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藏库幽静空寂,石台上灯火长明,一排排玉匣在灯下泛着幽微的泽光。顾云庭静然而立,目光在玉匣间游移。
一月来,他埋头在灵冲留下的仙术卷册中,这些卷册细究起来其实又是贺兰越母亲留下的褚氏传承,以炼器法和阵术为主,还有少量的丹法,这几门道法在修真界中可以约等于现代大学里最烧钱的几门专业,若想修有所成,背后必须要有大量的灵材消耗来支撑。可以说,普通修士即便得到锻器炼丹的,秘承功法,假如囊中空空,也只能望道兴叹。
这一个月,顾云庭先将化形术、清洁术等常用且要紧的术法掌握了一遍,现在准备对看起来更简单的炼丹术下手。
先炼一炉疗伤的灵丹——
顾云庭目光一顿找到了目标,他走过去,打开玉匣上防止灵气泄露的锁,从中取出两株三叶雪芝。
他准备去取下一味灵材,一转身,发现身后戳这个幽幽的不说话的影子。
顾云庭:……
那小崽子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手里那株个头略大的雪芝。
“你要这个?”顾云庭挑眉。
贺兰越眼也不抬,漠漠“嗯”了一声。
顾云庭十分平静地把那株三叶雪芝塞进少年怀里,转身到另一处玉匣取了株灵犀藤。
回身,贺兰越又站在他身后,幽幽的瞳仁盯着他手里的藤蔓。
“……这也要?”顾云庭语气淡淡,却带了点不可察觉的笑。
贺兰越不说话,只是摊开了瘦长的指骨。
顾云庭心中笑了笑,将藤蔓直接拍在他手心。他提步转身,绕着玉匣架走了两圈,步子猛然一顿,转身,果然,贺兰越又无声无息地定在他身后。
顾云庭微低头,问他:“还要什么?”
贺兰越稍顿,颔了颔首,似乎在思考,神情却没有变化,淡淡开口:“碧心莲。”
顾云庭不疾不徐找到对应的玉匣,盖子缓缓掀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玉匣中半片花瓣的影子都没有,甚至底纹都显得分外干净,像被谁提前到扫过一样。
呵……碧心莲是炼药制符中常用的一味材料,连琼峰灵藏库虽不至于万物齐备,但仅仅两个人,也不至于把碧心莲用得干干净净,连个残瓣都不剩。
顾云庭垂眸看向一旁的少年。
贺兰越便立在他左侧不远处,双手抱臂,眼神漠然地落在空荡的匣子里,仿佛事不关己。
挑衅手法太幼稚了,贺兰越。
顾云庭心中哂笑一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语气平静地开口:“空了,我去冰原取新的,你在山上等。”
既然要补碧心莲,不如趁机去一趟穷北,熟悉环境、锻炼术法。他穿越至今,还从未踏足这近在咫尺的穷北冰原,探索此地,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顾云庭正打算动身,身侧却响起少年淡淡的声音:“山中清寂,弟子也想随行。”
顾云庭微微侧首,眉尾轻挑。
贺兰越一向惜字如金,说话做事从不解释,此刻却肯多说半句……八成是在装乖卖巧。
他瞥着贺兰越,见少年眼帘低垂,面上无波,心中不由好笑。
难得小越同学卖乖,他做师尊的自然要卖小孩一个面子。
“好。”顾云庭应下,语气平静,“随我来。”
*
寒风如刃,沙粒卷雪,狂暴的灵力不时在天地间卷起凌厉的风旋。
霜色靴底踏在平整的冰面上,冰线远去,一望无际,入目皆是冷白,除了冰还是冰,很难让人想象这片荒芜之中能蕴养出天灵地宝?
但既然无数修士愿意在“一出屠别,死生难料”的恶名之下,前赴后继地进入穷北,只为博求一线机缘,那表面毫无生机的冰原背后自然别有洞天。
不提藏在深处的妖域入口,冰原之上亦隐藏着许许多多小型秘境。这些秘境中有的灵花灵草满山遍野,真如其名是一片福地洞地;有的却是恶兽盘踞,或毒瘴密布是纯粹的地狱……
而这些或大或小的“洞天”,不论其内如何,其外皆与冰原一般无二,完全无法用肉眼辨别。
修为通玄以上的修士或许在洞天入口附近能感受到灵力波动的异常,通玄一下者则可能上一秒在寒风冷雪中艰苦跋涉,下一秒就忽然踏入另一片天地,而这片天地是吞人性命还是福泽机缘,就全凭造化了。
当然,穷北并非全然无序。多年来修士将部分秘境绘入图册,伏黎城修士坊市售卖的“穷北洞天图”一直是坊中卖得最紧俏的物件。
而顾云庭袖中那份,并非常品。乃是褚昙灵姐弟在冰原生活多年后的独家秘制,详尽无匹。
他又穿上了那件霜色斗篷,但没有隐匿行踪,只戴上了兜帽,面容在帽缘下化作一团似有若无的浅雾,仅露出一个光洁的下巴尖。
贺兰越跟在他身后,依旧一身黑衣轻装,身形挺拔。下山之前,顾云庭拎出了兔绒小披风、兜帽小斗篷,贺兰越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脸色不太明显但毫无疑问地黑了两度。少年沉默不语地取出枚自己铸的戒指,在顾云庭面前表演了一个原地消失术,终于从师尊手下赢得了自由行走的权利。
他们师徒人一前一后,安静行于冰原,忽地,前方风雪中显出几道人影,有人垂头丧气,有人神情不平。
顾云庭眉梢微扬,略一侧首,对上那几名散修的视线,主动上前两步,开口询问到:“道友,前方可是‘落霞洞天’?”
