想让混血遍布天下,而在外的混血越凄惨,他们越高兴。” “因为这样,他们就能诱骗那些可怜的混血,他们所遭受的一切不公、一切凄楚,都是因为‘圣族’被封印了,只要解开封印,让圣朝复辟,一切都会变好。” “那些从封印爬出去的混血还感念他们帮自己重见天日的恩情,”贺兰越冷笑,“日后若是有人对你说,你不该姓练而该姓贺兰,因为——”他顿了顿,目色下沉,似在模仿某种神态,声音变得轻飘而蛊惑,“‘同血同源,同脉同姓,同气连枝,同心戮力’,‘只要身体里有一滴元祖的血,我们便是一家人,共用同一个姓氏,同受天下辜负,我们将祖脉刻进名姓,永不忘血脉的苦难,永不弃未见光的同胞。’” 尾音落下,贺兰越从那种回忆的状态骤然抽离,目中兀然狠厉:“你就弄死他。” 这话听得练澄眉头猛地一皱,前面贺兰越一长串话实在信息量太大,听起来晦涩难懂,但最后这一句毫无疑问的凶性毕露。 贺兰越对练澄的脸色视若无睹,他朝桌上妖丹虚张五指,妖丹表面立刻出现细微的裂痕,从内里腾起稀薄的烟雾,萦绕着血红星点,向贺兰越掌心袅袅而去。 贺兰越转动手腕,红雾也随之在他指间他缭动:“不过他们遗传了天赋。消化血肉与灵力就是混血的天赋,不要抗拒你的血脉。” 他侧瞥练澄神情,补了一句:“你不会成为像他们一样嗜血的疯子。” 练澄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贺兰越的话变好看,看向贺兰越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 贺兰越稍歪脑袋,朝练澄挑眉:“这只是一头妖兽。你在道云宗时没杀过妖兽吗?你的刀里有妖兽的骨头,制符要用妖兽之血,这些和吸收内丹有什么区别。” 练澄看向手旁的妖丹,不知是否是贺兰越已经将妖力碾碎的缘故,他恍然间竟觉得,曾在宗门仓库司空见惯的妖丹,此刻极为地诱人,他竟有伸手碰一碰的念头。 练澄盯着妖丹,喉结上下滚动,一字一句吐得分外艰难:“这是邪……术!” 他最后一字铿锵有力,坚定十足! 然后练澄的注视中,盛着妖丹的木盒子晃了一下。 嗯?这是诱惑的新招式? 还没等练澄再想,木头盒身陡然剧晃,接着下一瞬,妖丹连盒带丹一起飞了出去! 有人! 练澄骤然一惊,按住桌案撑身暴起,同时下意识把贺兰越往身后一护,手掌去向腰间按刀,但一按,却按了个空!他的刀早在被逐出师门时就被道云宗收回了! 盒子稳稳当当地落到了洞口一道人影手中。那道人影长身玉立,光明正大地站在山穴洞道正中央,劫住了来往出路。 来人穿了一身斗篷,霜色兜帽覆在脸上将面容完全遮去,连气息都敛淡若无,若非一直直视着对方,根本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此人何时来的,何时现身,练澄全然不知,更不知方才的对话被听去多少。 倘若听见……感觉听见哪句话,他和贺离越都要死啊! 练澄冷汗涔涔,他能感受到那人修为高深莫测,对方也没有收敛气势,任由威压散发,如此修为,如此磅礴的威压,与他师尊也不遑多让。 他余光瞟了一眼贺兰越,发现身后少年的脸色同样极其难看。 完了,连刚刚无法无天的小兄弟都如此反应,这一劫难逃了。 沉默在对峙中弥漫,那道霜色人影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举着沉香木盒,小幅度地来回左右旋转,似乎在认真端详掌中之物。就在练澄心中的弦快绷断之际,他终于听见对方徐徐开口,声音如一把拂动的古琴。 “贺兰越,你没有想说的?” 什么?