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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招待

作者:明月投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密云压笼,万山喑哑,延绵千里的屠别山脉,今日亦与每一个寻常往日一样,只有风声呜呜穿峡掠谷,似若鬼哭摧人心胆。


    雪片翻飞之间,一行修士聚在与连琼峰遥遥相对的陵应峰断崖前。


    崖上修士分成两拨,一拨人衣衫黑白交搭,乃是昆仑弟子,另一拨则青袍白带,当属道云。


    两拨衣着统一的修士中间却有个异类,他站在昆仑行列之前,杏红衣裳扎眼,正是昨夜拜山的姬元柳。


    他眉眼骄纵:“昆仑宫缉妖,还请诸位师叔行个方便。”


    道云修士皱眉:“姬师侄,昨日我宗长老已经回绝过你。”


    姬元柳却笑,抽出了背在背后的手。一幅手卷握在他掌中,“昨夜情急,晚辈来不及请文书,没得到……”他横了一眼对面云雾笼罩的连琼峰,“这位前辈的理睬。所以今日,晚辈特意带了我宗缉妖堂的巡查令再来拜访!”


    姬元柳抖腕展轴,亮出其中不断闪烁光芒的隶文:“‘搜寻妖影,遍查屠别’,连琼峰也是屠别山中一峰,没有例外的道理。还请诸位师叔劝劝贵宗这位‘戍雪’长老配合,”他眼波流转,接一声冷哼,“否则就莫怪晚辈无礼了!”


    昆仑宫的巡查令自然不能命令道云宗,只是仙门中各派一向少发此类明文命令,一旦颁发并交于某人,那就代表此人一言一行背后皆有宗门旨意,惹出麻烦亦由宗门负责,所以仙门之间考虑到各宗面子和自己未来的行事方便,见到彼此的文书旨令,只要要求不太过分,都会理解通融。


    正因如此,道云宗为首修士看清姬元柳拿的确实是昆仑巡查令不假后,眉头皱得更紧:“戍雪道本就是由我宗设下,只因地近昆仑,才与贵宗共管。”


    “原本戍雪道需要五十名修士镇守,十年一轮换,人力耗巨。”


    “七年前,我宗长老体念同道辛苦,愿意孤身长镇北峰连琼,只期旁人不扰不问。”


    “此乃你我二宗共识,今日昆仑何故毁约?”


    姬元柳侧目回道:“祁师叔此言差矣。戍雪道是为防妖邪南侵,护卫百姓而立。”


    “而今妖物祸乱伏黎,无辜百姓死者已有十一,伤者更是几十有余,那妖物却仍未伏诛。”


    “我宗已遍查伏黎,才派我等深入屠别查遍诸山,连琼峰凭何不查?”


    “若为一人之密,而弃百姓不顾,恐怕才是背离本意。”


    祁姓修士闻言相当不悦:“姬师侄言下之意是,那妖物先上陵应,再去连琼,一路逃窜我等却无察无觉?”


    姬元柳笑了起来,眼中夹着几分轻蔑:“晚辈并无此意,不过晚辈确有一事不明——”


    “道云宗,何以如此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客卿,将半壁戍雪道都交托与他?”


    “究竟何方神圣才能一人镇守戍雪大阵,祁师叔便不好奇么?”


    祁姓修士脸色闻言变得更黑。


    这个昆仑宫的后生,不是暗讽他们无能,而是直接怀疑他道云宗的长老就是妖!


    姬元柳却踏前一步,完全无视了对方脸色,再次对峰送声。


    “事急从权,还请长老开阵,配合我宗查捕妖物!今日之事乃为黎民,若长老不愿,晚辈也只好得罪!”


    说罢,他根本不等对方是否回应,直接手臂向后一展,招呼身后同门。


    “拆阵!”