说话间,贺兰越无声地靠了过来,停在顾云庭身后半步的位置,整个人仿佛与他的斗篷相连,瘦削的身影在斗篷摇曳的阴影中若隐若现。
被搭话的修士目光落在顾云庭雾气掩盖的面容上,明显有些警惕,他视线上下打量,又看见藏在他身后的贺兰越。大概是觉得带着小孩不像是来打劫的,他叹一口气:“是落霞没错,但我劝道友不论是寻宝,还是避风,都另寻他处吧。”
顾云庭声音温缓,仿若不解:“这是为何?”
那散修苦笑,带起几分无奈:“被昆仑宫占了。”
顾云庭眸光略动,语气不疾不徐,装作微讶:“昆仑不是一向深入冰原,猎妖搜宝,怎么会看上落霞这样边缘的小洞天?”
这下轮到那散修惊讶:“道友竟不知?这阵子昆仑宫在伏黎城封城缉妖,连屠别关都封了,关内关外不许往来,我们这些在外的,活活吃了一个月雪。这两日才放话,说明天开关,大家都赶着回去,可穷北外围拢共只有这几处洞天,人多地少,落霞灵气最盛,灵草也丰,自然归昆仑猎妖队了。”
他眉毛一垂,又是苦笑:“我们几个便刚被赶出来。”
顾云庭眉心微皱:“如此霸道,连入内都不许?”
“你要想进去不是没办法,”另一名散修忽地阴阳怪气冷笑一声,“把你这趟寻来的‘破烂’上交,兴许能赏你个落脚的地方。”
公然收保护费?顾云庭眼睫略垂。
他面容被雾气罩住,神色不明,那散修却似乎将他的沉默解读为不悦,又讥笑一声:“不愿意?我告诉你,现在就是想当孙子,还不一定轮得上呢!赶紧排队去吧!”
同伴见他越说越难听,赶忙浅咳一声。
愤愤不平的散修哼了一声闭嘴,先前的散修出声缓和:“倒也并非全缴,只不过需要让他们用探灵环扫一遍储物囊,然后任他们挑选一件。我观道友弟子年幼,孤身在冰原多有风险,舍一件材料,求一夜安稳,换明日平安入关也是极好。”
这话说来容易,可入穷北者,谁不是抱着拼命之心搏一线机缘?若被抽走关键之物,一切岂不前功尽弃?
昆仑宫确实和书里如出一辙的肆意妄为,视普通修士如草芥,但又却如那愤慨的修士所言,昆仑虽狂横,却是当世第二、北□□一的大宗,一些无有依靠的小修士被欺负到了头上,反将之当成攀附昆仑的机会。
顾云庭心中如此想着,面上轻轻颔首。“多谢道友提醒,我带小徒去看看。”
说着,他掌心覆上贺兰越后脑,轻轻抚了几下。或许是因为外人在场,贺兰越没动,配合他演完这幕“师慈徒孝”。
于是两行人擦肩别过。顾云庭行出一段,静然回首,风雪中,那行散修的身影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而方才那名屡屡阴阳怪气的修士也正回头望向他,远远眺望的目中绷满戒备,两个人对上视线,顾云庭示意般微微点头,对方僵了片刻,之后紧绷的姿态稍稍放松,也回了个点头,转身同伴一起离去。
目送那几道人影彻底消失在寒风中,顾云庭才低下头问贺兰越:“去吗?”
碧心莲并非落霞洞天独有,再向冰原深处探索,多花些时间也能找到。只不过落霞洞天离连琼峰最近,最适合做初探的目标。
贺兰越神情淡淡:“去。”
顾云庭闻言眯眸,他本以为贺兰越会回个譬如“全凭师尊做主”此类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没想到居然给了确定答案。
他在脑中给少年的高马尾打了个蝴蝶结,仗着脸上蒙雾,眉眼并唇角一起弯,只声音淡淡:“好。”
说罢,他手掌捉住贺兰越肩膀,灵力注入身上斗篷,斗篷表面流光一转,顾云庭气息骤隐,整个人似融入风雪。不过贺兰越因为被他捉在手里,所以依旧能看见他。
贺兰越视线从他兜帽下那已模糊成雾气的轮廓上移开,漠漠敛起瞳光,指尖微动,将灵力注入指上戒指。片刻后,他的身影也如墨迹淡化于清水。
隐匿行踪后,二人很快抵达了堪舆图标注的落霞洞天。
洞天之内灵力充沛,花草繁茂,宛如世外桃源。而离入口不远处,有十余名修士聚集,有人面露忿忿,却敢怒不敢言,有人则恭顺谄媚,面朝一个方向排队。他们面前站着两个穿昆仑宫弟子服的青年,手中各持一杆银色探环,应当就是方才那散修所说的探灵环。
而那两个昆仑弟子身后,一条淡黄色的光线虚缈地浮在半空,如同一条画出的疆界。每当有修士上交灵宝之后,那两个弟子便不着痕迹地点头,其中一人扬手在光上划过,淡黄光线像水面被指尖拨动,泛起微微涟漪,随即在某一点裂开,现出一小道空隙,容人通过。
顾云庭与贺兰越立于人群后方,但此刻他们的身形已隐,无人察觉。
顾云庭目光掠过那些人,却没有带贺兰越靠近人堆,而是带着他沿着边缘绕行,选了淡黄虚光一侧略显空旷的地方落足。
这道淡黄光线仿佛静止的水面,浮悬于约莫胸口的高度,看似温和无害,却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排斥力。
警戒阵?倘若有人不经允许跨过边界便会通传阵主?
顾云庭视线垂落,将面前之物与脑中近日钻研的阵法对比。
忽然,他感觉掌下微动。
他低头——
只见贺兰越已往前踏了一步,碰着那道浮悬的黄光,越过了边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