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家政,上门驱邪!》 1、四幕戏 鹤城今日的黄昏格外绵长。 残阳憔悴地烧进乌云里,将大片大片的野艾蒿与马唐草洇得通红。 “姐……沙沙……别往前走了,这里信号好差。” 橙黄的天空,艳红的落日,死黑的丛林和冷绿的田埂路。女生形单影只地在这条路上走着,手中提了一个早被时代抛弃的银色收音机。 应知微抬头看天,口中默念:“紫微垣中寻生气,北斗指路辨吉凶。”目光往下,停在荒地灌木丛的某处,此地枯木勾连,鸟避虫绝,正是易结怨力的“鬼宿方”。 “阿许,你看那里。” “什——沙沙沙,”收音机有些卡壳,还未将完整语句说完,便伴随着微弱电流声接连跳频: “……截至收盘,建华钢材下跌1.12%,辉耀集团逆势上涨……” “……大厦是否真的闹鬼?下面我们连线冷链物流公司的小张,听他说说……” “……有人失踪,疑似绑架拐卖团伙流窜作案,警方提醒广大市民……沙沙沙沙……” ——“好吵。” 咔哒一声,收音机的频道指针以一种不规则的癫狂姿态开始乱跳,各个电台的只言片语被活字印刷般拼凑起来,组成了刚刚那副古怪腔调:“姐,你听到什么没有?” 应知微故作镇定,警惕四望:“应该是从地下传来的。” 屏息等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再没响起。 收音机有点害怕:“这里是不是有鬼呀?” 应知微敲了敲他的铁壳盖子:“你不就是鬼吗,鬼还怕鬼。” 对方声音快哭了:“要不咱回家吧,你偷偷跑出来捉鬼,二伯肯定又要骂你。” 应知微反倒来了脾气,她斗志昂扬地蹲下身,掌心按在地面上,念念有词:“玄冥归真,万鬼听令,道法自然,敕汝为役!” 轰隆隆—— 土地撼动起来,面层的泥沙猝不及防开始坍塌,漫天砾尘翻涌,又如地龙翻身,石蛟飞坠。 待到响动停止,尘雾落地,只见那泥沙深处,竟真睡着一个人。 那人被这阵仗吵醒,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泥沙从她发间潺潺流下,不多时便露出真容——一个短发青年,裙子几乎被腐化得不像样了。皮肤苍白,左边刘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右边发丝撩在鬓边,露出一只死气沉沉的圆眼睛,黑眼圈像锅底灰那般重,嘴唇青紫,实在不像活人。 “天亮了?”女鬼疲惫地打了个呵欠,面无表情坐起身来,满脸困倦迷瞪,复又失望喃喃:“睡过头啊,还以为我死了。” 她腿边挨着个破旧手包,里边东西沾满泥沙,勉强瞧出有身份证、塑料化妆镜、口红和少许硬币。 都是些上了岁数的旧物。 收音机弱弱地:“姐,她怎么没反应呢。” 方士降服役鬼的瞬间,会有一道锁链刹那显形,代表此鬼之后可受己驱使。 然而咒词都念完了,面前仍旧云淡风轻,无事发生。 应知微尤其惊愕:“不会有错啊?” 她不信邪,再次合掌,凝神聚气:“玄冥归真,万鬼听令,道法自然,敕汝为役!!” 女鬼没搭理她,皱眉低头,掰手指细数着什么:“万代永荣昌,德富安邦国……第四代是富,没数错啊,怎么还是找不着。” 末了,她才抬头,仿佛才看见面前有人一样:“你认识陈富军吗?” 应知微:“……” 谁?? 对方见此,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一连唉声叹气:“难道名字不对?真麻烦。” 收音机将声量旋得低低的:“她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应知微攥着手犹豫片刻,跼蹐上前。 她深吸一口气,换了副讨好的笑脸:“那个,我会点儿简单的寻人术,需要我帮你吗?” “女鬼”漆黑的眼珠蓦地攫住她,语气森然:“真的?” 应知微强装淡定:“是的,但我有个条件。”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心跳如鼓:“你能不能……做我的役鬼?” 与道士不同,方士多数喜驱厉鬼,称之为“役”。 若厉鬼屈服于方士手段,会自愿折服,将方士奉为“灵主”。若灵主死去,它们也会魂飞魄散。 对鬼来说,简直是一桩黑心买卖。 应知微已经做好对方勃然大怒的应对之策,没想到“女鬼”只权衡了一秒,就无所谓地开口:“那得看你是不是能帮我。” 应知微欣然点头:“能的能的,你想干啥,不是伤天害理的我都能帮!” “女鬼”略一思忖,以一种商量的口气:“一千多年的那种鬼,你杀得死吗?嗯也可能是两千三千年,记不太清。” 应知微笑容僵在脸上,看向对方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我连超过三百岁的鬼都没见过……” “那还是先找人吧,还要有个能随意进出各种地方的身份,”对方露出个意料之中的表情,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打量起应知微:“你这衣服看着挺结实的,能不能给我也搞一件。” 应知微有点恍惚。 收音机里噪音不断:“姐……怎么感觉你更像役鬼呐?” - 天边最后一丝紫红殆尽,鹤城悄然入夜。 这座繁华又颓靡的城市竭力将一切欲望透支,以至于这眼前的灯红酒绿,都显得杀气腾腾。 南区某私人会所地下停车场内,几个穿着时尚的靓丽青年正嬉笑拉扯。 “陈松聆你也是火了,”醉醺醺的同伴调侃说:“我朋友圈刷到,下午有人在辉耀大厦门口闹着要找陈富军,现在粉丝真疯狂。” “他们连身份证上的本名都扒出来啦?” “哈哈哈这算什么,大数据时代还有啥秘密啊……” 鹤城豪商陈荣清一手创办了辉耀集团,如今掌舵人是他的长孙陈德胤,陈松聆则是其备受宠爱的独子,前年“不务正业”去混了娱乐圈。 有人忽然望着某个方向咦了一声:“你们看那车……” 一辆破旧的银色夏利n3正缓缓泊停,车身上漆着“全能家政,上门保洁”几个大字。 司机仿佛在等待什么,没有下来的意思。 大家新奇地多瞥了几眼。 毕竟这种顶级会所一般不接散客,且为了保障客人隐私,车库也是非请勿进。 这时,收到了短信的同伴咋舌:“会所外有狗仔来蹲点了。” 陈松聆条件发射弹走手里烟头:“靠!” 他本来就因为砸钱出道、作风轻浮被喷得够呛,再来几条黑料够他经纪人忙的。 失了兴致,几人又寒暄几句,接连上了不同的车离开。 陈松聆这才摇晃着走到豪车前,顺其自然敲了敲窗,却发现本应该守在车里的司机不见人影。 拨不通电话,陈松聆咬牙在心里骂了一句。 要是从正门出去,指不定又被狗仔弄些“辉耀集团疑似破产、大少爷宿醉沦落街头当众叫车”之类的热搜。 正心烦,那辆破车却一气呵成停在陈松聆旁边。 里面的人招呼着:“上车,我载你。” 片刻后,拦车杆突然嘎吱一声抬起。 一辆小破车飞奔而出,道闸屏幕闪烁不定,许久才姗姗来迟地划过一串未能识别的问号。 - 沿街游戏厅的霓虹灯牌有节奏地闪烁着。 穿深青色斜襟道袍的青年正领着一个小道童站在推币机旁。 他歪头夹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往机器里送币,一边“嗯嗯”地敷衍电话里的人。 “……哎唷周总,这老宅邪祟的确已经驱过一回了,但不能保证不会遇上别的脏东西啊,我收的那是上一次的仪金,这次当然得再收啰……” 青年盯着摇摇欲坠的游戏币,手指在玻璃罩子上轻叩:“您这说的什么话……我相信周总也是无心之言,无量天尊原谅您。” 小道童无聊,坐高凳上吃雪糕,不经意抬眼。 南区最负盛名的不夜长街上,一辆格格不入的“全能家政”呼啸而过。 他呆了一下,立刻拿手肘去捅旁边的青年:“师叔!师叔你看呐!” 青年没理他,依旧同电话里的冤大头主顾打着太极:“……我们青城观都是正规收费,鹤城本地的更贵呢,何况您家宅子离蜀城那么远,我这还有差旅……” “师叔!”小道童急了,揪了一把青年的袍子:“你快看!” “行行,好嘞,看您说的,哈哈。” 青年笑着应承,一边表情不耐地扯回自己袍角,挂断手机后,盯着屏幕抱怨:“骂得真脏。” 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拍小道童脑袋:“看什么。” “早走了,”小道童语气幽怨:“你让我盯着的那个财神爷,被保洁车带走了!” 青年手指一松,最后一枚币顺着轨道左右腾挪,恰巧成了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哗啦啦溅起一场琳琅满目的银色水花。 推币机雀跃地“叮咚”着,兑换券如节日彩带般喷出,簌簌刷刷,挂在两人身上,好似蜘蛛结的网。 - 陈松聆按了按额角,车窗缝隙里灌进来的冷风似刀,将他血液里的酒精剔出去不少。 这时候,他开始有些后悔,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上了这么一辆破车,又颠又簸,前挡上还一堆早就作废的车检标,简直老得掉牙。 他强忍着晕车的不适,指挥着:“前面左转。” 司机利落地打着方向盘,却是向右。 陈松聆愣了一下:“不是这边。” 对方像绕路的出租司机一样敷衍老道:“哦,都一样的。” 陈松聆:“……” 小车不隔音,噪声很大。 陈松聆艰难地等着前方红灯,手指焦躁地敲了两下窗框,又伸手去旋中控的车载广播。 “喀拉……一伙绑架拐卖的犯罪团体在多地流窜作案,本市……喀拉受害者失踪……请……喀拉提高警惕……” 车载设备年久失修,杂音不断,反复插播着一条无聊的社会新闻。 陈松聆不以为然,无意间却捕捉到后视镜里的一抹白色。 那是车后座上,散落的一堆纸片。 仔细一看,全是从不同杂志上撕下的单人照,杂乱无章地压在一双明黄色橡胶手套下面。 照片上的人异常眼熟。 陈松聆努力辨认着,冷不丁惊出一身汗。 怎么会…… 居然全是他自己! 咚! 车尾传来闷闷的敲击,似是一记钝捶,将他整个人从醉意里彻底砸醒。 他睁圆了眼,头皮一瞬间麻透。 后备箱里……有人?! 咚咚!咚咚! 声音越发频繁,陈松聆面色发白。 想拿手机,却发现早就电量过低关机了。 而车子早就驶离了喧嚣繁华的市中心,四周一片漆黑,只能看见车灯以内的方寸之地。 “停车……我想吐,停车!” 他猛地捂住嘴,疯狂地拍打起车门。 司机踩了一脚刹车,车速缓下来的瞬间,陈松聆几乎是夺门而逃,像夜里的蛾蠓,不顾一切扑向远处路灯下的微弱光点。 他发疯地迈动着两条腿,不敢回头确认,那司机有没有追上来。 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 居民区渐渐靠近了,一方一方的暖光错落如星,视野里开始有了人味。 有人哗啦啦地搓着麻将、有小孩在磕磕巴巴练琴、夫妻俩突然拔高声量拌两句嘴…… 这些他从未关注过的市井杂音,突然都宛如仙乐。 他怀着逃出一劫的起伏心情,喘着粗气向路灯下一个抽烟的路人跑去。 “请、请帮我报警!……我遇上绑匪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如灯灭 略带腥气的灰绿色房间里,三个人盘腿坐在一堆废报纸上打扑克。 “对4,”有人扔出两张牌:“老三还没回来?开那破车跑了?” 另一个刀疤脸骂骂咧咧:“钱都没拿到,跑啥跑,估计去找那姓陈的了吧——对q。” “这么大,”对面用方言骂了一句,在牌堆里挑挑拣拣:“老三也是厉害,有那种门路,姓陈的这票要是成了,得几百万吧。” “出不出啊衰仔,一对皮蛋想这么久。” “催命啊你,我这全是好牌,拆不了。” “喂,旁边这个家里没报警吧?” “报了就撕票,何况这种人家里有的是钱。” 那人嘿然一笑,拿脚踢了踢墙角缩着的麻袋:“花小钱,消大灾,是不是?” 麻袋瑟缩了一下,颤抖地往墙根蹭了蹭。 “不过老三也去太久了吧,一整天都不在,会不会被盯上了?” “让老四打个电话问问呗。” …… “啧,老四人呢?” “说是下楼抽一根,管他呢。” …… 楼下的男人眯起眼睛,手机页面上是醒目的一张宣传图:x-x男团c位出道的男星陈松聆,即将进组国风电影《望仙台》…… 他不动声色将手机锁屏,鞋底碾过地上烟头,再抬头时已然换了副和善笑脸,看向面前焦急求助的人: “小伙子,别急,上我家喝口水吧?” - 翌日清晨。 老城区某个拥挤的写字楼里,七八人挤在一间挂着“全能家政”牌子的小办公间。 座位上,穿着玫红色廉价西装裙的眼镜女人口中烟云吞吐,恨铁不成钢地把眉头拧起。 “李秀珍!雇主投诉好几回了,你是不是又拿糖给人家儿子吃?” 大婶憨笑:“胡经理,那小孩眼馋,我就给了他一块。” 胡经理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脸颊肉一颤颤的:“一块也不行!你是干家政的,不是月嫂!小孩吃坏肚子了投诉我们,医疗费你出?” 大婶羞愧地埋下头。 “还有你!”胡经理话锋一转:“何国富,说了多少次了,不能在雇主家里抽烟,你烟枪投胎啊?” 地中海大叔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我没抽烟,我是在门口烧符,你不知道,他那个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胡经理就差站起来砸键盘了:“不干净?!人买那破屋就是为了装死人骨灰的,你扫完地就走,还搁门口烧黄符,你想干啥呀?把人祖宗驱走你来当哪?” 于是大叔也羞愧地转开脸。 胡经理胸口起起伏伏,砰地坐回转椅里:“一天天的没个省心。” 应知微鬼鬼祟祟地挤过来。 “胡经理~”她探出个脑袋:“还招新人吗?不办社保,给配个智能手机就成~” 胡经理防贼似的看她:“上回借车,这回塞人,你当我这是收容所?” 应知微把龙竹从一众大妈大爷里拉到最前边,满脸堆笑。 “是我朋友想找兼职啦,什么凶宅鬼屋的活儿都干,您看?” 面前的短发女人无精打采耷拉着肩膀,双手揣兜,穿着一套运动式的蓝白校服,没被刘海儿遮住的右眼直勾勾望过来,双方目光相接,短发女伸出一只手打招呼:“唷,你好。” 胡经理半信半疑:“还凶宅鬼屋,好多人连骨灰房都不敢进,说扫楼中墓不吉利会死人。” 龙竹惨白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那最好了。” 胡经理哽住,半晌没好气地伸手:“身份证给我。” 说罢,又从抽屉里掏出个屏幕有裂纹的杂牌手机,哐啷扔桌面:“就这一个,爱用不用。” 龙竹把身份证递过去。 胡经理眯眼一看:“嗯?85年?你就比我小三岁?” 应知微心虚:“哈哈,真巧,竟然是同龄人耶。” 同个年龄段但已被鬼附身的死人,简称同龄人,没毛病。 胡经理瞪她一眼:“要不是看在你妈的面子……” 她掐了后半句,只噼里啪啦敲打键盘录入信息,一扭头,看见桌面镜子里自己沟壑纵横的脸,伸手郁卒地摸了摸。 真是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办好入职,应知微熟稔地注册了微信号,添加了全能家政小程序。 附近订单一目了然,甚至可以选择其他城市地区。 虽然没有保底工资,但勉强算个能出入各种场所的高性价比身份了。 龙竹学着刷了几下页面,凑巧跳出一条【代发招募】。 【职务:片场后勤,日薪150,负责摄制区清洁卫生,地址蜀城,接受跟组的请联系李女士。】 她顺势按下【接单】,然后将手机揣回裤兜。 出了写字楼,应知微想起什么:“新位置发到微信上了,你现在就出发?” 龙竹却扭头看向后备箱:“不急,还有件事得先处理。” 应知微看她开车离开,心里默念:她别又走错方向,把要找的人丢在最危险的地方了啊…… 龙竹则一路把车开到了昨天那片荒地。 此时,后备箱里的男人拿脚跟蹭着绳套,时不时踹到车壁上,发出咚咚声响。 一夜过去,他仍垂死挣扎,在狭小逼仄的黑暗里,像虬结的蛆虫,蠕动着想脱开绳圈。 终于在某个时刻,绳结有了松散的迹象。 没来得及庆幸,车后盖咔哒一声,突兀地被人抬起。 男人霎时感到耳后一阵嗡鸣,他屏息扭头,看向始作俑者的脸——那是个苍白阴森的女人,眉眼间流露出令他惊骇的似曾相识。 动作间,一张脏兮兮的身份证掉出来。 姓名:龙竹。 出生:1985年…… 等等……是她?!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绝不可能!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男人嘴里塞着破布团,被龙竹重新系紧绳圈,像案板上待宰的猪羊那般,任由她提着脚脖子拖出车外。 他穿着件骷髅图案的夹克,衣领摩擦在泥泞的土地上,浓烈的草腥气从鼻孔直达天灵盖,遍地枯叶梗像密集的牙齿,疯狂啃噬着他的脸颊。 方圆百里只有几声鸟叫蛙鸣,这是鹤城郊野,一个眼熟的抛尸地。 男人借着摩擦一点点蹭掉口中填塞的东西,语调惊惶:“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救命啊!!救命啊!!” 龙竹单手拖拽着男人的脚踝,另只手拿着一根非常普通的折叠拖把。 男人的质问演变为恸哭流涕的哀求:“……我年轻时冲动做错事,对不起,你原谅我吧,我以后重新做人,我自首,我下半辈子在监狱里悔改……别杀我!” 龙竹停了下来,男人恍然间以为是自己的祈祷有了效果,勉力梗着脖子翻起眼球一瞧,面前竟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男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冷不丁被龙竹用拖把像打门球那样扫了进去。 他骨碌碌滚到底,接着便有砂土浇下,须臾整个人陷在泥土里无法动摇半分。 “等等!”他啸叫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别杀我!……别……唔……” 龙竹平静地看着这个男人迟来的懊悔。 “‘她’把身体借给我,这是我欠‘她’的。” 男人听不懂,一味地挣扎。 她蹲在坑边,掐手一算:“你还剩四十七年寿命,‘她’不想造杀孽,所以我给你留了点灵气,够你活到寿终正寝。” 对方的话音这才如惊雷炸在男人耳畔。 坑中人彻底傻了,身体不受控制地遽然抽搐起来。 “埋……在土里……四十七年……才死?……” 龙竹:“是啊,还挺久的吧。” 四十七年啊,有的人甚至都活不到四十七岁。 在呜咽声中,土坑被填埋完整,龙竹蹲在地上拍了拍,又起身踩踩土皮,自觉没什么破绽,随即扛着拖把离开。 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 蛇鼠虫蚁也会咬人,自己留的灵气够吗? 算了——啃个三四十年的估计天道追诉期也过了,提前几年死也无伤大雅。 龙竹拉上车门,点开应知微发送的新地址,确认再三,才缓缓驶去。 与此同时,一则社会热搜从天而降,转瞬间引爆整个网络。 x-x男团出道后签约了华艺星途的贵公子,辉耀集团少爷陈松聆与外界失联,疑与某绑架团伙有重大干系。 消息一出,不仅华艺星途、辉耀大厦、某私人会所被粉丝围了个水泄不通,连警局外也挤满了媒体和蹭流量的博主。 鹤城刑警支队办公间。 支队长周鹏眉头拧成川字,手里烟芯子明亮地闪了一下,直到烟灰烫了手指,他才回过神,呛声翻出角落里结蛛网的烟灰缸。 根据陈松聆最后出现地点的车库监控,锁定了一辆银色夏利n3,再根据目击者证词,追查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嫌疑人。 周鹏翻开旧卷宗,上面贴着泛黄的女生寸照:短发、阳光、秀丽。 龙竹,1985年出生于鹤城芦苇村。 家庭关系极其简单,父早逝,被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因经济紧张,放弃学业入城务工。 后被母亲于当地派出所上报失踪,警方搜寻多日无果,怀疑已遇害,但至今没有寻找到尸体。 这是二十年前,自己老师负责追查的案子,周鹏时不时就翻出来看看。 可若出现的人真是龙竹,为何从嫌疑人画像及目击者证词来看,对方没有一点受时间雕琢的变化? 龙竹母亲也早死在为女伸张正义的途中,如今竟没有别的方法,去寻觅一条鲜活生命曾存在的痕迹。 “周队!”年轻警员急匆匆叩门而入,将一张监控打印的截图放在桌上。 “新发现,走访了华艺星途,这个叫‘三哥’的男人前几天有意无意打探陈松聆的行程,且有人看见他上了那辆夏利车,推测可能是同伙。” 图片上的男人穿着一件骷髅图案的黑夹克。 仅仅是一瞥,周鹏却浑身血气翻涌起来——他不会忘,这人是曾出现在龙竹租屋附近的一个小混混,被老师多次盘问过,可由于找不到关键证据,也无法将其定罪。 “人在哪?!” 年轻警员吓了一跳:“联系不上,也是奇怪,人间蒸发了一样。” 周鹏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让对方出去了。 他反锁了办公间的门,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玻璃木框的合照,摩挲了好一阵。 上面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干练女警,搭着一个男学生的肩膀,两人都笑,一个神色飞扬,一个腼腆青涩。 “老师……都二十年了……” 喃喃许久,他又从底层抽屉里取出电话簿。 翻到某一页,短暂犹豫后,在手机上缓慢而郑重地拨出一串号码。 “喂?是白局长吗?我是鹤城刑警支队的队长周鹏,我这里有个案子,可能需要上报异管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卜无云 豪门庭院里,年轻道士正同宅中的女主人商议寻人的价码。 “夫人,令郎的事情我肯定会帮忙的,只是不知道这个寻人的法事是做哪一等?” 道士熟稔地拿捏着豪门主顾:“福生无量天尊,当然,最贵的见效最快嘛。” 雍容华贵的女人红肿着双眼:“王道长,多少钱都行,我要我儿子平安回来!你平时帮老周做事是多少钱,我按三倍,哦不,十倍百倍给你!” “夫人,不必那么见外,叫我小王就行。”王奉虚遇到慷慨的主家,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虚扶对方一把,腰间挂着的八卦镜、五帝钱等金属物晃得叮当响:“那我就去筹备法事需要的东西了,三清铃玉如意,铜钹法尺,七星宝剑,还需您额外给我一样令郎的东西,最好是他赠送于人的。” 女人立刻抹下手腕上价值不菲的镯子:“这个是小军送我的,道长请拿去。” 陈德胤恰好焦头烂额地从门外回来,见了这阵仗,咬牙切齿指着妻子:“沈芳你疯了!请这些人来家里。” 沈芳怒目以对:“我至少还在努力啊!你呢?儿子都丢了还开你那破会!” “警察已经在调查了……” 王奉虚礼貌地笑了笑,抓着身边小道童就往旁边空房间去。 等关好门,王天福有些跃跃欲试地搓搓手:“师叔,咱们上哪儿搞三清铃玉如意,七星宝剑去?” 王奉虚给了他脑袋一下:“搞啥搞,你师叔啥斤两你不知道,整那些没用玩意儿还死贵。” 王天福目光呆滞了一下:“你不是要起个寻人法坛吗?我寻思帮你在旁边打金钵唱经呢?” 王奉虚竖了根手指,睨了眼门外:“不说多点怎么报销?” 尔后又嘿嘿笑两声,把那只沈芳给的镯子晃了晃:“再说了,找个没灵力的小子用得着法坛么。” 王天福嘟囔:“我以为你又趁机捞油水……” 王奉虚和一般道士不太一样,他短发,眼角内眦边生着两粒对称的小红痣,浑身找不着一丝脱尘的修士气质,不笑时还好,若笑了,感觉比谁都精明市侩。 “碎碎念什么呢。”王奉虚正摆弄着镯子,顺手给了王天福脑袋一下。 “我是说,你到底要怎么找人,”王天福保护着头上的混元巾:“还有别总拍我头,影响我长个子。” 王奉虚:“什么封建迷信……” 末了,突然反应过来把自己骂进去了,于是吞了后半句没说,若无其事揭过:“青蚨还钱,知道吧。” 王天福恍然大悟,又皱眉:“师叔你啥时把母虫放他身上的?” “之前见他印堂发黑,一看就是笔大生意,我留了后手,”王奉虚啧了一声,嫌弃道:“你就学吧你啊。” 那手镯在王奉虚手中一握,再张开时,竟化成了个草蚱蜢,一蹦一跳,朝某个方向而去,在地板上留下一层极浅的痕印。 “好玩好玩!”王天福拍了两下手:“问了香卦咱就出发?” 王奉虚不置可否,取了一支玫红竹签香,手指搓了两下,淡淡烟雾随着火星子的明灭飘出来,不一会儿,香灰塌落在地板上。 王天福催促着:“走啊师叔。” 香卦是个保心安的仪式,每回出发前,观里道士们都喜欢问卜一番,也从来都是吉、小吉、大吉、大大大吉。 跟那咖啡杯尺寸似的,就没那不好的字。 王奉虚趴在地上看香灰,半天没动。 王天福走回来叫他:“师叔,你……”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凝在地上的香图上。 其实“大凶”也不一定就惨烈。 但比大凶更可怕的,是深不可测、匪夷所思的—— “无”。 - “打不通?” “不在服务区。” 灰绿色的房间里,四人面面相觑。 左右墙角一边堆着一只麻袋,里头人纷纷颤抖,但出不了声。 地板上是拖曳和剐蹭的痕迹,沙发上全是混合了泥土黄沙的脚印子,能看出是经历过一场十分激烈的冲突。 “他爹的,草!”刀疤脸抓着自己头发,失态吼叫着,原地踱了几圈,指着其中一个麻袋:“那这一个,这个家里拿的钱呢?” “还没到,是约的今晚……” “来不及了!他爷爷的这姓陈的家里报警了!”刀疤扭头朝另一个麻袋踹去,里头发出一道痛苦的呻吟,挣扎着往旁边躲。 无人注意到,麻袋里爬出一只不知哪来的草蚱蜢,差点被刀疤的鞋头误伤,抖了抖青须子,又活泼地钻回去。 “三哥在就好了,”老四苦着脸抱怨:“他最有办法了,每次他去,那些人家里从不报警。” “艹你大爸那你去把老三找回来啊!说不定他死都死了!”刀疤呸了一口,暴躁地收拾起自己东西,将地板上铺着的一次性塑料桌布也卷起来,团成一团,胡乱塞进手提包中。 “警察估计要查到我们了,老子不干了,先回去躲一阵。” 另一个人阴阳怪气:“警察影子都没来呢,吓成什么样,就是怂。” 刀疤当然是没有放过对方的爹谱,两人脏话连天地吵起来。 突然,刺耳的门铃叫出声。 门内偃旗息鼓,警惕四望:“谁?” “点外卖了?” “没有啊,谁敢点?” 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后,刀疤把手提包放下,去厨房摸了把刀背在身后,蹑手蹑脚去瞅猫眼。 略有些畸变的鱼眼镜头里,男人硕大一张白脸霎时诡异。 黑骷髅皮夹克,是老三。 但不知为何还拿着一根折叠拖把。 好歹是熟人,刀疤松了口气,刚准备拧动把手,突然顿住。 惠安小区建在城郊,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楼道上是声控灯,虽然灯泡不怎么亮,但开关特别灵敏,过道上蹿出个大耗子也能让门口闪烁半天。 但奇怪的是,老三上楼好一阵了,外边居然还是昏沉沉的,就好像来者是无声无息,蹑手蹑脚来到门前的一样。 刀疤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为什么,这么一耽搁,放在门把手上的掌心都冒汗了,嗓子也有些拔干。 屋内其他人不明所以:“谁啊?是老三吗?” “怎么不开门呢?” 刀疤无法将方才那瞬间的荒唐感描述给同伙,也无法心安理得开门,于是舔了舔嘴唇,装不在意地招呼了声:“老三啊?” 门外闷闷地“嗯”了声,的确是老三的声音。 刀疤悬着的心稍微落回胸腔一点,但还是谨慎地凑近猫眼,一字一句问:“你不有钥匙吗?” 门口男人抬起头,无神的眼睛黑洞洞的,差点占据整个猫眼的视野。 他抓了抓后脑勺:“……弄丢了,给我开下门。” 刀疤霎时后背发凉,往后趔趄小半步。 备用钥匙根本没给老三!而是为了以防万一,粘在门口牛奶箱下。 外面根本不是老三!他究竟是谁? 难道说计划已经败露,警方让便衣乔装成老三来把他们一网打尽,还是……? 还是人在装神弄鬼?! 刀疤汗如雨下,咕嘟地咽了咽口水,再次忐忑眯眼往猫眼中瞧去。 这一瞧,却发现更为诡异恐怖的事情。 门口的“老三”上一秒还直愣愣盯着前面,突然就僵硬地、咔咔地扭着脖子,看向牛奶箱,开口也成了一个从未听闻的幽幽女声。 ——“哦,原来在这啊。” 毛骨悚然的战栗感顿时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刀疤感觉到心脏狠狠一坠,抓着门把的手也开始抖个不停。 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随后,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轻轻转动。 喀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鬼打墙 龙竹没过多久就拖着个麻袋从惠安小区出来,拉开后座门,里边废品如山,毫无落脚之地。 她眨眨眼,又把麻袋拖到车尾,熟稔打开后备箱塞进去。 小车一溜烟驶离,从逼仄的巷子里穿进穿出,密密麻麻的电线在嶙峋楼宇间蛇蟠蚓结,天空被挤成了顶上的一道绿缝。 龙竹须臾发现不对,这巷子道路头尾竟是串连起来的——是鬼打墙! 她踩了一脚刹车,拉起档把,车子嘎吱一声,漂移在楼房下的荫庇处。 “一念不起,万法皆空,一尘不染,万境皆通。” 她眯眼向上方看去。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自两旁罅隙中穿出,前后簌簌落在汽车前引擎盖上,落叶无痕,连一个凹进去的脚印子都没留。 “心若止水,万象皆澄,意如流云……万缘自轻!” 龙竹没说话,捞起副驾驶上的折叠拖把跳了出来,那道士疾疾念完了这段清静经,又扔出几道符箓。 龙竹把那黄纸捣破,发现不过是障眼法,此时道士已然出现在一棵树后,他微微一笑,那老树竟疯狂开始抽枝拔叶,拧成一股粗茁的木索,朝她鞭笞而去。 龙竹半点不躲:“五行术?” 说罢,她扬起拖把,千钧一发之际,用前端的海绵咬住了那条木索,狠狠一拉脱水的把手,下一秒,木屑纷飞。 王奉虚睁圆了眼睛,与此同时口中吐出一口血。 偷偷打开后备箱的王天福此刻见势不对,放下麻袋三两下跳了过来,袖子里似乎有火光。 王奉虚当机立断,掐住了王天福的袖子,让那火苗囫囵憋了回去。 “大师,咱们先别打架了,”王奉虚草草擦了擦嘴边血迹,满面春风笑起来:“多伤和气啊,其实我俩是来帮忙的!” 龙竹意外地望向对方。 王天福也意外地看向自己师叔。 “那小明星昨天就在你手上,你要害他的话,不至于现在才下手。” 王奉虚拍了拍衣领和肩膀上的木屑:“我之前帮他起的卦,命有一劫,大凶,不过已经化解了。” 他观察着龙竹的神色:“你昨天带人出去,其实是想替他绕开这劫,对吧?” 龙竹甩了甩拖把上的碎屑:“他不能死这么早,我答应过人。” 王奉虚心里有了计较:“你看,你也知道现在这个年代不同以往,你再这样招摇,不仅惊动警察,玄门也会找上你,刚好我——” 他拉过小道童,捏住对方酒窝强行提出个笑脸:“还有我师侄,是军儿他娘请来寻人的。” “反正你要送他回去,不妨把人交给我俩,还少你一些麻烦。” 龙竹思考起来。 “你不信就起一卦,看他有没有劫应在我俩身上。” 王奉虚见事情要得逞,又急急补充:“你也辛苦了吧,是该休息一下,不然来我们叔侄俩的酒店下榻,我们为你接风洗尘……” 王天福悄声:“师叔我俩不是住一百块的招待所吗?” 王奉虚踹了他一脚。 “可以,”龙竹被对方话里的“休息”两字打动了,果真将麻袋交给了他们:“住宿就算了,我有找到落脚的地方。” 她钻进车子,又指着前面凉凉地补充了一句:“把你的符撤了。” 王奉虚腆着笑脸,牵起袖子,做了个当空劈开的动作。 远处一张无形的符顷刻碎成两半,被连起来的巷头街尾霎时恢复如初。 小车油门踩到底,转瞬只剩一个小黑点。 “师叔,为啥不让她载我们一程?”王天福指了指麻袋:“咱们咋回去啊?” 王奉虚揉着太阳穴:“你连她是啥玩意儿都不知道就敢上她车,嫌命长?” 王天福还想说话,王奉虚神色一肃,拿出腰间挂着的八卦镜看了看:“估计是异管局的来了。” “可不能被他们抢人,尾款还没收呢,”他三两下把麻袋系好留了个气口,利落扛身上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走,抄小路!” 王天福哭丧着脸跟他跑:“纯用跑的啊?” 王奉虚眼睛一斜,看见路边停着辆大红色火三轮儿,计上心头蠢蠢欲动。 王天福直觉有不好的事发生:“师叔你……?” “上车!”他果然把麻袋往三轮儿后座上一扔,坐上去熟稔地放手刹捏离合点火! 三轮像点燃的炮仗那般嗖地窜出去老远。 “怕什么,回头咱又不是不还。”王奉虚道袍袖子鼓着风,理直气壮地无视师侄谴责的眼神。 “师叔……”王天福忽然猛地拍他肩膀。 “干啥?” “刚刚引来怪东西了……” 刹车在地上曳出一道焦黑的痕迹,王奉虚一只脚放下来,扭头看向四周漆黑的暗巷缝隙。 不一会儿,一个高挑的人影幽幽浮现在其中,就这么静默地杵在那里。 王奉虚脸上露出个晦气的表情。 他单手捏诀,几根钻出地砖的野草忽然疯狂生长起来,不一会儿便攀附到人影上,将其勒得四分五裂。 脑袋骨碌碌滚到了王天福脚边,竟没有一滴血。 看着是张普通的脸,嘴角上下却缝着几针红绳,像线头扯开了的布娃娃。 王天福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把那头踹出个抛物线,掉进了大垃圾桶。 王奉虚还站在原地:“还没完,听将一般有四个。” 说着,他不耐烦道:“出来!” 三个影子便晃悠悠或走、或爬出现在左右暗巷中。 他们穿着寻常,性别年纪不等,唯一相同的是,这些“听将”都被红线缝着嘴,有的寥寥数针,有的密密麻麻,整张嘴都快无法张开了。 “是人吗就出来晃悠,”王奉虚拍了师侄脑袋一把:“别闲着,你也该出出力了。” 王天福这才捏诀,施展了五行术的火法。 几簇赤色带金边的火焰猛然从方才拔高的野草里腾出来,两个怪人倒下,爬着的那个跳起来,往三轮边跑,却被灵活的火舌几口舔了个焦黑,啪嗒掉在地上变成碳灰。 “当心车啊啊啊!” 王奉虚几乎破音,几株植物猛地钻出来缠绕保护住三轮后座的麻袋,但车头因为离火光太近,已经融化成软塌塌的蜡油了。 王天福心虚:“抱歉师叔,没收住劲儿。” “姓陈的你自己背回去!” “怎么这样,我还没成年啊!” …… 二人吵嚷着带着麻袋离开。 黑暗中,墙边大桶突然无端倾倒,散落出一地腥臭的垃圾。 一个圆滚滚的人头钻了出来,仔细一看,人头口中竟探出几根手指,依靠指节的动作,怪异瘆然地“行走”着。 黑灰里有些没烧干净的肢节,七零八落不知属于谁,此刻都缓缓汇聚过来,人头将断手吐出,忙碌地拼凑出一具新的、残缺不全的身体。 这具凑合体往某个方向转了转脑袋,缓缓爬在墙身上,像蜘蛛般隐入阴影中。 与此同时,一队训练有素的人无声息包围了惠安小区。 他们穿着较为贴身的蓝黑制服,衣襟上绣着钴蓝雷纹,携带的装备奇奇怪怪,并非寻常警备人员。 “是这里?” 浅发女生嚼着泡泡糖,拿着手机摆弄:“导航有延迟,最近只跟到这里。” 说罢,一行人往楼上去,期间手机传来煞有介事的电子音:“功德地图为您导航!直行上楼,302房有灵力活动迹象,识别到活人4位,死人0位,目前无危险因素,可安全准时到达!” “跑了?”有人皱眉:“没死人啊。” 女生松了口气,吹的泡泡破了,啪地粘在唇边:“那不好事嘛,赶紧的吧队长。” 几个人陆续开门,房间墙漆灰绿灰绿的,将整间屋子都染上冷色。 “墙角麻袋里有人,被迷晕了。” “陈家的?” “不是,脸部识别结果是另个受害者,家属两小时前才报案。” “抬走送医院吧——阳台那什么声音?” 咔哒哒——咔哒哒—— 安静的房间里,洗衣机正在奋力而孤独地工作着。 队长皱着眉,在门口凝神观察了一会儿,稍后她向队员们打了个手势,一行人拿着武器围了过去。 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咔哒咔哒—— 滚筒洗衣机的转速加快,这是在脱水的阶段了。 队长蹲下身:“衣服挺多。” 她突然顿住,发现飞速旋转的滚筒里,竟然是三张脸!正无神地、麻木地、在一堆泡沫里盯着她瞧…… 根本不是衣服!是三个挤成一团的、活生生的人! “我靠!”队长一把将洗衣机门整个扯下,泡沫水倾泻涌出:“不是没死人吗?!” 泡泡糖女生打开了手机摄像头对准:“没死,留了口气。” 队长费力地将几人拽出,表情纳闷:“这怎么塞进去的?” 中间男人头上有个刀疤,仿佛离了魂,仓皇失神地将自己往回塞。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我太脏了……得洗洗、得洗洗……” 队长啧声:“啥情况。” 泡泡糖女生摇头:“先带回去吧,魂魄都快散了,估计意识也不剩什么。” 几人临走时候,女生回头看了房间一眼。 队长催她:“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美甲咔哒地叩在屏幕上。 “刚刚顺手测了一下灵力残余。” 队长狐疑走过来:“有异常吗?” 女生表情古怪,把手机界面递给对方看。 “后台瘫痪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望仙之一 傍晚,老城区的一间小餐馆里亮着昏黄的光。 店老板趁闲给角落的财神壁龛续上橘色烛火,合掌拜了几拜,这才坐在收银柜后,调大了对角悬挂着的电视机音量。 有一大一小两个道士坐在门边的位置,闻声纷纷看向新闻画面。 “……据悉,陈某现已安全返回家中,另一名被绑架人员也已成功获救。警方在此次行动中成功抓获三名绑架团伙成员,目前正在全力追捕其余在逃同伙……” 陈松聆苏醒的第一时间就发了病床自拍。 文案表明抱歉占用了公共资源,感谢各界关心,同时不忘官宣自己的进组通告,带着《望仙台》小炒了一把。 这条微博评论不多时就破了百万,除去大部分安慰庆贺的粉丝,也有一部分人还在推敲案情的真相。 【松松的松果:虽然但是,不觉得这次事情很诡异么?之前网上到处传嫌疑人是一个女的,现在结案的警情通告里没有一句提到……】 【用户0718:楼上的,已经辟谣了哦~根据另一个人质描述,那个绑架团伙就五个男的,据说跑了两个,其他的都落网了。】 【玄学小课堂:有的东西不能明说的,陈之所以那么快找回来,是因为他家找了懂阴阳玄学的道士,这些事上流圈子都心知肚明的,肯定是惹到小人了,被报复……在下略懂一点风水,有感兴趣的可以私。】 【小白不吃花椰菜:松松最棒!绝世宝藏!聆听真意!未来可期!期待望仙台蜀城开拍!】 【平常心:粉丝别空瓶了,到底谁在喜欢这种摆臭脸耍小牌的富二代啊?绯闻满天飞,早点滚粗娱乐圈好嘛!】 …… 王奉虚啧了两声,顺手摸出手机,打开了一个四瓣柿蒂图案的app。 当今玄门,由官方的异常管理局牵头,与各大宗派结为“朱盟”,共襄除魔卫道之大业,也有些资源共享,照拂后辈的意思。 而这个app,就承载了信息交换、资源交易的功能。 其构造精简,总共分三个版块:玄之又玄、道听途说、奇货可居。 按王奉虚的理解来看,第一个是接单变现的;第二个是八卦灌水的;第三个是交易拍卖的。 身为穷鬼,他从来只逛第一二个。 【道听途说】里,一道香炉式样的新帖红红火火地飘在版块上方。 这表示里边是阅后即焚的匿名楼。 【明星失踪案诡异重重,这是能说的吗?】 王奉虚点进去,香炉猛然扩大到整个界面,里边浮动着几十条带字的黄符。 【实不相瞒,我看到异管局通报的时候,就笃定是鬼魂作祟,因为人根本没办法把三个强壮男人同时塞到滚筒洗衣机里】 【但是现场没有怨力残留,这怎么说?】 【我有警方内幕,未被逮捕的那俩人里,有个曾是20年前命案的嫌疑人,合理猜测是冤魂索命】 【所以是凶手想绑架勒索明星,恰好被女鬼复仇?这么说姓陈的也算走运】 【这是个做役的好苗子啊!各位道友有无此女鬼消息?感激不尽】 每阅读一条黄符,就会相应地出现燃烧动画,之后消失不见。 王奉虚灵感大发,顺手整活儿:【大魈降世,诸位且等着瞧吧】 才发出去,自己这条就成了红符,说明短时间内被大量点击,冲上了香炉榜首。 很快便有了针对这一条的回怼。 【不是吧,是我理解的那个‘魈’吗?有九只的那个?】 【三死门就自称大魈门徒来吸引人入教,至今连魈的影子都见不到,大鬼倒是有几只】 【怎么可能,你当这东西是批发呢,别闹】 【都21世纪了怎么还有人传谣,信她是魈还是信我是斗姆元君】 【不过传说中,魈的确和修士一样身负灵力,而非寻常鬼祟使用怨力】 王奉虚哼了一声,把手机扔一边。 魈什么的——哈哈,当然是编给他们玩儿的。 王天福嗦了一口面条,一边哭丧着脸:“才收了陈家的尾款,师祖听说咱弄坏了别人的三轮,让我们三倍赔给人家,还罚一笔钱寄给观里说是名誉损失费。” 王奉虚额头青筋跳了两下,打开手机里的余额,发现果然又回到了三位数。 出一趟差,竟然就打了个白工。 王天福还在絮叨:“师叔,师祖从前给你批命,说你命里留不住财,我现在信了。” 王奉虚扫码付了餐钱,冷酷地起身。 “从今天开始你就住五十块的招待所。” “……?!”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门。 “妹妹,辛苦你了哦,阁楼我三月没打扫了。” 老板正翻着本子对账,冲楼梯处笑了几声:“你自己去后厨端饭哈,放灶头上的。” 一个面色苍白的高挑女生出现在拐角,她取下明黄色塑胶手套,提着折叠拖把往后厨走去。 灶台边放着个大海碗,香喷喷的蜜色肘子肉铺在大米饭上,最上头还缀了一撮爽口清脆的盐水粉萝卜丁。 龙竹走过去,低下头,黑漆漆的眼珠子毫无神光地盯着这碗饭,刚要伸手,忽然被另一股极为浓烈的香味吸引了。 她循着若有若无的烟岚望去,只见那扇运送菜蔬和鲜肉的后门开着,门口台阶上摆着个搪瓷敞口大碗,里面铺着层生米和几块烧肉,旁边地缝里歪斜插着根红蜡,和财神爷壁龛里供的是同款,蜡油烧得快,滚进米中凝成了石榴籽,在昏黄路灯下冒着幽幽的红光。 店老板忙完,这才慢悠悠地撩开水晶珠帘进来,她哼着歌,扭头发现自己准备的猪肘饭还好端端放在灶头。 “没吃吗?” 她喃喃着,目光不经意一瞥,瞬间瞪圆了——门口供给“孤魂野鬼”的食物被一扫而光,连红蜡都啃得只剩个签儿,很是不雅地扔在空碗里。 “哎妈呀我天……谁啊!?谁干的……” - “喂妈……快递收到啦,让你别老是给我寄。” 李岚抱着个包裹进门,顺手拿了鞋柜上的美工刀划开包装:“嗯,过两天我就跟组了……这次在蜀川影视城,大制作,导演是张淮!你女儿混得不错吧哈哈。” 拆开飞机盒,她按免提把手机搁桌上,一头雾水地拿起盒子里的两只塑料圆筒:“——妈?!你给我寄的啥呀?” 里头扎着一捆红签香。 手机大声絮叨着:“哎呀你们不是开机仪式都得敬点儿香嘛,这个是妈从长丰观请来的,可灵了!” 李岚哭笑不得:“妈!那就是走个过场,而且这香又不是自己带,组里有人会准备的。” “你就听妈的吧!”电话那头不肯罢休:“你一个人离家那么远,跟组又那么累,居无定所的……” 李岚鼻子有点发酸,嘴里哄道:“哎呀知道了,我收啦收啦,工作群里有人找了,我先挂了啊。” 李岚是制片组的工作人员。 这次《望仙台》还没开拍就因为男二号失踪案引了一波热搜,宣发趁热打铁,打算在开机仪式上弄点噱头。 《望仙台》剧本是由古蜀国历史故事改编的,部分文戏除了在影视城拍,剧组还特意申请了历史记载地——公主陵部分景区的拍摄许可证。 这些古陵园本就充斥着不少奇闻怪谈,此次又是第一次成为拍摄地,难免催生出许多看热闹的言论。 不过这都是宣发的事。 李岚应领导要求,找了几个后勤负责片场清洁,到时候不至于左支右绌。 微信适时响起提示音,三个后勤都陆续加了好友,其中有一个—— id居然是“aaa全能家政龙姐”。 李岚:“……” 她点开对方界面:亲爱的~我看你ip是鹤城,我们这次是主招蜀城当地人哦,因为没有预算报销车费呢。 对方很迟才发来一条简短的语音:“来得及。” 李岚:“……” 听上去这个人要自己坐车去? 这么拼的吗?而且鹤城本地工资比蜀城高多了,难道是为了见明星? 算了,见了面不行再换吧。 她伸了个懒腰,窝在沙发上刷起微博。 李岚自己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网红博主,主要分享一些圈内趣事和拍摄科普,因为时不时能和演员明星打交道,常被粉丝戏称为他们在内娱唯一的人脉。 @山岚:马上要跟组啦~[爱心][爱心]希望六月对我好一点[可怜]开机顺顺利利! 不一会儿,几个熟悉的铁粉id在楼里活跃起来。 【风信子:望仙台吗!大组啊!待遇肯定不错,嘿嘿~】 【ella:姐姐注意身体呀,顺便帮我向若捷和川哥问好![笑脸]】 【贝壳而已:我们贝贝也拜托姐姐关照啦~】 名导的片就是阵容雄厚。 女主是实力派小花温若捷,男主是影帝尹川,女配姜贝人气颇高,男配陈松聆则是资本太子爷。 李岚痛快回复:收到!我也好想快点见到本人,嘻嘻~ 【多罗罗:天啊姐,你们要去公主陵拍啊!啊啊啊,最近那地方邪门啊,姐真的要小心!】 【ella:这种无凭无据的传言就别发上来扫兴了吧……[流汗]】 【多罗罗:千真万确!我就是本地人啊!最近好几个半夜去探险的网红都停播了,而且还有人失踪,我隔壁邻居的好朋友就走丢了,绝对的真事![发怒]】 【小白不吃花椰菜:这种大景区一般不会有阿飘的,不过好担心我们松松会怕啊[哭哭]】 李岚划拉手机的姿势一顿。 公主陵还有这事?该不会是宣发弄得太过火了吧? 紧接着,有人就跳出来澄清了:不传谣不信谣,失踪的人就是误入未开发区域了,当晚就被找回来了,那几个网红蹭流量而已。 李岚笑了笑。 果然是捕风捉影,那么有名的景区,有鬼的话早出事了…… 【多罗罗:工作就算了,凑热闹的还是别去那里。】 【多罗罗:不过有一说一风景不错,喜欢古蜀国历史人文的可以来。】 【多罗罗:来吧。】 【多罗罗: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多罗罗】因恶意灌水被禁言七天。 这几条奇怪的消息来得快,被屏蔽得也快,一切似无事发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望仙之二 蜀城,宁心佳苑a栋21楼某房间内,一对中年夫妻正瑟瑟发抖依偎在客厅小沙发上。 窗外晴空万里,可屋内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暗感,天花板石膏线条暗沉沉的,映在眼中竟有些扭曲。 他们死死盯着斜对角,那道猪肝色卧室门此刻正紧闭着,里边好似有人,亦或是遭了老鼠,在一片沉寂中,偶尔间杂窸窸窣窣的声响,轻如鸿毛,猝不及防剐在人心上。 而门缝下方,逐渐有红黑色的液体溢出,血流蜿蜒着,仿佛一条赤色小蛇,缓缓朝沙发方向袭来。 女人崩溃地大叫一声,径直跳到了沙发上:“又来了!又来了!” 男人强作镇定,安慰起对方:“别怕,是幻觉,没事的,里边没人,什么都没有。” “报警,咱们快报警!”女人捂着脸,死死盯着那道门。 男人扭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像上次一样,等警察进来,就又正常了。” 女人咬牙:“都怪我,他说要和朋友晚上去公主陵,我该拦住他的,我该拦住的……” 男人只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今天搬去酒店住,去收拾衣服。” 两人默默达成共识,刚要起身,门外突然“咚咚”响了两下。 他们茫然对视一眼,携手忐忑地打开门,外面是个穿着蓝白色校服外套的苍白女生。 她戴了双明黄色塑胶手套,左手提着拖把,右手捏着洗洁剂喷壶,行头十分敷衍简洁。 女人恍然大悟:“平台又派新人来了?上次那个人……” 后半句不知为何她咽下没说。 龙竹看着手机:“一个房间三百按次结?” 普通情况下,全屋清洁的价格在一百二到三百之间,这种一个卧室三百的,属实算是抢手订单了,但奇怪的是挂了两周,依然没有人接。 夫妻俩面面相觑,尔后却眼睛一亮。 男人赶忙让龙竹进来,却又目光躲闪地指向那道猪肝色卧室门:“就这个卧室。” 此时,也不知是不是幻觉的原因,刚刚门缝下方那滩血迹已然不见踪影。 女人也支支吾吾的:“没开窗户有点黑,你别吓到了。” 男人不赞同地瞥了女人一眼,对方也就没往下说。 龙竹径直上前打开门,里面窗户是紧闭着的,有些阴沉萧条。 她一步一步踏在深红色木板上,发出嘎吱声响,拐角处有面穿衣镜,上面拿布盖得好好的,可等龙竹一个转身,那布嗤地一声就自己滑了下来,映照出了她的身影。 与此同时,天花板上渗透出红褐色的血迹,顺着墙壁流下,渐渐组成了各种扭曲的文字: 【门外是鬼】 【他们在骗你】 【快跑】 【离开】 【来我身边……】 无形的恶意凝聚在半空,本就接触不良的灯泡剧烈闪烁起来,整个房间被阴冷的气息包裹,眼看就要将人吞没。 然而,龙竹并没有露出如房中之物预期的那种惊慌表情——就像它之前吓走的那个清洁大叔一样。 她的眼神看上去仍是死气沉沉的,但又略带几分心烦。 的确很令人生气。 尤其是发现自己要打扫的房间突然多出一倍工作量的情况下。 龙竹晃了晃手里装满洗洁剂的透明喷壶,掌心灵力缓缓浸透进去,在墙壁上血渍再次浮现的时候,按压下了喷雾开关。 血渍爆发出人类难以发觉的惊叫,不消片刻,融成一堆暗褐色泡沫,被拖把轻松抹去。 没过多久,她从屋子里走出来。 客厅那对夫妻正焦躁不安,闻声抬头,错愕问道:“这就好了?” 龙竹按应知微教的那样,把手机递过去:“扫码。” 夫妻俩不可置信地来到卧室门边,却见里头窗明几净,焕然如新,那些无端出现过的血迹和怎么也擦不掉的污痕消失不见,简直就像一场幻觉。 女人后退半步,马上去追拿了钱就要走的龙竹:“等等,等等!” 龙竹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过来。 “姑娘……不,大师!你能不能帮忙找找我儿子,”女人拽住龙竹手腕泣不成声:“他从公主陵回来后就一直不对劲,前几天什么话也没留,就离家出走了,派出所也没找到人,他住过的卧室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脏东西,我们真的没办法了,求你帮帮我们!” 龙竹缓缓将女人推开,满脸莫名其妙:“你们?” 她甚至还探头望了几眼:“屋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女人瞬间呆住:“你说什……” 话音未落,头皮顿时发麻,她下意识回头,发现丈夫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女人刹那间想起来,因为不放心儿子深夜去公主陵,所以当晚丈夫也孤身前去寻找,回来的时候,她只注意到儿子不对劲,但现在一想,丈夫的手,自那晚开始就是冰凉的…… 男人缓缓地,冲着女人咧起嘴角。 恐惧无声地席卷了女人,她下意识再次抓住龙竹的袖子,还未开口,却见女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龙竹指着那男人:“哦,这个玩意儿如果也需要打扫的话,算你一百五。” 她伤脑筋地嘀咕:“再低交不上油钱了。” 男人狞笑的表情凝滞住。 什么?她能看见自己? 而且就值一百五? ——等等!这不太对! - 《望仙台》剧本围读结束,在蜀城某私人俱乐部中,主创们被邀请到这里参加酒会。 资方开场便不经意地炫耀起自己如山的收藏品。 众人捧场惊呼:“居然有古蜀国公主的翟衣残片!” 玻璃冰罩中,暗光洒下,一枚两个巴掌大的织片躺在白玉板面上,刺绣图案已然发黑,只隐约从暗褐色中瞧出岁月长河里的经纬纵横。 导演张淮不住同旁边人称赞:“已经过了一千年,竟还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光是定期的维护修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张导家里收藏的文物也多,看来在这方面很有心得呀。” 女主演温若捷和男主演尹川纷纷笑着附和,觥筹交错中,隐有恭维。 女二号姜贝远离酒会中心,同一旁制片组的李岚聊起来。 姜贝的家境其实不错,最早便以“豪门千金”的噱头出道成网红,演了几部不温不火的古偶女主,水花不大,但她也乐得玩票,在圈里惯来我行我素,对融不进大导的社交圈也并不在意。 酒意微醺,她指着人群里一道身影,与李岚吐槽:“都是装神弄鬼的,偏偏我爸和那些婶伯们都信,哪儿都要邀请他们。” 被指出的中年男人温雅斯文,戴着一副窄边眼镜,谈吐间颇具涵养。 旁边站着的估计是他女儿,父女俩都是穿着中式改良的西洋剪裁礼服,只是一个修身笔挺,一个宽松随性。 “孟家?” 李岚对这类上流圈子里热衷的“风水大师”一向好奇,低声说:“听说请这种人还挺贵呢。” 姜贝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巨贵!真不知我爸怎么被洗脑的。” 李岚也故意愤愤不平附和她:“真该好好查查,指不定税都没缴。” 做场法事就赚了普通人一辈子都奋斗不来的天价数字,不仅如此,在上流阶层里还颇受尊敬,名利双收,任谁都会觉得眼红。 何况世界上有没有鬼还两说,大部分豪门贵胄都是花钱买安心,这么一想,心里更发堵了。 忽然,那穿着宽松廓形西服的长发女生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同长辈打了招呼后,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姜贝“哎呀”一声:“不会被听见了吧!我爸知道了肯定骂我。” 对方却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长发女生揣着西装裤兜,扬起高脚杯笑着打了声招呼:“你们好,我叫孟裁云,这是我的名片。” 她穿着平底短靴,却仍比姜贝她们高出一个头,长发中分如瀑布泻在肩后,眉眼深邃,竟有些雌雄莫辨的美。 这人温煦知礼,很难让人生出抵触感。 二人晕乎乎接过名片,同时眼尖地发现对方手腕内侧,于脉搏中央延伸去一条刺青般的黑线,隐没入袖口,不知纹了多长,另类又古怪。 而那张白底黑字名片上,只落了“太清宫孟裁云”以及一串电话号码。 孟裁云解释:“听说你们要去公主陵拍戏,那里最近不太安静,遇到什么拿不准的事,可以随时打给我。” 她语气虽颇含调侃,神色却并无玩笑意味,同时在耳边做了个很复古的敲电话手势。 孟裁云抬头的刹那,恰好也露出锁骨正中一条米粒宽的黑印,恰似手腕上的那般,笔直沿着下颚线勾勒而上,直到快要接近下巴骨底部才消失。 好奇怪的文身。 姜贝和李岚对视一眼,彼此都尴尬而客气地笑了笑。 这个太清宫真是电视里那个,被誉为“道门祖庭”的,正规道教文化精神弘扬地吗? 算了,礼貌收下,回头找机会扔了吧。 临走,孟裁云忽然回头,弯起唇角补充:“哦,对了,我们是正规道士——” “——不逃税的那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望仙之三 《望仙台》开机仪式在公主陵景区外的明楼广场上如期举行。 复建的巍峨殿宇如遮天蔽日的华盖,被十二根朱红柱撑起,彩绘雀替穿衔在梁柱之间,飞檐陡峭,乍一看,竟有些张牙舞爪的狰狞。 广场正中摆了大红长几,雕金六角炉里已经象征性燃了一蓬黄签香,两边再搁着成双成对的金银碗碟、红烛蜡盏,供果旁的金盘上,是一顶油汪汪的猪头。 仪式还没开始,张淮同副导演林森闲聊:“待会儿你也上炷香?” 林森客气地合掌婉拒:“我有其他信仰。” 巨幅的喷绘布上是一红一黑两位主角的剪影,极具水墨美感,上书大字:《望仙台》开机大吉。 幕布后则有个简易的休息区,染回黑发的陈松聆正在补妆。 没有直播镜头架着,大家聊起了上次的绑架事件,即便其中真相已经遭遇七八手修改。 “太厉害了,那种情况你都能自己逃出来求救。” “没办法,求生的本能吧,毕竟还有一个失去意识的人质,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 化妆镜的柔和光晕里,忽然出现了一张令陈松聆几乎刻骨铭心的脸。 虽然事后澄清,那个破车司机和绑架团伙并无干系,但这个阴沉沉的短发女人还是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灵创伤。 “啊!!” 陈松聆惊得跳起,神色惶恐看向来者,脑海里构想着无数个悚然的可能性。 “——你你怎么跟过来的?!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 龙竹揣着手若无其事与他擦肩而过,和前面招手的李岚点了个头交流起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甚至没有施舍给陈松聆一个眼神。 这就显得手舞足蹈给自己疯狂加戏的某人很呆了。 工作人员们默然收回眼神,很刻意地做起手上的活儿,委婉地给这位男明星留下几分所剩无几的尊严。 李岚其实心里有点儿打鼓。 她满以为这个“aaa全能家政龙姐”是个快四五十的阿姨,毕竟微信聊的时候,对方总说不会用手机,语气还阴森森的。 结果本人意外地年轻。 难道是瞒着家里逃学出来打工的? 千头万绪理不清楚,一扭头,对上龙竹那只眼圈青黑的右眼—— 李岚吓得跳开:“刚刚说的工作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龙竹只凑近来睁着那漆黑眼眸搜寻着什么,忽然,她弯腰看见李岚的挎包。 “好香。” 香味很熟悉,和之前小餐馆供的红蜡味道是一样的。 相比之下,前面那滑稽法坛简直是焚化厂一般的劣质气味。 李岚被对方神经兮兮的动作弄得有点紧张。 她顺着对方目光看向自己挎包,恍然大悟,犹豫了一下,从里取出一只塑料圆筒。 “是这个吗?可能没紧盖子,里边香味跑出来了。” 龙竹怔怔望着那只塑料圆筒里的红签香,睁大眼睛。 李岚被盯得有点无所适从,她试探地抽了几根递过去:“喜欢的话……给你几根?我也不信这些啦,我妈非要买给我。” 龙竹眨眨眼,头一歪:“我全都要。” 李岚:“……” 还真是毫不客气啊这人。 或许是看出对方为难,龙竹略一思忖,自信开出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我拿工资和你换。” 李岚不可置信地再三重复:“你确定?” 龙竹嗯嗯两声,表情甚至有些迫切。 李岚留了个心眼儿,只拿了一筒给对方,虽然自己不信,但毕竟是母亲的一番心意,她还不想那么快全给别人。 “行吧……就当你原价买的,从你工资里扣。” 她也不爱占人便宜,何况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万一是特殊患病人群,还蛮可怜的其实。 刚要走,又被对方叫住。 李岚回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龙竹目光幽幽地说了句:“没有。” 说罢,似是不经意地拍了拍李岚肩膀,转身走了。 李岚一头雾水,怀着对此人敬而远之的心情,速速朝开机仪式的地方跑去。 - 王奉虚坐在回青城观的颠簸大巴上,正横着手机看《望仙台》开机典礼的直播。 主创在横幅前一一致辞,最后接过三支香在法坛边摆拍。 一切看似没什么问题,王奉虚却越发皱起眉。 “师叔,这个法坛不对啊。” 旁边王天福人矮靠不到头枕,睡得不太安宁,睁眼瞥见对方手机,迷迷瞪瞪就嘀咕了两句。 “烛盏位置和供品制式,不是请阴灵的那种醮坛吗?” 王奉虚翘着的二郎腿收了起来,有些凝重地坐直了。 他在镜头中逡巡一番,似乎在找什么人——就在这时,有人惊呼一声。 须臾他反应过来,那声惊呼来自屏幕内的人群。 只见那挂起“开机大吉”幕布的一角,竟有根铁杆子从桁架上脱落下来,带着铮鸣声往下方呼啸而去。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陈松聆更是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直到身后有个人,忽然猛地推走他,说是推走,不如说是拎走一般,二人瞬间跑出去老远,回头时,才看见身后一片人仰马翻。 弹幕延迟了一两秒,这才开始炸锅。 【我的天啊啊啊啊!!!怎么回事!!】 【有两个工作人员被砸到腿了!希望没事!天呐!】 【咱家孩子才经历了不好的事,提前出院就是为了进组,真出了事我会恨剧方一辈子……】 【主演都站中间,为什么让哥哥靠边?呵呵,听说某大导的御用男一号排外,现在信了。】 【楼上有毛病?明明是剧组搭建出岔子,别给松家引战。】 …… 【话说你们刚刚有看见陈松聆怎么跑开的吗?他明明比受伤的工作人员还站得近。】 【我看了回放,是一个小姐姐从后面推开的!】 【对!我也看到了!好强啊,不过有点奇怪,小姐姐表情比松松还懵,这就是第六感吗?】 【这个小姐姐是我追的博主山岚啊!】 过了十多分钟,《望仙台》官微紧急出了通知,表示是现场人员的疏忽,主创无人受伤,被砸的工作人员并未伤及要害,已妥善送医处理…… 王奉虚看到一半,随手打开朱盟app。 果然,【道听途说】里一条高回复热帖被版主加精置顶。 【望仙台开机事故,和近来公主陵异常有无关联?】 评论五花八门,群魔乱舞。 【芒种:法坛被动手脚了,阳事科仪不会这样布置。】 【云中羽客:女生肩膀有鬼爪印。】 【小白不吃花椰菜:太可恶了谁想害我家哥哥![发怒]还好后面也没测到怨力波动,估计是意外,乱动法坛的人全责!】 【莫谗言:人在蜀城,捉鬼除祟加v】 【萌萌爸爸:2l是对的,但如果这么说,那两人算是被留爪印的鬼救了?】 【我自愿打工:嗯……怎么不算呢】 【守护我方水晶:歪个楼,局里查到之前那几个在公主陵直播的网红,大概率都没了,上午我去他们家里解决残留怨力,有点很奇怪,只有住宁心佳苑那个家里是干干净净的,那大姐还非说是一保洁给她老公驱的邪……现在干家政门槛这么高?】 …… 救了陈松聆的鬼爪印,还有驱邪的家政员工? 到底是谁呢,真难猜啊~ 王奉虚撇了撇唇角,飞快打字跟帖。 【变有钱】:接下来的公主陵应该安全得很,都散了吧啊。 帖子刚发,一个电话猝不及防弹过来。 王奉虚下意识就点了接通,里边儿毫无边界感地飞出一道高亢明亮的女声。 “王兰兰!出差好玩么,没被主家骂吧?” “你倒是想我点儿好呢,孟裁缝,”王奉虚无语地往车椅背上一靠:“又去哪发财不带我。” 对方嘿嘿两声:“来你们蜀城了,参加个酒会。” 王奉虚恨得牙痒:“高门大户啊,敝人粗鄙不配同上流精英结交,挂了。” “别急啊!”对方语气带笑:“我可是带你发财来的,有活儿接不接。” 王奉虚一句“当然要接,君子爱财取之再取之”刚要脱口而出,忽然理智回笼,谨慎问了句:“不会是公主陵的事吧?” “你猜到了?”对方有点惊讶:“我昨天在酒会上看见他们剧组女演员了,果然真人比电视上更漂亮……” “别扯美女,说你正事儿!” “我看见那个女演员身上有不好的预兆,晚上回去又问了香卦,果然应在公主陵上。” 对方叹了口气:“我爸和他们资方认识,拿了顾问红包的,有事不能不管啊。” 王奉虚半信半疑:“你朋友那么多,干嘛特意找我?” “啧他们跟我爸都熟啊,我其实怀疑这次和三死门有关……你懂得,老孟不让我搅和那些事。” 王奉虚阴阳怪气:“护女心切嘛,理解老孟。” 顿了顿,他语气认真起来:“但是这回,你还是别管了。” “嗯?你有内幕?” 王奉虚叹了口气:“我正回观里找师母报备呢,反正——有那个人在,出不了事。” 想了想,他却又抹了把脸,换了说辞。 “算了,你还是得去看看,那家伙估计不管其他人死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望仙之四 李岚回完粉丝的私信,现下还有点后怕。 刚刚她听见了头顶传来的金属割裂声,甫一抬头,就见那铁架子俯冲下来,她心里当时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可奇怪的是,肩后忽然涌来一股不容推拒的力量,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拨开,甚至连带着前面的陈松聆也一同躲开了灾厄。 惊魂未定向后一看,除了两个同事摔在地上以外,并没有推她的人在场!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龙竹拍她的肩膀,也恰巧就是在那个位置。 一定是偶然吧! 或许真的是第六感和求生意识催发了某种身体的潜能,她本来体育成绩就不错,大学还拿过短跑比赛冠军呢。 经过一番合理化自洽的开解,李岚也就不再耿耿于怀。 这事一出,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特别是宣传公关那边,既喜又忧,这关注量是上来了,可事态也差点恶化,几个领导打了不知多少个电话,最后结论是——还按原定计划表正常开机。 “三二一——” 灯光就位,演员迅速进入状态,正式走戏。 温若捷饰演的“庆宁公主”穿着一身红蓝公主翟服,头戴凤翎珠冠,凭栏而立。 她本就五官浓郁明艳,此刻更是瑰姿艳逸,仪态不凡。 尹川则玄衣黑袍,妆容阴柔,目露狠厉。 