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卻山玉
竹斋外有一泓深潭。
潭边乱石堆砌,缝隙间爬满暗绿青苔,湿滑冷腻,几株息灵草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生长着,随着偶尔拂过的微风轻轻晃动叶芽。
龙竹每回路过这水潭时,总觉得此间寂静消沉,仿佛是在绿野中嵌了一块镜面,倒映出澄碧天空,更显得水下空无一物。
偶有竹叶飘落潭面,也不浮起,而是径自沉入深处,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拽下。俯身细观,只觉寒气扑面,实在砭骨——像是一层天然的围栏,使人警惕不再靠近。
这里头竟然藏着宝物?
白鹤也垂眸掐诀,瞬间召出了两道影子——是之前的骨鱼役妖,上回伤重本来快要散魂,但被白鹤也捞回来几缕,现下变成两尾透明小鱼,浑身鱼刺磕磕巴巴,像观里橘猫刚啃完从嘴里剔出来的骨头,笨拙又凄惨。
按理说,一般役鬼役妖沦落到这种地步,灵主是完全可以主动解契的,留着结契的灵力去重新捕获一只更加强大的役不好吗?
然而白鹤也却说,那两条鱼陪他的时间太久了,取过名字也就有了感情,便不再是能被随随便便抛弃的东西。
龙竹好奇,问他取了什么名字,白鹤也沉默半天没回答,只说是小时候取的,太幼稚不想往外说。
白鹤也将小鱼往潭中一抛:“你应该会附灵吧?”
龙竹点点头,闭眼睁眼间,灵识附着到鱼眼之上,随着小鱼的视角没入水潭之中。
潭水之下已无半分天光。
在水面远离头顶的那一刻,阴寒之气完全隔绝了外部阳光,将两尾小鱼笼罩在一片靛青色中,越往下走,水色渐转为玄黑,偶有苍白的水荇摇曳,晃眼过去,还以为是一丛丛拔出泥泞的手,挣扎拥挤着,向上张开十指妄图抓住什么。
潭底比想象中浅,细沙底面散落着锈蚀的古铜钱,不知是何时供奉的香火,而中央沉着一方青石碑,碑面缠满水藻,隐约可见“敕镇”二字。
小鱼游到身旁,白鹤也的声音清晰在灵台中响起:“这应该就是人七想让你盗取的东西。”
龙竹也通过灵识与之交流:“三才戒能装得下这东西?”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就可以。”
小鱼游弋至青石碑后,在那裂痕缝隙处,竟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淡蓝色光核。
其表面时不时浮现闪电般的纹路,电光氤氲,带着妖异的幽蓝。
一股十分熟悉的灵气伴随在光核之间,呼吸、起伏。
龙竹喃喃道:“这就是真正的……宝物?”
“你是不是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
龙竹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就是你们魈的东西。”
小鱼破出水面,灵识散去。
龙竹睁开眼睛,久久没能从刚刚的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
“魈的东西?”
白鹤也手指一抬,将役妖收回,嗓音平淡如常,娓娓道来:“天地初辟,世界分为九山,分别是玉、莽、泽、焚、壶、幽、卻、蓬、杳——这在祖师爷留下的手记里有载。”
“玉山为金、莽山为木、泽山为水、焚山为火、壶山为土、幽山为风、卻山为雷、蓬山为天、杳山为地。九魈,便因守护九山得名。”
“你刚刚在潭底看见的东西,名叫卻山玉,是属于雷魈的灵力。”
龙竹一怔:“雷魈?”
白鹤也叹了口气:“我也只是复述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至于雷魈为什么会到人间,又为什么留下自身一部分灵力,这就不得而知。但想来,他与宋家先祖曾有过盟誓。”
这就是外曾祖、外婆和母亲共同守护着的宝物。
“先祖曾言,‘与卻山鬼立约,可驭其灵,然承其惠,须守其戒’,我们不能让外人知道卻山玉的秘密,就连旁支子孙也毫不知情。”
龙竹在岸边坐下来,仰头:“你就这么告诉我,没关系?”
白鹤也微微一笑,语气笃定:“你对这个不会感兴趣。”
龙竹不服气:“那我就不能拿它和人七交换天九的踪迹?”
白鹤也毫不犹豫地开口:“我不认为天九能杀死你,所以这并不是一笔很好的交易。”
龙竹一噎,话锋一转:“所以白景则也知道这件事?”
现在想起来,白鹤也被魇虫困住那段时间,白景则宁愿抛下异管局事务也要亲自来坐镇,恐怕也不是为了太隐仙律,而是要亲眼盯着水潭外有无异动才是。
白鹤也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他当然知道,毕竟这颗卻山玉就是异管局的根基。”
青年云淡风轻地将朱盟性命攸关的底牌掀开来。
龙竹灵光一闪:“他们使用的是卻山玉的力量。”
“嗯,聪明,”白鹤也唇角一弯:“局里有专门负责制造武器的炼器师,但他们也并不知道能源来处,对外也只说是有修士负责提取和储存灵气。异管局的建立时间本就短暂,朱盟仍有许多不服白家的人,如果让他们知道了能源的秘密,那些人是绝不会甘心的。”
龙竹点点头:“会变成下一个太隐仙律。”
玄门之中实力至上,只有势均力敌的双方才配讲武德。
龙竹望着寂静的水面,支着腮,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怅然:“守山鬼……为什么会离开九山呢?”
既然她、天九、雷魈都是守山之鬼,又为什么纷纷出现在人间?
“雷魈只留下了灵力,那他本尊在什么地方?”龙竹忽然直起身:“如果他现在不在人间,那就是找到了回九山的方法?”
白鹤也沉吟:“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倒是希望他回去了,古往今来,只有世道大乱时,才会有魈现世。”
他蹙眉瞥了龙竹一眼,幽幽开口:“但你是个例外。”
龙竹嘿嘿一笑。
白鹤也:“没在夸你。”
两人在潭边吹了一阵风,半晌,白鹤也开口:“你很想回九山吗?”
龙竹未经思考答道:“想啊!”
白鹤也又问:“不喜欢留在人间?”
龙竹脱口而出:“也喜欢。”
白鹤也:“比如?”
龙竹掰着手指:“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电视,有汽车,有你们。”
白鹤也看着她,沉默良久,问道:“假如回到九山之后,就再也来不了人间,还要回吗?”
龙竹眨了眨眼睛,眼中划过一丝茫然:“再也来不了?”
白鹤也躲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淡淡山峦,轻声道:“那位仙人曾告诉你,在人间死去,即可找到回家之路,这道仙门显而易见不可令人自由来去,假若你来到人间是个意外,那回到九山之后,或许再来人间也并非易事,就算还能回来,那时可能也不再是现在这个人间了。”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龙竹在人间待得太久,乃至于逐渐忽略了有朝一日重返九山这个可能性。
现在把这个选择提前摆在面前,她居然一时间不能轻松决断。
她垂着头,声音透着点丧气:“现在能不选吗?我没想好。”
须臾,青年带着笑意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当然可以,不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潭边青石上竹影婆娑,阳光洒落,搅得水面碎金乱跳。
风过竹林的沙沙声由远及近,龙竹静静地看着水中的涟漪消散、白云舒展,忽然觉得,她和这个人间的联结好像不知不觉间紧密了许多。
“你手上戴的镯子,好像是我们观里的工艺。”
龙竹“啊”了一声,抬起手腕,转了转那串沉香木珠镯子:“是啊,之前在公主陵,小孟送我的。”
“小孟,孟裁云?”白鹤也侧过脸庞:“她是个很优秀的修士。”
“如果早些年我遇到的都是她那样的修士,可能也不会想着回去了,”龙竹喃喃:“有她在的话,以后估计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太阴’。”
白鹤也笑了笑:“你好像很喜欢她。”
龙竹不假思索扭过头:“我也很喜欢你啊。”
青年霎时红了耳根,仓促转过脸:“……这个不能乱说。”
龙竹往草地上一躺,疑惑道:“我哪有乱说?”
青年耐着性子解释道:“嗯,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有千万种形容,有高山流水,有风雨同舟,你大概并不了解其中差异,只笼统归为喜欢,这个我明白,但别和其他人这么说,他们……会误会。”
“为什么?”龙竹想了想,揣测道:“他们会吃醋?”
青年脸色僵住:“也不是这个原因。”
龙竹略一思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以后只对你说。”
“……你究竟明白什么了。”
远处靠在树下的榆生闻声竟卡巴卡巴地乐了起来,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下一秒,青年抬手并指一挥,木头道童的脑袋骨碌碌滚落,吓得榆生扑在草坪上一通摸索,抱住自己的新脑袋怜爱地拍了拍灰,尔后重新放回到脖子上,赌气一般站起来走远。
半晌,见白鹤也别过脸不理他,榆生又委屈兮兮地重新跑到树后,支出脑袋远远观望。
龙竹惊讶:“你欺负他干什么?他又没脑子。”
白鹤也默默捋了捋衣摆,心想,檀木好像也没比榆木好到哪去。
远天尚余一抹淡橘色的霞光,将熄未熄,头顶已漫起静谧的蓝。三两颗早醒的星子浮了出来,怯生生的,像是不敢惊扰这转瞬即逝的蓝调时刻。
龙竹躺在草地上,冲着旁边轮椅上的青年一伸胳膊:“手给我。”
白鹤也一愣,试探着伸手出去,猝不及防被对方抓住。
龙竹睁眼瞧着那双手,匀亭修长,分明指节处泛着微微淡青,腕骨转折处倒添三分嶙峋气,是一双莳花弄草好看,扼人咽喉也好看的手。
她从左手中指上褪下那枚木戒指,随手往对方手上一戴:“这个给你。”
白鹤也错愕道:“给我?”
龙竹点点头:“嗯嗯,好看!”
白鹤也盯着无名指上的三才戒看了好一阵,有心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十分多余,最后只好再次确认道:“你把这个给我,人七不会找你算账?”
龙竹不明所以:“送给我了不就是我的了吗?”
又补充:“反正他也打不过我。”
白鹤也欲言又止。
龙竹却想着,要找个什么时间再去看一眼卻山玉,说不定能知道点雷魈的消息,但如果戴着三才戒下去,不小心把卻山玉吞了怎么办?
毕竟这戒指连月亮都吃得下。
索性送给小白鸟吧,正好在观里白吃白住了这么久也没干活,抵个住宿费也是够格的。
她脑海中一通构想,再回头,见白鹤也仍是满脸复杂地盯着自己的手。
龙竹歪了歪头:“不喜欢啊?”
半晌,青年回过神来,表情纠结地将手放回膝上,麻木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没有……很喜欢。”
第112章 无常之一
兰港银杏大厦,十四楼。
宋玉渠靠坐在转椅上,手里拿着一张旧照片。
“洪福村那边的法会要开始了吧,你不去——”方青忽然显身,话说到一半,看见宋玉渠的动作,下意识截住话头:“抱歉,我待会儿过来。”
“没事,我只是在发呆而已。”宋玉渠收起照片,倾身伏在桌上,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嗓音慵懒:“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嗯,妥当了,”方青见她脸色尚可,试探问道:“清算组那边……”
文财神已死,清算组办公室如今也只剩下小黑和武财神。
宋玉渠抿了抿唇:“不用,有人会帮忙的。”
方青惊讶:“您说的是?”
“闲了这么久,”宋玉渠眼睛一弯,笑意却不到眼底,仿佛在隔空同某人对话:“那人也该活动活动了。”
……
赵家公馆,别墅二楼的房间内,浅棕色头发的女生懒懒躺在沙发上,红木矮柜旁摆着一只上世纪风格的留声机,唱针晃动,鎏金喇叭里以三四十年代的老式腔调唱着一首夜莺曲。
“你在赵家大小姐的身体里,好像待得很开心。”
厚重窗幔之后的阴暗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女生半点不觉得意外,只是换了个侧身的姿势,阖着双眼安然回答道:“漂亮又年轻的身体,谁不喜欢呢?”
漆黑身影藏在角落里,若是不仔细辨认,很难发觉那处站着一个人。
“时间不多了,你答应我的事,不会想赖账吧?”
听着对方淡声的责问,女生噗嗤笑出声:“等不及了?”
那人平静道:“我只是不想再掺和这些事了。”
女生拿手指绕着发尾,意味深长开口:“做都做了,半路退出可不划算,还是说,你始终不信我?”
“……不敢。”
“等着吧,兰港法会之后,我会履行约定的。”
“……”
“好吧,希望如此。”
窗幔的穗子轻轻摆动,屋内依旧飘荡着那首朦胧的夜莺曲,而角落里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法会开始,柳仙庙前早被挤得水泄不通。三丈高的纸扎柳娘子立了起来,金箔贴的眼珠子熠熠生辉。
八个穿红褂的彪形大汉抬着神轿,轿身未作修整,乃直接用扭曲的树根雕琢而成,帘子结的百条柳枝,两旁走着的是头戴柳冠的青衣少年。她们手握铜铃,每走几步便晃动一下,后头跟着的师婆便跟着吹拉弹唱的音调,哼唱出古朴的请仙曲子。
孟裁云坐在轿子上,脑袋上顶着一只硕大笨重的面具,手里还得端个玉盘,上面是捋下来炮制过的柳叶,队伍一边走,她一边洒向两旁,看热闹的人们争先恐后伸手去抢,更有老人们支使自家小孩越过围栏去捡,“撒柳钱,消梦魇”,这是洪福村老一辈的习俗。
今年这次法会尤为热闹,人群中不乏有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像师,还有许多专门从外地过来观礼的游客,其中更以年轻人为多数。
如今发展日新月异,这些旧俗传承也不免青黄不接,既然能有个机会大力宣传出去,也是好事。
孟裁云虽然是被人抬着走,但这轿子设计实在非人,她得时刻注意平衡,又戴着沉重的面具一边撒柳钱,一趟下来竟然觉得比捉鬼还累,怪不得上回排班的师妹说起这活儿都连连摇头。
好在游街只绕一圈,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等回庙里的时候,她就能脱下这身行头了。
轿身四周,有头戴狰狞鬼面,手持九节钢鞭的“开路神将”负责清道。每走七步便甩鞭炸响,鞭梢系着的铃铛串应声颤动,取一个“诸邪回避”的寓意。
其实这倒不是拜柳仙的旧俗,只是主办方觉得造型好看,从近年来各地的游神法会环节里“借”来的。
队伍缓缓腾挪,历经三个小时后,总算回到了柳仙庙前。
接下来便是庙祝唱词,孟裁云扮演的柳娘子“请仙上身”,绕着庭前柳树走三圈,再说句吉祥话,也就差不多了。
孟裁云立刻收回五花八门的杂念,紧张地端正了姿态,深呼吸几口,郑重朝向庭前柳树的方向,随着庙祝一道唱起请仙辞。
从面具狭长镂空的眼洞里,她能窥见新月状的一抹绿意。
仪式不紧不慢进行着,在庙外围观的人仍旧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来,四周闹嗡嗡的,仔细辨别,又没法单单摘出某一句闲言碎语。孟裁云有一瞬间的恍惚,唱词在某一句时卡壳,忽觉舌尖一麻,莫名其妙尝到一股铁锈味。
怎么回事?咬到舌头了?
意识有刹那的剥离,她很快调整了唱词的错误,试图继续跟上庙祝的节奏,然而自己似乎和周遭有了一层看不见的壁垒,没有人发现这种异常来源,大家都顺其自然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而她则成为了被“正常”包裹中的“不正常”。
有什么东西失去控制了。
指尖开始发麻,十指不受控地微微痉挛,像有看不见的丝线在来回牵拉,而眼前柳树的枝条也开始蔓延扭曲,仿佛套上了某种夸张特效,可这一切居然无人在意。
口腔里的血腥味逐渐变得刺鼻,浓烈到使人难以忍受。
孟裁云额头划过冷汗,她紧要牙关,努力保持镇定。
触觉、嗅觉、视觉……不对劲,难道是她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粗重的喘息声被巨大面具里的空腔制造出清晰的回音,她透过弯月形的眼洞看向自己双手,忽然目光一凛翻过手掌——小臂上,两枚黑线刺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变细,淡去……
不是错觉,线真的要消失了!