练澄猛地转头看向少年,便见少年脸庞此刻近乎苍白,眼底翻涌起阴郁,他艰涩地开口,唤了一声:“师尊……” 练澄被发配到角落的蒲团上,一身霜白的长尊占据了正中间的位置,而贺兰越则被罚立到对面。 明烈的阳光从山洞顶部照下来,少年低眉垂首站在光圈正中央,像在等一场即将开庭的审判。 顾云庭随手降下一道隔音障,隔绝了内外。后面的对话,参与者只有他与贺兰越。 沉香木盒张着嘴被置到足边,顾云庭垂着手腕,直接虚握住妖丹,他五指轻轻拨转着圆润的丹丸,腥煞之气惊蛇般于长指间流窜。 妖气扎在手上像是细小电流,激得指腹微微刺痛,贺兰越将妖丹捏在掌心时就是这种感觉吗?顾云庭默然感受。 只是一颗妖丹罢了。 修士想要修炼怎么可能不猎杀妖兽呢?铸器炼丹、进阶历练,哪一样离得开妖兽身上的东西,现在一堆妖兽粉末正躺在贺兰越送他的储物戒指里。 修者杀妖,妖兽食人,这就是修仙界的弱肉强食,妖丹与妖鳞妖骨妖羽有什么分别?贺兰越有什么错? 但只有这一颗妖丹吗?顾云庭静静描摹对面少年渐渐生出棱角的轮廓。 书里贺兰越彻底堕魔后,几乎不再有情感波动,杀人如同饮水吃饭,随手就能掏出相遇之人的灵核或心脏,不值得激动,更不值得忏悔。 他不认为贺兰越现在为修炼杀过人,但是不能不管。 顾云庭抬起视线,在兜帽下看向一言不发的贺兰越,他扯扯唇角,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真是颗小魔头种子,哪有正派角色靠吸收妖丹修炼的?自己练就算了,还要教唆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练。 顾云庭心中暗暗叹口气,决定先从一些边边角角问起:“他是练澄?” 长久缄默之后终于听到了顾云庭的声音,贺兰越脑袋微微动了一下,随后轻轻“嗯”声当回答。 “既然找到他了,为何不告诉我?”顾云庭问。 贺兰越的眼睑顿时掠起。“师尊会为他隐瞒行踪吗?” “不会,”他侧侧头自问自答,“道云宗已经放弃他一次,就必然会放弃第二次,师尊想送他去穷北吗?” 贺兰越的猜疑质问对顾云庭来讲不痛不痒,他沉缓的声音略略抬高:“所以你教他吸食妖丹自保?” 方才振振有声的少年瞬间熄火,垂目不语。 “抬起眼睛,看着我。”顾云庭声沉如水。 贺兰越被迫掀起眼皮,眸中情绪晦暗难明,像一片幽沉的沼泽。 “你从何时开始靠妖丹增强修为,杀过多少妖兽,有没有伤过人,可曾用过修士的灵核?”顾云庭一句句问他。 贺兰越偏了偏脑袋,目光漠漠,竟然反问:“师尊觉得我可曾伤过人?” 带着兜帽的仙者低下头呵呵笑了两声:“我觉得有什么用,我觉得你温谨良善、乖巧可爱,你就能变成那个样子?” “……”浑身戒备的少年像被人戳了一下,默默把张牙舞爪的耳朵尾巴爪子都收了回去,“师尊若觉得我杀过,我纵使没做过也百口莫辩。” 顾云庭重新抬起头,兜帽下目光灼灼:“只要你说实话,我便信你。” “没有。” “好。”顾云庭言出必践,不多纠结,“我要你从今以后,再不许杀妖取丹增强灵力,你能不能做到?” 这句话却如同泥牛入海。 被问的少年挺立在原地,双唇微抿,面沉如水,一双眼睛直刺刺看向顾云庭,就是不肯作声。 顾云庭耐心等了一会儿依旧没等到答案,他心中一哂,替贺兰越回答自己:“不行。” 贺兰越目中的阴郁似乎更浓了几分。 “不错,”顾云庭却未恼,“没有假意敷衍于我,比之前好。” “那你就与我约法三章。”顾云庭沉声。 “第一,无论善恶,无论因由,绝不许把人当做你增进功力的材料。无辜之人不行,有罪之人也不行!” “第二,万物有灵,妖分善恶,你若只为修炼,无害之精怪不可杀。” “第三,你可以有秘密,但决不允许骗我。今日之前种种,我既往不咎。但今日之后,此约便是你我师徒的底线。” 顾云庭声音沉沉,语气从没有如此严肃。 “这三点,你若能做到,还肯做我的弟子,今后你所求之道,所欲之事,我都会帮你。你若不愿意……” “等下不必再跟我回去。天地广大,你一身本事,不用再受束于我。来日你若行差踏错,我不会留情,你也不用。” 贺兰越一瞬抬起眼,似被人施了定身咒,薄唇抿成一条线,英气凌人的面容再维持不住那种莫不关己的漠然,阴鸷从眸子里溢出来涌向顾云庭。 顾云庭却摸出今日刚收到的储物戒,递向贺兰越。“这是你的东西,你收好,我不需要这些外物,你的想法比它重要。” 银白色的指环安静闪烁着光泽,仿佛等待命运做出决定。 贺兰越却只一味凌厉地盯着顾云庭,递出的戒指被他晾在一旁,问出的话也置若未闻。 顾云庭眸子敛了敛。总是如此,不肯说话,不肯表态,不肯透露一丝一毫内心的想法。 但对贺兰越这副样子,顾云庭也早有预料,长指一卷将指环收回掌心,不和贺兰越空耗功夫。他转过头,撤去隔音障。“练澄?” 练澄在角落看着师徒二人对峙了半晌,眼能见焦灼,耳朵却听不见都说了些什么,只能干巴巴着急,现在被顾云庭一点,立刻忐忑地应声。 “你师尊在找你,你想见他吗?”顾云庭目光也转向他。 “……”练澄一滞,没想到主角变成了自己,他脸上露出纠结,眉毛拧在一起,挣扎了许久,终于咬咬牙,“不了。” “晚辈已是弃徒,与师尊再见无益,还麻烦前辈代为转告,让他不必为晚辈挂怀。” 顾云庭目光低睨,看着他道:“你自己与他说。” 说罢他托出一只赤红色的灵蝶,又为练澄降下隔音障。淡青色光障另一侧练澄捧着灵蝶怔愣许久才动起嘴巴,他未讲很多,不过两三句话,说完他礼貌地敲了敲屏障,青光幛碎,顾云庭伸出手,赤红灵蝶在他指尖轻点便消失不见。 顾云庭余光瞥了贺兰越一眼,看见他依旧杵在那里装哑巴。他撤回视线,缓缓对练澄道:“你之后若不知该去何处,便去蜀南,那里有处天衣门,专门收留你这样的人。” 他轻言慢语,却立刻收获两道错愕的视线。顾云庭仿若未知,长指微松,妖丹落回木盒,啪嗒一声盖子压合。他信手一抛,丢向练澄,随后没管贺兰越,径自走去了外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挽留 山路狭窄,顾云庭走得很慢。 他仿佛信步游览,举目望向连绵的山脉,偶尔停下脚步回头看看。 身后山道野草摆荡,空无一人,顾云庭心中无声轻叹,他不是真的要抛弃贺兰越,而贺兰越就算答应他的约法三章,大概率也是不引人注意地自己爬回连琼峰,然后悄无声息地猫在哪个角落里,等到某个时候,再若无其事地冒出来,和往常一样神情淡淡,飘飘悠悠,仿佛只是无意在他面前路过,装得像个没事人。 但他真的希望贺兰越能找他,开口说说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总是一言不发,他对贺兰越有耐心,可别人呢?以后呢? 顾云庭轻轻又一叹,转回视线,走得再慢路也有尽头,连琼峰已在近望—— 风声忽然夹着摩擦声从身后卷来,顾云庭微微侧首,一片黑影霎时从他余光里掠过,接着若疾风卷劲草,鹘落扑鹑兔,黑色衣角擦着山壁拦在他身前飘然旋下。 拦路者稳稳落地,山壁石屑扑簌簌如雨齐下,一双玄履毫不迟疑地碾过滚到足旁的小石子,转向顾云庭。 贺兰越胸膛微微起伏,脸上淡漠克制,凉凉的瞳子扫起来,对上顾云庭的视线。 “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顾云庭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少年蓦然怔住。 顾云庭愣着没说话,贺兰越见他沉默不由抿起唇,目光往旁边别开,但很快又转回来,他脑袋往路前方偏了偏示意,像只往反复在地上拍尾巴的躁动不安的小狼,嗓子里滚出非常轻微的一声“嗯?”