他便是公主官配——无心无情的祸世大妖“玄冥”。 玄冥修道千年,一心登仙,却在问心之劫被天雷重创。他恨天道无情,于是为恶四方,想让整个人间陪葬。 他刁难古蜀国的君主:“你若自戕,我就放过你的子民,否则,我明日将屠城千里。” 国君一夜白头,而年少的庆宁公主却挺身而出,勇敢地提出与大妖打赌,从而救下万民。 这场戏便是两位主角的初次会晤。 尹川演技扎实,不多时就将“玄冥”暴戾反常的形象立了起来。 “哦?你一介弱女子,凭什么同我赌?” 温若捷不避不惧,仰视着那个主宰着万民生死的大妖,声音从颤抖到坚定。 “请给我三年时间,我有办法,比屠城更能让你开心。” 尹川不屑地“哦”了一声,讽刺揶揄道:“说来听听。” “若我赢了,请你离去;若我输了,我自愿跳下高台,为你陪葬!……你活了千岁,三年对你来说不值一提,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交易。” 温若捷的台词清晰,情绪到位,开口就让监视屏前的张淮不停竖拇指,在下一段前喊了卡,方便主演补妆喝水。 “真奇怪。” 李岚也在片场,在一堆疯狂夸夸中,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岔进来。 回头,龙竹正居高临下蹲坐在堆叠了七八层的苹果箱上,拿着供台上顺来的苹果啃。 脚下还横着那条形影不离的拖把。 李岚赶紧让她下来。 剧组有人挺迷信的,之前自己不小心坐在箱子上歇息,便被主管骂了个狗血淋头,而龙竹居然一口气堆了七八个…… 龙竹没搭理,仍在探讨剧情:“都一千岁了,还想着屠城,真奇怪。” 李岚愣了一下:“这有什么奇怪的,男主是妖嘛,一开始的确没有感情,不过后面他爱上了女主,就变善良啦,细想是挺狗血的,不过观众爱看。” 龙竹又啃了一口苹果,无精打采支着头。 “活了一千年还给自己找这么重的活儿,想不明白。” 屠城就是成千上百次地杀人,想想就觉得好累。 还不如在土里多睡几百年,可能睡死了也就死了——那该多好。 李岚不懂龙竹突然在期许什么,旁边的男场务倒是发现了异常,指着高处大吼: “喂上面那个!懂不懂规矩?赶紧下来!” 见对方无动于衷,男场务骂骂咧咧走近,伸手就要去拍箱子。 抬头再要指责,却见上面那个脸色阴森的女人端坐高处,脸庞纹丝未动,唯有眼珠冷冷下移,睥睨着他。 男场务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凉意,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脚滑摔倒,七八个苹果箱哗啦啦崩塌,引得导演都取下耳麦,皱眉回头。 “怎么了?!” “我是不小心——”男场务慌忙撑着箱子边角站起来,本以为那女人跌下来肯定受了伤,结果这堆狼藉中并未瞧见其他人影。 李岚赶紧扶他:“你还好吧?” 男场务尴尬摆手:“没事,刚刚那个……” 他话音顿住,看见龙竹正好整以暇站在两三米远的地方,小臂拄在拖把杆头上,接着啃她没吃完的苹果。 男场务手心冷汗涔涔。 这么远的距离……这是怎么回事呢? 没时间等他想明白,导演在喇叭里喊开始了。 这次是女一号和女二号在室内对戏。 温若捷穿着吉祥纹的绉绸寝衣,神色温柔地嗅着一束露水粼粼的野花。 姜贝饰演的公主侍令“图南”言笑晏晏地替公主卸下鬓边钗环。 “他竟不惜受伤也要从仙山摘来此花,看来他已经对公主情根深种……您的计谋果然成了!” 温若捷叹了一口气:“还剩下一年时间。” “图南,若我到时后悔了,你一定要叫醒我。” 姜贝错愕又心痛:“公主莫非是……真的爱上了他?” 温若捷抚摸着花瓣:“可笑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卡!服化组把衣领整理一下。” 还未收场,因为收音组的反映说底噪大了,得再来一条。 第二次开拍,张淮戴起耳麦,全神贯注地监听起现场收音。 “图南,若我到时后悔了,你一定要叫醒我。” 到这里还算正常。 姜贝的情绪仍然十分饱满:“公主莫非真的爱上了他??!” 这时,不知为何,棚内光线忽然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明明灯光设备也无运行故障,但就是有团看不见的阴影,悄然弥漫在镜头前。 温若捷抚摸着花瓣,本该温柔的神色变得木讷冰冷,双目猝然失去神光,声音也尖细刺耳,竟是在念一段阴气袅袅的诡异戏词。 “……魂飞魄散,地火焚身,死无葬,方休此怨啊……” 接着便是一段令人骨寒毛竖的细碎低语,姜贝离得最近,听得后背发凉。 现场工作人员这才觉得不对劲,导演更是连连喊“卡”,可温若捷一直陷在情绪里,直到姜贝忐忑地推了推她,她才恍然回神。 “怎么了张导,要再保一条吗?” 温若捷对自己刚刚的状态全然不知,神色如常地笑着。 “你刚怎么了,在唱的什么?” 温若捷茫然眨了眨眼,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难倒了。 “我就正常走戏啊……唱?谁在唱,唱什么了?” 一时间,影棚里都静了下来,大家有些紧张地交换着眼神。 张淮按捺住往某个方面的猜测,故作镇定地问姜贝:“你方才离得近,说说。” 姜贝刚刚的确是被吓到了。 可人的记忆有时候挺奇怪的,只要那种氛围没有持续,过了一会儿,她本人也会怀疑,刚刚是不是错觉。 毕竟,面前的温若捷看上去简直正常极了。 抱着不想得罪前辈的心态,姜贝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没听清,可能是哪里的杂音吧。” “张……张导!”摄影指导突然语无伦次地招起手:“回放这,拍出来是……” 几个人围住监屏,屏息看着回放,场内落针可闻。 画面定格在了温若捷最后说台词的画面。 没有正常台词,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戏腔。 她在笑。 直勾勾地,不眨眼地,对着镜头一直咧嘴。 看得久了,便更觉得不似真人,而是个劣质做工的塑料模特。 “啊!”姜贝只看了一眼,方才那段可怕记忆便彻底清晰具象起来。 温若捷也脸色发白:“我、我刚刚表情是这样的吗?这……” 拍摄棚内一阵骚动。 片刻后,张淮叫人把开机仪式的法坛拾掇到了棚内,刚好遇上副导林森和尹川、陈松聆等人从b组过来。 “张导,这些不收起来?” 林森的普通话不怎么标准,他常居国外,对内地这些求神拜佛的迷信一向敬谢不敏。 其实他也并非有其他信仰,只偶尔去教堂听诗,用此搪塞罢了。 张淮给其他人手里塞了三根香:“这两天住景区,会叨扰神灵,咱们再拜拜。” 尹川心里觉得好笑,但还是点头应了。 林森却嗤之以鼻,他冷淡看了一眼腕表:“明天还要抢天光,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都累了,去酒店好好休息。” 论名气,林森不如张淮。 但他资历深,国际人脉广,有倨傲的资本。 张淮知道林森不信这些,并不多劝,只拉着几个主演再次上香。 陈松聆当然是无所谓这些,接过香就要敷衍地弯腰,不料身旁探出一双手,嗤地掐灭了冒着火星子的香头。 “又是你!”陈松聆后撤一步,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阴森的女人。 隔近了,他才发现对方用来掐香的两根手指上,指甲是深青发紫的颜色,乍一看以为是指甲油,但细看又像是遭受重物撞击后,溢满淤血的样子。 龙竹微微搓了搓指腹,似感觉不到烫。 她捻了一点,面无表情舔了口。 陈松聆看得五官都皱在一起。 “陈富军,你用这个。” 她重新往对方手里塞了几根红签香,神色自若地交代: “今晚回房后别和任何人说话,包括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望仙之五 演员们安顿好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 住宿安排在景区里的古蜀印象大酒店,几个主创包下了16-17层的豪华套房,其他工作人员则在7-8层的普通房间。 因为是山景酒店,豪华套房里都是一整面的超大落地窗,白日能见山岚雾霭,苍翠浓绿,十分治愈。 然而入夜后,窗外景致便有些冷寂压抑了,大片张牙舞爪的黑色树林在山风吹拂下,时不时发出呕哑嘲哳的哭嚎声。 姜贝本来就因为温若捷的事情有点打怵,见此更是连忙将窗帘拉得密不透风。 明天还要赶早,她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她心想,说好进组第一天给粉丝报备的,发条微博再睡吧。 看了看房间,也只有窗边景色好一些。 她又把窗帘拉开,背对着窗景自拍了一张,再选了几张白天的开机图发了出去。 @姜贝:蜀城山景好漂亮,接下来的几天要加油咯小姜~(^o^) 【贝壳而已:沙发~贝贝注意身体呀,山里温差大,别感冒啦】 【姜小贝的奶茶:今天开机吓死我了,还好贝贝当时站得远[哭泣]】 【小白不吃花椰菜:希望我们松松没给美女姐姐添麻烦~】 【蜡笔小熊:贝贝,房间里还有别人吗?怎么看见一个影子。】 【可颂0912:定位是古蜀印象?我不是ky啊,之前那几个在公主陵搞直播的网红好像也是住的这里?】 姜贝刷到了这几条评论,后颈顿时凉丝丝的。 影子? 她慌忙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转悠了一圈,连厕所都去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 是不是把什么光线反射的看成人影了?网上很多抓人眼球的灵异帖都是这个套路。 【小白不吃花椰菜:等等[流汗]我刚测过了,确实是有点不对,美女姐姐,你后面是窗户吗?如果可以的话,别靠太近。】 姜贝霎时头皮发麻。 测过……?测什么? 她看向拍完照就被拉起来的窗帘,犹豫着是否再去确认一眼。 就在艰难的心理斗争时,她蓦地想起了前两天酒会上遇到的孟家人! 对,她给了名片! 姜贝猛地扑向自己行李箱,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一顿乱翻。 扔哪里去了?! 她哗啦从手包里倒出来一堆东西:吸油纸、香水、防晒霜、唇膏、镜子、卡包、工艺各异的名片……五花八门地散了一床。 她捋过那堆花花绿绿的纸卡片,一张一张地寻觅着,双手在极度害怕的氛围中,有点不自然地哆嗦。 一不小心,有张卡片飞出去,飘到了电视柜下。 姜贝孤掷一注地把希望押在了这根救命稻草上。 她跑过去,弯腰趴下,伸手去捡。 但突然,她发现——这个角度,似乎刚好能看见布帘没能遮掩到的玻璃窗底部。 与此同时,一阵风不凑巧地吹过来了。 在帘子被风鼓起来的那一瞬间,姜贝终于知道了答案。 影子不在屋内。 而是一直,贴在窗外。 …… 隔壁房间。 接到姜贝微信语音的时候,陈松聆刚洗完澡。 其实他和姜贝也只在工作场合有过交流,私下并不怎么来往,微信界面顶多互发了些期待合作之类的客套话。 这对方突然给他发来一个语音条,陈松聆还觉得有些意外。 姜贝的声音沙沙的,好像是刚睡下,那种带着点困倦的语气。 “明早有我的两场戏,你要来吗?” 陈松聆心想莫名其妙,他俩通告不都是一起的吗? 刚要按住语音回复,突然,他又上划取消了。 他想起那个鬼气森森的叫“龙竹”的女人,在敬香时说的奇怪的话。 今天晚上,别和任何人说话。 哈!什么神神道道的玩意儿,他才不信。 呃,不过微信语音也算说话吗? 踌躇半天,陈松聆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上没擦干的水珠。 真是见了鬼,他居然真被那女人的鬼话唬住了!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被这些愚昧的糟粕左右,人类的精神真的很脆弱! 所以还是选择了打字回复…… 【贝贝:“明早有我的两场戏,你要来吗?”】 【聆听:要啊。】 【贝贝:“我不太记得,拍望仙台的部分预计多久结束来着?……”】 【聆听:大夜戏啊,估计到明天凌晨一点了。】 【贝贝:“哦,那几点开拍呢……”】 【聆听:明晚八点吧,这通告里有啊。】 【贝贝:“这样啊……”】 说起来,从第二条语音开始,明明只说了一句话,却把一些窸窸窣窣的无意义杂音录了进去,时长几乎都多了一倍。 陈松聆实在摸不着头脑,秉承着同事间客气友好的态度,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过去。 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陈松聆回想着今天的种种不顺,心里越发不爽。 鬼使神差地,他翻出了微信列表里,上回送自己回家的那个道士。 虽说母亲再三地强调对方是个高人,凭借出神入化的风水阴阳术,将绑匪的位置算出来,再报警解救的自己。 但陈松聆毕竟是个无神论者,他更倾向于,这种道士风水先生之流,有一套“下九流”圈子的人脉,指不定还和绑匪团伙认识呢,黑吃黑罢了。 但心里的烦闷无处宣泄,他还是点开了那个叫“太虚”的微信名。 【聆听:你好。】 等了半晌,对方没回。 陈松聆从那个深色背景的兰花头像点进去,随手刷起对方朋友圈。 【太虚:青城山道教协会的王素卿女士,同时也是蜀城兰花培育协会、蜀城老年摄影协会的名誉副会长,以下是王女士的作品,想购买摄影集的家人们可以联系我】 后附上几张微距拍摄的兰花照片,和公园老法师拍的差不离,无甚特别。 最后一张是那道士本人,正躬身拿手机给一老太太拍照,而那穿着道袍的老太太,正用脖子上挎着的尼康,蹲身聚精会神地狙击花卉。 陈松聆无语:摆拍老太太的摆拍? 一股浓浓的不靠谱感袭来。 犹豫再三,他还是发了个两百红包给对方。 【聆听:我想购买一份王女士的摄影集。】 【你发出的红包已被领取】 【太虚:陈道友啊,好久不见,唉刚刚信号不好,没看见你消息,留个地址,明天就把影集寄给你啊!】 陈松聆:……好快。 【聆听:有个事,上次跟踪我那个私生饭也在组里,跟我说了奇怪的话。你们道士不是能测八字吗?能不能帮我算下最近的运势啊。】 对方半晌才回复,重点却不在此。 【太虚:她说什么了?】 【聆听:她让我今晚不要和任何人说话。】 【聆听:说实话我一见到她,心里就有点发冷,睡不踏实。】 【太虚:你按她说的做了吗?】 陈松聆愣了一下,不知对方是何用意,但还是老实回复了。 【聆听:我回房间也没别人啊,当然没说话。】 【聆听:哦,不过同组演员给我发了语音,我打字回的。】 【聆听:这怎么了吗?】 【太虚:按她说的做吧。】 【太虚:整个剧组没有比你更安全的人了。】 【太虚:好好珍惜。】 陈松聆完全读不懂对方的意思。 珍惜?珍惜什么? 搞半天就是个普通的江湖骗子吧?不会算八字直说啊。 他泄气地将手机扔到了一边,关灯睡觉。 半梦半醒时,他迷迷糊糊被一阵细微的声音吵醒。 像是聚酯纤维的那种衣料子被不停揉搓着的声音,陈松聆凝神辨别了一会儿,是从隔壁的房间传来的。 隔壁是……姜贝。 这么晚她还不睡?明天还赶早呢。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声音又响起来,这回他隐约听见,衣料摩擦间,还有一些,就像珠子拍在光滑地板上,发出清脆“咔哒”声。 似近在咫尺。 陈松聆迷迷瞪瞪地思考着,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呢?老鼠?姜贝大半夜跑步了?幻听? 都不太像。 他紧闭着眼,思绪乱飘,忽然回忆起和狐朋狗友泡吧时,同桌女生拿美甲敲桌子的场景,咔哒,咔哒。 对!是这个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惊人猜想:隔壁或许有个女人,佝偻匍匐着,双手抓着地面,在房间里来回爬行。 一想通整个关节,那声音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喀哒喀哒喀哒——!! 陈松聆吓得冷汗涔涔,身体却沉重地像砸在水塘底的巨石,耳边像无数只蚊虫在盘旋嗡鸣,喉咙也被棉花堵住,整个人在看不见的浓稠中浮浮沉沉,被某股恶意搓长捏扁。 是鬼压床。 身体动弹不得,大脑却异常清晰,他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又从走廊中传来。 陈松聆突然意识到,对方这是在找自己房间的正门。 救命啊! 救命啊!! 他无声地呐喊,三观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房门开始“咚咚”地被砸响了,一声大过一声,可奇怪的是,楼层和死亡一般寂静,甚至整栋酒店,都没人发出对噪音不满的制止。 陈松聆觉得自己小命可能要搭在这里了。 而就在这时,门外的攻击戛然而止。 等了几近一个小时,没有怪声再响起。 陈松聆终于夺回了身体控制权,他大着胆子打开满屋的灯,蹑手蹑脚去到门边查看。 紧闭着的房门右上角,插着一支香。 是龙竹给的那支。 香灰洒在门内地面,仿佛一条灰色警戒线。 他下意识抓住了某种可能。 如果没有这条线的话…… 那个东西,是不是已经进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望仙之六 公主陵山林深处,有个与剧本同名的偏门景点:望仙台。 据说这是经过翻修的历史遗迹,是连接了古蜀国皇宫东南方塔楼的瞭望台,文献记载中,望仙台至少有百米高。 但沧海桑田,经过了数千年的山势起伏变化,现只剩下了牌坊那般高的一截台面,掩映在藤萝绿树间。 剧组就是在此处拍摄庆宁公主坠台的那一幕戏。 “……这场情绪要饱满点,后面群演也注意,手里得带活儿……”张淮在一堆人里讲戏。 尹川已经做好了妆造,拿着台词本同录花絮的镜头开玩笑:“玄冥好可怜,以为庆宁公主爱自己,结果对方跳下望仙台是为了引他进入封妖阵。” 温若捷站着等化妆师替自己整理头饰,也笑着回:“但最后公主还是心软救了玄冥,he咯~” 尹川故作迷惑:“反正仙侠必然要跳楼,这个我知道。” 现场大家都笑起来。 陈松聆则笑不出来。 昨晚的事情恍如隔世,他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怎么睡着的。等醒来再去房门看,什么燃烧的香和香灰,啥也没有。 到了片场,才知道姜贝和张淮请了假,说是发烧了,在房间休息。 张淮还让助理小刘买了药送过去。 陈松聆再三和小刘确认,房间里确实是只有姜贝本人,只是看上去的确不舒服,昏昏沉沉的。 所以,自己昨晚经历的那场噩梦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再次迷茫了。 景区拍摄许可证上的时间有限制,摄制分为了ab两组同时进行。 张淮领着a组拍主角的部分,林森在另一个取景地拍主配戏份。 陈松聆带着助理坐上保姆车,开了两公里山路到了不远处的竹林小庙取景点。 他饰演男主的妖族部下“子夜”,与姜贝饰演的公主侍令“图南”有一段感情戏,两人在竹林小庙初见,最后也将在小庙举行一场离经叛道的旷世婚礼。 同时,玄冥也在此刻和庆宁定情,经过无数误会和失去,两位主人公最终达成he结局,在庆宁作为人类的寿命达到终点之时,玄冥化作古蜀国的守护神,从此百年太平。 陈松聆走了几场戏,他不是演员出身,专业度十分局限,好在给他的剧本有一些巧妙的“量身定做”设计,也没ng多少遍就过了。 林森坐在监屏后面:“好,等会和贝贝一起来走一条。” 陈松聆愣住:“姜贝?她不是请假了吗?” 林森是一大早就直接来b组片场的,他疑惑地抬头,指向陈松聆身后:“她和我们一起来的啊。” 陈松聆回头,姜贝果然做好了妆造,拿着奶茶杯走过来,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生病发烧的迹象。 他却突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果这个是真正的姜贝,那早上小刘送药时看到的那个,又是谁? 如果小刘看到的才是真的,那这一个…… 光是想想,鸡皮疙瘩就蔓延开来了。 陈松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目光四处寻觅,其他人都在专注自己手上的活计,没人发现他的紧张。 终于,他在很远处剧组放饭的位置,看见了龙竹正躺在掀起后盖的面包车尾部,抱着手臂歪头悠闲地睡大觉。 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这个阴森森的疑似私生饭的女人,突然变得光芒万丈、踏实可靠起来。 陈松聆跑过去叫醒她:“那个、你叫龙竹对吧?” 龙竹睁眼坐起来,捋了捋被睡乱的几缕头发,不解地抬眼看他。 陈松聆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你来我椅子上睡吧,我那有躺椅和颈枕。” 龙竹打量他一眼:“哦。” 竟然什么也没问,真跳下车跟他走向离片场比较近的休息区,很不客气地往陈松聆那张躺椅上一倒,眯眼又睡过去。 助理小张没见过如此有胆的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哥,这人?” 陈松聆却好像吃了什么定心丸一样,整个人踏实不少,和颜悦色回了句:“你去帮忙放饭,别打扰人睡觉。” 小张:“……” 这还是那个被人不小心碰了东西就掉脸子耍小牌的富二代吗? 外景拍得差不多,林森和男场务要进庙去看内景机位。 这里边应该是不久前就布置好了的,拍摄前还得再去确认一下有无疏漏。 两人推开黑沉沉的前院庙门,入目是一块青黄干枯的荒地,正中不远处立着一座青雾笼罩着的木造小殿,黑洞洞的殿门大敞,像蛰伏的怪物,张口耐心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男场务心里有点怵这个。 林森倒是不怕,径直往殿门走。 林中雾浓,落在山峰竹林间,好似加上一层暗青色的滤镜。 明明才上午八九点,可一点阳光的暖意都感受不到。 进了殿门,里头竟是拉起了大红绸子。 两侧垂着龙凤呈祥的朱红帷幔,案上供三牲六礼,地上铺着猩红毡毯,八仙桌上的描金漆盘内,立着对燃至一半就被掐灭的红烛,蜡油凝结在地毯上、桌面上,拖曳出血一般的痕迹。 这明明是个喜堂,却不三不四地布置在这漆黑梁柱的小庙内,显得格格不入,诡异非凡。 男场务吓了一跳,但又记得计划表上的确有庙内大婚的场景。 只是这置景水平也太有问题了吧!虽说道具全是大红大绿的喜庆色彩,但这效果却阴沉得像哪家灵堂一样。 林森没说什么,秉持着专业性,皱眉吩咐:“待会儿多打几个灯,后期滤镜再拉一下。” 男场务连忙点头,出去安排人手了,唯恐避之不及。 林森还挺镇定,又看了一圈内景,走到檐下给张淮敲语音。 “喂,张导啊,大婚戏不是后面几天拍吗?你们怎么都提前布置好了。” 手机里传来张淮更加疑惑的回复:“林导你说什么,我还没让布置大婚喜堂啊?” 林森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对着面前死气沉沉的大红色,喉咙吞咽了一下。 “张导,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啊!”手机里声音急切起来:“你快连个视频给我看看!” 林森听对方语气认真,也就皱眉把手机横过来,镜头对准了面前的红绸子。 接通后,对方十分确定地说:“我没让人布置这个景啊,太奇怪了,你离近点我再看看呢?” 林森拿着手机上前几步。 手机里:“桌上蜡烛也拍给我看一下,我问问道具是谁买的。” 林森又离得近了些,刚要将镜头下移,忽然整个人僵住,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张导,我刚刚只拍到墙壁吧……你怎么知道,还有桌子上的蜡烛?” 对方沉默了,周遭陷入了短暂又古怪的死寂。 林森突然发现,自己站着的位置,像极了拜堂成亲时候,新郎站着的地方。 手机摄像头猝不及防自己翻转过来! 界面上映照出了他自己惊慌失措的脸。 身后背景中,有手机面部识别的小框从一个地方飞速跳闪到另一个地方,如此往复,设备几欲崩溃! “看见你了哦……” “嘻嘻。” - 另一边,鹤城。 某户法国梧桐簇拥着的小洋房内,窗帘紧闭,只从缝隙里洒出一丝金色阳光,磕磕绊绊铺在杂乱无章的地面上。 各种杂志、零食、游戏卡带乱蓬蓬地掺杂在一起。 房间两边密密麻麻架着手机,天花板上数据线纠缠着,像极了无人检修的老式电网。百来个屏幕同时闪烁着亮光,上面自动切换着不同画面,似是有一只手在拨动,却唯独不见操控者身影。 五花八门的界面,却大多都是同一个男明星的资讯。 手机不停地“自己”工作着,有的角色是粉丝发控评文案,有的在做数据打投,有的运营着反黑站科普小技巧,有的则和对家疯狂掐架…… 而房间尽头,在三五个堆叠起来的电脑面前,一个浅发女生在那堆杂乱虬结的线网中,坐姿懒散。 淡蓝色荧光屏闪烁,她浑然忘我地嚼着泡泡糖,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 是朱盟论坛的pc端私聊界面。 【小白不吃花椰菜:表叔,你在吗?[大哭][大哭]】 【云中羽客:?】 【小白不吃花椰菜:求帮忙!孩子没办法了![发誓][大哭]】 半晌后,对方先后发来一串省略号和一个“说”。 【小白不吃花椰菜:就前两天公主陵那事儿,我想测绘一个实时地图,但有东西挡着我扫描不到,只有靠你帮我了[星星眼][星星眼]】 千里之外的沣城,长丰观袇房外。 素瓦玄梁,窗棂斜映。 白衫道士放下手机,单手将自己的轮椅转了个方向。 身后一个宽肩阔背的高大道童走过来,闷声将他往院外推,姿势僵硬古怪,似是个上发条的木偶,一步一顿,却又极力保持着平缓。 院中老梅虬枝盘曲,蜿蜒溪流素白如练。 轮椅碾过石板,惊起几只飞雀,最后在老树下落定。 年轻道士容貌昳丽,神色疏淡,有些拒人千里的意味。 未挽的长发如玄鸦乌羽,坠在肩后。 明明有千里之遥,他却如熟知每一条山川河流的走势一般,将目光定在了公主陵的方向。 下一秒,闭眼再睁开时,眼白漆黑,黑瞳翻作赤色。 于此同时! 龙竹猛然睁开双眼,翻身腾起,警惕地看向面前山林。 ……被监视的感觉。 真讨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望仙之七 陈松聆晚上有场大夜戏。 临时搭建起来的导演工作小棚内,林森对着三个监屏,一段段拆解回放,给陈松聆和姜贝讲戏。 陈松聆因为昨晚的事,心里还是有疙瘩,有意无意同姜贝保持着距离。 棚外是工作人员挪移灯架和设备的声音,虽然嘈杂,却莫名让人多了点安心感。 “所以这个情绪是递进出来的……”林森还在扭头比划着,陈松聆却敏锐地捕捉到,刚刚回放画面上,似乎有一帧奇怪的画面一闪而过。 他愣了愣:“林导,这个是还没处理的片子吧?” 林森被他打断思路,脸色冷淡:“嗯,还没拷给后期。” “能不能快退一点?刚刚我好像看见哪里不对。” 按以往的性格,陈松聆怎么可能鸟这些东西。 片子有一帧花了?关他什么事啊,又不是他拍的。 但是—— “对对,就是再前面点,好几处都闪了一下。” 林森拖动着鼠标,在某一处按下暂停。 这是一场竹林间的文戏,暂停的这一帧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望仙台远景。 开什么玩笑,没后期的片子,居然镜头焦距都变了。 林森有点生气:“谁动片子了?” 无人回应。 三人又继续播放起来,连续在好几处暂停,都是同个画面。 姜贝忽然开口:“镜头好像在拉近。” 她说得没错。 每一次暂停,虽都是望仙台的静帧图,但每次都有微妙地拉近一些距离。 就好像……画面在带领着他们靠近这个地方。 那么,如果到不能再靠近的时候,会出现什么呢?…… 陈松聆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林森和姜贝也同样屏住了呼吸。 图片景别终于迎来明显变化。 他们清楚地看见,高台正中并非剧组的陈设置景,而是静静停着一只黑沉沉、冷冰冰的大棺材。 陈松聆几乎弹起来:“我靠!!” 林森的脸色也不太好,但还是咬紧牙关,继续播放再暂停。 镜头一张一张地拉近。 终于,在离黑棺还有几步的距离,大家都清楚地意识到,待会儿可能会看到什么,纷纷挪远了身体。 第一张,棺材占据了镜头的一大半。 第二张,棺材盖打开了。 第三张,镜头往棺材里靠近…… 第四张飞快闪过,暂停后,发现里边竟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 陈松聆悬着的心刚要放下,屏幕猝不及防闪出了第五张! ——有两个人面容扭曲地挤在刚才还空荡荡的棺材里…… 是林森和姜贝的脸! 等等,那身边的两个人又是谁?! “啊啊啊啊!!!” 陈松聆连滚带爬跑出导演棚,却发现外面竟然没有一个工作人员。 明明前一秒还有说有笑,现在却像坟地一般寂静空旷。 陈松聆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惊吓,撕心裂肺喊起来:“龙竹!龙竹!你在吗!救我啊!!” 林森和姜贝此刻都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身后,慢悠悠地,却紧跟不放。 陈松聆慌不择路,似无头苍蝇。 身后两人脸色灰败,形容枯槁,哪里还有半点活人的样子。 他们轻轻松松追上去,伸手去够陈松聆的脚踝,眼看要得手,斜地里支出一根银杆,一挥拍将两人敲出去老远。 陈松聆热泪盈眶:“龙竹!龙姐!救我啊!!” 天知道在前两天,他还骂对方是私生饭。 龙竹甩甩拖把,转头看向他,苍白脸庞上目光恶狠狠的,比旁边那两只鬼还可怕几分。 “陈富军,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陈松聆满头雾水:“什么答应什么?” “昨天晚上,”龙竹眯起眼,慢腾腾问:“是不是和谁说话了。” 陈松聆感到一阵恶寒,心虚辩解:“我真没和谁说话,我微信都是打字!” 龙竹没搭理他,蹲下身拨开乱草,从中捻出一点残留的香灰。 “有个阵啊……”她自言自语。 随后她起身,做出和之前王奉虚类似的动作——单手为刃,当空劈开。 须臾,空气里那种淡淡的恶意消失了,笼罩山林的压迫感褪去,野草又开始生长,树枝又开始抽芽,万物从死寂里活了过来。 陈松聆肩膀松懈下去,他看着四周深绿的枝蔓,远处紫红的天幕,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 二人回到片场,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忙碌着,助理小张冲陈松聆招手:“哥,你刚怎么不在,找你好久。” 陈松聆心不在焉敷衍几句,看到远处的林森和姜贝仍若无其事地讨论着戏。 他心有余悸地问龙竹:“这两人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龙竹:“是人也是鬼。” “啊?” “只要阵心还在,鬼随时还能上他们的身。” 他弱弱地问:“那你现在要去找阵心吗?” 龙竹一脸嫌弃:“干嘛那么费劲。” “你只要不答应它们的话,它们就拿你没招。” 陈松聆震惊:“那林导他们呢?” 龙竹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他们,关我什么事。” 陈松聆:“……” 他很快察觉到一个关键点:“所以你救我是因为认识我?” 龙竹:“对啊,我答应你太爷,让你不那么早死。” 陈松聆听得一愣一愣的。 太爷……他自己都没见过太爷长啥样,龙竹不过二十几岁,怎么和太爷交流上的?难道是太爷死后的鬼魂,不忍子孙绝后,才找上龙竹这样的大师? 这么一想,一通百通。 “所以之前你是来保护我的?”陈松聆心绪澎湃,仿佛自己便是小说里的天选之子。 龙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算是吧。” 趁对方激动的工夫,她给应知微发了条语音。 【aaa全能家政龙姐:“在吗。”】 【知微:!是不是同意当我的役鬼啦?】 【aaa全能家政龙姐:“啊,那个不急,我想知道有没有简单快捷的寻方辨位法?”】 对方沉默半晌推过来一个app。 【知微:试试功德地图?是异管局内部开发的,朱盟都在用。】 龙竹点击了安装。 不一会儿,界面渐渐变黑,一只红色木鱼敲击的动画浮现。 【用功德地图,享积德人生!】 龙竹:“?” 界面恢复到普通地图样式,上面密密麻麻许多看不懂的标记点和按钮。 不过结合感知,龙竹很快弄懂了标记的含义:蓝色代表灵力,棕黑色代表怨力,灰点是普通活人,红点则是死人。 进入设置,每个用户还能绑定三个紧急联系人,绑定成功后,就可以随时在地图上显示对方的状态和位置。 龙竹想了想,把“陈富军”三个字输入进去。 【已导入4368条关于“陈富军”的结果,请问您要绑定哪一个?】 她愣了愣,然后点击了“按距离排列”。 【已为您搜寻到最近的“陈富军”,对方现已更名为“陈松聆”,是否绑定?】 【好的,已绑定此生物体,若有异变,功德地图会自动提醒你哦~!】 龙竹睁大眼睛,“哇哦”了一声。 科技真是个好东西呀…… 不久后,天色完全暗下来。 场上还在拍姜贝和群演的部分。 陈松聆远远坐到一边,手里拿着台词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偏偏花絮录制师还在一个劲儿地提醒他本子拿反了。 陈松聆嘴角抽了抽,没心情摆拍,直接两眼一闭缩在躺椅里放空自己。 过了一阵,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像是故意装腔怪调的人在说一门外语,完全听不懂,但又觉得应该是人声。 陈松聆突然坐直,扭身往后一看,是两个工作人员在刷短视频。 “刚刚你们在看什么?” 刷视频的人抬头看见是陈松聆,有些意外对方会来搭话。 “在看视频,哥,有事?” 陈松聆干脆坐到他俩身边去:“刚刚那个奇怪声音的,是什么视频,我看看?” 两人面面相觑:“哦,就是一个声音倒放挑战啊,最近挺火的。” 陈松聆脑子里有一道光闪过:“倒放……声音?” 那人把视频递过去,解释说:“就是说一句话,用语音软件倒放声音,再让大家猜说的是什么,一般都猜不出来,挺好笑的——哥咋了?” 话音刚落,陈松聆飞快去助理那把自己充好电的手机拿了过来。 他神色有些惶然地,像是要确认什么重要的事,表情凝重地滑动界面翻找着什么。 倒放的声音。 他终于想起是哪里不对劲了。 昨晚姜贝发给自己的语音条里,从第二条开始,末尾都有这种声音!只是相比字正腔圆的语句倒放,那种声音细微又模糊,还磕磕绊绊的,导致他一直误认为是什么环境噪音。 他将昨天的几句话录了屏,导入剪辑软件里倒放。 姜贝正常的声音变成了乱流,而昨晚那些鬼一般的梦呓,竟成了他能听懂的语句! 像是一个人用气声说着…… “何时穿衣?……” “……何时登鞋?……” “……可要封棺?” 陈松聆心脏狂跳,他回想起龙竹说的“你只要不答应它们的话,它们就拿你没招”,已然一阵头晕目眩。 他呼吸急促地看向自己当时的文字回复,若是按倒着的顺序,那么就是—— 何时穿衣?——明晚八点吧,这通告里有啊。 何时登鞋?——大夜戏啊,估计到明天凌晨一点了。 可要封棺? ——要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望仙之八 夜深,钉死在天幕上的星子闪烁着疏离的光。 游客散去,山林撕破了白日温和的假面,露出古怪阴沉的嘴脸。 温若捷吊着威亚站在望仙台边,这场夜跳高台拍了两小时还没过,她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明显的疲色。 夜晚的公主陵说不出的阴沉。 大灯从四面八方照来,聚焦之处仿若白昼,但灯光之外便好像成了无主之地——扭曲的树枝在山风中摇曳抖动着,仿佛从雾蓝天幕中探出无数双向她袭来的漆黑利爪。 温若捷格外地不安。 这种状态使得平时一条过的戏ng了几十遍都还不尽人意。 张淮皱眉:“若捷先下来,‘玄冥’上。” 温若捷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抱歉张导,我调整一下状态。” 说着,武行的人就操纵着设备,将她缓缓从高台上“吊”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股不安感干扰到了视觉,温若捷在双脚悬空的一刹那,看见脚下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挣扎。 她微微虚起眼睛,想仔细辨认清楚,而下一秒,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使得颅内响起一阵嗡鸣。 那是……焦黑灰败的,皮肤遍布沟壑的“人群”,它们像柴草一样被紧紧挤成一捆,四肢干瘦枯朽,仰面朝她无声地呐喊。 温若捷大脑宕机了一秒。 她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地狱,那么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啊!!!” 她不可遏制地闭眼尖叫起来,双手扑腾,想要抓住一根可靠结实的绳索,好让自己远离那片地狱。 “怎么了?”张淮以为是威亚故障,拿出对讲机:“武行的去看下机器,现场拿个梯子去垫脚。” 温若捷恐惧到失态:“把我拉上去!下面有东西!” 张淮心里咯噔了一下,仰头看过去,半天没说话。 尹川刚调整好台上站位,低头笑道:“若捷,下面是美术的置景啊,你别怕!” 温若捷这才小心翼翼睁开眼,发现下面果然只是普通的枯木装饰。 她心有余悸地落地:“我刚刚真的看到了!有好多被烧焦的人……他们想伸手,把我也拽下去。” 尹川忍俊不禁:“若捷,前两天回放那事不是查清楚了嘛,是设备问题,你别自己吓自己。” 那条拍到温若捷诡异微笑的片子后面就打不开了,重启后又恢复正常,似乎只是在某个角度花屏了,看上去才那么惊悚而已。 张淮沉默了一下:“b组进度怎么样?要不今天先到这里。” 旁边助理皱眉:“信号很差,一直联系不上林导他们。” 尹川悄然腹诽,心想明明就是温若捷胆小看花眼,至于这样如临大敌吗? 他也不是没拍过恐怖片,什么片场灵异事件,都是宣发组的噱头罢了。 接下来是拍玄冥从天而降救公主的镜头,尹川被缓缓悬吊到了屋檐上。 脚尖触及到屋脊瓦片,在等导演喊开始时,他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发现这屋顶竟是回字形。 高台四周都是封死的假门扇,内部根本进不去,也没人知道里边是什么样子——反正剧本只用拍摄外景,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当尹川站到高处,他才发现这个回字形屋顶中间是塌陷下去的,形成了一个逼仄窄小的四方天井。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天井中间,模模糊糊辨认出庭中有一方黑色长方体,可能是废弃的桌子什么的。 灯光师在调整大灯的位置,有一瞬间,将光反射到了天井之中。 就在这么极其短暂的一两秒,尹川的笑意凝结在唇边。 他发现,那里面并不是什么黑色大长桌子。 那是一口停在正中间的,一头高一头低的漆黑木棺。 心脏在胸腔剧烈扑腾起来,尹川喉中发出短促的一声嗥叫,差点身体一歪,从屋檐滚下去。 “棺材!这里边有口棺材!”他冲着张淮的方向大喊。 连平时稳重靠谱的尹川都突然失态。 现场的李岚也吓到了,她重复着:“怎么会呢,是之前没撤掉的道具吧?” 恐慌极易传染,她突然开始后悔把那张太清宫的名片丢了! 张淮一改往日沉着镇定的模样,不停拿袖子揩去鼻头沁出的冷汗。 他让人把尹川放下来,果断结束了今日拍摄,各部门收工回酒店,一切明日再议。 大家都开始收拾设备,准备坐车离开。 虽说是提前下班,但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几分担忧——刚刚温若捷和尹川的反应太奇怪了,一个说看见了烧死鬼,一个说看见了棺材,张导还迟迟联系不上林导他们…… 靠,不会真的有灵异事件吧! 李岚也坐上车,一路上是漆黑的荒野山林,连远光灯都照不穿这层浓厚到仿佛拥有实体的黑暗,只能保持脚下一尺见方的光亮,缓缓前行。 很快地,他们逐渐发现了更加不对劲的事情。 “喂!你们看前面!是望仙台啊?” “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是不是遇到鬼打墙?……” 大家再次下车,场上只剩张淮、温若捷、尹川、李岚、两个司机和助理。 其他人不知是跟丢了还是怎么,不见踪影。 张淮见多识广,此刻面色发白地咬牙:“我们就在这里等天亮,大家别落单,应该不会有事。” “我们难道是遇到……了?” “不会吧,是不是司机开错路了啊……” “我好怕……呜呜,我想回家!” 胆小的人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互相紧密依偎起来。 李岚也心跳如擂地抓紧了旁边同事的手,几人对恐怖片套路烂熟于心,没人会想在这个时候落单。 而温若捷自刚才那事后就一直神色飘忽,表情奇怪。 她不停伸手去裹风衣外套的领子,似乎特别地冷。 张淮安慰她:“困了就先去车上休息,车门敞开,大家都在这里,你别害怕。” 温若捷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喃喃:“好冷啊,好冷……” 尹川脸色也十分难看,听对方这么一说,不知为何发起火来:“肯定是你刚刚闹起来才会这样,昨天拍也没出事,肯定是你……” 张淮皱眉:“尹川,你怎么了?这个时候别互相埋怨。” 尹川搓着胳膊,语气很冲:“我去车里了。”说着上了保姆车,估计嫌风大,哐当关了车门。 温若捷看向望仙台的方向,眼神里有些蠢蠢欲动:“那里面应该不冷吧,张导,我可以在那边去休息吗?” 说完这句话,她的助理表情一愣,默默缩回了挽着她的手,往后挪了挪。 不对劲。 温若捷的状态太过反常了。 她说的“那里面”……莫非指的是那口尹川看到的棺材? 吱嘎—— 凄冷月光下,刺耳的声音撕开了山林间的沉寂。 吱——吱嘎—— “张导……”有人吓得声音跑调:“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棺材里出来了?” “我之前网上看到有人说公主陵不干净,还以为是胡说八道,”李岚害怕地捂住嘴:“现在想起来开机仪式也……!” “我想回家!呜呜呜!”有人崩溃地放声大哭。 李岚却忽然灵光一闪,她想到了开机仪式上,冥冥之中将自己推开的力量,以及那个叫龙竹的奇怪女人。 她睁大双眼,受刺激一般从车里翻出手提袋,从中拿出一个塑料圆筒。 “打火机!谁有打火机!” 旁边的人虽是莫名其妙,却下意识将裤兜的打火机递过去。 李岚三两下撕开圆筒的塑料膜,表情几乎是狰狞的,不带犹豫地点燃了全部一整捆的红签香。 张淮对这个制片组的员工有一点印象,他错愕开口:“小李,你这是……你这个有用吗?” 他以为这是什么专门驱邪的香,死马当活马医,小李这么做估计有她的道理。 李岚抱着香筒,望向笔直冲上半空的透明青烟,欲哭无泪:“我、我也不知道。” 毕竟靠着点香把某个奇怪的后勤员工引来这件事,已经够匪夷所思了。 b组的人还在竹林小庙。 陈松聆看了看手机显示,已经零点过十分了。 人死入殓,讲究个“穿衣登鞋”。 他们骗陈松聆自己说出时间后,便更加肆无忌惮,零点一过,林森和姜贝便又成了满脸麻木的“鬼态”,且其他工作人员也行尸走肉般跟在二人身后,在树林里搜寻着什么。 陈松聆知道自己就是那条他们寻觅的漏网之鱼。 此刻距离“封棺”仅仅只剩五十多分钟。 他躲在一颗粗茁的老树后,内心千百次祈祷龙竹出现,但这家伙不知为何又没了踪影,好像不到生死紧要的关头,对方就懒得上心一样。 可是,他一个人和这么多鬼捉迷藏,胜算寥寥无几啊!! 怎么办……怎么办…… 叮咚。 手机收到一条粉丝私信。 其实这种信息每天都有成百上千条,他开了免打扰,偶尔瞄一眼。 但这次,他鬼使神差地点开。 【小白不吃花椰菜:哥哥,点进去按导航走,快点,它们马上要发现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望仙之九 罗正是和几个朋友搞探险直播的,四月份就出发去了公主陵。 其实这种灵异探险类赛道也不算小众,他们凭借着一些精巧的剧本设计,疯涨了五六万的粉丝。 这一次也该和以前的流程一样:在晚上景区游客通道关闭时,躲开保安的搜寻,偷溜去未开发区域,找些看上去像是历史遗留品的东西,用灯光和音乐大肆渲染一番,再穿插些扑朔迷离的玄乎剧情。 可当他们发现那处废弃高台里的黑棺时,一切走向开始不受控制。 五个同伴,走散了一个。 人心惶惶。 第二天,又掉队了一个。 有人提出离开报警,却总是走不出山林。 第三天……第四天……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是第几天了呢? 罗正不知道,也不懂为什么自己仍无头苍蝇似的在山林里走着,麻木地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在网络上告诫其他人,这个地方有危险。 而当他刷新了推送,却发现了一条“四名失踪人员困在景区山崖被消防员解救”的消息。 ——呵呵,搞了半天,原来没走出去的,只有自己啊。 这样可不行啊……自己一个人怎么行呢? 他平静地在树林里徘徊着,佝偻着腰,双手拿着手机不停发送着什么,眼球几乎要贴在屏幕上。 明明没有信号的手机是怎么发出回帖的呢? 无所谓了…… 【多罗罗:来吧。】 【多罗罗:来吧。】 【多罗罗: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将眼球从屏幕里拔出来,茫然看向远处的黑棺。 好香啊…… 他应该有很久没有进食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用“吃饭”这个词,而是说“进食”。 好饿啊。 他摇摇晃晃地朝香味的方向走去,身体像一座濒临崩塌的大山,散发出浓郁的腐朽味。 嘎吱、嘎吱。 脚掌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他不断往前,衣服却被荆棘的倒刺勾住,那股香味让他抓心挠肝,急不可耐。 索性不管其他,伸长脖子探过去。 可人的脖子怎么能够那么长? 不管了…… 只要再近一点点,他就能吃到了。 几滴透明涎水啪嗒滴在李岚额头上。 她疑惑地摸了摸额角,尔后扬头,看向身后上空—— “啊啊啊啊啊!!!” 她惊声尖叫,跌倒在地上,伸手指着上方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脖子……脖子!” 男司机离得近,第一时间看见了那张诡异非凡的脸,当场吓得快晕过去。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世界上怎么能有这种东西?? “躲到车里!”张淮拉了一把呆住的李岚,他手臂青筋凸显,眼眶里充斥着红血丝,后背也湿透,很是狼狈。 而就在那长脖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密密麻麻的利齿攻向车顶盖时,一把飞旋着的银光带着清亮的铮鸣呼啸而来! 那是一枚款式老旧的银剪,在昏沉黏腻的黑暗里破开一道耀眼的口子,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长脖鬼的头颅便应声而落,而此时银剪也恰好飞旋着,泛着凛冽的锐光,落入一人抬起的手中。 “不好意思啊来晚了。”那人笑吟吟踩在引擎盖上,银剪自她指尖轻旋几圈,被斜插在腰带间固定,同时别里边儿的还有一柄麈尾拂尘,后面还背了一把镶铜柄莲花的桃木剑,可谓琳琅满目。 李岚惊愕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虽然离谱,但对方双手和下颚的墨线刺青足以说明,这就是酒会上发名片的西服女人! 孟裁云穿着黑白间色道袍,用木簪把头发绾成单髻,两鬓各结下细细一缕发丝,分别拿一黑一白太极珠系在中间,看上去倒比酒会上靠谱许多。 她左右嗅了嗅,弯腰看向车里的李岚。 “你们在烧烤啊?” 李岚讪讪地转了转手里“香炉”:“呃,也是刚烤上……” 没引来龙竹,但来了个真道长,也算是没有白费? “孟道长,刚刚那是什么东西?”张淮在酒会上同孟裁云有过一面之缘,他眼里顿时燃起希望,将其视为救命稻草:“能不能麻烦你,把我们这些人带出去?” 孟裁云叹了口气:“估计不久之前,那也是个跟你们一样的人。” 一般来说,世界上的灵力和怨力是平衡的。 这种平衡的状态就仿佛是纯正的灰色。而一旦被鬼怪或是别的东西扰乱,就好像往灰色里加入了过多的黑或白。 那么,天平就会开始倾斜,使得一切进入其中的生命,被染上同个颜色。 “公主陵的平衡被打破了,现在的怨力形成了阵,”孟裁云解释说:“如果不能破解阵心,那么这个地方将只进不出。” 张淮最快速地重塑了三观,连忙问:“那你破解了吗?” 孟裁云笑着说:“没有哦,所以我现在也出不去。” 李岚:“……” 怎么感觉好像也没靠谱到哪里去。 孟裁云:“不过要找到阵心倒是不难。” 阵心往往在最为重要或者中心的位置,可能是一个地方,或是一件物品。 总之,是一个阵之中,怨力的起源。 在听过张淮对这几天诡异事情的叙述后,孟裁云若有所思地抱着手臂,摸摸下巴。 “有个棺材啊?噢……我明白了。” “鬼一般只会在和自己有密切因果的地方出现,所以它们很可能与古蜀国、甚至庆宁公主有紧密关联,毕竟这里是公主的陵墓。” “我能感受到它的怨力强劲,似乎是出于某种不满,才接二连三对你们出手。” 刚刚一直躲车里的尹川反驳:“凭什么,我们和这些鬼无冤无仇!” 孟裁云随手贴了张黄符在对方额头:“你先去去火。” 尹川愣了一下,表情不变,印堂间的黑气倒是浅了不少。 温若捷适时喃喃着往外走:“好冷啊……” 孟裁云也笑呵呵地往她额头上拍了一张:“差点把你给忘了。” 温若捷也清醒过来,眼里总算恢复了神采。 张淮小心翼翼开口:“依道长看,我们得怎么做?我们一定配合!” “来都来了,”孟裁云指了指望仙台的方向:“当然得去看一眼再走啊。” 李岚忐忑不安:“不会是……阵心是在……那个棺材里面吧?” 众人不约而同瑟缩了一下。 孟裁云一捶手心,恍然大悟:“是啊!我刚怎么没想到。” 李岚:……所以你刚刚纯是好奇想去看一眼吗。 “说来也巧,公主陵的鬼,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你们拍戏的时候遇上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你们剧本里,写到了什么令它们怒不可遏的东西?” 孟裁云自来熟地搭上李岚肩膀,略带揶揄地解释:“毕竟现在网上不都流行这么一句话么——” “——什么垃圾剧本,写得鬼憎人厌~” 张淮尴尬地咳了一声。 “也有可能,是它们想告诉你们什么,总之那口棺材一定是个关键点,我现在倒有个不错的主意。” 孟裁云兴致勃勃地说出自己计划:“咱们找两个人进去看看。” 虽说是找两个人,但是孟裁云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温若捷和尹川身上。 尹川睁大眼睛,当即就想退缩:“你、你怎么不去?!” 温若捷也有点害怕,脸色发白,咬唇沉默。 “你们是演员啊,”孟裁云说:“这两天也算他它们的老熟人了,我去不合适吧。” 温若捷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我还是需要一直扮演庆宁公主?” 孟裁云笼起袖子:“是有这个可能,要寻找鬼的因果,由特殊媒介去完成更为稳妥,饰演也是一种媒介。” 温若捷思考了几个来回,咬牙作出决定:“我去!” 尹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仍旧不敢将自己的命赌在这野道士的戏言上。 “若捷,你想清楚,这可不是过家家!” 温若捷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总要放手一搏吧?” “刚刚你也看到了,那么长的脖子!”尹川冷汗涔涔:“比长颈鹿还长啊!真的是有鬼啊!” 温若捷抿了抿唇:“我相信孟道长有办法保护我们的安全。” 孟裁云拿起御灵剪:“只要你们能找到真相,看见本源。” 她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一分为二的小人纸片,细看之下,和刚刚的长脖男神似。 “那么我就可以剪断它。” 尹川仍然抱着助理不肯撒手:“我不接受!那可是棺材!万一你也是鬼假扮的,故意引诱我们去送死呢?我又不认识你!” 助理面色沉痛地把对方的手往外扒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情况逐渐焦灼。 孟裁云叹了口气:“行吧,那只好……” 她伸出手,剪刀在尹川面前喀嚓合上。 尹川霎时一个激灵,目光发直,身体不由自主地踢起正步,吭哧吭哧往望仙台去了。 众人满脸震撼,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呢?!” 孟裁云握着剪刀负手而立,神色感慨。 “我剪断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望仙之十 温若捷费力推开棺盖,一道光洒在她身上,浓烈得仿佛能将她融化。 一起进来的尹川此刻不在身边,她缓缓起身,在薄光笼罩中,看见了一座巍峨的鎏金宫殿。 她走过去,用尽全力推开那扇冰凉的朱漆门扉。 随着千回百转的一声吱呀,这座安静蛰伏着的庞然大物朝她缓缓张开了嘴巴。 一盏盏八角宫灯竖立两旁,琉璃罩中的昏暗烛火犹如千万只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殿外来客。 尽头上方坐着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人,他老迈颓靡,如同一座久失供奉的金像,光鲜的背后结满蛛网。 “……四鬼屠城,尸殍遍野,陛下啊,您不能再犹豫了!” “国师问卦从未出错,此次灾厄,唯有牺牲庆宁公主一人,方能救下整个大蜀!” 大臣们激昂陈辞,臃肿的身影氤氲在黑暗中。 殿顶梁木发出酸涩声响,它似乎已经开始腐烂颓败,并即将以摧枯拉朽之势,砸在一个无辜少女身上。 温若捷按捺住渐疾的心跳,在猎猎讨伐声中,表情从迷茫到镇定,像有一缕魂魄潜在自己意识深处,指引着,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庆宁愿意登上望仙台,平息鬼神之怒!” “但请父皇应允孩儿的一个小小请求。” 攻讦者如潮,而公主身后却只有一条孤寂却坚韧的影子。 “跟随庆宁的宫人们,皆才略出众,堪为栋梁!孩儿想在临行前,为她们谋个前程。” 垂暮的国主看向自己年轻的女儿,如夕晖见朝阳。 只要不这个位置跌落下去,摔得满地狼藉,那么答应这个无足轻重的请求又何妨? …… 城下伤兵残甲,哀鸿遍野。 望仙台上,公主身穿红蓝色翟服,与黑雾中的鬼对峙。 鬼的面孔影影绰绰,眼睛以下裹满绷带,无喜无怒,了无生机。 温若捷心惊胆寒,但身体却被钉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开口:“我知道,你想要得到我的魂魄。” 鬼影静静看着她,抬起手。 “我来之前,向国师讨要了一张碎魂符,只要我想,在你对我出手之前,我便可以让自己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鬼手顿住了。 “所以,我想同你做笔交易。” 许久后,一道喑哑冰冷的嗓音从黑雾中飘出:“什么交易。” 公主仰头:“请你放过我的子民,给我三十年时间。三十年后,我亲自将完整的魂魄献给你。” “区区数十年,对你来说不过弹指一瞬,不是吗?” 黑雾里的眼睛死死攫摄住眼前英勇无畏的年轻人,目光先是迷惑,尔后妥协。 “三十年后,望仙台见。” 罩在金殿城楼之上的黑云一点点消失,隐蔽了多日的阳光重返这片土地,城下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呐喊,而却有另一群人匐匍在地,泣不成声。 一个少年人跪在中间,哭道:“那些人从不怜惜公主性命,您又何必舍命相救!” 温若捷感觉自己的脸庞上划过一滴温热的泪水,她转身看向那个少年人,胸腔里满是柔和、欣慰。 “图南,到我身边来。” 侍令官图南擦干眼泪,踌躇来到公主身侧。 温若捷双手撑在城楼砖瓦上,视野从未如此广阔而清晰,她心底里那个声音说道:“我只是想弥补那些遗憾。” “母妃的遗憾,姑母的遗憾,表姐的遗憾。” “我想救的人,是她们。” 她张开双臂,嗓音从惘然到坚定:“是那些如我一般,渴望站上高处俯瞰风景的女人。” 古蜀辟雍年间,四鬼屠城,为害四方,庆宁公主于望仙台降鬼将,受万民拥戴。 次年国主薨逝,庆宁登基,改元“昭彰”,除旧弊,兴女学,赦天下。 即位三十年。 风卷云涌,十年一瞬。 庆宁留下一封禅位诏书,静静站在望仙台上。 她看向面前红衣紫绶的干练女人,轻轻拉过对方的手:“记得四十年前,你还在东市戏班子里,同几只剽悍狗儿抢馒头吃。” 图南哽咽低头:“臣舍不得陛下。” 庆宁温柔道:“我已多活了三十年。” 三十年间,她的眼尾间多了浅浅的沟壑,发丝里有了剪不尽的霜白。 庆宁摩挲着图南掌心的茧,抬头喃喃:“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云彩,抬手就能抓到,万程山水,也触目可及。” “小时候站在这里,我就会止不住地去想啊。” “想走得更高,看得更远……想要旧岁去,万象新,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图南从未见过这样熠熠生辉的神采,好似心脏也化作跳动的火苗,扑通、扑通,发出了跨越千年亦能听闻的声音。 那一刻,她亦抓住了天上云彩。 黑云悄无声息重新笼罩了整座高台。 庆宁带着满足的笑容,在红霞般耀目的衣摆曳影中,一跃坠入黑雾。 …… 温若捷再次醒来的时候,仍在那黑暗逼仄的棺椁里。 跳下高台的感觉无比真实,她几乎以为自己也要随着庆宁一同灰飞烟灭了——然而除了浑身湿淋淋的汗水,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梦。 “尹川?尹川?” 她推动身边的男演员,却见对方牙齿撞得咯咯响,浑身颤抖,大概是目睹了四鬼屠城的情形。 头顶棺盖被人轰隆隆地推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二人上方。 孟裁云挽起袖子,伸出手:“睡得怎么样,有头绪没?” 温若捷连忙借力翻身跳出来,落地时大腿一阵酸软,差点栽倒。 她哆嗦着拽着孟裁云的袖子站直,将入梦的场景简短讲述了一遍,又指了指眼前黑棺:“是图南,在庆宁死后,她在望仙台内,为自己准备了一副棺椁。” “她想在自己百年之后,继续陪在公主身边。” “我猜……她是对后人篡改了庆宁的故事有所不满,所以才……” 孟裁云沉吟片刻,先用御灵剪将缠在尹川身上的怨力剪去,尔后双手按在棺盖上,平地起风,袖袍鼓振,几度尝试后,她停下动作,发出“咦”的一声。 “奇怪了,既然知道了本源,阵心也应该显现出来才是。” 她捏着下巴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抓住棺盖边缘,猛地发力,袒露在外的小臂上,肌肉线条随着动作清晰浮现。 “起!”她大喝一声,徒手将沉甸如铁石的盖子掀翻在地。 黑漆漆的棺盖背面,赫然用鲜红色的血液,画着一道扭曲符箓。 温若捷脸色发白,捂住嘴感到后怕。 那符箓十分诡谲,云篆笔墨森然,只作头尾。 是赵家的“无字符”! ——能煽动怨力,吞噬灵力,是朱盟中人深恶厌绝的邪门禁品。 即便公主陵现下已是景区,但它本质仍为陵墓,孤魂野鬼也喜欢藏匿在这种地方,这张无字符一出,诡异的东西便可突破阴阳隔阂,缠上活人。 “果然和三死门脱不了干系……”她嘀咕。 赵氏一族效忠三死门的时间可以追溯到百余年前,渊源极为深重,然自从“无常鬼”赵祓死后,她的儿孙们逐渐不成气候,也没惹出啥大事。 这张符究竟是以前的残留,还是近来的异动? “啊!!” 远处,张淮等人的聚集地传来一声大叫。 孟裁云眼神一凝,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什么东西:“遭了!” 她早该想到,阵心并非只能在死物之上!那长脖鬼不停徘徊在望仙台附近,莫非……?! 李岚和张淮他们聚在小车旁边等待,本来没有任何异常,可远处某个重物落地的声响惊起后,一个东西从灌木中簌簌窜了出来。 正是那个失去头颅的长脖鬼! 李岚脸色发青,她抓着手上“香炉”,嘴里磕磕巴巴交叉念叨着“阿弥陀佛”和“上帝保佑”。 张淮硬着头皮安慰众人:“他脑袋被孟道长削了,应该看不见我们……” 说着,似是为了打脸他的话,那长脖鬼竟从脖颈断裂处疯狂涌出丝苗般的触须,很快地,重新编织出一张软塌塌的脸皮。 有人受不了这种视觉刺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长脖鬼从草丛里窸窸窣窣找出了之前的脑袋,把里面不堪入目的东西掏了出来,全部塞进了新的脑壳里。 张淮再也忍不住,和几个人一道扶着车门干呕起来。 可能比起几个毫无战斗能力的普通人,长脖鬼想要先拿到那口之前没吃上的断头饭。 他冲着李岚的方向俯下身,利齿间探出一条猩红色的,满是倒刺的扭曲舌头。 张淮呛着声大喊:“小李,快把香扔出去!” 李岚哽咽:“我、我的手动不了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银闪闪的拖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鬼舌头上,将其砸得入土三分。 龙竹惟恐那鬼又来抢饭,面无表情地接连补了好几下。 旁人呆住,麻木地看着这个常常失联的片场后勤像月兔捣药一般,砰砰砰将整只鬼粗暴地捶进地心。 然而,解决掉长脖鬼后,龙竹却脸色幽怨地来到李岚身边,直勾勾盯着燃得只有一丁点的香。 众人不解其意,以为那香有什么问题,面色逐渐凝重。 龙竹挠了挠脸颊:“你不是说只有一筒吗?” 李岚:“……欸??” 原来是在计较这个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望仙十一 陈松聆按粉丝发来的导航在树林里兜了一晚上的圈子。 在他以为要和这些鬼东西捉一辈子迷藏的时候,天边居然起了一层灰蒙蒙的亮光,将林子里那层黏稠不化的黑雾驱散了。 神色麻木的同事们一个个扑通倒下,陷入昏睡。 陈松聆握着手机靠在一棵树后滑坐下去。 紧绷的神经刚要逐次放松,手臂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双皮鞋,正僵硬立在自己身侧。 “我去!!” 他手脚并用一通乱爬从地上站起来,发现树后竟然站着个人! 恐怖的是,这人的嘴巴被红色乱线歪歪扭扭缝了大半,怪异瘆人到极点。 “什么鬼东西!”陈松聆不顾体面地骂了几句脏话,接连后退,后脑勺却撞在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上。 他顿时汗毛竖起,战战兢兢回头一看,果然是另一个被红线缝嘴的怪人! “救命啊啊啊啊!!!!” 前有狼后有虎,恶鬼环伺。 就在那皮鞋男迈着诡异扭曲的步伐朝他疾行而来时,角落老树忽然簌簌抖动起枝叶,猝不及防甩出一截藤蔓,裹住对方脚踝往后拖。 而陈松聆身后的怪人愣了一下,后退几步,那隐藏在植被中的枝条蛇一般纠缠而上,顷刻间将其裹挟,拖到树上倒吊起来。 “陈道友,好巧啊,”树后走出一个深青色道袍的青年,笑嘻嘻拍了拍衣袂灰尘,掏出一本书递过来:“正找你呢,给。” 陈松聆还没回过神,低头就看见了那本王女士摄影集之五十九元典藏版。 他依稀记得对方朋友圈标价是二百来着。 这么堂而皇之将原价印在封面上真的没有关系吗? “王兰兰!”林间薄雾中,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女音。 