她慌忙在脖颈间摸索,虽然此刻看不见这个位置,但掌心却奇异地有了某种触感,她笃定中间的这一条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为什么?!
虽说这三条符文黑线早就失去了封魂的能力,但长此以往她也习惯了刺青的存在,多少也当个护身符来看,现在符文消失,是一种上天的示警吗?
人群中,一个“开路神将”忽然伸手掀开头上的鬼面,阴影之下,竟是孟昭的脸。
他朝旁边几人挥了挥手,左右几人也纷纷摘下面具,赫然是随行的鹤城第13支队队员们,还有临时参与进来的白蘅。
“队长,不会被你说中了吧!柳仙庙还有邪祟没根除?”队员们紧张地四周张望:“要清场吗?”
孟昭冷静地比了一个手势:“先想办法让外面的人不要进来,小心一点,很多人直播,尽量别被拍到。”
“是!”
几个干员的身影霎时消失在原地,人流拥挤,旁边的人竟然对此毫无知觉。
白蘅抓住孟昭手腕,指着庭前的仪式,眼色焦灼:“我的设备在报警,怎么回事,上次和你一起测过,明明没有异常的,怎么突然就怨力失衡了?”
孟昭紧紧盯着孟裁云的方向,咬牙低声道:“别慌,让我想想怎么做。”
白蘅一跺脚,低头看向手机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值,忽然一愣:“不对,异常源头是……是从孟姐身上传来的!”
孟昭倏地瞳孔一缩,转瞬间心念急转,拨开前面遮挡的人群就要冲上去,也就是同一时间,孟裁云身上的面具发出了突兀的“喀嚓”声。
“怎么回事?”
“不知道,什么声音?”
“哎呀,面具开裂了!”
“……”
围观人群你一言我一语,闹嚷声中,那只象征着柳娘子的面具猝不及防四分五裂,露出了面具下孟裁云的脸。
她呆呆伫立在原地,神色麻木,双眼无光,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怨气缠绕,却又并没有陷入到混乱之中。
就好像……那股怨气被她己身同化,为她所用。
白蘅不可置信地拿手机摄像头对着孟裁云,对上又挪开,反复了好几次,屏幕上的光标框柱了对方,雷打不动闪烁着棕红色警报。
“怎么会这样……”
她顿感匪夷所思,喃喃抬眼,猛地发现孟裁云微微侧过头,目光直直盯过来。
白蘅后颈一凉,下意识收起手机,在看见对方并没有后一步动作后轻轻松了口气,之后又愣住,内心复杂地想道:我居然在害怕她?
“队长!外面我已经控制住了,里面的人我暂时没法清出去,只能先让他们睡一觉。”队员合力将庙门掩上,此刻已然褪去伪装,露出了里头的蓝黑色制服。
孟昭点点头:“好,我先……”
话音未落,庭前孟裁云的身影一晃,竟疾疾朝着堂屋后巷的方向而去。
孟昭见状一惊,从满地七横八竖的昏睡者身边跳出去跟上。
柳仙庙很小,后巷是个死胡同,大小只能放得下一只水缸,现在有自来水管道,水缸也就没人用了,被看守的大婶填上土,养了点花。
孟昭跑了几步就发觉不对劲,他怎么连续拐了两道弯?这个巷子有那么长么?!
他蓦地停下脚步,身后队员们陆续赶来,也都发觉到问题,四下打量起来。
“队长,没信号了!”胖子看了看腕表,转头朝旁边实习干员抬了抬下巴:“薇薇,你的耳机联系得上白顾问吗?”
“别试了,我人就在这儿……”后方传来一道微弱的女声,白蘅撑着膝盖喘气:“往前走的时候后边的路就开始消失,我一直在后面喊你们停下,怎么没人听见?早知道我一个文员就不跟你们来出外勤了。”
孟昭皱着眉头:“恐怕是进了阵。”
“哈?”白蘅扶着薇薇肩膀,稍微喘匀了气,说:“前两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夜之间能冒出来这么大一个阵?”
旁边的队员犹豫了一下,猜测道:“如果之前设备探测没有出错的话,还有种可能,就是这个阵被封印过,然后趁法会人最多的时候,故意解开封印……是有人想‘报复社会’?”
玄门里也有不少败类和疯子,但朱盟在这方面罚得很重,一旦被抓住,几乎没有再被放出来的可能。
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条长长的巷道,粉墙黛瓦颇具古韵,可前后却看不见尽头,仿佛总有一片薄雾遮掩住视野。
白蘅想了想,扭头看向孟昭:“让你的纸人找找出口在哪。”
孟昭脸色发白:“从刚才开始我就在试了,但——”
众人朝上方看去,几枚纸人似乎被困在无形的罩子里,无法再往上走,也就看不见此处的全貌。
孟昭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开口:“只有继续往前,‘阵’既然没有一开始攻击我们,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
一行人重新组织了队列,孟昭在最前,胖子殿后,白蘅被薇薇和其他几个干员保护在中间。
越往前,峰回路转,左右墙壁渐渐起了变化,远处也浮现出建筑群高低起伏的剪影,像是某个百年前的小镇的风景,只是四周门庭落败,冷清无人,阴悄悄透着鬼气。
眼前出现了一道月洞门,两边挂着破破烂烂的对联,只能从左右糊掉的墨迹里辨认出“春风”和“福运”两个词。
孟昭蹲下身,在墙根处的焦黑痕迹上用手蹭了蹭,放在鼻下轻嗅了一下:“是香灰。”
白蘅后退半步:“谁会在这烧纸?”
她不死心,再次打开手机确认了一遍:“没发现其他人来过呀?”
孟昭沉默后道:“我是跟着我姐来的,按理说她也应该在里面。”
白蘅紧张地咬指甲:“那更不对了!我的地图上显示的活人数是六个,我们就已经是六个了,那孟姐……”
孟昭啧了一声咬住下唇,表情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整个人有些阴沉沉的。
突然,一枚纸人晃悠悠趴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烦躁中随手拂去,而片刻之后,那纸人又颤巍巍贴了过来。
孟昭皱起眉,正要动作,忽然发现纸人身体上多了一串箓文。
他伸手揭过,犹豫一番后,试探地破除了原先施加在纸人上的术法,下一秒,就看见纸人做出了一个张大嘴巴的动作:“喂喂?是阿昭吗?”
孟昭一愣,随即欣喜道:“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纸人轻飘飘在他掌心立了起来,薄纸片手凹出一个抚摸下巴的弧度,沉吟道:“说来话长,我估计咱们现在……应该不在同一个空间。”
第113章 无常之二
孟裁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出现在了一道长长的巷子口。
身上还穿着扮演柳娘子的青色长裙,随身只带了揣在腰间的御灵剪,连手机都没有——不过想必这种时候,手机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是了。
没错,她猜测自己是进了“阵”。
明明之前还在庭前念过超度经文,为什么还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阵心是什么?是魇鬼的祟气还有残余,还是柳娘子的残魂未尽,从一方土地神变成了邪祟?
在冗长阴暗的巷道中行走,孟裁云一筹莫展。
直到来到一处月洞门前,她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小声啜泣。
此后,周遭声音如返潮般涌入耳廓,有小贩叫卖,有车轮碾过石板,有鸡鸣狗叫,还有路边茶客窃窃私语。
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眼前出现的只是一道道来回穿行的影子,淡得仿佛透明,偶尔还有冷不丁从她身体上穿过去的,猝不及防带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
孟裁云踌躇往月洞门边上挪了几步,只见墙根儿边上蹲着个姑娘,脸朝里,埋头抱着胳膊在哭。
门边刚贴了簇新的红色对联:春风常作客,福运久临门。
“小姑娘,”孟裁云小心翼翼弯腰在对方肩膀拍了拍,惊奇地发现自己手心居然能触碰到实体:“你哭什么呢?”
蹲着的女孩穿着藕荷色倒大袖上衣和缅裆裤,外面还套了件鸦青色坎肩,一头厚实又水滑的辫子垂在脑后,瞧着像是上世纪初的打扮。
她回过头,留着齐刘海,稚嫩脸庞上布满泪痕,年纪不过十六七,确实还算个孩子。
“我在八喜斋买的糕点丢了,”女孩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此刻蓄满水气:“我说好给弟弟带的,他盼了好久,结果……呜呜呜呜。”
孟裁云眼尖,注意到女孩说话的时候,墙根儿边上贴着一张薄薄的纸片,她不动声色伸手拈来,发现竟是孟昭时常带在身上的纸人。
阿昭的纸人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也进了阵?
她默默将纸人攥在手中,一边还安慰着女孩:“不急不急,你说的八喜斋在哪儿?我帮你去找找。”
女孩一怔,手指揩去泪花,喃喃道:“就、就在前面拐角,三丰洋行对面,紧挨着茶庄。”
“那你等我啊!”孟裁云冲她挥挥手,朝着前面薄雾掩映的方向继续走去。
一路上,这层浓郁的雾气总是罩在前后二十步的距离,仿佛进入了一个沉浸式的横版探险游戏。周围来往的影子便是不停徘徊着的NPC,而刚刚的女孩却是她可以真切触碰到的角色,说不定同阵心有些联系。
她得想想,怎么破解这个阵。
依循着女孩所说的路线,孟裁云找到了那家八喜斋。
店铺位置誻膤團對十分显眼,有块硕大的黑漆金字匾,花梨木柜台上嵌着的玻璃匣子排着十二格时令点心,旁边架子上是一摞描金茶末小罐,仔细一嗅还能闻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最里边墙壁上挂着一只雪花钟,上等的远洋舶来品,恰巧走到了整点,一只珐琅小鸟轻快地跳了出来。
孟裁云敲敲柜台:“有人吗?”
四下冷寂,意料之中没有声音回答。
她试探性伸出手:“不说话那我自取了?”
话音刚落,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就出现在了柜台后,虽然漆黑一片,但孟裁云似乎能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并且俯身倾轧下来,阴森低沉地问道:“死人是谁?……罪人是谁?”
孟裁云退后一步,自言自语道:“这是要对暗号?”
她思考的这个空当,刚刚还琳琅满目的八喜斋眨眼间一扫而空,黑影和糕点、时钟俱都消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黑黢黢的铺面。
孟裁云吓了一跳,左右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改变,只好又硬着头皮往回走。
她从兜里摸出了那枚纸人,心想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这个东西联系上阿昭他们。
这要怎么做呢?
孟裁云摸着下巴想了想,阖上眼,聚拢灵识在指尖,在纸人身体上画出一道符箓。
符成。
她猛地睁眼,依附于纸人之上的灵识骤然生效,虽然入眼一片漆黑,好歹耳边听见了熟悉的谈论声。
稍加辨认,果然是孟昭他们。
孟裁云心下一喜,努力将灵识灌入更多,漆黑的画面渐渐多了一点颜色,是有点类似热成像的场景,她此刻闭眼时只能观测到和纸人有灵力链接的孟昭,刚要朝对方开口,却发觉“纸人”发不出声音。
阿昭的纸人也算是一种炼器术,为了防止纸人们脱离掌控,一般会对其施加一层封印术。
孟裁云连忙趴上孟昭肩头,企图引起注意,不料对方看也不看,直接拿手把她拍了个跟头,她不死心,又找机会缠了上去,好在孟昭还算敏锐,福至心灵地解开了控制。
两人总算搭上了线。
旁边立刻有人问道:“……孟姐,你说我们在不同的空间是什么意思?”
孟裁云辨出是白蘅的声音,答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同一个地方,但可能不在同个时间线,也有点像阴阳之隔的那种意思。”
白蘅紧张兮兮地开口:“那我们找不到出口,会不会真被困在阴间了啊……”
孟裁云哈哈笑起来:“不会的,就算被困,那也是我这边更像阴间嘛!”
孟昭:“……在爽朗什么。”
“那怪不得我们接触不到彼此,”白蘅搓搓胳膊:“我的设备在里面都没信号,多亏了有纸人当媒介。”
说到这里,她抱怨了一声:“我就该老老实实当场外援助的,以后除非我哥哥再被绑架,我死也不出外勤了!”
孟昭满脸无语,忍不住将话题扳回正轨,垂眼看向掌心纸人:“附近有什么异常吗?”
“遇上个小姑娘,”孟裁云简短将见闻叙述了一遍,尔后言辞恳切问道:“话说你们谁带了吃的?很急。”
众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白蘅讪讪从兜里摸出一块包装精美的饼干:“这个行不?爱豆的代言,买了很多还没吃完……”
胖子挠了挠脑门:“可要怎么给过去啊?”
一直沉默着的孟昭忽然抬起手,指了指焦黑的墙角:“简单,烧过去不就行了?”
“哪那么简单,”白蘅拍了他一下:“祭祀不都得点一对香蜡做引,然后瓜果零食供在旁边么。”
纸人点点头:“小白说得对。”
薇薇翻了翻自己的腰包:“没带蜡烛,打火机能代替不?”
孟昭蹲下身,捻了捻地上香灰,沉吟半晌,说:“只好将就用一下了。”
他掏出两枚新的纸人立在黑灰中,口中默念,不到一分钟,两只纸人瑟瑟发抖抱在一起,从脚底开始燃了起来,火焰舔舐着纸面,发出响亮的毕剥声。
白蘅连忙弯腰把小饼干放了上去。
等待半晌,孟昭肩上的纸人“啊”了一声:“真行得通,我拿到了。”
孟裁云睁开眼睛,看向手心里多出来的小饼干,五彩缤斓的包装上是陈松聆咧着大牙的灿烂笑脸,她毫不留情地三两下撕开,取出里边的点心递给女孩:“喏,八喜斋掌柜说了,把这个新品赔给你。”
女孩将信将疑接过,小心翼翼拿花帕子包了起来,放进自己挎着的竹篮里。
她羞怯地仰起脸道谢:“谢谢你,我叫芳彩,就住在园子后头,下次你过来,我请你吃我娘烙的饼。”
孟裁云觉得女孩笑得好看,毛茸茸的发顶支棱着几根碎发,像只可爱小狗,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对方脑袋,又觉得不妥,硬生生变成拍了拍对方肩膀:“不用谢,你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么?”
“这里是公馆呀!”芳彩目光错愕,似乎打心底里觉得这地方天底下无人不知,语气有些不可思议:“这里,那里,还有后面一整块地,都是公馆!”
“芳彩!哪去了!”
门后飘出一道严厉的女声,似是搜寻不到人,渐渐远去了。
芳彩乍听这声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话头戛然而止,匆忙说了句“回见”,就小跑着推门进去了。
孟裁云一把扶住门框,悄然跟上,也偷摸钻进了月洞门中。
她闭上眼,问:“阿昭,你们那边怎么样?”
耳畔传来队员们的惊呼:“门突然开了,之前怎么也打不开的,真是奇了怪!”
孟裁云勾了勾嘴唇,心道果然两边是“联通”的,那就好办了。
面前是个回字形的小院,四周有连廊穿插,檐角雕了貔貅和狮子,图腾彩绘栩栩如生,看着气派辉煌。
芳彩正在不远处,蹲身将饼干递给一个干瘦的小男孩。
男孩穿了身麻布褂子,腰间扎着蓝色汗巾,四五岁不到,懵懵懂懂,一副茫然痴态。
孟裁云眯起眼仔细辨别,才发觉男孩那过长刘海遮挡下的眼睛有问题,瞳孔灰白,俨然是个面黄肌瘦的小瞎子。
芳彩揉揉对方脑袋:“好吃吗?”
男孩紧紧攥着饼干,迫不及待又极其珍稀地将其往嘴里塞,不住地点头:“嗯,嗯!”
芳彩开心道:“慢点吃,以后姐姐都给小五买。”
“芳彩——芳彩?”
