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门扉开合,一道雪色人影进入屋内。
昙渊倚着座椅,两条腿都放肆地架到书案上,他撑着侧颌看向来人,悠悠哉哉地打了句招呼。
白衣仙者冷淡横他一眼:“还不走?”
“用完就扔,你属白眼狼的?”昙渊虽骂,笑容却未敛,显然已经对这般态度习以为常。
“本座不打白工,”他疏放起身,从桌后绕出,踱到顾云庭身边,“既帮了你忙,那你就要谢谢我。”
顾云庭嫌恶般移开眼睛。
他面上凝霜,启声却问:“怎么谢?”
昙渊霎时惊讶,单挑左眉:“你今天这么好说话?”
顾云庭依旧轻轻别着眼睛,不与昙渊目光接触。灵冲或许可以理所当然地憎恶昙渊的同时要求昙渊帮忙,但他毕竟不是灵冲,投桃报李才是他的理所应当。
昙渊等了会儿没等到回话,也不恼,手腕一转,从袖中翻出一样东西来,直戳戳秀到顾云庭脸颊旁,英俊脸上反倒流露出得意的神色。“这把剑让我带走。”
什么剑?
顾云庭瞳光移向颊边之物,只看见一个圆顿顿的木剑头。
他微微侧颈,拉开距离,才将那剑全貌收入眼中。
那是一把木剑,长不过一尺出头,木质笃朴,边缘圆顿,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更像给孩童启蒙用的玩具。
这是何剑?
相同的疑问再次浮上顾云庭脑海,他眉间挤出道浅痕,正思索,忽然瞥见余光里昙渊亦注视着手中圆滑无锋、滞钝呆朴的木头剑身,一向戏笑无忌的脸上竟显出几许认真和怅惘。
顾云庭脑内电光石火间回忆一现,劈手夺向身旁。
昙渊似乎早有准备,将剑向背后一藏,足下蹬旋,犹如一朵赭色飞蓬,眨眼飘到一丈外。
“谁允许你乱动?!”
昙渊呵了一声:“你让本座做‘连琼峰主’,那自然储物空间也是本座的。”
真是强词夺理!
那把剑是贺兰越的母亲,昙渊与灵冲的阿姐,紊流褚氏的传人,褚清朵做的。
她为了给两个弟弟启蒙曾削出两柄木剑。
灵冲一柄,昙渊一柄。
但昙渊不喜欢,这把剑自褚清朵做出来送给他,三十余年连剑锋都未曾开。不止一把剑,凡褚清朵给他的东西,他都以之为负累、弃之如敝履,扔在冰原随意落灰,自己四处游乐,最后这些被遗弃的东西,还是灵冲一个一个拾走。
而他连一个可以当做念想的物件都没能留下。昙渊大掌用力,攥紧那柄如今于他而言小到有些滑稽的剑,桃木剑身根底有个小楷雕刻的字,岁月盘出的润浆填进刻壑模糊了字形,只能隐隐约约辨出那字似是上日而下云。他指腹按住那个字,颌线绷紧,声音一字一沉:“本就是本座,本座为何不能拿?”
对面唯有安静。
清俊高挑的仙者此刻褪尽清雅,再不复原本的疏淡出尘,简润如墨的漆瞳压上审视,如同蛇信刺向昙渊,整个人仿若阴怨缠身。
昙渊顶着他阴寒的视线,面色同样阴沉如水。
对峙无声,阴然寒怖的仙者却始终没有动手。
昙渊收收目光,道:“我走了。”
对面依旧无声。
昙渊大步便走,行到门口时却顿住,他手掌按住门扇,身体转回来,晃了晃手里的剑,嗓音沉沉:“本座走了。”
没人拦他。
“放下。”
门扇打开,昙渊背后骤然响起一道冷冷的少年音。
贺兰越劫在院中,阴鸷漂亮的眉眼着了疏离,不见恨与恼,只是那样淡淡地、平静地陈述着冷蔑。
“放下,或者我用它给你刻坟。”
他一直在外面偷听!
昙渊手按门扇的动作一僵,缓缓转过身,火纹眉心微跳,唇角勾起一抹讥笑,眼神却冷如寒潭。他低头打量贺兰越,嗓音拖长,带几分戏谑:“刻坟?呵……小白眼狼,口气不小,你若不是本座的外甥,本座早打断你的腿了,还轮得到你在此狂言?”
“放下她的东西,”贺兰越对昙渊的威胁置若罔闻,冷然对着他,“你不配碰。”
昙渊脸色骤然沉下来:“不配?本座怎么不配?本座如何不配?”