孟裁云从远处追来,目光从树上倒吊着的三死门听将上打了个回旋,又落回到王奉虚身上。 “哈哈,朱盟那个派来收拾烂摊子的人是你啊?” 王奉虚见是她,没好气地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说好带我发财,最后还不是靠我自己。” 孟裁云拿手肘捅了捅对方:“下回请你吃蜀都大饭店海鲜自助。” 王奉虚眼也不眨:“成交。” 这时候,张淮等人才陆续赶来,发现地上躺了一堆昏迷不醒的b组人员。 孟裁云先他一步说:“都没死,鬼上身的后遗症,睡个半天就好了。” 张淮松了口气,开始打救援电话,几个演员也主动帮忙,把地上的同事一个个从草里抬回摄制区。 “对了,还有两个大聪明呢?”孟裁云问:“没记错的话,一般是四个吧?” 王奉虚其实也纳闷儿:“应该不会跑太远……” 话音未落,目光在某个方向顿住了。 龙竹一手拎着一个听将的衣领子,正窸窸窣窣往这边拖过来。 骤然见了王奉虚,她还露出一个略微惊讶的表情:“是你啊,那个住一百块招待所的。” 众人纷纷侧目:“……” 王奉虚:“……” 孟裁云捂着肚子几欲捶地,笑得后背上的桃木剑和腰间的拂尘喀嚓喀嚓打架。 “一百块招待所哈哈哈哈——你还混那么惨啊!” 王奉虚扯了扯嘴角:“别仗着我打不过你,老孟还不知道你来这了吧。” 孟裁云的笑声戛然而止。 王奉虚举起手机电话簿界面,手指伸过去,贼兮兮地笑了一下:“忽然好想按下去——封口费三千。” 同一时间,孟裁云毫不犹豫地出声:“成交!” 龙竹看了看王奉虚,又看了看孟裁云:“你们认识?” 孟裁云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立刻热情洋溢地拿手臂勾住龙竹脖子:“我还说介绍一下新朋友呢,结果大家都认识。” 王奉虚见她动作如此放肆,头皮几欲炸开,秉持着几分稀薄的同道情谊,他隐晦地给好友使眼色。 孟裁云没懂:“你脸是抽筋了?” “大师,呵呵,好久不见,”王奉虚笑得谄媚,欲言又止:“我这朋友粗鲁无礼,上不得台面,你别见怪啊。” 龙竹却晃了晃手腕上一个沉香木珠镯子,咧嘴微笑:“你说小孟吗?她挺好的,还送我东西。” 她平时总有种“死了挺好,活着也行”的丧味,冷不丁这么一笑,却因面部肌肉的生疏而扭曲,显得更加鬼气森然。 王奉虚都有点不敢看她,目光只好落在手镯上,大为震撼:“就送了你一个长丰观景区九块九纪念品?” 孟裁云咳了几声:“那不是普通纪念品,是我爸走后门让白观主亲自开过光的,非等闲之物,穷鬼休得胡说。” 王奉虚咯咯咬着后槽牙。 早知道龙竹喜欢长丰观的香火,他怎么也得网购点香蜡来做人情了!被孟裁缝抢先一步,可恶至极。 就在几人闲聊的时候,陈松聆弱弱地从背后冒出来。 “那个……各位大师,后面是不是没事啦?” 王奉虚点点头:“破了阵,鬼自然也散了,你们照常工作,不影响。” 陈松聆一想到拍戏还得照常,而自己之前因为闹鬼而魂不守舍的表现,以后估计又会被黑子喷表情呆滞,小牌大耍。 如果他说被鬼上身了,粉丝会信吗? 他颇具希冀地望向龙竹:“大师,你可以来当我的助理吗?不用做任何事!我给你再配两个生活助理,工资按最高的给!” 龙竹:“没兴趣,我答应你太爷的已经做到了。” 生活助理……生活还需要助理? 那是什么,不太明白。 陈松聆备受打击,俨然一副新手保护期即将结束的颓废感。 所以龙竹只承诺了他太爷,保证他在有后之前不能死是吗? 他苦思冥想,肃然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如果他把结婚生子从人生清单里移除掉,不就大大拓宽了“有后之前”这段安全期! 对不起太爷,他只是太想活命了!…… 陈松聆又想到什么,问王奉虚:“道长,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外界都没消息吗?” “放心,有关部门会处理,”王奉虚故弄玄虚了一下:“至于其他人,受影响不深的会自己淡化记忆,睡一觉就不记得了,自我淡化不了的,可以寻求有关部门的帮助。” “也就是说,你想忘掉,他们会帮你,你想记得,就得签署一份保密协议。” 为了不引起公众恐慌,一般都会由异管局的专员负责处理。 陈松聆虽然恨不得将这几天的遭遇忘干净,但又怕自己把龙竹这根救命稻草也忘了,于是只得遗憾地叹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去和同事汇合。 龙竹蹲下身看着地上怪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王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开口:“听将。” 孟裁云耐心解释:“三死门里的东西,攻击力不怎么强,一般用来当信使和斥候。” “是啊,老爱偷窥人家隐私,可烦人了,”王奉虚俯身,拿草芥子戳听将嘴巴上的线头:“遇到了清理掉就完事。” 龙竹若有所思:“三死门……” 二人紧张看向龙竹:“你知道他们?” 龙竹:“没听说过。” 黑溜溜眼珠子里流露出一股清澈的求知欲。 因为对方和三死门并非同盟,王奉虚悄悄松了口气。 “三死门,其实也叫三喜门,传闻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大鋆朝,由‘老君’创立的。” 三喜门建立之初,也是个名门正派。 那位老君,乃玄门历史上,第一位被公认是“半只脚踏入仙界”的道士。常被后人编撰在一些神话玄学的故事里,已然无法辨明真假。 当然也有人认为她已经羽化成仙,关于此的说法很多,不胜枚举。 近百余年来,以赵家为首的一众门徒,行事越发猖狂肆意,他们肆意玩弄人心,利用人性的贪欲与其“做交易”,之后再以“讨债”的方式合理化地索要金钱或性命。 盖因三喜门中有四判官、四财神,四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四又通死,逐渐被现代人讽刺为“三死门”。 孟裁云补充:“还有‘四听将’,但这玩意儿并不只有四个,而是总会四个四个的出现。” “老君‘成仙’后,三死门就再也没有新的门主,”王奉虚装不经意撂出一句:“传言四判官是老君的四个徒弟,虽然没什么人见过他们,但为首的那个,据说……” 龙竹:“据说什么?” 王奉虚小心翼翼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试探性抛出几个字: “为首的那个,据说是魈。” “魈。” 龙竹轻轻重复了一下,她忽然看向自己的双手——手腕青筋浮现,正悄悄发出不可遏制的、激动难忍的颤抖。 她问面前二人:“很厉害吗?” 史载,世有九魈,分别对应着金木水火土风雷天地。 王奉虚愣了愣:“没人真正见过,但从古至今的史料里,也称其为‘仙’,所以,应该很厉害吧。” 龙竹沉默了。 身体里某个陷入沉寂的东西正死灰复燃。 太好了。 如果是魈的话,说不定……可以杀死她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子不语 @温若捷:最近因剧本还存在小问题,所以拍摄计划延迟,希望早日与庆宁公主见面,我为自己能饰演她而感到荣幸!~p.s.感谢粉丝们的关心,望仙台小分队一切都好!@张淮@尹川@姜贝@陈松聆@山岚 【山岚:被若姐艾特,我也是出息啦~改天去长丰观还愿~[偷笑]】 【唯爱我若姐:宝宝你没事就好,听说有个失踪网红尸体被山下村民找到,查了定位就在剧组旁边,我真的担心死了!】 【用户1211:希望剧组加强安全意识,别再遇到开机仪式那种事故。】 【小松鼠chen:中间和我哥自拍的那三个素人是谁啊?[疑问]】 温若捷发布的九宫格图片里,除了演员花絮和合影,还有一张陈松聆举着手机的自拍照。 陈松聆只露了个眼睛和鼻梁在照片下方,后面中间的人拄着个折叠拖把,仅露出的右眼下泛着青黑,了无生气地睨着镜头。 旁边黑白色长衫的坤道勾着她的脖子,笑容爽朗地比耶。 最左边是个短发道士,超绝不经意露出手机上的二维码。 后被好事网友扫出来,竟是一堆驱鬼除祟小广告。 好怪。 这条不会是什么软广吧? #望仙台剧组灵异事件#、#公主陵网红离奇身亡真相#、#剧组请道士做法#等词条被冲上热搜,但半小时后,又被神秘力量给一一撤了下来。 孟裁云拿着手机了然地扬起眉毛:“有关部门来活儿了。” 网络舆论方面,异管局也有专员负责维护,如果仍有知情人士恶意散播一些引起恐慌的内容,那么就会被“请去局里”吃几天免费早餐。 王奉虚在app后台看自己的兼职工资有没有到账。 他随口一问:“离下月庙会还早,这段时间你又干嘛去?” 孟裁云伸了个懒腰:“忙完这阵,跟我爸去趟沣城。” 剧组这边,本来林副导还坚持自己的无神论说,但此番后也重塑三观,甚至开始疑心自己家里不干净,非要孟裁云去帮忙祓除邪祟。 张淮更是夸张,自从知道是剧本引发的灾难,又拉着几人重新摆了祭祀法坛,信誓旦旦一定会还原历史真相,不让英灵寒心。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次法坛之后,果真出现了一个淡淡的身影,红衣紫绶,冲众人端手一礼,后随袅袅青烟飘散而去。 当然孟裁云也没告诉其他人,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那张引发怨力的无字符。 区区剧本就能引得鬼魂震怒的话,估计世上有一大半剧组已经丧命于此了。 王奉虚长叹一口气:“我要也能发笔横财该多好——上次那周总贼抠,尾款欠我仨月了。” “话说回来,”孟裁云把他拉过来,放低声音:“这次庙会演武会真你报名不?” 王奉虚斜眼看她:“这事你问我一个常年垫底的会不会不太礼貌。” 孟裁云假笑两声:“急了。” 半晌,两人心有灵犀地将目光转向一边的龙竹。 “要不你问问她去不去?” “要问你问,莫要害我。” “——剪刀石头布!” “我赢了。” “你作弊。” “别耍赖啊!” …… 龙竹则还在想昨天遇到的那个“听将”。 那时,孟裁云孤身前去打探,而龙竹则注意到几丈开外,有几双眼睛悄然接近了自己。 同之前在林中的“被注视感”不一样,这次的窥视中,散发出的恶意浓郁而强烈。 是她最讨厌的感觉。 于是想也没想,她径直往目光的源头飞掠而去。 一路上枯枝低垂、荆棘断裂,她行至之处,无物可挡。 就在她高举着拖把,眼看就要对着那罪魁祸首当头砸下时——那怪人竟然摇晃起头颅,从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组成了词句。 “……龙小姐,幸会。” “我是三喜门宋玉渠……”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兰港。 大厦森林中,某扇俯瞰众生的落地窗前,女人轻握高脚杯,摇晃的暗红酒液倒映在瞳孔中。 西装剪裁利落,衬得她肩线笔直,气场凛然。 她继续对着空气开口:“明星失踪案的事情,你有参与其中吧?” “我想,我这里有些东西,你应该会感兴趣。” “……这是我的名片,找个时间一起喝一杯。” 另一边,龙竹从听将手中接过一张金箔压制的精美卡片。 面前被红线缝合了一半的嘴巴仍在一张一合,仿佛是不小心搁浅在岸的鱼鳃,艰难翕动着,凑出了最后的告别词:“三喜门随时欢迎你。” 说罢,凌乱的红线好似有了生命,疯狂地蠕动缝合,将嘴巴所剩无几的空隙填满了。 龙竹一手拿着名片,一边瞥了眼听将挣扎时的惨状,顺手给了对方一个痛快。 兜里手机适时跳出新消息。 【新发招募:兰港银杏大厦一楼地面清洁,工资日结。】 - 距失踪网红罗正遇害的新闻已经过去了一周。 虽然警方将此定论为“擅闯未开发区域意外跌亡”,但罗正生前所参与的各大灵异探险群里,正轰轰烈烈散播着另一种说辞。 【鬼怪仙:罗正并非正常死亡,而是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事物!各位知道兰港的银杏大厦吗?】 【用户不存在:麦田区银杏大厦?前天路过,不说荒废很久了吗?中间几层居然还亮光,吓得老子狂踩油门。】 【鬼怪仙:中间4到14楼前两年租给一家公司了,但是你如果进去就会发现,他们电梯里是没有14楼的。】 【小乖不怪:我和朋友白天去过,真的没有14楼!但是在外面数第14层,是有人影的!】 【莫名其妙:会不会那其实是电梯里的15楼?很多地方会避开14这个数字。】 【小乖不怪:但是我数过他们有24层,电梯最高也只有24楼,如果只是避开数字的话,那也应该有25楼啊?少的那一层去哪了?】 【鬼怪仙:我以前和罗正一起播过一次银杏大厦,当时为了节目效果,我们分别单独坐电梯,但只有他到了14楼!】 【人生百苦:感觉有点恐怖了~】 【用户不存在:靠!搜了直播回放,主播中间黑屏过一次,回来就说自己到过14楼了,吓死个人!】 【小乖不怪:群友们有要去的吗?准备今晚直播,寻队友!】 孙杰在灵异探险群里喊了半天,终于一个id叫【萌萌爸爸】的联系上他。 其实【鬼怪仙】和【小乖不怪】都是他的号。 他之前的确和罗正合作过,但关于14楼的事情,只是双方约定一起做做效果而已。 罗正遭遇意外,他虽然惋惜,但也不忘抓一波流量。 如他所料,【小乖不怪】直播间已经逐渐突破了800人。 兰港市麦田区。 这里虽然是三环开外,但地势颇高,远远眺望过去,能将繁华市中心尽收眼底。 银杏大厦是十几年前的建筑风格,公司不晚上没人加班,整栋楼死气沉沉,只隐约看见有安全通道标识闪着绿光。 孙杰在大门外等到了【萌萌爸爸】,对方是个一米八的肌肉壮汉,胡子拉碴,还叼着个棒棒糖棍儿。 “家人们,到银杏大厦门口了啊,”孙杰举着自拍杆打招呼:“哎谢谢‘人生百苦’送的跑车!” 两人轻而易举跃过了大门栏杆,从门卫室外面的窗户攀进去,又从另一个窗户翻到大厦内部。 孙杰同对方寒暄:“哥们,怎么称呼啊?” 壮汉心不在焉地拍拍手上灰尘,环视四周:“阮蒙。” 忽然,他目光定在某处:“还有人?” 孙杰吓了一跳,果真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短发女生正在旁边来回拖地。 阮蒙走过去拍拍女生的肩膀:“你好,这么晚了还忙呢?” 女生闻言抬头,左边刘海罩了半张脸,右眼珠子黑沉沉的,情绪没什么起伏。 她直起身,掏出一张金箔名片,上面写着:三喜债务优化服务有限公司,行政总监,宋玉渠。 “这个人你认识吗?” 孙杰确认了对方是活人,这才凑过去:“我们不在这上班,都这个点了,你还不回家啊?” 龙竹:“这单做完,我还要去找人。” 她揣回名片,又埋头清扫起来。 直播间飘过一堆弹幕。 【为了赚钱蛮心酸的,来这种鬼地方做清洁,感觉非常作死……】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女生很阴森可怕吗?】 电梯“叮”地一声开门了,露出里边黑漆漆的厢板,上面布满了令人不安的挠痕。 龙竹也收起拖把,绞干水甩了甩,和两人一起走进电梯。 孙杰把摄像头凑近了电梯按钮:“家人们,你们看,真的没有14!那要怎么上去?” 龙竹看了看名片上的地址,略一沉吟,竟然走上去,同时按住了15楼和负1楼的按钮。 电梯厢猛地一抖,显示屏如宕机般闪过一串乱码,最后逐渐拼出了“14”的字样! 孙杰震惊地瞪大眼睛,他看见眼前女生咧开嘴,话音里隐有一丝得意。 “15-1=14,这个我学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鬼厦之一 14楼到了。 电梯间外,空洞洞的走廊上张贴着各种宣传标语,头顶白炽灯时不时闪烁着。 孙杰心里又是惊吓又是狂喜。 惊的是电梯竟然真的停到了14楼!喜的是,不论如何,刚刚的节目效果足够让直播间飞升。 【我不行了!15-1=14到底怎么想出来的!】 【这女的是请的演员吗?】 【虽然是剧本,不过还挺刺激的。】 孙杰还在和直播间越来越多的家人们互动,阮蒙则走到旁边,拿手机拍下了墙上装裱的一副守则。 【银杏大厦保安守则】 银杏大厦是一座环境优雅的办公大楼,为了确保您的工作顺利、安全,请仔细阅读并严格遵守以下规则。 【1.只有公司员工才能进出大厦,如果您看到没有佩戴员工证的人,请提醒他们离开。】 【2.工作时间为早上11点至下午7点,请务必守时。如果您在非工作时间内逗留,请确保有在主管室提交过加班申请,否则后果自负。】 【3.大厦14楼是不存在的,没有存在于14楼的公司,请切记。】 【4.请使用黑色的电梯上下班。黑色是安全的。如果您看到红色电梯,请不要进去。如果红色电梯里有人,请不要与之搭话。】 【5.如果您不慎进入了红色电梯,请保持冷静,不要按任何按钮,等电梯自动开门时,立即离开并报告主管。】 【6.大厦没有雇佣清洁专员,如果您看见了穿着保洁制服的人,他们可能是公司自己聘请的员工。请一定无视他们,也不要好奇他们在清扫什么。】 【7.如果发现同事违反以上任何一条规定,请及时去主管室汇报。请记住,主管室永远是您可以信赖的。】 孙杰常年网上冲浪,对规则类怪谈也略有耳闻,他第一反应是有谁开玩笑,故意贴上这种诡异的东西。 阮蒙嚼了嚼嘴里糖块,含混不清抱怨:“哎呀,麻烦了。” 走廊静悄悄的,右边是一家公司的玻璃大门,左边尽头有间“主管室”,旁边消防通道入口被上了锁。 孙杰用玩笑掩饰自己的不安:“都晚上10点了,照这么说,我们得去主管室申请加班咯。” 阮蒙摇了摇头:“不行,我们现在还没有任何身份。” “哈哈,阮哥,你也太入戏了,”孙杰笑得勉强,回头看手机:“家人们刷点礼物,主播舍命进去瞧瞧!” 一时间,跑车游艇琳琅满目,沉甸甸的金钱驱散了孙杰的不安,他正打算整点花活儿,就发现头顶灯光灭了几盏,一个面容模糊的人穿着黄色的保洁制服,缓缓开着清洁车从走廊那头过来。 但是,直播画面里却只有清洁车,根本没有上面的人! 孙杰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他条件反射躲到阮蒙身后,抖着手去按手机,却发现画面一直卡在模糊晃影上,但那个id叫【人生百苦】的网友仍坚持不懈地刷着跑车。 【人生百苦: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对方疯狂刷屏,将直播界面卡死。 孙杰怪叫一声扔掉了手机。 阮蒙的表情凝重起来,还未动作,却见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人一脚踩在车前踏面上,将其逼停。 龙竹目光热切地打量着清洁车:“能不能,借我坐一下?” 清洁工面容扭曲,转身从垃圾篓里捞出一根金属拖把,威胁般冲龙竹笑起来。 篓里腥臭黏腻,惹来无数蚊蝇盘旋。 龙竹对此毫无知觉,只惊讶道:“这个也给我吗?”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根,的确是有点破旧了。 阮蒙急忙出声:“小心!我们没有身份,主管暂时庇护不了咱们!” 话音刚落,清洁工猛地举起那根拖把,嘴角咧到了耳根子,眼看龙竹就要成为垃圾篓里四分五裂的新成员,孙杰不忍地闭上眼睛。 可下一秒,拖把砸下的地面空空如也,龙竹还好端端站着,脸色微沉:“那就是谈崩了。” 她倏地单手将清洁工整个拖下来,把对方脖子上的员工证攥在手里。 “你被开除了。” 她说完,把证戴到了自己身上。 阮蒙:“……” 清洁工短暂地懵圈了一下,随后看了一眼主管室的位置,开始惊恐后退。 龙竹迅速抓住对方手腕,表情不善:“我让你走了吗?” 清洁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求饶声,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默默将背后的高级折叠拖把递了过去。 龙竹这才满意地松手。 阮蒙惊疑不定地目睹了这一切,回过神后,龇牙咧嘴地忍着剧烈臭味,往垃圾篓里翻出几张尚且完好的员工证。 “给。”他扔了一张给孙杰。 孙杰已经吓懵了,他连滚带爬接过那张证件,匆忙戴上,选择了更为正常的阮蒙紧跟其后。 “哥,姐,这地方真有鬼啊!咱们咋出去呢?” 他叫苦不迭,极度后悔来了这趟直播。 阮蒙吐出嘴里的糖棍儿:“见机行事,别作死就行。” 他打开手机论坛,快速翻找几遍,并没找到这个暴力女人的资讯。 这次是接了【玄之又玄】的单子,去救困在14楼的雇主,这女人虽然古怪,但暂且是友非敌,阮蒙决定静观其变。 时至深夜,公司仍灯火通明。 前台女士着装规范,笑容标准,眼睛一眨不眨:“欢迎回家!” 随着感应门开启,高大壮汉和瘦削男主播先后走了进来。 而他们身后,跟着一辆座驾式清洁车,龙竹正堂而皇之握着方向盘,大摇大摆开进公司。 前台女士:“……” 笑容弧度僵硬了几分。 前台背景墙上嵌着一串金边大字:三喜债务优化服务有限公司。 孙杰扯了扯阮蒙袖子:“哥,这边墙上也有个守则!” 【三喜公司新员工入职须知】 【1.请保持自己工作环境的整洁,不要在工位上放置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2.公司是我家,业绩靠大家,我们鼓励员工加班,以体现对公司的忠诚和奉献。】 【3.上班时间为17:00--次日1:00,禁止迟到,允许早退。】 【4.每日例会请勿缺席,否则后果自负。】 【5.如果有同事累计加班超过12个小时,请帮忙注意其工位区域的清洁卫生,必要时,请联系清洁工处理。】 【6.红色是黑色,黑色是红色。电梯可以是任意一种颜色,请牢记这一点。】 【7.大厦14楼是存在的。如果有人提及14楼不存在,请无视他。14楼是我们公司的根基所在,任何质疑14楼存在的言论都是不可信的。】 【8.试用期为三天,期间您需要严格遵守所有规则,若有违反,会受到行政总监的严厉处罚。若您通过考核,总经理将亲自为您颁发正式员工的工牌。】 二人还在研究规则,龙竹已经把清洁车开到了前台边上:“行政总监在哪个办公室?我找她。” 前台女士仍然保持着露八颗牙齿的微笑:“您好!新入职的员工请先去人力资源部报道哦!” 龙竹:“太麻烦了,你直接让她来前台见我吧。” 前台女士:“……您好!新入职的员工请先去人力资源部报道哦!” 龙竹皱眉,语气逐渐不耐烦,浑身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森然气息。 她一字一顿:“我说,让她,来这里,见我。” 前台女士无懈可击的笑颜冻在脸上,嘴唇和眼部掉帧般抽动了几下,头颅绕360度飞快扭了一圈,尔后若无其事地恢复正常,声音依旧甜美悦耳。 “请您稍等哦!” …… 另一边的会议a厅内,几个新员工哆哆嗦嗦站在一起。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青年面色发白:“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怎么会惹上这种事情……平时同事也没提到过有14楼啊……” 戴眼镜的中年女人严厉地打断男青年的抱怨:“你忘了吗?在这里,14楼是存在的,如果你三番两次蔑视规则,下场会和刚刚那个蠢货一样。” 另一个女生本来控制住了情绪,听到这里,红肿的双眼又开始泛起泪光。 “如果我能劝住他,他就不会死了,呜呜……” 中年女人冷哼:“别哭了,那蠢货不死也得连累大家,例会马上要开始了,先过了这一关再哭吧!” 她的话虽然刺耳,却十分中肯。 他们几个都是同一批时间,因各种原因误入14楼的人,本以为混到正式员工的位置就可以顺利逃脱,不料女生的男友非要冲出去乘坐黑色电梯,结果可想而知。 “行政总监”每晚11点会来给新员工开会“培训”。 这个时候尤其不能掉以轻心,之前还有两人因为开会没有准备汇报ppt,死得异常惨烈。 墙壁上的时针走到了11的位置。 一团黑影靠近了磨砂玻璃,眼看就要推门而入。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那位“行政总监”的到来。 然而,黑影却莫名其妙顿住了。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它似乎带着点不情愿的气息,一点点后退,转身朝着前台的方向走去。 ……嗯?? 今天不开会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鬼厦之二 灯光遽然闪动起来,随着几根白炽灯管发出砰的爆裂声,有个庞然大物正缓缓向前台逼近。 “你……你把什么东西引过来了!” 孙杰心里骂着脏话,极力将自己缩在阮蒙身后。 阮蒙眯起眼睛,双手微微抬起,做出防备的姿势。 前台女士对此般诡异恍若未闻,依旧端着和蔼可亲的笑脸,注视着几位新员工。 龙竹抬头看向黑影——那是个身高接近两米的西服“男人”,他的身材极度臃肿,衣扣勉强地紧绷着,仿佛将什么不断蠕动的东西禁锢在了身体里,让人感到阴冷和恶心。 行政总监站在龙竹面前,歪头用黢黑的眼睛盯着她。 “你是谁。” 龙竹沉默了一下,很不友好地拍了两下前台桌面:“我找的是女总监。” 前台女士兀自微笑着,像临时终止掉的程序那样,失去反应。 行政总监却开口了:“跟我来。” 阮蒙警觉地上前一步:“别去,这东西怨力很高,和那个清洁工不是一个等级的。” 龙竹却从清洁车上跳下来,目光从阮蒙身上掠过:“没关系,我去那边看看。” 她拎着拖把就跟上了行政总监的脚步。 阮蒙见劝不动,只好带着孙杰先往另一边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报道。 行政总监带龙竹去的地方有点像大厂的办公区。 头顶是一排排刺眼的冷白光,白色工位密密麻麻排列着,只留下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 每个工位上几乎都有员工,他们神色麻木空洞地盯着屏幕,敲打着键盘。 晃眼一看,大家似乎正在准备汇报ppt。 但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些屏幕上闪烁跳动的图案和文字,根本就无法言说,是毫无意义、没有任何规律和逻辑的东西。 当这些东西短时间内大量刺激感官的时候,人们或许会与之建立一种扭曲的共感。 至少那个坐在第一排,戴着工牌的正式员工就是如此。 他魔怔地发出感慨:“我明白了,黑色就是红色,上班就是加班,春南秋冬,东夏西北,&¥%@……” 行政总监满意地点着头,身体里某种蠕动的东西蔓延到皮肤之下,时不时绷出刀削斧凿般的机械性线条。 他将手放在龙竹肩膀上,让她朝前面大投影屏看去。 上面闪过一行大字:今天,我以公司为荣,明天,公司以我为傲! 接着,重复的红黑色字体反复出现、放大、闪烁,密密麻麻的标语和无意义图片关联在一起,组成了巨大的漩涡,仿佛拥有将魂魄吸进去的力量。 龙竹的瞳孔随之绕成蚊香,看上去已经陷入了强大的暗示中。 行政总监那具随时可能倾塌的身体里发出满意的咕噜。 而下一秒,龙竹将眼一眨,整个人又恢复了正常。 她打开手机,里边响起欢快的电子音:“功德地图为您导航~!识别到活人0位,%&#人12位,存在巨大安全隐患,需要小德帮您报警吗?” 龙竹阴沉地看着他:“你骗我,这里根本没有我要找的人。” 行政总监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他一步一步后退,想要将自己淹没在身后没有灯光的黑暗中,但遭受蒙骗的龙竹却不肯放过他,一拖把戳进对方身体里,杠杆一样撬起来,在半空抡出一条弧线,狠狠砸向前方的大屏幕。 轰的一声,行政总监从屏幕上的“傲”字上穿了过去,布帛嗤地撕裂,脸皮也被剐蹭掉了,露出了真正的脑袋——一颗黑色的监控摄像头。 工位上的员工茫然注视着这一切。 但须臾,他们又如无事发生般,埋头继续工作。 穿西装的摄像头发出一阵故障的电流声,最后,一个火花闪爆出,信号灯完全熄灭。 当然,无人在意。 - 阮蒙和孙杰在会议a厅和其余人汇合了。 有来女儿公司探班的中年女人张姐,被男友忽悠来寻刺激的女大学生小鱼,以及在三喜公司干了一个月销售的阿哲。 “现在有两份规则。”阮蒙从衣兜摸出一根烟叼在口中,刚要拿打火机,踌躇几秒,又惺惺地收进烟盒,重新掏出个棒棒糖,撕起包装。 “字号、时间的书写、对14楼的定义都完全不同,可以推论出它们是对立的。” 孙杰赶忙问:“那哪份才是真的呢?” “规则当然都是真的,”阮蒙幽幽看他一眼:“如果你指的是,哪份规则对人类的保护更大,我倾向于第一份保安守则。” 如果说怨力的源头是14楼,这份银杏大厦保安守则字里字外都在帮助误入者远离危险,至少说,它没有主动坑害人类的意向,甚至还提供了“主管室”这样的庇护所。 反观入职须知,从第二条鼓励员工加班来看,就一定不是什么好货! ……哈哈,开玩笑的。 “如果我们没有选择进公司,或许大厦会通过某种方式给徘徊者们提供‘保安’的身份,只要遵循规则,就有机会逃出去。” 阮蒙思考:“但现在,我们成了新员工,只能先在公司的规则中活下来。” 张姐敏锐地发现阮蒙或许是有某类经验的人。 她将近两日自己捕捉到的线索和盘托出:“我们每天要按钟上的时间,戴上员工证,在工位从17点待到凌晨1点,加班可以获得上司赏识,在每晚11点的例会绝对安全度过,但是,一旦累计加班超过12个小时,大概率会死。” 小鱼想起之前的某些画面,打了个哆嗦:“脑袋会突然爆炸,会把工位弄脏,如果邻座同事不帮忙清扫,例会时会被总监‘批评’。” “至于电梯颜色,我们现在还没有搞懂,不敢轻易去搭乘电梯,”张姐叹了口气:“之前已经有人试过黑色了,结局……很惨。” 阿哲哭丧着脸,蹲在地上:“我太倒霉了,回来拿个客户文件,突然就到了这什么14楼。” 他耿耿于怀:“早知道这样,福利再好我也不来。” 提到福利,孙杰多了句嘴:“有啥福利啊?” 阿哲恍惚了一下,回忆起以前正常打工的时光,仿若隔世:“朝十一晚七,六险二金,带薪年假,过节费,还有每年出国团建。” 孙杰嫉妒地爆了句粗口。 阮蒙一愣:“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们正常上班时间,和大厦保安守则里是一样的?” 阿哲迷茫:“对啊。” 阮蒙望向墙壁上那只没有数字的时钟,起身走过去。 时钟被一枚钉子挂着,位置不高不矮,有点尴尬。在12点正上方不远处的墙面上,有一个小孔。 “有哪里不对,”阮蒙抬手摆弄那只摇摇欲坠的时钟:“公司所有地方都是这种无字钟?” 小鱼讷讷的:“是啊,电子设备在这里都会故障,窗外景色也是假的,只能依靠公司的钟来确认上班时间。” 阮蒙手指划过光滑的玻璃表面,停留在时钟6点正下方的边框上,那里打着一枚螺丝钉。 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逐渐成形。 “一个连入职须知都要鼓励加班的抠搜公司,24小时不熄灯,好像也没那么奇怪。” “但如果……是为了让人忽略掉时间呢?” 他扶着时钟的边框,以正上方的钉子为定点,整个往上转了180度。 6点下方的螺丝钉,正巧和墙面上方的孔洞吻合。 其他人先是错愕,接着便是恐惧。 “时钟被故意颠倒过,”张姐首先反应过来,她语速极快地梳理信息:“11点是5点,7点是1点!保安守则提醒了我们,但我们还是被误导了!” 阿哲和孙杰没反应过来:“那会怎么样?” 张姐拧起眉头:“你们都上过班吧,例会一般都是什么时候?” 两人懵懂回复:“早上?” “早上,准确来说,上班之前,”阮蒙屈指敲了敲摆正后的时钟:“所以其实例会不是每晚11点,而是——入职须知里的5点。” 张姐脸色发白:“我们一直自以为遵守时间,避免加班,可我们这两天,每天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加了4个小时的班,怪不得规则说,不能迟到,但可以早退。” 他们把下班时间当做上班时间度过了,而真正的一部分的“上班时间”,他们将其当做下班时间“早退”了! 公司在引诱他们加班!也许再过一天,他们就可能“猝死”在工位上。 “怎么办!张姐……”小鱼崩溃地捂住嘴:“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阮蒙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么缺德的鬼地方,也不知道雇主还活着没。 “一定不能再超出上班时间,先把今天混过去,我们从长计议。” 张姐面色凝重地点头:“我们三个是加班累积到了8小时的人,接下来会很容易被它洗脑,你们两个,时刻监督我们,如果发现异常,一定要尽快采取措施。” 话音落,大门剧烈震动起来。 走廊灯光频闪,一股几乎凝为实质的恶意席卷了整间会议厅。 “……行政总监请假……我来给新人……做入职培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鬼厦之三 进门的是个穿红西装的女人。 新员工们落座,手边分别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孙杰首次参加例会,他缓缓挪动座椅,期望离阮蒙近点儿。 刚要动作,红西装霎时将头颅180度扭转,瞪视着孙杰,声音尖锐刺耳:“开会的时候,不要有小动作!” 孙杰差点叫出声,还好理智回笼,双手捂嘴,把尖叫憋了回去。 再看对面张姐等人,俨然已熟稔地眼观鼻,鼻观心,麻木盯着面前电脑屏幕,一个多余的姿势都没有。 “今天的培训项目是,”红西装咧起嘴:“阅读理解。” 她从台上下来,尖锥般的高跟在地面留下细小的坑洞,手腕纤细扭曲,指甲很长,可以很轻易掏出某人心脏。 “首先,我们来概括文章主旨,”她陶醉在自己的工作中,眉飞色舞地布置任务,表情激动:“出错的话,嘿嘿……” 每个人的电脑上,出现了和投影屏一样的文字内容: 【总经理是一束光,守护着公司含苞待放的梦想,我们都要像他一样,以加班为荣,以乱丢垃圾为耻,抛开多余的顾虑,要当英雄,不要当狗熊!加油!加油!加油!!】 这些文字爬满了显示屏界面,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重复又重复,让人看得意识恍惚。 红西装在张姐身后停下,满怀期待地将手按在对方肩膀:“你来。” 张姐身体一僵,肩膀仿佛失去知觉,只知道一股凉意从脚底心直达脑门,然而这样也未能使得大脑变得清醒,也许是“加班”太久,恍惚中,她对这些文字竟然生出一丝认同感。 “总经理是光……我们要加班,抛开顾虑……”她心底似有个声音在啸叫,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张姐,”旁边小鱼叫了她一声,勉强微笑着:“领导问话,你得抬头说。” 张姐猛然惊醒。 要不是这一打岔,她都快把眼珠子贴屏幕上了。 她冲小鱼露出个感谢的眼神,起身重新复述一遍。 这一次,那股难以言喻的认同感随潮水般褪去,她的内心已经筑起了警戒线。 红西装找不到错处,恶狠狠剜了小鱼一眼。 小鱼脸色煞白地低下头。 “你来。” 红西装又走到阮蒙身边,冷冰冰开口。 阮蒙则注视着远方起立,不含感情地棒读:“总经理是光!我们是总经理的狗!公司如果没了总经理,就像dc没了超级英雄!公司如果没了我们,就像垃圾桶里没了垃圾!” 红西装:“……” 虽然这个人没有被扰乱认知,但发言简直太过舔狗,以至于她一时间找不到任何纠错的切入点。 红西装一肚子气,准备拿软柿子孙杰开刀。 “你!” 孙杰一个哆嗦,本来也想学前两人那样站起来吹彩虹屁,但这回红西装也变聪明了,血红的嘴角往上勾。 “坐着说。” 孙杰如坐针毡:“总、总经理是我们的光,我们、我们……” 汗水不停从额头冒出来,他战战兢兢地眯眼看电脑,似乎这样能减少一点画面冲击,然而才看了两行字,眼前就开始红一阵黑一阵。 “我们要热爱加班,报答公司的栽培……” 眼看孙杰的语句越发连贯,人却越来越恍惚。 红西装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手舞足蹈地做出鼓励,使得眼前人像猎物一样坠入蛛网。 “砰!” 会议厅大门被人踹开了。 众人惊诧望去,一个来势汹汹的短发女人正在门口,拿审视的目光打量红西装。 “前台说女总监在这里。” 龙竹半信半疑:“你姓宋?” 红西装刚要变脸,忽然克制住,阴森森挤出笑容:“呵呵,既然是新人,那么就由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答对了,我就告诉你。” 龙竹皱眉看向投影屏,上面写着:请概括本文主旨。 随后,一堆精神污染文字铺天盖地袭来,比之前大屏幕的过犹不及。 还没等红西装结束幸灾乐祸,一转眼,龙竹已经出现在了讲台边! 她不客气地拖过讲台电脑,食指不停敲击删除键。 最后,剩下的文字变成: 【总经理是公司多余的垃圾。 他像狗一样含苞待放。 我们都以他为耻。】 其余人:“……” 红西装一愣,继而尖叫起来。 她的脸上除了愤怒,更多的却是害怕——和之前的清洁工一样,是出于对“犯错”的恐惧。 她怒不可遏地膨胀起来,剪裁得体的西装发出嗤嗤撕裂声,衣襟中瞬间探出十几双扭曲手臂,一齐刺向龙竹。 龙竹扯下投影网线,快速将红西装的所有肢体缠起来,像裹陀螺那样。 她威胁问道:“你们总经理在哪?找不到姓宋的,我就找它。” 红西装遽然颤动,反抗未果。半晌后,她的手臂忽然发黑融化,从袖管里滴落,最后整件衣服都干瘪下去,掉在那堆黑色烂泥上。 阮蒙跑过去确认情况:“宁愿自杀也不肯惹怒‘总经理’,啧啧。” 没见过龙竹的另外三人则被眼前画面吓坏,阿哲更是惊得乱跳:“她、她又是谁啊?!” 孙杰心有余悸:“她也是新员工。” “你骗人!她身上明明戴着保洁的工牌!” “算了,和你们说不清楚……” 阮蒙看向龙竹:“你要去找总经理,可能没那么容易。”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员工证:“公司架构森严,我们连正式员工都不是,规则肯定不会让我们提前见到它。” 如果把14楼比喻成一个阵,那么阵心大概率在总经理身上。 要破解阵心,除了先成为正式员工,别无他法。 龙竹若有所思:“那人力资源部部长可以见到总经理吗?” “部长?”阮蒙都愣了一下:“应该行吧,但办入职的时候都没见到它。” 龙竹这才蹲下身,取出一枚陷在红西装淤泥里的“人力资源部部长”工牌,从容戴在自己身上。 众人大为震撼。 这个女人…… 她自己给自己升职了。 新上任的人资部部长提着拖把扬长而去。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阮蒙挠了挠头,叹着气从兜里掏出个线盒。 他看向红西装融了一地的烂泥,勉强拿脚尖刨出几根还有形状的肢体。 忍着腥味蹲下,阮蒙骂骂咧咧开始穿针引线:“天天就为赚几个臭钱,容易么我。” 他的动作看似粗糙敷衍,却速度极快,隐有残影。 正是尸匠一脉的“针线活”。 半晌,在其余人惊惧的目光中,被重新缝合拼凑的“红西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阮蒙甩甩手,咬着糖棍含糊开口:“去你的办公室,拿五个正式工牌给我。” - 青城山中有座隐于松柏的青城观。 道观袇房后,有小半亩垦过的田,专门从中围出了一片作兰圃。 王奉虚拿臂绳扎着袖子,从水桶里捞出葫芦瓢,舀水往姹紫嫣红处洒去。 这档口,身后传来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厉喝: “王奉虚!你拿我宝贝当狗尾巴草在浇呢啊?!” 不见如何动作,几栽垂兰间凭空走出一个白发坤道。 来者发髻高挽,一身水田衣,身形清瘦,因上了年纪有些佝偻,但步伐却稳健有力。 王奉虚讪笑:“王女士,今天没去摄影协会看展啊?” 王素卿自鼻腔里重重哼一声,垂首乜眼,痛心疾首:“这株太虚宵露跟了我五十年,比你还大一辈,浇水前先润润土壤,是不是又忘了?” “怎么会,”王奉虚煞有介事:“我都把她当祖宗侍奉呢,我这名儿都是因她取的不是。” 王素卿不语,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一挑。那几滴虚浮在泥土中的水凝成一缕,轻盈往她掌中汇聚而去。 末了,她将袖一挥。 王奉虚熟门熟路往后一个鹞子翻身,几枚水刃簌簌劈在身后树干上,他回头看了,悬着的心还未放下,手中葫芦瓢就“喀嚓”裂成两半。 “师母,都百来岁的人了,别和徒弟较真儿啊!”王奉虚流下豆大的冷汗:“我水平你知道的,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素卿不轻不重笑两声:“你小子连王天福都打不过,死了还想请我给你收尸,做梦。” 王奉虚心虚:“话也不能这么说,小福子专精火法,我又是木,他天克我。” 王素卿看他诡辩,索性又扬起手。 王奉虚条件反射地抬臂作挡,孰料半晌后,王素卿落下的拳头变成脑瓜崩,轻轻弹在他额头上。 “臭小子。” “师母,”王奉虚摸摸额头,忽然开口:“你见过魈吗?” 气氛沉默片刻。 “没见过,”王素卿重新背过双手,似陷入某段旧忆般,长长出了口气:“但在很久之前,有只魈,帮我的师兄杀过一个人。” “那魈究竟是什么?”王奉虚有点紧张地追问。 “是什么?”王素卿重复了一遍,轻笑:“大概魈也会想问,人类是个什么。” “既然曾经有魈帮助过师伯,”王奉虚喃喃:“那是不是证明,他们不完全是敌人啊?” 王素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浇花时漏下的水珠,也许喂饱了几条青虫,也许溺死了几只蚂蚁,你在乎过吗?” “你不会在乎,就像魈也不会在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鬼厦之四 第20章 鬼厦之四 一行人跟着阮蒙来到人力资源部办公室。 因为刚才那事,孙杰心惊胆战问:“阮、阮哥,你是、是什么天师一类的人吗?” “那可当不起,”阮蒙嘬了口棒棒糖:“我就一尸匠,混口饭吃。” 孙杰咽了口唾沫:“你能让尸体活过来啊?” 阮蒙推开办公室门,见里边没有其他人,稍微松了口气。 这才回头:“活不成了,这世上人死了就是死了,我也只能让它们再蹦跶几下。” 办公室四处堆叠着文件,角落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杂物箱,里边是一些新制的工牌证件。 初入公司最先到的就是这里。 但当时大家都担惊受怕的,也就没细致打量这个地方。 “红西装”的尸体还保留着一点残存的记忆,她摇晃走向角落,把那只杂物箱拖出来,从中掏出五个银闪闪的工牌,递到阮蒙面前。 张姐眼尖,看见箱子底部还有一些布满锈迹的旧工牌。她随即想到什么,有些激动地扯过杂物箱,在里面翻找起来。 半晌,她握着其中一枚站起来,差点打个趔趄:“这、这是我女儿的工牌!” “她的工牌为什么在这里!”她失态地扑向红西装:“你们把她怎么了?!” 阮蒙伸臂从背后箍住对方:“姐,先冷静冷静——你们几个,去门口守着,别让其他东西听见。” 女人脸上满是绝望和悔意,她很聪明,遇事从来也很冷静,正因如此,她才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女儿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张姐像是一头掉入陷阱的母狮子,她徒劳地挥舞着爪牙,明白自己此刻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是后悔,在前天早上出门之前和女儿大吵了一架。 要是时间能重来就好了。 她一定会紧紧拥抱住对方,然后告诉女儿,无论如何,她都爱她。 “张姐,你看看这个吧。” 小鱼从杂物箱里掏出一沓纸,从里边找到了姓名和旧工牌一致的那张。 这是一张员工合约解除表,上面详细记录了此员工违反的行政条例——她在工位上放置了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旁边配图显示,这位员工只是忘记将一个小相框收起来。 里面是一张很普通的母女合影。 张姐无声地落下一行泪水,几乎要将这张纸揉进胸腔。 …… 规则上来看,电梯应该是唯一出去的通道。 阮蒙有着特殊能力,理所当然成为队伍的主心骨。 当然,那个奇怪的女人不算。 为了避免被规则玩死,阮蒙让其他人先去电梯间等候,自己则先去正式员工办公区逛一圈,或许还能把雇主捞出来。 时间的误导已被纠正,他们特意挑选了正确的下班时间走出公司,前台女士仍然热情洋溢地微笑着,并没有阻拦。 走廊上明明铺满了白炽灯管,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那层阴冷潮湿的气息。 小鱼紧紧挽着张姐手臂:“等会如果电梯门开了,我们先别走吧,等阮哥来,听他的。” 其余人也都附和点头。 电梯从24楼一路缓缓地下降。 人们惶惶不安、心绪起伏。 逃生的希望就在前方,黎明前夜总是最为焦灼难耐的。 这两天他们没人敢睡觉,就算是在安全区域休息,也只假寐两三小时。 阿哲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愣愣地瞪着电梯门:“阮哥说了,规则虽然会坑人,但一般来说,不会制造劣质的谎言,所以黑色电梯的安全性,一定高于红色电梯。” 从目前情况来看,银杏大厦保安守则在一开始就警示人类远离公司,是一个较为“善意”的存在。 “小鱼男友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当时是新员工,并不是公司正式员工。” 张姐会意,低头思忖:“只有大厦规则提到了黑电梯安全,所以要利用这条规则离开,首先需要成为它能保护的身份。” 孙杰费力融入二人的讨论:“所以说,我们现在搭乘黑色电梯就可以下去了?真这么简单?” 小鱼有些不安:“还是等阮哥来了再说吧,我们别自己行动。” “他去了正式员工区,”阿哲猛地扭头看向她,目光恶狠狠的:“你觉得那些正式员工们,为什么逃不出去?” 孙杰两边都觉得有道理:“难道那里有危险?靠!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不想的,”阿哲汗涔涔低下头:“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或许有办法出来,但是我们不能等下去了,我是普通人,我只想活命!” 张姐将唇抿成了一条线,镜片后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叮!” 争执间,眼前的电梯开门了。 在各种含着期待、担忧、恐惧、犹豫的杂乱注视中,一片红光赫然展开,里面挤满了面容模糊的“同事”,中间还勉强留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大家都僵在原地,阿哲离电梯最近,甚至开始腿软。 里面的东西发出含混不清的交流声,它们指着面前的几个人示意,还有位置,再上来一个人。 孙杰根本不敢看,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别……交……流……” 红色电梯一直停在原地。 它们说,还差一个人,上来。 上来。 阿哲却摇摇晃晃往后退,经过小鱼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竟癫狂地将对方扯过来,往电梯厢门里一推! 小鱼根本没料到会遭遇这种事,刹那间,她心头涌上绝望,下意识抓紧了挽住张姐的手,但很快,她又松开了。 就在进入厢门的瞬间,张姐却做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抢先走了进去,反将小鱼推出来。 小鱼意识到什么后,电梯门已经吱吱嘎嘎地关闭。 “张姐!!”她惊叫出声,试图阻挡电梯关门,却被孙杰拦住。 她无力地跪在地上,喃喃:“我把她害了……” 电梯关闭的那个瞬间,其实张姐冲小鱼笑了一下。 大概,她也并不是全然舍己为人,只是下意识觉得这条路,可以通往女儿身边。 孙杰扶着小鱼:“这哪是你的错啊。” 他早觉得那销售男不是个好东西,谁家好人天天穿西装。 阿哲眼眶深陷着,他蹲在旁边不停揪自己的头发。 嘴里喃喃:“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有错吗?!我没错!” 他很好地安抚了自己的愧疚感,缓缓站起身,再次按动电梯下行键。 这时,走廊灯光再次闪烁,另一边,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悄然蔓延开来。 “吱呀”—— 尽头“主管室”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这个中年男人捂着件墨绿色军大衣,似乎有些畏寒,他皱眉朝众人走来:“刚刚谁在打闹?走廊禁止喧嚣。” 阿哲眼睛一亮:“是主管!主管是值得信赖的,主管是值得信赖的!” 他跑过去想抓住这一线生机:“我是公司员工,请您带我出去!” 主管长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没有诡异的笑,没有多出来的手臂,正常地不能再正常。 他冷着脸扫了一眼阿哲:“跟我来吧。” 说着,他掏出腰间钥匙串,打开了消防楼梯的门,自顾自往里走,阿哲面色狂喜,迫不及待跟了进去。 小鱼抹去脸上泪痕,讶异和孙杰对视。 “我们也要去吗?” 阮蒙还没出现。 或许和阿哲推测的一样,正式员工区有非常恐怖的东西,让阮蒙这个内行人也脱不开身,遑论顾及到他们俩。 错过了这次逃生出口,就又要在公司“上班”一天,他们的状态迟早会异常的! 两人于是相互搀扶往楼梯间走去。 忽然,小鱼想到了什么,她顿住脚,抬头看向那个“主管室”的牌子。 “等等,我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疑惑道:“我们现在是‘下班时间’,按道理来说,主管应该提醒我们,先去主管室申请加班啊?” 孙杰一个刹步,明显也想到此处。 主管突然折返,脸贴在门缝处:“你们不一起吗?” 违和感实在太过强烈,孙杰和小鱼只觉得毛骨悚然,开始疯狂后撤。 回逃的过程中,小鱼再次看向墙上的保安守则—— “我知道了!”她尖叫:“规则自始至终只说了‘主管室’是值得信赖的,根本没有提到里面的人!” 孙杰汗流浃背:“我们先入为主了!”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 眼看主管沉下脸色,捂着军大衣朝他们走来,一个穿着黄色保洁制服的清洁工从不知哪里钻出,扑上去拖住主管的脚踝。 清洁工脖子上有明显的线迹,应该是被人揍掉脑袋后缝上的。 阮蒙还扛着一人,在电梯间焦急大吼:“快过来!不是让你们别乱走吗!” 孙杰和小鱼终于看见曙光,他们奋力跑过去,恰巧电梯“叮”地一声开门,阮蒙猿臂一拽,将两人拖进了厢门之中。 孙杰呼哧呼哧弯腰喘粗气,还没直起身,却听见旁边小鱼抖成筛糠的声音。 “阮哥……这个电梯,怎么是红色的呀?” 孙杰呼吸凝滞住了。 他忽然在想一个问题。 从正式员工区出来的阮蒙,还是之前那个阮蒙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鬼厦之五 密闭无光的消防楼梯仿佛有下不完的台阶。 阿哲在前,主管在后,两人步伐哒哒作响,在空旷的螺旋阶梯中发出数道回音。 默数到下了第十四层的时候,阿哲抬起头,发现面前依然是幽深的黑暗,一望无际。 但他不敢回头。 因为主管已经离他很近了。 近得,可以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 “好冷啊。” 忽然,有个细小的声音响起来。 “好冷啊,我要睡着了。” 阿哲身体一僵,紧咬后槽牙,后背发毛地继续前行。 他知道,这些细小的声音来自身后的主管,但——绝对不是从对方口中传出来的。 但是人类除了嘴巴,还有其他能说话的器官吗? 很明显没有。 “好冷啊。” 身后的一只手,搭在了阿哲的肩膀。 阿哲整个人颤抖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压抑着恐惧,缓缓侧过身。 主管就站在离自己一臂的位置,一只手紧掩着军大衣。 “好冷啊。”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一次,阿哲听得无比清晰。 这个声音就来自…… 主管一点点,松开紧捂衣领的手。 大衣没有扣起来,露出了里边的样子——几颗冰块一样堆叠起来的灰败头颅,挣扎着,嘴里吐出肉眼可见的白雾。 “你也觉得冷吗?” 其中一个头颅,狠狠将唇角扬起,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哲。 “没关系,大家挨在一起就不冷了。” …… 14楼静悄悄的。 主管室的房间门大大敞开,装修风格十分复古:墨绿色腰线墙壁,水磨石地砖,矮脚衣柜,木头单人小床,碎花被子,老式铁皮热水瓶。 门外,军大衣一步一顿地走回来。 他“砰”地反手摔上门,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快步朝衣柜上的穿衣镜走去。 镜子里,他的脸上是某种餍足的神色,身体膨胀了一大圈,原因正是大衣里面,又多了一个淬满雪渣子的头颅。 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新造型,头顶却不和谐地传来一道笑声。 “嘿嘿。” 军大衣翻着昏黄的眼珠往上瞧。 一个短发女人姿势不羁地蹲在旁边柜顶上,脚边横着条拖把。 她正笑着,漆黑瞳孔里某种疯狂的情绪正汹涌翻腾。 “总经理,找你好久。” 军大衣眯起眼睛,神色晦暗不定。 “一进来就觉得,这里有股令人松懈的感觉,”龙竹环顾四周,喃喃自语:“你没办法在这里动手吧,怪不得‘主管室’是值得信赖的。” 军大衣冷冷看着她。 龙竹话锋一转:“姓宋的总监在哪里?” 对方仍然没有回答,只是隐约朝门的方向挪动。 龙竹慢慢抓起拖把:“那就是,又谈崩了。” …… 轰隆! 失速的电梯遽然坠地,厢门费了老大劲儿被人从里边掰开,浓烟四散,几个人呛声从中逃出来。 小鱼跑几步后腿软趴倒在地,四周黯淡无光,仿佛又是另一间诡异地狱。 她崩溃地哭出声,可忽然,一双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 回过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身后。 “张姐?!”小鱼不可置信地喊出声,末了,百感交集:“难道……我们都死了?” 张姐叹了口气,疲惫地将她扶起来:“傻姑娘,我们都逃出来了。” 小鱼茫然四顾,这才发现此处正是银杏大厦一楼大厅。 阮蒙也在旁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孙杰绝处逢生,哪怕此行损失了一个水果手机,也乐得猴子似的跳起来大叫。 女生嘴角一撇,立刻又红了眼,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中年女人。 张姐笑着摇头,不停安抚她:“好了、好了。” “哥!咱们怎么逃出来的?”孙杰激动地满面红光,一拳捶在阮蒙胸口上:“我咋记得我们电梯不是黑色?” 阮蒙摸摸胸口,无奈地瞪他一眼:“其实我也是后面才发现这件事。” 当时,他去了正式员工办公区捞人,那里本来有一块特别大的显示屏,会无间断播放加深认知错误的画面与声音,好在破了个大洞,洗脑程度断崖式下跌。 但他仔细辨认就会发现,屏幕上,正常人所能理解的部分图片里,关于“红色”与“黑色”一直在反复调换。 比如黑色朝阳,红色夜空…… “所以,你们一直在潜移默化改变着对黑与红的认知,当时的电梯,在我看来是黑色,但对于灵力低微的你们来说,就是红色的。” 所以,电梯可以是【任何颜色】。 小鱼恍然:“原来是这样……” 孙杰忽然探头看向阮蒙身后:“哥,这就是你要带出去的人?他不会死了吧?” 阮蒙烦躁地抠了抠脑门:“死得不能再死了。” 说起这个他就来气,活着的尾款可比这高三十倍。但唯一庆幸的是品相还算完整,不用缝这缝那的。 他掏出个打火机,喀嚓一声,在那尸体面前擦出火苗,转瞬间,对方漆黑凹陷的两个眼眶里便殷殷亮起绿光,恍若两只鬼火灯笼。 “走吧,落叶归根了。” 话音刚落,那面色青灰的尸体就自个儿爬了起来,站军姿似的笔挺,跟着阮蒙踢正步往外走。 “你们呢?”他回头问其他人:“我认识个做心理疏导的机构,需要的话,报我名字打七折。” 其实不去也成,反正等他在APP上报后,异管局也会寻访当事人。 孙杰被这么一提醒,才开始惋惜他那刚买不久的手机:“还想回去剪片子,都忘了手机没了,唉。” 一秒不到,又振作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会吃个火锅奖励自己。” 张姐推了推眼镜:“我在兰港新区做律师,各位也算生死之交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联系我。” “我看不如大家晚上一块儿去吃火锅吧?” “好啊!阮哥你来不?” “你们去吧,哥这还一尸体呢,不方便。” 主要怕串味儿。 走出银杏大厦后,阮蒙低下头,看了看手里那根偷偷捡回的旧拖把。 他捣腾了两下,嘀咕:“不会是啥法器吧?瞧着挺厉害。” 算了,搞不懂。 回头找个冤大头卖了,呵呵。 …… 高踞云端的落地窗将兰港夜色一网打尽。 乌金陶瓷长桌上酒瓶林立,瓶身微醺的反光与窗外霓虹纠缠迷离。 女人靠在真皮椅背上,手里拿着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她大概三四十的年纪,留着落肩直发,刘海随性地往后抓,露出光洁前额和上挑的眉峰,嘴角倨傲地撇着,掐出一道极有辨识度的法令纹。 “14楼的阵心毁了,”她倾身,手肘支在桌面,将那枚照片随意丢开:“叫人去收拾收拾,顺便找财务申请点修缮费。” “好。” 窗边有个极浅的鬼影,隐约看出是个穿白衬衫的男青年,而从他脖子上的符印来看,很明显,他是宋玉渠的役鬼。 鬼青年说:“从之前听将采集回的消息看,明知道14楼困不住‘她’,为什么还要浪费一张无字符,不可惜吗?” 宋玉渠笑了笑:“眼见才能为实,14楼的阵我早就腻了,毁就毁了吧。” “无字符是赵家的东西,”鬼青年低低叹了口气:“别和他们明面上过不去。” “赵辛算什么东西,没他妈一半胆量,”宋玉渠神色桀骜,交叉十指置于桌面,目光泛着冷意:“四判官不在,三喜门我说了算。” “就知道你会这样,”鬼青年嘀咕:“还好我早有准备。” 他提前在朱盟论坛发了帖,引人接单进入14楼,这样最迟明早,异管局就会来人打扫,到时候把锅推给有关部门,料想赵家也不会拿这个说事。 宋玉渠勾唇:“有你真好。” 鬼青年:“少来。” 紧闭的双扇门骤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破开,强劲低压使得旁边一排酒柜应声栽倒,发出令人揪心的碎裂声。 名贵的酒液混淆为一滩琥珀色液体,尖锐的玻璃渣子则点缀其中。 龙竹站在中间,目光熠熠地盯着宋玉渠。 “龙小姐,欢迎来三喜门做客,”宋玉渠缓缓站起身,风度翩翩冲她抬起一只手:“希望这个楼层没有太难找。” 龙竹首先看向桌上的铭牌:行政总监,宋玉渠。 这次可算找对了! 她走过去,直奔主题:“四判官在哪?” 孟裁云曾说过,三死门真正的底牌是那四只大鬼,而“魈”,就在他们其中之一。 宋玉渠挑眉,不疾不徐开口:“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邀请你过来。” 半晌,她投降似的叹了口气,指尖摁着那枚照片推过去:“看看,是不是很眼熟?” 旧照中站着两对夫妇,一方旗袍长衫,一方西装长裤,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氛围,在这黑白画面里沉默碰撞着。 而旗袍女人的旁边,有一个瘦弱干枯的女孩,她似乎没有合照的概念,在闪光的瞬间,她还漫不经心往旁边瞧,故而只留下一张侧脸。 照片背后有一段龙飞凤舞的褪色墨字。 【陈荣清、张艳芳,白怀瑾、宋祯,摄于1922年南下。】 第22章 宋玉渠 龙竹拿到照片时,表情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和怀念,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叙述某件事:“啊,你是宋祯的后人。” “我是宋祯胞弟,宋潜的后人。” 宋玉渠点了一支烟,拿银质水果签扎着当烟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烟味淡不可闻。 “听说,你答应了陈荣清一件事。” “我算过这对夫妻的面相,福薄命短,四代绝后。” “当然,以你的能力,修改区区一个普通人的命盘,不在话下。但是,他们值得你这样做吗?” 龙竹放下照片:“我不懂你想说什么。” 宋玉渠笑了,语出惊人:“别管陈家人死活了,来跟我干吧!” 一边还在优雅斟茶的鬼青年猝不及防咳嗽起来。 “陈荣清和妻子张艳芳,1922年因北方饥荒,南下寻亲,途中捡到一个女孩,认作养女,不知是何缘故,他们对这养女的态度敬如神明。” “我刚刚一见到你,就知道,照片上这个女孩,陈荣清所谓的‘养女’,就是你,或者说,是你的上一具身体。” “但事实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陈荣清在那之前,做的是昧良心的人贩生意,他们对经手的每一件‘货物’,都称作‘养子养女’。” 宋玉渠把一个文件夹推过去,里边是各种泛黄的老旧报纸与笔记,随便一份曝露于世,都可能让如今煊赫的陈家摔个鼻青脸肿。 “他们对你有善,只因为背后有利,他们宁愿去鹤城白手起家,也要金盆洗手,将之前的不堪抹掉,只是因为,他们嗅到了更大的机遇。” 宋玉渠把烟头狠狠掐掉:“他们只是利用你,你明白吗?他们许你的好处,我可以开三倍,三喜门不会亏待你。” 龙竹看也不看,就把那文件夹推回去:“搞了半天,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啊。” 那鬼青年愣住:“你知道?你这样强大的鬼,怎么可能甘心被普通人算计……?” “忘了,”龙竹费力思索了一下:“反正这算是我欠陈家的。” 至于陈荣清和张艳芳是什么样的人,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从不在意。 宋玉渠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从刚刚的剑拔弩张,到松懈着窝进椅背里。 她没精打采抬抬手:“真可惜,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认死理的鬼,这样说不定我还能成功挖墙脚。” 龙竹没有丝毫犹豫:“如果你告诉我判官在哪儿,我也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那还真是不太巧了。” 宋玉渠侧过头:“方青,开门。” 鬼青年点头:“得令。” 他伸手一挥,屋门边线忽然闪过绿光。 此时宋玉渠再上前拉开门把手,出现的竟不是来时的公司走廊,而是一个幽暗潮湿的石窟。 石窟空旷幽深,地面镶嵌着巨大的阴阳太极图,正位悬挂着一幅对联,斗大的墨字歪扭似狗爬。 上联:红债白债都是死债。 下联:见怪不怪三喜临门。 横批:寿喜财。 宋玉渠领着龙竹走进去,指着中间的“天地人和”说:“我们自己人的地方,四判官行踪不定,估计也有百多年没来这里了。” “天地人和”是镶嵌在一块石板上的四副长牌,每副牌上各有红黑点数若干,从最末流数起,依次叫作:和五,人七,地八,天九。 也正是四判官的名字。 宋玉渠暗自打量龙竹的表情,像是猜到什么,她问:“你要找的判官是天九?为什么?” 龙竹注视着最上面那张牌,表情认真:“我想见到他们口中的‘魈’。” 宋玉渠见鬼一样盯她许久,突然间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 许久,她才止住笑声:“龙小姐,我不知道需不需要提醒一下你。” “你以为我费这么大劲儿,只是为了招徕一只普通厉鬼?” “我宋玉渠从不会看走眼,你自己,就是一只魈。” …… 应知微在一家餐馆里写作业,那只蓝黑色收音机就放在旁边。 手机震动了一下,APP右上角多了几个红点。 【道听途说】里又更新了几条热帖。 【银杏大厦14楼被异管局介入!有没有知道内幕的道友?】 【三喜债务优化到底是个什么公司,和三死门是否有关系?】 