来人终于从廊下辗转又寻来,是个穿着相同鸦青色坎肩的年轻女人,只里头搭了件妃色旗袍,笑起来同芳彩一样,嘴角边起着小小的梨涡。
芳彩灵活一旋身,不经意间把男孩挡住,压低声音催促道:“快,娘来了,别说我给你带点心了,知道么?”
男孩吓得三两下咽下肚,噎得脸色发白,还不忘连连点头。
芳彩这才回头,言笑晏晏:“娘!”
女人瞪了一眼对方,目光毫不经意地从男孩身上掠过去,落到女孩身上,蹙起秀气的眉头:“哎呀呀,又去哪里野啦?别老是往外跑,太太看见了不好。”
芳彩嘟起嘴:“太太不在,带大小姐回娘家了。”
“那你也不能闲着啊,”女人按住她的肩膀:“傻子,娘让你多去西院那边露露脸,你怎么不听呢?”
芳彩皱眉,扭身不理她:“那边都是怪人,我不喜欢同他们在一处,娘,你也不该把大姐三姐说给那些人。”
女人拿指甲点点她额头,笑骂道:“你知道什么,你二哥想巴结人家还排不上号呢,只痛恨自己不能像老大老三那样嫁过去……哎算了,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芳彩嘟嘴:“我才不要明白。”
女人懒得理她,哼了声:“小少爷这会儿估计该睡醒了,你去把床上尿褯子洗了,晚点儿再回咱屋看看小六。”
芳彩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一眼,男孩已经不在原地了,她松了口气,点点头:“哎!”
院子里只留下一串脚步声,再无动静。
孟裁云躲在回廊拐角处,闭上眼,问道:“你们进院子了吗?”
对面好一阵沉默。
孟裁云再问了一遍,这才听见了孟昭的声音:“进来了。”
“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又过了好一阵工夫,孟昭才一字一句地回答。
“疮痍满目,墟烟蔽骨。”
他语气如常,而这八个字却携着不堪承负的重量,压在在场每一个人心头。
门后是一片残垣断壁,朽败之所。曾雕梁画栋的门廊焚为枯墟,黑灰混着干涸的血色,在青石板上烫下不可磨灭的褐痕,偶尔从这片可怖颜色中窥见一抹雪白,却是伶仃的一截白骨,这样的景色,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孟裁云一愣,睁眼迷茫地看向四周——她所处之地,仍是檐下柳丝青青,莺歌燕语,朗朗晴空不见一丝阴霾。
这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灵台,犹如晴空霹雳,她忍不住瑟缩地抖了抖肩膀,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这里……该不会是……
孟昭身后的大门重重关闭,发出粗噶刺耳的吱呀声。
他飞快喊了声戒备,胖子和薇薇纷纷挡在左右,掏出腰间的雷殛枪进入警戒状态,一阵沉默后,前方浓雾散去,一个人影从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那是……!”
是一具披着残破旗袍的骷髅,她紧紧搂着怀中襁褓,空洞的眼窟窿里盛着两盏幽幽鬼火。
她走得很慢,骨头在石板上拖曳出略微刺耳的沙沙声,每走一步,关节便咔哒地碰撞一下,仿佛下一秒便要散架。
喑哑难闻的喃喃声自晃荡脱垂的下颌骨之间喝出:“……死人是谁?罪人是谁?”
“好浓的怨气,她就是阵心吗?”队员们惊疑不定,雷殛枪的闪光接二连三激射而出,转眼间将妃色旗袍扎得千疮百孔。
红粉骷髅抖落了几下,仍旧立在原地,脱落的下颌骨滑稽地晃悠着,她一遍又一遍问着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缓缓欺身上前。
孟昭冷静地召出纸人,吩咐好队员站位后,又特地伸出手,头也不回道:“白蘅过来!”
身后的白蘅闻声朝孟昭靠近。
孟昭往后一抓,将白蘅拉拢来掩在身后,而偏头的刹那,猝不及防对上一副灰败惨白的骷髅头,那旗袍骷髅不知何时径直出现在他脸庞不到半尺的距离,声音扭曲尖利撕扯着耳膜:“死人是谁!罪人是谁!!”
孟昭飞快拉着白蘅躲开面前怨气缠身的红粉骷髅,铺天盖地的纸人簌簌凝成白练钉入惨白的骨头缝,缠绕形成锁链将她桎梏在原地。
“队长!!”
甫一抬头,却看见队员们正面色惊恐看向不远处的废墟。
他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顺着目光望去,只见白蘅正被几根随意扦插在石碓里的细木困住,任凭她死命挣扎破口大骂也无法脱身。
孟昭心头一凉。
等等,那才是白蘅?所以他现在抓着的是……
他屏息回头,只见一张纸人般雪白的脸正摊在眼前,长辫子齐刘海,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第114章 无常之三
穿着鸦青坎肩,藕荷色倒大袖衣裤的辫子女孩紧紧攥着孟昭的手腕,黢黑眼眸一眨不眨,诡异森然。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薇薇右手腕表上的刺耳警示音啸叫起来,队员们纷纷将枪口对准过去,也不顾周围徘徊的红粉骷髅了,惊骇地拔高了声量道:“队长!她才是阵心!”
孟昭紧紧盯着面前女孩,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去,有一瞬间苍白如纸。
仿佛置身于广阔空洞的混沌间,他孑孓一人行走在穹窿之下,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唤他的名字,回音充斥回荡在这片天地,他迷茫又迫切地想要寻找到那个人的脸。
“队长!队长!”
队员们焦急的呼喊将他从长河中打捞出来,孟昭陡然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仍被女孩紧攥着,指甲陷进了肉里。
“你……”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女孩保持着那个诡谲的微笑,平直抬起另一只胳膊,冷不丁指向白蘅的方向。
在白蘅身后,站着一个穿粗麻布褂子的男孩,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他却心有灵犀地扭过头,准确迎上了孟昭的视线。
瞬息之间,一股剧烈的钝痛席卷心头,孟昭甩开女孩的手仓促后退两步,努力迫使抽搐的五官回归原位。
队员们焦急赶来,却间孟昭捂着半张脸,另只手颤颤抬起,指着那盲眼的男孩:“不,阵心……是他。”
——“必须杀死他!”
……
孟裁云疾行跃过回廊,在这间偌大公馆中穿梭。
为了验证心中猜测,她腾身跳上屋檐,踩着琉璃瓦片辨认方向,然而这个阵有意阻挠,左右前方二十步始终有浓雾弥漫,无法窥见全景。
这座公馆修建于民国时期,大大小小共七八个院子,有着青砖灰瓦的四合院轮廓,却又开着拱券式西洋风落地窗。
她步履加快,闪身来到一座偏院前,翻过墙头,入目即是一个空阔的庭院,四下铺着青砖,中间孤零零栽着一棵柳树。
——是柳仙庙里的那棵柳树。
百年前,赵岸在此处建立大本营,曾将柳仙庙圈入自家宅邸,他死后,府邸被愤怒的百姓推平,柳仙庙重归洪福村所有。
孟裁云呼吸一窒,又回想起了那场梦境之中的宴席。
公馆……赵家公馆……这个阵的所在,就是赵岸的老宅!
她心中咯噔一下。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里即将因何罹难,真相显而易见了。
未及细想,不远处有火光冲天,尖叫嘶喊声乍起。
孟裁云目光一凛,扭头往喧嚣处奔去,穿过一处月洞门,上头挂着一只木匾,刻着“西院”二字。
跨入院门之后,她身形倏地滞住,须臾,连步伐都沉重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本不该存在的血腥味,混杂了焦土的气息,时不时让人作呕。
墙壁和石板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刀痕,最深的一道几乎将整面小山墙劈成两半,假山坍塌、屏风撕裂,触目可见折断的箭矢,以及残破的肢体。
遍地尸首将此间变作了活地狱。
一张张麻木空洞的脸紧挨着,死鱼一般堆成山,水滴的声音在檐下回响,不知道是瓦缝里落的雨,还是刀刃上残留的血。
孟裁云脸色发白,任凭她已是见多识广,仍不免捂住嘴,极力忍住反胃的欲望。
遮挡的浓雾也被染成了赤红色。
血雾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穿着极为眼熟的道服,长发绾在脑后,五官算不得英俊,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毫无可取之处,但眉梢眼角却处处透着锋利冷冽,连那慢悠悠拭去剑上血渍的动作,都令人无端胆寒,仿佛是来索命的恶鬼阎罗。
匍匐在他脚下的一个男人还没有死透,支棱起脖子,表情扭曲地讥嘲道:“好一个世人称颂的灵玄道人……勾结判官,屠戮良民……”
孟裁云震惊地瞪大眼睛。
灵玄道人……这个人就是太爷爷孟不咎?!
她盯着对方容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想这跟家里那些慈眉善目的画像简直判若两人。
孟不咎倒是懒得否认,只随手将一个人头扔在那人面前,声音淡淡:“怪就怪你跟错了主人。”
头颅晃悠悠滚到那人眼前,凸起的眼珠就差一点贴在他的鼻尖。
那人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大帅啊!”
孟裁云勉强辨认出那人头的模样,和之前梦境里做派张狂的军阀赵岸如出一辙。
“你杀了我们,赵公馆的其他人不会放你走的,我们早就不止是幕僚,更是血脉姻亲……”那人痴痴傻笑:“你杀呀,你杀得完么……他们可都是平头百姓……”
隔墙之外,有人高喊:“师兄,赵贼已死,我们走吧,再待下去恐会伤及无辜!”
说罢,又有刀剑厮杀声响起。
孟不咎甩了甩手上长剑,溅出几枚血点子,打在旁边倾倒的墙皮上。
他看见那人因师妹的话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免觉得好笑,讽刺地开口:“斩草不留根,你以为我会放过其他人?”
那人的笑容僵住,倏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妄图往前爬:“你——”
孟不咎一脚踩在那人肩膀,脸色平平,没有半分动摇:“这份罪孽的后果,我愿意一个人承担。”
“不,不要!”那人神态疯魔,如刨食的狗一般扑腾起来,双手企图抱住对方脚踝:“放过我的家眷吧,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事情……都只有我们和大帅晓得,你放心,知道的人已经被你杀光了!真的已经杀光了!”
孟不咎静静看着他挣扎,仿佛在观摩一条蹦上岸后缺氧的鱼。
半晌,他蹲下身,目光里总算多出几分怜悯。他伸手捋了捋那人脏乱的头发,神色恳切,语气轻缓如呢喃,似与之推心置腹般:“我连赵岸的家眷都没有放过,你的,又凭什么?”
那人彻底呆滞住,眼眶抽搐起来,脸色灰败,绝望如斯。
下一秒,人头落地,再无生息。
孟不咎毫不在意,拔剑一撩衣摆继续往前走,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孟裁云怔忡看着这场无声的杀戮,心中生出几分迷惘。
太爷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做到这一步?原来当初不止是杀了赵岸,还灭了赵公馆满门?……怪不得逃过一劫的赵祓要杀爷爷报仇,几百口的人命啊……
可背负这么重的杀孽,真的值得吗?
不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尖叫骂起来:“当家的!杀千刀的强盗!你们把他怎么了!”
抱着襁褓的女人朝着西院跑过来,同行的人连忙拉住她:“快跑啊!那可不是普通强盗,惹不起的,再不跑来不及啦!”
拥挤鼠窜的人群中,鸦青色坎肩的女孩牵着盲眼弟弟的手,不知所措地啜泣着。
“咦?门打不开,是封死了!”
“外面的,快开门啊!放我们出去!”
“我们只是公馆的下人……我们从没做坏事啊!”
“……”
哀声遍天,拖家带口的人们恸哭流涕,绝望地看着那道无法打开的后门。
孟不咎弯腰在尸首的衣领上擦拭干净了剑身的血,面无表情地从容向喧嚣处走去。
孟裁云慌了,哪怕知道面前可能是“阵”的陷阱,她还是下意识挡在了芳彩姐弟俩身前,御灵剪飞出,漂浮盘旋在掌心,几人眼睁睁看着孟不咎提着剑一步一步走来。
自己疯了吗?
她心中生出无比荒诞的念头。
这算什么呢,早就发生过的事情,难道还能凭她一己之力改变?
她倏地想到了在八喜斋听见的那个阴沉的声音。
谁是死人?谁是罪人?……
她是孟不咎的后人,血脉是她身负的原罪,这就是“阵”对她的诘问吗?
“‘罪人’,”她难以置信地开口:“是我……?”
孟不咎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中剑。
人群四下躲藏,惊声逃窜,有的则跪地磕头,祈求一墙之隔的柳仙保佑。
“芳彩,你们先走!”孟裁云被面前这个杀伐果决的道士气势所压迫,心中狂跳,徒劳地将姐弟护在身后,而她自己也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都会死的。
赵公馆没人能活下来。
“姐姐,我们会死吗?”芳彩哀哀仰起脸,再不见之前的雀跃明媚,仿佛旱地里干涸的野草,等待着上天的施舍:“我和弟弟,都会死吗?”
在那双眼睛戚戚的注视下,孟裁云说不出话来。
她嗓子发紧,勉强扯了扯嘴角,哄骗道:“不会的。”
万籁俱寂,时光仿佛停止。
下一秒,女孩甜甜的话音倏地响起:“但是,姐姐会死哦。”
孟裁云心头一惊,堪堪低头,只见芳彩握着御灵剪冷不丁欺身而至,噗嗤扎入了自己腹部,刹那间,鲜血四溢。
女孩和小瞎子脸上带着恶意的笑,仿佛两具纸扎假人。
她上当了!
孟裁云眉头紧蹙,理智遽然回笼,立即抬手唤回御灵剪,弯月状的刃弧划出,两只纸扎人霎时切作两半。
随之切割开的,还有周围的景色,两个世界仿佛在相互浸染,最后重叠在了一起,露出真正的面貌。
仓皇赶来的孟昭、拿着武器的队员们一一出现在孟裁云眼前。
空间重合了。
她捂着伤处,来不及思考,发现自己出现的地方就在白蘅旁边,而对方正被几根细木困住,身后则站着那个穿粗麻布褂的小瞎子。
孟裁云咬牙心念急转,御灵剪在指间打了个回旋,蓦地被她反手握住,下一秒便狠狠扎穿了盲眼男孩的身体。
“砰”!——男孩顿时化作一团怨气消散,木桩碎裂,白蘅从里面跳了出来,朝孟裁云扑过去:“孟姐!你没事吧!”
孟昭和队员们跑过来,在男孩消失的瞬间,那个挟制住他的辫子女孩也不见了。
孟裁云深呼吸几口,拒绝了白蘅搀扶,并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事,御灵剪只听我的,刚刚的伤应该是幻术。”
白蘅皱着眉头,反复检查对方伤势:“阵里的幻术是会真的伤人的。”
孟裁云低头按了按小腹:“还好,我反应快,估计只是淤青而已。”
孟昭站在旁边直直看着,额发被汗水打湿,此刻瞧着有些失魂落魄,他低低喊了声:“姐。”
“找到阵心了吗?”孟裁云安慰地拉过他的手握了握,笑道:“别那么严肃啊,我真没事。”
孟昭蜷起手指攥着拳:“刚刚被你扎穿的那个。”
孟裁云错愕道:“他真是阵心?”
孟昭猛地抬头,眯起眼睛:“姐,你认识那个孩子?”
孟裁云沉默良久,撇去孟不咎屠戮赵公馆满门一事,将刚刚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这里曾是赵岸的居所,当初我太爷爷取他性命,也累及了宅中仆役,”孟裁云语音酸涩,艰难开口:“那对姐弟确实无辜,兴许怨气难消,变成了阵……这很可能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们了。”
“说什么呢,”队员们纷纷劝慰道:“就算不冲你来,这里出现了阵,我们就得负责这个。”
孟昭垂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白蘅则低着头似乎在调试设备,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薇薇看着腕表咦了一声:“怨力好像真的消退了,周围的数值在回归正常,只是信号还没完全恢复。”
胖子左右看了看:“那咱们赶快出去向总部汇报吧,外头只留了小汪他们处理,我担心他们搞不定。”
白蘅忽然开口:“鬼魂成阵的话,出口一般在埋尸地附近,咱们先找一找。”
孟昭叹了口气:“那走吧。”
一行人在公馆中穿行。
“奇怪,”薇薇边走边回望:“路上的雾怎么都还在?我们真的破解阵心了吗?”