再次询问顾云庭。 顾云庭掩去目底一片愕然,朝贺兰越点了点头,黑衣少年立刻转身,一路带行,竟将顾云庭带到了连琼峰山脚的衣冠冢下。 两人在坟前停住,顾云庭目中再次露出诧异,他低头掩去,准备看看贺兰越要为他展示什么东西。 少年没有从墓碑间翻出什么藏匿的东西,也没有变戏法般变出什么物什,只是两指间不知何时夹来一片草叶。 贺兰越将柔韧的薄叶举到唇前,还未吹,两只鸟儿忽然扑腾着翅膀从不远处树冠上飞下来,呼啦啦地飞向贺兰越。 那是两只棕褐色的小鸟儿,模样不算灵巧,灰扑扑的,跟寻常家雀没太大区别。它们落到贺兰越肩头啾啾叫了两声,声音惊人的清脆。 小鸟脑袋亲昵地抵了抵少年脸颊,贺兰越挠挠它们脑瓜顶的绒毛,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碎谷粒。 他摊开手掌,鸟儿们立刻扑棱过去争先恐后地吃起谷子。 两只灰灰的小脑袋一起一落地啄食,贺兰越无声抬起眼睛,悄然看向顾云庭,确认他视线正专注落在自己掌心。 贺兰越默默收回目光,等雀鸟吃得差不多,他手腕一抛,双鸟应力展翅,震着翅羽飞向半空。 少年抿住了青翠的草叶,轻轻吹奏,气流拂动,一串悠扬的小调从少年唇间流淌而出。 顾云庭一起仰头,诧异地发现飞鸟在二人头顶盘旋不去,跟随节奏飞舞摇摆,好似在学人舞蹈,鸟儿旋舞着,又啼鸣,鸣禽开嗓,声越青云,在空中抖落串串玉珠,旋律竟与贺兰越吹奏的小调一模一样。 小调声渐渐停息,雀鸟唱完了歌重新落回贺兰越手臂,扬起灰不溜秋的脑袋,在少年臂弯上一蹦一跳,像是在讨要奖赏。 贺兰越手掌覆住其中一只的背羽,让它们老实待住。 他缓缓陈述:“半个月前我在这里捡到了它们,被我发现时,两只翅膀都折了,巢不知道在何处,飞也飞不起来,我便养了他们半个月。” 顾云庭静静望着贺兰越,觉得少年之语犹未尽。 “它们是沙百灵。北疆民间传说,人死后魂魄会寄托在鸟雀身上,头七时回到人间看牵挂之人最后一眼,然后展翅天地间,再不复归。”贺兰越抚摸着百灵鸟的背脊,垂垂眼睛才继续开口,后面的话似是准备了许久。“这一个月,我想通了师尊因何生气。师尊想要弟子明白生灵之贵,不能滥伤无辜。” 贺兰越话音顿了顿,才重新施施然抬起眼皮。 “我将它们伤养好了,现在该放它们重归山林,师尊与我一起、将它们放还可好?” 贺兰越说着,向顾云庭递出手,两只沙百灵甚通灵性,扑棱一下翅膀全挤到贺兰越手背上,脑袋左歪一只右歪一个,乌溜溜的眼睛巴巴瞅着顾云庭,像在小心翼翼地邀请。 顾云庭一瞬间仿佛被击中,神魂皆震。 他无法克制心底一片柔软,向贺兰越伸出手去。 左边的鸟儿立刻蹦到仙人白润细腻的掌心。顾云庭抬指摸了摸小百灵的脑袋,指腹下的绒羽细密绵软。 贺兰越望着他,两只失巢的鸟儿也望着他。 在无声的注视中,顾云庭道: “回去吧。” 声若流云散,顾云庭双手举飞,雀鸟在他掌心一借力,振翅飞向薄云碧天。 两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顾云庭收回视线准备带贺兰越回去。他转身,贺兰越却未动。 广云袖微拂,顾云庭方迈一步,忽地被人攥住手腕。 “——?” 顾云庭转回身,不明所以地看向贺兰越。 贺兰越没有直接碰顾云庭,而是隔着一层衣袖拉住了他。少年唇线微抿,似乎在酝酿什么。 他在那里杵着,不许顾云庭走,又不说话。顾云庭挑挑眉,向贺兰越投去疑问的视线。 贺兰越目光略沉,终于道:“师尊之前不是问我,为何送你那些东西……” 顾云庭恍然,此刻心结已解,他生出闲心:“不是因为‘想送就送’?” 贺兰越被自己先前的话堵回来,表情一窒。 