【818小乖不怪直播间中断前出现的神秘女人![截图]】 应知微随便点进最上面那个。 【守护我方水晶:银杏大厦14楼之前有个冷链运输公司出过事,员工意外死亡,领导不想负责,后被受害者家属锁在冷冻车里冻死了,那之后大厦就运势走低,没什么人去租……好早之前的事了,没想到会演变成阵。】 【不想开学:啊?那为什么之前异管局没发现有阵?】 【变有钱:笨啊,三死门地盘有个阵也太正常了。】 【岁月静好:确实,无字符也能催发‘阵’的出现,无常鬼还在的时候,拿它当黄豆洒,也不知道现在拔除了多少。】 “无常鬼”赵祓乃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恶名远播的一介魔头。 她酷爱玩弄人心,搅得当时玄门乌烟瘴气,又发明出“无字符”这种鬼玩意儿,能激发怨力,收集起来,为她所用。 好在此魔头四五十年前就被灵玄道人孟不咎所杀,朱盟无不拍手称快。 这些故事小时候听爸妈讲过。 想到这里,应知微有点感伤。 那时候,玄门有“王孟应宋”四大家的说法,后面出了些事,又有了如今白家的兴起,应家逐渐气焰低迷。 应家老太爷一心寄托在小辈身上,但应家二伯阴奉阳违,对大房孤女明面上照顾妥当,暗地里却只偏心自家儿子。 就连役鬼、炼器等家传术法,应知微都是偷偷从父母留的笔记里学。 【萌萌爸爸:那个女人确实不简单,不像普通的鬼。】 应知微回神,放大截图后,嘴角轻抽。 果然……这种毫不意外的感觉。 【我自愿打工:可能只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女鬼姐姐吧,说不定阵就是她捣毁的呢^^】 【莫谗言:我赞同楼上。】 【变有钱:我赞同楼上。】 收音机自己开了,传出一道间杂着电流底噪的声音:“姐?” 应知微猛地坐直,鬼鬼祟祟往旁边看了看,这才小声说:“说话注意点,这里人多。” “那我小声点,”收音机音量按钮自动旋转了三分之一:“你暑假不回家呀?” 应知微哼了声:“回去看那傻缺堂哥眼色吗?我才不想回去。” 收音机叹气:“我要是还在你身边就好了。” 应知微往铁皮壳子上一捶:“什么傻话,你这不就在我身边吗?好了,我准备摆摊赚点零花钱。” 收音机茫然:“咋赚呀,二伯又不肯介绍雇主给你。” 这家店位于槐花街,旁边有花鸟市场和地摊胡同,每天人群熙熙攘攘,又吵又闹。 对角挂着个小电视,老板杨凤春正看得出神,那个经常光顾的女学生来搭话了。 对方将一枚折成小三角的纸片塞到她手里。 “老板,我常在店里写作业,影响你做生意了,这个送你,”应知微笑得很甜:“我看你店里供神龛,后门又经常放生米碗,可能是信这个的?” “但其实你家用的香已经是上品了,还经常放生米碗的话,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如果遇到什么,你把这个在碗里烧了,保个平安。” 杨凤春露出个古怪表情。 虽说她做生意的,平日里也爱供个财神像,也喜欢过年过节烧点纸钱给孤魂野鬼,但本质来说,都是为了求个善缘,并不像某些人那样对鬼神深信不疑。 如果这话是从一白胡子算命老头那听来,她大概还会因为刻板印象为此买单。 但对方却是个斯斯文文的学生妹,她就开始疑心,是不是某种传销骗钱的套路。 “哎呀,谢谢你啊妹妹,”杨凤春笑得有点尴尬:“我其实不怎么信这些。” 应知微也看出了对方的警惕,将辟邪符直接压在柜台票据单上:“老板放心,不收钱,我准备去公园那摆个地摊,如果好用,多介绍点客户给我呗。” 杨凤春了然,当即也不戳破:“你们现在年轻人居然还懂这些,行,放着吧。” 应知微看出对方只是敷衍,不过也无所谓,打完招呼,拎上收音机就离开了。 她从前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有本事,就算不依靠应家,依然能养活自己。 但现在逐渐发现,没有前辈的推介与背书,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仅凭自己的能耐,短时间根本无法接触到理想的客户群体,没准儿还会被当骗子对待。 杨凤春望着对方走远的背影,半晌回过神,耸耸肩继续看起电视。 现在的年轻学生啊,估计电视剧小说看多了,满口神啊鬼啊的,学校也真应该加强科学教育,看把好好一孩子荼毒成什么样了! 她并没有发现,厨房后门静悄悄地自己打开了,四周并无一人。 而才拖过的白瓷砖地面上,缓缓蔓延出一串黑脚印…… 第23章 算卦摊 兰港的金天购物中心一直以奢侈高端闻名,普通人就连进去逛一圈,都要鼓足勇气承受阶层落差带来的巨大冲击。 而那辆灰扑扑的银色夏利N3却没什么顾忌,大摇大摆停在一堆豪车中间。 穿旧校服的短发女人双手揣兜,拿脚跟一踹关了车门,朝商场走去。 一边走,龙竹一边想着宋玉渠说的话。 其实,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久到她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也忘记了。 但她始终记得一件事,那是很久之前,她从某个人口中得到的答案。 ——只有死亡,可以让她回到“家”。 于是她数千年如一日地寻找能杀死自己的存在,即便,她也逐渐忘记了“家”是什么。 可如果自己也是九魈之一的话,天九会有方法杀死她吗? 正神游天外,手机突然的震动打断了龙竹的思绪。 是一条并夕夕的弹窗广告。 【猜您喜欢:长丰观线上文创店免费送香蜡纸烛!快邀亲朋好友助力线下领取吧!】 长丰观? 龙竹霎时想到了什么,神色蠢蠢欲动。 门口的迎宾小伙看了看对方车上漆着的“全能家政”,欲言又止。 虽然这里是有钱人消费的地方,但毕竟不是私人会所,商场也不会蠢到放一块穷人禁止入内的牌子来败坏自己形象,作为商场迎宾,他自然得对每一位客人提供一视同仁的服务。 “欢迎光临,女士!”他热情地问候。 龙竹前脚才迈进去,忽然收起手机,侧头问:“卖衣服的在哪?” 最近这身旧校服不是开了线就是染上洗不掉的颜色,她准备买几件新的放车里,下次就可以换一件扔一件。 迎宾伸手往旁边指去:“女士,这一层都是服装区,只是……” 话音未落,龙竹就直奔所指而去,迎宾愣了半晌,这才补充完:“……价格会比较高昂。” 某国际奢侈品店内,两个老客户正在讨论当季新款,余光猝不及防捕捉到龙竹的身影,彼此对视间,露出了几分隐晦的轻蔑。 店里销售涵养良好地上前搭话,亲切地推荐了两三款相对便宜的外套和上衣,哪怕价格牌上依旧缀着数不清的零。 龙竹挑剔地看了一眼面料,皱眉:“沾了血会很难清理吧。” 销售一愣,很快高情商地反应过来:“您是说沾了液体不好清洗吗?我们模特身上这款是防水面料的,不过是当季新品,可能会有一些超出预算呢。” 龙竹对假人身上那件深灰色外套点点头:“那就这个吧。” 销售有些错愕,但很快被意外之喜的激动情绪冲散,她轻声细语问:“好的女士,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呢?” 龙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先买个七八件。” 卡是陈富军给的,据说什么都能买,但龙竹还是更喜欢用钱币,因为她老记不住密码。 柜台边上两个老客户闻声露出诧异表情。 谁买衣服同款式买复数的啊?今天什么日子,暴发户出来炸街了? 销售被接连的“好消息”砸得发懵,她晕乎乎开口:“女、女士,我们这件是限量的,本店目前只有五件,而且有一件已经被预约定下了。” 龙竹啧了一声:“四件也行。” 她又指着旁边展柜上的“编织袋”,喜爱之色溢于言表:“再拿四五个这个,看起来很能装。” 感觉比后备箱还能装。 结结实实的很有安全感。 这款编织袋当然不是普通的蛇皮口袋,只是品牌为了营销噱头搞出来的吸睛产品,五位数的醒目标价,使其目标客户一跃成为“人傻钱多”的代名词。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或许这又是某个短视频博主,为了流量而打造的剧本时,“滴滴”一声响起,POS机证明这笔交易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甚至走的时候,龙竹还惋惜嘀咕:“这么大个店,衣服居然只有四件。” 店员:“……”想解释,又无从开口。 龙竹直接拆开编织袋,把衣服毫不怜惜地塞进去,拎出了外出务工一般的朴实风姿。 呆滞的店员这才惊慌失措地跳起来追上去。 “女士!我们有专人帮您把东西送到贵府上!” “等等!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吧,女士!” …… 花鸟市场对街紧邻绿湖公园,地方小,设施也老旧,但胜在景好,近来地摊集市流行,逛完还能在湖边树下坐一坐,惬意又悠闲。 应知微看到有星座塔罗的摊位,也有写着“梅花易数”、“紫微斗数”之类的摊子,店主看起来也都不是玄门中人。 她依样画葫芦,第二天就向集市主办方交了摊位费,当晚七点半开市时,简陋的小摊就已经支起来了。 她将几只折成三角的灵符放在盒子里,分门别类注解名称,共有辟邪符、挡灾符、招财符和清心符四种。 【一符护身,一卦解惑,价格实惠,欢迎来聊】 其实他们方士一般只和各种鬼打交道,像求签问卦、命理卜算,应知微也不怎么精通。 不过至少比那些江湖骗子来得靠谱。 招牌寂寞地挂了许久,行人匆匆来往,偶尔好奇地瞥几眼,问几句,却只是笑了笑,坐半天一单生意也没有。 应知微和桌上收音机都发出了一声微弱叹息。 过了好一阵,两个年轻女生手挽手路过,其中一个往应知微的招牌看去。 “老板,怎么没有桃花符呀?”两只毛茸茸的脑袋凑到摊前研究起来。 应知微坐直,话音亲切地开口:“姻缘符的效用时长太短,用不好会变成烂桃花,你们还在读书吧,不如试试清心符,有助于凝神静气,提升学业。” 女生嘟起嘴:“我成绩也就那样了,老板,那祛痘符有吗?” 另一个点头:“还有不痛经符、驱蚊符、近视恢复符,之前去太清宫旅游,人家文创店就有卖。” 太清宫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下海了?? 应知微流汗:“啊这,暂时没有。” 女生们失望:“啊——那我们还是去隔壁测塔罗吧。” “好啊,我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谈上帅的……” 应知微极力挽回:“呃——人都是慕强的,如果你成为一个优秀的人那么优秀的追求者也许就会不请自来!” 其中一个女生停下来,眨眨眼睛:“她说的也挺有道理的。” 闲扯几句后,她扫码买了一枚三十元的清心符。 应知微含泪听着微信到账的提示声,心想,今晚估计摊位费都赚不回来。 她索性白送对方一枚挡灾符,就当讨个开张大吉的彩头了。 不一会儿,一个留长发的男人在摊位前坐下来,他推了下眼镜,望着应知微,语气满含刁难:“小妹妹,你这算卦,排的什么盘,用的什么卦?奇门?太乙?紫微?” 应知微只笑眯眯摸出三枚铜钱:“您算什么?” 来者实属不善,这人分明就是在集市另一头摆摊算命的“同行”。 男人轻蔑抬头:“你算算,半个小时后,我会去哪儿。” “啊这,”应知微挠挠头:“这还要算吗?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呗。” 旁边有几个围观路人笑出声。 男人微恼:“寻方辨位,这么入门的东西你都算不来?” 应知微解释:“的确简单,但你问的是精确时间,这就不是寻方辨位而是预知推演了,恕我才疏学浅,暂且答不上来。” 男人嘲笑:“没有能力,还在这里摆摊,小妹妹,还是回去读书吧!” 应知微好奇:“我观阁下也并非能人异士,莫非你掐指一算,能算出我邻居他爸在家吃了几个饺子?” 这人是不是小说看多了?算卦也是一种推演,就连朱盟如今四大宫观的观主,也没法指头一捻就跟看电视一样,事无巨细地获知于心吧? 男人见她言语挑衅,冷笑一声:“我可算得出,你年纪轻轻命宫带煞,等会儿就有祸事上门咯。” 应知微见对方明明毫无灵力,却搁这儿诅咒她,也是冷下脸色,把铜钱收回龟甲中,没好气开口:“那我也免费给你提个醒,你半小时后大概率会有血光之灾,挡灾符一个一百,概不议价。” 男人拔高声音:“瞧瞧啊,坐地起价!” 他余光一瞥,见某个身影正急匆匆寻来,心下一喜。 他常年在这摆摊,早就注意到了应知微。 方才又见有人着急忙慌打听一个卖护身符的女学生,他便笃定对方一定是受了蒙骗来找麻烦,故而提前一步找来,想利用此事显摆自己的断事如神。 毕竟一个小女孩懂什么命理八卦? 话音落,那急匆匆的身影就扑了过来。 应知微抬头看去,表情错愕:“——老板?” 杨凤春呜咽一声抓住应知微的手,仿佛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师啊!终于找到你啦!” 不经意间,她强壮有力的腰胯将碍事的男人撞到一边。 男人懵了,轻飘飘趔趄几步,摔了个仰倒——磕破手肘,出血了。 ……嗯?? 第24章 鱼祸之一 起初杨凤春并不拿应知微给的纸片当一回事。 然而昨天,因为店里事情没忙完,她索性就在阁楼上将就一晚,凌晨起夜的时候,她却发现后门大敞,几个黢黑的影子匍匐在财神爷神龛边上,咕嘟咕嘟抢蜡油吃。 其中一只缓缓回头,干瘪的眼窟窿里溢满餍足之色。 她吓得捂住嘴,腿脚发软,冷汗淋漓间,想到那枚被随手扔在小票堆里的三角纸片。 事态紧急,杨凤春顾不得其他,直接跑向柜台,把小票堆一股脑儿用打火机点了,黑烟腾起,竟真将那几只大胆的饿死鬼驱了出去。 想到这里,杨凤春激动不已,拉住应知微的手:“大师,我之前有眼无珠啊!” 应知微尴尬笑笑,看着逐渐围过来的路人,心想:感觉自己反而更像骗子了呢。 来找茬的男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还想再争执个来回,但完全不是杨凤春的对手,一番炮轰后,惺惺地夹着尾巴逃了。 “说起这个,”杨凤春想到正事:“我女儿有个室友失踪了,两天没消息,大师,你看能算不?” 应知微沉吟片刻:“有女生照片么?不同时间的,越多越好。” “手机里有,”杨凤春翻找出和女儿的聊天内容:“刚好她们让我帮忙印寻人启事,这存着呢。” 图片上扎着低马尾的女大学生名叫褚英,单眼皮,内敛文静,在沣城念大学。 前两天,褚英给室友发消息说被星探邀去录歌,结果当晚便没了消息,直到第二天依旧联系不上,老师和同学才去报案。 “这孩子平时懂事得很,造孽唷,”杨凤春长吁短叹:“肯定遇上骗子了!” 桌面上的收音机忍不住压低声音,绿色屏幕悄悄亮了一下:“姐,把‘画中仙’叫出来?” 应知微怕杨凤春吓到,一巴掌拍在铁壳上,按了关机。 方士的役鬼数和修为有关,像应知微这样灵力较为稚嫩的,只收过三只。 “画中仙”是其中之一,没啥攻击力,只要有图片,就可以用它来卜个方位或吉凶,上次帮龙竹找人,也是叫的它。 役鬼归根结底仍是鬼怪,一枚画轴悄然浮现,刹那间,周遭空气都冷上几分。 有一只干枯的手从画布里脱出,依附上应知微的右手,带着她在白纸上缓缓勾出墨线。 在杨凤春的角度,则是应知微突然神色严肃地抬手,一笔一捺画出个图案来。 一个简笔小人跃然纸面。 诡异的是,小人长了个鱼脑袋,鼓眼睛,张着嘴,仿佛正拼命索取氧气。 应知微也犯了难:“人鱼?鱼人?” 这和褚英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她有些歉意地放下画纸:“抱歉,我能力浅薄,不如我先找其他人问问,有消息再联系你。” 杨凤春有些失望,但还是接连道了谢。 对方走后,应知微才掏出手机,进论坛把简笔画拍下来发帖。 等待回复途中,她无聊点进【奇货可居】,一个奇怪的商品正挂在首页,主图竟然只是一根旧拖把,但分类竟然选的“法器”。 【品名:伏魔扁叉】 【描述:有降服邪祟的奇妙力量,出自某神秘高人】 【售价:9999论坛币】 评论褒贬不一。 【芒种:?】 【不想开学:看起来打人很疼的样子。】 【变有钱:给你个烧火棍打人一样疼。】 【玄灵子:大道至简,大音希声,若能驱邪除祟,便是上等法器,诸位不必拘泥外形。】 【绝代男巫:那楼上你买不?】 【玄灵子:不买。】 【莫谗言:这有点意思,我要了。】 【玄灵子:?】 【芒种:细看确实不同寻常。】 【绝代男巫:??】 嗯…… 难评。 回到自己帖子,里面多了两三条回复。 【小白不吃花椰菜:我查了大数据,人应该还在沣城,48小时后还没消息的话,来异管局备个案吧~】 【莫谗言:正好要去沣城,替楼主留意留意。】 【萌萌爸爸:第一次看到比我女儿的画还诡异的简笔图。】 微信适时也弹出一条消息。 【AAA全能家政龙姐:“你知道沣城在哪吗?”】 又是沣城。 应知微肃然,正以为对方也遇上什么麻烦事,结果对面发来一条链接。 【好友邀您助力线下免费领取长丰观香蜡纸烛!】 【AAA全能家政龙姐:“帮我砍一刀,嘿嘿。”】 应知微:“……” …… 沣城,鹿驳山,鱼尾村。 林野漆黑,高耸虬结的树木宛如鬼怪,在山风中发出沙哑的狞笑。 褚英如无头苍蝇一般在林中逃遁,裙角被树枝和荆棘剐蹭得凌乱不堪,鞋头也全是污泥。 但她不敢停下,因为迟一秒,她或许就得永远留在这大山里。 前天,她被“星探”哄骗到这个从未听说过的鱼尾村。 群山环绕,地处天堑,通信闭塞,落后蒙昧……这一切让褚英感到无尽的恐惧。 身后响起三两声吆喝,似乎是有人追上来了。 褚英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小心翼翼藏身到小径之中,忽然,抬头发现前面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影纤长,穿青色长褂子,背着一副红漆长杆的三弦,像个说相声的。 吵闹声近,褚英不再犹豫,惊慌跑过去求助:“请问你知道往哪儿能到大路上么?有拐子在追我!” 那男青年回过头,面容清秀,脸色苍白,双眼狭长上挑,看上去像是笑眯了眼。 他缓缓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褚英大喜,还待要说句谢,却借着淡淡月光,看见他嘴里的一口黑齿,笑起来时,便恍若一只倒悬的漆黑月牙。 实在太过诡异! 求生欲使她不敢再耽搁,慌不择路逃走,而幸亏那人指的方向并无陷阱,两分钟后,她来到了国道上。 褚英泪眼婆娑地沿着柏油路跑下去,可这穷山僻壤,半夜甚少有车路过。 她不死心,又往下逃了数里,拐过弯,山势遮挡错落间,她瞧见隔壁山头顶上有座巍峨煊赫的宫观,出于对本地景点的了解,她眼睛一亮。 ——是长丰观! 确定好方位,便少了几分恐惧。 褚英抹抹眼睛,忽觉地面震动,抬头一看,远处一辆大卡车正闪着强光,飞驰在岔道上。 “救命!救命!”她像是找到救星,不顾危险地挥舞手臂,往道路中间跑。 卡车司机是个经验老道的师傅,这趟国道他已经跑过七八次,算得上驾轻就熟。所以当副驾请假后,他还是瞒着上面偷偷出了车,想多挣点是点。 可天有不测风云,今晚上还真就遇上了怪事! 在岔道上开得好好的,突然路中间出现一个穿裙子的女人,重点是,在强光车灯的照耀下,他分明瞧见,那女人竟长着个鱼脑袋! 司机骇然,虽说跑远途的同行里,常有些神神鬼鬼的说法,但他从没遇到过,只觉得是疲劳驾驶出现的幻觉。 可他确信自己现下神志清醒,视力良好,况且人头鱼头根本就是两样东西,怎么可能看混淆呢?! 情急之下,他猛打方向,车身已有歪斜趋势,他心头一沉,怔怔想着,这回估计要交代在这了。 然而——车头只是擦碰到几处山壁,奇迹般刹停下来,连个火星子都没起。 得救了? 司机经验丰富,深知刚刚自己那两下操作,百分百会翻车起火的,怎么会…… 他突然想到什么,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杂物,在那些过路费小票和烟盒残渣中,找到了一枚护身符——这是女儿昨晚塞给自己的“挡灾符”,说是买东西送的,他囫囵收下,也没当回事。 但此时,这挡灾符已然化成黑灰。 司机瞪大眼睛,顿时毛骨悚然。 怀着大难不死的庆幸,他打开车门跳下来,想看看刚那拦路的女人究竟是人是鬼,但一番搜寻无果,这道路前后空旷,再没有第二人影子。 司机挠挠头,又爬回到驾驶座上,惊疑不定开车离开。 一旁,褚英的一颗心却重重地沉下去。 为什么对方没有看见自己?! 手机也没信号,难道真的要沿着国道走回去? 她浑浑噩噩地迈开步子,下一秒,却被人抓住手腕。 身后默默出现了几个拿着农具的村民,他们高大魁梧,每个人都用看猎物的阴沉眼神盯着褚英。 褚英挣脱不开对方的桎梏,大叫着救命,但山林偏僻,回应她的,只有荒山野岭中,寥寥几声野狐的仰天啸鸣。 为首那个男人吊眼尖嘴,长相刻薄。 他笑得令人悚然:“你被卖给我当老婆了,跑不掉的。” 褚英心中更加绝望,她冷不丁回想起自己的故乡,那里也是这样一个偏远荒芜的村落。 原以为已经可以彻底摆脱那片落后愚昧的黄沙地,可是……只差一点啊,难道她拼尽全力也没办法在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 褚英瑟缩求饶,可她的伏低做小却令男人更加气焰嚣张,竟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木棍,朝褚英的双腿挥去…… 第25章 鱼祸之二 沣城,鹿驳山上的长丰观一如既往香火鼎盛。 此观解签灵验,风景宜人,乃是不可多得的避世桃源,洞天福地。 然而,这里同时也是朱盟的核心会晤处,每年芒种前后,由异管局局长牵头,将四观三姓两宗一派的魁首齐聚于此,共商大计。 话虽如此,其实每年来回讨论的东西都差不离。 比如,要不要打压三死门朋党,如何提携锻炼后辈,新发现的资源该怎么分,某些邪术是否要禁止,以及将犯禁修士逐出道门等等。 今年倒是有点不同。 三清殿后的客堂中,主座上穿行政夹克的男人,正是异管局局长,白景则。 旁人纷纷落座,有身着法衣的道门高功,有头戴银冠的巫蛊师,有持钵的头陀,也有作现代打扮的修士。 白景则神色泰然,悠闲吹了吹保温杯里的茶叶,直到余光瞥见一人进门,才郑重起身,恭敬将来者引到右手边落座。 此人正是青城观观主,灵素道人王素卿。 她年纪最长,八九十年前,便与师兄灵玄道人孟不咎一道名噪四方,只要她还活着,玄门便有一根定海神针。 方士应家的老太爷拄着拐杖,像个干瘪浑浊的老蟾蜍,腮角一鼓一鼓地开口:“白局长,阮家小子说的那事,你怎么看。” 白景则看了看左手边的空位:“三太爷,还是等人齐了再说。” 应三太爷古怪地哼了句:“去岁开会,白观主也不在,估计这次也不会来了。” 他语气阴阳:“半道出家便是如此,不知礼数。” 这话损的是白家人,当然也把白景则带进去了。 他皱了皱眉,并不接话。 身形魁梧的头陀站起身,嗓音发自丹田,铿锵有力,有如暮鼓晨钟:“几百年都不见‘魈’的影子,依洒家看,那些个典籍不足为据,世间怎可能有这种不死不灭的大鬼。” 对面的巫蛊师却不赞同:“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和尚倒会胡诌——万事没有绝对,我支持三太爷说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太清宫孟承荫推了推鼻梁上的窄边眼镜:“此举太过激进,还需多加商议。” 另一边,同样身为“四大观”之一,妙玄祠的宋观主却表示:“即便不是‘魈’,也该尽早除去,以免祸害人间。” 头陀笑得桌面震动:“宋观主自家亲戚都祸害多少次人间了,没记错的话,洒家师弟就折在三死门姓宋的手上。” 宋观主面色铁青:“贫道早同他们那房划清界限,你如此污蔑,实在不可理喻!” 众人劝的劝,拱火的拱火,看戏的看戏,一时间,客堂哄闹不止。 白景则揉着眉心,正要肃清秩序,门外突然传来动静。 随着轱辘压过地面青砖的转动声,一个宽肩阔背,身形高大的道童推着辆木轮椅出现在门边。 轮椅上坐着个白袍黑发的青年,眉眼清隽,气质冷然,袍角盖住脚背,双手置于膝上,握着一枝还带露水的荷花。 “观里才开的水芙蓉,赠诸位去去肝火。” 白鹤也意有所指,随手将荷花交给道童,对方姿势木讷地接过,将之插在一旁的琉璃樽中。 这么一来,大家也都看见了那魁梧道童的正脸——乃是木头做的,五官是拿毛笔蘸墨随便画的“丁老头”。 众人见怪不怪,却罕见地乖觉几分,没再吵闹下去。 “白观主,怎么这回有空来陪我们唠嗑,”银冠苗裙的巫蛊师笑起来:“观主可曾见过那只神秘女鬼?” “没有,”白鹤也面不改色:“腿脚不好,出不了远门。” 众人目光默然扫过他的双脚,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各自转移了视线。 旁边一直置身事外的王素卿放下茶盏:“孤魂野鬼罢了,倒不至于斩草除根。” 她的话犹如一锤定音,白景则心中有了计较,清了清嗓子:“那此鬼之事,容后再说。” 应三太爷纵使心有不忿,也不敢当面忤逆灵素道人的抉择,只得咬牙强笑:“白观主专程过来,莫非就为了邀大家赏花?” 白鹤也拍了拍手,一个面容清秀的道童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张二维码牌子。 道童笑容讨喜:“各位前辈早啊,这是我们长丰观和沣城文旅合作的网店,欢迎诸位捧场!” 扫码后,界面果然出现【邀请好友助力,免费领取长丰观香蜡纸烛】。 应三太爷噎住,他一贯因循守旧,又被半路杀出的异管局压在头上,早就心怀不满。 于是一拍桌子:“玄门修士,应志在高远,怎可沉湎世俗之利,简直忘祖背宗!” 一番话振聋发聩,说得在座众人都羞愧地低下头去。 应三太爷扳回一城,得意道:“孟小友,你不说几句?” 孟承荫低着头,语气和煦:“抱歉,我先帮小女的朋友助力。” 应三太爷:“?” 他看向上座的王素卿:“灵素道人,您怎么说?” 王素卿抿了口茶:“稍等,劣徒让我为他朋友砍一刀。” 应三太爷:“??” 玄门大抵是要亡了- 距鹿驳山不远的某个加油站,龙竹正捧着手机,屏息凝神,看着屏幕上一串五光十色的特效之后,弹出的: 【恭喜!还差一人助力就可获得免费领取券!快分享给你的新朋友吧!】 她大为震惊。 怎么永远还差一个人? 难道刚刚给她助力的都是鬼吗? 龙竹四下张望,叹口气,心想,要不把鹤城那个“老三”挖出来,助力完再埋回去……? 不行,听起来好麻烦。 何况她都已经跑到沣城来了。 不如去附近镇上接一单全能家政的业务,然后让房主帮忙助力? 龙竹思路开阔起来,阴森的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笑意。 她在这头兀自神游天外,加油站另一头的面包车内,却有个握着方向盘冷汗涔涔的男人。 他眯眼看着龙竹的侧脸,心里一个悚然的猜测逐渐成形。 怎么会是她…… 上回在惠安小区,刀疤那三个都没打得过她,还好他机灵,一分钱没拿,趁乱自个儿逃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捂紧了胸口上用红绳挂着的镀金神牌,念叨了两声“老君保佑”。 后排有个梳双马尾的小女孩,她穿着湖绿色校服背心裙,红色领花旁的徽章上,写着“自然夏令营——鹤城第一小学”。 “叔叔,我想上厕所。”女孩声音怯怯的,紧紧攥着书包背带。 男人刚要回头,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老四,货到了没有?” 老四飞快将通话声调低,压着嗓子语焉不详:“别催,快了,上回那地方吧?” 须臾,他嗯了几声,挂掉电话,和颜悦色回过头:“我和你的老师通电话呢,他们都到营地了,你忍一忍,叔叔把你送过去再说啊!” 女孩露出委屈表情:“我刚刚喝了太多水,忍不了了。” 老四狐疑地瞅她,又偏头瞄了几下龙竹的位置:“去吧,记得快点。” 女孩连忙点头,捂着小腹下车,顷刻间收起可怜表情,往厕所方向跑去。 拐过弯,她连忙打开腕上的电话手表,翻到了备注为“妈妈”的联系人。 里边恰好有一条未读语音。 【妈妈:“楚楚,到鹿驳山营地了吗?在夏令营玩得开心哦!”】 周翘楚嘴巴一瘪差点掉眼泪。 她不该上这个陌生人的车,她遇到坏人了! 女孩紧咬着嘴唇,手指因害怕而颤抖,就在按向那个红色通话键的下一秒,被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住。 周翘楚扭过头,看见老四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扫之前的和蔼神色,目光竟变得狰狞扭曲。 “让叔叔看看,你在和谁聊天呢?” 他俯下身,一把掣住女孩手腕,在对方惊惧眼神中,拽掉了那枚消息未发出去的电话手表。 老四笑两下:“怎么不给妈妈报个平安。” 他单手在狭窄的屏幕上操作着,很快便回复了一条【我已经到啦,妈妈】。 周翘楚想往外跑,但她尚且年幼,根本无法撼动眼前这只恶兽,反被其拦腰抓起来,捂住嘴,往面包车的方向去。 她先是剧烈挣扎,拿拳脚踢打,尔后忽然感觉到一股异味,随后便陷入昏沉。 这座加油站建在出入城镇的收费站外,两旁皆是树木,面包车的位置恰巧借着油罐车遮挡,巧妙避开了店员视线。 老四心虚,抓着周翘楚往回走时,难免四下张望,一个不小心,迎面与人撞上。 龙竹皱眉抬头,不耐地瞥对方一眼。 老四看清对方后,更是怕得不行,但他还存着几分侥幸,认为当初龙竹料理其他几人时,应该是没注意到自己的长相。 他忐忑为自己辩解起来:“不好意思,我带孩子上厕所。” 龙竹沉沉地盯着他,对方吞了口唾沫,腿脚已有些发软。 她咧开嘴角:“有手机吗?” 老四应声:“有、有。” 他把昏迷的女孩放到车后座上,哆嗦着摸遍全身口袋,掏出个水果手机,还额外添上几百块现金,恭敬递过去:“……您收好。” 龙竹莫名其妙:“给我这些干什么?” 她只想快点助力成功啊。 第26章 鱼祸之三 鹿驳山群峰拥簇,绵延千里,山中有腹地,经蜿蜒山道勾勒,竟似鱼形。 路牌上面蓝底白字写着:鱼腹镇。 龙竹“咦”了一声,下车端详了那路牌几眼,眼中浮现出困惑神色。 长丰观脚下有个长丰镇,她应该是朝长丰镇的方向开的。 至于这个鱼腹镇……完全没印象。 她打开功德导航,放大地图一瞧,发现鱼腹镇和长丰镇完全是两个相反的位置。 更惨的【踏雪独家】是,她的车好像出故障了。 龙竹:“……” 她蹲下来,扯了根树枝对着轮胎戳了戳,百思不得其解。 正巧,远处有一辆小轿车摇晃过来,路过龙竹的时候,摇下驾驶座的车窗。 里边男青年朝她吹了一记口哨:“小妹妹,车子坏啦?” 见龙竹没有搭理,他又揶揄笑道:“你得把车底撬起来看啊,哥哥后备箱有千斤顶……” 话没说完,龙竹便单手扣住车尾,五指一屈,哐啷一声就将半个车身抬起。 她回过头:“这样?然后呢?” 男青年瞠目结舌,差点咬住舌头,见鬼一样猛踩油门飞驰而去。 龙竹越发困惑,但四下荒无人烟,她又不想走到镇上去,也只有让刚刚那人载她一程了。 她从后座拎出拖把,在黄土路上拦腰划出一条线,尔后便站到旁边等候。 不多时,那辆熟悉的车子又从道路另一端驶回。 男青年惊骇万分:“怎么又开回来了!我不是都进镇了吗!” “搭个顺风车。”龙竹朝他笑了一下,不等对方拒绝,从容拉开车门坐进去。 男青年面色铁青,哆嗦着拉动档把。 手机叮咚跳出提示。 【代发招募:空调修理及清洗,报价90-200,地址鱼腹镇好梦宾馆,联系人杨先生。】 龙竹偏头问旁边男青年:“好梦宾馆在哪?” 对方脸色发白,磕磕绊绊回答:“你、你要去我家?我家今天满房了。” 龙竹收起手机:“走吧,我是去你家洗空调的。” 男青年:“……?” 鱼腹镇不大,主干道就一条,好梦宾馆挤在两家餐馆和发廊之间,入口也窄,恰能放得下一个登记柜台,下单的正是男青年的父亲老杨。 老杨领着龙竹来到楼梯后面,那里有道粉漆的门,是他自己住的房间。 “从前几年开始,这个空调就坏了,冷气特别足,吹一会儿就头疼。” 老杨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戴一副老花镜,头发没剩几根。 这个房间布置简单,一张双人床,一个电视柜,一张木桌子,两把藤椅。 龙竹踩在木桌上,望着眼前长方形的空调挂机,低头打开手机。 他儿子仍是魂不守舍的,低声开口:“要不别修了,换个新的吧,你快把她打发走。” 老杨不知内情,注意力一直放在龙竹身上,打趣道:“公司怎么派个这么年轻的姑娘来啊,要不让我儿子来帮帮忙。” 小杨一听,连连朝他爹使眼色。 “没事,”龙竹拿着手机:“我可以。” 与此同时手机里传来煞有介事的电子音:“三分钟,教您学会在家自己拆修空调……” “……” 现学啊。 看完教程,她卷起袖子准备拆盖,可空调却自己开机了,叶片猛然间扇动,刺骨寒风猝不及防吹在龙竹脸上。 她皱眉眨眨眼,徒手将四角螺丝钉拔出,伸手抱住两边,稍微一用力,便轻松卸下空调外壳。 看清眼前画面的瞬间,龙竹愣了一下。 门边的老杨父子对此浑然不觉,还抱着胳膊搓了搓,叹了声:“果然还是冷,怎么会这么冷啊!” 龙竹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此刻,空调内部的狭窄空间里,正挤满了浑身惨绿的小孩,他们彼此紧挨着,蜷缩着,齐刷刷仰头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凌乱纠缠的长发像是死黑的水草,将叶片缝隙填满,气温下降了好几度,天花板上有水滴落,仿佛即将结成冰棱。 龙竹面无表情与之对视着,须臾,空调里的小孩们睁着墨色大眼,纷纷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 ——“嘘。”- 相隔不远的岔路口上,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停在路旁。 后座上的女孩被绳子绑住手脚,仍旧昏迷未醒。 老四手里握着一枚彩色小卡片,上面正印着“好梦宾馆”的联系电话,他拨了四五次,可每回都不在服务区。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烦躁地飙了句脏话。 货在路上就死命催,到了却晾着他,不接电话,明明送上次那女大学生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老四下意识捂着胸前的老君神牌,神色晦暗不明。 自从老三失踪,刀疤几人落网,他虽然逃过一劫,却遭了上头老大怀疑,这两天好不容易来了活儿,他可不能空手而归。 既然中间人失去联络,那他就直接送进山里交货,反正都是谈好的生意,还怕一群村人赖账不成? 想到这里,老四再不纠结,直接油门一轰,朝“鱼尾村”的岔口驶去。 山道扭曲,车子摇晃。 不一会儿,便有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像是村民自己立的指示牌飞速后退。 【距离鱼尾村老君庙还有7㎞】 老君庙。 说起来,自己这块神牌就是在某个老君庙里求的。 这位老君虽不是道门正统神仙,但在民间也有许多香火信众,听闻只需要在老君像面前虔诚地拜三下,便可以请回一枚神牌,以后做任何事之前摸一摸它,冥冥之中就会得到老君庇佑。 老四对此深信不疑。 自从请回神牌后,他躲过了无数次的追缉。 没想到鱼尾村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竟然也有老君庙。 如果有时间,离开的时候不如去拜一拜,彰显一下自己的诚心。 想到这里,老四笑起来。 金乌西沉,霞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车子开进鱼尾村时,天幕已经是靛青色。 七八个手持农具的青壮年或站或蹲靠在村口,齐刷刷朝面包车望过来。 老四探头,笑着同这群人打招呼:“老乡,吃了没啊。” 这些村人也不说话,只拿黑黢黢眼珠子睃他,山中空旷,一时间竟只听得远方落下的几声粗粝嘲哳的鸦叫。 “老杨叫我来送货,”老四只好直奔主题:“你们知道送去谁家不?” 又是一阵寂静。 村人们一动不动盯着他,久到老四都觉得不对劲,背上汗毛倒立起来。 突然,领头那个抬起了胳膊。 很快,旁边人有样学样地举起手,纷纷指向同一个方向。 老四压下这股吊诡的荒诞感,他没再多留,往那道路前方而去。 鱼尾村其实就一条主路,从村头一直通往山林深处,两旁村居错落,细数起来,其实也不过十几座黛瓦灰砖的老旧村屋。 村里死气沉沉,仿佛未曾接受过现代思想的洗礼,正处于一种未开化的混沌蒙昧之中。 路上遇到带小孩出行的老妪,或是坐在门口晒鱼干的妇女,他们也用那种诡谲的目光注视着面包车,似是早有预料,不等询问便抬起手臂,默默指向前方。 老四冷不丁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地方哪里都透着古怪。 他加快车速,终于来到一户院外。 下了车,老四上前把门敲得邦邦响。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鱼腥味,他深呼吸两口,气味似乎没了,但过一会儿,又隐约顺着鼻腔钻入脑中。 他不由地心烦意乱,敲门力道也加剧起来。 “吱呀”。 是门后卸下门闩的声音。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头走出来,没等老四说明来意,便一脸了然:“进来吧。” 老四跟着进去,里边是一顶墙皮斑驳的平房,门口摆着敞口炉,上面零散杵着几支未燃完的香签。 堂屋两旁嵌缀着一副久经风吹雨打、镌刻已然模糊的桃符。 殷红字迹蜿蜒化开,譬如两只猩红眼睛,直勾勾睃着外村人,似怨似泣。 待看清门上匾额后,老四惊讶:“这里就是老君庙?” 皮肤黝黑的老头是个庙祝。 他默认地笑了笑,手里捧来一个木筒,像庙里抽签的卦盒。 老庙祝突然扯起嗓子哼唱起来,荒腔走板不成曲调,末尾手腕一抖,一枚长签落下。 他拾起来一看,笑道:“余家又有喜咯!” 笑声刺耳又瘆人,听得老四心里发毛。 他抬眼看向堂中那尊神像——老君的化身一直都是踏七彩祥云、手持长剑的英武老媪,每当参拜之际,信徒或可摸一摸老君脚下的祥云,有登天赐福之意。 案台供品下,也压着厚厚一沓黄纸,上面拿毛笔写着各种愿望。 其中以求子、求娶一类为最多。 老庙祝将长签收起来,旋身来到功德箱边,从后面开口摸出一个厚信封递给老四。 数了数,正是谈好的价格。 老四抬头,正要说什么,目光却捕捉到一丝怪异感。 刚刚的神像……是笑了一下吗? 他又瞄一眼,并无异常,而内心却惶惶不敢多待,打了个招呼便匆匆驾车离去。 等出了村口,他才松懈下来,瞥见信封两头豁了口,伸手想将它折起来放进扶手箱。 适时一阵风从车窗缝隙刮过,几张票子簌簌飞出去。 老四暗骂一声,停车捡钱。 一张两张三张……捡到第四张时他发现不对。 抬头一看,前面一路上撒着的,和自己怀里搂着的,竟然全成了白花花的冥钱。 第27章 鱼祸之四 翌日早,村人们围在老君庙外。 老庙祝向众人展示抽中的长签,人群哄然。 “老斋公,怎么又是他老余家的?”有个独眼男人心有不甘:“我上的供品最多,怎么回回都轮不到我?” 余家老大咧嘴一笑:“上次山洪,是我余大帮老君庙补的窟窿,老君体恤我心诚呢。” 旁边站着个膀大腰圆的老太太,她鬓发灰白,双颊皴裂泛红,双手在不停歇的劳作中布满厚茧,背上还趴着个小儿,拿蓝白布条绑在身上。 她笑道:“那个女娃娃八岁,比我们家壮壮大六岁,正合适。” 有人附和:“独眼龙你个老鳏夫,人家余老太是给孙子养媳妇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独眼龙冷哼一声,龇牙笑:“我就想有个后人给我养老,怎么,不行啊?” 周翘楚抱着庙门把手,稚嫩脸上满是泪痕,村人们只冷眼旁观,似乎早已习惯这场景。 老庙祝慈蔼地蹲下身,从旁边水缸里舀了一勺浅棕色的汤汁:“别怕,孩子,喝了这个,你就受到老君的赐福了。” 周翘楚偏过头不依从:“不!我要回家!” “乖孩子,”老庙祝笑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说罢,他将汤汁强行灌到女孩嘴边,围观的村人之间似乎也弥漫开一股奇异的默契,他们双手合掌,目光虔诚又疯狂,抬头深深仰望着堂中那座老君塑像。 老庙祝示意余大和余老太走上前来,神色温柔却又不容抗,让女孩去牵他们的手。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余家闺女了,有些规矩,也要学着遵守起来。” 不顾周翘楚懵懂神色,老庙祝缓声道:“其一,晚辈不能忤逆长辈;其二,妻子不能违背丈夫;其三,不要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若在村里看见奇怪的影子,要尽快远离;其四,晚上切忌入老君庙。” 说罢,他又勒令周翘楚在神像面前磕三个头,尔后,又让她将额头压在神像脚背上,接受赐福。 周翘楚不肯跟余家人走,还想抱着桌脚拖一会儿,不料余光从堂中神像上扫过时,发现那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竟忽地变成个年轻女人! 她吓一大跳,再仔细看过去,神像却仍是那个神像,并没有变成他人。 或许是受了惊吓,周翘楚有些浑浑噩噩的,没再挣扎,被余老太哄着牵走。 人群也稀稀拉拉散去,只留老庙祝扬着那张皱巴巴的笑脸站在原地。 余家就在村尾山坳处有座低矮平房,阴暗又潮湿,村里没通电,里头黑黢黢的,像个会吃人的山洞。 余大一回家就把周翘楚关进了最里头的屋子,不顾女孩哭喊,径直落了锁。 余老太也不阻挠,只好声好气安慰:“只要你们不跑,乖乖在家里过日子,我就放你们出来。” 你们。 周翘楚抹了一把泪痕,似乎想到什么。 她转身,大着胆子在屋中摸索,终于在墙角,发现还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头顶是一道狭窄的高窗,惨淡的月光阴恻恻渗进来,淌在女人消瘦的侧脸。 周翘楚忍着啜泣,伸手去推对方:“姐姐,姐姐?” 褚英半梦半醒,发现面前多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撑身起来,额头带着淤青,嘴角也破了,饿了多日,脸颊已微凹下去。 “你是谁?”她费劲看清楚女孩样貌,须臾睁大眼睛:“你也是被他们拐来的?” 周翘楚用力点头,带着哭腔:“我的书包都被他们收走了。” 褚英神色绝望又无助:“他们居然这样无法无天……” 她忽然想到余家老太背上那小儿,恍然间明白了女孩未来的处境。 褚英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反胃,扶着墙角干呕起来。 周翘楚压低声音安慰她:“姐姐,我爸爸是刑警队长,他肯定会来救我的!” 爸爸曾跟她约定过“暗号”,即便是坏人用手表回了信息,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 “你爸爸是沣城刑警?”褚英灰暗的眼睛里多了点神采:“他知道你在哪里吗?” 周翘楚讷讷:“是鹤城的,但是他知道我来这里参加夏令营。” 相隔数百里的城市,要寻一个被骗到山坳里的小女孩,简直是大海捞针。 刚刚冒起的希望又被掐灭,褚英逐渐红了眼圈,她抚摸着手腕上系着的红绳,眼泪无声滴落。 “姐姐,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陌生又黑暗的环境令女孩不安,她下意识想靠近这个唯一的同伴。 褚英摸摸脸颊上的伤,想起那晚出逃,她寡不敌众,被一顿毒打。 然而现下想来却疑点颇多,她明明记得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似乎腿骨也有断裂,但被扔在这屋里过了一晚,却只余皮肉伤,坐卧行走并无大碍。 思及此,她看向手腕上的红绳,目光流露出几分哀戚。 周翘楚挨近她:“姐姐,你怎么了?” 褚英回过神:“我……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姐姐的家在沣城吗?” “不是,我的家离沣城很远,也是一个偏僻的村子。” “姐姐想家了吗?我好想好想……” “……” 沉默后,过了很久,褚英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记忆里,故乡是一块化不开的冻土,是一垄久旱的沙田。 爸妈如愿生了弟弟,便再无积蓄养育女儿,她被扔给小姨带大。 小姨是村里的神婆,靠着村人的敬仰与供奉,也拿得出余钱供她读书,褚英争气,初中就考去了县里。 县城离葫芦村有六七十公里,不算太远,但却是另一番天地。 道路整齐、楼房气派……一个好不容易从沙坡石缝里钻出来的乡村女孩,就这样落入五彩斑斓的繁华闹市之中。 即便她已小心翼翼地在讨好所有人,却还是因为“神婆女儿”这个身份被人指指点点。 她不敢忤逆小姨的决定,不敢反驳同学的嘲笑,不敢面对他人的冷眼。 她只是日复一日厌恶憎恨着故乡的落后蛮荒,坚定了要远走高飞的心。 于是在考上沣城大学那一刻,她内心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临行前,小姨将编好的红绳套在她的腕上:“在外面过得要是不如意,随时回村里来。” 不,不要。 她宁愿一辈子在大城市扮演普通人,也不要回村里当跳大神的乩童。 褚英让小姨跟她一起离开,对方却只是沉默地摇头。 “我给胡二太奶看了一辈子的香,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褚英离开了。 却不知道,当日一别,俨然如隔世。 周翘楚拉了拉褚英的袖子,将她从冗长旧忆里拽回。 她悄声说:“姐姐,我白天看到我的书包被那个爷爷扔在庙里,爸爸给我的备用手机在里面,我记得路,我想翻出去找。” 褚英望着头顶高窗,想起那晚上夜逃被抓,瑟缩摇头:“不行,太冒险了,我们表现乖点,说不定他们后面会放我们出去。” 周翘楚焦急道:“可是,那个手机一天没充电了,姐姐,你把我举起来,我可以钻出去!” 褚英胆怯,害怕那群野蛮人因此连累自己,说什么也不让周翘楚犯险。 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鱼腥味顺着高窗飘进来,须臾愈演愈烈,两人情不自禁捂住了口鼻,抬头向上看去。 这一看,周翘楚闭上眼睛差点要叫出声,褚英把她揽到怀里,死死堵住嘴巴。 ——只见那狭窄长窗上缓缓冒出一只黏腻湿臭的鱼头,眼睛向外鼓着,鱼鳃一张一合翕动,诡谲又渗人。 两人就这样缩在墙角,看着那硕大无比的怪鱼探头张望,所寻无果后,又一摇一晃迈着步子远去。 等到窗外恢复寂静,褚英才颤抖着鼓足勇气,踩着边角稻草堆,费力攀住窗沿,跻身上去一窥。 惨白月色下,的确有个鱼头人身的影子,漫无目的在村中徘徊。 褚英头皮发麻,不敢多看,顺着墙根缓缓坐下。 周翘楚哽咽:“姐姐,刚刚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褚英自己也不知道。 世界上会有那种可怕的生物吗? 还是说,是…… 她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红绳,满面骇然,不敢再想下去。 曾经,因为小姨的身份,她一度感到自卑,在同学老师面前抬不起头。 也不止一次在深夜幻想,假如养大自己的不是小姨就好了,如果亲生父母没有抛弃她,生活是不是将截然不同? 可刚刚那瞬间,褚英一直以来的信仰却开始天崩地裂。 周翘楚声音颤抖:“是不是……那个爷爷说的奇怪影子?” 褚英有了印象:“你也是被先带到庙里的?” 村里和人贩做交易,却不是直接将人送到家里,而是带去老君庙抽签……就好像,是由那位“老君”决定,把拐来的人送去哪家一样。 这风俗实在荒诞,简直闻所未闻! 周翘楚虽在抹眼泪,眼神却有着不合年龄的坚定:“我怕,姐姐,我要想办法离开去报警。” 为什么…… 明明那个鱼头怪人是如此怪异恐怖,这个七八岁的女孩难道不害怕吗? 褚英抱着膝盖,说不出是困惑,还是嫉妒对方拥有令自己艳羡的勇气。 第28章 鱼祸之五 鹿驳山山脚,离鱼腹镇还有一段距离的乡镇客运站边,停着一辆黑色七座商务车。 几个精壮男人窝在烟云缭绕的车内,对着那串永远占线的号码面面相觑。 “怎么杨老头和老四都联系不上?被条子逮了?” “不能吧,哪有这么快?” “别又跟刀疤哥那次一样,莫名其妙被连窝端。” “鱼尾村又不远,实在不行去一趟呗,把家伙什带上,怕是价格没谈拢,被那群村夫坑了。” 司机想了想,把烟掐灭:“也行,先去老杨那看看,反正顺路。” “喂,你们看那边等车那女的,手里抱东西那个,要不加一单?” 五六双不怀好意的目光,仿佛阴沟里的毒蛇,带着腥臭腐烂的味道悄悄黏上猎物。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粗布蓝衫,褐裤布鞋,长辫子老实巴交地盘在脑后,忧心忡忡地望着发车表。 司机上前搭讪,得知女人恰巧来山里探亲,可惜车次少没赶上趟。 “大姐,坐我们车吧,收你二十,”司机憨厚笑着:“上车就走,包送到家门口!” 女人半信半疑:“送到家门口才二十?大巴都要三十。” 司机作势要去帮忙拿行李:“哎呀大姐,我们平时不接散客的,今天是你运气好,刚好顺路。” 女人一侧身,把靛蓝白花的包袱皮往身后裹了裹:“我自己拿。” 说着,她毫无防备地拉开车门坐上去。 司机正转身,有人突然叫住他。 “搭我一个,也搭我一个!” 不知从哪窜出个穿黑白道服的年轻女人,她手里摆弄着一张鹿驳山旅游景点地图:“一天两班车也太少了。” 司机上下打量她一眼,犹豫道:“你是长丰观的道士?” 孟裁云随手扯了扯衣摆:“不是,我玩cosplay的。” “你这东西挺多,”司机看着她背上的桃木剑,腰间的拂尘:“我给你放后备箱吧?” 孟裁云挑眉:“好哇,是挺沉。” 她解下桃木剑扔给对方,司机猝不及防被压得弯下腰去,臂弯中犹如千钧重。 没等对方直起身,她又耍戏法般掏出一柄云纹带鞘短刀,一块沉甸甸的紫穗八卦镜,以及木搔头、银篦子等等鸡零狗碎。 司机左支右绌替她兜好,咬牙使力盘起这堆杂物,哐啷码在后备箱里,瞬间还把腰闪了。 孟裁云坐进去,发现里面除了一个大姐,后排全是抱着胳膊目光躲闪的壮年男人。 她自来熟地打招呼:“唷,还满员了。” 后排的人讪讪扯出个笑。 司机扶着腰骂骂咧咧上车,不一会儿,车子便在山道上摇晃颠簸穿行。 孟裁云看向那位粗布蓝衫的女人:“前辈是省亲还是替人看事啊?” 一直闭目养神的女人这才有些惊讶地睁开眼,打量对方后,了然颔首:“年纪轻轻,眼色还不错。” “叫我小孟就好,”孟裁云抱着手臂:“怎么称呼您?” 女人掀动眼皮:“姓冯。” 孟裁云惯是散漫的表情正经几分:“冯前辈这趟是私事还是公事?” 冯嘉看向窗外,神色不明:“来走亲戚。” 顿了顿,她扭头反问:“你呢?小孟。” 孟裁云叹了口气:“看了篇帖子,恰好这几天随家父去长丰观,左右闲得没事,顺道替帖主寻个人。” 冯嘉意外:“你也是……”她收住话头,又重新措辞:“好孩子,善念不泯,德鑫如兰,不愧是孟家后人。” 司机偷听了一路,终于逮着机会横插一句:“哟嚯,两位是熟人啊?” 孟裁云笑眯眯回他:“算是吧。” 司机装不经意扳过后视镜,同后排几人阴鸷目光对上,双方微不可见点了个头。 “年轻人,你是来旅游的啊,”司机心不在焉搭讪:“怎么还带那么多刀啊剑啊的。” 孟裁云:“这不是怕遇上坏人么。” 司机夸张笑两声:“鹿驳山民风淳朴,哪能轻易就碰上坏人。” 孟裁云纳闷儿:“哦?你们不就是?” 司机的笑容猝然僵住,全车陷入一片诡异沉默。 车身依旧颠簸着,眼看就要到鱼腹镇路口。 司机突然猛踩一脚刹车,似乎发出了某种讯号,后排男人们摸出短棍和小刀,无声息抵在前排两人座位后。 平和氛围一扫而空,然而两个女人却对周遭的瞬间变脸置若罔闻,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身边这蠢蠢欲动的贪婪气息。 冯嘉抱着包裹稳如泰山,声音平静:“师傅,不是送到家门口么。” 司机回头露出凶相:“这就是家门口!” 说着,他一把扯过对方手中包裹,急吼吼翻开,却发现没半个值钱物件,而是一捆香,一沓黄表纸,两只红色小钵,里头是一些类似兽牙和毛发的东西。 他失望透顶,一把扔开:“什么鬼玩意儿!” 冯嘉速度极快地兜过那张包袱皮,也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竟没让里头东西散落分毫。 后排人拿刀抵着孟裁云,却见对方优哉游哉地双手为枕,甚至还仰身往椅背上躺。 旁人受到挑衅,大为光火:“死到临头还不急,也是个怪人!” 孟裁云摇头叹气:“的确有人死到临头了,可惜不是我。” 说罢,车内气温骤然降下几度,明明快到盛夏,却恍若回到隆冬时节,冷不丁让人打了个寒战。 冯嘉缓缓坐起身,手指间赫然夹着一支玫红签香,随着香灰簌簌抖落,她的脸庞似乎起了些细微变化。 眉眼更为纤细上挑,脸颊窄长,颧骨微张,看上去就像是…… 狐狸。 她扭过头,用一种和方才不同的尖利嗓音对孟裁云说:“小朋友,不介意避一避吧?” 孟裁云从善如流拉开车门:“好的太奶,您忙,我回去不会多说一个字!” 冯嘉愉快地“啧”一声:“小姑娘真懂事。” 车里人莫名其妙,来不及思考孟裁云怎么把锁住的车门拉开的,就见冯嘉将眼一闭,再睁开时,眸子便成了幽幽绿光,神色诡谲又凶残,十指指甲暴增,一招晃过,轻易就割掉了司机的脑袋。 鲜血如喷泉涌出! 短暂惊愕后,车内爆发出骇然至极的尖叫,久久不息。 孟裁云就在不远处的地方蹲着,咬着一根狗尾草咋舌:“老当益壮啊。” 一炷香燃尽后。 两人重新坐上车,此刻坐在司机位置上的人筛糠似的抖着,不敢直视后座里同伴七零八碎的尸体:“您、您去、哪、哪里……” 冯嘉搓了块香塔放在扶手边,燃起的青烟将浓烈的腥臭驱散掉。 “你们之前是不是在沣城骗过一个女大学生。” 那人下巴都快合不拢,咯咯地颤动着:“真、真不知道,大仙,刚刚我哥说了,是老四办的,我、我们也没联系上他。” “骗过去的人,一般带去哪里?” 司机吞了口唾沫:“是好、好梦宾馆。” “那就去这个地方。”- 好梦宾馆在一天前就挂上了“今日客满”的牌子,可未见里头的房客出入,门庭凄冷寂静。 冯嘉和孟裁云上去敲门,里头无人回应。 像是意料之中。 “我来吧。”孟裁云见状从拂尘上薅下一根须子,放在指尖捻了捻,灵力将其催动成坚硬的铁丝,自锁孔戳进去,捣鼓两下,门开了。 走廊没有开灯,光线昏昏沉沉的,柜台四处也无人看管。 冯嘉将一枚锥形小香塔立在柜台边角,点燃后,竟腾起一股黑烟,直挺挺往上冲,随后,又朝楼梯后某间屋门飘去。 她同孟裁云相视一眼,彼此微微颔首。 烟气乌黑,此地必有大祟。 两人小心翼翼靠近,摸索到了门缝边,隐约听见里头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孟裁云神色肃然,握着门把手猛地一压,倏地闯进这间屋子,入目景象却令她错愕不已。 房间内,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水草般的黑发捆住,躺在角落,表情扭曲惊惧,因被塞了满口的红蜡,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红蜡签子扎透了喉咙,蜡油混合着不知是悔恨还是惶恐的泪水,在二人脖子上留下一串串醒目瘢痕。 而始作俑者就是这满屋的鬼,大多是小孩,此刻正好奇地蹲在父子俩身边,漆黑眼眶里满是纯真无邪,时不时拿惨绿的手指在人身上戳一戳。 另一边,年纪稍长的两个长发女鬼正恭敬托着几支香蜡,献给盘腿坐在床架上的短发女人。 女人穿着件名牌外套,神情恹恹,左边刘海凌乱遮住眼睛,右眼下弥漫着几分薄青,整个人懒散又阴沉。 她嚼了几口蜡烛,表情更丧:“不如长丰观的好。” 她像是才注意到门口两人的闯入,目光落在冯嘉身上一亮:“你有手机吗?” 冯嘉从短暂的错愕中回神,紧蹙眉头,心一点点沉下去。 没有胜算。 她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虽然没有在眼前这个女鬼身上感觉到半分怨力,但恰恰如此,才更加可怕。 冯嘉悄然运转起全身灵力,正等着一场激烈鏖战,却听孟裁云开口了。 孟裁云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龙竹?你不会是为了领香蜡专门跑来的吧?” 龙竹点头,叹气:“可惜总差一个。” 孟裁云默然:“其实我认识个懂行的朋友,我估计她能帮上忙。” 龙竹眨眨眼:“真的?” 孟裁云咳了一声,抱起手臂:“那当然有条件的。” 哈哈哈哈这等便宜,此时不占,更待何时!! 第29章 鱼祸之六 藏在闹市区某栋不起眼的大楼里,穿钴蓝雷纹制服的异管局员工们忙碌穿梭着。 外勤队长正无可奈何叉着腰,同一个内勤科员训话。 “无字符这种禁品,按道理要上交局里,”队长愁眉苦脸:“你再帮你堂姐这么做,我可保不住你了啊,孟昭。” 戴眼镜的青年波澜不惊:“抱歉队长,下次我会注意。” 他长着一双冷清的眼,刻薄的唇,看似内敛,实则拒人千里。 队长叹口气:“算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听。” 她烦躁地拍拍对方肩膀:“你姐那人跳脱,你可是编制员工,要明白什么忙能帮,什么不能。” 孟昭撇了撇肩上灰尘,复诵:“我知道了,王队。” 王队:“……” 行了,她就知道是对牛弹琴。 手机突然响起来。 孟昭从容接通:“姐?” 那厢孟裁云的信号不怎么好:“阿昭,那个,吃午饭了没?” 孟昭笑:“要我帮什么忙?” 孟裁云尴尬地咳了两声:“你们内勤科的小白妹子在吗?有点事找她。” 孟昭沉默片刻:“她今天调休在家。” 声音一顿,又补充:“事情很急?那我去她家拜访。” 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 孟昭嗓音温和:“不麻烦,嗯,好,知道了,挂了。” 按掉电话后,青年嘴角笑意消失,又变回刚刚的冷漠模样。 他抬头:“王队,我中午休息出去一趟。” 王队迷茫地点点头,半晌合不上嘴巴。 ……这人,会变脸啊!- 内勤科的白蘅是局长女儿。 平时做做程序技术支援,朱盟好几个APP都有她参与开发。 孟昭来到附近的洋房小区,抬手按响某户门铃,不一会儿,猫眼上的识别器闪烁着绿光,大门自动打开。 里头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两边架满手机,屏幕跳动着五花八门的画面。 女生躺靠在尽头处的转椅上,声音懒懒的:“厨房有果汁,要喝自己拿。” 孟昭站在玄关边,一摞杂乱堆叠的明星周刊忽然散落在地,无处落脚。 他见怪不怪:“你偶像塌了。” 白蘅抄起旁边饮料瓶砸过来。 孟昭偏头接过:“谢谢,不喝冰的。” 这时,堆叠的几个电脑屏幕上依次出现警示画面,白蘅转身,十指飞快在键盘上敲击了一通,须臾,bug一个个接连消除。 她啧声揶揄:“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我没想到居然有一天在自己家看见你这张脸哎。” 闻此奚落,孟昭不为所动,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双一次性拖鞋换好,才走过来。 白蘅无语:“你要不再穿套防护服呢。” 孟昭把手机页面递给她瞧:“我姐朋友想领这个东西,你看看能不能直接帮忙破解一下。” 白蘅瞅了一眼,冷笑:“你来就是为了让我帮忙砍并夕夕?大哥我很忙的!” 说完,转头在某娱乐宣传号下面噼里啪啦敲字:松松有新商务啦!太棒了啾啾啾啾! 孟昭推了一下眼镜:“我很好奇你是以什么心态打出这行字的。” 白蘅弹了弹美甲,哼声:“普男少管。”末了还是伸出手:“拿来吧。” 孟昭把手机递过去。 白蘅翻了两下,沉默了:“长丰观香蜡纸烛?这程序就是我做的啊。” 表叔说,做个宣传噱头,没人会真的来领,当然,也不可能真的领到手…… 所以无论助力多少个,都永远差一个啦。 孟昭看向一旁密密麻麻的手机架:“下周末接机?我可以帮你代班。” “成交!”白蘅飞快在电脑上操作起来:“领成功了,仅她一个,多了我表叔会发现的。” “谢了,”孟昭收回自己手机,目光扫过房间,提出了那个很好奇的问题:“你是怎么让这些手机自己操控的?” 白蘅嘿嘿笑两声,忸怩道:“局里以前不是收了不少作恶厉鬼吗?我把它们炼到手机里了。” 孟昭:“……” 所以对家骂你哥哥粉丝都是阴兵,还真的是啊。 怪不得大白天也要拉窗帘,阳光一不小心照进来,估计打投组就少了一个干将吧。 “对了,”孟昭从公文包里递过去一张无字符:“有设备可以查到这是经谁的手吗?” 白蘅接过来:“公主陵那张?” 她思索一番:“放我这里吧,最近研究了新技术,说不定后面能破解。” 孟昭:“别跟局里说。” 白蘅:“又是帮你堂姐的忙?” 孟昭没说话。 白蘅耸耸肩:“记得帮我扔下门口垃圾。” 孟昭关上门,在外边的厨余垃圾上又套了好几只垃圾袋,这才拎起来。 电梯里的灯光似乎坏了,闪烁不定,他抬头看着镜面板上自己忽明忽暗的影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打开手机地图,绑定对象的定位显示在鹿驳山。 “又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了……”- 鱼腹镇好梦宾馆。 孟裁云得意地把手机抛回给龙竹:“搞定了。” 【恭喜您成功领取长丰观特供香蜡纸烛!请于一周内线下领取!】 龙竹大为震撼,眨巴两下眼睛:“怎么做到的?” 孟裁云:“秘技不可外传。”说着,她又连忙确认:“刚刚说的条件还算数吧?” 龙竹心情愉悦,把手机一揣:“当然,我一向说话算话。” 冯嘉却仍旧面色警惕,不是很赞同地看向孟裁云:“你是准备让她一起去鱼尾村?这是不是有点冒险了?” 连她都无法看透面前这个短发女人的修为和来历,如此定时炸弹般的存在,若是反水,岂非雪上加霜。 “冯前辈,您放心,这是我朋友,”孟裁云揽住龙竹的肩膀:“她在正规公司做事,遵纪守法,可从不作奸犯科。” 她还扭头问一句:“对吧!” 龙竹双手揣兜,抬头看着冯嘉,嗯嗯嗯地点了几下头。 不过什么是作奸犯科? 别管了,不重要。 冯嘉望着龙竹亮晶晶的眼神,竟一时无话反驳。 她迟疑看向四周:“那这些怨生鬼……” 像早知自己不是对手,房间里的小鬼们纷纷藏到了长发女鬼的身后,瑟瑟发抖。 两个长发女鬼神色哀戚,幽幽注视着冯嘉。 “按朱盟的原则,即便是复仇,也不能索命阳寿未尽的生魂,”冯嘉缓缓开口,轻瞥一眼角落里失魂落魄的父子俩:“更不应该将活人做香鼎,这是要他们投不了胎。” 孟裁云挠了挠脸颊:“这个确实……” 墙壁边上的老杨头意识仍在,眼见来了两个高人,刚刚还奄奄一息的父子俩立刻唔唔地挣扎起来,眼里泪光涟涟,似是抓住一丝希望。 这些怨生鬼们修为低微,有的刚化鬼不久,连话也不会说,要不是受龙竹的灵力熏染,他们如今也还继续藏在空调里,每天看着有阳火护身的凶手出入,奈何不得。 冯嘉话音一转:“但也分情况,原则上不行,也就是可以。” 父子俩呆住,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过来,彻底傻了。 孟裁云愣了愣:“前辈?” 冯嘉转过身,看向那对角落里的父子,目露嫌恶,掷地有声道:“你们这种豺狼性,蛇蝎心,欺天罔地,恶贯满盈之徒,当得鬼神共愤,天地不容!” “善恶有报,若有怨言,上阎王殿去辩驳吧。” 怨生鬼们面有喜色,再也没有顾忌,朝父子俩涌去。 这二人寿数未尽,肩负阳火,低等鬼祟无法靠近。 只有靠香鼎燃尽阳火,熬得油尽灯枯,那便只剩两具空有意识的壳子,任他们复仇摆弄。 可这香燃得真慢啊…… 父子二人被群鬼环伺,吓得瘫软,面如死灰,自知死路一条。 龙竹忽然站起来:“等一下。” 怨生鬼们对龙竹很是恭敬顺从,闻言立刻退到两旁,仰头迷惑地望着她。 父子二人目光中又多了几分飘渺的哀求。 龙竹蹲下身,突然把那捆香从老杨嘴里拔出来,如此举动将在场人员都吓了一跳,正当老杨激动得以为得救,龙竹却只是从他衣兜里摸出个手机,对准脸部解锁后,又重新把香插了回去。 她翻到了全能家政的小程序,划到了最近的那一单,给自己点了个好评。 行云流水般操作完毕,她把手机扔回去:“好了。” “……” “哦,对了。”她像是又想起什么,嘴角咧起,露出个阴森的笑。 在父子俩极度恐慌的注视下,龙竹蹲在旁边,微微抬起一只手,苍白皮肤下淡青色脉络浮现,又因骨骼分明,瞧着极为凌厉。 她轻轻在二人头顶打了个响指。 “我也来助力提个速。” 话音落,在两人无声的哀嚎中,慢悠悠捻燃的香突然嗤地冒起火光,以野火燎原之势,势如破竹向下焚尽。 阳火灭了。 屋子里气温瞬间下降,灯光明灭中,数十张惨绿面孔带着快意的笑容围上去。 孟裁云“啧”了一声:“前辈,咱们出去等吧?我怕感冒。” 冯嘉神色复杂:“……也好。” 孟裁云又看向龙竹,见她若有所思:“怎么了?” 龙竹揣着手,惆怅开口:“我就是在想,原来还可以做香鼎啊……” 孟裁云:“?” 