孟裁云锁眉不语,握着御灵剪的手却暗自发紧。
七拐八绕,从前庭来到了西院。
孟裁云四下张望,将眼前景象收在眼底。
这里和之前在另一个空间看到的一样,经受过血雨厮杀,大概最后离开的时候还被放了一把火,地面上乱七八糟的尸首已经焚为焦炭,和残垣断壁黏附在一起,难分彼此。
烧塌的房梁斜插在瓦砾堆里,黑烟袅绕,似乎偶尔还能爆出几点火星。
孟昭拿手扇开黑灰,目光在废墟前方顿住:“有门。”
一道大门凭空出现在前方,门扇大敞,里头黑洞洞的,不知连向何处。
“能走吗?”
“不会无缘无故出现门的,应该能走。”
“试试?”
就在大家准备跨入门中时,走在前头的人手腕被捉住,不容置喙地往后一带。
“白顾问?”队员看清面前人后,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白蘅拿着手机,目光复杂地在每个人脸上巡睃了一圈,语气有些沉重:“各位,我觉得现在还不能离开,有个问题,我想我们得先搞明白。”
孟裁云飞快抬眼看她:“什么问题?”
“死人究竟是谁?罪人又到底是谁?”
面对着队员们错愕的目光,白蘅冷静地解释道:“还记得之前遇到的那个骷髅女人吗?我觉得她口中的问题很重要。”
孟裁云沉吟半晌,开口:“小白说得没错,据我推测,他们口中的‘罪人’应该是指我。”
她叹了口气:“在他们眼中,我的确是铸造这场屠戮的‘罪人’之后。”
白蘅点点头:“假设他们口中所谓的罪人是孟家人,那为什么不是孟昭?”
孟裁云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阿昭的父亲,我叔叔是爷爷领养的孩子?这也不是秘密。”
“好,那么假设罪人指的是孟姐,那死人又是什么?”白蘅皱眉:“这个阵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很多地方我都想不通。”
孟昭伸手推了推眼镜:“阵本来就是由怨气催生,里面不过是各种亡魂执念和妄念,千奇百怪,没有绝对逻辑,想不通是正常的。”
他看向敞开的大门,目光有些怅然:“这里很危险,让大家先出去,再来慢慢寻找问题的真相。”
白蘅看着对方,眼神有几分陌生,她缓缓攥紧双手,表情肃然:“好,既然这样,我换个方式问,孟昭。”
她头一回将对方的姓名字正腔圆地念出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朝夕相处已久,按理说已经彼此相熟的同伴。
“‘死人’,是你吗?”
第115章 无常之四
孟昭摇摇头:“白蘅,不好笑。”
白蘅神色不改,语气加重:“这不是玩笑。”
孟裁云回过神,扭头看了看对峙中的两人,强笑一声:“小白,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孟姐,”白蘅上前一步:“既然我是这次队伍的顾问,我有责任保证局里每一个人的安全。”
孟裁云发现,白蘅认真起来的那副神态,竟然和从前白老局长有几分相似。
薇薇看着两方僵持不下,想从中劝和:“白顾问,不然我们出去了再说?”
白蘅沉默了一下,将手里的手机屏幕展示出来:“其实就在刚才,我问了海龟汤,很遗憾,只摇到了一个问题——我问的是,‘死人在我们七个之中吗’。”
屏幕上,一个红色的“是”充斥着整个界面。
“所以你就怀疑是我?”孟昭觉得匪夷所思,好笑地掀起嘴唇:“以前我们也一起出过任务,如果是我,那早该被发现了。”
“那可不一定,”白蘅盯着他,丝毫不给面子:“如果一个死人混进异管局这么久还没被发现,说明更值得人忌惮不是吗。”
孟昭抿了抿嘴唇:“荒谬。”
孟裁云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扭过头:“小白,如果说死人在我们之中,为什么你单单指认阿昭?”
白蘅平静地开口:“除了柳仙庙,赵公馆没有公开留下任何遗迹,大家都是第一次进这个阵,为什么他会对路线这么熟悉?我说要找埋骨之地,他带着我们一次就找到了,而且更巧的是,真的就有一道门。”
孟裁云心头微跳。
她在另一个空间看见过西院发生的惨景,因而也就默认了西院是埋骨之地,但刚刚的确是孟昭走在最前方,却并没有发生绕路错路的情况。
孟昭嗤了一声:“埋骨地当然是怨力最强的地方,你知道,我的纸人擅长搜寻气息。”
“好,假定你是通过气息找到的这里,”白蘅飞快接过话头,似乎不肯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但也只获得了大方位吧,大学生去隔壁教学楼还可能迷路呢,我们在这个百年老宅里,居然一路畅通?连一道阻拦的墙、一个死胡同都没遇上,每次拐弯都蒙对了,纯运气?”
孟昭皱眉:“我觉得你对我偏见过重。”
“事实上,埋骨地也只是我随口一说,都出了那么多次任务,你也明白阵有多强的随机性,出去的方式五花八门,出口也不一定就在怨气最强的地方,但你没有反驳我,而是顺着我往下行动了,你是很想让大家进这道门是么?”白蘅拒不让步,目光步步紧逼:“如果你不能给我合理的解释,我不会让大家进去的,不要小看追星女的直觉。”
“你也说了,那只是你的直觉,你的猜测,”孟昭摇了摇头,捏了捏鼻梁骨:“我赞同你之前说的,这个阵的确很危险诡异,所以我来不及考虑其他答案,只想逐个尝试而已。”
“我是白局的女儿,我的直觉有足够重的分量让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白蘅眼神冷冽,目光却藏着一丝神伤:“孟昭,‘死人’是你吗?”
“你不回答我,是不想在你姐姐面前撒谎吗?”
孟昭脸色遽变,眸子里酝酿着难以忽视的戾气,他咬着嘴唇,重重地扔下一句:“不是!”
白蘅揣着手,静静地站着,她一反常态地没有接话,眉头依旧不肯松懈,上衣胸襟起伏渐疾,似乎正有一场暴风雨亟待从心中宣泄。
她重新将手机从衣兜拿出,微微发颤的手指摁亮了屏幕:“……他说的是真话吗?”
屏幕上自动弹出了两个字。
——不是。
“对不起,”白蘅眼眶里隐约泛起泪光:“这才是我真正要问的问题。”
手指滑动界面,那张显示着“是”的图片赫然存放在相册中,显而易见是临时伪造的。
的确只摇出了一个问题,但她根本没有问“死人在不在七人之中”,一切都是源于直觉的使诈。
“孟昭,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白蘅忍着郁郁失落,追问道:“我不信你会伤害大家,你能坦诚地告诉我们真相吗?”
穿着蓝黑色作战服的青年失魂落魄抬起头,第一时间看向孟裁云的方向,却见对方神色茫然,表情满是不可置信。
他大受打击地侧过脸,咬紧牙关,攥紧双拳,袖中纸人飞出,纷纷悬浮在半空,身上的灵力开始变得浮躁混乱,似乎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偏移。
“阿昭……”
孟昭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周身的空气逐渐扭曲,像是热气蒸腾下产生的蜃景。
环境开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浓雾翻涌,地面震动,一股强大的怨力席卷了残破的小院,无数影子来回穿梭横行,留下若有似无的嬉戏声。
队员们惊骇地望着往日敬畏的队长,手中武器不知该对准何方。
“白顾问,怨力数据在飙升,阵心很可能还存在!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队长……队长真的是……”
“白蘅,何必做得这么绝,”孟昭低声喃喃,重新缓缓地抬起头,表情反常地平静,似乎是做出了某种决断,迎来前所未有的轻松:“现在,你们谁都出不去了。”
白蘅蓦地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就被青年扼住了喉咙。
她呛声吐出一口血,在那瞬间,她透过那层冰棱般的镜片,窥见到青年死气沉沉的黑色眼眸——和以往如出一辙的淡漠镇定,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狠厉杀意。
他是真的下了死手。
白蘅失神地被对方提起衣领,艰难地想要挣扎。
下一秒,带着怒意的刃光划开桎梏,御灵剪飞旋着回到孟裁云手上,她搂住跌下的白蘅,盯着自己的堂弟,眼中燃着灼灼怒火,嗓音却是无比哀恸的:“阿昭。”
她没有开口说更多,但对方已经心知肚明,她要的是一个解释。
“对不起啊,这一天还是来了,”孟昭故意将语气放得轻盈,他微微仰头,将目光焦点放得很远,声音微不可闻:“谁叫我也是死在这里的呢。”-
异管局大楼。
白景则刚回办公室,王令祁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上去等候已久。
“急事?”白景则匆匆点了点头,让人把环形大屏幕启动,淡蓝色光幕浮现,几乎包裹了半个厅的墙面。
上面是放大到鹤城的地图,和功德地图的显示UI是相似的,蓝色代表灵力,棕黑色代表怨力,灰点是普通人,红点则是死人的位置,右上角还有实时的灵怨平衡监控,如果某地区出现失衡就会报警,以防止出现了阵。
这个系统做了许多年了,感应几乎没有出过错,后台也有专门的人员负责维护,对付一些低级祟物绰绰有余。
王令祁让人把屏幕上的位置聚焦到洪福村。
“局长,接到十三队小汪的汇报,孟昭带人进了柳仙庙附近的阵,白蘅也在里面。”
白景则皱起眉:“那里有个阵?上个月巡查日志上的安全评定不是A吗?”
“怪就怪在这里,是突然出现的阵,不在我们的监测中,这很少见,”王令祁快人快语:“我觉得他们可能搞不定,想请您拨点人手,就在十分钟前,这个阵突然怨力增强了。”
白景则刚要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现在是部长,加派人手不需要经过我。”
王令祁叩了叩桌面,语气有点暗昧:“那个地方是赵公馆遗址,所以我来请‘您’拨点人手。”
白景则这回听懂了,先递了眼色让办公室其他人出去,锁上门,这才肃正神色:“你是觉得和三死门有关?”
“不一定是三死门,但一定和赵家有关,”王令祁扯了个凳子坐下:“那件事一直是机密,我不好派不知根底的人过去,知道多了反而有危险。”
“如果是赵家出手……估计是盯上老孟了,”白景则叹了口气:“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你这边意思意思派个干员跟着,老孟知道怎么做。”
有孟承荫出马,其实异管局不用再增派人手。
王令祁明白,这么做是为了符合规程,不让其他人看出这个阵的特别之处。
“行,”她火速收拾了桌面文件站起来:“让十队的荒犬去吧,他鼻子灵,而且能跟偶像近距离接触,他准乐。”
……
晚上八点,柳仙庙法会已经结束了。
人群如潮水般逐渐褪去,街道上遍地是金纸碎屑,也有志愿者留下收拾游客没带走的垃圾,白日喧嚣过后,此刻显得有些冷清。
长街一角,穿汉服的年轻女生拿着手机翻看,时不时激动地跟同伴互相传阅美照,念叨着:“绝了绝了!这张好漂亮啊……可惜没能和‘柳娘子’合上影,还以为能进庙看完全程的,结果那么早就关门了。”
“是啊,今年扮演柳娘子的人太飒了吧,顶着那么重的面具,姿势还能那么潇洒到位,真希望下回还是她,我请假也来看。”同伴托着腮发出幸福的喟叹。
“庙门一直关着,你说他们从哪儿离开的?”
“不知道诶,可能有后门吧?当时只让游客出来,没看见工作人员哪儿去了。”
“还是很奇怪,之前官方宣传都说进庙还有节目的,没想到突然就清场了。”
“的确……诶!你相机呢!”
“我去!我相机呢?!”
两个女生扯起袖子转了一圈,没有收获,慌慌忙忙往回走,在快到柳仙庙前时,看见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对方脖子上就挂着一副眼熟的单反相机。
“大哥,你相机能给我们看看么?”女生很客气地上前打了个招呼,委婉开口:“感觉跟我的很像,是不是拿错了。”
鸭舌帽脸色一变:“什么拿错了,这就是我的!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张口污蔑人!”
女生见对方不留情面,也不迁就了,扯着对方胳膊不肯松手:“谁污蔑了!不给看是不是心里有鬼!”
鸭舌帽底气十足:“看就看,瞧着没有,你说是你的,相册里有你俩照片吗?”
女生不甘心:“你肯定换我内存卡了!”
双方各执一词,在街面上吵嚷起来。
不明真相的路人们纷纷驻足围观,女生们被盯得有点难为情,更多是恼怒对方的无耻,正想报警解决,一只手从旁伸过来,掐住了鸭舌帽男人的手腕。
一个戴兜帽,满嘴打钉子的年轻小伙翻了个白眼:“把东西还给人家。”
鸭舌帽不乐意了,骂道:“你谁啊!这就是我的东西,你哪来的托儿?有没有王法了?!”
“七点四十三分,街道有监控,”打扮很非主流的小伙有些无精打采地伸手往街角指了指,又抄着手从头到脚把对方打量一遍,一边看一遍报菜名似的掀起嘴皮:“外套夹层,左裤兜,右后裤兜,鞋垫——嗯鞋垫夹缝?喂,不嫌臭啊?”
他每蹦出一个字,鸭舌帽脸色就白了一寸,最后慌乱地往对方所指的监控位置瞧了几眼,的确有监控,但其实被树叶遮住了,并不显眼。
鸭舌帽慌忙把相机推搡过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随后压低帽檐,想趁没人反应过来即刻跑路。
两个女生开心接过相机,正要向年轻小伙道谢,见对方冷冷把鸭舌帽领口一抓,提醒道:“内存卡。”
鸭舌帽慌张在全身一通摸索,最后猛地朝后一扔,撇开人群溜了。
女生捡起地上的东西,气势汹汹朝着鸭舌帽的背影骂了一句:“我就说你拔我卡了吧!”
收拾好财物,她们转身正打算好好道谢,然而那位热心人士已经消失无踪。
紧闭门户的柳仙庙内,庭前有一个人静静站着。
墙头黑影落地,兜帽小伙拍了拍手上灰尘站起来,提起精神,朝庭前那人恭谨鞠了一躬:“孟掌门。”
儒雅男人从那棵柳树上收回目光,伸手扶了扶金丝镜边,笑着点头:“十队的荒犬?听说你擅长追踪,不知道师从哪一派。”
“没有门派,我爸妈以前在太清宫做过事,追灵也是家传秘术,我自己考的编制。”
孟承荫有些惊讶:“追灵?这倒是很少见,。”
荒犬揉了揉鼻子:“是,局里说这个阵是突然出现的,让我来帮忙找入口。”
孟承荫:“那就麻烦你啦。”
荒犬点点头,眼中收起对前辈的敬慕钦羡之色,走到庭前柳树前,单手抬起,张开手掌:“消失点在这附近,这棵树上有些灵气残余,我先从这里开始吧。”
孟承荫眉毛一挑:“哦?只凭感知就可以察觉到这么微弱的气息?”
“我嗅得出来,”听到对方夸赞,荒犬很是高兴,他解释说:“这是追灵的能力,不管过去多久,不管多复杂,我都可以分辨出来。”
孟承荫双眼倏地抬起。
荒犬聚精会神盯着面前高大扭曲的柳树,一颗颗残余灵气如光点般在脑海内显现出来,往天南地北划出了轨迹,他追溯其中,睁大双眼:“有近期的灵,也有很久之前的……咦,这一道痕迹,得有十年了吧?居然还残存着这么霸道的……”
追灵就仿佛是抽丝剥茧,他全神贯注沉浸其中,下意识蹲身下去,抚在树根处,窥察着那道十年前的灵气残余。
“是封印术?奇怪,柳娘子是洪福村土地神,谁敢封印她?”