他低低道:“……不是。” “高阶的阵法符箓,以及炼器炼丹,必须要用到妖灵精怪所产的材料。但师尊不愿意轻易杀生,那我便替师尊准备。”贺兰越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都分外艰难,说一个字掌下攥得就更紧一分,好像不用力就没力气继续说下去。 但他没想到这个人连洗干净的材料都接受不了。所以第二次,他又多花了许多功夫,将所有材料分门别类研制好了才送过去。 顾云庭愣住,万万没想到贺兰越缄口不言背后是如此细腻的心思。 贺兰越说完立刻松手退后,眼里又翻涌起沉沉的阴郁。 “你……”顾云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揉了揉贺兰越发顶。这次贺兰越没有反抗没有躲,就乖乖站在原地,任顾云庭揉来揉去。 这么多又这么复杂的心思,全藏在心底窝窝屈屈,闷不吭声,等着别人去当他肚里的蛔虫,实在是又有些可气的好笑,顾云庭揉完两下,忍不住转抚为拍。 他不轻不重在贺兰越后脑勺扇了一下,忽然问: “你可知七日后是什么日子?” 七日后? 贺兰越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他不明白顾云庭为何忽有此问,在他前世的记忆中,这一段时日并无值得格外注意之事,也无事需要处理。 贺兰越微微皱起眉,他横来竖去经纬纵横地想过一番后,电光石火间灵光乍闪,七日后是六月二十一。 是,他的生辰——倘若他没记错的话。 贺兰越猛抬头,想问个明白,却发现顾云庭早已飘飘然回山。 黑衣少年衣袂撩卷,不多时也赶回连琼峰去,他来到顾云庭桌前,仿佛漠不关心地左右晃了两下。 晃够之后,他步子一停,问:“弟子愚钝,不知七日后是什么日子。” 顾云庭手中拿着一枝回来时顺手采的山茶花,他轻瞥贺兰越,心中唇角微勾,抬手将花枝插入瓷瓶,偏不遂贺兰越愿。 “七日后?”顾云庭声音疏淡,“七日后为师炼的仙丹要出炉。” 闻言贺兰越脸色几变,最后硬着面孔告退。 看着少年负气离开的背影,顾云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嗤嗤而笑。 但他逗一次开心,最后却为难了自己。他要为小越同学挑一件生日礼物,自然要投其所好,但贺兰越平日里总是一副世间万物漠不关己的状态,看不出好恶喜厌,被他逗这一回,更变得金口难开。 * 伏黎东市灵心坊的掌柜站在顾云庭面前,笑容渐僵。 今早上坊里迎来这位客人,直言要取坊中最好的东西来看,伙计见其周身气度清逸出尘,想是难得的贵客,请他来亲自接待,谁曾料他将人迎入雅房,说得口干舌燥,压箱底的宝物几乎要搬空,此人犹嫌不够好。 掌柜勉强笑道:“敝坊珍品皆系在此,竟无一件能入尊眼,不知道您究竟想要什么?” 顾云庭心中暗叹:确实都不够好。灵气衰微,散修与宗门修士能获取的资源差距实在过大,伏黎一城最大一间商坊的珍品若放去道云宗,恐怕只能放在宗门仓库第一层,即便外门弟子也可以任取任拿,无怪乎书中各家小门小宗皆依附于强宗之下,甘愿仰人鼻息。 顾云庭挑看半晌,只有一柄法器堪堪入眼。一柄玄黑双头刃,地阶法器,在一众商品之中等阶最高,与贺兰越先前毁去的那把双头短刃有几分相仿,在贺兰越炼出本命灵器之前,这把武器当作过渡算是合用。 他先且带上短刃,在掌柜送佛一样的态度里步向外间,临下楼之前,顾云庭余光扫过展览在外的货格,倏地目光顿住。仙者缓步踱近,修长如玉的指节抬起那摆在货格里的小东西。 “就要这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