这个办法好啊。 当初埋老三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省时省力,还不用挖坑来着。 也没关系。 下次就有经验了。 孟裁云:“??” 看不懂。 但觉得不像好事。 第30章 鱼祸之七 一大早,周翘楚在上锁的房间里哭着拍门:“奶奶!叔叔!快开门呀!姐姐不好了!” 半晌,房门被余老太推开,她虚着眼往地上一瞧,先警惕把门掩上,才慌忙过去蹲下:“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褚英捂着肚子,额头冷汗涔涔,唇色也发白:“好痛啊,求求你们,带我去庙里看看吧,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余老太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却并不松开:“我儿有事不在,你先忍忍,等他回来带你去。” 鱼尾村封闭落后,村人们但凡头疼脑热,都只上老君庙瞧病,说来也怪,那老庙祝给的仙药似乎真有奇效,怨不得那老头在村里地位超然,深受尊崇。 “我受不了了,”褚英哭着打滚:“求求你们救我!” 见对方要把脑袋往墙上磕,余老太连忙扑上去制止:“这可不行啊,我们家为了你,可花了大几年积蓄啊!” 说着,她皱着眉点头:“行行行,我带你去!反正你也跑不掉。” 余老太把褚英扶了出去,周翘楚想跟着走,但还是被她锁在小屋里。 临走前,褚英受对方搀扶,趁机扭头,紧张地向周翘楚点点头。 女孩忧心忡忡地看着屋门被重新关上,心里默念着:“姐姐,千万不能有事啊……” 老君庙离余家不远,走路七八分钟的距离,就到了庙门外。 白日时间里,大门是没有落锁的。余老太扶着褚英走进去,却不见老庙祝身影。 褚英又弯腰叫起来,神色痛苦:“胃里反酸,我想吐。” 余老太跳起来:“吐不得吐不得!” 无奈之下,她把褚英送到庙后一处矮茅屋:“要吐厕所里吐去。” 庙墙高筑,出口就一个,余老太也不担心她逃跑,没跟着进去,褚英顺从地跑过去,背后却趁余老太不注意,猫着腰绕到了后院。 她本来不想冒险的。 但那个鱼头人给她造成的恐惧太过强烈,她明白要是此时再龟缩不动,很可能就丧失了唯一的报警机会。 这时候,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忽然钻进了鼻尖。 她从后门绕到了庙堂里边,神像的背后。 平房不大,最可能藏东西的就是供桌下边。 她撩起供桌上铺着的厚重红绒布一角,心惊胆战地钻了进去,里头果然是堆着许多杂物。 几张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板凳挂满蛛网,同几只斑驳掉漆的黑色壁柜堆在一起,像是上世纪初的遗物,不知为何竟被人收纳在神台之下。 褚英一心寻找着周翘楚的书包,却不想那股鱼腥气越发入脑,已经到了刺鼻难忍的地步。 她抬头嗅了嗅,循着这气息源头探去,殊不知竟发现,供桌之下的另一头,还有另一个人也藏身此处! 她顿时吓得脚软,想起那晚被抓后的事,刚鼓足的勇气又泄了个干净。 那人正背对着她,肩膀在微微耸动着,隐约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正是那股恶臭味道的来源。 褚英心跳越发急促,内心似乎有个声音正大声发出警示,让自己不要再靠近。 但有时候,人也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做出违背理性的决定。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人姿势一顿,警醒地直起身,左右扭了扭头。 在那一瞬间,褚英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狠命咬住虎口,才没有惊叫出声——那人脖子上,赫然顶着一只鱼脑袋! 原来昨天晚上看见的鱼头人怪物,竟然不是幻觉!! 褚英借由那堆废弃家具掩住身形,目光不可置信盯在那怪物手中的东西上,她终于弄清楚了这股腥味的由来。 这个鱼头人,正在生啃一条鱼…… 不对!那不是鱼! 褚英睁大了眼睛,这回不需要假装,喉咙口涌上来真切的反胃感。 ——那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唰——! 红绒布被掀起一角,一只干枯的、布满了黄褐斑的手猝不及防探进来,抓住了那只鱼头人的小臂。 老庙祝眯起眼睛,将怪物从供台下拖了出去。 “哎呀呀,出去找了好一圈,结果跑到这里躲着了……真是费功夫。” 褚英吓得动也不动,屏着呼吸,等到外边响起窸窸窣窣拖行了好一阵的声音,她才强忍害怕,匍匐在地上,轻轻拉起一点点桌布,往那罅隙中偷看。 后院里摆着几只木盆,泥地上满是带鳞片的血水。 老庙祝就和生鲜市场上的杀鱼户并无差别,手里拿着一把刮刀,将那鱼头人敲晕在盆中,弯腰刮鳞剖肚,尔后端起一盆水,将地面冲得干干净净。 之后,他就将那盆清理干净的“鱼肉”,倒进了旁边的井口。 不多时,井中竟咕嘟咕嘟发出类似沸腾的声音,像是经过摇晃的汽水瓶开了盖,一束浅棕色的井水喷泉似的溢出,老庙祝便又用木桶接了,倒进旁边的水缸里。 这个水缸……正是抽签之后,老庙祝舀给她们喝的那个! 褚英再也忍不了,几乎要晕过去。 院中老庙祝忙碌的身影一滞,回首猛然看向供桌下方。 他转了转眼球,嘀咕:“看来今天老君想多吃一条鱼了……”- “龙竹,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地方我们刚刚开过?” 孟裁云探头到驾驶座边上,语气十分沉重地开口。 龙竹握着方向盘,闻言露出个恍然表情:“我知道啊,看你们没反应,我以为你们喜欢这里风景呢。” 孟裁云:“……” 半晌,她试探问道:“那你能开出这段路吗?” 龙竹点点头,十分从容地将手放在了档把上:“早说啊。” 话音刚落,她利落拉动档位,脚下重重踩上油门,小车瞬间提速弹飞出去,后排二人在这强烈的推背感中,默默拉住了上方的扶手。 过了会儿,龙竹开口:“又开始了,好像有东西在拦着我们。” 低级的鬼打墙而已,要破解也不难。 可这样套娃似的开下去,再多时间也要被耽搁。 孟裁云还没想好怎么办,突然前方视野中出现了另一辆车。 她眼睛一亮:“让他停车!” 龙竹想也不想,直接一个漂移急刹,将对向来车堪堪逼停在悬空的护栏边上。 车里头出来个魂不守舍的男人,本以为对方会大发脾气,谁知那人却热泪盈眶激动不已,像是遇见了救星一样打开车门跳出来。 直到看见了龙竹,又吓得爬回去。 孟裁云纳闷儿:“他的每一步竟都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冯嘉瞥见了对方车玻璃下卡着的“好梦宾馆”小卡片,意味深长道:“看样子,他也遇上了鬼打墙呢。” 龙竹盯着那男人:“这个人,好眼熟啊。” 老四脸色发白,扑上来抱住龙竹的脚踝:“我错了!我错了!求您别杀我!” 龙竹有些惊讶,下意识回头去看其他人,只见孟裁云和冯嘉都默默移开视线,装作看风景。 龙竹又思索了一会儿,灵光一闪,她轻捶手心:“啊,想起来了!” “是在加油站帮我助力的那个人!” 老四呆了一下,半晌心虚地松了口气。 龙竹:“你不是有个女儿吗?” 老四心脏一抖,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孟裁云和冯嘉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露出了然神色。 冯嘉冷笑着看向老四:“看来你就是跟好梦宾馆老板勾结起来的人贩子吧?你又拐了个小女孩送村里了?” 老四额头冒汗,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 孟裁云却是摸了摸下巴:“嗯……他出不来,我们进不去,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老四猛地一抖,往后挪着:“我不要再进村,那地方有座庙,邪门儿得很,我不去……” 孟裁云笑了两声:“看你吓得,我们又不会害你。” 老四畏畏缩缩往后爬:“那里有鬼!我不去,我宁愿去坐牢!” 他情绪激动地叫唤了一阵,突然间,一道细微的“喀嚓”声传来,转瞬间,老四似是换了个人般,呆呆地从地上爬起来:“我跟你们去。” 冯嘉有些意外:“这人是怎么想通的呢。” “是啊,怎么想通的呢。” 孟裁云背在身后的右手,将一把剪刀轻盈地转了个圈。 龙竹若有所思地朝孟裁云的方向望了一眼。 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剪断了。 是错觉吗? 小车一路歪歪扭扭进了村。 快到那座熟悉的老君庙的时候,老四才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意识回笼,短暂发懵后,露出惊骇神色。 “我怎么回来了!”他战战兢兢躲在后座不肯下去:“这里面真的邪门儿!之前那庙祝老头明明给我的是真钱,后面全变成了纸钱!” 冯嘉皱眉:“庙祝?就是你的买家?” 老四语气含糊:“我也是第一回上村里,以往都是老杨带上山的。” 他见冯嘉神色冰冷,莫名发怵,于是心虚地将一切和盘托出:“……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 孟裁云嘶地一声:“所以说,拐来的人会被送到老君庙,等庙祝抽签决定,送往哪家?” 冯嘉冷哼了一声:“所谓‘灵验’,原来是凭这种法子。” 孟裁云略一思忖:“事情诡异,我们不能硬闯。” 冯嘉已然有些气愤:“难道还得等他们祸害更多人不成?” “我的意思是,”孟裁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打入内部,岂不是不容易打草惊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鱼祸之八 余老太在门口等了半天,没见褚英出来,一扭头,发现上回那人贩子又出现了。 那男人看上去汗流浃背,神情忐忑不安,身旁那个短发女人似还没搞清楚状况一般,在四下张望。 老庙祝匆匆从后院过来,袖袍有浸湿的痕迹。 余老太顾不得那人贩子,上前一步喊道:“斋公瞧见我家儿媳了吗?她方才去后院上厕所了。” 老庙祝露出个疑惑神色:“没有瞧见,怕不是去别的地方了吧?” 余老太一下子慌了,她跑到后院和厕所找了一圈,确实没有寻到褚英。 一想到儿子花了不少积蓄在老君庙求来的媳妇,因为自己看管疏忽而跑掉了,余老太心里一阵恐慌,她往地上一坐,撒泼哭喊起来。 老庙祝弯腰扶她:“余大姐,快起来,人没了可以再求嘛!” 余老太倒是不心疼褚英,只在意那份献给老君的香火钱。 老庙祝温声劝道:“这样吧,人是在老君庙前跑的,我也过意不去,下次就不收你们余家香火钱了。” 余老太立马有了精神,欣喜地起身:“真的?” 老庙祝将目光往老四身上一瞥,富有深意地笑着:“既然人跑了,说明正缘未到,你看,这不就又来了么。” 老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他不敢看旁边的龙竹,只拿袖子揩额头的汗,支支吾吾道:“老杨让我送人上来……” 这真是瞌睡了送枕头,余老太眼睛一亮,满意打量龙竹几眼,扯过老庙祝的袖子:“斋公,反正我家跑了一个,这个就直接给我家余大,如何?” 老庙祝还在拿乔没答话,几个好事的村人探头从大门外进来:“老斋公,是又来人了?怎么没通知大伙儿呢?” 其中便有那摩拳擦掌的独眼龙:“这回总能轮到老子了吧!老斋公,快抽签看看!” 余老太不乐意:“我家丢了人,这一个是老君赔给咱的,你等下回吧!”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自己没看住人,还赖上神仙了。” 余大刚好也从外边过来,闻言大惊失色:“她跑了?妈,怎么回事?” 这边乱成一团,龙竹倒是十分悠闲地在庙里逛起来,这边敲敲那边摸摸,简直像在自家客厅似的。 拗不过人多势众,老庙祝最后妥协,让龙竹自己抽签决定。 龙竹看着被递过来的签筒,随手从中取出一根。 老庙祝见她配合,神色十分满意,同时又将那堆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复诵了一遍。 龙竹看着自己手里那根长签,抬头扫了一眼庙中神像:“上面为什么是个叉啊?” 老庙祝愣了愣,接过一看,那长签上果真刻着一枚刺眼的红叉。 不应该啊?这筒里不应该刻着“某某家之女”吗?供台下藏着另一枚签筒,里边则是“某某家之子”,如此便能营造出一种天命所归的既视感,殊不知都是老庙祝人为操纵的。 可是……为什么这一根会被打叉?神仙不想要这个女人进村? 老庙祝抬头看了神像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老君像的笑容淡去不少,隐有一丝心虚的神态。 龙竹连抽好几根,都是同样的一把红色大叉。 老庙祝骑虎难下,只好替神像挽尊:“或许老君是诚心想补偿余家老大,既然如此,就还是去余家吧。” 余老太乐开花,扑上去跪在蒲团上连连磕头,完事去拉龙竹的袖子:“闺女啊,你现在就是我们余家媳妇了,来,跟妈回家!” 龙竹古怪地瞧她:“余家媳妇?” 余老太见龙竹不像褚英那般反应激烈,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将自己儿子拉过来介绍:“这以后就是你男人了,你放心,我们余家不会亏待你。” 龙竹不爽:“那老头不是说,晚辈不能忤逆长辈?” 余老太没懂她意思,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是啊。” 龙竹阴森森反问:“那凭什么我要当晚辈?” 众人:“?” 她提问得太过真挚自然,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知如何作答。 老庙祝拔高声音:“老君面前,不可放肆!这可是神仙赐福,由不得我们凡人……” 话音未落,龙竹抬头质问神像:“你觉得我不可以当长辈?” 神像:“……” 须臾,有人尖叫:“快看啊!老君闭眼了!” 那座英明神武的老君像忽然变成闭目养神的样子,如此离奇古怪的景象,却引得村人连连跪拜,笃定这是神迹显现。 老庙祝却觉得不对劲。 他吞了口唾沫,离那短发女人稍微远了些。 龙竹扭头看向余老太,指着神像:“你看,她说我可以。” 余家母子:“……” 余大被怒气冲昏了头,憋得面红耳赤挽起袖子:“哪来的臭婆娘!想给老子当娘,今天不教训你,老子就不是男人!” 说着,他挥起拳头就要砸过来。 只听喀嚓一声,似什么东西裂开了,随之而来的,是男人扭曲惊惧的惨叫。 龙竹徒手将余大腕骨捏碎,右眼冷漠地注视着对方,语气森然:“叫我什么?” 余大双膝跪地,发出杀鸡般凄厉叫喊:“妈!妈!” 龙竹看向旁边已经呆若木鸡的余老太:“人怎么可能有两个娘。” 余大哭喊着:“奶奶!你是我奶奶!” 龙竹又看向余老太,表情似乎在说“你是不是也该听话表示一下”。 余老太已经懵了,求生欲击垮了理智,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妈?” 龙竹收回手:“好的。” 半晌,她见其余人皆是呆滞表情,想起孟裁云来之前的嘱咐,有些疑惑的抓了抓后脑勺,四下张望:“不是还要喝什么汤?” 她不开心地看向一边的老庙祝:“怎么不拿给我?” 老庙祝看了看地上捧着手腕鬼哭狼嚎的余大,又抬头觑了觑老君像,只见神像脖子现下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扭头避而不见了! “这、这……”他在龙竹阴沉的目光下,摸索到水缸旁边,忐忑地拿起勺子,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其实不喝也行。” 龙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老庙祝战战兢兢舀了一勺,颤抖递过去。 勺子里是浅棕色的汤汁,仔细一闻,还有些隐约的鱼腥味。 龙竹心想,喝了这个好像流程就走完了,那就算是“打入内部”了吧? 还挺简单的呢。 她豪饮一大口,觉得味道有点像没气的可乐,但比可乐要腥,口感实在算不上好,这么一对比,更显得长丰观的香蜡难能可贵。 龙竹擦擦嘴巴:“那我现在就已经是鱼尾村的家人了吧?” 根本没有人敢反驳她。 嗯……下一步是什么来着? 哦,把人引开,让小孟有机会调查这座老君庙。 “愣着干什么,回家啊?”龙竹看向余家母子,语气发冷:“你们不会想忤逆长辈吧?” 余老太瑟缩了一下:“不敢,不敢……” 她扶起自己儿子,神色惶恐地向老庙祝发出求助的暗示,对方却根本不敢接茬。 目送村人散去,藏在老君庙院后灌木丛中的孟裁云和冯嘉才缓缓起身。 冯嘉神色复杂:“感觉打草惊蛇好像也没什么。” 孟裁云深以为然:“……的确。” 已是黄昏时分,老庙祝跨出大门,在外边上了锁。 夜晚不得入庙,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孟裁云拿出手机,打开了功德地图,发现老君庙的灵力怨力十分紊乱,一大堆红点密集地簇拥在水井的位置,而其中,似乎还有一枚灰点若隐若现。 她目光一凝:“井里还有活人!” 冯嘉立刻奔向井边,低头一看,一根麻绳系在辘轳上,生生将一个年轻女人绑在井下吊着,她被堵住口,后背和脚底抵在井壁上,似乎想用力攀上来,却老是打滑。 冯嘉心神大震:“英子!” 她慌忙同孟裁云合力将褚英拉上来。 取下堵口的绳结,褚英浑身乏力瘫软,眼里涌出获救的泪水:“小姨!” 冯嘉抱住她的肩膀安慰:“我来带你回家,别怕,有小姨在。” 褚英再也忍不住,搂住冯嘉脖子,委屈地哭起来。 冯嘉拍了拍她的背。 褚英深吸一口气,赶忙将近日遭遇如数告知:“……那供台下面的鱼人,被庙祝扔井里了,他还把混着鱼血的水,拿去给村里人喝,说那是神仙赐的仙药。” 孟裁云神色凝重:“其他地方的老君庙我去过,根本不是这种样子,他是在供邪神!” “他让村民不要靠近奇怪的影子,这个指的应该就是鱼头人,”冯嘉思忖道:“庙祝应该是知道,鱼头人有攻击村人的倾向。” “仙药”是老庙祝给的,规矩也是老庙祝定的,他利用“老君”来奠定自己在鱼尾村的超然地位,享受着村人的供奉和景仰。 可是,邪神是需要祭品的。 服用仙药过多的人就会变成鱼头人,而鱼头人则被他拿来献祭给邪神。 献得多了,村人就会变少,那么——他们就会从外面拐来无辜的外村人,如此往复循环…… 褚英突然想起什么:“小姨,那余大家里还有个小女孩,也是被他们拐来的!” 孟裁云掏出手机,给某人发了条短信。 “别急,我让人把她先带出去。” 褚英愣了愣:“你们还有其他人吗?那个余大很是厉害……” “放心,”孟裁云胸有成竹:“我们的人绝对更厉害。” 那可是奶奶级别的。 第32章 鱼祸之九 周鹏胡子拉碴,眼中布满血丝——他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女儿上周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地点在沣城鹿驳山,在妻子收到那条确认到达的报备短信后,身为刑警的直觉使周鹏起了疑。 上小学的女儿对拼音打字还不太熟练,平时更多是用语音。 周鹏有些不安,他分别给女儿的电话手表和备用手机都发送了短信,可后面再也没接到过回复。 夫妻两人立刻同夏令营的老师取得联系,却被对方惊讶地告知,周翘楚在到大巴车到达鹿驳山山脚的时候,就被家里亲戚以“临时安排有变”的理由接走了! 周鹏没有跨区办案的权限,只能连夜请假赶去鹿驳山,就为了能第一时间跟进女儿的消息。 妻子也当晚就将一篇“校方组织失责,小学女孩被拐”的文章送上热搜,舆论很快发酵,沣城警方迅速开展搜寻,可由于山区监控设备老化,调查工作一度陷入僵局。 周鹏看着手机屏保上女儿童真雀跃的美好姿态,内心无数次祈求上苍,希望楚楚平安归来,哪怕用他的生命来交换也在所不惜。 就在这么一颗心放在火上烤的时候,他盯着博文转发列表,看见了“陈松聆”的名字,忽然就想起上次移交到异管局的案件。 国家异常管理局,简称异管局。 这是一个未对公众公开的神秘机构。 只有涉及到一些非自然性质的案件,他们才会出动。 就像上次那个叫做“龙竹”的姑娘一样,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他们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存在。 或许,他可以从异管局寻求支援?那里的人一定有某种特殊的侦破方法吧? 刚生出一点希望,他却又发现——手机里没有存白局长的电话,而电话簿在鹤城办公室的上锁抽屉里,钥匙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现在在鹿驳山派出所。 周鹏一拳砸在墙上,尔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女儿还没找到,他不能失去仅有的冷静理智,被情绪所干扰。 至于其他的方法……对了! 他心念一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上次联系报案的陈松聆母亲——沈芳打去电话。 说明来意后,沈芳热心地将一个号码推送过来。 周鹏忙不迭拨过去,电话很快便被接通,是一个嗓音有些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您好,是王大师吗,我姓周,我想找您……” 虽然有异管局的案例在前,但作为一个公职人员堂而皇之求助于“封建迷信”群体,周鹏还是羞愧地压低声音。 对面打断他:“周?周总的人?良心发现要付我尾款了啊?” 周鹏:“?” 他连忙解释:“不不,是我的女儿在沣城鹿驳山失踪了,我想找您帮忙,看能不能推测出她的大概位置。” “寻人啊,”对面啧了一声:“隔着电话让我算,这收费……” 周鹏急切申明:“报酬什么都好说!” 对方明显心情愉快:“哎呀,这位周总一听声音就是有福之人,慷慨大气,胸怀阔达!” 周鹏尴尬笑了笑,越发觉得不靠谱:“大师,那多久能算出来?” 对方:“这个嘛……少则一日,多则——” 周鹏焦急道:“不能再‘多则’了,大师,我女儿都失踪两天了,再拖下去我……我不敢想。” 对方沉默须臾:“我有个朋友恰好去鹿驳山探寻女学生失踪一事,我替你问问。” 周鹏有些失落,但还是满含期待地等了半小时,对方终于回拨过来。 “这个,你现在就在鹿驳山?” 周鹏连连回答:“是,是,有消息了吗?” “这个嘛,”对方语气有些微妙:“话说你那边离长丰观很近吧?” 不知为何突然扯到长丰观,周鹏有点懵,只下意识回了个“啊”。 “去观里买几捆香在鱼尾村山脚下点了,然后等着吧。” “不过别想着进村里,那边还有东西拦着,你进不去。” 周鹏默默消化着这种奇怪的方法:“就——就这样?” 虽然他接受一些较为封建的方法,但这也封建过头了吧! 犹豫了一两秒,周鹏咬牙一拍大腿。 就这么干! 总比没个头绪的强!- 兰港,银杏大厦。 宋玉渠提着一瓶红酒,低头看手机上刷到的新闻——女孩于鹿驳山失联,请各界踊跃提供线索。 “鹿驳山?”宋玉渠挑眉,往鹅绒沙发椅上一躺:“有点耳熟。” 穿着白衬衣的男鬼方青在一旁剪雪茄:“黑财神的老家,你又忘了。” “你不是百科全书吗,还需要我记什么。” 她仰头靠在椅背上,将对方递来的雪茄咬住,齿音含糊:“火。” 方青微一抬手,一团幽绿鬼火在剪开的雪茄尾部绽放,转瞬间,将烟叶熏得发白。 宋玉渠吐出一口白雾:“说起来,小黑呢?” 方青擦拭着雪茄剪:“准备去收一笔烂账。” “去哪?” “鱼尾村。” 宋玉渠来了兴致:“前天那个听将说,看见孟裁云去了鹿驳山?具体是哪?” 方青答:“鱼尾村。” “还挺巧,”宋玉渠笑两声,将没抽几口的雪茄扔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找小黑,给我开个门。” 方青无奈:“得令。” 他伸手挥去,门扇闪过一道绿光。 再打开时,赫然变成挂着“清算组”铭牌的房间,比起办公室,这里更像个杂乱无章的客厅,一个大高个正聚精会神窝在沙发上打游戏,旁边还有个人满脸晦气地打着手里算盘,似是在加班。 据传言,“黑白文武”四财神嗜血无情,手段残忍,没有他们收不回的死债烂债,也是四判官座下指谁咬谁的走狗。 无奈四判官近来越发行踪诡谲,对财神发号施令的俗务就落到了三喜债务公司的总经理赵辛身上。 但赵辛此人胆小如鼠,一心想将手里产业洗白,和祖上黑历史划清界限,恰好宋玉渠早就虎视眈眈,当仁不让将大权揽过来。 宋玉渠在门口站定:“你们组长呢?” 打算盘的男人挂着黑眼圈满脸班味儿,病恹恹地咬着烟头:“在沙发上呢,领导。” 大屏幕上一阵嘘声:“GameOver!” 大高个男人放下游戏手柄,看向旁边——原来旁边还坐着个女孩,因为个子矮,被挡住了。 女孩绑着双马尾,瘦瘦小小,关节处有些淡化的缝痕印,黑T恤上面印着“见我者死”几个字。 她望着宋玉渠:“是改地点了吗?” “没有,”宋玉渠走过去摸了摸女孩发顶:“我找你帮我个小忙。” 大高个男人麦色皮肤,眉目深邃,鼻间戴银环,身形魁梧,饶是坐在沙发上,都像一座小山。 他扭头看向小黑,嗓音如本人一般沉厚:“不想去鹿驳山的话,我替你。” 女孩呆呆回答:“没关系。” 算盘男眼睛一抬:“我倒是忘了,鹿驳山是小黑老家吧?” 女孩实诚地点点头。 “听说你之前屠过一个村子,”算盘男把烟掐灭,语气随意:“叫什么村来着?” 女孩眨了两下眼睛,如实回答:“鱼尾村。” “耳熟,”算盘男嘀咕两声,把手上工作放一边:“好像在什么群看见过。” 他打开聊天软件,已登录账号起码有七八个,ID从“公司牛马”到“替人收尸”,最后点开一个叫“人生百苦”的登进去。 “这么多小号,”宋玉渠抱起手臂,揶揄:“工作不饱和啊应四。” 应四咧了咧嘴:“工作哪有做得完的。” 他打开聊天记录,翻出几张探险群友在鱼尾村老君庙的合影,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穿黄色道袍的黝黑老头。 宋玉渠扫了一眼图片:“这座老君庙我怎么没印象?” 身后方青开口:“假的,很多地方供野佛邪神,都会先套上一层耳熟能详的神仙壳子,这样可以快速集结香火和信力。” 应四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领导,公司这都不管管?” 宋玉渠语气不屑:“让他们判官自个儿处理。” 天九深藏不露就算了,剩下那几只鬼——人七、地八、和五,不也都是老君亲徒弟? 合该替他们师尊清理门户。 小黑凑过来,却是指着中间那老庙祝,有些新奇地开口:“这个人原来还活着啊。” 应四“哦唷”一声:“你认识的话,这人年纪该不小了吧?” 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大高个瓮声瓮气说:“能和活人合影,修为应该在普通玄门弟子之上。” 他再次偏头看向女孩:“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应四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得了吧,你还担心她。” “黑白文武,人家为首,你还在末呢。” 武财神抬了抬硬朗的下巴,气貌淳厚:“小黑像我的妹妹,我不忍心别人欺负她。” “妹妹?你是说地八?”应四脸上的黑眼圈愈发乌青了:“呵呵。” 那个比武财神还高一头,嵬巍如山的女人,和小黑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讲简直毫无关系。 算了,和妹控说不清楚。 小黑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对不起,但我一个人可以。” “不需要说对不起,”宋玉渠点了点照片上的老头:“是熟人?” “是,”小黑点点头:“应该说是,亲戚。” “哪门子亲戚?” “关系很近的亲戚,”小黑腼腆笑了一下:“他是我爹。” 第33章 鱼祸之十 根据孟裁云的短信,只要把那个困在余家的小女孩带下山,这个忙就算是帮完了。 龙竹看了看黑屋里被五花大绑的余家母子,心想:倒是忘记问这两个人应该怎么处理了,好像也没说要杀,先锁屋子里扔着吧。 周翘楚小心翼翼抬头去瞅龙竹。 本来她一直被关在房间里,等褚英消息的,结果褚英没回来,却多了个奇怪的大姐姐。 匪夷所思的是,那个可怕的叔叔都对姐姐毕恭毕敬的,仿佛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就连他们被关进屋子的时候,表情居然像松了口气。 龙竹低头看过来,周翘楚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寒颤。 龙竹把手机揣回去:“走吧,跟我下山。” 周翘楚先是一喜,后又迟疑:“那、那另一个姐姐呢?” 龙竹以为她说的是孟裁云:“她啊,她还有事,让我带你先走。” 经历了近来的事,周翘楚已警惕十足。 这话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她肯定不会再轻信的。 但是…… 眼前这个奇怪的姐姐,真的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因为一旦拒绝了,说不定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周翘楚年纪小,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人类基因里被赋予的,对危险潜意识选择避让的“直觉”。 两人走在村中蜿蜒扭曲的山道上,错落的村屋寂静耸立两旁,比起以往少了几分人味儿。 正是黄昏时分,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狗吠,没有来往行人。 但龙竹可以感觉到,很多双漠然的眼睛,就潜藏在这些窗纱门扉之后,带着意味不明的探究,悄然注视着她。 又是眼睛。 好像在哪里都逃不过被“看着”。 龙竹下意识仰头,看向远处的落日熔金。 似乎那一轮每天朝升夕落的太阳,也是一颗来自九重天外的眼睛。 那种金色的、强烈的、令世间万物都无法拒绝的目光,能粉碎一切由怨力造就的鬼魅祟影。 龙竹不由地心想:那片金光可以杀得死我吗? 然而她已经逐渐弄不清楚,自己是想要纯粹地死去,还是只是想要“回家”。 一路无人阻挡,两人穿入树影婆娑的小径,道旁青石遍布苔痕,偶有山雀立在上头,歪着脑袋看向眼前行人。 天色暗沉,松林间积攒着几分昨年冬时未曾化开的寒气,于树干上结成斑驳的霜。 周翘楚不知不觉紧紧抱住手臂发抖,口鼻呼出白雾。 “姐姐,好冷啊。” 龙竹没有感觉到冷,她只是又迷了路。 打开功德地图左转右转,路线没错,却总是找不到出口。 林中隐约传来几声如泣似诉的哀婉弦音。 “前边有人,”周翘楚有点害怕,放慢脚步,躲在龙竹身后:“姐姐,你听见了吗?” 怪石竦峙,林翻翠浪。 长衫青年坐在石上,手握红漆长杆三弦,拿指甲弹拨着。 琴鼓上绷着蟒鳞皮,花纹独特,隐约能辨出两个字:“渐耳”。 彼时,弦音乍起,声如裂帛,又似鬼夜哭;调转突兀,忽高忽低,奏得人心惶惶。 周翘楚不肯再靠近,她脸色发白捂住耳朵,只觉得多听一秒,心里那股不受控制的恐惧就要将她生吞活剥。 青年笑意更深,弄弦姿态不停,撮挑扫拂,音律渐疾。 他白面黑齿,笑容好似一张吊诡假面,脸庞随旋律摇摆着,露出晃动的耳坠。 那是两枚长牌式样的坠子,一枚黑底红点,一枚红底黑点。 点数皆为“七”。 龙竹蹙眉看向青年,缓缓沉膝,微微蹲下身,那青年见状,手上勾抹弹捻愈发急进,乐音似有准星,尽数朝龙竹窍门而去。 下一秒,她绷直膝盖,一跃而上,跳起来比居高临下的青年还高出几尺。 老弦尖锐的断鸣与琴颈木杆碎裂声同时响起,曲子戛然而止,那青年也迅速鹞子翻身,轻巧落在一段树杈上坐下。 他微笑的表情不变,嗓音轻柔悦耳:“我弹的这首曲子,你不喜欢吗?” 龙竹回想起刚刚的调子,一言难尽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你不适合干这个,趁早改行吧。” 青年有些受伤:“……这样啊。” 他从树枝上跳下来,缓步到龙竹身旁:“那你喜欢什么,琵琶?古琴?我可以学来弹给你听。” 龙竹略一思忖:“唢呐?” 青年:“?” 龙竹:“听着喜庆。” 她哪天要是死了,可以请人吹一路。 青年叹了口气:“你们魈的品味都这么一致啊。” “魈?”龙竹看向他:“你认识……天九?” 青年笑眯眯地开口:“是啊,你也在找他?” 龙竹重复道:“也?很多人都在找他?” “当然,”青年面上的黑色月牙又加深几分:“玄门之中,谁不垂涎他的力量。” 他看出龙竹蠢蠢欲动的表情,善解人意地补充:“但是天九行踪不定,你们是找不到他的。” 龙竹嘟囔:“那怎么办。” 青年柔声道:“我知道一个办法。” 他手掌一翻,掌心之上赫然出现一枚平平无奇的木戒指。 “听闻长丰观观主白鹤也藏有一件稀世珍宝,”青年轻笑:“天九很感兴趣,你如果帮他找到了,兴许他会亲自来见你。” 龙竹:“你们怎么不自己去?” 青年哀怨:“树敌众多,一显身便麻烦不断。” 龙竹以己度人,深以为然。 “这个戒指有什么用?”她拿起来仔细扫了两眼,只发现戒指表面流动着一层淡淡的灵气,除此外,别无特点。 青年说:“可助你取得宝物,自有其妙处。” 龙竹随手就将其戴在左手中指上,尺寸严丝合缝,服帖至极。 “你的要求是什么?” 她深刻明白,没有不明不白的施舍与好心,只有等价的交易。 青年笑容更甚:“如果你见到天九,请你杀了他,把他腰间的锦囊拿给我。” 顿了顿,他又温柔提醒:“失败了也没关系,别把我供出去。” 龙竹:“一言为定。” 半晌,她有些雀跃地询问:“你觉得我和天九,谁更强一点?” 青年思忖片刻,回答严谨:“各有千秋。” 龙竹高兴:那就是半斤八两的意思? 太好了,说不定天九就是那个可以送她回家的人。 给龙竹指了一条下山路后,对方扛起刚刚因乐音陷入昏睡的周翘楚离开了。 青年站在原地笑着目送她远去,等到背影彻底消失,才看了看自己手里被折断一截的三弦,苦笑:“嗯,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 他随手将那根断掉的弦剔掉,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最后伤脑筋地妥协:“捻根老弦补上再走吧……”- 周鹏戴了个黑口罩,鬼鬼祟祟抱着一大捆香蜡蹲在山脚下路牌旁,隔一会儿就往山上望。 等了半天,他心想自己也是急晕了头。 怎么有人随口说了个办法,他就真的照做了!——可若不做,他就一直干等着吗?他没有跨区办案的权限,想投身调查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怎能不让人着急。 周鹏踅来踅去,最后干脆蹲下来,把香蜡都点燃,循着上寺庙供香的规矩,一支前,两支稍后,合掌以示虔诚。 青雾袅袅,烟云直上。 香气沁人肺腑,果真也有些凝神静气的功效。 周鹏还想念叨几句祈祷词,余光忽而瞥见一旁山道上下来的人。 这人肩上扛了个女孩,步伐轻盈散漫,只是闻到香气后,隐约加快了脚步。 周鹏瞪大眼睛。 脑海里顿时闪过那本卷宗里的泛黄旧照片——是她! 她究竟是…… 上次和异管局交接后,关于“龙竹”的所有信息,也就都从公共资料库里撤走,上面只告诉他:此人档案已归属异管局管理,如非必要,请勿和此人单独联系。 周鹏顾不得什么规定,他现下只注意到,女儿周翘楚就在龙竹手上! “楚楚!”他冲出去,警惕看向对方,似乎做好发生一场恶战的准备。 龙竹注意力在那堆香蜡上边,她神色忧愁:“一次性点这么多,好歹给我留几支。” 说着,她把女孩扔给面前的周鹏,弯腰挑挑拣拣,选出个品貌上佳的啃了一口。 咔哧咔哧。 酥脆的咀嚼声清晰地回荡在四周。 周鹏连忙拍拍女儿,周翘楚哼唧两声,揉着眼睛醒来,随后满脸惊喜:“爸爸!” 她马上又委屈大哭:“我书包和手机都丢了!” 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周鹏喜极而泣拥住女儿:“楚楚!那些东西都不重要,你没事就好啊!” 父女俩一阵哭诉寒暄,回过神,龙竹已经没了身影。 周鹏愕然,只得先抱起女儿,往不远处停车的方向走。 周翘楚搂住父亲脖子,四下张望:“那个姐姐呢?是她把我救出来的,我们中途还遇到个弹琴的怪人,特别可怕……” 她絮絮叨叨地,用尚且青涩稚嫩的视角,断断续续讲完一个离奇的故事。 周鹏心绪起伏,安慰女儿之余,也对那个神秘女人生出十二分的感激。 是鬼又如何,她救了楚楚,这是事实! 不如……改天再买些香火,供给她? 可是她好像是直接用啃的? 周鹏顿时肃然起敬。 可能法力高强的大鬼都是直接上嘴啃的吧,一定是这样…… 第34章 鱼祸十一 满头大汗的男人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经过的小庙。 他还是出不去! 老四撑着膝盖喘气,一扭头,山野间幽幽亮起数道萤火,细看之下,却是野狐狸的眼睛,它们三两结伴,跃上石坡,仰颈长啸,居高临下瞧着自己。 他被吓得够呛,慌不择路,后退几步,竟不知不觉回到庙中。 放着神像的殿门大敞,他扫眼过去,却发现这座像并不是之前的那尊英武老媪,而是个身着彩衣的年轻女人。 瓷白又掺了绿釉的面上似笑非笑,柳眉高挑,眼缝狭长,而最诡异的是,她臂弯中盛着一团带血的襁褓,竟与自己鲜血淋漓的肚皮以脐带相连! 老四一屁股瘫坐下去,连滚带爬想往外跑,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门外的天已经黑得彻底。 穷乡僻壤,没有一盏照明灯,山林虫鸦呓语,如同鬼栖之地。 老四冷汗涔涔,双手作揖,不停念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还待说下去,左右各伸来一只手,将他嘴巴掐住,往下拽进大红色帐幔之中。 孟裁云竖起手指嘘声:“不想死就闭嘴。” 老四鼓着眼珠子看向她,点头如捣蒜。 冯嘉和褚英也躲在旁边,看到褚英后,老四心虚地缩在一边,努力降低存在感。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 孟裁云趴在地上,通过供桌布缝隙看见了老庙祝换了一身红色道袍,端正地跪在蒲团上,一动也不动。 她心说,这老头还挺诚心。 但半晌后,对方仍是纹丝不动,孟裁云都趴得无趣了,大着胆子多掀开了点桌布,目光往上瞟。 这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那股久违的腥臭气味铺天盖地钻入鼻腔,浓烈地使她紧皱起眉头。 等等,这老头身上穿的道袍,似乎……不是红色的? 她缓缓向上看去,只见那老庙祝身形板正,但脖子之上——空空如也。 他被砍去了头颅,衣裳是被血染红的! 此时,院门嘎吱被推开。 孟裁云即刻放下桌布,让其余几人往后藏,她用口型同冯嘉交换了信息,还待做出决断,褚英忽然摸了摸身后的那堆废弃家具。 “这里好像能下去!” 那堆蒙尘的老式柜橱下边,还真有个破破烂烂的盖子——和古时候的地窖入口差不多。 冯嘉冲孟裁云点点头:“走!” 老庙祝死得蹊跷,外头追来的也不知是人是鬼,这还两个大累赘,还是先从长计议。 孟裁云忽然后悔,没叫龙竹多留一阵。 四人鬼鬼祟祟下到地窖里边,老四一直神神叨叨搓着胸前那神牌,被冯嘉嫌烦,一记手刃将他劈晕在稻草堆上。 褚英发现了周翘楚的书包,她连忙打开翻找一通,发现那只备用手机果然没电了,但还有一只小手电筒能用。 她打开电筒,往四下探照去。 四壁潮湿,脚下铺着枯草,爬虫鼠蚁窸窸窣窣乱窜开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这怎么还有个镣铐,”褚英弯腰,拿脚尖推了推半截锈断的锁链:“莫非这是个地牢?” 孟裁云倒是不拘小节,踹开几只肥硕大老鼠后,撩裾往草堆上盘腿坐下。 “冯前辈,我听说你们看香人能‘见过去,知未来’。” 冯嘉知道她的意思,抬头四望:“这里怨力浓厚,可以一试。” 褚英有些紧张:“小姨,你们在说什么?” 栽过跟头,她再不敢将小姨视作“装神弄鬼”之人,但若非亲眼所见,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那位“胡二太奶”真的存在。 “英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害怕,”冯嘉捋了捋衣裳,端庄肃然地坐下来:“太奶是我们的家人,就和你我的关系一样。” 褚英犹豫一瞬,迟疑地点了点头。 冯嘉将一枚点燃的香塔放在拾掇出来的干燥地面上。 她先整衣襟,再理鬓发,吐纳调息,在这样阴暗恶劣的环境中,极力用虔诚与优雅弥补着法坛的简陋。 不一会儿,她重新睁开眼睛,黄绿竖瞳滴溜溜一转,狭长眼缝往上挑去。 褚英还是被吓到,有些紧张地往后挪了挪,只见自己小姨深吸一口香气酝酿在喉咙间,再吐出一口极为绵长的白烟来。 烟雾翻涌,升腾,缭绕地遮住了所有人的双眼。 当它散去时,眼前视角却漂浮在了房梁之上。 褚英慌得手脚扑腾,身边孟裁云伸手扶住:“别怕,这是幻象。” “胡仙通灵,她现在是把此地过去发生的事情,用幻象的方式,告知给我们。” 说话间,下方景色已然有了变化。 地窖里的霉味久散不去,稻草堆里蜷着个穿短袄的女人。她气息奄奄,四肢枯瘪,肚皮却突兀地隆起,活像只死气沉沉的大蜘蛛。 角落里睡着她的女儿——也仅两三岁,瘦骨伶仃,像刚出生的猫儿。 地窖门被人拉开,穿洋布褂子的男孩怯怯端碗下来:“娘,爹让你吃饭。” 粗瓷碗里飘着一片熏鱼肉,零星香味唤醒了角落里的妹妹,她似幼兽般手脚并用爬过去,秉持着动物本能,大口大口地撕扯着鱼肉。 进食之余,她匍匐着抬头,漆黑纯真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楼梯边男孩,倒让对方莫名心虚地躲闪视线。 她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喂给了地上躺着的女人。 地窖口边悄无声息多了个缠足的老太太。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垂首,两只眼窝深陷,像野坟里掘出的骷髅。 “何苦呢,”她牙齿松动了,说话含糊不清:“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好好跟他过日子吧。” 女人木然的眼睛里突然落了一滴泪。 烟雾荡漾,画面一转。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没有再被锁在地窖里了,她穿着灰蓝的棉裙,肚子依然高高挺起,但脸上却有了笑容。 屋檐下,肤色黝黑的男人抽着旱烟,年轻力壮的青年坐在他旁边的条凳上,二人嘀咕着说话,目光时不时掠过女人的肚皮。 像在称量一件经手的货物。 猫儿似的女孩长高了,在院外帮忙杀鱼,她手法熟练,剖肚剔骨,一气呵成。 不知谈到什么,女人笑容消失,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前头两个都送出去了,这个不是说好留着吗?” “你懂什么,”黝黑男人咔哒哒磕烟管:“这两年世道乱,日子不好过,养不起小的,不如送出去换粮食。” 女人哀求:“我多省几口就行了,小孩能吃多少?” 青年难为情地瞥了一眼父亲,男人语重心长地劝道:“老大该娶媳妇了,你不送,家里出得起钱置办吗?” 女人讷讷:“哪家女人会嫁到山里来。” 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声:“你不就是嫁来了?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女人低头不语。 男人忽然又起了个话头:“村头那个木匠你知道吧?前两天死了婆娘,把二丫嫁过去,你这一个就能留着。” 女人嗫嚅着看向院外:“她才十三岁不到……” “村里谁不是这个年纪嫁的?”男人不耐烦:“你去那木匠家里看看,人家养鸡养鸭,堂屋是青砖,不比咱家好?” 女人便又沉默了。 院子里的女孩提着剖好的鱼,刀尖上的血滴进了黄土地里,刹那只剩一团褐红。 她在旁边的水缸舀水洗手,潦草将水渍揩在身上,尔后悄悄从裤兜里摸出一根草编手环。 翠绿之间,几点黄白小花盈盈颤动着。 她用不知从哪捡来的木盒子装了,晚上趁男人不在,腼腆地将这份“礼物”塞到女人怀里。 女人只是打开随意瞥了一眼,就敷衍地放到一边,望着女孩,苦口婆心地劝慰起来:“你爹要把你嫁给村头木匠,你可晓得?” 女孩不善言辞,只是拿那双小鹿般的眸子瞧对方。 女人说:“嫁过去也好,你嫁了,你哥才能娶媳妇。” 女孩沉默一阵,缓缓摇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突然急了:“你摇什么头?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女孩不太明白,她娘宁愿要一个素未谋面的腹中孩子,也不肯要她。 明明,在这个家里,只有自己真心对她好。 女人冷了脸:“就这么定了,你这几天别帮着干活儿了,回头收拾一下,去那边家里相看。” 女孩还是摇头。 女人震惊、恼怒,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第二天,女孩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在木匠家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被人挑肥拣瘦。 那个还留着辫子头的木匠咧嘴打量她,想把她拽到屋里去。 女孩狠狠咬他一口,跑了。 女孩的父亲和哥哥抓住了她,把她关进地窖里。 地窖只有一个高窗,女人就在那里艰难地弯下身,说:“你有福气,他们把你看上了,请了镇上戏班子,明天你哥也挑媳妇,就一块儿办喜事。” 女孩抱着膝盖呆坐着,眼里的光一寸寸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村头响起锣鼓丝弦,喜乐一直奏到女孩耳边。 “啧啧,好可怜。” 高窗外来了个戏班子,长衫青年拢着袖子蹲身往下看过来,他背着一杆三弦,笑起来时,嘴巴像只黑色月牙。 “新娘被关在这里,他们是要办红事还是白事呀。” 他扭头看向旁边一人:“不如同她做个交易吧?天九。” 第35章 鱼祸十二 高窗之外,有四个江湖打扮的游伶。 鬓边簪花的三弦郎身后,有位南蛮女头陀,其身长八尺,卷发深肤,唇中穿银环,手持鼓槌。 她垂目,自有一番悲天悯人的慈悲相:“宴席要开场了,是先吃还是先演?” “当然是先吃!”旁边蹲着个瘦削女童,头上拿红线绑了四五个冲天辫,牙齿尖尖的,表情暴躁:“再不吃东西我要饿死了!死饿了!饿了死!死了饿!” 女头陀一锤将冲天辫砸进土里:“不要总咋咋呼呼的。” 冲天辫把脑袋拔出来,恶狠狠地嘟囔着什么。 三弦郎叹了口气:“地八,你同傻子较什么真。” 高窗之下,被关在地窖里的女孩仰起头,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影子。 那少年人个子不高,压迫感却极强,穿身绿色圆领袍子,束发,额间垂两缕龙须似的刘海,自眼睛以下,皆用绷带缠住,直至领口中。 他蹲下来,嗓音缥缈,难辨男女:“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说着,他将一个东西扔下来。 女孩低头一看,那是一把杀鱼刀。 …… 喜乐从村头一直奏到村尾。 陌生的老少男女奔走在邻里间,满脸喜气洋洋,仿佛自己是这场亲事的主角。 而被大红衣裳裹着的女孩以及另一个陌生女人,却面色麻木,宛若死人。 木匠就在门口等着,喜笑颜开接受着村里人的恭贺。 女孩转了转眼珠,最后一次将哀戚祈求的目光投向母亲。 但对方正替兄长钳制着那个同样身穿喜服的陌生女人,即便对方脸上是和她当初如出一辙的怨恨表情。 为什么……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没有人能回答她。 但短暂寂静后,人群里勃然爆发出惊骇的大叫。 “杀人了!杀人了!!” 宾客们作鸟兽散。 女孩这才发现,杀鱼刀正陷在木匠的脖子里,鲜血喷溅,那双不怀好意的双眼几乎鼓出眼眶,又逐渐变得浑浊不堪。 她拔出刀,摇摇晃晃转身,继续走向呆滞住的父兄和母亲。 “疯了!这家丫头疯了!” “新娘子杀人了!!” 戏班子里的唢呐忽然拔高了调子,钹镲应和着犬吠,欢快的曲牌一刻不停,混合着惊慌失措的脚步声,越发奏得俏皮喜庆。 村人哀呼逃窜,父兄扑向女孩,却被那把无往不利的杀鱼刀捅了个对穿。 被拐来的陌生女人惊叫一声,扯下喜服行头就往外跑。 女孩的母亲还挺着大肚子,此时尚来不及追捕重金买来的儿媳,她只是惊惧交加地望向自己的女儿。 那个千依百顺,默默无闻的女儿。 她像以往杀鱼一样,剖肚剔骨,血溅脸侧。 可此刻她案板上的鱼肉,是她的爹!她的哥哥! ——咚咚锵!咚咚锵! 女人脚步蹒跚,跌坐在地上,仿佛正面对着一只恶鬼。 女孩提着刀走过去。 她蹲下身,拿满是血的手摸了摸女人脸庞。 女人嗅着这股浓烈的腥味,天旋地转——这是她男人的血,她儿子的血。 而女孩此时,低下了头,直勾勾盯着女人的肚子瞧。 女人脑中的弦彻底绷断了。 她尖叫一声去夺女孩的刀,想杀死眼前被恶鬼附身的女儿,以求能保住自己腹中唯一的依靠。 但在此之前,女孩已经更快地抬起手臂—— 咚!! 喜庆的丝竹声以一槌重鼓而骤停。 同时停下的,还有那把送进女人心脏的杀鱼刀。 万籁俱寂。 “我想让你活着,”女孩呆呆地看着对方:“我想成为你的依靠。” 她拿被血浸成赤红的手碰了碰女人的肚子,表情仍有些迷茫:“但你变成这样,不如死了。” 女人瞪着眼睛说不出完整的话,血从她的嘴里汩汩冒出来。 她张了张嘴,一只手抬起,却又无力垂下。 她死了。 “恶鬼!从这丫头身上下来!” 村人们扛着农具重新围过来。 面对着满地的血迹尸骸,他们惶恐不安,像看怪物一样嫌恶地盯着女孩。 “好好的喜事变丧事,造孽唷!” “多好的闺女,怎么就中邪了呢……” “我们要把她杀了?” “废话!中了邪就不是人了,是鬼!我们不杀她,她就要杀更多的人,这是为民除害!” 三言两语,群情激愤。 他们义正辞严、理所当然地举起了锄头和斧子。 女孩伸手将女人的眼睛阖上后,从容地站起身:“这笔交易,我答应了。” 人们懵了。 交易?什么交易?和谁的交易? 猝然间,一记鼓声响起,伴随着欢快的调子,喜乐如未曾中断过一般续上,弦音绕梁不绝。 那镇上来的戏班子四人,正散漫往此处行来。 “大伙儿别管了,先把这恶鬼杀死再说!”有人振臂一呼。 仗着人多势众,他们挥着锋利的武器一拥而上,刀刃割破了皮肤,捅穿了心脏,却好似不足以令人泄愤,他们又切断了她的四肢和头颅,如此才能保证恶鬼再不能转生。 残骸散落在鲜红血浆中,却没人为此感到害怕,反而庆幸自己杀死了恶鬼。 正当威胁解除,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几簇红线从四方飞来,钉入了女孩尸首中,飞针走线,串连缝合,须臾,她在人们骇然的目光中,竟“起死回生”。 戏班子里的冲天辫收回袖中红线,咧起嘴拍手傻乐:“鱼肚白,磨刀快!鱼肚剖开财神来!好玩好玩!” 为首的村夫头皮一阵发麻,往后退半步。 “跑!跑!!”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村人们一下子没了底气,扔下农具慌忙逃窜。 四个游伶各占一方,堵死了生路。 三弦郎支着腮翘着脚,笑盈盈坐在高处:“关门——” “——迎财神!” 刹那间,被“恶鬼附身”的女孩重新睁开了双眼,手一抬,地上的杀鱼刀便收入掌中。 天色暗了下去。 陡然间,落了一场血雨。 …… 孟裁云三人醒来的时候,香塔才燃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相当于外界时间的两分钟。 褚英仍沉浸在那个怪异恐怖的旧时代惨剧中,冯嘉已然和孟裁云相视一眼。 这鱼尾村……竟然和四判官有牵扯。 那可不是她们能对付的东西。 冯嘉皱眉:“三死门有‘黑白文武’四财神,除了文财神是人,其余似乎都是鬼——这个回忆画面里的女孩子,究竟是哪一个财神?” 孟裁云沉默一下:“根据这个排序,最好别是黑财神。” “我小的时候,白财神赵祓就已经死了,”冯嘉揣测:“可能是黑或者武其中一个。” 赵祓是三死门当今明面上话事人赵辛的母亲。 其人恶名远播,也因当过白财神,法器上刻着“生杀予夺”四字,才得了“无常鬼”的诨号。 她死后,白财神位置空悬,也不知道如今有没有替补。 反正有也不可能是她那个贪生怕死的大儿子。 孟裁云沉吟:“刚刚你有没有觉得,太奶给看的画面里,有个人很是眼熟?” 冯嘉经这么提醒,也豁然开朗:“这么一说……那个庙祝?” 刚刚画面里,女孩的父亲,赫然就是年轻版的老庙祝。 “但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把自家屋子改成小庙,到底供的哪家邪神?” “神……”孟裁云似乎抓住了点儿什么:“神像!对了,是神像!” 她恍然大悟,也不顾躲藏了,掀开地窖门钻出去就要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外头,老庙祝的无头尸仍僵硬地跪在原地。 趁四下无人追来,孟裁云拿腰间拂尘一扫,眼前幻象有过一瞬间的荡漾,老君像冷不丁变成个怀抱襁褓的诡异女人! 这是回忆画面里,那个死在女儿杀鱼刀下的母亲。 咔哒、咔哒。 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孟裁云屏息回头,只见那来者,便是刚刚还存在于回忆幻象中的女孩。 她梳着双马尾,杏眼圆润,懵懂又乖顺。 前提是,忽略她左手提着的那只头颅。 孟裁云心里一凉。 “见我者死”——是黑白文武之首的黑财神! 点儿真背! 女孩右手仍旧握着那把杀鱼刀,刀刃血槽里残余着赤色。 “你是谁?”她转了转手里刀子:“为什么会在我家。” 孟裁云大着胆子指向那无头尸:“这个人,你不是已经杀过他一次了吗?” 黑财神反倒愣了一下:“是啊。” 她低下头,像也在为了这个问题费解:“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活了。” 二人谈话间隙,冯嘉带着褚英悄悄爬出来,孟裁云将手背在身后,悄悄给她们打手势,让她们溜出去叫支援。 光一个财神就难对付了,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判官。 那四个,个顶个的乖僻。 孟裁云祈祷自己运气不要差到这种地步。 黑财神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吧?” 孟裁云:“……” 财神脑子也转不过弯啊。 黑财神忽然皱起眉,把头颅扔一边,仔细打量起孟裁云:“你有点面熟。” “呵呵,是吗,”孟裁云强笑:“我大众脸。” “对了,”黑财神福至心灵:“你就是孟裁云!” 说着,她抬手冷不丁将一枚符箓打过来:“有人让我送个礼物给你。” 孟裁云早有防备,一个后跳躲掉,谁知那符箓竟能追踪灵力,拐个弯就贴到了她身上。 与此同时,黑财神掷出手中杀鱼刀,银光如箭,朝孟裁云的方向飞去。 第36章 看香人 “谁?” 符箓钻身,孟裁云惊疑不定,手臂和喉咙有被火燎的感觉,但片刻灼热后,又没了下文。 她抬手一瞧,两只胳膊都还在,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黑财神歪头:“保密。” 掷出去的刀尖擦过孟裁云衣摆,精准地刺穿男人手掌,将他钉在原地。 是刚被冯嘉劈晕的老四醒了,正鬼鬼祟祟偷摸往外爬,结果无端中招,撕心裂肺惨叫起来。 老四惊恐朝孟裁云求助:“救命!救命啊!求你救救我!” 黑财神一步一步走过去,弯腰掰开男人手指,从中勾出一枚老君神牌。 “我是来讨债的。” 女孩轻易将神牌扯断,纳入掌心:“老君保佑你化解了那么多劫难,也是你该还债的时候了。” 老四这才错愕地发现,自己并不是仗着好运躲过了一次次的天罗地网,幸运的背后,早就标好更极端的价码! 如果……如果重来一次,他宁愿受到法律制裁! “我……我会怎么样?”他瑟瑟发抖。 黑财神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伸手捏住对方咽喉,趁势拔出那根猩红舌头,手起刀落,将其割断! 血流如注,男人嗬嗬地捂着喉咙,目眦欲裂。 孟裁云看得也龇牙咧嘴。 实在是太血腥了! 眼看黑财神拖着老四的尸体就要走,殿中那尊神像遽然变了气场,恐怖怨力凝结成黑云,笼罩在神像身边,逐渐让其显现出另一幅身形。 ——怀抱襁褓的彩衣女人。 黑财神警觉地回头,利落斩断了一条怨力形成的黑色触手。 神像依旧笑着,却突兀地滑下数道眼泪。 孟裁云钻到供桌下藏身,忽然觉得那神像很是眼熟……对了!是太奶给看的幻象中的怀孕女人! 那不就是黑财神的生母? 女人死前,一尸两命,怨力极强,反倒压制住丈夫,使其披上庙祝的皮,为自己寻觅祭品。 鱼尾村现在的居民全然被蒙在鼓里,所谓夜不入庙,也就是彩衣女人会在夜晚醒来进食,而她最爱的食材,便是从前一日三餐始终如一的鱼肉。 外头,黑财神占了上风,正巧削下神像头颅。 怨力化作的触手纷纷枯萎,再无阻挠的能力。 残破的神像倒塌在无头尸面前,二者似有些同病相怜。 孟裁云闻声撩开桌布钻出来,在满地陶土碎片狼藉之中,眼尖地发现一个黢黑的木盒子。 她上前将它拾起来,这东西表面早就腐朽不堪。 “等等!” 黑财神回头,眼神不解。 孟裁云叫住她,将那只破木盒子递过去:“这好像是神像一直在保存的东西。” 黑财神愣愣地接过那只盒子,打开一看,里头静静躺着一只草编的手环。 嫩绿的颜色已然枯黑,看不出半点曾经的影子。 “你还记得这个东西吗?”孟裁云观察着她的脸色。 黑财神将手环拿出来:“记得。” 她轻轻搓了搓手指,枯叶脆响,彻底化作齑粉散去。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地上,神像的头颅还淌着泪水。 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悔恨。 但就像女孩说的,旧事已矣,已经不重要了。 泪水终于流尽,陶土烧制的神像头颅喀嚓碎裂掉,变回一堆黄泥。 黑财神望着孟裁云:“让我送‘礼物’给你的,是宋玉渠。” 孟裁云定了定神:“怎么突然想告诉我。” 黑财神拎着老四的尸体走远:“心情好……” 孟裁云看着对方背影,松了口气。 看来黑财神只是出外勤,并没有来找茬的意思。 不过宋玉渠——孟裁云听说过这个女人。 宋家曾也是厉害的方士世家,但在几十年前因为一些原因,家门分支四散,有的依旧受朱盟荫庇,有的却另谋出路,投靠了三死门。 坊间传闻,宋玉渠将初恋男友炼成役鬼囚禁在身边,是个心狠手辣的渣女。 孟裁云想得更远。 当一个人被攻击私德的时候,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人的实力无可指摘。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盯上自己,别是因为最近查三死门的事被发现了? …… 冯嘉和褚英着急下山。 看香人,于香卦一法最为精通。 幻象之后,香塔在地面上留下的卦象,令冯嘉眼角直跳,总不安宁。 “小姨,咱们不等等孟道长吗?”褚英被冯嘉拉着赶路,心里惴惴不安。 冯嘉摇头:“小孟是修道之人,她有法子。倒是你,留在这地方,太过危险。” 褚英心头狂跳,小时候的事情一幕幕浮现。 小姨曾提议过,让她当看香的乩童,适应几年,再顺理成章接替对方的位子。 理由是,褚英根骨不错,是修行的好苗子。 但当时的褚英正直青春期,本来就因为家境而敏感自卑,遑论再回老家“跳大神”,不被同学嘲笑才怪。 想到这里,她面露惭愧:“对不起,小姨,我……” 冯嘉了然,只笑了笑:“英子,不怪你。” 她灵力护身,拉着侄女健步如飞,在歪斜蜿蜒的山道如履平地。 眼前山林景色簌簌向后退去,忽然,前方出现了一道纤长的身影。 来者不善。 冯嘉心里咯噔一下,脚步放缓,借势挡在褚英身前。 那人在树杈上随意坐着,似乎等了许久,见此悠悠然晃了晃脚,从上面一跃而下。 黑发青年拎着一支断裂的三弦,笑眯了眼,冷白面皮上,一弯黑色月牙。 褚英一愣,赫然发现此人就是在自己夜逃之时,指路的那个诡异青年! 可不知为何,她对此人的恐惧,更甚鱼头人百倍千倍。 褚英颤抖地抓着小姨的手指,却发现对方的手一样冰沁沁的。 下一秒,冯嘉失色大喊:“英子,捂住耳朵!” 几乎同时,青年弹拨起剩下的两根弦,乐音如滚珠落玉盘,明明调子欢快,却令冯嘉脸色发白,毫不犹豫地召出胡二太奶上身。 粗布麻衫的女人深吸一口气,自胸腔中迸发出惊人的嘹亮歌声:“三更拍门不是客诶!是那檐下索命鬼!……胡二太奶发发威,尾巴扫净那梁上灰!” 看香人的请神调与三弦声撞在一起,震得树干抖动,枯叶飞旋。 褚英待在数枚香塔形成的结界圈中,仍被这乐音激得喉咙腥甜,口含鲜血。 这声音似能让人魔怔,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小时候的葫芦村。 村里孩童围成一圈,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灾乐祸,他们拍手绕着她欢快地转圈,奚落她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褚英不停暗示自己:假的,这都是假的。 画面一转,又来到镇上初中,同龄女孩们面露讥嘲,从她书包里扯出几片卫生巾:“原来你也用卫生巾啊?我还以为神婆的孩子会垫香灰呢,哈哈哈……” 褚英声音颤抖地喊出声:“假的!都是假的!” 画面再换,这是在沣城读大学的时候,参加校园歌手比赛有个五十元报名费。她有些犹豫,被暗恋的学长瞧出来,替她垫付了这笔钱。 在收到兼职工资当晚,她迫不及待去还钱,却在教学楼遇到学长和人说笑,他们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好心帮忙而已,我要找也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而且听说她家里人还是神棍,啧……” 自尊心碎裂的声音击中了褚英。 她捂着耳朵蹲下去,想驱散脑袋里越发汹涌的画面。 冯嘉咳出一口血:“英子!先走!” 三弦郎游刃有余:“哎呀呀,我只想补上一根老弦。” 他笑着:“你就不错,你侄女还够不上火候。” 冯嘉虚起眼睛,龇牙喘气:“人七,没想到本仙今天会跟你对上。” “胡二太奶啊,好久不见,”人七手上弹拨的节奏不停:“您老就为馋几根香,如此大动干戈,实在不划算。” 冯嘉骂道:“放肆!老君都没奈何过本仙,你又算什么东西。” 人七轻快笑着:“那都多久的老黄历了,何况您现在也只是分神而已,真身估计早就藏起来了吧?” 世上妖怪鬼魅,凡修为登峰造极者,世间皆以“仙家”尊称。 早些年,仙家们还热衷于呼风唤雨,搅乱时局。到现在,也许是腻了,躲的躲,藏的藏,各自找了顺眼的洞府修行。 冯嘉冷笑:“即便是分神,打条狗也够了!” 她勾掌为爪,朝对方袭去,却扑了空,回首一看,人七竟出现在褚英身后,将手探入香塔结界之中。 冯嘉一惊,一声“住手”还未出口,却在她松懈之时,青年如鬼魅般晃到身前,那张诡异笑脸贴得极近。 “我说了,我只要一根老弦。” 三喜门四判官之一,人七。 传闻此人狡猾多变,口无真言,连自己人也骗。 但他有一招不知哪里偷来的绝技【谛听】,能以乐音作杀器,越是心藏隐秘的人,越会受到影响,甚至丢掉性命。 冯嘉指甲暴长,敏捷穿行在山林间,音刃带着呼啸之声,在她四周树干上留下长长的刀痕,她抬手欲劈向对方脑门,人七握住三弦杆一转,用鼓面作挡,后又侧身绕开,指甲拨弄琴弦的速度加快,震得冯嘉魂欲出体。 二者似幻影一般你来我往,战线拉长,竟不分上下,难辨胜负。 人七微微叹了口气,一贯眯着的眼睛总算微睁,黑色月牙咧得更狠,抬手轮指,仿佛珠玉落盘,冯嘉怒吼一声,暴躁飞身上前,一爪劈断了对方仅剩的两根弦。 但下一秒,她的手腕却被人七扼住。 冯嘉从狂躁中找回了神智,心头一沉,不好!