把庇佑一方的地仙封印了,这干的不是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吗?
“所以才被魇鬼趁虚而入的吗?”荒犬喃喃自语,加强了灵气感知,追循着脑海中的光点缓缓抬头:“孟掌门,这道封印术不知道和阵有没有关系,但我嗅到了轨迹,施术者就在附近!”
孟承荫笑问道:“哦?在哪儿啊?”
若隐若现的光点痕迹在半空拐了个弯,最后直直往身后落去。
荒犬跃跃欲试地转过身,尔后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僵立在原地。
轨迹……尽数连在身后斯文慈蔼的男人身上,他笑容不改,仿佛仍是那个照拂后辈的孟掌门,但荒犬颈间却无端掠过一股寒意。
孟承荫背着手,温和地望向他,轻声笑道:“怎么不说话啦?”
第116章 无常之五
1946年秋。
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碾过郊野的黄土路,轰鸣驶向一处破败小庙。几个补丁衣裳、面黄肌瘦的小孩正坐在门槛上啃野果,乍见这锃亮铁皮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吓得一溜烟不见人影,过了半晌,才从巷子拐角探出脑袋,惊疑窥看。
车门打开,一只棕色漆皮高跟鞋跨了出来,稳稳踩在泥地上,尔后“砰”地一声,车门被随手甩上。
下来的是个时髦打扮的小姐,外穿米色风衣,点缀着湖绿丝巾和白手套,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张狂傲气。
她缓缓踱步,目光掠过庙檐下褪色的匾额,以及内庭中那棵柳树,最终定格在小庙周围那片焦黑的废墟上。
几根烧剩的房梁还支棱在田间,时不时有乌鸦落在上头,断石碎瓦上,依稀可见一些旧日光景。
几丛野菊从犄角旮旯里探出头来,生得无精打采,开的花也惨淡。
她慢步向前,双手拢着风衣领子,高跟鞋踩在砂砾上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赵祓,这就是你以前的家?”
麦色皮肤的魁梧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这人身材高大,鼻间穿银环,嗓音低沉,看着像异族人。
男人身后走出个小女孩,穿着黑色衣裤,系两个马尾辫,时不时四下张望,斗草弄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赵祓踢了踢高跟鞋上的污泥,笑道:“是啊,小时候住过一段时间,以前公馆还在的时候,喏,从那一片,到那一片,都是我家的。”
她熟稔地伸手指向远处田垄,眉飞色舞比划了一下:“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寨子还大。”
“我出生的寨子只是众多群落中的一个,不值一提,”武财神摇摇头,用那惯常带着悲悯神色的眼睛注视着废墟:“可惜了,建造这样的房屋,一定耗尽不少心血和性命吧。”
“呵呵少来,我们可不像你们蛮子,盖房子还得搞献祭,”赵祓踩上断壁高处,点了一支香烟咬在红唇中:“不过确实有几百口人死在这,前几年庄稼应该挺好种的吧。”
“所幸你们母女逃过一劫。”
赵祓呛了两下,扇了扇烟气,笑道:“有什么用,我妈知道后还不是去寻死了,估计是后悔当时没把小儿子带上。”
“哦,你还有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刚出生没取呢,他老子臭名昭著,取什么都是白瞎。”
“魂灵还在的话,可以炼成傀儡放在身边,或者助他化鬼,”武财神面带怜惜,语气诚挚:“毕竟是血亲,用起来更得心应手。”
赵祓狂笑:“有点意思。”
她张开双臂深呼吸了一口,再睁眼时,双目如同盛着幽火。
一盏茶的工夫,赵祓没精打采收手,咬着只剩半截的烟头:“十多年了,魂魄估计早没了。”
“走吧,反正只是顺路过来,”她提着衣摆往下走:“老东西烧得连灰都不剩,看来也没什么能留给我的。”
小女孩牵着武财神的手,拿着一朵野菊轻嗅,抬头问道:“天九不会帮忙报仇么?”
赵祓勾起唇角,直言不讳道:“天九不会帮任何人,他眼中只有交易。”
她像是想到什么:“哦,还有那位死了上千年的老君。”
“死人不能复生,他该不会还没放弃吧?”
武财神忧愁的眉宇如同盘亘山脉:“他有他的想法,那可是天九。”
赵祓掀了掀嘴皮,猖狂评判道:“非人非鬼,到底怎么让你妹妹对他死心塌地的?”
“这种话以后别当她面说,”武财神摸摸身旁小女孩发顶:“她脾气比我差很多。”
赵祓嘻嘻笑道:“我才不会闲着没事惹上那四位——走吧,做正事。”
从废墟里出来,司机已经提着一袋干粮等在路边了。
轿车是件稀罕物,在村里更惹得一通打量,边上不一会儿就围了好些人。
村人的目光仅在车身上晃悠了来回,便死死焊在了那袋粮食上。
兰港一带上半年遭了洪涝,近乎颗粒无收,隔壁镇上米价疯涨,城里日子尚且不好过,洪福村更是勒紧裤腰带吃陈粮。
迎上若有似无的贪婪目光,赵祓笑了一下:“十八岁以下的小孩,排好队每人过来领一斗米一块饼。”
人群骚动鼎沸,有人问道:“真的?!”
“那没孩子的呢?”
“十九的可以领吗?……”
赵祓抱着胳膊靠在车门边上,吐出一口烟圈:“搞快点,再问都不给了啊。”
她容貌生得冷艳,眉梢眼角又同宽厚仁慈搭不上边,大家惟恐到手的施舍飞走,纷纷掐了嗓子,乱七八糟赶着自家小孩来排队,有的人家里小孩多出几个的,偷偷藏在角落里,嘴角都咧到了天上。
高矮不一的孩子们一个个排着队,忐忑走上前。
赵祓目光依次掠过,表情毫无起伏地点头,司机也就流水线似的均等发放。
直到轮到某个高个子男孩时,赵祓“哟嚯”了一声,扬起眉毛。
武财神偏头:“灵力充沛,根骨不错。”
“穷乡僻壤的,能出个这样的苗子,挺好,”赵祓笑了笑:“就他了。”
武财神感慨:“从前都是乡邻杀鸡宰羊,提礼摆酒,求着让孩子拜入门下,没想到现在居然得亲自来挑。”
“世道不一样了,你看现在哪个村还供老君庙?”赵祓弹走烟蒂,拿鞋底碾了两下:“现在都反封建迷信,四大观都得缩着脖子做人。”
等粮食发完,黑衣服的双马尾女孩从车盖上跳下来,仰头问:“那个人,直接带走?”
赵祓“唔”了一声,忽然不知怎么又来了兴致,冲那个男孩招了招手:“你,过来。”
男孩皮肤黝黑,只穿着粗麻单衣,发茬高低不齐,脸上伤疤东一道西一道,整个人透着股初生牛犊的狠劲儿。
听到赵祓的声音,他三两步跨了过来,老实地垂着头,做出听吩咐的老实样子。
“饼给你的,不吃?”
男孩小声道:“家里还有个妹妹。”
赵祓扬起眉毛:“嗬?她不来领?”
每家有几个孩子领几份,刚刚那会儿工夫,足够通知全村人拖家带户倾巢而出了。
男孩飞快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符合年龄的世俗感,似乎在纠结该不该说那么明白,声音依旧沉闷:“我领了,我给你们做事,她小,做不来。”
赵祓大笑起来。
合着这男孩懂得倒多,虽然理解有偏差,不过也像那么一回事。
“去你家看看。”
男孩的家挤在村头拐角,赵祓走进去便冷哼了一声:这牛栏加三面墙就叫家了。
里头果然有个四五岁的女孩,床上还躺了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
赵祓比男孩还从容,自来熟地往床上一坐,问:“生病了?”
女人费力喘着气,也不知道看没看清眼前人,别人问也就答了,仿佛倾诉能让她轻快点儿似的:“……张家人欺负我,还打我,洪水淹了地,没饭吃。”
赵祓“噢”了一声,伸手拿起床边所剩无几的焉巴花生剥开,壳随手扔地上,含糊嚼着拍两下手:“想报仇不?”
女人突然睁大了眼睛,胸脯起伏着,浑浊的眼睛都亮了些,疑惑地转头看她。
“张家是我爸那边的人,我爸死了,他们骗我们签了契,想要回我家的地,”男孩面无表情走过来给女人掖了被角:“之前三天两头来打人,还好,我现在也能打回去。”
“哪个姓张的,人住哪?”
男孩下意识答道:“张军,村东头的,我堂伯儿子。”
赵祓又“噢”了一声,翘起二郎腿,仰头抵着下巴,不知道在同谁说话:“村东头的张军,记住了吗?”
几道黑影瞬间从屋外掠过,房梁上响起一阵簌簌沙沙的声音。
男孩绷紧了脊背站起来,惶惶问道:“什么声音?!”
赵祓还在剥花生:“几个听将而已。”
男孩坐立难安,把院中玩耍的妹妹护在身前,一炷香工夫过去,院外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将妹妹放在被褥头,跑出去一看,浑身汗毛乍起,猛地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喊出声。
堂哥张军不知道为什么摔死在门前,扭断了脖子,地上还散落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
赵祓习以为常般走出去,弯腰捡起一张纸:“这张契是你的不?”
男孩想也不想抢过去,捧在手里哆嗦着翻看,整个人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反应过来。
等恍然回神后,他倏地趴在地上,满怀着某种决心般,冲着面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小姐磕头。
赵祓招手让司机拿东西过来,一堆米,一堆没分完的饼,一些糖果,没有桌子,就全数堆叠散落在屋中地面上。
“现在能吃了么?”
男孩醒神,忙不迭扯过那张烤饼,一口一口塞在嘴里嚼碎,吃得狼吞虎咽,眼中含泪。
“慢点吃,”赵祓拍了拍他的脑袋:“吃完可就要给我卖命了。”
……
从男孩家里出来,赵祓钻进车里。
武财神从前面回头:“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过两天,让下面杂点子来接吧,车里坐不下。”赵祓靠在车窗边支着头。
“他知道自己要帮谁做事?”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跑。”
“噢,那很聪明,跑也跑不掉,”武财神转回身闭目养神:“哪里都乱,至少我们不吃人。”
“刹车!”赵祓忽然直起身。
黑色雪佛兰一个紧急刹停。
赵祓从车窗看过去,只见赵公馆那堆废墟之间,隐约藏着一个淡的透明、几欲消散的魂魄。
她乐不可支:“哈哈,还真有个漏网之鱼啊。”
……
第117章 无常之六
异管局大楼,部长办公室被人匆忙敲开:“王部!荒犬的信号跟踪断了!”
王令祁抬起头:“别着急,慢点说,断了多久了?”
科员扶了扶鼻梁上瓶底厚的眼镜,紧张地把平板摆在对方面前翻了几页:“断了半小时,监控的同事开始以为是信号故障,过了几分钟才觉得不对,我们往回追查,觉得之前数据也有问题,有可能断了不止半小时……”
他越说,声音越是发抖:“那个阵,肯定有问题。”
王令祁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快挖掘出真相,监测中还发现什么了吗?”
“对,”科员受到提醒,忙不迭在平板上点了两下,放大某个页面:“说是疑似发现了有赵家人的灵气……”
就像派出所的数据库一样,异管局也做了玄门中的数据库。
像一些屡屡犯禁、臭名昭著的危险人士,通常都在局里挂过号,他们所运用的灵气会被作为样本,记录在数据库中,可以很快可视化地呈现出来。
但是数据库的建立目前也在缓慢探索,它的灵活度还不够高,不如某些修士自身的能力好用,比如荒犬的追灵,即便目标方洗髓伐骨,换了一种运转灵力的方式,他依然可以找到轨迹。
而数据库就不行,它只能找出百分百匹配样本的那一份。
“赵家人这几年不怎么在玄门活跃,三喜CEO赵辛更是很少插手那些事,这份样本是几十年前,赵祓留下的,”科员表情有些犹豫:“所以可能会有误差,毕竟时间太久了。”
“但是从来没有被误报过,”王令祁沉思片刻:“孟掌门那边有消息吗?”
科员语气有些为难:“孟掌门不受局里管辖,我们没办法同他实时联系……”
王令祁微微皱眉:“我知道了,你继续忙吧,我来安排人手搜寻荒犬。”
“是!”
关了门,王令祁迅速拿起座机给白景则拨号。
那头几乎是秒通:“请讲。”
“局长,我怀疑赵家人开始对孟家出手了,”王令祁神色冷静:“我觉得现在有必要向四大观求援,局里的干员不是对手,事属机密,也不好去召回各地的分部长们。”
她叹了口气:“之前不该让孟掌门去的,裁云和孟昭已经在里面了,如果出事……”
白景则沉默须臾,开口道:“我会马上联系王前辈,阵那边你也不用特别担心,老孟和我表弟不相上下,他能应付得来。”
王令祁算起来还和王素卿沾亲带故,她父亲要恭恭敬敬叫灵素道人一声姑祖母的。
白局长能求她出来坐镇,局势会比想象中好处理很多。
王令祁松了口气:“那我派点人去看好孟家旁支,以防万一。”
白景则说:“你想得很周全,就这样办。”
关于赵公馆灭门一事,其中具体真相远比大家想得诡谲复杂,又牵扯了许多上一辈的恩怨,按王令祁的想法,最好是让四大观老一辈的人自己解决。
也就能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挂了电话,她在电脑档案库里查询了孟家旁支的登记信息,打算发送给部下科员,让人安排监护。
孟家家传源远流长,祖祖辈辈都是修士,且他家以实力为尊,谁强便以谁为本家,可连承三代,三代后若是子孙不济,便会被虎视眈眈的旁支兄弟们从当家人宝座上挤走。而三代之内,若堂亲里有不服的,也可以挑战家主,总之,家主一定是最强的那个。
祖宗定了这种规矩,自然是希望家族火焰生生不息,灼灼燎原。但相应的,内斗纷争也层出不穷,难以消停。
直到孟不咎这代,以绝对的实力和手腕,将旁支们彻底驯服成了只敢在本家脚边捡剩饭的狗。
他的儿子孟冼虽然折在赵祓手中,但留下了幼子孟承荫,而孟承荫现在又有了孟裁云。
所有人都知道,孟裁云会是下一代孟家家主,但如果这次在阵里……
王令祁摸着胸膛的位置,觉得有点心慌。
也可能是烟瘾犯了。
她从抽屉里摸出一根散烟,犹豫着要不要点上,电脑OA忽然跳出一条消息。
“王部,在安排人员监护孟家旁支的时候,我们发现孟昭父亲疑似失踪。”
香烟吧嗒掉在桌面上,王令祁飞快接通了那位汇报人员的语音:“详细讲讲。”
“孟昭父亲孟承春此前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在疗养院修养,因为本身脾气不大好,和外界很少往来,所以大家都不清楚这件事,我们也是联系上疗养院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记录三年前就注销了,院里查无此人,院长解释说,是他家属亲自办理的出院,但实际上,我们没有查到孟承春的现居地。”
王令祁慢慢拧起眉头,再三确认道:“给他办理出院的人是孟昭?”