“你上辈子不配,这辈子不配,下辈子更不配。”贺兰越说得斩钉截铁。
“哈……”昙渊一瞬间被贺兰越气得有些失语,他也不明白贺兰越从何而来对他如此大的恶意,手腕一翻,干脆将小剑收进储物镯,掌下开始酝酿灵力,“本座的姐姐,真是有一个好儿子,可惜没人——”
啪,一团雪霜打到他脸上,银花炸开,冰凉细小的霜粒挂满妖君英挺的轮廓,昙渊像被人从头到尾泼了盆冷水,倏地从怒火中清醒。他猛然向旁边闪开一步,心中涌出后悔,“没人教养”,该死,他怎么能对阿姐的孩子说这种话,幸好……幸好没说出口。
“贺兰越!”顾云庭从门后跟出来,指尖残余着冰蓝的灵力。让昙渊闭了嘴,还要控制自己徒弟。
听到这道带着训斥意味的声音,少年冷漠的目光从昙渊横向顾云庭。
少年的眼瞳乌沉幽冷,像一片不见底的深渊,不说话,不激辩,只是静静地注视,等待顾云庭做选择。
顾云庭心头微涩。方才,他想起那把小木剑来源的瞬间,一股无名怒火不受控地涌上胸腔,回过神时,已经在与昙渊争夺。
然而若按他的本意,让昙渊把剑带走并无不可。
原书中昙渊曾在符卿行面前剖白自己,他对着一把木剑缅怀昔故,又道自己把它弄丢过。
顾云庭不知道原本的故事里灵冲何时将剑还给了昙渊与他和解,但对他来说,此时恰好。
只不过或许会让贺兰越这小孩失望,顾云庭低下头与少年黑玉般的眼睛对视,开口清冷的声音却是对犹杵在旁边招嫌的某人:“还不快滚。”
某人一怔,深深看了顾云庭一眼,没有多废话,袍袖一荡,一张弯弓被踏到他足下。“秋获见。”
妖君人与弓化作一道暗红流光,射入连琼峰外波涛翻滚的无际云海,冷琼苑中只留下他远去后的沉沉笑音,贺兰越刀片般寒亮的目光刷地甩向云海,又甩回顾云庭,总是冷封如冰的面容,罕见地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
“小越……”顾云庭想向贺兰越解释,少年却只扫了他两眼,然后猛地漠然转身,走向冷琼苑深处,顾云庭皱眉,“你去哪?”
少年离开的背影头也不回,只传回一声似是而非的冷笑。
“禁足。”
顾云庭手抬了抬又放下。
小孩在赌气,放手让他自己静静,比追上去步步紧逼好。
打定主意给贺兰越留点个人空间,顾云庭收回心思,看向院中的满地狼藉。
青石地板上痕迹纵横,能看出曾有人在院中激烈地斗法,不过这场斗法是一边倒,灵宝剑气痕迹没几道,焦黑的灼痕大开大合像泼墨一样满院挥毫。
不是自己的地方打起架来不心疼,罪魁祸首能不能回来赔点钱?
顾云庭忽然感觉脑袋一侧被东西轻轻碰了两下,他转头,发现若虚飘了出来。
银白长剑正侧歪自己,用硬硬的剑柄和他轻轻碰头,碧青剑穗滑到了剑身前,蔫蔫巴巴,像小狗尾巴耷拉,不知道是和主人心意相通,还是替主人委屈。
顾云庭不由一笑,眼下没人盯着,不用再学灵冲冷面冰目,他捏捏若虚长长软软的剑穗,笑了笑:“一起收拾吧。”
其实情况比他预想中好不少,只是有些焦痕和被斗法波及震碎的枯枝,若用个清洁术或画个复原阵,呼吸功夫就能收拾干净。
可惜……他不会啊,顾云庭幽叹。这里是个低魔世界,虽有仙门与修仙者,但整体灵气衰微,除了灵气充沛但凶蛮的穷北,以及几处残存灵脉,其余地方皆以凡人为主,与普通古代王朝几乎无二。单靠自身灵力大道难求,此世修士们便研究起阵法、丹药、符箓、法宝,种种奥妙,繁复精细,每样拉到现代都可以去大学单独设科授课。
所以顾云庭现在其实只是空有一身强悍无匹的灵力,细究起来,应当算个“修仙学文盲”。
等这次哄好贺兰越,他就要恶补道法,不然偶尔口角是小事,假若贺兰越拿张阵法图来问他,他却说,小越同学稍等,容为师翻下课本,那才是糟糕糟糕。
多思不过片刻,顾云庭催动若虚,磅礴寒气从灵剑内激发出来,风暴般席卷整座庭院。
半盏茶后,天地通白,冰莹玉透,岳桦枯树上挂满结晶霜花。
顾云庭又招招若虚,锋利的灵剑直接扎进地面覆冰,以灵力起震,铲雪般铲起一整层冰霜。
焦痕和划痕随冰层一起被粉碎成颗粒,在灵气风旋中渐渐汇集成一个巨大的雪色圆形,不停旋转。
顾云庭袖袍一挥,大雪球便被甩出断崖,噗叽,和连琼峰千年积雪融为一体。
顾云庭看看水洗一般崭新的庭院,心道:干净。
就是费力……
若虚又恢复了雀跃,绕着顾云庭转圈。
顾云庭握住它:“你说贺兰越饿了么?”
碧青剑穗犹犹豫豫,左甩两下然后又往右甩——它只是一把剑,它怎么会知道呢?
顾云庭笑着叹气,修士辟谷之前,一日三餐,就是如此麻烦。
无怪乎连琼峰上除了师徒二人,还要有专门负责饮食的人。
否则,先不提灵冲天生器灵是否会做饭这等俗事,便是会做,早饭的火刚熄,又要起午饭的灶,堂堂仙君,一整天都泡在厨房里好了。
偏偏为了暂避风头,他让辛萍一个月内不要上山。现在连琼峰上能下厨的只剩他一个。
但顾云庭其实——厨艺生疏,穿越之前,他工作繁忙,家中也有做饭阿姨,完全轮不到他下厨。
他只会做些用来哄妹妹的小东西。
顾云庭眼睛眨了眨。
希望这些“小东西”能把小孩哄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