她中计了! 一道凄厉的狐鸣刺破长空。 人七在她耳边,嗓音温雅:“太奶奶,该歇歇了。” 第37章 请神调 冯嘉眼睛翻白,手臂青筋浮现,身上隐约流动的淡蓝色灵力像被什么吸引,缓缓拧成一股飞入琴身之上,填补在断弦的位置。 人七惋惜地看着同样受损的中弦、子弦,忽将目光落在远处褚英的身上。 胡二太奶分神伤重,只得下了身,此刻冯嘉无法脱开控制,却仍旧勉力挣扎。 “别……动……她。” 人七苦恼地拿指尖点了点脸颊:“本来只要一根弦的,你看,真不巧。” 褚英才从琴声里抽回思绪,睁眼发现小姨落了下风,她本能地想冲出结界,但恐惧和怯懦却压得她抬不起脚来。 “你放开……放开我小姨!”褚英言辞苍白。 人七回头:“哦?一门两传承,你们同胡家有缘呢。” 山北看香人从不以亲缘血脉为传承,而是让仙家亲自挑选门徒弟子,而往往近亲中很难有两个以上的人被仙家相中。 冯嘉眼中渐渐无光,却一直喃喃重复着:“快……走……” 生死关头,冯嘉却想到了刚成为褚英监护人的时候。 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女孩,被亲友近邻敬而远之的神婆,忽然之间成为了最为亲密的家人。 她养育褚英,只为栽培出一棵能传承无限荣光、为宗门庇荫的大树。 而一棵树在成长,必然有另一棵树死去。 在垂死之时,这棵老树才惊然发觉,原来庇荫门庭、传承荣光……远不及小树枝丫上结出一片新叶而令她欣喜。 褚英望着小姨不断重复的口型,泪流满面。 七岁的时候,褚英在学校里唱起小姨教她的请神调,却被路过的老师严词厉色教育一顿。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开始抗拒这些东西。 她想做一个旁人眼中的“正常人”。 报考镇上的中学,沣城的大学,也都是因为,她想快速摆脱“神婆女儿”这个符号。 但是,在她拼命追寻着别人的人生的时候,好像也忽略掉了已经得到过的东西。 她只记得小姨严厉、“古板”、特立独行。 却忘记了在她心情不好时,小姨也会带她去集市买奶油蛋糕。 在她不小心摔毁供坛烛盏时,小姨会先关心她的手指有没有划伤。 更会在她悄悄填报沣城学校志愿后,送她护身的红绳。 褚英痛哭出声。 那些挣扎的过往如漩涡般消失,沉淀下来的,是逐渐坚定的眼神。 心绪起伏间,身上涌上一股热浪,她仿佛成为被羊水包裹的婴儿,安心而踏实。 无形的枷锁在瞬间被打碎,无法抬起的脚也终于迈出第一步。 人七惊讶地开口:“显灵。” 此显灵非彼显灵。 在玄门行话中,指的是拥有灵根的外行人突然摸到运用灵力的窍门,在那一个扭转命运的瞬间,便称为显灵! 他略一走神,褚英已经奔跑上前,拉过冯嘉手臂,将其搭在肩膀上,搀扶起对方往山道出口跑。 冯嘉咳出一丝血,浑浑噩噩开口:“别管我……我的灵力已被剥夺……命不久矣。” 褚英眼圈发红:“我带你找医生。” “来不及了,”冯嘉的声音轻不可闻:“我没用了,他不会管我,现在他的目标是你。” 褚英依旧笃定:“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冯嘉垂首,呼吸断续,身体正失去温度。 身后,人七不紧不慢地跟着,仿佛闲庭信步。 山路坎坷,二人相扶,跌跌撞撞,磕磕绊绊。 前路如天堑,将距离无限拖长,看不见曙光。 难不成,这里就是她们的坟地? 褚英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和心跳,眼前景色一度模糊,但忽然,她发现四周亮起了荧荧鬼火。 ——不,不对。 那是无数双幽绿眼睛,正悄无声息汇聚而来,沉默地注视着她。 胸腔里突兀燃起一簇悲恸之火。 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这“火焰”灼热炽烈,就快要将自己吞没! 褚英深吸一口气,自丹田间震起一道嘹亮长鸣,旧日那些压抑在心头的情绪,此刻挥洒而空。 她的嗓音忽像葫芦村那块黄土地那般沉厚,忽又咬金断玉,清越嘹亮。 “……请神难,请神难!三更黄沙迷了眼,五更梆子敲破胆!东沟鬼火西沟窜,野坟头上冒青烟……” 再唱起儿时的请神调,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没有忘记过唱词。 似为了呼应这段激昂歌声,山林里的野狐纷纷仰头长啸,惊起枝头无数黑鸦。 “……请神难!请神难!白山黑水请胡仙,借您金爪撕天幕,借您银牙咬断山!——” 她唱着,跋涉着,胸腔中那股火苗愈发高涨。 歌声响彻山林,回荡在山谷之间,连地面都为之震撼。 褚英看见了一束亮光。 咬牙喘息时,她抬起头,正被这亮光盖住。 懵懂孩提时,她曾问小姨:“……胡二太奶?可是你怎么知道仙家叫这个名字呢?” 小姨笑着回答:“仙家认可你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名字。” 就仿佛这一瞬间。 她沐浴在亮光里,依稀看见野狐群中,被簇拥为首的一只白狐,它有一双摄人心魄、润木辉山的眼睛。 褚英轻声开口,语气从未如这般坚定:“弟子褚英,愿为胡九姑看香。” 遽然间,嘹唳如晨钟,直达九天。 人七止步三丈开外,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捅了狐狸窝。”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唉…… …… 孟家府邸建在离太清宫最近的东区别墅群间,是鹤城最奢华的中式园林宅院。 前院围着一群墨镜保镖,正恭谨地弯腰行礼:“少家主。” 孟裁云才从沣城回来,神色疲惫,没精力招呼,只点点头,迈大步朝家门里走。 管家佟叔很有眼色地跟上去:“少家主,二楼洗澡水已经让人放好了。” “行,”孟裁云应了一声,又加了一句:“下次别让人专门等我,而且这大晚上还戴墨镜多危险。” 佟叔笑容不变:“是家主的吩咐。” 孟裁云没话了。 孟府的风水是家主孟承荫亲自布置的,翠竹流水、嶙峋怪石,移步换景,十分雅致。 穿过前院,才到了主人的栖居地。 进房间后,孟裁云熟稔散开头发,解下拂尘木剑,换上睡袍来到浴池边。 这池子约莫有小温泉那么大,隔着落地窗,还能看见远处的霓虹夜景。 她在水气蒸腾里坐下,双手揽在池沿边上,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一旁平板电脑上播报着实时新闻。 因一起拐卖儿童案,沣城警方拔出萝卜带出泥,打掉一个绑架拐卖集团,其中鱼腹镇的好梦宾馆也是案情牵涉之一,老板杨某常年在宾馆中为各种灰色交易大开方便之门,后院挖出十几具孩童尸体,其中不少还遭受过虐待…… 群情激愤,口诛笔伐,而当警方后续通报老板父子极为诡异凄惨的死讯时,大家都拍手叫好,也没人管凶手到底是谁,怎么办到的。 孟裁云心想,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大侠,估计此刻已经在长丰观领上免费香蜡了。 至于冯嘉和褚英,她们下一步下山,应该已经同亲友汇合。 那老庙祝给的仙药能干扰饮用者在别人眼中的形貌,好在那姑娘喝得不多,且自身有灵根,才没有变成彻底的鱼头人。 不过孟裁云始终不解的是,鱼尾村的阵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不错,鱼尾村也是一个阵。 阵的特点就是:空间独立,自有规则,阵心决定存亡。 鱼尾村与世隔绝,又能用鬼打墙控制进出者,符合了空间独立这一项。 至于它的规则,也就是老庙祝曾讲过的那些“年少遵从年长”、“夜不入庙”等等。 而阵心显然在那尊神像上。 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发现无字符的存在。 不受无字符催发,说明这个阵是自然形成。 可一般来说,短期内横死的鬼魂才会引起阵的出现。 老庙祝、彩衣女人,是黑财神的亲生父母。 那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 怎么就突然成阵了? 冥思苦想时,电话响起,是孟昭打来的。 对方语气关切:“你去鹿驳山了?没事吧?” 孟裁云想了想:“两天没吃饭,算不算有事。” “……” “我买了麻辣烫,窗子打开,等会让纸人给你拿上来。” 孟裁云大喜,压低声音:“小心点,别让佟叔看见,他不让我吃外卖。” 对方让她放心,又问:“你这次在那边遇上三死门的人了?” 孟裁云:“你怎么知道?” “没三死门的事你也不会特意找过去。” “也是,”孟裁云嘿嘿一笑:“遇上了黑财神。” 对方抽了口凉气:“下次记得摇人。” 孟裁云挠了挠脸:“还好,她只是出趟差,没跟我打。” 突然想到什么:“哦,但她说送了个礼物给我。” 对方沉默一下:“什么礼物?” 孟裁云也莫名其妙:“不知道哇,像是砸了道符扔过来,我什么也没感觉到,不会是诈骗吧?” “……” “跟杂点子玩玩就算了,离财神判官远点。” 三喜门中,除天地人和四判官,黑白文武四财神外,其他喽啰便是用长牌点数作为代号,不过数字实在太多太杂,也就被打包统称为杂点子。 孟裁云安慰他:“好了,知道了,麻辣烫怎么还没来?催一下你的纸人。” 说话间,手臂带起浴池里的水波,她下意识低头。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那几条黑线文身,似乎…… 短了一截? 第38章 雀投江 鹿驳山,长丰观。人群熙攘,游客如织。 山门殿外,青铜巨鼎香火旺盛,青烟直上。 迈过牌楼,灵官殿旁的角门边,有两人争执不休。 大爷声如洪钟:“小道长,你看我又是值殿又是洒扫的,怎么就这点儿工资?” 对面道童年纪小个子高,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就是这么多。” 大爷不依不饶:“这么几百块打发谁呀?你们长丰观也是大景区,就这么欺负老年人哪?” 道童不知如何辩解,半天憋得脸色通红。 见旁观人越来越多,大爷更是起劲:“我一大把年纪了,就想赚个棺材本,今天这工资必须得拿给我!” “大爷,咱观里头都是义工,”从旁另来了个面容清秀、眉眼机敏的道童,笑着帮忙分说:“那五百块还是监院师叔体恤您年纪大,私掏腰包给您当防暑费的。” 大爷一噎,开始耍无赖:“那早知道没工资谁来做这么累的活儿!” 高个道童有些委屈地嘟囔:“可之前就说过是招义工,只含食宿,烧香免费,您怎么还变卦呢。” 人群议论纷纷,看热闹居多。 忽然间,一个短发女人不知从哪冒出来,跑过来盯着高个道童:“你刚刚说什么免费?” 高个道童吓一跳,实诚地重复一遍:“上香免费,普通的香蜡纸烛可以在偏殿自取。” 女人握住他的手:“招我,谢谢。” 旁边大爷一愣,突然耳清目明起来,劝道:“姑娘你弄错了吧,这是义工,没工资的!” 女人握着道童的手一顿,须臾更加坚定地强调:“不要工资,招我,谢谢。” 大爷:“……” 什么情况? 长丰观一个义工岗位都这么卷了? 两小道童回过神,互看一眼,这才点点头。 高个道童一板一眼询问:“您身份证带了吗?我复印一份拿去给监院师叔,然后我领你去观里转转。” 女人随手从衣兜里摸出身份证给他。 两小道童低头一看:“龙竹——85年?” 比观主还大十二岁? 看起来不像啊? 龙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机界面给他看,语气隐有一丝得意:“小孩,先带我去领免费礼物。” “我不小,今年都十三岁了,”高个道童挺直腰板,肃然介绍:“我叫方序,他是南淮。” 龙竹不耐烦:“那走吧,方淮。” “……” 敷衍得很明显。 两人领着龙竹往道观里面走。 山门殿后,有灵官殿、三官殿,再往后才是三清四御殿,三官殿左边洞门进去,有几排袇房和客堂,一列是给善信居士的,一列是给道观弟子的。 南淮走在前面,他是个话痨,时而觉得这水缸位置不对,时而又说那香鼎方位错了。 方序默默跟在后头,这里挪一下,那里调一下。 南淮:“这水缸——” 话没说完,方序卷起袖子,直接将那几乎半人高的石缸抱起来。 南淮:“——就放这里挺好。” 方序毫无怨言地按原位放下去。 龙竹:“……” 原来这就是讨好型人格。 到了偏殿,南淮同看守的师兄言谈几句,随后就把奖励的东西兑换给了龙竹。 共十支香蜡,一堆天地银行冥币,几个纸糊金元宝和一只花辔头纸扎小马。 鞜樰證裡 龙竹觉得那纸扎小马很是好看,但没地方放,在旁边翻出个铁盆来烧了。 方序念了一声太乙救苦天尊,神色郑重地开解她:“逝者已矣,请节哀。” 龙竹一边烧一边茫然回头:“什么哀?我烧给我自己的。” 方序:“?” 南淮则在一边感慨:“你运气好,观主拢共扎了五只摆在前院,游客觉得好看给顺走了,监院师叔好不容易才薅回最后一只。” 龙竹:“你们观主还会做纸扎?” 南淮眉飞色舞地夸赞道:“观主什么都会,是十方丛林最厉害的高人。” 他补充:“那种红签香也是观主教大家制的,但我们做的都没观主亲手做的好。” 龙竹:“还有……亲手做的?在哪?” 南淮:“观主偶尔会给我们几支,但一般留着自己……你怎么流口水了?” 龙竹擦擦嘴角,神色淡定:“烟太大了,熏的。” 旁边的方序没有怀疑:“你别蹲在逆风口。” 正此时,几个青年道士笑嘻嘻从旁边跑过去:“走走去看大师兄挨打!” 他们像火车头似的,旁边道士一听就风风火火跟上去,带了一大串小尾巴。 南淮跳起来:“五师兄,在哪!” 火车头远远传来一声:“慈堂后边!” 南淮拉起方序也追上去:“快去看你哥挨打,机会难得。” 龙竹:“慈堂是什么?” 方序一边跑:“观里弟子修炼的地方,平时游客不让……你怎么也跟着??” 龙竹:“不是说机会难得?” 两道童倒不是惊讶这个。 他们虽然还没有正式拜入观主名下,但也算是一只脚跨入了修道者的世界。 所以跑步时也是用了灵力的,按道理来说,普通人不可能轻易跟上。 况且,这个女人似乎跑得比他们还快,而且丝毫不见吃力。 好厉害。 这就是比观主还大十二岁的实力吗? 慈堂在袇房前边,堂前有片空地,建在山崖边上,山岚掩映,仙气飘渺。 十几个弟子排成一列,正经历了苦战,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旁边有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身披白色道袍,手里拿着一卷书,语气温和:“力道不均,泄了气势,易左支右绌。” 青年虽一派亲和态度,但弟子们都有些怕他,表情动作乖顺异常。 龙竹几人就趴在花窗外边偷看。 方序目光景仰,看得如痴如醉,完全不顾自己亲哥就处于被打的位置。 龙竹看了看那白衣观主,伸手比划了一下:“高人也不高啊。” 她站旁边能高出高人两个头。 方序憋半天:“观主坐着也比那些站着的厉害。” 龙竹转过头,盯着那白衣观主的双腿——他的道袍衣摆较长,刚好遮到那双赤着足的脚背上。 不知是否是错觉,对方脚踝上似乎缠着一种极为熟悉的纹路……但转瞬间被衣带遮挡住,瞧不真切。 龙竹暗想,下次得隔近点瞧。 大师兄方涯此刻摆好架势,他手握木剑,对白鹤也躬身行礼后,挽了个剑花冲上去。 白鹤也将书放在膝上,随手扯一根垂下的细木枝与弟子过招,竟也十分从容,游刃有余,轮椅都没挪过一寸。 方涯别无他法,倏地将灵力汇聚,气沉丹田,踏罡步斗,隐约间有白虎咆哮之象。 龙竹看得分明,眉间一动,有些新奇:“奇门遁甲。” 南淮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不错,四大观里,青城观善五行术,太清宫善符箓兵甲,妙玄祠善卦象问卜,我们长丰观则以奇门遁甲闻名。” 方序激动地握拳:“奇仪凶格之一,虎猖狂!” 他咽了口唾沫,嘟囔:“我哥拿这招教训过我,屁股痛了一个月。” 南淮拆台:“那还是大师兄留手的情况下。” 面对这气势汹汹的杀招,白鹤也一扫温和之态,眉心微蹙,凝结出几乎演变为实体的杀气。 转瞬间,手中木枝挥出,以万钧之力径直劈开对方招式,擦身穿过,只听对面山坡轰隆隆一声巨响,几块巨石倒塌碎裂,灰尘漫天。 方序看得入神:“雀投江!” 南淮感慨:“也只有观主可以将奇仪凶格用出这样的威力。” 龙竹却心想,他刚刚分明是留手了。 白鹤也语气认真:“为什么出招总是不够决绝,难道是在让我?” 其他弟子们窸窸窣窣偷笑。 方涯在地上打了个滚,明白观主这招雀投江如果打中自己,轻则残重则死,他对上观主根本没有留手的必要。 “真打起邪祟来,我绝不会手软。”方涯理直气壮。 白鹤也无奈:“这世上的邪祟可不一定都是鬼,再来。” 两人又过一次招,依然是以一人单方面受虐而结束。 方涯辩驳:“观主,这回我真下的死手。” “我没看出来,”白鹤也轻抚手中枝条,抬眼:“所谓杀意,是发自内心渴望夺走对手的性命。” 方序拧起眉毛:“要我哥对观主起杀意,简直比登天还难。” 南淮:“照这么说,得对着鬼才行?” 方序茫然:“可鬼本来就是已死之物啊!” “鬼可以死两次,”龙竹双手揣兜:“第二次叫‘魂飞魄散’。” 南淮敏锐开口:“你也是修道之人?” 龙竹:“差不多算吧。” 方序来了兴趣:“你既然明白,能不能试试刚刚观主说的杀意?” 龙竹沉吟:“在这里?感觉不太礼貌。” 方序对自己很有信心:“没关系,我和南淮有底子。” 龙竹:“也行。” 她抬眼酝酿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扭头看向两人,刹那间,眼中似有黑色暗河汹涌流动:“我、要、你们——” “——去死。” 下一秒,眼眸微睁,遽然一股浓烈戾气自眉心扩散而出,好似有一记重锤砸向铜锣,叫人天灵盖都惨然炸开! 半晌,这股杀气荡然无存。 龙竹收放自如:“再来一次?” 方序和南淮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正互相搂着彼此,失神跌落在檐下大水缸里,浑身冰凉,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 “哎呀,还好缸里没水!” 两人这才慌忙跳出来抖抖衣裳,没注意到远处的白鹤也忽然眸光一动,冷冷往这边瞥来一眼。 第39章 龙与鹤 白鹤也冲南淮招了招手,问:“你旁边那人是谁?” 南淮反应过来:“观主,你说龙竹吗?她是来做义工的。” 白鹤也:“谁招进来的?” 南淮回想起龙竹的一系列操作,心想莫非观主也觉得对方颇具灵根? 他眼珠一转,嘻嘻笑道:“我招的!” 白鹤也:“好,扣罚你一个月单费,自己去反省思过。” 南淮:“??!” 他一脸困惑幽怨地摸了摸后脑勺,茫然回去了。 方序凑过来:“观主跟你说什么了?是准备要教我们奇仪凶格了吗?” 南淮一反话痨常态,忧愁扭头:“我感觉大师兄说我坏话了。” 远处方涯打了个喷嚏,随手披上外袍。 斋堂敲钟,弟子们陆续从慈堂散去,赶去前院帮忙张罗游客们的斋食。 方序招呼龙竹吃饭,龙竹找了个理由推脱,闪身偷偷跟上白鹤也。 观主休憩的袇房修建在一处隐于竹林后的僻静清幽之地,寻常弟子不得入内。 木傀儡道童推着轮椅往竹林中走去,白衣青年垂首翻看着手中书卷,似对周遭异样并无察觉。 愈往深处,四下已然不见道观建筑的影子,入目皆是浓郁苍翠之色。 龙竹蹲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竹枝上,左右穿梭,踏叶无痕,身似幻影。 她的注意力都在白鹤也身上,忽略了一些较为明显的异动。 途中,木道童忽然停下来,画着“丁老头”的脸喀拉一下向左右扭转,像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四下寂静,连一页书缓缓翻过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白鹤也突然出声:“要不就在这里吧,前面新栽的龙竹品种珍贵,折断了可惜。” 甫一听见自己名字,龙竹愣了一下,差点显身。 就在她犹豫的工夫,三道人影从左右后三个方向斜冲上去,木道童展开双臂一个旋身,将十根木手指当做暗器一样发出,截下三方偷袭。 “白观主,别来无恙,”穿着条纹运动套装的红色寸头女人站起来,动了动手腕:“看来这次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剩余两个偷袭者一身黑衣从头到脚,默默无声立在旁边。 白鹤也轻笑:“你可以试试。” “你的木头人有意思,连我这个炼器师都做不出这样听话的。” 她顾左右言他:“不如送我研究,我便不来给你添麻烦。” 白鹤也翻过一页书:“能给我添麻烦的人,此时还没露面。” 红寸头认为对方是故意挑衅,神色一变,也不废话了,遽然冲过去:“今天我就来领教一下传说中的奇仪凶格!” 她眼看就要一掌劈到白鹤也面前,却是虚晃一招,抽身急退,冷不丁让两旁黑衣人配合夹击。 白鹤也神色不改,周身淡蓝色灵气浮现,两根若有似无的锁链从地脉中拖曳而出,另一端锁着两条硕大狰狞的骨鱼,将近身的黑衣人一尾巴抽飞。 红寸头愣住,继而大笑起来:“你们四大观口口声声说着瞧不起旁门左道的方士,身为长丰观观主,怎么也使役鬼之术!” 她眯起眼睛:“还不是寻常役鬼,这是……役妖!” 万物有灵,皆能修炼成妖。 但能化人形的妖寥寥无几,偶有得道的,诸如胡仙一族,都是能被世人供奉称仙的存在。 这两只鱼妖虽未化形,但将它们收作“役”,比役鬼要难上百倍。 “运用得当,便不是旁门左道,”白鹤也不做过多解释,手腕一转,指尖挥过眼前三人,语气不容置喙:“请他们下山。” 两只骨鱼瞬间发出喑哑恐怖的低吼:“——得令!” 红寸头自知不敌,让两个黑衣人相撞组成了一只巨人,带着她自己往旁边山崖方向一跃而下。 须臾,黑色巨人长出一双铁翅,仿佛鹰隼一般,拎着红寸头腾云驾雾,扎入云层中消失。 白鹤也一抬手指,骨鱼游弋往回,停止追击。 他从袖中摸出几只香塔,像在公园喂鱼一样随手洒在半空,两只役妖争相抢食,尔后餍足离开。 木头道童重新走过去,墨色“丁老头”脸庞上,泫然欲泣。 白鹤也托着对方光秃秃的木头手掌,安慰道:“等回去,我拿上好木料重新给你做一双。” 木头道童心情又好了,杵着两棍子似的手臂,准备把他往前面继续推。 龙竹看完好戏,正打算继续跟上,就看见白衣青年倏地侧过脸,朝自己方向看来。 她一愣,还本以为对方会像刚刚那样,先客气地打声招呼,再摆开架势开打,结果白鹤也并不赘言,扬手拈一片细长竹叶飞出,走势扑朔诡谲,明明只掷出一叶,却好似箭雨流星。 竹叶接二连三朝对方躲闪的方位划去,最后一枚杀气极重,叶尖都被侵蚀成焦黄。 两条骨鱼也拔地而起,呼啸如游龙,骨刺倒悬,似要将龙竹绞合吞噬。 刚刚红寸头费尽心思领教不着的杀招,此刻流水般尽数砸来。 龙竹目光一凛,旋身折断一根骨刺,随手一掷,捅穿另一条役妖的眼窟窿。 白鹤也略一思忖,当机立断召回骨鱼,龙竹下一脚踢了个空,她飞速从一棵竹尖跳到另一棵上,辗转腾挪之时,心里想的却是:他还是没有用全力。 嗤! 细竹叶竟将一丛粗茁的竹筒从中劈开,龙竹脚底踏在竹身上借力,折身朝白鹤也跃去,木头道童来拦路,龙竹一手扣在对方脑门,漆黑指甲带着煞气,咔哒一响,轻巧将丁老头给拆解下来。 木道童一愣,气得跳起来伸臂旋转,企图将自己脑袋夺回。 白鹤也沉默片刻,挥一挥手,木头道童骤然失去行动力,四肢僵硬沉寂下来。 龙竹拍了拍衣角,走上前,垂眼注视着轮椅上的白衣青年,眼神有些微妙的古怪:“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白鹤也缓声对答,仿佛方才的针尖麦芒之景从未存在:“上午在慈堂,我们见过。” 龙竹摇头:“我说的是更早,在公主陵。” 白鹤也目光微动,须臾却说:“我很少出远门,你也许看错了。” 龙竹不善识破狡辩,就此作罢:“算了。” 白鹤也倒是有些好奇地倾身:“你一路跟踪我,莫非就为了问这个?” 龙竹:“不行吗?” 白鹤也无言,半晌点头:“算了。” 他旋即追问:“你混进观里有何目的?” 龙竹挨近一步:“我听说做义工香蜡免费。” 白鹤也明显不信,不动声色扶着轮辋把自己往后推了一点。 龙竹眨眨眼,穷追不舍:“是真的吧?” 白鹤也蹙起眉:“你先别靠我这么近。” 动作间,龙竹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降真香味。 她弯腰握住白鹤也手腕,将其从轮辋上撤开,尔后毫不客气地在对方袖口间翻找起来。 饶是他白观主虚怀若谷,此刻也不由得双目微睁,方寸渐乱。 龙竹利落地将他另一只手也掣住,硬生生阻断一招未成形的奇仪凶格。 白鹤也一时错愕,竟忘了对招,任凭双手桎梏,眼睁睁看着那张苍白脸庞靠近自己。 龙竹本来不太爽对方的不配合,但转念又想到方序提及的,观主亲手制作的香。 她立刻收起脾气,露出一个自认为亲和的笑容:“我们……” 她使出现代人拉近关系的绝招:“加个微信吧?” 白鹤也:“……” 龙竹低头,忽然注意到对方衣摆遮挡之物。 她福至心灵,伸手撩开袍带,并丝毫不觉得冒犯。只见那双小腿修长劲瘦,却有类似刺青的漆黑图案自胫骨蜿蜒而下,上浅下深,双足如同浸在墨中,衬得其他处肤色更显苍白。 图案似泼墨般流动,又仿佛盘绕黑蛇,随发力时的足弓青筋忽隐忽现。 龙竹一眼看出端倪:“你的腿有知觉,为什么还坐这个,是不喜欢走路吗?” 高人看起来有点懒啊。 她刚要伸手去触摸那片黑色图纹,白鹤也的耐心终于告罄,几乎是咬紧后牙,恨声道:“雀——投——江!” 这回没留手了。 龙竹笃定。 竹林间狂风四起,如鬼哭狼嚎,霎时天地也失色,隐有雷动。 前院斋堂中,方涯手里还拿着碗筷,匆匆跑到空地前面,仰头大惊失色:“观主动用了奇仪凶格?” 后面几个师弟也靠在门边议论:“哇,怎么回事,又遇上闯观贼了?” “你们还添不添饭,最后一勺芦笋腊肉我吃了哈!” “来了来了!诶明天是不是要做荷叶饭了?要入伏了想吃点爽口的。” “那你去跟监院师叔说,早上去池塘摘点……你们觉得这次来偷袭的家伙会怎样?” “估计挺惨,没见观主这么生气过……” 方序嘴里塞着两个馒头,余光瞥见熟人,立刻朝她拍了拍板凳:“唔唔,唔唔唔!” 南淮嫌弃:“你咽下去了再讲话。” 他扭头看龙竹,见对方行色匆匆,发丝凌乱,脸上手上都是灰,颇有点狼狈。 方序终于把馒头咽下去:“嗝——龙竹,你刚刚去哪了?” 龙竹坐下来闷头喝了一大口汤,这才抹抹嘴巴:“去散步。” 南淮狐疑:“怎么会弄成这样?” 龙竹盯着外套上的破口,想了想:“猫抓的。” 方序:“观里有猫?难道是山里窜来的野狸子?” 龙竹捧着碗,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是挺野,我都差点没躲过……” 第40章 判官之一 龙竹脖子上挂着义工证,百无聊赖趴在功德箱旁边的桌上,看着一拨又一拨人进殿叩拜,随手顺了个供果吃。 恰好南淮过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吃供果!” 龙竹心虚藏起果核:“我看放着没人要。” 南淮一跺脚,拉过她鬼鬼祟祟压低声音:“我们都是等游客走完了再吃,下次注意。” 龙竹沉默一下,点点头,略带不舍地从兜里摸出五六个放回去。 南淮:“……” 才刚放上供盘,一个小孩不知从哪钻出来,恶作剧似的扯了把桌布,哐啷一声,碗碟杯盏东倒西歪,供果香花洒了一地。 殿外方序瞧见,下意识大喝一声阻止,那小孩却皱着鼻子,红了眼圈,瘪嘴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刚还满面宠溺的两位老人此时急了,心疼扶起孙儿,瞪眼责怪道:“你们长丰观的道士怎么回事,凶一个孩子做什么!” 南淮走过去拱手赔笑:“两位善信不要动怒,我们观里有个说法,冒犯神像家里遭灾,我这道友也是怕您招来祸患。” 老头听得心里发堵:“你们这些道士,开口闭口都是灾啊患的,有你们这样咒人的吗!我家一个月捐的香火钱够你们吃喝一年,小心我投诉到你们观主那去!” 小孩扭着身子撒泼:“奶奶!爷爷!我疼!” 老太心疼地无以复加:“冬生,让奶奶看看,是不是伤到眼睛了?” 老头瞬间底气十足,声音越发洪亮:“我看你们长丰观也是名过其实,光天化日下欺负小孩,我要把你们曝光到新闻上!” 旁边有人劝道:“老大哥哎,先送孩子去卫生所看看吧,别真伤了。” 老两口这才小心翼翼把小孩背起来,临走时,小孩幸灾乐祸地冲方序龇了龇牙。 南淮满脸晦气:“每年都有这种人,以为捐点钱神仙就能把他家破铜烂铁变成金子。” 方序早也见怪不怪,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香客,旋即过去打招呼:“刘善信,你来祈福吗?” 那香客容光焕发,摸了摸身边女孩的发顶:“这次是来药王殿还愿的!” 方序有些惊讶,看向一边瘦削羸弱的女孩:“令嫒的病好了?” “是啊!”香客笑得合不拢嘴:“说来真的太幸运了,大城市的医院都说这个治不好,结果回老家听说镇上卫生所有个儿科圣手周医生,只开了半月的药,身体就好起来了!” 她合掌感慨:“肯定是我祈福心诚,被药王爷听见了!” 方序好半天回过神,向对方道过喜,又目送母女俩离开。 南淮走过来:“怎么了?那不是刘善信嘛,她女儿病好了?” 方序:“是啊,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不太好。” 南淮:“哪里不好?” 方序:“我就觉得那个女孩……唉我说不上来。” 南淮古怪瞅他一眼,又扭头问龙竹:“你有看出哪里不对吗?” 龙竹正偷偷啃供果,见两人突然回头看自己,十分淡定地将果子放回去,还细节地把啃过的缺口朝内。 她含糊其辞:“是有点不对。” 南淮顾不得偷吃供果的事,追问:“怎么说?” 龙竹回忆了一下刚刚一晃而过的女孩身影。 “她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 近日得闲,南淮方序叫上龙竹下山采买生活用品。 山脚长丰镇虽然不大,但旅游服务业发达,看上去也十分热闹繁荣,满大街的土货商场、当地风味餐馆和道门祈福类纪念品商店。 方序得意道:“凭我们道士证还可以打折。” 龙竹趴在手工艺店门口货架边,看着一只羊毛毡制作的白羽长尾山雀。 她新奇地招呼两人:“你们看这个,像不像你们观主?” 两人沉默看向铭牌上硕大的标注:Q版肥啾,二十元一只。 南淮无语:“你以后别当着观主的面说这种……” 话没说完,龙竹已经把鸟摘下来,看向方序:“打折。” 方序:“……” 不是很情愿地掏出道士证。 南淮心想,算了算了,她喜欢就买吧,只要别拿去招惹观主就行。 几人兴冲冲提着大包小包从购物街穿进穿出,彼时,对面派出所起了骚动。 怀抱小狗的贵妇人将一个年轻道士追得满街跑,她手拿一只高跟鞋,尖声叫道:“好你个江湖骗子!你看老娘今天怎么弄死你!” 年轻道士袖袍生风,跑得贼快,与对方在街巷里兜圈子:“夫人,我这明码标价正经生意,您要不先把鞋放下?” 追逐战近在眼前,那年轻道士突然眼睛一亮,飞快躲到龙竹身后。 龙竹还没回过神,条件发射地抬起手,挡住贵妇砸下来的手腕。她垂眼一睨,猝然散发的戾气让那臂弯中的小狗嗷呜一声,夹着尾巴瑟瑟发抖。 王天福跟着几个民警追过来,正巧与龙竹目光撞上,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龙竹扭头看向王奉虚,后者心虚笑两下,拍拍袖子站起来:“哈哈,龙大师,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 方序南淮对视一眼:“大师?” 龙竹清了清嗓子:“我来长丰观做义工。” 王奉虚神色古怪:“你?义工?” 龙竹问:“你也是?” 王天福抢答:“我们之前和师祖来长丰观集会,师祖有事先回去了,我们接了点活儿,打算多留几天。” 民警查看了王奉虚的道士证,确认真伪后,根据来龙去脉,做出折中处罚返还现金,贵妇这才气冲冲同意和解。 南淮咋舌,问王天福:“你师叔到底做啥了,那位夫人那么生气。” 王天福心有余悸:“他跟那夫人说,她丈夫结识了一位贵宾,大眼双马尾,青春可爱,然后夫人就在师叔那买了一千块的云珠手串,驱烂桃花。” 方序好奇:“然后呢?” 王天福淡定:“然后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夫人报警了。” 王奉虚在那边咳嗽一声。 “所以那位贵宾……”南淮沉默了一下,想起了贵妇怀里的狗:“指的是贵宾犬?” 这不就纯纯诈骗吗! 看来只是被罚返还现金还是太轻了。 几个小道童年纪相仿,很快混熟,已经开始相约一起下馆子。 方序对修行一事颇为痴迷,讨教道:“你们青城观果真是人人都专精五行之术?” 王天福侃侃而谈:“也不是全部,师祖就说我这种天赋异禀的五十年才遇一个。” 南淮侧重点不同:“外界流传灵素道人活了一百八十岁了,真的啊?” 王天福摸摸后脑勺:“一百岁肯定有了,但是具体我也不知道,师祖也不喜欢祝寿呐。” 方序目光景仰:“假如灵玄道人孟不咎还在世,他们师兄妹联手,肯定早就把三死门一锅端了!” 王天福老气横秋叹气:“谁说不是呢。” 南淮则是八卦:“所以孟真人到底喜欢你师祖,还是妙婴散人宋祯?” 王天福:“这……我也不知道哇,你不如去问你家观主呢。” 妙婴散人宋祯嫁给了白家先祖,得一女一子,女儿是上任长丰观观主,也就是白鹤也的母亲,现已故去。 其子则是上任异管局局长,也是白蘅的祖父,现年尚在。 几人天南地北侃了一堆,又聊起青城观的荠菜豆腐丁包子,长丰观的芦笋腊肉豌豆饭。 聊了一路,路前方闹哄哄的。 一群人围在镇上卫生所门口看热闹,南淮一眼瞥见两张熟悉的难缠面孔。 他拉了拉方序:“是昨天那个!” 那老头一扫跋扈之色,领口戴着白花,怀里抱着一个黑白相框,堵在大门口声泪俱下:“无良医生周琴!赔我孙儿性命!” 老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众人搀扶中差点厥过去。 方序和南淮神色诧异对望一眼,纷纷感到后背一凉:“死了?” 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熊孩子,怎么就突然死了? 王奉虚抱臂在龙竹身边站着:“不对劲啊。” 王天福问:“哪里不对?” 王奉虚摸摸下巴:“那遗照上的小孩,面相看上去没这么短命啊?” 他灵光一闪:“有趣,新的碰瓷手法?” 龙竹则想起上回看见的那个奇迹痊愈的女孩。 的确有趣,短命的活了,长命的死了。 人群吵嚷推挤中,民警将一个戴眼镜的盘发女人带上警车。 旁边看热闹的窃窃私语:“我觉得肯定不是周医生的问题。” 有人立刻附和:“是啊,周医生医术高超,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害人家小孩嘛!” “嗨,就是碰瓷的!他家小孩我知道,皮得很,父母在外地也不管,老两口惯上天了都。” “听说是玩滑梯的时候猝死的,估计自己不小心,撞到脑袋了。” “……” “不是周医生,是山洞,他是被山洞吃掉了。” 旁边人群里,突然多出一道微弱的不和谐音。 王天福循声看去,附近正有一队穿着夏令营校服的小学生路过,其中一个眼镜男孩停下脚步,魂不守舍地看过来。 他背着书包,衣领上徽章写着“自然夏令营——鹤城第一小学”。 王天福接了一句:“什么山洞?” 眼镜男孩额头布满冷汗,他似乎没听见对方的询问,只下意识喃喃重复:“……山洞,有回音的山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判官之二 眼镜男孩小辉是来鹿驳山参加夏令营的鹤城一小学生。 正值暑假,长丰镇校方也清出一部分空宿舍给带队老师和学生借住。 大家都是头一回离家远行,晚上常常激动得睡不着觉,渐渐开始流行起一些神秘刺激的夜谈会题材。 譬如有本地孩子说,在学校后山上有一个山洞,入口狭窄不能通行,但当你在夜晚零点零分,朝山洞大喊自己的名字,山洞就会用你心中所想的声音回答你,届时你再向它许下一个愿望,第二天就能被实现。 小辉没有太放在心上。 学校里最不缺各种匪夷所思的传言,从吸血鬼到笔仙,一段时间火一个说法,他三年级就上过一次当,现在都六年级了,也能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而当天活动结束后,发小带了几个朋友一起,准备晚上偷偷翻出宿舍,去山洞探险。 小辉闲得无聊,答应跟他们一起。 天幕漆黑,稀松点缀着几颗黯淡的星,手电筒的光只能照见很小一隅天地,四周的一切都变得不可捉摸、暗藏玄机。 他从没有这个时间点来过荒郊野外。 小辉心里打起退堂鼓,又不敢露怯,只能硬着头皮跟在队伍中间,终于找到传闻里山洞的位置。 洞口果真只有一个菠萝那样大,上边爬满潮湿青翠的苔藓,里头漆黑一片,隐约有水滴声,四周氤氲着冰凉阴冷的草腥气。 队伍里还跟来个本地小孩,那孩子顽劣淘气,还很是自来熟,没等大家开口,就自顾自在洞口喊道:“喂!——” 里面又返还了好几声“喂”。 发小李通嘿嘿笑两三下,拿手电筒晃了晃其他人:“怎么样,谁先来试试?” 这是要挑战怪谈规则的意思。 在洞口喊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山洞就会用“心中所想”的声音来答复。 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先来!” 说着,他俯身冲着洞口大叫:“我是周大壮——!” ——“我是周大壮!” ——“是周大壮!” ——“大壮!” 回音没什么特别。 周大壮不死心,接着许愿:“我想要一台游戏掌机!” “掌机——掌机——” 山洞里依旧只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但周大壮觉得心满意足,好像只要愿望许出去了就好,自会有什么存在冥冥之中替他实现。 就和求神问佛一个道理。 发小接着走上去,放声道:“我是李通!” ——“是李通!” ——“通!” ——“……” 小辉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回音的音色好像起了某些变化,但细听下又应该只是自己的错觉。 李通对此浑然不觉,继续喊道:“我想看最新一季铠甲星战士!” 铠甲星战士是上学期流行起来的动画,但是由于版权原因在国内停播了,发小是机甲迷,也是这个动画的狂热粉丝。 ——“最新一季铠甲星战士!” ——“星战士……” 回音不出意外地层层回荡起来,大家意犹未尽,还要再说点什么,李通却忽然喊了句:“等等,你们听。” 回音还没有消失,在数次往返后,似乎有一些窸窸窣窣的杂音冒出来。 “……大龙,我们铠甲星的勇士……” “是摘星剑我们终于有救了……喀拉……” 李通忽然激动起来:“是铠甲星战士的台词!” “我听听!” “我也想听!” 其他人争先恐后地往洞口挤,生怕落于人后。 小辉也不甘示弱,爬到斜坡上,俯身去听山洞里的回音。 里头甚至播放起铠甲星战士的主题曲:“展翅吧,钢铁之翼!信念永不沉没,直到燃尽最后光芒……” 大家激动地跟着唱起来。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熊孩子打断大合唱,挤开前面人凑到洞口边,几乎要把脑袋都伸进去:“喂!我叫刘冬生!”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我想要爸爸妈妈回来给我过生日!” ——“给我过生日……” ——“生日……” 听说刘冬生的父母在城里打工,很少回鹿驳山,他一直在爷奶家住,从小娇惯,学习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爷奶似乎从不管教,只雷打不动每月去道观上香祈福。 似乎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但又不是什么节假日,他父母估计也不会专程回来。 “……冬生,我是妈妈。” 忽然,一道温婉的女声从黑黢黢洞口中飘出来。 刘冬生愣了一下,眼睛一亮:“真的是妈妈的声音!” “最近有没有听爷爷奶奶的话?老师布置的作业有好好做吗?” 一个略显严肃的男声随即响起,应该是刘冬生的爸爸。 刘冬生得意忘形,朝山洞里喊:“我可听话了!” “父亲”语气歉疚:“爸爸妈妈工作忙,明天回不来镇上。” 没等刘冬生表现出失落,他话音一转:“所以我们现在提前给你过生日,妈妈还给你买了生日蛋糕。” 刘冬生欣喜:“可是你们在哪里啊?” “母亲”笑道:“傻孩子,我们在山洞里呀!” 刘冬生表情焦急:“但我看不见你们。” “父亲”语气无奈地轻笑:“你凑近一点就看得到了。” 刘冬生于是把整个脑袋都探进山洞里,不一会儿,外边只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传出:“我看见了!哈哈哈!好大的蛋糕!”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父母轻轻拍手,清唱着生日快乐歌,在寂静山林里,这片温情显得格外突兀。 “哈哈哈哈!真好玩儿!这个礼物好有意思啊!” 刘冬生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开心,可他的肢体动作却有些奇怪,手舞足蹈像在挣扎,似乎是遇见什么极度可怕的事物,可偏偏挣脱不开,无法将脑袋拔出来。 “冬生,你喜欢吗?” “母亲”温柔地询问。 “喜欢!太喜欢了,明年还可以这样过吗?” 刘冬生按着洞口岩石,竭力挣脱的动作弧度愈发激烈。 “父亲”回答:“当然可以啊,冬生,我们爱你。” “母亲”说:“你是我们的骄傲,冬生。”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歌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刘冬生不再挣扎了,他有些僵硬地趴在洞口边,声音呆呆地跟着重复着歌词。 乐音结束后,他缓缓抽身,将脑袋拔出来。 惨淡月色下,他的神情很平静,和刚刚兴高采烈的模样截然不同。 李通问:“冬生,你爸妈送你什么礼物了啊?” 刘冬生嘿嘿笑起来:“是一个特别牛的汽车模型!” 有人感慨:“真好!我也想要一个汽车模型,我妈说期末考满分才给买。” 时间很晚了,一群人稀稀拉拉开始往山下走。 小辉跟在队伍最后面,听着大家的闲言碎语,无意间捕捉到潜意识里的一丝吊诡。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呢?……等等,现在想起来,好像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山洞里为什么能播放动画片? 山洞里为什么会有刘冬生的爸爸妈妈? 为什么其他人不觉得奇怪? 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察到不对劲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山道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像一条随时会反咬一口行人的蛇。 每走一步,碎石就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窃窃私语。 小辉害怕极了,黢黑的山洞仿佛鬼魅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受控制地想象出一个画面:无数双漆黑的手从洞口伸出,沿着脚印来抓他的脚踝…… 终于,他鼓起勇气,大着胆子往回扭头—— 山洞还是那个山洞,没有别的异常。 大家蹑手蹑脚绕开值班老师的办公室,回到镇上学校的宿舍。 小辉拉上薄薄的空调被,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刚刚是幻觉吗? 大概是的吧。 并没有什么铠甲星战士,也没有刘冬生爸爸妈妈唱的生日快乐歌。 所有都是幻想出来的……一定是这样。 翌日,窗外艳阳初生,灿烂耀眼,阳光驱散开昨夜的阴霾,他似乎真的只是做了一个诡异的噩梦。 说不定,连那场临时计划的探险也只是梦的一环。 小辉浑浑噩噩穿好衣服,洗漱好跟着室友出门排队。 带队老师正兴高采烈地宣布,今天的活动是去镇上的手工艺集市参观,体验当地民俗风情。 小辉发着呆,一路上都还在想昨天发生的事情。 队伍经过了镇卫生所门口,这里停了一辆警车,信号灯令人心慌地闪烁着,一大群人层层叠叠围在路边议论纷纷。 小辉莫名放缓脚步,只见那老人怀里抱着一副极为眼熟的黑白遗照:“冬生……你怎么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彷如晴天霹雳。 小辉怔在原地,被自己刻意淡忘的画面再次清晰起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频率,连牙齿也因颤抖发出咯咯的撞击音。 刘冬生死了! 一定是……一定是那个山洞! 昨晚刘冬生的脑袋卡在洞口里的时候,他张牙舞爪挣扎的样子就好像…… 好像他是把头探进了一只巨兽口中。 那不是山洞…… 那是一个怪物。 第42章 判官之三 竹斋檐下摆着一张墨玉棋盘。 白鹤也身着素衣,散着长发,指间夹着一枚白子,将它轻叩棋盘之上,彼时松风穿廊,铜铃忽响,正巧与落子声相和。 坐在对首的,是个顶着“丁老头”呆相的木傀儡。 他每落一子,就要雀跃地蜷曲十指,炫耀这副新指节有多活泛。 白鹤也支着腮,虽有些不忍打破这场庭前对弈的雅致意韵,但还是忍不住开口:“榆生,无气不活,这一子你落错了。” 墨玉棋盘上疏落摆着三五云子,白子埋伏于野,虽未成阵,但暗藏的凛然杀气已见雏形,只可惜黑子完全是天马行空的走法,倒让白子有种胜之不武的挫败感。 木傀儡榆生挠了挠头,仍旧我行我素啪嗒按下一枚黑子,尔后得意地指了指斜上方,一颗,两颗……五星连珠。 白鹤也捻棋沉默:“你在下五子棋?” 榆生洋洋得意地点头,晃得四肢关节都发出卡巴卡巴的声音。 白鹤也懒得再教,只怅然地啧一声:“算了,我不该跟一个榆木脑袋计较。” 也不知道当初换一种木料做,会不会聪明一点。 他把手里云子哗啦啦抖落在竹丝棋罐里:“把鱼饵拿来。” 役妖怨力强大,不像役鬼那般好打发。 它们光吃怨力还不够,偶尔也得享用一定的供奉,否则就会变得懒怠。 白鹤也以自己的灵力入香,制成香塔作为鱼饵,为防吓到无辜人士,特意挑了最为偏远僻静的竹斋来投喂。 榆生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身去多宝格上取来一只陶瓷小盅。 打开一看,里头居然空空如也! “卡巴!卡巴卡巴卡巴!”榆生疑惑而焦急地抖着下颌。 白鹤也眉间一蹙,目光迅速落到素屏风后,那里停着一具清漆长棺。 此棺长六尺三寸,宽二尺,高二尺,四足有缠枝莲花,棺盖上密密凿刻着一串云纹讳字。 未经深想,白鹤也瞬间捞起几颗云子,弹指朝莲花棺激射而去。 吱嘎!——云子裹挟着劲风,将棺盖硬生生推开一半。 几乎是同一时刻,白衣青年一掌拍在棋盘上,那几枚错落云子齐齐腾至空中,被挥来衣袂一扫,呈现出一个诡异阵型,犹如织出弥天罗网,眼看要钉入棺中。 唰! 里头刹那间蹦出一人,身法极快地翻身扫落两颗子,破了阵网,急匆匆往屋外掠去。 她拿外套兜了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逃窜中,一路啪嗒洒下不少——定睛看去,是原本被放在瓷盅里的香塔鱼饵。 白鹤也见是“惯犯”,自然毫不客气,抬手便是奇仪凶格招呼过去。 龙竹敏捷一跃,跳到院中老树上,想借遮天蔽日的枝条伞盖隐去身形,才刚攀上树杈,“雀投江”的悍然灵力便将其削断,龙竹倒挂在半空,拿脚尖轻巧勾住另一边枝条,借力来了个回旋,把自己甩到另一丛枝蔓间。 她还有闲情逸致拈起怀里的香塔往嘴里送,喀嚓喀嚓嚼两下,回头深深望了青年一眼,咧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又留手了。 那就是下次还可以再来的意思? 转眼间,鱼饵小偷消失在此起彼伏的绿浪之中。 白鹤也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蹙起的眉心纾解开,望着满庭散落的香塔,半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带不走就别偷那么多……” 伶仃如玉的手指搭在轮椅扶手边,缓缓叩击两下,两根锁链骨鱼应声从地脉中浮出,在庭中悠然游弋,口唇欢快地翕动,不多时就将落在地上的香塔舔了个干净。 末了,骨鱼仍不肯离去,还鼓着腮意犹未尽地绕着白鹤也转圈。 白鹤也倾身拍拍手上的灰:“没了,回去吧。” 骨鱼嘴巴一张一合,可怜巴巴。 “哭什么,”白鹤也一巴掌拍在鱼头上,神色淡淡:“谁叫你们打不过她。” 骨鱼被打得一个趔趄,鱼脸微懵,有些幽怨地盯着自己的灵主,片刻后,终于饿着肚子悻悻离开。 白鹤也唤了两声榆生,不见对方回应,转头,看见对方正大惊失色拾起那老树枝桠,笨手笨脚地准备给接回去。 以后还是用铜铁玉石一类来做傀儡脑袋吧。 总觉得木头没什么脑子。 白鹤也心想。 他摇摇头,自己转着轮椅往书案的方向过去,不料余光却瞥见一抹突兀的白色。 是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长尾山雀。 做工算不上精致,像是山脚下景区贩卖给游客的手工艺品。 白鹤也将那只白山雀放在掌心瞧了一会儿,没看出里头暗藏了什么玄机。 倏忽,指尖一动,酝酿出几分灵力将山雀包裹起来,那只毛毡小鸟竟神奇般扇动起翅膀,带着圆滚滚的身躯扑腾起来。 炼器一道,便是在死物之上注入灵力,使其焕发生机。 白鹤也仰头看着胖山雀飞起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他欲伸手去抓,不料白团子竟轻盈绕过他的手腕,翩然落在不远处榆生的肩膀上。 榆生吓了一跳,抬手驱赶,然而那毛毡小鸟凶猛异常,弹起来狠啄了木头脑袋几下,薅下几根稻草头发,打算要在对方肩膀筑巢安家。 榆生欲哭无泪地拿木头脸看向白鹤也,咔咔地抖动关节发出控诉。 …… 有点吵。 大概是灵力放多了- 龙竹才刚出竹林,南淮就急匆匆找过来。 “你刚刚进去过了?” 龙竹下意识把偷来的香塔塞在衣兜里,点点头:“嗯啊。” 南淮狐疑地打量她:“你不知道我们弟子不能进去吗?你没被观主发现吧?” 龙竹有些好奇:“为什么不能进去?” 莫非白鹤也还藏了什么好东西?——说到好东西,龙竹低头看了看左手戴着的木戒指,想起了和三弦郎的交易。 唉,糟糕。 刚刚都把这事儿忘了。 等香塔吃完了,再去找他问问吧。 南淮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这是长丰观的规矩,没有观主允许,谁都不能靠近竹斋,据说……” 他左右观望两下,谨慎掩口补充:“据说是外界流传,观主是为了看守竹斋中藏着的几件传世法器。” 龙竹迷茫眨眨眼:“什么法器?” 南淮静静观察她几秒,见此有些意外地挑眉:“你真不知道?” 龙竹实诚摇头:“不知道。” “那你还进去,”南淮皱眉:“被发现是要被赶出去的!” 龙竹漫不经心:“我觉得里面景色好看。” “那也不能一个人进去啊!”南淮掰着指头数:“就为了这个传言,隔三岔五的就会有些邪门歪道的去竹斋偷袭,上个月都来五六个了。” 龙竹回想起上次那个红色寸头:“每个月都有?” “也不是每个月,反正总有贼心不死的,”南淮啧声:“观主说不好在道门净地造杀孽,一般都打晕了扔后山瘴气林。” 活着是命大,死了……反正也不关长丰观的事! 南淮滔滔不绝讲了一路,见龙竹作沉思状,于是拿手肘捅捅她:“你在想什么?” 龙竹沉吟:“你是说,他从来不对偷袭者用奇仪凶格?” 南淮目光古怪:“当然啊!那可是杀招,以观主修为,凡命中,对手必死无疑。” 龙竹:“……哦。” 她开始掐手算数。 南淮:“你在数什么?” 龙竹嘀咕:“数他对我用了几次雀投江。” 南淮:“什么?我没听清。” “找你们好久!怎么在这里!”方序从慈堂那边跑过来,打断两人的对话。 南淮啧声:“着急忙慌的,出什么事了。” 方序屏气凝神,将王天福打听来的事情娓娓道来:“……镇上学校后山,据说有个会吃人的山洞,你们还记得前两天那猝死的小孩吗?” 南淮眉头皱成一堆,清秀脸上写满嫌弃:“记得,他爷奶给镇上医生泼脏水不成,早上还来观里闹,说是孩子是被人下了咒死的,真是胡扯。” 方序期期艾艾的:“其实我觉得他们也挺可怜的……” “呵呵,长点心吧,”南淮耸耸肩:“要不是我拦着,他们得找你算账,说咒是你下的。” 方序低头不语,忽而想到什么:“王天福和他师叔近几天住在镇上,我们约好了,打算去山洞看看,你们要一起吗?” 南淮看着他,半晌开口:“他难道是怀疑,有邪祟藏在山洞?” 方序抓抓头发:“我也不清楚,反正看到了,我就得管一管。” 他不希望有妖鬼在自家道观门口作祟。 南淮翻了个白眼:“天底下那么多事,你要是都看到了,难不成都得管?” 方序理直气壮:“我又看不了那么远,这都发生在长丰镇了,我就得管。” 南淮拿他没招:“二愣子。” 两人一同扭头看龙竹:“你去吗?” 龙竹没什么兴趣:“不去,我还有其他的事。” 方序愣了愣:“什么事?” 她每天在文昌殿打瞌睡偷吃供果,也没见有别的要紧事啊? 龙竹搓搓手,嘴角咧起,笑容有点阴森森的:“去找死。” 她突然想起那天竹林里,被她掀起的袍角下,那双脚踝上黑色纹路的含义是什么了——那是某种术法的禁制。 所以……她现在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43章 判官之四 “李通!有人找你!” 校方宿舍三层楼,李通住在小辉楼上。 “来了!”一个平头男生合上书走过来:“找我啥事?” 小辉有些错愕地打量起自己发小。 对方穿着一身崭新校服,拉链整齐地拉到领口,同以往那种歪歪扭扭、桀骜不驯的打扮大相径庭。 这……这真是李通? 得知刘冬生死讯后,小辉几乎不可置信。 熬到活动一结束,他就赶忙到宿舍去找李通,想告知自己在街上的见闻。 话头还没起,一见到人,小辉却觉得不大对劲。 他犹豫问:“你今天怎么回事?” 李通妈妈是大老板,爸爸是富二代,家境富裕,从小就是学校里的小霸王,没静下心读过几天书。 但就在刚才,他竟然在宿舍里看书? 李通不太懂对方话里含意:“什么怎么回事?不是你找我吗?” “是,我想找你聊聊上次山洞的事情……”小辉噎了一下,紧张地盯着对方眼睛:“你没觉得,刘冬生的死,和山洞有关系啊?” 李通歪头露出疑惑神色:“没觉得啊?怎么会和山洞有关系?” 小辉睁大眼睛:“可那些声音你也都听到了!” “你说回音啊,”李通噗嗤笑了:“你没预习过初中知识吗?那是很正常的回声现象。” 小辉半晌无言。 不正常。 很不正常。 “我在街上遇到一个穿长袍的大仙,”小辉突然想不起“道士”这个称呼,他抓住李通手臂:“要不你跟我去找他看看吧,我总觉得有问题,我怕你……” 李通皱起眉头甩开对方的手:“你怎么回事啊,都扯到什么大仙了,别想吓唬我,老师不是讲过吗,世界上没有鬼,坟头有鬼火也是科学现象。” 身为班长的小辉猛然间被学渣发小教训一通,有点懵。 “书还没看完,我先不跟你说了。”李通转身回到椅子上。 不对劲。 肯定不对劲。 小辉吞了口唾沫,直勾勾站在宿舍口盯着发小。 对方坐下后,拿出书本翻看,这个动作看上去无比自然和谐。 可是,“看书”这件事,发生在李通身上,本身就充满违和!!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山洞的异常? 没有人质疑那些诡异声音的来源吗? 小辉背上渐渐冒出冷汗,牙齿也不由自主咯咯打颤。 正出神,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拍了拍。 他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身后站着个面相古板、穿格子衫的中年男人,是带队老师楚有德。 夏令营人手不够,从镇上学校借调了几个老师轮班帮忙。 楚老师年年评级为优,技术过硬,一人肩负六个班的教案,还顺手带出了一个校级竞赛班,毋庸置疑被选为夏令营负责组组长。 楚有德问他:“这么晚了,怎么不回自己宿舍。” 小辉魂不守舍:“老师,李通他……” 楚有德神色欣慰:“你说李通?他今天表现很好,日记总结也是第一个交。” 小辉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有德低头看他:“李通变化这么大,你作为朋友,不为他开心吗?” “我也不知道,”小辉未经细想,脱口而出:“我感觉李通不像李通了。” “他这是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愿意通过自律努力去改变,这是好事,”楚有德对李通赞许有加:“你也要像李通看齐,这才是好学生应有的态度。” 小辉神色迷茫地点点头。 所以……这是好事吗? 宿舍里,李通抬起头,同他目光撞上,微微露出一个笑。 手里正翻看着的书,封面分明是颠倒的- 王奉虚在镇上接了个小活儿,王天福没跟着,只联系了方序去山洞探个究竟。 南淮最后也来了,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在山脚学校边汇合,一起往后山的方向走。 方序一边走一边问:“咱们是不是来早了?现在这个点还是下午。” “先去探探路,”王天福手里捡了个竹棍儿打蛇:“真有大东西,晚上去就是送死。” 南淮深以为然,对方序说:“你多学学人家的机警。” 一路上没遇到不对劲的东西,八卦镜上也没照出一丝怨力。 传说中的山洞离得近了,洞口只两个巴掌大小,在一个缓坡边,黑黢黢的,远远望过去像只正在盯梢的眼睛。 三个半吊子小道士往那旁边一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点什么。 王天福觉得自己稍微年长一岁,是该做个领头羊。 他站起来:“你们往后退些。” 手里掐诀,肃然闭目后睁开,手印间有火光闪烁。 南淮有些惊奇:“青城观的五行术,你还挺有本事。” 五行术听起来容易,但可不是一朝两夕就能熟稔于心的,这青城观的道人,到死也没能学会五行术的大有人在。 眼看火苗凑到洞口边,里头忽然拔出一声纤细大叫:“啊!!” 王天福吓得手一抖,火苗刹那间就散了。 几人警惕看向洞口,只见那里头有什么正在挪动,半晌——冒出一张脸! 三人心里一紧,纷纷摆出架势,可等那张脸抬起来,却发现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秀,表情聪敏。 女生哼了一声:“你们是谁?想放火烧山?我可要报警了。” 三人面面相觑:“你又是什么人?怎么在山洞里?” “我家后院有个地道,我想看看这条路通到哪儿,”女生轻蹙秀眉,打量一番四周:“结果出口这么小,头都探不出来。” 方序看向南淮,拿口型小声说:“她是人啊?” 南淮也皱眉,扭头看王天福:“你不是带了八卦镜吗?” 王天福手忙脚乱抽出镜子,小心翼翼照过去。 女生越发奇怪:“你们究竟是谁啊?这是在干什么?” 八卦镜里干干净净,没有奇怪的反应。 王天福纳闷儿:“还真是人。” 他问:“你以前来过这个山洞吗?” 女生撅起嘴:“没有,要知道都出不去,我才不来。” 她眨眨眼,催问对方:“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东西,可以带上我吗?爸爸平时不让我出来玩。” 方序问:“为什么呀?” 女生忧愁道:“我身体不好,需要在家休养,而且爸爸说外面坏人多,我是女生,不安全。” 王天福看了看时间:“那你平时读书呢,你爸爸连学校都不让你去吗?” “对啊!坏人都在学校里啊,”女生嘻嘻一笑:“我听说,爸爸朋友的儿子,就是被同学欺负,所以跳楼了。” 南淮不太赞同:“那是个例吧,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怎么能不去上学。” “我也觉得,”女生皱眉:“不上学,连朋友都交不到。” 南淮:“那不是重点吧,重点是你以后怎么工作,出入社会?” 女生想了想:“爸爸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啊,什么也不用干,他能养得起我。” 她嘟起嘴:“你们看上去也不像学生。” 王天福骄傲地挺了挺腰杆:“我是因为学校放暑假了。” 方序嘟囔:“我要一辈子在观里。” 南淮咳了一声:“再过三年,我也会去高考的。” 方序震惊:“原来你有在偷偷自学!” 南淮啧声:“我那是光明正大地自学,什么偷不偷的。” 吵嚷中,女生笑起来:“那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嘛!我叫楚心怡,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找我玩吗?” 王天福有些赧然:“我再过两天就要回蜀城了。” 方序摸摸后脑勺:“你不能从家里出来玩吗?” 楚心怡失落道:“我爸爸不让我出门,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她很快又振作起来,积极寻找起同龄人的话题,目光落在了王天福领口前:“你这个珠子真好看,家人送的吗?” 王天福愣了一下,下意识捻上那枚红绳穿起来的红珠子:“这个啊,不是。” 楚心怡似乎对此很感兴趣:“那是你自己买的?” “也不是,”王天福挠挠头,老实交代道:“是我仇人的。” 其余人一怔。 楚心怡张大嘴巴,半晌有些歉意回答:“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好看。” 说出来倒是觉得轻松了。 王天福摆摆手:“也没什么,我就是想提醒自己,努力修行,长大了找这个珠子的主人报仇。” 人都有两三件难言之隐,方序和南淮相视一眼,纷纷拍了拍王天福肩膀,没有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临到太阳下山,王天福才突然记起来意,询问了刘冬生的事。 楚心怡想了一会儿:“名字好像有点儿耳熟,但我没印象,可能是爸爸的学生吧。” 南淮抬眼:“你爸爸是老师?” 楚心怡神色崇拜:“是啊,他是镇上学校的数学老师,特别厉害。” 南淮嘀咕道:“都是老师了,怎么还不让女儿去学校。” 虽出自爱女之心,却也有些极端。 看楚心怡并不了解刘冬生情况,三人怕她受到惊吓,也就隐瞒了山洞传闻,只告诫她不要晚上来这里。 楚心怡点头:“晚上爸爸下班会来看我,我不会乱跑的。” 她见三人要走,有些不舍地央求:“那你们明天还来吗?” 王天福爽快点头:“来,还来。” 楚心怡这才展颜:“我等你们。” 说罢,她依依不舍同三人打过招呼,一阵窸窸窣窣后,似乎通过地道回去了。 方序不解:“你明天真要来?” 王天福学着他师叔的样子嘿嘿一笑:“当然,不过明天一早,得先去打听打听,学校那个姓楚的老师,到底是不是有个女儿。” 第44章 判官之五 长丰观后山小道,人迹罕至。 方涯领着几个道观弟子推着板车,疏通被泥石流淹没的小路。 正午艳阳高照,弟子们将袖管捋到手肘上,用襻膊牢牢绑住,挥动铁铲时,汗水顺着结实紧密的小臂肌肉滑下,不多时就浸湿了衣摆。 方涯抹了一把汗水:“天气热了,我去拎壶水。” 说着把铲子斜地里一插,立在土坑上,刚要转身,撞上一个不知哪里钻出的老头。 老头穿着棕马甲,戴着旅游团小红帽,身后跟着个高大壮实的兜帽墨镜男。 “小道长,不好意思啊,”老头脸色赧然:“我和我孙子走错路了,请问这后面能上三清殿吗?” 后山属于未开发区域,一般都是观内弟子出入。 这小路能穿过外层竹林,直达慈堂门口,偶尔有些想逃票的游客也会试图钻空子,不过都会被监院师叔发现,让人请出去。 老头忙不迭掏出手机界面:“我孙子买过票,唉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你看这事整的。” 从这小路要绕回正常游客出入大门少说一个小时,还没算那条高耸入云的夺命阶梯。 方涯皱了皱眉:“我反正要回去一趟,您跟在我后边吧。” “哎,哎!谢谢您啊,遇上好人了。”老头笑得满面春风,逮着方涯一个劲儿往死里夸。 方涯余光瞥过那全副武装的高大男人,只见对方不仅戴着兜帽和墨镜,甚至还蒙着口罩,在这暑气渐浓的天日里有些格格不入。 老头看出对方疑惑,解释了句:“我孙子皮肤过敏,晒不得太阳,见笑了见笑了。” 方涯摆摆手,没说什么。 他撩裾从小路走过去,老头也缓步跟上,老头的孙子晃晃悠悠走在最末。 忽然,方涯出声问道:“老人家,走这么久不累吗?” “累是累了些,不过出门在外就是要多流点汗,不然怎么说来过鹿驳山呢?”老头笑眯眯地接话。 方涯回头:“路要是走对了,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老头抬头看他一眼,半晌笑着摇头:“走错路有走错路的风景,况且能到终点就行。” 