那头给出回答:“经过和院方的沟通,确系孟昭本人。”
孟承春是孟冼的养子,也是孟承荫名义上的弟弟,但双方其实来往不多,很大原因归咎于孟承春性格古怪。
当初太清宫辖内有鬼邪作乱,孟冼出面解决后,见其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十分可怜,于是做主收为养子,给予其丰厚的物质生活,也好给亲子作个伴。然而孟承春却是个心性好强爱钻牛角尖的人,以为自己被孟家家主收养,便也能有机会争一争少家主的位置。
然而现实却是,他本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灵力领悟上也并无天赋,顶多在众多优秀前辈的指引下略微开窍,堪堪比寻常人强一些,可分辨灵气怨气而已。
但想和孟承荫较高低,简直是痴人说梦。
孟承春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内心一直暗自将兄长视为假想敌,这种扭曲的嫉妒在孟冼去世后到达巅峰,尤其体现在对孟昭的家教方面,许多长辈都有所耳闻,他对这个儿子异常严格,但原因却是,因为孟昭在修炼一事上出色过头。
既想要赢过兄长,又不愿意看见儿子比自己有天赋,怪不得见过他的人,都说他脾气古怪。
早先,孟承春就因为身体抱恙,逐渐退出了太清宫的俗务,搬去了距鹤城东南部一处偏远的疗养院,多年来,也都只和家里书面通讯,甚至今年的联系也都没有中断。
但现在,居然查到三年前他就已经出院了,并且下落不明?
那这些年的书信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王令祁脸色狐疑,心头冷不丁浮现了孟昭的名字。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还很不了解这个下属。
洪福村柳仙庙的那个阵,孟昭也在里面,而汇报中说,阵中疑似发现赵家人的灵气。
赵家……孟昭……这两者之间难道存在着某种联系?
不,孟昭……阵中之人真的是孟昭吗?
王令祁被自己这个天马行空的念头吓了一跳,额头竟然沁出凉丝丝的汗珠。
她定了定神,重新敲开汇报人员的对话框:“把孟昭入职前的档案,以及目前有关他的资料,能找到的,都发给我。”
很快就收到了下属发来的文档PDF。
异管局有相应的信息搜集渠道,森罗万象五花八门,几乎玄门之中所有能叫得上号的事情都有记载,虽然比不上三死门的听将,但好歹也够用。
王令祁快速扫了下孟昭的档案:男,现年22岁,身高175,隶属于鹤城外勤部十三支队,暂代队长职务。
旁边贴着张一板一眼的蓝底证件照,上面盖着钴蓝雷纹logo的电子钢印。
一目十行,一眼到底。
没什么特别的内容。
她关闭了信息档案,开始看另一份PDF——这就是特殊渠道整理的信息了,文件包含了图片和文字,足足有几百兆,从幼儿园毕业照到公司入职合照,简直比派出所里公民信息还齐全。
文件里记录,早年孟承春在太清宫做事的时候,常将孟昭寄养在道观,当时孟冼去世,孟不咎找赵祓复仇后也消失无踪,孟承荫根基尚浅,太清宫里不免生出异心,大人间的暗涌激流自然也影响到了小辈的相处,他们惹不过孟裁云,就专挑较为软弱的孟昭下手。
当时的孟昭似乎遗传了孟承春的孱弱多病,被欺负了也不敢还手,孟承春事务繁忙,也无心插手小孩之间的玩闹。
直到有一次“玩”得过火,事情被孟裁云撞破,她出手将霸凌者狠狠教训了一通,也从此和这个名义上的堂弟逐渐拉近关系。
比较值得注意的是,那件事后,孟昭伤到了眼睛,视力也是因此受到影响,也大病了一场。
但病好之后,整个人似乎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其中详细过往并不明确,但再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了,不仅身体好了起来,对灵力的领悟修炼也开始突飞猛进。
王令祁注视着这段文字,久久不曾回过神。
以前如果看到这些信息,她指不定只会照旧调笑一番自己的下属,揶揄对方小时候居然是个受气包。
但现在种种蛛丝马迹已经将事件真相朝某个匪夷所思的方向牵引去,以至于她心头第一个想法竟然是,生病前后的孟昭,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自古以来,玄门之中,关于“夺舍”的流言层出不穷,往往耸人听闻。
出于道德人伦,新社会对这方面管得更加严苛,一经发现有此危险行径,轻则永久监禁,重则剥夺灵力。
剥夺灵力搞不好是会死人的。
像冯嘉那样失去灵力后,浑浑噩噩活着的,已经是极度幸运。
刺耳的电话铃冷不防响起来。
接通后,负责监控阵的同事语气慌乱:“王部,暂时没有找到荒犬的下落,而且阵的入口也自行封闭了!”
王令祁按着太阳穴,厉声道:“设下结界,把阵隔离起来,将柳仙庙划为危险区,禁止所有人靠近!”
她焦急安抚道:“现在不要想着营救了,这个阵不是我们可以应付的,等待局长后续安排。”
嘱咐完毕,她又打开了刚刚的文档,电子照片上,戴眼镜的青年神色平和,表情浅淡,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如今一看,却有些讽刺。
王令祁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不自觉攥紧手指,盯着屏幕喃喃:“……孟昭,你究竟是谁?”
第118章 无常之七
赵公馆西侧仆役院里,穿粗麻褂子的男孩蹲在院墙下,他默默仰着头,听着飘渺清脆的铃声,熟稔望向一墙之隔的地方。
那里栽了一棵柳树,据说已经活了上千年。
男孩痴痴地想着:原来树居然能活那么久,可它不累吗?既不能走也不能说话,就这么沉默地站在那里,一杵就是一千年。
怪不得能修成神仙,成仙前都是要吃苦头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心想,我也算在修行吗?如果能拥有无所不能的能力,吃再多苦他也愿意。
到时候,他们一家人就不用在这间大宅院里仰人鼻息,姐姐也可以不用再担心会嫁到西院去了。
想到西院,那边的厨房恰巧开始生火,一阵阵炖肉香飘过院墙,他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噜作响。
甬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个轻快明媚的身影,留着长辫子的女孩手里紧攥着个油纸包,穿过三两个跨坐在门槛边择菜的婆子,往回廊下疾走而来。
“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男孩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到芳彩的靠近:“你回来了!”
芳彩拉过男孩,仔仔细细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今天那几个皮猴有没有欺负你?”
男孩鼻尖嗅到一丝温热的枣香气,嘴角咧起来,一个劲儿摇头:“没有,没有!”
芳彩故意板起脸,吓唬他:“真的没有?那我去问看门的大娘,她可一直守在这里。”
男孩被吓到,缩了缩脖子,老实如鹌鹑:“有、有一点。”
芳彩竖起眉毛:“哪有只欺负一点这个说法,好啊,这群小王八蛋,看我不告到他们娘老子那边去。”
男孩怕她真走,连忙伸手挽她胳膊:“我没事,他们让我搬凳子。”
“你眼睛这样,他们凭什么让你来干活儿,”芳彩气鼓鼓的,但看见男孩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心又软下来:“下次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男孩立刻点头。
芳彩眨眨眼睛:“不许骗我哦。”
男孩一叠声开口:“不骗你,永远不骗你!”
芳彩哈哈笑起来,把揣在兜里的枣泥糕拿出来:“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八喜斋的糕,你垫巴垫巴。”
男孩欢喜接过,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浓郁的香甜充斥了口腔,呼吸间全是暖烘烘的。
“小五,不能告诉娘,知道吗?”芳彩摸摸他的脑袋,语气俏皮:“我只给你带了,没他们的份。”
小五美滋滋地再次点头,胸腔里荡漾起奇异的满足。
“小五,姐姐对你好不好呀?”
“姐姐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嘿嘿,那等你长大了,也给姐姐买糕点吃。”
“等我长大了,一定会给姐姐最好的东西!”
……
“哈哈哈……小五,可是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刹那间,他猛地睁大眼睛,周遭世界依旧漆黑,但那层照在眼皮上的暖光也消失了,他好像独自一人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宅院、柳树、回廊、西院的炊烟……尽数消失。
也包括唯一对自己温言细语的姐姐。
“姐姐已经死了。”
他呆呆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无数次从同一个噩梦里惊醒。
不,不会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不可能会死的。
他死死捂住耳朵,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下一秒便会被那片可怕的厮杀声、金玉断裂声、惨叫声趁虚而入,那些惊惶凄厉、哀恸绝望的呼喊中,他甚至能将其同记忆里的声音一个个对上号,有看门大娘,赶马车的叔叔,总欺负自己的管家二儿子……还有大姐三姐……爹娘……姐姐。
不要啊!不要啊!
谁来救救他们?
隔壁那棵活了一千年的柳树……柳娘子……她能救救姐姐吗?
他心中带着狂热的欣喜,颤抖摸索着找到了那片虬结扭曲的树根,他如一个未出世的婴儿般蜷缩在浓密垂绦之中,一遍又一遍祈求神仙的显灵。
柳枝抚过他的身体,他隐约听见了一声叹息。
“尘缘已尽,投胎转世去吧。”
他愣了好一阵,心想,原来他也已经死了。
可是过了这么久,他已经找不到姐姐的魂魄了,难道要一个人赶赴黄泉吗?
魂魄日复一日徘徊在废墟之中,妄图搜寻着另一个魂魄存在的痕迹。
直到某一天,有人把他从漆黑的深渊里捞了出来。
“哈哈,还真有个漏网之鱼啊。”
年轻女人笑着,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他眼前出现了一点光亮,再然后,他忽然能看见了,从深蓝色天空到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村落,万事万物,星星点点,逐个出现在原本灰黑的视线里。
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听见对方懒懒的话音:“唔,没有嵌心咒,魂魄怨气凝实,不是老东西的儿子。”
旁边响起一个敦厚的男声:“既然不是赵家人,那就是普通的怨灵,你拿着也没用,索性送他一程。”
女人眼珠一转:“谁说没用?我倒觉得他资质尚可,西院养的那群方士连魂魄都没留得下来,整个赵公馆就他一个怨灵残存,这也是本事。”
男声没有什么感情起伏,不紧不慢开口:“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助他化鬼,”女人嘻嘻一笑,转头盯着眼前的魂灵,再次抛出一个问题:“喂,想报仇么?”
魂灵颜色变深,似乎有些激动。
“你问我什么是报仇?哈哈,还是个小鬼头哪,”女人捂着嘴笑了笑,眸光熠熠闪动:“你不是一个人死在这里的吧?应该还有你的亲人,朋友?嗯……他们死的时候,一定也很痛苦吧?你想不想让犯下这场罪孽的人,也品尝到这种痛苦?”
魂灵被怨力浸染,逐渐变成了红褐色。
里面的意识含恨呐喊道:我想,我愿意,既然我找不到姐姐了,那我就要为她报仇。
感受到了魂火激烈的跳动,赵祓手掌一翻,将其收入囊中。
黑色轿车重新发动,沿着昏黄泥泞的土路,离开了这座破败的村庄。
武财神闭目靠在前座,问道:“你果然很擅长这些。”
赵祓勾了勾唇角:“那本就是他的怨气,我不过是稍加催化而已。”
“你要怎么做,把他做成傀儡?役鬼?听将?”
赵祓扭过头,看向车窗玻璃上淡淡的反光:“先养着吧,我会给他找一个绝妙的去处。”
……
……
门消失了。
地面开始震动,无数还未涤荡的怨气化作一片黑羽,仿佛受到吸引一般,朝孟昭身上扑过去。
黑色怨力融入身体,孟昭摘下眼镜,瞳孔骤然褪成惨白,皮肤透出青灰色的死气,脖颈与手背有蛛网般的靛青血管略微隐现,更衬得整个人苍白透明,明明五官毫无变化,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
孟裁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变化,缓缓攥紧手指,眼中酝酿着怒意:“你是谁,阿昭呢?”
青年“呵”地一声松开手,慢腾腾展示着自己真正的面貌:“姐,我就是阿昭,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他微一抬手,无数怨气从废墟中涌出,裹挟着阴风扑向众人。孟裁云飞快挥剪斩碎一道袭向白蘅的黑影,回头喊道:“用雷殛枪!”
队员们如梦初醒,纷纷扣动扳机,几道淡蓝色光痕如蜿蜒闪电,划破漆黑的雾气。
孟裁云下意识脱口而出:“别打心脏……”
话音出口,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收声。
现在的孟昭明显不是一个活人,那么心脏对他来说或许已经无所谓了。
思及此,她眸光染上哀色,但表情却带着某种决绝。
“是你引我进这个阵的,你想要找孟家人寻仇。”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孟昭屈起食指,推了推鼻梁中间的眼镜架:“寻仇?嗯,是啊,从我死的那一刻起,我无时不刻不想着找孟家人寻仇。”
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合掌一击,再张开双手时,无数黑色纸人汹涌而出,宛如夏日河边躁动的蚊蝇,簌簌聚拢,等待着下一步攻击指令。
“既然你的目标是我,让他们先出去,我任凭你处置!”孟裁云拦在众人面前,嗓音坚决:“我绝对不耍花招。”
孟昭沉沉盯着她,眼神有些复杂,最后他只冷冷撂下一句:“我说过,大家都出不去了。”
语毕,黑色纸人铺天盖地如蝗虫般席卷而来,队员们拿着雷殛枪扫射,根本无法杜绝起根源,而子弹眼看就要耗尽。
胖子愤怒地扔掉空枪,双手按在地面上撬开一层裂缝,周围的土地被挤出高差,纸人们迎面扑来,在他脸颊、脖颈划出一道道伤口,他双腿深陷坑底,整个人如坠入流沙般缓缓往下沉,而猝然蓬勃的灵力也迫使纸人们将其当做靶心,黑云压城一般笼罩其中。
须臾,胖子大吼一声,被挖开的裂缝开始合并。
薇薇和白蘅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纷纷脸色发白,大喊:“不要!”
只听轰隆的一声地心龙吟,胖子连同身上无数的纸人一起被覆入坑穴,裂缝消失无踪,土地恢复了之前的平整。
白蘅带着哭腔骂道:“孟昭你给我滚出来!你个缩头乌龟!我不信这是你!”
她挣脱孟裁云的扶持,踉跄跑上去,眼眶里有泪光氤氲:“之前出任务保护他们的是你,在公司会给大家买饮料的也是你,那么努力解决魇鬼,就是为了孟姐法会不受影响的,还是你!你难道忘了吗?!”
孟昭眼角抽搐了一下:“不知所谓。”
他习惯性地召回纸人,却发现大部分被埋进了泥土,于是他握紧拳头单手平举,缓缓展开十指,刹那间,阴风大作,头发几乎被吹拂竖起,无数怨灵从废墟中游荡而出。
它们穿着百年前的衣裳制式,五官则面目全非,扭曲成了旋涡,似乎曾经都是赵公馆的人。
但当初惨案的亡魂大多已转世投胎,出现在面前的这些,更像是孟昭用怨气捏出的鬼兵。
鬼兵如黑潮嘶嚎着扑向众人,带起的阴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孟裁云手中的御灵剪刃尖显出湛湛青光,她旋身挥动手中薄刃,精芒过处,怨灵尽数支离破碎,化为齑粉沉入废墟。剪刀开合间,道道流光宛如彩练,渐如疾风舞过,让人肉眼难以捕捉到轨迹。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留情将其逐个攻破。
薇薇扔掉了空弹夹,抽出绑在腿部的短匕,汗涔涔看着面前数量不减的鬼兵:“数量太多了,这么下去可能……”
异管局虽说是官方组织,但玄门之中,家族、门派观念根深蒂固,行走在外,敬的是姓氏,是传承。这是一个迂腐老套的观念,任凭他人诟病,却依旧深入人心。
所以,但凡身后有家族支持的后辈,都不会去靠所谓的编制,也就是近几年思想开放了,局里的新人也大多是无名散修,加上孤儿所培养起来的预备干员。要不是有白鹤也、王素卿这些支持异管局的人,就这些普通干员,也难以将自古以来就横行无忌的修道者管得服帖。
更何况,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卻山玉的存在,他们还惦记着异管局有后手,有底牌,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年轻干员们出任务,只需要一个实力可靠的带队,其他人的武力等级在真正的玄门斗争中,是很上不得台面的。连青城山演武会真邀请函都收不到,顶多算是具备一些玄学知识的安保人员。
孟裁云有条不紊地催动御灵剪,衣袂翻飞,一个人挑飞数个鬼兵。
这些东西奈何不了她,可数量实在太过棘手,往日孟昭只用纸人对敌,从未露过这一手,她小看这个“乖巧”的堂弟了。
黑影前仆后继地涌来,孟裁云微咬下唇,刚收回飞旋切割掉一茬鬼兵的剪刀,余光瞥见一道黑影钻了个空子,眼看就要扑向身后的白蘅,而她站的位置却无暇回防。
危急关头,孟裁云猛地反握剪刀,将刃尖对准掌心划破。刹那间,血珠凌空飘浮,随着她并指疾书,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血红的辟邪符,符成瞬间众人心头皆是一震,自血符为圆心,如旭日初升般荡开层层光漪,所触怨灵皆如落入焚炉,伴随一声尖锐的嗡鸣,渐次消散在天地之间。
孟昭眸光一凝,却并不怎么意外,只抬手将几道还未消散的怨灵召回,黑影没入他的掌心,本是苍白透明的皮肤,逐渐氤氲起一层黑雾般的鬼气。
十三队的队员们见此情形反倒是瞠目结舌,从前只知道太清宫掌门孟承荫能够“一点灵光即成符”,摒弃了朱砂黄纸,连五雷符这种强大的符箓,都能信手拈来。
没想到孟裁云居然也达到了这个地步……虽然只是攻击力不大的辟邪符,但用的是她的血,威力足以赶超普通的雷符。
孟裁云不顾旁人惊羡赞叹的目光,心里百般焦急。
不行,情况对他们来说很糟糕。
她能一击败退鬼兵,但这个阵里汹涌的怨气是孟昭天然的补给,而只能使用灵力的她,一定会有力竭的时候。
到那时,她还能护住剩下的这四个人吗?