    一声令下,昆仑修士齐齐御剑而起,飞向包绕连琼峰的云雾。


    他们分散开来,各自祭出法尺,于云雾外围起落勘丈,寻找法阵阵眼。


    忽地,几团粘稠墨汁从雾中泼了出来,散发着浓郁的书墨味道,兜头泼了几个躲避不及的修士满身。


    被泼了墨的修士立时像被系上了千斤重物,所御灵剑不堪重负般颤颤晃晃,几下之后就连人带剑一起坠向崖下。


    不远处督工的姬元柳看见后当即飞来,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青绣锦囊。


    少许灵力注入后,锦囊口自行张开,袋内响起一阵强劲的风声,呜呜啸啸,把泼落的墨汁连同周围护山云雾都如同鲸吞一般吞吸入腹。


    姬元柳手托锦囊,准备近距离护卫同门拆阵。


    然而他并没等到下一波攻击,不停变幻的云雾忽然向两侧滚开,如同江海倒卷,让出一条上山通路。


    姬元柳一愣,然后当机立断御剑向升。


    他升到山腰越过一个小山头,隐隐看见峰崖半抱之中似有一座庭院,他压剑正欲下降,忽然一道凶悍的灵力直奔他面门。


    那道灵力化刃,又快又疾,姬元柳来不及催动锦囊,只能侧身一躲,被灵刃削下左额大缕头发。


    断发飘飘旋旋落到了青石地板,姬元柳顾不上更多,压身下沉,踩着那几缕发丝,踏上了连琼峰。


    高峰山雪终年不断,但连琼峰上这所居处之内却不见丁点积雪。阴晦空中明明有琼花簌簌飞落,但落到四丈高处,全都像被一把无形之伞接住,然后转瞬消融不见。


    院落正中摆着一张石桌,桌下一圈放了三个圆石凳。一名男子坐在石桌正后面,他一袭云纹暗绣的白衣,肤色稍深,五官英俊,眉宇正中烙着一枚火焰状红色印记。


    此刻他手里握着一支紫毫笔,从手旁积墨的砚台中蘸了一笔,然后随意地于面前白宣上勾画起来。


    “叨扰长老了。”


    姬元柳鞠躬见礼,态度却算不得恭敬。


    对面男子并无反应,于是姬元柳只得再次扬声。


    “敢问长老名讳?”


    这句拜问依旧石沉大海,姬元柳不由有些气躁。


    不过这两句话的时间其他昆仑修士也御剑上了山,见同门跟来,姬元柳干脆放弃寒暄,直白道:


    “晚辈此番拜访,是为稽查妖物,还望前辈配合。”


    说罢,他一招手,示意同门直接入院搜查。


    白衣男子不语,提笔又蘸了一笔墨,他手腕抖甩,两行稠墨便似一对横翼飞向左右。


    墨痕落地,如在地上画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昆仑修士稍稍迟疑,便见地上的墨迹如同活物一般扭动起来,紧接着倒树生长,向上攀缘生出墨色枝叉,形如乳石倒悬,横截一排,拦住了昆仑修士去路。


    姬元柳见状踏前一步,扬声质问:


    “长老何意?”


    “难道长老要坐视百姓经受妖祸之苦?”


    “三个。”


    坐在桌后的男子终于开口,他嗓音低沉,但说出的话令姬元柳极为不解。


    “什么?”


    “你自上山来,问了本座三个问题。想要答案,就交出三样东西来换。”暂时改行舞文弄墨的昙渊悠悠哉哉,他看着对面俏秀小子懵然的表情,提笔在纸上勾了个圈,露出不掺假的愉悦笑容。


    “请教、盘问、搜查……上了连琼峰,不论你想做什么、想求什么,凡是想要本座点头,就要付出等量代价,这就是连琼峰的规矩。”


    “妖祸当前,不过请长老稍忍不便,却还要准备酬劳,”姬元柳听罢了然,随即出言嘲讽,“晚辈当真没想到,传闻中‘只身镇戍雪,清孤逸出尘’的高士,原是这等庸俗之辈。”


    “呵呵,看来昆仑做惯了拆门入室的强盗,忘了这世间讲究的是取舍予得、公平互换。”