方涯转回身,把铲子扛在肩上:“那估计悬。” 老头背着手立在原地,只略微抬了一下松动的眼皮,笑了笑:“这就麻烦咯……” 说着,那兜帽男忽然暴起朝方涯扑过去,方涯侧身躲过,挥起铲子回敲,却发现对方似乎没有痛觉,依旧不改凶狠攻势。 方涯惊讶:“您这孙子有点东西。” 他放弃缠斗,退远几步看着祖孙两人。 “小道长,你是怎么发现的?”老头立时背也不驼了,声音也不抖了,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先前的萎靡之态荡然无存。 方涯冷哼一声:“拇指和食指那么重的沟壑,一看就是做了不少‘针线活’,你孙子大热天穿成这样,不走前门,是怕山门殿有雷池吧。” 老头有些意外,抬起右手自己瞅了几眼:“真这么明显?” 说罢,他浑不在意地一挥手:“既然如此,那便放开了胆子打吧。” 兜帽男手背青筋浮现,墨镜之后燃着两捧幽幽鬼火,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威胁声响。 方涯皱起眉:“朱盟没什么对不起你们阮家的地方,何苦来凑这个热闹。” 老头阴恻恻一笑:“阮家?我呸!我胡家做了几百年的点灯人,他姓阮的算老几?” 他说到激昂愤慨处,表情凹得狰狞:“针线活偷也偷得不成样,画虎类犬,东施效颦!” 方涯懒得听他抱怨,只摆出架势,脚下生风,拿一招奇仪凶格与凶尸对敌。 可逐渐地,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寻常尸匠驱使的凶尸,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以量取胜。 但这个兜帽男却不同,他虽没有痛觉,但机敏有盘算,趋利避害,打得很有章法。 方涯心中一惊,头皮有些发麻:“他莫非不是死人!” “哈哈哈哈!”老头大笑起来:“你还真有几分眼色。” “不可能,”方涯错愕:“活人怎么……” 活人怎么可能没有痛觉? 老头讥嘲:“老夫之前说过了,他阮家偷也偷不明白。” 他目光阴鸷:“我胡家的针线活,自古以来就能对活人用。” 方涯心绪起伏,随后隐有怒意:“你……你拿这种狠毒手段对一个活生生的人……” 老头蓦地打断他:“他的身份老夫没有骗你。” “你对自己的孙子都下得去手?!”方涯更是大为震撼。 兜帽男却嗬嗬笑起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自愿……的。” 说着,他翻掌为爪,暴力劈断一颗树,将沉沉枝干朝方涯压过去。 “你们站住!!” 方涯一时不备被缠枝困住,一老一小对视一眼,纷纷不再停留,提步朝通往竹林的小路飞驰而去。 “再快点、再快点……” 奔跑中,老头难掩激动地低语:“等我们拿到那件宝贝……” 竹林绿浪翻涌,景色飞速往后推却。 前方不远处,一簟碧绿深潭平静无波栖在竹斋脚下,高大笨拙的木傀儡正推着一个白衣人缓缓往前,二者对身后的追袭浑然不觉。 “哈哈哈哈!”老头忍着狂笑,伸手一抬,袖口间钻出红线,朝木傀儡榆生的方向钉去。 与此同时,兜帽男一跃而起,眼看就要一爪掐断白衣人的脖子。 “你们在找我吗?” 突然!一个清冽平和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兜帽男一爪劈空,错愕间回头,白衣青年正好整以暇坐在轮椅上,歪头支着腮,似有些疑惑地看过来。 意识到被戏耍,兜帽男怒不可遏大吼一声,老头见状立刻上前喝止,却被狂怒的孙子推到一旁。 白鹤也略一挥手:“请他们下山。” 刹那间,两条骨鱼从泥土里跃出,役妖雄浑的声音自空荡荡的骨刺中荡漾开。 “得令。” 老头咬牙后退几步,经历一番煎熬衡量后,让孙子先行抵挡,自己则偷摸赶去竹斋。 早在近百年前,异管局应运而生,也将白家人推至台前。 虽一些世家大宗对其颇有微词,但朱盟既立,也没人明面上和白局长过不去。 但长久以来,异管局把控了半数朱盟中消息和资源,甚至一些失落的传世法宝,也由他们收藏看管。 长丰观观主自小患有腿疾,足不出户,囿于一方竹斋。 但朱盟中心知肚明,白鹤也守着竹斋,是为了替白景则看管那些棘手的宝物! 甚至连《太隐仙律》也在其中。 此书隐含成仙大道,源自老君亲笔所著,曾搅得江湖不得安宁,不知何时落入异管局手中,时值家国动荡,也便不了了之。 可仍有虎视眈眈的人藏在暗处蠢蠢欲动。 老头清啸一声,闯入竹斋,目光才刚落在屏风后那具清漆棺材上,就发现屋内还有其他动静。 他骇然回身,同横梁上倒挂下来的一人对了个正着。 “你!”他来不及反应,就被对方捂住嘴巴,做了个嘘声的姿势。 这女人黑色短发,刘海遮了左眼大半,右边鬓角潦草拿夹子别住,整个人有种颓然丧气,却又让人觉得十分危险。 老头悚然:“你是……” 话音未落,女人眨了眨眼,拎起老头的衣领,将他直接扔出了竹斋。 此刻,兜帽男正骑在一条骨鱼上眼看险胜一筹,却被横飞出来的老头撞上来,一老一少双双飞出竹林,从崖坡边骨碌碌滚了下去。 滚到底了,方涯正带着一众弟子摩拳擦掌面无表情地俯视过来。 “都让你们别去了,”方涯叹口气,指挥一个弟子把板车推过来:“又得多推两个。” 之前被清出的土坑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 全是被观主扔下来的。 方涯活动了一下胳膊,把昏迷的两人抬到板车上。 “大师兄,还扔那林子么?” “嗯,那里蛇虫多,醒来有他们忙,不会再来找麻烦。” 方涯盯着那老头看了会儿,嘀咕:“观主今天真够手狠的。” 他仰起头,试图从这里看向竹斋的方向,表情疑惑:“是心情不好吗?” 而另一边,竹斋旁。 白鹤也耐着性子问:“你到底要在我房间里藏多久?” 龙竹不大情愿地揣手走出来:“我来找你,你不在。” 白鹤也打量她一番,心平气和:“香又吃完了?” 龙竹摇头:“还没。” 她挨近几步,目光直勾勾定在对方腿上,其中含意呼之欲出。 白鹤也神色一滞,将衣摆一撩遮住脚踝:“榆生。” 木傀儡推着轮椅往回走。 龙竹紧跟上去拦住对方去路,白鹤也微一蹙眉,那双似乎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掀起几分愠怒。 那一瞬间,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筋脉从他的锁骨攀至脖颈,眼白染墨,瞳仁隐显赤色。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 电光石火,一切又恢复原貌。 “就是这个,”龙竹有些惊喜地弯下腰:“你腿上的禁制,是因它而来的吗?” 白鹤也微微错愕:“你怎么……” 见龙竹伸手过来,他谨慎地扶着轮子退后几步:“别碰!” 他神色复杂地抬眼,沉声道:“既然你知道是禁制,就该明白触摸到的后果。” 第45章 判官之六 各宗各派,总有一些极为危险的术法。 一旦使用者身上出现了“禁制纹路”,就代表他们为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可假如,有另外一个人自愿代偿这个禁制的后果,那么因果力量就会百倍千倍地压迫到另一个人身上。 术法越强,因果越强,阻挠的后果越严重。 甚至会死。 龙竹缓缓露出笑容:“我就是为了这个后果而来的。” 白鹤也闻言,眼神有些困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龙竹望着他:“我可以替你,把禁制渡到我的身上。” 她本以为自己开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可能拒绝的条件。 没有人不希望在使用强大禁术的同时,卸下那层双刃剑一般的禁制枷锁。 甚至有泯灭人性的修士会抓来人被迫成为代偿禁制的替死鬼——但这种方法太过凶险,若非代偿者完全自愿,转移禁制时便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很久以前,龙竹做过同样的事。 那个修习禁术的修道者欣喜若狂,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下来。 但在龙竹眼里,对方修为实在乏善可陈。 所以禁制对她造成的伤害也不大——就只损毁了当时的躯壳而已,她魂魄仍在,并没有达到理想中的“魂飞魄散”的效果。 但是…… 龙竹看着眼前白衣青年,心里念头再次蠢蠢欲动。 她觉得,这次说不定可行。 谁知在她抛出这个“顶级诱惑”之时,对方已然沉下面色,按在轮椅两侧的手背抓紧,青筋隐现。 白鹤也断然拒绝:“不行。” 清隽眼眸里盛着冷光,他仰头,一只手抬到胸前,掐出诀印,杀气比之前任何一次交手都要强烈:“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转移禁制,我绝不同意。” 龙竹希望落空,表情茫然,她语气不解:“你既然也想杀我,让我转移禁制,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不等白鹤也回答,她望着竹斋的方向喃喃自语:“那具棺材也是,和轮椅一样的材质,你就打算用这些东西隔绝禁制的影响?” 不止是棺材,甚至于整栋竹斋,都是取这种特殊木料制成,其中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可以保证他不会因为禁制过载而失去神智。 “这不是一回事,”白鹤也看向她:“就算你一心‘求死’,我也不会用转移禁制的方式。” 禁制的转移,是需要双方自愿的一种仪式。 无论哪一方临时反悔,都可能会得不偿失。 半晌,龙竹将手从外套衣兜里拿出来,一步步走上前,眯起眼睛,语气威胁:“那如果说,我现在要杀了你呢?” “你也不肯答应吗?” 白衣青年弯了弯嘴角,嗓音从容:“除非我死。” 浓烈煞气从眼前的短发女人身上遽然勃发,竹林里升腾起一股旋流,随着她步伐逼近,天光黯淡,鼓角铮鸣,仿佛天地与她同阵,以风为斥候,草木成兵。 白鹤也忽然明白了古书中有人记载的关于“魈”的字句。 与他对敌的不是一只鬼,而是这片宇宙的一部分。 他看不见自己的胜算。 “现在呢?” 龙竹将手按在他的手腕上,俯身再次抛出同样的问题。 白鹤也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漆黑眼睛,不动声色用自己的灵力削弱对方带来的压迫感。 他轻声开口,似是感叹:“除非我死。” 杀意与杀意的碰撞还未扩散出更大的漩涡,突然,旋流停止了。 龙竹忽然收起通身灵力,直起身叹了口气,慢吞吞将手重新放进衣兜里揣着:“算了。” 白鹤也一愣。 “你不同意就算了,”龙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落:“改变主意的话,可以随时叫我,我会听见的。” 有点可惜。 但是,本来也没对这个方法抱多大希望。 “等等。” 白鹤也开口。 龙竹还以为对方这么快就想通了,回头一看,迎面一物朝自己砸来。 她劈手接过,却发现是一枚小小的香塔。 白鹤也微微动了动手指,木傀儡榆生便一摇一晃上前,扶住轮椅将他转过身,往袇房方向走去,声音渐远:“作为之前的答谢。” 龙竹盯着手里香塔,微微睁大眼睛。 香味若有似无,做法同之前的有些微妙的差别,大概是新研究的配方。 她突然思考起一个问题。 明明是她在威胁白鹤也,为什么反而是自己做出让步? 可他都不怕死,她又要怎么要挟? 真下手的话,还能吃到这样好吃的香吗……? 可是…… 快走出竹林的时候,龙竹忽然回过神,看向左手的木戒指。 啊,好像又把某件事忘记了- 镇上,王天福请方序和南淮喝珍珠奶茶。 方序嘬了一口吸管,有些不适应地扯了扯身上的T恤:“咱们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三人脱去道服,作休闲打扮。 “师叔说我们穿道袍上街才更引人注目,”王天福捋了捋头发,上手扎了个马尾:“真羡慕你们没留头发,我一穿常服,就老是被认成女孩。” 说着,旁边店员笑吟吟递过一只冰淇淋:“小姑娘,你要的牛奶巧克力甜筒。” 王天福一边接过来,一边对两人耸耸肩,似乎在说“看吧,就像这样”。 方序:“……” 南淮拿吸管戳珍珠吃,心不在焉道:“咱们不是去打听那个楚老师吗?” 王天福说:“我问了夏令营的一个学生,他说今天楚有德换班,估计没在学校。” 方序忽然站起来,扯了扯南淮的袖子:“那个……好像是那天的医生。” 街上走过去一个挎着包的眼镜女人,她盘着头发,妆容寡淡,显得憔悴。 南淮有印象。 上回那刘冬生的爷奶在卫生所门口闹事,口口声声控诉是医生周琴导致孙子惨死,后来警察走访调查了事情经过,证实周琴的诊断和药方完全没问题,至于刘冬生,是由于先天遗传病发而猝死。 “跟上去看看?” 三人互相看了看,握着奶茶杯悄然跟上去。 “上次我说的那个刘善信,你还记得吗?”方序压低声音。 南淮皱眉回忆了一下:“你是说,那个女儿身患绝症,结果前段时间被这个周医生治好了?” 王天福睁大眼睛:“有这么神奇的事?” 方序点点头,神色忧愁:“而且上次龙竹也说,觉得那女孩命数早该用尽了,我后面想得睡不着,第二天找来以前她来祈福时留的八字,去问了观主。” 在两人期待好奇的目光中,方序磕磕绊绊抛出结果:“观主也说,阳寿已尽。” “既然观主都这么说,八九不离十,”南淮喃喃:“这个周医生难道,会什么邪术?” 王天福咋舌:“可天底下哪有延寿的邪术,之前异管局在论坛开了七八期防诈骗讲座,就是辟谣以往流传的那些回春术。” “但是,如果真是邪术,那么就能说通了,”南淮神色严肃:“所谓邪术延寿,无非是取他人性命,弥己身之失,那么刘冬生死了,小女孩活了,你们说会不会……” “不可能!”方序突然迸出这么一嗓子。 前面周琴也回过身,疑惑地往后瞧。 两人忙不迭将方序拖进旁边的小巷子挡住。 南淮冲他嘘声:“小声点!” 方序连忙点头。 过了一会儿,三人又鬼鬼祟祟跟上去。 王天福低声问:“你为啥笃定不可能?” 方序委屈巴巴:“我同那位刘善信打过交道,她不像那种会寄托于邪术的人,而且周琴医生在长丰镇一贯风评不错,不至于做出一边杀人,一边救人的矛盾事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南淮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坏人又不会表现得像个坏人。” 不远处,周琴拐进一个老小区。 没走几步,一声惊呼传来,随后便是咚咚几声乱响。 三人连忙跑过去,只见又是那刘冬生的爷奶,老太仍是抱着孙子遗照坐地上痛哭,老头则提着一桶油漆,在周琴家门外写上两个血淋淋的大字:“赔命”。 吵嚷惊动邻里,镇子小,左右都是熟人,大家连忙赶去护住周琴,将两位老人往外“请”。 “就是你!”老头被人往外拉时,梗着脖子,将一双赤红眼睛死死盯着周琴:“就是你害得我们家冬生!” 周琴被他推搡一个趔趄,只漠然收回视线,默默清理掉家门口的狼藉。 老太太尖声喊道:“苍天你开开眼哪!不要放过这个医德败坏的人!” 她瞅准人群不注意,抱着遗照突然朝周琴冲过去,没料到半路被一个男人展臂截停。 男人穿着格子衬衫,神色严肃:“孩子都在外边看着呢,你们大人言论要注意影响!” 小区门口,三个孩子眨眨眼,面面相觑。 方序:“我刚刚听见有人喊他楚老师,不会他就是楚心怡的爸爸吧?” 楚有德将两老人送出大门,又回身在院落墙脚拖出个没人要的锈铲子,默不作声铲掉墙壁上凝固的油漆字。 周琴脸色恹恹的:“谢谢。” 楚有德摇头:“快回去休息吧,孩子在家等着呢。” 周琴不自觉咬紧下唇,沉默半晌后,冲他点点头,拿钥匙开门进去。 王天福喀嚓啃了口甜筒皮:“你们在这等我。” 说着,他悠然走过去,状若无意绊住楚有德的脚,两人摔在一起。 混乱中,王天福从地上拾起一个手机,十分刻意地“哎呀”一声捡起来。 “叔叔,您手机掉了!” 南淮无语:“……他们青城观都这样?” 王天福继续天真无邪地笑着:“那背面贴着的是您女儿的照片吗?和您真像!” 楚有德愣了一下,伸手接过手机自然地揣兜里:“是的,谢谢。” “抱歉,您衣服都脏了。”王天福体贴地拍了拍对方衣服上的灰。 闲扯几句后,王天福远远跑回来,笑容一收,拉着方序南淮二人就往旁边跑。 “不对劲,这人有问题!” 第46章 判官之七 “可他不是承认了有个女儿吗?”南淮依旧蹙着眉:“难道是照片上不是楚心怡?” 王天福:“问题不在这里。” 他伸手在两人眼前一晃,指尖沾着枚红底半身一寸照,照片中人稚嫩秀气,长发披肩。 “刚刚我是把自己照片贴他手机壳上的,”王天福一言难尽:“就是想诈一下,借个由头问下去,谁知道……” 方序捏过照片震惊:“这是你??” 王天福:“是啊,早几年前拍来□□用的,怎么,不像吗?” 方序看看照片,再看看王天福,一脸见鬼。 南淮拧起眉头,找回重点:“这么说,那个楚老师在看见了照片的情况下,依旧承认那是自己女儿?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王天福老老实实摇头:“但肯定有问题。” 方序期期艾艾:“那咱们还去后山见楚心怡吗?” “去啊,”南淮来了兴致:“这种时候,不更要去探个明白么?” 王天福:“好,咱们先去文具店买点纸啊笔的准备一下。” 方序一怔:“文具……你是要给楚心怡买礼物?” “你笨啊,”南淮翻了个白眼:“纸笔文墨,他是想验是鬼还是祟在作怪。” 鬼和祟,自古以来就是两样东西。 人死为鬼,鬼乃魂魄,而祟却是无根之邪物,由天地间怨力所催生,似妖非妖,似鬼非鬼。 “简而言之,”王天福替方序科普:“祟和鬼的主要区别就是,它是文盲,读不懂文字,归根结底它是个没脑子的东西,语言、行为,全然来自模仿。” 南淮也补充:“文祖造字,字乃八卦万象之化形,其中凝结了祖祖辈辈的智慧和力量,非祟物可以参透。” 祟为了掩饰自己,会努力装作和正常人一致。 但无法识别纸面文字这一点,对它们来说是致命缺点,很容易就能使之露出马脚。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讳字和符文才能驱邪除祟……咦我怎么开始掉书袋了,你们长丰观不教这个?”王天福回过神。 南淮损道:“当然教,这愣子估计听睡着了。” 方序羞愧地低下头。 他只是对其他东西更感兴趣而已。 三人往上回的后山小径寻去,远远见岩壁低垂,薜荔垂绦,藤果半挂,洞口依旧窄小凄清,与之前别无二致。 奇怪的是,楚心怡失约了,并没有出现在那里。 王天福提着一堆文具,皱眉挠头:“是不是今天楚老师没值班,在家里呆着,所以楚心怡不敢溜出来?” 南淮哼了一声:“那丫头估计是拿咱们寻开心的吧。” 他四下张望一番,忽地伸手一拍:“蚊子真多。” 山里的野蚊子咬人很疼,还好观里时常燃香,再配上监院师叔画的五毒符,才将这些蛇虫鼠蚁驱散在外。 南淮拍了拍手,正要抬头,耳边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远处,几株野兰从石隙里斜刺而出,花苞颤巍巍抵在苔痕斑驳的碎石上,那细微声响似乎正来源于此。 南淮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那株花。 喀嚓、喀嚓…… 花瓣簌簌摇动,忽然间仰头立起,从中甩出一条青黑的长虫来! 南淮睁大双眼,喉咙发紧,往后退了半步。 长虫吃空了花芯,正餍足迈着数不清的肢节,飞速钻入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那条虫好像…… “南淮,你怎么了?”方序转身拍拍他的肩膀:“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 南淮有些不自然地推开他:“没、没什么。” 他目光复杂地追向虫子消失的方向,罕见地沉默下来。 王天福拿着八卦镜叹一口气:“还是没测到怨力,算了,咱们先回去吧。” 他嘟囔:“也可能楚心怡爸爸就是个严厉老古板,大概是我想多了。”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转身往回走。 回音山洞静静伫立在原地,洞口黑黢黢的,只隐约盘旋着缕缕风声。 呼呼——嗬嗬—— 听久了,倒像有人在轻笑。 呼—— 呵呵…… …… …… 烈日下,“自然夏令营”的旗帜被微风卷动。 假期即将收尾,距离最后一期行程参观长丰观还有空闲,老师们便组织学生们在镇上自由活动。 “李通不在吗?”小辉敲开寝室门,开门的是另一个男生。 男生抱着篮球:“他们在食堂还没回来,我要去操场打球,你走的时候帮我关门啊!” 因为是借住在镇上学校宿舍,所以操场也对夏令营学生们开放。 小辉来到李通的座位边上,坐在对方椅子上发了会儿呆。 刘冬生的死被诊断为突发遗传病,大家只觉得这孩子命不好,没有一个人将这件事同山洞里的声音关联起来。 他甚至挨个找了上回山洞探险的其他人,匪夷所思的是,大家都说当时山洞里只是单纯的回音而已,连铠甲星战士的主题曲,也是有人故意恶作剧,在手机里放的。 可他明明听得很清楚…… 小辉回过神,目光落在桌面的练习册上。 他随手拿起来翻看,这好像是李通的字帖。 字帖? 李通什么时候开始练字了吗? 空白扉页中,墨迹的字体歪歪扭扭,状似狗刨。 只是简单的一个“我”字,就密密麻麻铺满了一整篇。笔划互相之间似无关联,到最后从一个紧凑的方块字,变成一堆散乱无章的撇捺和竖钩。 而第二页则是一个“好”字,再简单不过的左右结构,却被执笔人写得乱糟糟,到最后似心有不甘,气急败坏地涂了好几个黑疤,笔墨线迹力透纸背,隐约透露出几分癫狂和疯魔。 小辉有些紧张地扶了扶眼镜,连忙再翻到下一页。 下页是纯黑色的,没有一个字……不,不对,他是把整页都涂黑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本字帖给小辉带来的诡异扭曲感实在太强,他尚且无法用语言描述出这种不适感,只能选择合上不看。 “你觉得我的字怎么样?” 冷不丁的,李通的脸出现在斜上方。 小辉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李通笑着看他:“你来找我,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寝室里其他人也陆续开门进来了。 小辉没说话,仍惊疑不定看向自己发小。 李通真的好像变了……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发现呢? 可要是细细追究其中变化到底在哪,小辉自己也说不上来。 有男生提议:“明天要去爬山,等等咱们去逛超市买零食吧!” 有人却说:“都好几天没玩电脑了,要不要去网吧开黑?” “哎?未成年不让进吧?” “管他呢,镇上管得又不严,我看他们本地学生都在里边……” 一帮半大小孩叽叽喳喳讨论:“到底去哪?” “不如抽签决定吧!” 有人撕了几张纸,征集“民意”后,写好了“网吧”、“超市”、“打球”、“电影院”、“游戏厅”等等字样。 小辉莫名瞥了一眼李通,见对方仍然是笑眯眯站着,作默认态度。 “写好了,怎么抽?” “黑白配,选出一个人来抽呗!” “黑——白——配!” 选出的那个人是李通。 他随手在纸团里抽出一个,缓缓在掌心展开。 “李通,是什么?” “游戏厅还是网吧?你说啊!” 不知为何,小辉有些紧张地关注起李通的举动。 李通沉默地盯着掌心,须臾,笑着将纸条翻转过来,展示给众人。 “哈哈哈!去网吧!走走走,我借了我哥的号有全皮肤……” 大家见谜底揭晓,于是笑闹着收拾了东西,勾肩搭背往外走,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小辉目送李通和他的室友们离开,心里某个怪诞的念头仍旧挥之不去。 而走廊尽头,有人正不经意间朝这边投来一瞥。 那人穿着蓝色POLO衫,手里拎着保温杯,面容古板,微垂的眼眶中,目光里透着些微探究意味。 “楚老师,还不回去啊。”另一个带队老师查完寝来打招呼。 楚有德嗯了一声,忽然掏出手机摩挲一番:“唔,林老师,你帮我看看,我手机后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林老师狐疑地瞅一眼:“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楚有德把手机揣回去:“最近好像压力大,有点幻视了。” 林老师吃了一惊:“哎哟,那可不是小问题,去医院做个检查吧?我记得你同卫生所那个周医生关系挺好的。” 楚有德笑了笑:“她是看儿科的。” 林老师挠挠头:“对,您看我这记性。” 转身离开前,他又拍拍楚有德手臂,语气耐人寻味:“楚老师,要保重身体啊,往前看。” 楚有德似未觉察其中深意,笑着点点头:“是,人都是往前看。” 寒暄几句后,楚有德走下楼。 楼梯间光线暗沉,拐角处正站着一个人,挎着包仰头看过来。 女人带着眼镜,头发盘起,是卫生所医生周琴。 楚有德怔了怔,缓步走过来:“怎么了,刘冬生的家长又来找麻烦了?” “楚哥,”周琴抬头看他,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刘叔和许姐也来找过我了。” 楚有德在听见另外两个名字的时候表情微变,似乎已然知道了什么。 他安抚似的按了按周琴肩膀:“别急,慢慢说。” “他们也一样,”周琴喃喃:“越来越像真的了,越来……” 她身体不自然抽动起来,像在经历某种痛苦的挣扎。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楚哥。” “这是我的问题吗?……” 她失神喃喃:“明明他那么听话,可为什么我还是……想杀了他?” 第47章 判官之八 竹斋下,金炉篆霭,白鹤也垂眸静坐,指尖捻一撮暗红色香粉,又混入朱砂、云母、符灰调和成泥,捏作香塔状。 他神色专注,饶是双手沾满玫红色灰泥,却也未曾透出尴尬狼藉的意味。 龙竹蹲在梁上,下巴抵着膝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动作。 她忽然伸手一弹,一粒石子“叮”地撞上桌上香炉,香灰簌簌洒落。 白鹤也头也不抬:“再捣乱,新做的香我全拿去喂鱼。” 龙竹撇撇嘴,翻身落地,带起一阵风。 她只是见炉中那枚香燃了许久,白灰蓄了老高,却总不见它掉下来,有点看不过眼。 她凑近嗅了嗅:“为什么你做的香,和我以前吃过的不一样?” “我加了符灰,”白鹤也拈起一张灵符,似给她示范,拿指尖一弹,符纸焚为灰烬,落入香膏之中:“妖鬼喜食灵力,你自然也一样。” 白鹤也的灵力精纯,堪为上品,他用灵力入香,香客们用此香作供奉,冥冥之中确实得了鬼神欢心,怪不得长丰观香火如此灵验。 龙竹眨眨眼,指头沾香灰舔了舔:“总觉得不止这个原因……” 好像—— 还有一种十分久远的,令自己万分怀念的味道。 前殿,自然夏令营的学生们正在山门殿外拍照合影。 暑期即将结束,这也是夏令营最后的一个旅游打卡地。 牌楼外,人头攒动,学生们列好队,由举着旗帜的老师带往殿内参观。 小辉也在其中,他皱着眉,转头在其他班的队伍里搜索着什么。 没有。 没有找到李通的身影。 他为什么没来? 小辉抬起头,看向山门殿中间挂着的一些古怪法器和符阵。 在他的认知里,寺庙和道观是供神仙的地方,就像电视剧里写的那样,里面有厉害的捉妖师,能降服一切妖魔鬼怪。 所以,李通他…… “好巧啊,”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参观吗?” 小辉扭头,见王天福和方序站在一边,两人都穿着道袍,神色友善地看过来。 上回在卫生所外面,王天福向他探听过山洞的情况。 小辉好似抓住救命稻草,逮着两人诉苦:“我朋友他,他好像真的被鬼附身了!上次从山洞回来后,他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还想列出更多疑点,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憋了半天,只再次强调:“那肯定不是他!他从山洞回来就不是他了!” 王天福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个护身符递过去:“你把这个随身带着,尤其是你和你朋友单独相处的时候。” 方序:“要不我们再去山洞那边看看?”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凑什么热闹,不许去!” 方序扭头,见自己亲哥,大师兄方涯正瞪着眼睛叉腰站在身后。 “后山那路又塌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把碎石头铲开。” 方序嘀咕:“我还有除妖驱邪的正事。” 方涯敲了敲他的脑袋:“除妖驱邪?那我身为长丰观大弟子义不容辞。” 方序欲言又止,支开话题:“南淮呢?” “他不在,”方涯粗声粗气问:“怎么,信不过你亲哥?” 方序嘟囔:“那不一样。” 他忍不住又问:“哥你也听说了那个山洞的事?” 方涯正色:“前两天有香客来观里提起过,我和观主都觉得山洞有诡。” 得去亲自勘察了他才能放心回禀观主。 王天福咳了声:“那就我带你师兄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哎,听说长丰观斋饭不错,希望能赶上午饭啊! 学校后山和长丰观在两个不同的方向,王天福循着记忆往山洞找去。 楚心怡依旧不在,藤蔓掩映的洞口像一张咧开的嘴。 方涯笃定其中有东西,他不爱兜圈子,直接运转灵力护体,俯身朝洞口喊道:“喂!出来——!” 回音层层荡开,似乎逐渐扭曲成一声细微的轻笑。 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天福咳了一声:“方师兄,你得按规矩来,要报上自己名字才行。” 方涯有些尴尬地刮了刮鼻子,重新探向洞口:“我叫方涯!阁下是谁,报上名来!” 其语气正义凛然,情绪激昂,似下一刻就要扑上去让妖孽伏法。 正说着,方涯忽然在洞中捕获到一丝清晰的轻笑声。 “方涯,你来了。” 嗓音温润,清冽疏淡,正是观主的声音。 方涯浑身一僵,情不自禁就要再往里凑过去,想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不好!” 王天福猛地上前拽住方涯的后领,却见他双目微微涣散,半个身子已探入洞中,那洞壁似活物,骤然收缩,如蟒蛇般绞住他的腰腹! “方师兄!清醒!”王天福惊慌不已,下意识摆开架势,要拿火法打入洞中。 好在方涯早被唤回心神,他面色愠怒,伸手一记奇仪凶格成形,朝洞内拍出,刹那间洞口轰隆隆一声,山石抖落,灰尘漫天,将那洞口彻底掩埋。 洞内倏地响起一道嗷嗷回音,如泣如诉,似野猫嚎哭,令人毛骨悚然。 “那到底是什么!”王天福坐在地上,抹了一把额头冷汗。 方涯眼中早已恢复清明,他皱眉道:“不是鬼就是祟,连我差一点都着了道。” 最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这邪祟居然敢用观主的声音来蛊惑他…… 简直胆大包天! 二人心有余悸,却未发现灌木丛里窸窸窣窣钻出一条长虫,借着藤条丝绦的遮掩,扭身钻入碎石洞隙之中。 王天福偏头注意到那丝细微声响,却并未察觉到什么,余光扫在地上凝在某处,他弯腰扒开灰砾,从中捡起一枚沾满泥土的学生证。 证件上的一寸照中,女孩温柔露出微笑,是楚心怡的模样。 王天福愣了愣,楚心怡的学生证? 可是,她不是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吗? 王天福喃喃:“看来是一定要去会会那位楚老师了。” 楚心怡和山洞到底有什么关系? 楚心怡到底是人是鬼? 那位楚老师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王天福揉着额角:“真乱,要是师叔在就好了。” 这两天王奉虚接单做法事,直接去雇主家吃住不说,还一点不管远在招待所的师侄,简直无情狠心。 方涯皱起眉:“你说的那个楚老师,该不会是镇上学校那位楚有德楚老师吧?” 他叹口气:“他也算个名人,得过很多奖,带出很多个优秀学生,回回那些在文昌殿还愿的香客都提到过他,想上他家补课的学生能排到镇外。” 王天福眼睛一亮:“那我可以装作上门补课的学生,去他家看看?” 方涯瞥他一眼:“那谁装你的家长?” 他摸摸头上发冠:“我们长丰观里道士都是蓄发的,装学生家长可不在行。” 师叔是短头发,但他现下又不在。 王天福一下子卡了壳。 突然,他福至心灵,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有了!” …… 龙竹扯了扯身上的碎花长裙,面无表情开口:“所以,你要我当你的,妈妈?” 她不解:“为什么还要穿这个?” 王天福用力憋住笑,一本正经道:“家长都是这样穿的。” 实则是因为此鬼杀气腾腾,如果不稍加修饰显得无害,恐怕一开头就露了馅儿。 王天福赶紧补充:“你帮忙的话,之前白观主送我家师祖的线香,我都偷出来给你!” 龙竹抖了抖裙子:“什么时候出发。” 不知内情的方涯还在犹豫:“还是我去吧,她一个姑娘家……” 王天福老气横秋地摇摇头:“方师兄,你完全不必担心她。” “我也去!”不远处,得知了来龙去脉的南淮匆匆赶过来:“我是正经上过学的,你们单独去,别一问三不知闹笑话。” 楚有德在镇上小有名气,加之他在家里办补习班,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地址所在。 几人来到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正是午时,楼道间飘出了饭菜的油烟味。 楼梯上下来几个带着小孩的家长,似乎刚刚结束拜访。 方涯不放心,执意在楼下等,龙竹则带着王天福和南淮在四楼左边房间站定,按响门铃。 门很快开了,楚有德还是穿着那身格子衬衫,手里正拿着课本和粉笔,目光在王天福身上扫过:“是你啊,那天见过的。” 王天福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顺带扯扯龙竹衣摆。 龙竹霎时咧开嘴:“老师,我想给孩子报名补课……嘿嘿。” 南淮紧张地咳了一声。 楚有德半信半疑:“……这两个孩子都是您的?抱歉,您看上去很年轻。” 龙竹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哪里哪里,也没那么年轻。” 南淮:“……” 他重点好像不是在夸你。 楚有德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进来吧,正好在上课。” 客厅被改造成简易教室,七八个小学生端坐在小板凳上,腰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小黑板上是用粉笔写下两个大字:自律。 “这堂课,老师想让你们知道,约束自己的欲望有多重要,”楚有德走过去,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贪玩、懒惰、叛逆的孩子,最终只会成为被社会筛除的渣滓。” 孩子们听得很认真。 南淮忍不住小声嘀咕:“禅宗培养和尚都没这么严格吧。” 龙竹的目光却越过客厅,落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上。 楚有德注意到她的视线,笑容微敛:“那是我女儿的房间,她身体不好,喜欢待在自己房间玩。” 似为了附和他的解释,房间里隐约传来嬉笑声。 但奇怪的是……那明明是四道不同的声音。 第48章 判官之九 龙竹嘟囔一声:“里面好像人很多。” 楚有德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微微收缩。 那扇门后的笑声仍在继续——是青春期少女少男们的嬉闹声,四种截然不同的声线交织在一起,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听得人后颈发凉。 龙竹盯着那扇门,若有所思:“你,该不会……” 楚有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衬衫袖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打断道:“可能是她今天约了朋友在房间玩,我在备课,没注意到。” “玩什么这么开心,”龙竹歪头,忽然大步朝那扇门走去:“我家孩子也想加入。” “等等!”楚有德伸手去拦,却被南淮“不小心”绊了一下,踉跄着撞到墙上。 王天福立刻会意地“搀扶”住他,满脸关切:“楚老师,您没事吧?” 龙竹已经拧开了门把手。 ——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窗帘紧紧拉着,四周家具都罩着帘子,地板上都落了层灰,显然已经久无人住。 正对面长桌上摆着一个青瓷骨灰盒,盒前供着一盏长明灯。 旁边是一张黑白遗照,照片里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笑容灿烂,正是他们在山洞里见过的“楚心怡”。 而骨灰盒旁边,老式收音机的磁带仍在转动,毫无疑问是刚刚声音的来源。 沙沙的电流声里,四道声音仍在嬉笑交谈: “切,你好笨,这都不会!” “我、我……” “刘阳,你别欺负周远嘛!” “好啦,大家重新玩一次吧……” 龙竹盯着收音机,伸手按下停止键。 嬉闹声戛然而止。 楚有德跌跌撞撞冲进房间,目光落在骨灰盒上,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对不起,我说谎了,我女儿她……很早前就不在了,”他声音沙哑,手指颤抖抚过照片框:“我只是太想她了,抱歉。” 南淮愣住,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在了?那山洞里那个女生又是谁?” 楚有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或许你只是产生了幻觉,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南淮仍不服气:“如果是幻觉,我们怎么会知道楚心怡的名字?” 王天福皱眉:“不对。” 他指向收音机:“既然你这样想念女儿,在听了那个传说后,肯定也去过山洞,对吧?” “毕竟那个山洞,会‘模仿’声音啊,”王天福轻声道:“你冲它喊什么,它就会用你心里最想听的声音回答你。” 楚有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对,我的确去过,”他抬起头,眼睛泛起诡异的亮光:“但是很可惜,我一无所获。” 龙竹问:“什么意思?” 楚有德缓缓走到遗照前,手指轻轻点了点相框,语气坚定:“那个山洞,似乎只回应孩子的呼唤,所以我什么也没听到。” …… 下了楼,方涯走过来:“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南淮踢了一脚路边石子:“这个人给我感觉很不好,我觉得他在隐瞒些什么。” “没错,他说,‘山洞只回应孩子的呼唤’,”王天福皱眉:“可方师兄上午明明在里面听见了白观主的声音。” “你们没有发现吗?”一边的龙竹忽然开口了。 她有些百无聊赖地站着,似乎习惯性把手揣兜里,但无奈正穿着那件碎花裙子,手划拉了两下都没找到衣兜,也就此作罢。 几人不解地回头看她。 “很淡的杀气,”龙竹回忆了一下:“就在刚刚房间里。” “有东西,想杀了我们。” 那股杀意淡得透明,被隐藏得很好,但瞒不过她的直觉。 南淮眼睛一转,心生一计:“不如回去找观主帮忙?” 方涯断然否定:“不可,观主事务繁忙,不能随随便便就去打扰他。” 南淮嘀咕:“我看观主也不怎么忙。” 方涯板着脸:“不可妄议观主。”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门口。 戴眼镜,盘头发,正是卫生所的医生周琴。 路过的大婶顿时热情地拉着对方的手寒暄起来:“周医生!您今天怎么来啦!” 周琴提了提手中水果,腼腆笑着:“上回楚老师帮了我忙,我来道谢。” “哎哟,上次那事,真是……”大婶对此愤愤不平,又牵着周琴袖子,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笑着揶揄:“你看你和小楚,都是一表人才,又都……你们要是有缘走到一起,正合适呢!” 周琴有些难为情,红着脸敷衍过去,提着水果上楼了。 王天福等周琴走了,立刻扭头看向那大婶,跑过去露出甜笑:“婶子,你认识周医生哪?” 大婶自来熟:“是啊,都一个镇里头的,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 “您人脉可真广!”王天福拍了句马屁:“那您也认识楚老师咯?” 大婶笑吟吟的:“嗨,小楚虽然前几年才搬到镇上,但邻里邻居的,我跟他也熟。” “他和周医生为什么合适呀?”王天福问到关键点。 “你这孩子,”大婶哈哈一笑:“他们两个年纪相仿,一个老师一个医生,工作也好,又都没了孩子……” 不是没孩子,而是,“没了孩子”。 她话音一顿,似乎终于觉察出不妥,草草收回八卦心态:“小小年纪别打听那么多,赶紧回家做作业吧!” 说着,转身哼着歌走了。 南淮问:“怎么回事?” 王天福沉吟:“上回那刘冬生爷奶不是去周医生家闹事吗?” “当时,我记得楚老师来帮忙,提了句‘孩子在家等着’。” 南淮:“你是说那个周医生也有问题?” “说不好,”王天福挠挠头:“刚刚那婶子说,周医生也‘没了孩子’,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难道她家里有两个孩子?” “四个。” 龙竹突然开口。 方涯跟不上她的脑回路,莫名其妙:“什么四个?” 龙竹抬头,看向楚有德家里的方向:“刚刚收音机里的声音。” 南淮不明白:“那四个孩子的声音怎么了?” 龙竹古怪地盯了他一眼:“你没听到有奇怪的杂音吗?” 南淮摇摇头:“没有啊?” 龙竹挠挠头,又问王天福:“你也没听见?” 王天福愣了一下:“没有……吧。” 龙竹“嘶”了一声,自言自语:“那算了。” 她只是隐约觉得,刚刚的录音里还夹杂着某种类似拖行摩擦的簌簌声……- 长丰观后山,密林深处。 红寸头蹲在一块巨石上,拿着一把扳手,正咔哒咔哒地替两个傀儡修复关节。 “别捯饬你那假人了,”胡老头奚落道:“反正也抗不过白家小子一根手指。” “我要像你一样有个好大孙,我还费这牛劲,买材料都比赚得多,干!”她骂道:“都睡半天了,到底成没成?” 胡老头盘腿坐在阵法边缘,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孙子的天灵盖。 兜帽男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口毫无起伏,眼皮却诡异地颤动着,仿佛在做什么噩梦。 “急什么?”胡老头哼了一声:“他正顺着地脉摸路呢,白鹤也不知在鹿驳山底下埋了多少灵识,有的忙唷。” 红寸头把眼球往傀儡眼眶里一塞:“要我说,直接绑几个观里的道士威胁他得了。” “然后惊动异管局,追着你满山跑?”胡老头嗤笑。 “先不论异管局,我听说白鹤也那人,你偷了太隐仙律,他或许只要你小命,你动了他的人,他能掘你祖坟。” 阴影里,一个少数民族装扮的少年慢悠悠走出来,腰间挂着一只竹筒,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红寸头掏掏耳朵:“来阴的不行,来暗的也不行,就只能等这劳什子阵法了?” 她很不耐烦看向少年:“姓蓝的,你让我们守这‘移灵阵’,你自己倒成日不见踪影,不会想耍诈吧?” “我可没工夫耍你们,”南疆少年神色桀骜,轻蔑抱着手臂:“只是找到点好东西,没准儿能提前开阵。” 胡老头掀起眼皮:“先说好,到手了怎么分。” 三人目光微变,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别装了,谁不是冲着太隐仙律来的,”红寸头言无顾忌:“到手后能拿多少,各凭本事。” 南疆少年傲慢地弯了弯唇角,似乎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轻飘飘就应了:“行。” 胡老头突然一巴掌拍在孙子脑门上:“该醒了!” 兜帽男猛地睁眼,瞳孔里泛着死鱼般的灰白。 他僵硬地爬起来,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饿。” 红寸头嫌弃地往后一仰:“你这孙子怎么跟个饿死鬼似的?监控拆完没?” 白鹤也久居深山,常年足不出户,但却对鹿驳山周遭发生的变动一清二楚。 正是因为他将灵识注入地脉,连成网络,便如同某种监视器一般,可以随时探知危险。 “别催,”胡老头瞪眼:“他魂儿刚游回来,先让他歇歇。”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肉干塞过去。 兜帽男嚼得咯吱作响,南疆少年突然皱起眉头,嫌恶地退后一步:“你喂他死人肉?” “那咋了,”胡老头阴阳怪气:“就许你拿死人喂虫子,不许我孙子吃两口?” 南疆少年目露不快,下意识抚上腰间竹筒:“我可从不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喂我的虫子。” 兜帽男嚼了半天肉干,突然停下来,声音像砂纸在摩擦:“有人来了。” 众人倏然噤声。 林间小径上,方序正扛着铲子嘟嘟囔囔走来:“天天塌天天修,什么时候是个头……” 三人隐于黑暗处,相互看了一眼。 红寸头舔舔嘴角,无声低笑:“喂,送上门的,你们管不管?” …… 竹斋檐下,山风掠过,檐角铜铃乱响。 榆生捡起一枚被风吹落的叶子,熟门熟路将它放在盛满泥土的扁钵中。 白鹤也接过,将钵置于掌心,催动灵力,土中绿叶刹那间蜷曲凋敝。 “从残叶脉络走势来窥吉凶,谓之土占。” “卦象上说……” 白鹤也垂眸看去,怔了一下,随后面色如常吩咐:“这枚不太准,去重新换一枚。” 第49章 判官之十 三枚叶子,皆为凶卦。 白鹤也盯着怀中扁钵,眉心微蹙,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叩两下,两条骨鱼破土而出,拖曳着地脉中咔咔作响的锁链,乖顺地臣服在他膝前。 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香塔,扬手一抛。 骨鱼腾空争食,鳞甲碰撞声清脆如玉。 就在白鹤也静心养神抛饵喂鱼时,一道黑影从梁上倒挂而下,刘海垂落,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眸,森森鬼气惊得骨鱼四下逃窜。 龙竹一脚踢开那鱼头,自己张口咬住半空中抛洒过来的香塔,“嘎嘣”咬碎。 白鹤也转瞬收起两只役妖,无奈道:“不要老是吓它们。” 龙竹盘腿坐下:“条件反射。” 白鹤也袖中手指微动,一枚香塔精准落入她掌心。 这枚香塔同“鱼饵”不大一样,其中蕴含的灵力更为醇厚。 龙竹从不遮掩情绪,见状整个人支棱起来:“你专门给我做的吗?” 白鹤也说:“……倒也不是专门。” 他嘴唇翕动,半晌还是解释了一句:“喂鱼用的饲料做起来很麻烦。” 桌案上那只长尾山雀扇着翅膀飞起来,似乎是埋怨龙竹这个旧主随意遗弃它,冲着对方脑门扑过去。 龙竹被啄了两下,须臾劈手夺过半空中的白色肥啾,好奇地将其搓长捏扁:“有意思,这也算是炼器吗?” 白鹤也一道灵力打过去,使得可怜小鸟从龙竹魔爪中解脱出来:“没灌多少灵力,禁不起你这样蹂躏。” “你好像会很多东西,”龙竹支着头:“奇门之术,炼器之术,还有……” 她的目光往下,心中想起此前看见的黑纹禁制。 白鹤也神色不变,将轮椅调转了个方向,声音平缓:“久居深山,就得多找些事情来做。” “你没出去过?”龙竹歪了歪头,竖起一指:“是因为那个禁制的原因吗?” 白鹤也语焉不详:“算是吧。” 龙竹盯着对方:“欸……” 白鹤也心头闪过一丝凉意,他敏锐且警惕地后一仰,轮椅无声后退半尺:“怎么?” 龙竹突然伸手撩开他的道袍下摆。 “放肆!”白鹤也一掌劈向她手腕,却被她反手扣住。 她箍住对方脚踝,脸上带着纯真无邪的好奇神色,将之往下一压,按在草地之上。 白鹤也神色遽然一变,瞳孔骤缩,仿佛被雷劈过灵台一般,骤然间攥紧扶手,手背青筋乍起,隐约可见青紫色的血管脉络。 而惊异的是,在他脚尖接触地面的那一刻,泥土溶解,宛若流沙,吞噬了他半个脚背。 龙竹立时松手,放任对方抽足,带着泥沙,重新踩在轮椅踏面上。 “难怪你不能走路,”龙竹恍然大悟:“禁制接触地面是什么感觉?” 白鹤也冷着脸:“不劳费心。” “轮椅、屋子、棺材,”龙竹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这三样东西源自同一种特制木料,并不仅仅是怕禁制失控而为他设计的牢笼,还是为了防止他被吞没进大地之中的护身盾牌。 龙竹抬起头,见竹林上空,暮云如火。 她忽然开口:“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不等回应,她一把将人从轮椅上抄起,打横抱在怀中。 白鹤也完美的表情有过一秒的龟裂:“你——” “你要是掉下去,我不负责从土里把你捞出来。” 她淡然威胁,绕过慌忙跑上来的榆生,纵身一跃,踏着树梢一路往山巅掠去。 晚风呼啸,怀中人脊背紧绷,道袍广袖翻飞如鹤翼,拂过脸颊时带着一股熟悉的降真香味,却再无法令人心静。 鹿驳山山势连绵,峰峦高耸。 在那山巅之处,有一棵虬曲的老松,横枝乱节,屹立在高处睥睨众生。 远处恰逢黄昏日落,霞光晕染,云层间绮丽之态美不胜收。 龙竹三两下就飞掠而至,她先将白鹤也搁在树杈上,尔后才扶着树干蹲在旁边。 “好看吗?”她突然兴致勃勃地发问。 远处群山如浪,落日沉入云海,余晖将两人脸庞都染上金红色。 白鹤也怔了怔,紧攥的指节不自觉松开。 “为什么。”他低声问。 龙竹抱着膝盖,望向云海之间的那处耀目霞光,喃喃:“因为很好看。” 山风拂过耳畔,将她一头微乱的发丝捋得更不成样子。 龙竹抬头,感受着这股凉爽的温度,心思似已翻到九天之外。 她摸出偷藏的香塔掰成两半,递过去半块:“尝尝?你做的。” 白鹤也盯着她掌心看了半晌,有些无语,但仍然伸手接过。 松风过耳,远处道观钟声悠悠传来。 他看着掌心半块香塔碎屑:“世有九魈,寿与天齐,你明知道自己死不了,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求死?” “很久以前,”龙竹嚼着口中香塔,嗅着口腔里浓郁的檀香味:“我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只要死去就可以回家了。” “你的家在何处?” “早忘了,”龙竹指着落日的方向:“但和那里的景色很像,那种轮番往复、没有尽头的感觉。” “那告诉你方法的那个人,又是谁?” “太久了,记不太清,”龙竹摇头:“长发广袖,像个道士。” 白鹤也心想,如此描述,怕已经不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了。 “这里风景的确不错。”他忽然开口,似乎体贴地想要转移有些悲伤的话题。 龙竹叼着香塔含糊道:“哦,那要不要谢谢我?” “……” 白鹤也叹一口气,虽然是坐在树杈上,但仍腰背挺直,双手置于膝上,略有一番正襟危坐的意味。 山风呼啸,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似乎在某一瞬间,将他带回到很久之前的某个画面。 也在这样的山巅老树下,落日熔金,群山竦峙,云海翻涌如沧浪,霞光铺陈似绣锦。 身披白色道袍的女人伫立树下,抱着手臂,嗓音爽朗:“好看吗?” 身边七八岁的男孩迫不及待点头,笑容腼腆:“好看!” 女人扭头“看”他,挑眉:“那你得替我好好看看。” 她阖着双目,眼上是一圈黑色禁制纹印。 男孩闻言果真睁大眼睛,胸有成竹道:“嗯!” …… 白鹤也回过神,龙竹正殷殷凑过来,眼含期待:“真的不要我替你转移禁制吗?”她低头戳了戳对方膝盖:“你这个禁制好像真的很强,没准我就能回家了。” 白鹤也嘴角一抽,扯过自己衣摆,往旁边侧过身:“不行。” “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不带你下山了,”龙竹眨眨眼:“这样呢?” 白鹤也:“……” 面对那双肉眼可见染上愠色的眼睛,龙竹停顿了一下,嘿嘿一笑试着挽回双方的信任:“我开玩笑的。” 白鹤也目光戒备:“我当真了。” 龙竹:“……” 白鹤也悠然移开视线,心想,其实他有一百种方法自己下山。 但他决定,暂时不要告诉她- “周医生,又加班啊?” “嗯,有个记录需要补。” 办公室里,周琴脱下白大褂,将桌面上杂乱的病例文件收拢好放进抽屉,拾掇时碰倒了电脑边倚靠着的泛黄相框,她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将相框扶起来。 照片上是笑容灿烂的三口之家。 周琴摩挲着相框边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眼下青黑,嘴唇干裂,容色憔悴,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从镇上卫生所到家门口的距离并不远,黄昏后,天幕很快暗沉下来,楼梯间复古花砖间隙里铺陈着鹅黄色的光晕,被木然闯入的影子一阶一阶打碎。 周琴站在家门口,钥匙插在锁孔里,迟迟没有转动。 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仿佛那扇门后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小远……妈妈回来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周琴深吸一口气,终于拧动钥匙—— 门内一片死寂。 玄关的灯没开,客厅笼罩在昏暗里。 拖鞋整齐地摆在鞋柜旁,茶几上摆着一杯凉透的水,一切都和她早上离开时一样。 咚咚、咚咚。 一只红色的小皮球从某个房间跳出来,撞上走廊尽头的墙壁,滚来她的脚边。 周琴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弯腰捡起皮球。 “小远?”她轻声唤道:“你……在家吗?” 没有人回答。 但那个皮球滚出的房间,似乎透出些许微光。 周琴一步步走向那扇门。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神经上。 房间门敞开着,暖黄灯光流泻出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妈妈? 你回来啦? 周远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清脆明亮,和往常一模一样。 周琴的指尖触到门把手,金属的寒意顺着手指蜿蜒而上,钻入骨髓。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几乎尝到血腥味。 “嗯,妈妈回来了。”她听见自己回答,声音平稳得不像话。 妈妈,心怡姐姐和刘阳哥哥都有朋友。 我也可以交朋友吗? 周琴站在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视线盯着某一处,尔后随之移动,缓缓抬头往上,到最后甚至已经仰起脖颈,极力翻着眼球。 “等小远长大了,自然可以交到朋友。” 哈哈哈哈哈,妈妈,你骗人! 你一定不想要我交朋友,因为我太笨了,他们会伤害我,会用烟头烫我,会放大黑狗咬我。 “小、小远……” 妈妈,小远听妈妈的话,妈妈为什么不能听小远的话? 妈妈,小远最爱妈妈。 一滴泪从周琴浸润的眼角滑下来。 即便她现下保持着极为诡异的姿态,也颤巍巍张开双臂,展现出飞蛾扑火一般清醒的觉悟。 “妈妈也爱……你。” 第50章 判官十一 学校操场上正在举办夏令营篝火晚会。 为了给活动画下圆满的句号,主办方安排楚有德在晚会上做一次演讲。 “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品格。” 楚有德仍是那副古板又不修边幅的打扮,他握着话筒,眼睛扫过围坐着的每一个学生。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刻进人骨头里。 “成绩不好可以努力,家境不好可以奋斗,但品格一旦坏了……”他指着操场围墙外,一片枯黄树林:“就像那些树,从根上烂透了。” 最后一排的李通突然扭过头,看向斜前方坐着的小辉,对方似有感应,也侧过头一瞥,却见目光接触后,极其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散场后,李通找到他,神色不解问道:“小辉,你最近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小辉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发小,思绪有些混乱。 自从察觉到李通变了,他就不太敢和这个从前的好朋友单独相处。 “对不起,我好像最近有点奇怪,”李通语气真挚:“之前山洞的事,我很抱歉,其实我也觉得很害怕,但是我不敢承认,我怕警察找到我们,把刘冬生的事情怪到我们头上。” “我一直觉得你从山洞回来就怪怪的!”小辉心无城府,终于将之前心迹和盘托出:“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我们可以找老师帮忙啊!” 李通垂下头,有些愧疚:“我真的只是太害怕了,现在想起来,你是对的,那个山洞根本就是有问题!” 见发小认同了自己的猜测,小辉彻底放下心来,忙不迭说:“那我们要不要报警?或者告诉老师?” “这种事情,我觉得大人们肯定不会相信的,”李通皱起眉:“我们得拍到证据才行。” 小辉愣了一下:“拍?我们……” 他有些紧张,惴惴不安地确认道:“我们还要去山洞吗?” 李通坚定地点点头:“对,就我们俩。” 小辉吞了口唾沫:“这、这不好吧?我有点害怕……” “难道你愿意看见我变成刘冬生那样吗?”李通露出一个恳求的表情,他拉过小辉的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能靠你了!” 小辉睁大眼睛,手指勾了两下,没好意思拽出来。 他嗫嚅着:“我、可是、但……” 李通紧紧攥住他的手:“那就这么定了,我会带上手机,等会宿舍老师点完名,我们偷偷溜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小辉站在原地,在这个刚上六年级的年纪,破天荒陷入了友情和生命的双重抉择。 …… 夜深,后山脚下,一个男孩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李通眼也不眨地望着宿舍楼后门的方向,终于,他看见有道黑影偷偷摸摸地从那里过来。 “你来了!”李通弯起嘴角,等人走近了,疑惑地歪了歪头:“怎么戴了帽子。” 小辉咳了两声,扯了扯鸭舌帽:“风大,我有点感冒。” 李通没有再犹豫:“我们走吧!” “对了,这个给你!”小辉摸出一张纸片:“楚老师说你数学基础要加强,我把他出的题抄下来给你练练。” 李通看了看那纸片,没说什么,径直揣进兜里。 “走吧。” 他再次强调。 漆黑夜空中,零星洒落着几颗星,若特意仰头去寻,却又发觉天幕中空空如也,似要将宇宙中无尽的黑暗沉沉倾轧下来。 被掩埋的山洞前,灌木丛沙沙作响。 小辉停下脚步:“洞口怎么塌了?” 话音刚落,石碓里突然传出几声轻快的笑音。 一张熟悉的清秀脸庞从土块里钻出,被惨淡月色映衬出十二分的诡谲。 “终于来啦,”楚心怡的声音带着雀跃:“我等了好久了。” 小辉一愣,缓缓顺着楚心怡的视线看向李通。 对方表情麻木,忽然,脸颊上肌肉不自然抽搐起来,通过挪动颧下肌肉,将嘴角提起,造出一个近乎本末倒置的笑容。 他点点头:“啊。” 小辉后背发凉,他微微后退半步:“李通,你怎么了?” 李通转过身,抬起手臂,朝小辉慢悠悠晃过来。 “小辉,”他语调饱满:“你是我的朋友吧?” “你要做什么!”小辉惊恐地叫出声。 楚心怡咧嘴笑着,眼睛里满含渴望,她迫不及待扭动起来,有一瞬间,小辉似乎发现她那只头颅下边,似乎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脖子。 “你是……” 李通已经扑过来,他的表情扭曲,几近狰狞。 小辉却突然抬起手,将方才慌乱的神色一收,眉头一压,闭目自言自语道:“一念不起,万法皆空,一尘不染,万境皆通。” 他倏地睁眼,并指向李通一点:“破!” 李通动作一顿,猛然间从裤腿处炸开一圈烈焰,熊熊火势须臾便拔地而起,将他包裹在一片金红之中。 “啊!!!——” 烈焰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很快地,火光散去,一个浑身焦黑的人笔直朝前倒下。 “刘阳!”楚心怡大惊失色,阴沉沉转头看向小辉,咬牙切齿:“你到底是谁?” 只见面前男孩取下鸭舌帽,长发散下,正是青城观小道童王天福。 他扎起头发,一边摇头叹气:“我发现你们除了不认得字,好像连人脸也很容易混淆。” 在晚上接到小辉短信的时候,他就决定自己出马,去看看对方究竟要作什么妖。 那张纸片上当然也不是什么数学题,而是提前画好的五行符。 楚心怡冷冷哼了一声:“真可惜。” 她眼中盛满恶意:“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成为朋友,然后被你们吃掉吗?” 王天福正色:“祟生之物,连人都活不明白,还想有什么朋友。” 楚心怡恼羞成怒,将嘴越咧越大。 她的脖子像是花茎,又像一条阴冷潮湿的蛇,凹作居高临下的可怖姿态,突然间,她的整个头颅像花瓣般裂成四瓣,露出几排密密麻麻的牙齿,向下咬去。 “邪祟放肆!” 一记炽烈灵气横扫过来,方涯从灌木丛中现身,以极快身法运转“虎猖狂”,朝楚心怡砸去。 楚心怡不甘败落,喉咙里同时间迸发出数十道声音。 方涯愣住,身后南淮冲出来,拍过去一张灵符:“大师兄!不能听!” 方涯惊醒过来,以灵力护住七窍,上前抓住楚心怡的脖子,狠狠一拽——只听一声凄惨的断裂音,剩下半截飞快退入乱石碓中。 “好厉害的祟生物!”方涯将手上那截掷在地上,楚心怡脑袋此时已经萎靡成花生大小,像极了还未出生的胎儿形状。 南淮心有余悸地拿脚踢开:“为什么上次八卦镜没能照出来?” “祟生物比较特殊,”王天福喃喃:“也怪我没想到那去,这种东西不是空穴来风产生的,一定是掺杂了某些极为强烈的活人情感,所以影响了八卦镜的发挥。” “这个人,死了么?”南淮指着地上躺着的焦炭。 勉强还能看出李通的身形。 王天福有些惋惜:“应该说……这个人早就死了。” 和刘冬生一样。 方涯愤然在树干砸了一拳:“这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王天福看向那被掩埋的洞口:“估计只有追上去才知道了。” “这都被埋了,我们怎么去?”南淮啧了声:“打电话叫镇上的挖掘队?” 方涯开口:“不必,我能把洞口重新炸开。” 他面色凝重回头:“你们两个去观里知会观主一声,死了人,这事不能不报给异管局。” 王天福想也不想:“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 他语气一缓:“方师兄,你忘了之前龙竹说的吗?” “那个东西,应该不止一个……” 半晌后,后山处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 不少镇上居民睡梦间乍然惊醒,以为是哪里施工,便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刚刚还在的乱石碓,此刻已然炸出一个大坑。 坑下露出黑黢黢的洞口,约莫能容两人并肩通行。 方涯为首,王天福在最末,南淮拿着电筒走在中间,三人徐徐往洞口探去。 