孟昭一直静静站在风暴之后,他似乎看穿了孟裁云心中所想,轻声开口道:“姐,我们和谈吧。”
他打了个响指,似乎真的拿出了些和解的诚意,怨灵们瞬间被召回,难缠的黑影也一扫而空。
孟裁云定定看着他,一甩手上血珠:“你想要什么。”
她本该静静等待对方开出价码,但终究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阿昭他,还能回来吗?”
孟昭死气沉沉盯着对方,忽然弯了弯唇角:“你还是觉得我不是孟昭?”
孟裁云毫不犹豫答道:“你不是。”
孟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孟承春一心想培养出个能替他实现愿望的好帮手,大概我是不是他的儿子都无所谓,不过我也没把孟家人当亲人,也从没把你当姐姐。”
“是因为你只有芳彩一个姐姐吗?”孟裁云抬起头,眼中并无恼意。
孟昭愣了一下。
孟裁云指着某个方向,一个淡淡的影子正坐在回廊下方。
那是一个鸦青色坎肩的长辫子女孩,她来回梳着头发,五官模糊朦胧。
“你的鬼兵都没有‘脸’,可能是因为,你以前看不见。”
“刚刚攻击我们的影子里,唯独没有这个女孩,她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家人吧。”
孟昭张了张嘴唇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孟裁云上前一步:“芳彩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想着要保护小五,同理,我也永远会保护我的弟弟孟昭。”
孟昭浑身的怨气翻覆起来:“够了!我说过了!我从没有把你当我姐姐!”
他颤抖着,黑色鬼影再次凝显,绞成一股,超前刺去。
“当啷”一声,一块地砖被掀起来,抵挡住了攻击,化为碎片。
普通的地砖根本无法做到这种事。
几人目光落在那一地碎片上,发现上面贴着一张竹纸符箓,正缓缓燃烧殆尽。
孟裁云心念一动,睁大双眼。
那是……
“不管你有什么条件,可以和我谈。”
经久不散的雾霾之中,一个黑衣男人背着手踱步出来。
他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黑色中式衣裤,姿态随和,表情温雅。
“你的目标是我,对吗?”
第119章 无常之八
孟承荫指尖夹着竹符,游刃有余地化解了朝他扑面而来的怨灵。
他掌心一握,余祟消散,甚至没有动用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
白蘅几人喜出望外:“孟掌门!”
孟裁云没有说话,父女俩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镇定下来。
地面突然剧烈震颤,四周的空气开始扭曲,视野中的景物如同浸入水中的画卷般波动变形,尖锐的哭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瞬间将众人带回了百年前血流成河、尸山骸海的那一天。
孟昭眼中染上疯狂的色彩,整个人被黑雾笼罩着,已经逐渐分辨不出往日沉静秀气的模样。
“条件就是,你死在这里。”
一个突兀的女声猝不及防在耳畔响起,像是从远空中投掷而来的一把利剑,迫使在场的人都纷纷抬头,戒备地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在孟承荫对面的那片雾悄然散去,穿着酒红色西服裤装的短发女人站在一条断裂梁木之上。
她微微仰着头,目光睥睨,落肩直发肆意飞扬,眉梢眼角都沾染着倨傲的意味。
“我认得你,”孟承荫抬起头,表情从容:“三喜债务的宋总监,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还有——”
他语气一顿,眸光在孟昭和宋玉渠之间流转,意有所指:“你对我孟家的孩子,做了什么吗?”
宋玉渠闻言翘起唇角,她双手揣在西裤裤兜里,一脚朝前,微微倾身压下,冷笑着讽刺道:“你们孟家人还是这么道貌岸然,表面上为了天下大义,背地里却干着卑鄙龌龊的缺德事,当初孟不咎杀我宋家人,现在我要你死,不是应天顺人,合情合理吗?”
“至于你孟家的孩子,呵呵。”
“……孟掌门竟然还肯承认你是孟家的孩子,”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带着大快人心的愉悦之色:“你怎么看?嗯?”
“白财神,孟昭。”
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宋玉渠挑眉,故意再添了一把柴:“三喜门自古以来没有四财神空缺一个的说法,既然上任白财神死了,当然会人取而代之咯。哈哈,看来你们异管局的消息也不怎么灵通。”
一些零星的画面在孟裁云脑海里闪回,犹如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缓缓串联了起来。
孟裁云猛地回过神,目光灼灼盯着对面青年,神色错愕道:“杀应四的人,是你!”
算盘珠上暗示的谒语,代表的是白财神。
是应四所熟知的那个“白财神”!
孟昭捧腹大笑起来,神态几近癫狂:“没错,是我!”
宋玉渠眯起眼睛:“啧,胆子真够大的,我让应四去帮忙,你倒把他杀了,回去再跟你算总账。”
孟承荫反倒是满脸无所谓的表情,看戏一般慢条斯理开口:“看来你们公司内部矛盾也挺多的,说到底,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不如先把孩子们放出去,我留下来陪你们慢慢聊,如何?”
宋玉渠啧了一声:“辛辛苦苦积攒的人质,我凭什么放掉?没有他们,怎么困住你这只冠冕堂皇的老狐狸?”
“抱歉,我的性命也不是能随便就给的,”孟承荫垂下双手:“看来和谈是失败了。”
他自脚下有阵阵风起,灵气流转间,周身浮现出淡淡的蓝色光晕。
“No,no,”宋玉渠抱着胳膊,面对即将受到对方攻击的要紧关头也并不慌乱,反倒是更为悠哉:“孟掌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不会觉得我大费周章把你千里迢迢骗进来,就是为了能和你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单挑吧?”
孟承荫收起掌中灵力,微微蹙眉:“那你是想做什么?”
宋玉渠一跃而下,鞋跟在地面沙沙作响,她似笑非笑开口:“你有多久没有关注自己女儿身上的封印了?”
孟裁云条件反射看了看自己手臂,而孟承荫脸色遽变,气场迥然发生变化。
他嗓音寒凉,飞快做出决断:“裁云,东南角磁场不稳,你带他们试着闯一闯。”
没等孟裁云动作,孟昭上前一步,站在了宋玉渠旁边,表情讥嘲望过来:“你们觉得现在还走得掉吗?”
孟承荫紧皱眉头:“这些事和他们无关。”
宋玉渠揶揄:“有没有关,这并不重要,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你们孟家到底是什么人,这才重要。”
孟承荫眼角一跳,尚且沉稳耐住性子问道:“你做了什么?”
宋玉渠开口:“方青。”
下一秒,一个极淡的影子在她身后显现出来,是个穿着白衬衫的男鬼,他点点头,双手搭成塔状,尔后轻巧推开。
刹那间数十道“门”依次出现,无论是天空还是地面,几乎是环形呈列,将众人笼罩其中。
孟承荫偏头,目光从这些门之上流转而过,神色晦暗不明。
“有趣吗?这些门通往任何你认识的人身边,但上头下了禁制,生灵无法穿行,他们进不来,只能看着,”宋玉渠笑道:“是不是有点实时转播的意思了?”
孟裁云直觉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她不动声色退后一步,打算带着白蘅几人趁乱跑出去,可脚步还没迈出,白蘅和几个异管局的队员们被忽然暴虐的阴风掀翻在地,孟昭抓着孟裁云的手腕,站在了宋玉渠身边。
孟裁云刚刚一人对敌众多鬼兵,气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此刻受控于对方,挣脱起来也有些力不从心,她神色愤然,恨对方还要执迷不悟:“阿昭,你之前也一直有意无意阻挠我参加法会,其实是不想我进阵的吧?杀文财神,是不是也是相同的原因?”
孟昭脸上萦绕的黑气加重几分,显得表情十分狰狞:“别说了。”
“恩怨既然是孟家人铸下的,就让我们自己了结,好吗?放了其他人,那都是你的队友,你朝夕相处的朋友!”
孟昭双目通红,声音从齿关之间狠狠挤出来:“你别说了!”
“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我别无他求!我只要大仇得报!只要孟承荫死了,我会变回以前那个孟昭的,好吗?哈哈哈哈,姐,你成全我好吗?姐姐!”
他紧紧攥着孟裁云的手腕,语无伦次又哭又笑,用几乎祈求的语调,声音里却满载病态的执着,孟裁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激动的颤抖,以及那股强烈复杂的情绪。
孟承荫寒着脸,已然以闪电之势出手,而孟昭一回头,废墟中钻出滔天黑浪,数以百计的怨灵朝孟承荫包裹上去,几个异管局干员反倒被无暇顾及。
白蘅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周遭莫名其妙出现的门,狠下决心要跨出孟裁云刚刚随手设置的结界。
薇薇焦急叫住她:“白顾问你去哪里!我们武器都用光了!”
白蘅不甘心看着失去信号的手机:“我知道,这事闹得这么大,我爸肯定会去请灵素道人来的,刚刚宋玉渠说实时转播,我估计他们可能已经看到了这里发生的事,也许他们也在想办法救我们出去,我想试试和他们联系上。”
她话音一顿:“这么多的门,我就不信全部都用不了。”
与此同时,正在柳仙庙内的几人正看向门中场景。
王素卿站在庭前中央,如那棵柳树一般镇定屹立着,面色不改问道:“让你们的人找到其他的门破坏掉,趁事态还没有扩散之前。”
“宋玉渠到底想干什么!”白景则惴惴不安,想到女儿在那种地方,暗地里攥紧手心:“还真让小王说中了,孟昭……被夺舍的居然是他!”
王素卿淡淡道:“我见过那孩子,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想来本身命数浅薄,怨灵顺理成章接管了身体,融为一体,居然天衣无缝。”
庙前已经戒严,因为涉及孟家阴私,只有王令祁跟在二人身边,她摸着下巴思索道:“我是从前孟昭的队长,说实话,他之前还真不是这个疯癫的样子,难道是压抑太久了?”
“和这个阵也有关系,”王素卿皱眉凝望四周,闭眼感受了一番:“埋藏了不可估量的怨气,他混入异管局之中,为了不被发现异常,一定将自己的怨力分了出来,放进了埋骨地,久而久之,兴许真的形成了一个新的人格,这次进阵,不过是唤醒了他真正的模样……当然,以上仅为我的猜测。”
白景则试探道:“那您能打开这个阵么?”
王素卿拢起袖子,叹了口气:“我倒是能打开,但以我的力量,强行破阵,里面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白景则倏地沉默了。
王令祁摸摸后脑勺:“嘶,依您看,那位在青城山露过面的……”
“你说那个叫龙竹的女孩?”王素卿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笑了笑:“魈的灵力可比我还要强大,我来破阵,或许他们还能留下魂魄,她来,阵中人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了。”
“我原以为,是赵公馆的怨灵报复孟家人,”白景则神色凝重:“没想到宋玉渠也插手进来,她果然是想给表叔报仇,恨上了孟家……”
妙婴散人宋祯的弟弟宋潜膝下长子名叫宋之谦,算辈分是白景则的表叔。
当初好些不怀好意的人为了卻山玉寻上宋家,却不知道宝贝已经被宋祯悄悄带走了,纷乱中,宋老太爷和宋潜相继死去,而宋潜幸存的两个孩子,辗转投奔了四大观,后来追随孟不咎做事。
但孟不咎杀赵祓之后,孟不咎下落不明,宋氏兄弟也死在了赵祓尸首旁。
大家都以为,宋氏兄弟是死在混战中,但实际上,他们身上受的致死伤,一眼看出是孟不咎的手笔。
这件事被异管局压了下来,从没走漏过风声,局里虽然也有暗中调查真相,但这么些年几乎一无所获。
几个为数不多的知悉者也只是秉承着对灵玄道人的尊崇,一致觉得,事情一定有蹊跷。
但宋之谦的女儿却是个刚强烈性的人物,在父亲和叔叔死后,她被安顿在妙玄祠一段时间,因为那边的宋观主也是宋家人,虽然是隔了几层的远亲,但好歹也姓宋,多少能让她有点归属感,不至于真成个举目无亲的孤家寡人。
不过她却很快知道了那件被压制的秘密,头也不回选择离开,入了三死门,成了朱盟口中的“叛徒”。
沉默须臾,王素卿轻叹道:“她这个孩子,百无禁忌,眼里没有我们这些迂腐之人的三纲五常,哪里都能容身,哪里都去得,这样的人,如果认定了复仇,是会不计代价的。”
她在委婉地告诉白景则,宋玉渠是不会顾及几个异管局干员的性命,而终止她的计划的,哪怕白蘅说到底还跟她沾亲带故。
白景则眼圈发红:“前辈,我们该怎么做。”
他就白蘅一个孩子,以后是要往接班人的身份培养的,他不能让她折在这里。
王素卿负着手,在门边走了一圈,忽然开口:“她设下这道门,是希望我们亲眼见证什么,但门终究是门,是连接两地通行之物,这些门上面被下了禁制,生灵无法穿行,但若是非生灵之物呢?”
白景则一怔,忽然意识到什么:“您是说……”
王素卿微微一笑:“让你表弟来一趟吧,年纪轻轻的,也不能老是待在山上。”
……
长丰观慈堂。
白鹤也伸手封上了眼前凭空出现的门,转头对监院道长说:“我要去一趟鹤城。”
“观主,门出现的时候,我已经遣散了其他弟子,”监院道长道:“不留着它看看宋玉渠到底想干什么吗?”
白鹤也脸色平静:“既然她想让我们看到,那肯定是我们不愿知道的事情,还是不要看了。”
监院道长咂了咂嘴:“如果那是真相呢?”
白鹤也沉默了一下,语气疏淡,垂眸如庙中仁慈的道君塑像,却又莫名显得残酷:“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要的,是平衡。”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监院道长:“四大观是异管局的后盾,无论事实如何,异管局肯定是偏向孟家的,它不是一个绝对公平的管理组织,它有许多弊病,也让逍遥惯了的修士觉得不舒服,但我们需要这么一个靶子,让人爱也好恨也好,至少不会让人迷惘。”
“迷惘则生乱。”
监院道长释然一笑:“我马上准备您下山的事情,至于竹斋那边……”
白鹤也随即开口:“有她在,不必担心。”
你还真是对她很放心啊!
监院道长摇摇头,叹口气:“我知道了。”
……
……
孟承荫指尖夹着符箓,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身上灵力似乎出现了某种波动,逐渐有瓦解的趋势。
不好!