    姬元柳闻言哼了一声。


    昙渊笑容不变,悠然继续:“有人品值千金,清节玉贵,本座取一言一语亦或一笑,已够弥足。”


    “然而有些人……”昙渊眼神上下打量了姬元柳一番,“统观上下,纵览周身,实在——毫无可取之处,本座只好取些身外之物,勉做补偿。”


    “你——!”昙渊几乎指着鼻子骂他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俗物,姬元柳不禁怒起。


    但他随即又哼了一声按耐下来,姬元柳掂了掂掌中锦囊,问昙渊道:“纳灵囊,天阶法器,问长老名讳,如何?”


    昙渊淡淡扫了一眼:“不过尔尔,不值一文。”


    姬元柳掂锦囊的动作一顿,瞥了昙渊一眼,然后干脆收起锦囊负手而立,他挑挑柳眉:“长老想要什么不妨直说,既为除妖卫道,我昆仑不会吝惜宝物。”


    他言语放低了姿态,但眉宇间还是有股掩不去的轻傲。对面的连琼峰主人摆明了是要刁难,但那又如何,他也是来找茬的——对方要是说些什么“夏日雪”“湖中月”“无声之流时”等等不可能之物,要他拿这些东西来换,他正好坐实对方心中有鬼!


    对面年轻修士负手昂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昙渊看着那张貌生女相稍显阴柔的脸,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在纸上随意涂了两笔。“巧裁锦带鸳头绿,漫剪罗衫杏子红……”1


    莫名其妙吟了两句诗之后,昙渊忽地抬手,一指对方套在最外面的杏衫,冷峻命令道:


    “脱了。”


    “?”姬元柳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


    “一件要求一件衣服,本座可以让你重新开始算。”昙渊目光冷沉,完全不给对方留商量余地。


    “……”


    “……”


    “……”


    愣了好半天后,姬元柳终于回神,他杏目冒火,直接拍剑而出。灵剑出鞘带起一阵罡风,薄刃青光,直指昙渊面门。


    回应他的是一滴弹墨。


    剑墨相触,墨汁粘着到剑身之上。


    轻盈灵剑顿时变得如有万斤沉重,剑尖转朝地面坠去,姬元柳手腕颤颤,一时竟有些持握不住自己的本命灵剑。


    昙渊嘲讽地提提薄唇。


    “不愿意就滚。”


    “师弟!师弟——!”旁边的昆仑修士连忙冲上来拦住姬元柳,“莫动气!切莫动气!”


    没上去拦人的昆仑修士则恨不得当场消失,有的看天,有的看地,有的视线仍看向原位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但也是目光空空不敢落到实处。


    只因这位姬师弟实在不好惹。年龄虽小,地位却极高,是他们昆仑立宗祖师的九世孙。而这位曾亲历千年前人魔大战的立宗祖师,至今仍在人世,是货真价实的千年大能、陆地神仙。


    若从祖师一脉论师门辈分,姬元柳该和他们这些普通弟子的师祖一辈才对。不过姬氏考虑到小少爷与同龄人相处的问题,让其拜入掌门门下,姬元柳才成了弟子辈。


    是以姬元柳虽是小辈却能代表昆仑带人拜山。


    这么一位众星捧月,师门上下合力惯出来的骄性跋扈的少爷,谁敢听他的狼狈糗事,更何况直接现场围观?


    姬元柳气得发颤,他平生最恨有人调侃他貌肖女子,往日若有管不住嘴的,别管是当面调笑还是背后议论,他都让对方吃了好看!


    而眼前这人,居然还想当众羞辱他!


    手中灵剑沉重难以持握,他干脆顺着剑身下坠的万斤力道,一剑劈在了石桌上。


    那石桌看起来普通,但挨了天品灵剑一击,居然没被当场劈碎,只是桌面迸裂,碎石乱飞。


    一剑下去,姬元柳勃然怒道:“道云宗的长老原是这般无耻好色之徒!”


    昙渊瞧都不瞧他,嗤笑道:“一件衣服,我见外物,你见色相,究竟谁无耻好色?”


    “那你怎么不脱?!”


    “这是你第一个要求?”


    姬元柳一噎,随即继续怒斥:“……我辈为缉妖而来,你却百般阻挠,当真是忝为修道中人!”


    “呵……你们打着缉妖的旗号,毁约在前,硬闯在后,现在要你件衣服就变了脸色,你们昆仑到底是要缉妖还是另有目的?”


    姬元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是真想直接动手劈了对方,但先不论能不能打过的问题。


    虽然他带人硬闯连琼峰已经相当不客气,但毕竟尚有缉妖大义的名头在。假若他手上没有真凭实据,就直接与道云长老动起手,那就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姬元柳立在原地,恨恨瞪了昙渊许久,猛地扒下自己外衫,一掌拍到石桌案上。


    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再废话什么名讳不名讳的,直接对同门一招手。


    “抬重光镜!”


    重光镜是一种法器,能够照破修士或妖邪的化形之术。制作复杂,材料难得,便是当世第二的昆仑宫,整个宗门也不过只有三面。


    一面一人高的玄镜很快架在了昙渊面前。玄镜镜面色深如墨,然而照了许久,不论是镜中人还是镜外人,形象都无变化,依旧顶着那张英俊中带着几分邪肆的脸。


    昙渊看看镜中自己,又看看姬元柳发黑的脸色,眸子里尽是戏谑,他提笔蘸墨,在白纸上画了个叉。


    姬元柳嘴唇抿了几抿,又向同门喝道:“搜屋!”


    昆仑修士看着拦路的墨墙,欲动不动。


    “可以,”昙渊嗤笑,“再脱一件。”


    姬元柳脸色铁青,但他既已发话,自然知道代价,没再废话,褪下了二重衣,只是脸色相当难看,恨不能活剐了昙渊。


    昙渊瞥了眼桌上的杏色薄衣,没有说话,长指轻招,两行墨篱便乖顺收回。


    连琼峰上的院落不大,左不过六间房,昆仑修士查得再仔细,就算把每间屋子铺了几块砖数清,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姬元柳留在原地听一个个同门回报,阴沉脸色毫无转晴的迹象。


    昙渊瞥眼姬元柳的脸色,相当“好心”地问他:“要不要再搜山?”


    姬元柳把昙渊的嘲讽当成耳旁风,继续阴沉听着同门回报,忽地,他目光一凛,仿佛抓到了什么把柄。


    “你孤身一人,为何这山上却有两间卧房?!你平时到底与何人来往?!可是为了藏纳妖祸之辈?!”


    一连串诘问如箭射来,昙渊不急不缓地笑道:“这是两个问题。”


    “长老不答,可是心中有鬼?!”


    昙渊淡淡应声:“三个。”


    “哐——”


    姬元柳一脚踢飞了脚边的石凳。


    他站在桌前眼神剐向昙渊,脸色难看得跟鬼一样。


    他伸出手连连指着昙渊,狠狠道:“好,你好……!”


    “发冠,”昙渊和颜悦色地看向姬元柳,相当善解人意地开口,“本座可以算你一件。”


    姬元柳阴恻恻盯了昙渊几息,终于深吸一口气抬手摘下了发冠,“啪”地一声拍到石桌上。


    “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最好有解释!”


    只要让他抓到话柄……只要让他捏到证据,只要让他找到名头!他定要这人尝尝昆仑十炼狱的滋味!


    昙渊挑起眉头,视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像打量物品一样把披头散发的姬元柳打量了一遍。


    “你!”姬元柳被他看得恼怒。


    “呵……”昙渊短促地低笑了一声,他提起唇角,毫不掩饰自己作弄得逞的愉悦。


    “冷琼苑是由道云本宗一手统建,为何此处有三间卧房?你不该问本座,而该去问萧成规。”


    萧成规是道云宗当代掌门,此刻估计正远在万里之外,待在道云本宗里教导弟子,品茶修道。


    姬元柳脸色彻底黑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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