他抬头看向一边看热闹的宋玉渠,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这个女人难道……
宋玉渠拍手赞道:“不愧是太清宫掌门,这里可是白财神的埋骨地,你还能在他的地盘和他打个平手。”
孟承荫看着自己双手,喃喃:“原来你是这个打算。”
他抬头,单手一挥,远处的几扇“门”全部爆破,方青猝不及防跌跪在地,连魂魄都变浅许多。
宋玉渠冷冷并指,将自己的灵力渡到了方青身上,使其重新凝实。
“就这么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接下来的模样吗?”
孟承荫眸光一闪,想要再次出手,身体却微不可见一晃,脚步僵在原地。
“灵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宋玉渠勾起嘴角:“现在怎么样,孟掌门,要试试使用怨力吗?”
被挟持住的孟裁云闻言,猛然睁大双眼,心里一阵狂跳,呼吸也急促起来。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脑海里悄然成形。
孟承荫沉默着抬起头,腮角紧绷,皱着眉沉沉开口:“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当了这么久的孟家家主还没觉得腻吗?”宋玉渠抱着手臂,慢条斯理开口:“也对,你和孟不咎那老贼一样的表里不一,狼心狗肺,能做他的孙子,你觉得这是福气吧?”
白蘅躲回了结界中,脸色很差劲:“怨力突然变浓了,糟糕,这么下去结界也承受不住的。”
队员们则是满脸狐疑看着场上对峙的几人:“刚刚姓宋的女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让孟掌门使用怨力?生灵只能催动灵力,鬼魂才役使怨力,难道孟掌门也……”
白蘅眼皮狂跳,她担忧地看向孟裁云的位置,喃喃:“不,还有、还有一些人是能使用怨力的。”
刹那间,孟裁云感觉胸膛撞上了一股无形的巨力,脑子倏地空白,踉跄着后退半步,喉间涌上腥甜的血气。
之前在柳仙庙听庙祝念请仙词的时候,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开始了,周身空气也变得粘稠如泥沼,每一次呼吸时心跳都清晰可闻。丹田处的灵力突然沸腾失控,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她勉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失去控制,连指尖都在发抖。
她勉强抬头,视野模糊散影——连孟昭都变成了三个影子,每道影子都带着势在必得的疯狂气息,万事万物都仿佛在尖叫,那声音在她颅腔里震荡肆虐,随着她掩耳一声大喊,才终于缓缓平息。
有什么东西混进了自己身体。
孟裁云喘息着抬起头,无意间撞上远处白蘅几人的视线,却发觉对方看向自己的神色里带着惊恐错愕。
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双手,又茫然偏过去,寻找父亲踪迹。
白蘅自暴自弃般跌坐在地上,愣愣开口:“……‘罚恶司’。”
宋玉渠嚣张大笑:“嵌心咒不会骗人,所以现在我该叫你孟掌门,还是赵掌门呢?哈哈哈哈哈哈!!”
第120章 无常之九
柳仙庙中,王素卿显然也透过门听见了宋玉渠的那句话,她先是一愣,尔后竟然浮现出了然神色。
“原来如此……”往事涌上心头,她自嘲一般苦笑出声:“师兄啊,说斩草除根的是你,临阵反悔的也是你。”
白景则同王令祁神色惊愕,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和赵家扯上了关系?”
王素卿垂下眼睫,刹那神游天外间,回想起九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雷雨大作,青城观外出现了一个拄着剑的男人。电闪雷鸣时,照亮了他凌厉的侧脸,以及单手托在怀中的那个浸湿的襁褓。
“师妹,我无人可信,想把他暂时托付给你。”
彼时尚且年轻气盛的灵素道人手挽长剑,神态骄然,见此情形,立起眉毛责问道:“这是谁的孩子?”
孟不咎沉默须臾,答道:“是我的孩子。”
王素卿接过那枚襁褓,狐疑看向对方:“你什么时候欠下了这种债?”
雨水顺着男人鬓角滑下,从颌角滴落入衣襟,他抹了一把脸,像谈及今日雨僝风僽,态度平淡寻常:“哦,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他生母已经不在了,我近日又被一帮贼人缠上,带着他难免左支右绌,想拜托你看管一段时间。”
王素卿抿唇,看了看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又抬头漫不经意间瞥他几眼,有意讽刺道:“你要只是为了拒绝我,不必拐一个孩子来搪塞,毕竟我也不是非得要找个男人才能成家立业。”
“你误会了,真是我的孩子。”孟不咎站在檐下,身后是卷成一团白絮的风雨,人和景都沐浴在一旁靛青夜色中。
王素卿见此,又“好言”劝道:“师兄,宋家姑娘瞧不上你,你也别祸害别人,姻缘天定,世事难两全。”
孟不咎无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别多想,我没辜负孩子生母,只是她命数已尽……有人在追杀我,我得先走一步,回头等我处理了那些事,再来接他。”
王素卿便不多说了,点点头:“那你去吧。”
男人提着剑转瞬消失在雨夜,良久,回到袇房中的王素卿忽然回神,暗想:倒是忘了问一句,孩子叫什么名字。
……
……
拼凑完过往那些蛛丝马迹,王素卿这才回过神,不轻不重叹了口气。
师兄,真是被你摆了一道啊!
“承荫居然是赵公馆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王素卿扔下一句不亚于炸弹的低语:“连我都给蒙过去了。”
白景则脸色惊异:“赵岸的孩子??这怎么会这样?!”
王令祁张大嘴巴,烟头吧嗒掉在地上,似乎已经被这个重磅消息砸懵。
王素卿感慨:“当初我们本已将赵贼枭首,师兄却执意灭了赵公馆满门,我知道他这个人一向只坚持心中所认的道义,劝不动他,谁知道临了,他居然独独留下了赵岸的幺儿,后来还假装是自己的孩子,在我观中寄养了数月,那时间江湖上衍生出好些野史,说那孩子是我给孟不咎生的,讲得头头是道。”
她忽然扭过头,看向身旁两人,意味深长道:“你们估计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吧。”
白景则和王令祁汗流浃背:“没有没有。”
实际上这个传言的确说得有鼻子有眼,孟不咎和王素卿这师兄妹都是一生未成家,大家都揣测是孟不咎因为苦追宋祯无果,转头和师妹有了情愫,而孟承荫的生母一直是个谜,加上王素卿曾经抱着一个襁褓在青城观出现过,之后在孟承荫执掌太清宫后,又对其多加照拂,所以流言就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听起来很野,但实则大家都偷偷在信。
王令祁接了一通电话,上前一步:“局长,前辈,我们的人已经把剩下的门处理了,app上发布了紧急召集令,一旦门再次出现,我们负责再次销毁。”
白景则眉头稍缓:“好,虽然宋玉渠大概只是利用门来故意传递消息,但也要做好怨气泄露的准备。”
“但是朱盟已经有人知道了,应家三太爷和妙玄祠宋观主正在局里找您。”
白景则摇摇头:“应家早就虎视眈眈,怕是来踩一脚的,说我不在,别让他们找过来。”
他抬头重新看向门内,忧心忡忡:“宋玉渠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故意让嵌心咒生效,让他身份坐实……杀人不如诛心,看来她真的恨死了孟不咎。”
“只是不知道,老孟会怎么做。”
王素卿藏在袖中的手指隐约搓动着,这个阵中的怨力使她久违感受到了威胁,她许久没有现在这般跃跃欲试过,但她必须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否则便只能阵毁人亡。
她看向阵中的孟裁云,黯然神伤道:“人若走在正道上,姓孟还是姓赵又有什么区别,可惜了,他们都将自己的血脉看得过重。”
孟裁云和她父亲孟承荫一样,是一个以孟家血脉为傲的人,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如出一辙的骄矜血液。
而如今,她竟然变成了自己所嫉恨的贼人的后人。
这个真相,对她来说,远比宋玉渠所展现的还要残酷。
孟承荫艰难抬起双手,发现能调动的灵力所剩无几,这个阵是故意针对他而设置的,如今就仿佛置身于沼泽之中,越是努力挣扎,越陷入一种无法动弹的僵持状态。
他勉力抬起头,看见女儿正直直望向自己,眼神中充满了一种令人心痛的情绪。
“爸,我身上那个根本不是护身符,是你的封印符,对吗?”孟裁云表情冷静得可怕,聪慧如她,很快想通了一些以前不敢去深想的事:“为了压制我们身上的嵌心咒,对吗?”
孟承荫脸色沉沉:“裁云啊……”
“柳娘子也是你封印的,”孟裁云神色不改,却觉得眼眶中泛着热气:“柳五根本不是因为太隐仙律而死,而是因为那张夹在书里的老照片。”
孟承荫两颊的肌肉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看上去仿佛在苦笑。
孟裁云想起了在柳梦之中看见的场景,在合照之时,姗姗来迟的那位赵岸的夫人,在看见对方的那一刹那,她曾因为对方那张几乎和父亲如出一辙的眉眼而感到不可思议……而此刻,一切疑虑皆已明了。
“因为照片里的九分相似就要杀人灭口,我不懂,爸爸。”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这句话你以前不是常对我说吗?现在呢,你做的事情,哪一件是仁,哪一件是义?”
她明明用着最平缓的语气,说出的话却令人揪心。
“裁云,我慢慢同你解释……!”孟承荫被漆黑色怨气侵蚀着,却始终不肯让宋玉渠目的得逞,他宁愿四肢被困,也没有让嵌心咒的作用显露出来。
与此同时,怨气渐浓,被迫使用出罚恶司的孟裁云感到喉咙干涩,四肢如千钧沉重,她勉力看向孟承荫的方向,试图唤出御灵剪,替他脱开桎梏,然而此刻御灵剪掉落在地,纹丝不动。
她惊醒,自己现在使用的是怨力,像从前那样催动御灵剪是不可能的。
那如果她剔除御灵剪中的残余灵力,注入怨力进去,是否能被现在的她所驱策呢?
念头划过脑海,她也就这么做了,而令人意外的是,御灵剪竟然真的缓缓腾空,此刻周身散发着一层浓浓的煞气,刀刃轻轻抖动着,发出嗜血一般的呐喊。
“去!”孟裁云挥剪,直直划向孟昭和宋玉渠的方向,薄光闪过,御灵剪扎入土堆之中,孟昭和宋玉渠竟然原地消失,从一边突然出现在了另一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孟承荫咬牙低声道:“这个阵是他们的地盘,裁云,不可轻举妄动,等我回复灵力……”
话音未落,脚下土地轰然炸开,地面有山石盘亘生长而出,他直直朝后砸去,嵌入了立着的山墙裂隙之中,咳出一口黑褐色的血。
“爸!”孟裁云失声脱口而出,她下意识朝前奔去,迎面又被同样蠕动的山石困住,这个阵似乎铁了心要将父女二人分隔开。
“是我大意了……”孟承荫眼中划过几分恍然,他再次看向女儿,表情平静,略有几分哀伤:“裁云,你听我说,他们做了完全的准备,我必死无疑,但你还有一线生机……孟昭。”他说着说着,忽然抬起头,看向那个一直不怎么关注的堂侄:“既然只有我死,才能平息你们的怨怒,那么我现在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但是,我女儿从没做过错事,希望你们高抬贵手。”
一开始听见孟承荫疑似遗言的话语时,孟昭还怔愣了一下,但听到后面,却不知为何触怒了他,脸上黑气又加深了几分,整个人回到了之前被愤怒裹挟操控的状态:“错事?我的姐姐芳彩也没做过错事,我家人也没做过错事,凭什么他们就该死?!”
孟承荫沉默了一下:“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不管什么了不了的,反正孟家人死了,我的怨才能消,他们的怒才能平!”孟昭表情扭曲:“要怪就怪你们当了这么久的孟家人,要怪就怪你父亲当初没有死在赵公馆——凭什么只有他得救?小六明明也是不足月的孩子……”
他抱着脑袋歇斯底里喊着,早已不见往日沉稳冷静的一面。
孟承荫脸上逐渐蔓延上一层青黑的气息,额头筋结浮起,脸色可以称得上狰狞,他似乎鼓足了孤掷一注的勇气,要做出某个决定。
宋玉渠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似笑非笑开口:“好吧,我来开这个口,我答应你的要求,只要你死,我们不动她。”
望着对方幸灾乐祸的表情,孟承荫似陷入沉思,最终,那层青黑色气息渐渐消失,他恢复了如常的姿态,并在沉寂中,缓缓低下头颅,仿佛要任人宰割。
孟昭挥手,万千怨灵冲破牢笼拔地而起,直直冲向孟承荫眉心。
“不!”
随着一声破音的凄厉惊呼,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徒生。
那些俯冲而下的怨灵纷纷攻势受阻,竟凌空停滞,随即受到吸引一般,朝孟裁云的方向笼罩去,并争先恐后融入了她的身体。
她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举起来,怨气炽烈,黑芒大盛,隐约间似有天边雷动,远处地海沉鸣。
“……她真的是第一次解开封印吗?”宋玉渠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她还有时间同方青感慨:“还真是个有天赋的。”
不过,可惜了。
孟昭不可置信看着对方,却发觉自己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渐渐化作黑气朝孟裁云的方向牵引而去。
“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等等……”
罚恶司可以强行召请厉鬼魂魄上身,孟昭是鬼,同样受到这种规则的束缚。
他除了因为孟裁云如此迅速的领悟能力而惊愕,内心还生出某种自己不愿承认的忧虑,这种难以深想的复杂情绪一时间令他陷入矛盾之中,回过神时,自己的魂魄已经强制朝孟裁云靠过去。
“停下!你到底要做什么!”
孟昭声音里染上慌乱,他似乎意识到对方做出了某种决定,而这种决定是他决计不愿看到的。
吸纳怨灵后,青色长裙的女人眉心中多了一丝沉郁,她缓缓睁开眼睛,和想象中不一样的是,那双眼睛依旧清晰明澈,就和往常一样。
她张开手臂,以轻柔的姿态将孟昭的魂魄困在了这个怀抱里,喃喃道:“算起来,上一次这样拥抱,还是在小时候,你在太清宫大病了一场,当时院子里还下着雪。”
孟昭品出这句话里几分怀旧的滋味,看着对方温和的神色,内心的恐慌却不减反增。
“你,你到底……”
孟裁云笑着看着他,忽然并指抵在唇边,默念了一句什么。
而孟昭自然是听见了,内心顿时燃起疯狂的惧意。
“不不不!不要!别这样,你会死的,你不能死,不要这么做!”他浑身沁出冷汗,嘴皮语无伦次地飞快开合着,明明已经是鬼,胸腔里却仍然感受到了一股急促慌乱的鼓点。
掉落在不远处的御灵剪开始颤动起来,一切发生得很快,周围的人还未曾来得及读懂这一秒的含义。
但孟昭顷刻间睁大了双眼,内心两股情绪的撕扯挣扎快要冲破颅顶,似乎在汹涌争夺着意识的控制权,最终他遽然失声喊道:“不要啊!!你停下来!我都听你的!”
唰——御灵剪腾空而起。
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从孟昭眼眶里悄然滴落,他似乎对此毫无知觉,只是不停麻木地重复着嘴里的话。
远处孟承荫须臾也明白了女儿的举动,刹那间脑中嗡的一声响起,胸膛急剧起伏着,目眦欲裂喊道:“裁云,不要冲动!”
孟裁云置若罔闻,只静静将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轻轻笑了一下。
“不要,不要,我错了。”孟昭眼角抽搐着,极力想挽回些什么,然而此刻他已经在罚恶司的作用下渐渐失去了对所有事物的控制,像一个傀儡人偶一样待在这个怀抱中。
他看不见孟裁云的表情,却觉得浑身被凉水浇透,连呼吸都开始迟滞。
“我知道错了!”孟昭激动起来,表情扭曲惊惶:“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姐姐!”
在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御灵剪带着毫无温度的弧光,一举洞穿了两人的身体。
刹那间,周遭似乎陷入了极致的寂静,旁人的呼喊,怨灵的喧嚣,风声的猖狂,在那一个瞬间,一概失去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