而不远处杂草堆中,一条多足长虫钻出来,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南疆少年踩在树枝上,悠然屈膝坐下。 “呵呵,要被发现了。” 他傲然扬起脖子,露出一丝笑:“也好,就让你们先替我出出力。”- 楚有德躬身坐在房间里的小床上。 这张一米五的床有许多年没用了,被套是粉色的凯蒂猫,他通常隔一周就会拆下来换洗,所以被褥上没有一丝灰尘。 “……许个愿望吧心怡!” “……那我希望妈妈和爸爸开心快乐……” “哈哈,还和去年的愿望一样呀?” “……对呀!” 他抱着那台老式收音机,塑料外壳已经泛黄,按键上的字母也磨得看不清。 “心怡,今天又到你的生日了,”楚有德有些感慨:“真快啊,爸爸总觉得,你昨天才上幼儿园一样。” “唉,你之前说的,最喜欢枣花巷那家珍珠奶茶,这次没能买到,”楚有德声音里带着些许怅然:“那款突然不卖了,爸爸也搞不懂,据说年轻人都开始喝那种叫芝芝什么的奶茶,我买了一杯,那么多人排队,肯定也很好喝。” “说起来,之前在街上看见一个特别像你的女孩子,爸爸还闹了笑话,跟着她走了一路,结果上课差点迟到。” 楚有德按下收音机倒退键,沙沙声后,女孩声音再次响起:“……爸爸开心快乐!” “爸爸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当初在学校欺负你的那几个人,你现在也应该读大学了吧。” 倒退键和播放键不停切换。 “……爸爸开心快乐!” “……爸爸开心快乐!” “有些人,从生下来,就是一颗坏果,”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不是每一颗种子都能被撒入这片土壤,对吗?” 快进,播放。 女孩雀跃地欢呼:“对呀!” 倒退,播放。 “对呀!” 倒退,播放。 “对呀!” “对呀!” “对呀!……” 收音机麻木地重复着。 然而,那沙沙空转的透明磁带仓内,根本没有放进任何卡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判官十二 三人走进山洞,潮湿的腐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陈年香灰味。 南淮举着手电筒,光束扫过甬道两侧的砖墙,自言自语:“好像个墓道啊。” 王天福突然蹲下身,手电照着墙壁:“还真是。” 壁面上还留着一层浮雕,虽被腐蚀了大半,但隐约还能辨认出一些形状古朴的线条。 不远处,四条黑洞洞的岔道出现在面前。 “我们走哪一条?”南淮皱起眉。 方涯在岔道徘徊踱步,忽然在最右侧站定,弯腰抚摸石壁,看见上面一道凌乱拖曳过的灰痕。 王天福恍然:“是那条!” 循着那突兀的拖痕,三人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尽头处,感受到了外界流动着的风。 冲出彼端洞口,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沉默无言的墓碑。 墨绿色松柏寂静地围绕在四周,月光抚过碑石间的缝隙,似有意修补被风和时间侵蚀掉的缺角。 一个男人正垂首站着,弯腰将一杯奶茶和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 王天福和南淮一愣:“楚老师。” 楚有德拿帕子擦拭着墓碑,脸上神色没有半点惊讶:“今天是心怡生日,她不在房间里,所以我猜到她可能遇上了麻烦。” “以前她受了伤,也会回来这里,”楚有德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她还在这里认识了三个好朋友。” 说话间,楚有德身后的墓穴间忽然腾起一株扭动的枝条,茎节有纵纹,似石斛,顶端被人扯断,挣扎扭曲,十分狰狞。 正是刚刚被方涯拽断的“楚心怡”的脖子。 “楚老师,你后面!”见那祟物缠上楚有德的脖颈,而后者似一无所知,王天福便下意识出声警示。 “你是说它吗?”楚有德却神色不改,抬手任凭那祟物在自己身边游动,他有些茫然:“噢,不要紧,我以前也常被她的样子吓一跳,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王天福吸了一口凉气:“你是把它当成楚心怡了吗?” “当成?不,”他朝着那扭曲的枝蔓咧开嘴,森然笑道:“虽然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翻以前的照片,来确认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但现在看来,她就是心怡,我的女儿……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疯了,”王天福傻眼:“他的认知好像完全被祟生物影响了。” 方涯盯着面前男人,眉头紧蹙,寒声道:“你一个优秀教师,却暗地里饲养这种见不得光的祟生物,到底是准备做什么?” 楚有德不知被对方话中哪个词语触怒,他眼角抽搐,额头青筋暴起,臼齿刮擦着发出酸涩的声音:“做什么?身为一个老师,我还能做什么?照本宣科把那些大道理塞到学生的脑子里,告诉他们要勤学苦读、废寝忘食、一以贯之。” “不应该是这样,”他突然收敛起愠色,喃喃开口:“一个优秀的老师,一个优秀的育种人,最应该做的,是将那颗坏种,从我们的土壤里剔除出去。” 南淮看向楚有德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悚然。 “什么意思?”方涯隐有不好的预感,微微倾身拉开架势,用灵力提升起感官的敏锐度,一时间,四周落叶与鸦鸣都突兀地聒噪起来。 那枚藤蔓一般的祟生物簌簌然拔高七尺,分明失去了头颅,却仍能做出俯冲叫嚣之态。 王天福大喊:“楚老师……!” “比起老师,”楚有德任凭那枝蔓层层叠叠将自己包裹,声音不紧不慢自其中传出:“也许更应该称呼我们为……” ——“判官。” 方涯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敢自称判官的人,除了那三死门四个——” 南淮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警惕地打断:“大师兄,他刚刚说的是,‘我们’……” 三人噤声,缓缓后退几步,只见惨淡月色下,墓碑之间氤氲着一股朦胧雾气,楚有德身侧,有三道人影渐渐显现。 分别是一个戴着橡胶手套的矮胖大婶,一个地中海眼镜大叔,以及…… “是周医生!”王天福瞪大眼睛:“她怎么会……” 周琴双手揣在白大褂衣兜里,憔悴面容上,一双黑色眼眸无神地嵌在上面,表情说不出的麻木。 那藤蔓一般的祟生物同样纠集在三人身边,可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丝毫不觉得畏惧。 王天福就要上前,被方涯拦住,他沉声道:“别去,恐怕在他们几个人眼里,这些祟生物……是别的样子。” 王天福一愣,想到了之前龙竹提到的房间里的收音机,以及收音机里四个孩子的声音。 难道——在这几个人眼中,这扭曲可怕的庞然大物,是以他们死去的孩子的容貌存在的吗?! 南淮则是惊疑不定:“四判官……三死门天地人和四判官也是两男两女,莫非?” 他放轻了声音,看向身处祟生物之中的楚有德:“莫非,他是天九吗?” “啊!!——”旁边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大叫。 小辉坐在地上,神色恐惧地看向墓碑面前的楚有德,脸色煞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语句。 藤蔓唰地朝他眼睛刺去,方涯捡了一根树枝上前与之缠斗,王天福和南淮趁机把小辉拖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小辉瘫在地上,膝盖发抖:“明天要回鹤城了,李通一直没回来,我想找他……” 王天福叹了口气,按了按对方肩膀:“他已经不在了。” 异管局专员估计也已收到消息,不多时就会赶来处理,眼前最棘手的便是自称为判官的楚有德四人。 南淮给小辉拍了一张昏睡符,将他拖到后方安全的地方先藏起来。 王天福用五行术上前帮忙,可这祟生物竟然意外地强悍,他和方涯两个人都没办法完全击倒它。 王天福此刻才开始怀念起王奉虚。 要是师叔在就好了……虽然师叔总不太靠谱,修行也懈怠,五行术练得也马马虎虎。 就在他走神的空当,一支削尖的藤条带着破空之声钉来。 “小心!”方涯扭头,正被另外三人身侧的藤条缠住,有心无力。 王天福迟了一步,忍不住微一闭目,却听铿锵一声铮鸣,随后叮铃哐啷一阵碎响,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劈头盖脸一通教训。 “王天福!被打了不知道跑啊?!” 一睁眼,王奉虚正心疼地捧着被藤条劈碎的八卦镜,伸手敲了一记王天福额头。 “师叔!”王天福喜笑颜开:“你终于来捞我啦!” “哼,”王奉虚挽起袖子,眼角的两粒朱红小痣随着他夸张的表情微微起伏:“不过是几只听墙根儿的鬼东西,你看好了——” 王天福一颗心刚落地:“师叔,你打算怎么收了……” 话音未落,王奉虚一个大拐弯,将师侄后领口一抓:“跑!!” 方涯被对方的骚操作弄得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也额头青筋一跳,回身把昏睡的小辉抗肩上,带着南淮跟了上去。 楚有德不紧不慢催动那怪异的藤条尾随其后,却见公墓两旁行道树忽然摇动起来,须臾窜出几根粗壮的树枝,横在脚下阻碍着他们的前行。 另一头,王奉虚额头渗出冷汗,他边跑边咬牙:“我的木法挡不了太久,快去观里,找龙……白观主出手!” “师叔,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王天福应了一声,又问。 “这东西多生于,阴暗潮湿的洞穴,以人言语、情绪为食,脸皮很厚,自诩‘谛听’,”王奉虚骂骂咧咧:“我也是听师母以前提过,三死门那个玩阴乐的,好像以前就吃过一只‘谛听’,所以才弹得那么难听。” 方涯问道:“你师母是灵素道人?她有没有讲过破解之法?” “这种四只长在一起的估计她也没见过,”王奉虚脸颊划过一丝冷汗:“只知道这东西能吃人的‘念头’,被吃空了,也就和死人一样了,估计还会被它们当壳子套身上装人。” 南淮:“那刘冬生和李通,难道就是……!” “而且这东西能把吃掉的部分吐给另一个人,”王奉虚皱眉:“简单来说就是借命,不过这种命借来,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也未可知。” 南淮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绝症康复的小女孩,半天不知说什么。 几根藤条顺着地砖汹涌向前,将前路密密麻麻封死。 “倒霉!”王奉虚神色难得严肃起来,他看着眼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四个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莫名的犹豫。 方涯大概是搞懂了关于楚有德的来龙去脉,他愤愤开口:“楚老师!你清醒一点!这东西不是你女儿,你何苦放纵它残害其他孩子!你女儿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 “残害?!”楚有德面色不虞:“我只是平等地做出审判,我是在保护那些孩子!我女儿会体谅我的,她明白我在做什么。” “审判?”王奉虚语气讥嘲:“真把自己当天九了。” “四判官本就无所作为!我代替他们,有什么错!”楚有德怒吼。 王奉虚气笑了:“没有谁可以理直气壮决定他人的生存资格,你现在在做的事,不叫‘正义’,而是泄愤。” “是吗?”楚有德反倒是冷静了下来,他笑了笑:“如果说,有一种人,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用残忍的方法杀害他人后,又因为年龄逃过了制裁,事后也只是装作悔过,不以为然。而我,将这颗坏种拔除,难道不是在拯救这片土地吗?” 第52章 判官十三 “强词夺理!”方涯当即回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一颗坏种?人无完人,谁不是在犯错里长大?如此矫枉,实在极端!” 王天福也忍不住开口:“刘冬生归根结底也只是个熊孩子,你的标准也太严苛,假如给他时间,他一定……” “给他时间!?”楚有德讥讽打断他,双眼通红:“那我的女儿,谁来给她时间?张佳佳、刘阳、周远……谁来偿还他们停止的时间?” 楚有德猛地扭过头:“他们有错吗?只是因为——” “成绩太好、长相漂亮、太过懦弱、智力发育缓慢……” “所以就该被欺凌、被侮辱、被嘲笑、被杀害吗??” 周琴身体狠狠一震,似乎终于从一段冗长旧梦里回过神来,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捂着嘴,泪水不停落下:“楚哥,你说得对,没有人能替小远原谅那些人……那些魔鬼,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藤蔓缠上她的小臂,一起一伏,荆棘般的倒刺扎进皮肤,似正餍足地吸取着其中浓烈的情感,将其通过藤条输送给自己。 “妈妈……”若有若无的稚嫩嗓音,在漫天狂舞的诡异藤条之间回荡着。 “妈妈!爸爸!” 诡异的声音变成了和声,闹嗡嗡地扰人心弦。 周琴和另外两人呆滞立在原地,仿佛经过无比圣洁的洗礼,脸上露出了欣慰且痴迷的微笑。 “不行,他们彻底要被祟生物同化了!”王奉虚焦躁地原地踱步,一咬牙,双手结出某个奇怪手印,满脸纠结的表情。 与此同时,飞舞的藤条噗嗤扎入楚有德四人的胸膛,鲜血四溅,四人却毫无知觉,目光甚至更为狂热躁动。 诡异的枝蔓汲取着四人身体里的养分,浪涌般的藤条扭曲交缠,绞作一颗参天大树,又从树干上赘生出千万枝节,密密麻麻绽放开无数白色花朵,花叶旋转,似一张嘴唇一开一合,无数杂音如潮水涌出,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好烦啊,周末又要加班,领导如果猝死就好了。” “长得好看有什么了不起,肯定是整容了,恶心。” “楼上的狗又在叫,吵死了,下次找个机会给它毒死……” “他怎么开这么好的车?钱的来路不干净吧?来个熊孩子把车刮花就舒坦了……” 无数充斥着恶意的声音盘旋在半空中,仿佛铁锹一样敲击着听者天灵盖。 更可怕的是,这些曾经被吞掉的“念头”,全部来自于一个个真实的普通人。 “头好疼!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南淮抱着脑袋,咬牙切齿地砸了两下额头。 藤条穿胸而过的楚有德双脚离地,被藤条悬挂起来,他歪着脑袋,眼鼻间有血溢出,开口时,那无数杂音便都合为一股,就好像周遭摆满了扩音器一般,脚下青砖都为之震动。 “我说过了,你可以称呼我为,判官。” 王奉虚嘘声:“你不辨善恶是非,不问是非曲直,你是判官,那我是不是能自称阎罗王了?” “不知所谓。” 沉闷的声音从“谛听”树干上传来,这丑陋诡异的庞然大物步步紧逼,下一秒就要将几人束缚在藤蔓之中。 王奉虚回头看向方涯,小声道:“方道友,我这里有张雷符,待会儿我控制住大祟,你趁机带人先跑出去。” 方涯点头,只见王奉虚飞速从袖中掷出一物,蓝色电火花闪过,惊雷落下,颇有一番火树银花之景。 方涯运转灵力,也跟着全力击出一掌,没料到惹恼了“谛听”,万千藤蔓鞭笞而来,几人慌忙躲避,发觉刚刚的攻击对大祟不痛不痒。 “我知道了!”方涯指着那堆藤蔓枝条涌来的方向:“要找到它的根!” “小福子,看好你的小伙伴,”王奉虚冲方涯使了个眼色:“我偷偷绕过去,你牵制住它!” 说罢,他撩起道袍衣摆,将其系在腰间方便活动,身体一闪,晃眼间没了影儿。 “好快!”南淮赞道。 王天福见怪不怪:“我师叔逃跑速度是一流的。” 南淮:“……” 你这也不用那么骄傲。 王奉虚追着藤蔓根源,发觉其中一支粗壮的根系就来自于楚心怡的坟墓,而另外三拨,也不出意外,是刘阳、张佳佳、周远的坟墓。 墓坑中根系盘踞,蛇蚓蟠结,牢不可分,其中似包裹着某种心脏一类的器官,微微起伏耸动着。 “就是你了!”王奉虚骂骂咧咧掏出一张雷符,很是不舍地并指掷出:“就这么最后一张了,祖奶奶保佑,可得有点儿用处!” 符纸刚一接触根系,王奉虚单手掐诀,道:“炸它狗日的,破!” 轰隆一声巨响,树干倾颓,枝叶倒退,藤条从四人胸腔中抽离,带着未干的血迹,极速退回墓中。 楚有德被甩在地上,咳出一口血,他顾不得其他陷入昏迷的同伴,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异常迅速地爬向墓碑,他手脚并用,在雷符爆炸之后将断裂的根系抱在怀里,似乎想以活人之躯为之抵挡。 “心怡……心怡……”他匍匐在地,勉力将血色的根茎收拢在臂膀间,埋头肩膀耸动,发出令人悚然的笑声:“哈哈哈……” 看着对方已然完全丧失神智,王奉虚在旁边驻足,神色复杂地啧了一声。 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陡然一惊,上前拽住楚有德的衣领:“这是——” 只见那枚断裂的“谛听”根脉之中,忽然钻出几只多足长虫,它们扭动胫节,锋利的口器齐刷刷扎入树皮,藤条霎时枯败,白色花朵颤动着发出不似人声的啸叫,须臾,簌簌飘落。 王奉虚瞪大眼睛,后颈发凉地盯着这长虫吸干了祟物,餍足立起胸腹。 他后退半步,灵台间骤然闪过火花,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一丝惊诧:“蛊虫——巫蛊师?!” 南淮看着那长虫,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方涯显然也看出端倪,沉下面容,冷声朝前道:“好一个黄雀在后,来都来了,阁下也莫要再躲躲藏藏。” 几声清亮哨音自后方传来,已将根脉啃噬一空的长虫动作一滞,纷纷蜷曲身体往哨音的方向爬去。 南疆少年从阴影中显身,一只长虫恰好顺着他的裤腿攀爬至腰间,他拿指尖接引,轻敲竹筒,将虫子一条不落地收回。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不犯法吧?” “心怡!心怡……”楚有德声嘶力竭抬起头,匍匐着伸出手,目光直勾勾盯着少年腰间竹筒:“我的女儿……” 南疆少年啧一声,竟直接抬脚碾过那只手,在对方惨然悲鸣里,神色轻嘲:“区区几个被祟物扰乱认知的人类,还妄称四判官,三死门居然也不管管。” 王天福见楚有德腕骨被踩碎,眉心蹙起,刚要有动作,一只手稳稳落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摁回去。 “原来是蓝家的少家主大驾光临,”王奉虚热络地同对方寒暄起来:“失敬失敬,敝姓王,我师母前日才同您姑母打过照面。” 蓝青司有些意外:“青城观?” 他抱着手臂,语气桀骜:“算你有几分眼色。” 王奉虚心想,要认不出这位蓝家少家主才怪。 朱盟之中,有四观三姓两宗一派,这三姓分别是巫蛊师蓝家,点灯人阮家,方士应家。 蓝家如今的家主蓝千篁也是个妙人,虽为家族旁支,但从小资质不凡,处事果决,二十岁时锋芒毕露,以雷霆手段挤走本家继承人,正式成为新任家主。 她正当势,不肯因生育影响修为,就从亲眷后代中挑选了一人作为少家主培养,此人便是她侄子蓝青司,天之骄子,高傲刻薄,很不服异管局管辖,加之姑母有意纵容包庇,他在朱盟中与不少人交恶。 “蓝少家主又是为什么要在这长丰镇上逗留?”王奉虚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神色:“朱盟集议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蓝青司嘴角动了动,按捺住下意识的不屑表情,瞥对方一眼:“你不也没回蜀城么,怎么,我想去哪里,还得报备?” 王奉虚讪笑:“那当然不是。” 只是刚清理了一只大祟,这位少家主就出来占了便宜,很难说对方是不是早就打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盘。 但这人一贯眼高于顶,不至于为了一只祟物逗留至今,莫非还…… 王奉虚凝神思忖着,忽见身边方涯猛然抬头向山上看去。 “有动静!”方涯脸色一变:“是观里的方向!” 王奉虚眼珠一转,倏地有了不好的猜测,他睁大眼睛,看向眼前似笑非笑的高傲少年:“蓝少家主,你不会是想明着同异管局叫板吧?” 异管局,白家。 长丰镇上,同白家相关的,也就是长丰观观主白鹤也。 蓝青司远目,见山上那阵动静确凿后,定下心来,嚣张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实不相瞒,我师母数日前注意到鹿驳山有异动,让我留下来搭把手,”王奉虚紧盯着对方眼神:“我跟踪过那伙被白观主逐出去的人,虽未发现他们在密谋什么,但我听他们提起过蓝少家主。” 蓝青司皱眉:“那帮蠢货。” 方涯万分紧张:“他们想对观主做什么?” “他们的事同我没关系,”蓝青司目光落在一人身上,看见那人露出复杂窘迫的表情,笑容更甚:“我只是来探亲的。” “好久不见啊,蓝淮。” 第53章 判官十四 一直沉默的南淮攥紧双手,神色复杂抬起头。 在众人讶异目光中,蓝青司笑容加剧,兴致勃勃地同他打招呼。 “啊呀,”他故作惋惜:“或者我该叫你‘南淮’?这几年在长丰观过得怎么样?还记得远在南边的父母家人吗?” “我……”南淮眼神躲闪,声音微弱地从牙齿缝隙里挤出来。 方涯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压抑着怒气问道:“怎么回事?南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可没说他做了什么,”蓝青司得意地笑出声:“我们同为蓝氏族人,天各一方良久,在这里叙叙旧而已。” 王奉虚顺着之前蓝青司的目光看去,叫住了愠怒的方涯:“先回观里,我已经上报了异管局,这里回头再来收拾。” 王天福犹豫看向一边的南淮,见对方垂头丧气站着,半边身子都在阴影里,看起来十分可怜,有些想说什么。 “走!”王奉虚一把拎起王天福后领子,不动声色瞥那小道童一眼:“他暂时没什么危险。” 说着,方涯扛着晕倒的小辉,王奉虚拉着王天福,几人速速回头折返上山。 而蓝青司则讥嘲地掀动眼皮,对南淮说:“几年不见,你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样了。” 南淮麻木开口:“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你把观中布阵点位告诉给我们的时候,不是猜到什么了吗?”蓝青司话音带刺:“认清现实吧,你是蓝家人,别真把长丰观当家了。” 南淮张了张嘴,一向机敏的他却没能说出什么,眼里却好似有火烧。 “你不会还想回去吧?”蓝青司故作惊讶,尔后眉毛一挑,奚落道:“白鹤也身边的人出了事,你又同我们逃不开关系,你觉得他会放过你?” “出了事?谁?”南淮突然抬起头,直直盯着他:“不是说好了不伤人命吗?” 蓝青司一愣,半晌哈哈笑出声:“你脑子坏掉了吗?那可是太隐仙律!” 他话音倏地一冷:“不伤性命就能取得的东西,你当是地里的大白菜啊?” 南淮只是死死盯着他:“你说谁受伤了?” “谁知道,一个修路的小毛孩……” 蓝青司嘲讽的语句还没讲完,对方突然神色巨变,转身也向着山上去了。 蓝青司怔怔看过去,须臾哼了一声:“疯子。” …… 长丰观的钟楼响起一阵沉闷的钟声,震得斗拱梁木间扑簌簌落下一层灰。 弟子们正各司其职,闻声纷纷愣在原地,监院师叔目光一凝,果断指示道:“可能是地震了,先安顿游客到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靠近竹斋的方向!” 移灵阵的纹路如同活物般游弋蜿蜒,转瞬将竹斋所在的整个山头笼罩起来。 “嘿嘿,终于开阵了,”红寸头兴奋不已:“现在这群牛鼻子就是拔了牙的蛇——” 胡老头谨慎地让她住嘴:“小心姓白的藏了一手。” 他伏在山林间朝下看去,那抹白色身影自听见钟声后便有所警觉,令木头道童推着自己,朝竹斋方向折返。 轮椅在阵法中心急停,白鹤也垂眸看了眼地面上蔓延的阵法光纹,喃喃道:“移灵阵?好大的手笔。” 胡老头躲在红寸头傀儡的后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白衣青年:“处在阵中心,居然还能察觉到端倪,果然难缠。” 移灵阵乃是一门布阵方法严苛、需求灵力极大的法阵,能束缚阵中者灵力,宛若专为修道者准备的囚笼。 他们花了半月的准备才能启动此阵一刻钟时间,机不可失,饶是艰难险阻,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白鹤也抬指拂过袖口沾染的竹叶,那片叶子瞬间镀上一层金属光泽,化作利刃呼啸而出。 “叮”地一声脆响,红寸头慌忙操纵傀儡格挡,铁制的手臂当场被削去半截。 “干!”红寸头大惊失色:“移灵阵对他没用!” “冷静!”胡老头瞪着眼珠,咬牙厉声提醒:“你仔细看,他的灵力正在削减!” 他们花了小半年工夫偷偷在这鹿驳山埋了催动阵法的符篆,又不辞辛苦将长丰观的“监控网”一个一个捣毁,要说这都没法影响到白鹤也,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只是,白鹤也的确比他们预想中还要恐怖,即便身处法阵中心,竟还能勉力行动。 “行了,我们先躲半刻钟,”胡老头阴险地笑起来:“把你傀儡扔过去,等消耗了他仅存的灵力,咱们再出动。” “就知道使唤我,”红寸头不满:“你怎么不让你孙子去?” 胡老头早就恼她斤斤计较,憋了一口气愤然道:“之前拔除地脉中的符篆,我孙儿已经损伤了些元气,你有傀儡,当然能用则用。” “你知道这一个零件多少钱吗?”红寸头不爽:“钱不出你身上,你当然不心疼。” “你!”胡老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和这女人讲不清楚,于是扭过头不再赘言。 二人话音方落,两条骨鱼破土而出。 往日狰狞的役妖此刻身形虚幻,连那两条漆黑锁链也显得黯淡无光——看来阵法终究还是削弱了白鹤也大半灵力。 “早看这两条鱼不顺眼,趁他病,要他命!”红寸头眼睛发亮,邪笑着催动傀儡上前,胡老头也不舍得这个进攻机会,喂给兜帽男一块肉干,后者眼光泛绿,咆哮一声,同两只傀儡一起合围包抄。 骨鱼在围攻下发出凄厉嘶吼,灵主灵力不济,它们也比平日更加孱弱,只抵挡了两分钟,鳞甲便寸寸崩裂,最后被兜帽男揪住鱼鳍翻身骑上去,一爪将其撕裂。 白鹤也蹙眉掐诀,在役妖被撕碎前将其收回。 榆生的脑袋和四肢被红寸头的傀儡拆分掉,随意扔在草丛之间,一只白色长尾山雀忽然从树梢飞来,愤怒地扑腾翅膀,狠命去啄傀儡的鼻子。 傀儡愣了愣,毫不在意地捏起那团白色小鸟,动动手指,再张开手时,几团毛毡碎屑落下,被风吹走,正落在草丛中那颗孤零零的木脑袋上。 丁老头的墨迹表情呆呆傻傻,又隐有几分落寞之意。 “观主!”竹林小径前方,有个小童跌跌撞撞跑过来。 他浑身是血,鼻青脸肿,嘴巴一开口说话,就有黑褐色血丝从中涌出来:“快走!他们有三个人!” “方序!”白鹤也眼睛微睁,下意识倾身要去扶起对方,双脚刚要动作,却又凝滞在轮椅踏板上。 他焦急抓紧扶手:“我没事,你的伤势如何?把手给我。” 方序一路跑来,似乎体力已经耗尽,他站在原地,捂着胸膛上被染作深红色的血污,见观主并无大碍,终于长长松了口气,稚嫩面容上浮起一抹笑:“还好我赶回来敲钟……” 紧绷的弦一旦松懈,整个人就重新被无尽的伤痛侵染,他迷迷糊糊眨了眨眼,还想说点什么,却力有不逮,摇摇晃晃朝前扑倒。 白鹤也瞳孔一缩,立时冷然并指,一丝微弱的灵力从己身拔出,游弋至对方身体上。 竹林上方阴影中,红寸头没好气皱了皱鼻子:“真衰,那小子没死,还跑回来报信儿了。” “当时是谁信誓旦旦说人解决了?”胡老头阴阳怪气。 红寸头面上闪过一丝阴狠:“无所谓,反正之后都得死。” 这次明目张胆的抢劫早晚被异管局知道,虽然除了蓝青司,他们这些人在朱盟里早就通缉令满天飞,但能拖一时是一时,能遮掩一点是一点,抢到太隐仙律后,知情人怎么也逃不过一个死。 “蓝家的也太过狡猾,自己躲着,专让咱俩来干脏活儿。”胡老头意有所指地抱怨。 “行了,”红寸头看穿对方小九九,满不在乎揶揄道:“消息他给的,阵法他拿的,提升灵力的药丸也是他家的,没他帮忙,咱俩也分不到这杯羹。” 胡老头挑唆不成,笑笑作罢,从袖中摸出一枚青色药丸:“那就开始吧。” 红寸头也将药丸在齿尖咬破,癫狂笑道:“开干。” 说罢,两人顿时感到一股强悍灵力自体内炸开,浑身气血翻涌,躁狂不止。 阵法还剩数分钟时间,此时必然争分夺秒,二人一路往下,同守在竹斋前方的白鹤也直面对上。 “白观主,别来无恙!” 白鹤也皱眉,眼白有染黑的趋势,如浸在墨中的双脚纹路也一路蜿蜒攀升,不知是不是错觉,连周遭地脉山势也有刹那的扭曲异动。 一招凌厉的奇仪凶格连续拍出,两人身法遽然提升,加之移灵阵的加成,轻松躲过了数道攻击。 危急关头,白鹤也掐诀召役妖,想到刚刚骨鱼伤重,大概不一定能召得出来,他从袖中掷出几枚香塔,籍此作为激励。 “玄冥归真,万鬼听令——” 胡老头见状,出言讽刺道:“白观主难道是忘了,你那两条鱼已被我孙儿抽筋断骨,兴许早就灰飞烟灭了。” 红寸头兴致高涨:“以白观主修为,能收很多妖鬼为役吧?除了那两只役妖,难道还有其他的?” “可惜!”胡老头哈哈大笑:“在这移灵阵中,你怕是连一只鬼也叫不出来了!” 话音刚落,那枚掷出的香塔竟被一只忽然窜出的黑影咬在口中! “——道法自然,敕汝为役!” 胡老头一愣,眯眼看去,只见竟是上回那不知来历的女人! 此人身法敏捷,如闪电一般,手里多了根折叠拖把,缓缓落地屈膝站起来。 她漠然看向面前二人,口中香塔嚼得喀嚓作响,唇边微微扯出一丝笑容。 “……得、令。” 第54章 判官十五 龙竹拎着折叠拖把,在掌心掂了掂。 红寸头和胡老头神色凝重地盯着面前怪异的短发女人,明明移灵阵还剩不少时间,他们还都吃了提升灵力的禁药,可在龙竹的注视下,却显得毫无底气。 这个女人,她看他们的眼神,简直就像……看待一只蝼蚁。 仿佛她什么都不用做,对付他们,只需要抬脚碾过就好了。 胡老头虽然面上不服蓝青司,却对那个手段和他姑母一样狠辣的南疆人十分忌惮。 但被龙竹这样盯猎物似的睥睨过来,他突然就觉得,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比蓝青司那堆花花绿绿的虫子更为可怕。 红寸头不信邪,将灵力提升到极致,同傀儡一起攻过去。 而胡老头留了个心眼,直接让孙儿潜入地脉,直奔竹斋棺材。 没等他的计划开展,土壤里蓦地炸出老高,泥沙土块混合着草腥气落下,盖在兜帽男半死不活的脸上。 胡老头骇然看向龙竹:“你……!” 龙竹却已经折断了两只傀儡的脖子,染着黑甲的手指正箍在红寸头颈上,寸寸使力,咯咯的断裂声清晰可闻。 “炼器师?”龙竹露出不合时宜的追忆表情:“我以前也见过一个,那傀儡能移山填海,你的比起来差远了。” 红寸头翻着眼球,不甘心地扯出一丝笑:“……要杀就杀,跟谁怀旧呢。” 龙竹眼也不眨,十分配合地掐断对方脖子。 红寸头闷哼一声,鼻血喷涌而出,瞳孔失去生气,重重倒在地上。 “还有一个人。”龙竹四下望去,已不见那胡老头的影子。 白鹤也叹了口气:“跑了。” 龙竹歪了歪头:“不追?” 白鹤也勉力弯腰,将手放在方序发顶上,轻轻注入仅剩的灵力,嗓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将死之人,不必再追。” 龙竹想起刚刚方序说的话,“啊”了一声:“那第三个人呢?” 白鹤也动作忽然一顿,手指微颤拨开一缕方序的头发。 其中竟钻出一条黑色外壳的小虫。 他呼吸滞住,指尖停在半空,几乎不敢再看上去。 龙竹目光随之往下,瞳孔骤缩,面无表情蹲下身,伸手探过去——那小道童的后脑勺上,有一个被虫子咬出的孔洞,里边不停爬出黑豆似的小虫,成群虫子隐匿在草丛间,汇聚成河,流向竹斋中…… 龙竹将手上虫子捏碎,目光渐沉。 …… 胡老头扛着兜帽男跌跌撞撞跑下山,肺里像塞了团火。 他屡屡回头,见那怪女人并没有追来,竟因侥幸露出几分笑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真难看啊,胡前辈。” 南疆少年从树梢跳下来,浑身银饰叮当作响:“书没到手,还扔下同伴跑了。” 胡老头死气沉沉盯着他,语气阴狠:“是我看走了眼,那女人才是唯一的变数,这趟计划是注定落空了,回家休整几年再来吧。” “回家?”蓝青司轻笑着摇头:“我不觉得这点小事都没做好的人,有什么资格回家。” 他指尖一挑,胡老头突然捂住胸口——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你……!”胡老头跪倒在地,惊恐地看着自己手臂浮现的青色纹路:“你给我下蛊了?!” “不是你,”蓝青司抱着手臂讥嘲道:“是你们。” “早就觉得你不安好心,”胡老头额头青筋乍起,仿佛正极力忍受着什么:“果然……为了你少家主的名誉,要杀我们这些无名之辈灭口……” 蓝青司都懒得蹲下身看他,反倒抬起下巴,语气轻飘飘的:“知道就好。” 胡老头龇牙咧嘴,面上闪过无数表情,最后也只是看着生死不知的兜帽男,喉咙里发出“嗬嗬”几声,倒地抽搐几下,再不动了。 蓝青司拿脚踢了踢他的尸身,喃喃:“计划落空?” 他清隽冷白的面上闪过一丝兴奋之色:“那可不一定。” 他看向前方漆黑阴影,耳畔传来细细沙沙的蠕动声,仿佛有一个橡皮轮胎一路碾着枯叶缓缓滚过来。 蓝青司站在原地,笑容越发热烈,得意地看向眼前那团黑色人影。 “到手了吧。” 黑色人影像一滩随时在坍塌又重聚的流体,他从身体里掏出一本书,将它送到蓝青司手上。 蓝青司双眼熠熠生辉,放缓呼吸,盯着封皮上的“太隐仙律”四个字,迫不及待翻开。 “没错,没错,”他眼含贪婪,翻书动作越发加快:“哈哈哈,举世闻名的太隐仙律,最终还不是落到我手上。” 他将腰间竹筒掷在地上,对面黑色人影遽然“散落”了下来,借着苍白月色映照,仔细辨认下,才发觉那人影竟然是由一枚枚黑色小虫聚拢而成。 小虫散作一股细流,爬过地上胡老头死不瞑目的眼球,有序钻入那无底洞似的竹筒中。 蓝青司神色轻蔑。 至始至终就没什么所谓的同谋,那两人不过是为了取书的障眼法和垫脚石而已。 “呵,得来全不费工夫,”蓝青司自言自语:“这一趟真是收获颇丰。” 既喂饱了虫子,又得手玄门至宝。 等回去参照仙书闭关,他的修为定然大有进益,说不定就能提前成为蓝家最年轻的一代家主。 他想到此处,唇边笑容更深。 而下一秒,他蹙起眉头,警觉跃上树梢。 不对劲。 四周地面陡然间开始震动。 他收起那股轻慢态度,皱眉凝神观察,却并未找到怪异感觉的源头。 “这是怎——”话音未落,一股突兀而强烈的痛感从手掌传来,他扭头看去,只见自己扶着树干的右手竟然被碎裂如利齿的树干“吞咬”进去。 “什么东西!” 蓝青司神色遽变,忍痛抽出流血手掌,疾疾避开那“妖树”。 巫蛊师手段狠毒,人人闻之变色。 但他们多用蛊虫奇毒,杀人极快,但却没什么对环境具有破坏力的招式。 地面翻涌,树木抽动,这鬼地方竟然像是开了灵智,仿佛活了过来。 蓝青司急于逃脱,按捺住惊诧,朝山下飞掠而去。 他阴沉沉暗下决心,等他回去查清是谁暗中偷袭,一定饶不了他。 可没等他下得了山,地涌随着一阵轰隆声接踵而至,他抬眼一看,面无血色。 对面竟然有一整个小山头朝自己挤压推进过来! 山……是活的?? 这不可能! 他突然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个青城观的道士。 难道是青城观的五行术? 不,就算是五行术的土法,也没可能有这么大的范围和威力。 况且,他逃了这么久,连施术人的衣角都没见着! 蓝青司仓皇狼狈地在林中逃窜,时不时避开脚下活动的山石陷阱,他咬紧牙关,目眦欲裂,头一回尝到恐惧的滋味。 他自小在姑母身边长大,还从未吃过真正的苦头。 “唰!”—— 眼看躲开了巨石,脚下却忽然深凹下去,泥石碎砾化为利齿,狠狠将他半个身体咬在口中。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倏地响起,转瞬又被山石吞没进腹,化为一声残息。 须臾,这场匪夷所思的海啸逐渐平息,树木归位,草地平整,一切又变回之前的样子,月光散落,静谧悠远。 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幻觉。 一只竹筒斜插在碎石缝隙间,盖子不知掉在了哪里,几条长虫小心翼翼探出头,似乎正茫然不知归处,正挥舞着足部扭身奔向自由,下一秒却被突然翻涌的泥土盖住,尔后巨石倾斜,踏踏实实地轧在上头,沉闷地轰隆了一声后,再无声息。 …… 白鹤也轻轻垂下并指结印的手,重新睁开眼后,眼白的墨色消退,瞳仁也由深红色转为正常。 地面嗡鸣着,一个小土坡由远及近在白鹤也脚下翻涌开,露出一本污泥斑驳的线装书。 他弯腰捡起,拍了拍封皮上的泥沙。 尔后默然看向一旁面朝地的道童尸身,目光哀哀停留良久,抬手将灵力重新从对方头顶的孔洞灌入涤荡,直到再无黑色小虫爬出,他才收手。 两人静静在方序身边杵了会儿。 龙竹略一思忖,拿手掌盖住方序后脑勺,那孔洞须臾消失无影。 “他死了,”龙竹抬头看白鹤也:“你是不是在难过?” 白鹤也目光黯淡,不知在想什么:“是。” 龙竹迷茫:“是不是——不想笑就是难过?没有胃口就是难过?” 她低下头:“那我是不是也在难过。” 白鹤也轻声问:“魈也会在意人的生死吗?” 龙竹感受着自己掌心冰冷的温度:“不知道。” 她说:“但我更想看见他活着。” 她紧接着,似梦呓般自言自语:“想,方序活着,南淮活着,小方士活着,陈富军活着,小孟活着,一百块招待所活着,还有……” 她扭头看向白鹤也,牢牢注视着他眉间的郁郁哀色,斩钉截铁开口:“你也活着。” 真奇怪。 她为什么会突然在意人的死活。 龙竹觉得这个念头十分荒谬,但又寻摸不到缘由。 白鹤也怔怔看着她,脑海里又无端闯入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画面。 山石震撼,天地失色,阖着双目的女人躺在地上,眼部的黑色纹路被血色覆盖,她狠狠皱着眉,齿间弥漫着鲜红,男孩浑身染血,趴在旁边,哭得绝望。 “别哭了,哭得我脑仁疼。” “好吧,真不知道你随谁了……听着,这是我最后对你的要求。” “……活着。” 回过神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他的眼睫。 龙竹递过指尖,上面残留着一颗泪珠,居然是黑色的。 他的眼睛变回了施术的诡异状态。 “见笑了,”白鹤也闭了闭眼,恢复如常:“偶尔激动的时候,会控制不住。” 第55章 恨别离 雨声呜咽。 慈堂上停着一张灵床,里边人经过小殓,看起来仿佛只是沉睡,与平日并无不同。 弟子们围在堂中,诵经声沉沉,屋外雀鸟哀啼,天幕也不见颜色。 方涯跪在蒲团上,拳头抵着地面,未干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在下巴凝成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 他咬紧牙关,喉头滚动,终于愤然起身,一把扯过旁边枯坐着的道童衣领。 “解释。” 方涯的声音哽咽:“我弟弟他怎么会……” 南淮失魂落魄地任他处置,表情惶然,几番想确认灵床上那人是谁,目光却又不敢落在尸身之上。 “蓝淮!好一个蓝家人!”方涯肩膀抖动:“玄虫蛊……你知道玄虫蛊发作是什么样子吗?” 南淮双眼通红,目眦欲裂,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要喘不上气。 方涯的声音在耳畔宛如雷霆劈过,之后嗡鸣不断,刺得他难以安宁。 堂上弟子忽然分出一条路,缺了一小节手臂的榆生推着白鹤也进来。 “方涯,”白鹤也喊了声大徒弟的名字,但终究没有说出下半句,顿了顿,叹了口气:“再多看看方序吧。” 下葬时间已经算过了,明日一早。 彼时阳气初生,妖邪无影,最重要的是,他弟弟一贯喜欢早起。 方涯终于忍不住抹了一把泪,却还是不愿目睹灵床上的睡颜,转身拔腿跑远,雨幕里泄出几声哭音。 南淮忽然呆呆站起身,在白鹤也面前匍匐行大礼,垂首声音平直:“是我把观内阵位点透露给蓝青司,他们过山门也是我放的行,南淮屡屡犯禁,欺瞒师门,不配为长丰观弟子,请观主……将我逐出观门。” 他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白鹤也垂眼看他,并未阻止,末了,答道:“好。” “谢观主,”南淮抬起头,额间已然红红的一片,他犹豫半晌,攥紧双手:“……明早之后,我便离开。” “随你。”白鹤也闭了闭眼,不再赘言。 慈堂很快又被嗡嗡的诵经声淹没。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南淮心想,这所谓的“一切”里,也包括我么?- 王奉虚在收拾行李。 王天福坐在床沿边上,呆呆看向窗外雨丝。 “师叔,真不留到明早再走?” 王奉虚听着他浓浓的鼻音,停下动作,叹了口气:“生离死别,以后多着呢,少看一眼更好。” “唉,我就是想不通,”王天福抱着膝盖,长吁短叹:“你说那太隐仙律到底是什么宝贝,怎么一个二个都想要啊。” “能让人成仙的宝贝咯,”王奉虚拍拍他脑袋:“谁不想要。” “师祖让你留下来,是不是早就知道后山有埋伏哇?” “兴许吧,可惜啊,我还以为事情出在山洞里头,结果反倒是观里……”王奉虚也随着对方唉声叹气起来。 王天福忽然直起身:“说起山洞,异管局来人了?” “嗯,今早就到了,”王奉虚翻了翻手机论坛:“人都进了医院,山洞里东西也收拾干净了。” “那山洞和四个孩子的墓穴是联通的,本就不怎么干净,加上家长日复一日的苦念倾诉,怨力失衡,居然养出这样的东西,也是——命吧。” “学生都在专员那接受‘心理疏导’,想来也不会记得这事。” “李通——翻墙去后山探险途中,失足坠崖,家里估计要和夏令营主办方打一阵官司。” “姓楚的受伤太重,活不了,女医生还有救,”王奉虚看着手机上和异管局员工的聊天记录:“‘判官’这个想法是姓楚的提出的,医生可能心里有愧,一直求自己身边的‘谛听’将收来的念借给一些患上不治之症的孩子。” 王天福想到了方序口中那位香客,目光一黯:“那岂不是……” “借的命总归是要还的,”王奉虚沉默了一下:“要怪只能怪写生死簿的那位爷。” 须臾,他又说:“异管局查了姓楚的背景,他老婆早年因为女儿的事情,好像是找上过三死门。” 王天福一拍床沿:“我就说,楚老师怎么突然说出个四判官,那也太凑巧了!——那他老婆?” “死了,”王奉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有什么悬念,和三死门做交易的下场,你见得还少吗。” 王天福神色愤然,下意识握住胸口红绳上的珠子。 “就算三死门替她杀了仇人,她自己也付出了生命,”王奉虚嘟囔:“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女儿那么年轻就死了,仇人还因为年纪小逍遥法外,是我我也——咳咳。” 他不小心掀翻茶盅盖子,止住话头。 “话说……”王天福看着窗外。 王奉虚啜了口茶水,竖起耳朵听小师侄又要emo些什么。 “这次回去就到了演武会真的日子吧,师叔你是不是立了军令状一定不能垫底?” “咳咳咳咳——”王奉虚一口茶喷出来:“怎么扯到这来。” “突然想到的,”王天福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上次你拿了倒数第三,师祖罚你扎马步那天也下雨了,和今天很像。” “别总记这些有的没的,”王奉虚臭着脸:“我只是不屑和那些人打,藏拙懂吗。” 王天福:“哦。” 王天福:“师叔,其实也是好事。” 王奉虚:“?” 王天福:“小孟道长偷偷攒了个局,买谁垫底,我押的你,等赢了咱俩平分。” 王奉虚冷声:“还拿我赚钱?” 王天福:“……要不二八?” 王奉虚:“靠我本事赚的,凭什么分给你?” 王天福:“……” 二人争执一通,窗外雨丝里夹杂的愁绪,似乎也减淡些许- 银杏大厦。 方青动作熟练地晃着雪克杯,为宋玉渠调鸡尾酒。 “就这么让蓝青司死了?”惊讶之余,他不忘将一枚柠檬片点缀在杯壁上。 宋玉渠语气随意:“死在白鹤也手上,他也不亏。” 方青推过高脚杯:“可他怎么死的?” “派出去的听将没法靠太近,”宋玉渠叹了口气:“看来从前的传言是真的,那小子腿上果真是禁制,代价都这么重,也怨不得术法那么强。” 方青沉默一下:“你如果有心接应,蓝青司不一定会死。” 宋玉渠笑睨他一眼:“什么都瞒不过你。” “蓝家不是好惹的,”方青皱眉:“蓝千篁那个疯女人,狠起来连自己老爹都杀。” “杀蓝青司的又不是我,”宋玉渠给自己点了支烟,笑音含糊:“只不过是,卖给了他侄子一点小道消息而已。” 她扭头看向方青,表情暧昧:“我怎么知道他会死在白鹤也手里?” 方青须臾了然,喃喃开口:“估计接下来,整个蓝家都会收到这个噩耗。” “真有意思,青城山上的比试也快开始了吧?”宋玉渠撩了撩耳边短发:“没了少家主,蓝千篁又会让谁去?青城观的小子也掺和了不少事,嗯……到时候有的是好戏看。” 方青叹气:“你就这么想要他们打起来。” “当然,”宋玉渠理所应当点头:“能看那群人笑话,何乐不为。” “那我们要出点人吗?”方青思索:“让小黑他们趁乱混进去,场面会更有意思吧?” 宋玉渠看着他没说话。 方青:“怎么了吗?” 宋玉渠:“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坏了。” 方青:“……” 都是为了谁啊。 宋玉渠笑了两声:“这次先算了。” 她勾起嘴角:“他们自顾不暇,我犯不着再添一笔。” “这次青城山,孟家也会去。” 方青出声:“如果你想……” 宋玉渠指尖轻叩桌面:“不是时候。” 她看向落地窗外的霓虹景色。 心道:从越高的地方摔下来才越痛,所以,还不是时候。 “但如果你现在不……”方青嗓音里染着愁绪:“今后,会因为那个变数,不一定达成你想要的结局。” 宋玉渠挑眉:“变数?” 方青笑了笑:“那只魈,不是吗?” 他抬起头,衬衫领口的脖颈白皙似透明:“我有一种预感……” “她会是连天九都头疼的人物。” 宋玉渠想起那位接触不多的判官,下意识脱口而出:“绝不可能。” 方青也不反驳,只微微弯起嘴角:“所以只是我的预感而已。”- 鹤城,华艺星途公司休息室。 助理小张刚买了咖啡上来,推门看见陈松聆翘着脚瘫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个平板电脑,有一搭没一搭往后翻。 “怎么老是给我接这种直播综艺?”他皱眉抱怨。 小张诚惶诚恐劝慰道:“谭姐说哥你上直播可以营造点real人设,方便后面接商务,顺便洗一下之前黑稿的造谣。” “笑死,举证辟谣没人信,架个镜头说是直播就信了,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脑子?”陈松聆骂骂咧咧:“听说还要进山?又是蜀城?不行,我对那地方PTSD。” 小张唯唯诺诺:“哥你说得对,那我打电话给谭姐拒了?” 他挠挠头拨起电话:“……喂谭姐?就是那个综艺‘远山的呼唤’,对,就是去青城观那个……” 陈松聆突然坐起身:“等等,青城观?” 小张没反应过来,捂着听筒扭头解释:“啊,就蜀城那个。” 陈松聆伸手夺过电话:“谭姐,没搞错吧?道观录综艺?” 听筒里女声热火朝天介绍道:“录制正赶上山里庙会,话题流量都挺高,你争点气啊,上回剧组那热度就挺高,公司决定给你立个‘看似冷酷帅哥实则胆小哭包’的人设,你好好参悟。” 陈松聆:“……” 有点搞不懂娱乐圈了。 第56章 三才戒 竹斋前的青石小径上落满枯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龙竹蹲在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丛野菊,汁液染在指尖,有淡淡的苦香。 白鹤也垂眸看她:“要走了?” 龙竹仰起脸,夕阳将她的瞳孔映成琥珀色:“嗯,之前答应过人,要帮她忙。” 白鹤也见她神色纯然,怕是对朱盟那些暗藏的弯弯绕绕一概不知,他笑了一下:“青城山演武会真三年一回,玄门优秀后辈都会参加,还有朱盟五岳入席点评。” 他意有所指:“你不怕被他们看出来?” “看出什么?”龙竹揣摩了一下对方话中含意,顷刻恍然:“你是担心我被他们找麻烦?” 白鹤也话音一顿:“倒也不是担心……” “的确是挺麻烦的,”龙竹嘟囔:“不过已经答应了别人,我不能爽约。” 她忽然想到什么:“你不去?” 龙竹虽然对玄门势力的分布并不热衷于心,但她也深知实力为尊的道理。以她的衡量标准,白鹤也是强于大部分她见过的玄门高功的。 那么,朱盟五岳中,合该有他一席之地才对。 “有王前辈压阵,没我什么事,”白鹤也嗓音平淡,表情并无波澜:“我出远门不便,可以在家看直播。” 龙竹倒是忘记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 她讪讪摸了摸后脑勺:“还有直播哪?” 白鹤也耐心介绍道:“这也算是朱盟盛事,每次都是青城观自己人负责,器材也是经过炼器师炮制过的,通过灵力转播,只有玄门中人可以通过电视调频看到画面。” 龙竹:“哇。” 没听太懂。 “今年或许更热闹,”白鹤也瞥眼就知道对方假装听懂,笑了笑:“演武会在后山道场举行,前山镇上这段时间和文旅局合办了庙会,游客比往年更多,你如果得闲,可以去一家叫‘此间’的民宿。” 龙竹听得云里雾里。 “那家民宿老板同我切磋过制香之道,地址你记住了吗?” 白鹤也言简意赅指出重点。 龙竹眼神变了几变,肃然道:“记住了。” 白鹤也见她站起来,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那枚戒指,你不准备说点什么?” 龙竹愣了一下,看向手上那枚被自己遗忘已久的木戒指:“啊……你看出来了?” “三才戒,难得的法器,”白鹤也弯了弯唇角,神色疏淡:“很难刻意忽略。” 龙竹转了转指腹上的戒指:“弹三弦的说,这东西有用处,想让我拿走长丰观的宝贝。” 白鹤也思忖片刻,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人七?” “算了,以后再说吧。”龙竹微不可见瞥他一眼。 白鹤也讶然:“三才戒一旦催动,便号称‘大有乾坤’,能任意吸纳蕴含灵气之物,但也会对使用人造成伤害,不过如果是你来用,想必伤害微乎其微。” 他略微倾身,语速都不自觉加快:“你有了它,想夺走一整栋长丰观都不在话下,你不……动手吗?” 龙竹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你希望我动手?” 白鹤也怔了怔:“当然不……” 龙竹叹了口气:“弹三弦的究竟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估计就是那本之前被抢来抢去的书吧?你为了它连禁制都肯背,我要是拿走,你岂不是也不想活了?” 她嘀咕:“毕竟你也打不过我。” 白鹤也:“……” 他眉头跳了跳,很是有雅量地默认了。 “所以,我决定等你死了再说,”龙竹咧开嘴角:“弹三弦的也是鬼,等个几十年又不会死。” 话是很糙,却很有一番道理。 至于和人七的交易——反正那也不是唯一的路,成不成还两说,万一哪天自个儿就遇上天九了呢? 都活了数不清多久了,也就别计较这百八十年的事了。 两人在竹斋面前的水潭前站定,微风拂过,碧波逐浪。 白鹤也目光停留在被落叶惊起层层涟漪的池面上,声音轻不可闻:“谢谢。” 龙竹伸了个懒腰,晃悠间,手腕被白鹤也拉住,往后挪了挪。 对方须臾松开手,耳根有些微红:“别靠太近,寒气砭骨。” 龙竹茫然看着他,挠挠头:“我是鬼啊……” 但还是往后挪了挪- 国民级综艺“远山的呼唤”第五季在微博官宣,此次选址在青城山,且还会多平台直播,路人流量也直接拉满,针对六位常驻嘉宾人选掀起不少激烈讨论。 无关其他,这种偏向文化纪实正剧风格的综艺一向是各位花生立人设的绝妙工具,常规来讲,人员配备基本会是N个老资历带两三萌新,既能在屏幕前刷眼缘,又能和前辈多多接触增加人脉,各家粉丝都希望萌新名额空降自家正主头上。 然而今年嘉宾公开后,网上一阵哗然。 【多多0099:不是……又是陈松聆?我快对这张脸ptsd了,去上点低智娱乐综艺得了,这种正剧综艺是让我们看他全程摆臭脸吗?】 【小白不吃花椰菜:楼上的过分了,综艺又没有高低贵贱,是节目组邀请的我哥,要喷去喷节目组】 【呱呱:嗨,资源咖是这样[狗头]】 【用户0718:我寻思这季萌新嘉宾很多吧,怎么就逮着我家欺负?】 【平常心:陈松聆、姜贝、刘以驰、钟雪、肖旭、万宁……这阵容,得,肖哥和万姐二拖四】 【贝壳而已:有毒?别cue我姐】 【阿驰的甜筒:除了肖和万,其他几个虽然是新人后辈,但也都是拿过奖的实力派吧,顶多四拖二】 【米尔:期待音乐才女雪雪的青城山之行~】 陈松聆嗤了一声把手机扔一边,垮着个脸嘀咕:“要不是有可能我老大也在,什么垃圾综艺,我早拒了。” 助理小张正在帮忙收拾行李:“哥,衣服要带哪些?山上可能有点冷,我带了点薄的长袖。” 陈松聆正想着这大夏天,又不去深山老岭的,能多冷。手机里赫然收到一条来自【小白不吃花椰菜】的私信。 【小白不吃花椰菜:哥你们如果要在山上住记得带羽绒服啊!最近特殊时期,嘿嘿旅途愉快!】 陈松聆瞪眼看了这私信一会儿,犹豫一下,然后老老实实敲字回复【谢谢[笑脸]】。 他斩钉截铁开口:“小张,把之前我那些联名款羽绒服拿上,多拿几件,围巾啊帽子手套什么的也备上。” 之前在公主陵的时候,这个花椰菜就发过消息救过他一次。 陈松聆再蠢也知道,这个粉丝估计是和龙竹、王道长他们一路的“那类人”,虽然不明白对方口中的“特殊时期”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没有表明此行有危险,那么他直接无脑听劝! 他想了想,给姜贝也发了微信,提醒对方带御寒衣物。 虽然两人只在《望仙台》合作过,但也算是某种生死之交了,比起节目组里另外几个人要熟悉。 没办法,资源咖皇族也不是没脑子,不拉拢一两个关系好的,被其他人排挤在外的话,说不定会被恶意剪辑,那谭姐又得唠叨他了。 陈松聆收了一阵,又坐在沙发上沉思:“我老大不会真在吧?” 在仔细看过节目台本后,他就微信了王道长,问了对方庙会的事,回答说那两天是玄门盛会,龙竹估计也会在。 “不行,绝不能放过拍马屁的机会。” 他立刻让小张网购了一批长丰观的香蜡,准备到时候塞箱子里带上。 小张以为他是被之前公主陵闹鬼的事儿弄出阴影了,竟然也没觉得麻烦,反倒眼含同情地点点头,捣鼓手机去了。 女演员这边,在确定档期后,身为港圈歌后的万宁首先拉了个群,她是参加过三季的老人,之前在荧幕里就表现得非常关照女后辈,这回当然也不落于人后。 “嗯,‘隐入山野’,‘寻仙问道’,‘红尘人间’……”万宁坐在私人化妆间里,一边看节目流程,一边拈草莓吃。 话音一顿,她皱眉,语气有些不愉快:“轻一点,不要扯到我的头发。” 身后拿着卷发棒的发型师诚惶诚恐地说了声抱歉。 手机“咻”地一声亮起消息。 是她刚拉的三人群,有人回复。 【姜贝:谢谢万姐拉群[玫瑰],我听松聆说山上会冷,大家注意带上冲锋衣和羽绒服啊!】 万宁心想自己参加过三次“远山的呼唤”,鹿驳山和北边的雪山都去过,这个季节加上海拔又不高,怎么可能有那么冷。 这群小年轻果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没什么自然常识。 【万宁:[墨镜]带几件针织披风或者长袖就可以了,我们不搭帐篷,这次是住道观旁边,没那么冷的[微笑]】 【钟雪:跟着万姐太可靠啦~[害羞]】 【姜贝:那我多带几件,要是冷大家可以找我拿[哈哈]】 万宁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耸耸肩,把手机放回去。 她是在“远山”第一季结束后如愿翻红的,近几年下来,也接到不少好资源。但从二三季开始,节目组就有意借她的名气给新人镀金,明目张胆削减她的镜头,给要捧的角儿做陪衬。 对此她十分不爽。 尤其是这个网红出道的姜贝,和陈松聆一样,都是资方塞进来的人。 “小李,按以往流程,这次也是要分组做任务的吧?”万宁偏头发问,得到确切答复后,勾唇一笑:“找导演组说一下,让小姜和小陈一个组。” 助理有点忐忑:“可他俩都是新人,在同一个组的话……”须臾,觑见镜子里万宁沉下来的脸色,立刻噤了声。 第57章 青城山 蜀城青城山最近十分热闹。 前山镇上为期半月的庙会还没结束,《远山的呼唤》节目组就已经准备就位,正式开播。这档综艺舍得投资,策划也十分亮眼,从第一季便持续爆火,讨论度几乎碾压同期其他网播节目。 最重要的是,第五季一反常态,采用了全程多机位直播的方式,很成功地在短视频平台做了几波宣发,使得节目播出还有三天倒计时的时候,在线人数就达到了五十多万。 身为娱乐圈小博主,李岚也是追剧大军其中一员。 激动等待开播的时候,弹幕上有网友发来一个PK小问答投票。 【第五季男嘉宾中谁是顶流咖位?a.肖旭b.刘以驰c.陈松聆】 【这个问答不选c将毫无意义。】 【a是影帝,b是人气歌手,c可是辉耀太子啊!】 【玩梗可以选肖旭,真要答题还得是陈松聆[狗头]】 李岚嘴角抽了抽。 自从《望仙台》补拍结束后,她跟陈松聆和姜贝就没进过同个组了,但由于有着某段不可言说的革命友谊,几人偶尔逢年过节还是会群发短信。 没想到这位辉耀太子的路人盘还是这么的……稀碎。 她想了想,秉持着客观态度回复了一句:【其实陈松聆还是不错的,毕竟真诚。】 【??还没播就开始洗了吗?】 【呜呜,谢谢姐姐给松果说话><】 【流量粉别装路人了,你家啥德性自己清楚。】 李岚:…… 不出意外引火烧身了。 不等她纠结,直播屏幕终于卡出画面,一只绘着山水花木的卷轴在带着古风古韵的bgm里徐徐展开,水墨大字“远山的呼唤”渐渐浮现,右下角落下朱红篆字“青城一梦”。 【哇!这一季特效蛮不错的!】 【啊啊啊我就在前山镇上看庙会呢!在哪里偶遇节目组哇?】 【他们跟场地提前打过招呼,不会去人多的游客区啦。】 【来了来了!第一个下车的果然是万姐!老玩家了哈哈。】 黑色保姆车停在山脚下,万宁很熟练地同镜头打了招呼,然后自然地担当起新人导师的角色,解析起规则和流程。 半晌,陈松聆和姜贝姗姗来迟,两人各自拖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出现在直播画面里。 万宁惊讶地打趣:“小姜,小陈,你们这是搬家了吗?” 姜贝看了一眼陈松聆,咳了一声:“我担心山上冷,就多带了些衣服。” 陈松聆推了推墨镜,已经开始立冷酷人设:“抱歉来晚了。” 弹幕清一水飘过【装货】。 钟雪好意解围:“山上的确有点冷,女生嘛本来东西就带得多点。” 【好贴心一女鹅,亲亲~】 【这是那个音乐比赛亚军吗?妆造不错啊,邻家妹妹既视感。】 【完爆某女网红。】 【楼上的?不要拉踩好吗??】 【本来就是啊,参加节目迟到还不让人说?】 【哪里迟到了?那是其他人早到啊。】 李岚汗颜,默默把“迟到”添加进弹幕屏蔽。 万宁勾唇将话题一笔带过,开始代替导演组讲解第一阶段流程。 《远山的呼唤》一般都是分成三到四个阶段,每个阶段会有小任务让嘉宾们完成,在做任务时科普一些风景人文历史知识,水到渠成,寓教于乐。“青城一梦”的第一阶段名为“隐入山野”,是让六位嘉宾分成三组,从不同山道入口出发,一路通过解谜来获得提示,从而找到终点路线,最晚到达的一组会有小惩罚。 “哎呀,那就是我和肖老师一组,刘以驰和钟雪一组,”万宁拿着节目组递过来的随机安排表:“陈松聆和姜贝一组。” 【……哦豁!太子爷遇上大小姐,简直灾难配备。】 【节目组太搞了,怎么想出来把这俩一组的,粉丝不掐起来?】 【嘿嘿,无人在意中我吃一口驰雪,人气歌手和音乐才女什么的太养眼……】 “导演,那我们箱子是……”姜贝愣了一下,皱眉:“自己提上去?” 导演憋笑的画外音:“没错。” 万宁忍不住笑了,转转手里轻便的小行李箱:“小姜,我出发前不是在群里说了吗,山上没那么冷的,要不你现在拿些出来放车上。” 姜贝犹豫了一下:“算了,谢谢万姐,我还是拿吧。” 万宁摇头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啊,还是在温室里待久了。” 肖旭一身野外徒步的运动打扮,闻言扭头看陈松聆:“小陈,你要不要腾点箱子?” 陈松聆继续草酷哥人设:“不了肖哥,我天生怕冷。” 弹幕依旧闪过一堆【装货】。 分好路线,副直播间多出三个,总屏上是导演组在终点处摆好机位,用无人机俯拍全景。 【好漂亮啊!这是青城观吗?】 【是一家民宿,我之前有幸订到过一间,非常非常美。】 【节目组这次下血本了啊,这家叫“此间”的民宿很难订到的。】 三组直播间画面起初还阳光斑驳,渐渐的就被古木葱茏包裹,只剩满目溶溶绿意。 刘以驰和钟雪在凉亭桌上的八卦趣味谜题里得出线索,两人继续启程,没一会儿,钟雪忽然搓搓胳膊:“以驰,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刘以驰脖子上挂着耳麦,头发微卷,走文艺日系打扮。 他是综艺里出名的贴心暖男,闻言便惊讶挑眉:“小雪你冷吗?我还有件外套,可以借给你。” 钟雪吐了吐舌头:“不用啦,还没到那个程度。” 心里却泛起嘀咕:早知道还是该多带几件厚衣服的。 可是……这是盛夏啊? 万宁这边也才在一棵树后找到指路红绳,她回头刚要冲肖旭招手,脚底“喀嚓”微响,她垂眼看去,只见汹涌草缕中,有座青瓦泥龛,几炷残香歪歪扭扭烧了一半,里头躺着只泥巴小猫。大白天的,她倒也并不害怕,还蹲下身新奇地让镜头去拍。 “这是什么猫猫庙?”万宁摸出口袋里一颗糖放过去:“好可爱,希望保佑我家的Luna健健康康。” Luna是万宁养的一只波斯猫。 【姐姐和猫猫都好可爱~】 【诶?我怎么觉得这个不像猫?】 【那什么……路边的野神龛还是尽量不要随便乱拜吧。】 【楼上的封建古人别太ky。】 肖旭笑笑:“听说古时有一只猫守护赵公明修道成仙,百姓感念纳福,给它修过庙殿,也有可能那是财神坐骑黑虎,古代匠人虎猫不分,才成了你看到的这样。” 【老肖提前做过功课吧哈哈~】 【超爱听肖哥科普,这对直播间画风真的很岁月静好。】 【那是,毕竟是父母爱情嘛!】 万宁笑着附和几句,起身时忽然感到一阵风吹过来。 越往山里走,气温的确比外面低一些,但不知怎么的,这股风里的寒意似乎专往人骨子里刺。 她下意识拉了拉袖子。 肖旭注意到她的动作,问道:“Vanni,你要添衣服吗?” 他自己穿着防晒长袖都有点凉飕飕的,万宁是短衬衫,可能更觉得冷才对。 万宁摇了摇头,笑道:“之前雪山那期我都去过,没这么柔弱啦!” 肖旭完全没听出她的点,自然地从背包里找出一件外套披上,阳光灿烂地笑道:“这样啊,看来是我年纪大了扛不住,我先加一件。” 万宁:“……” 【哈哈哈肖哥你怎么自己先加上啦,话说这个天气青城山真的那么冷?】 【我就在前山镇上,感觉还好啊?】 【可能山里气温不同吧,他们走的路线是游客禁入的。】 又继续往前一段路,连跟拍的工作人员都开始觉得寒意刺骨。 “这气温怎么回事?”钟雪抱着手臂,心里诧异:“也不像是雨雪后的冷,就是打心底有股凉意。” 她绷不下去了,老老实实在箱子里摸出最厚的一件针织套在身上。 旁边刘以驰也默默加上外套,还匀给工作人员几件,大家一边添衣服一边战战兢兢查天气预报。 “靠,预报是16度啊?这感觉一半不到吧……” 就在两组冻得哆哆嗦嗦艰难跋涉的时候,某个直播间却是画风清奇,截然不同。 陈松聆和姜贝人均套上羽绒服,甚至还戴上绒线帽和手套,连旁边工作人员都人均分到一件冲锋衣,大箱子里重量一扫而空,脚步都轻快不少。 “你还冷不?”陈松聆递去一条Gucci围巾。 “谢了,”姜贝也不客气,接过来套上:“呼,舒坦。” 两人穿的还是联名款冬服,配上墨镜手套,活像是来山里走秀,歪打正着圈了波颜粉。 【有1说1,csl在酷哥赛道挺有把刷子的。】 【本以为是小丑,结果是赢家……牛的。】 【这有啥牛?不就是把自家衣柜搬来了嘛?】 【这两人没人嗑吗?我浅尝一口。】 【臭脸比格犬和邪恶奶牛猫有啥好嗑的?】 话虽如此,但两人的分频直播间人数还是实诚地增加了。 肖旭注意到万宁冷得脸色都有点不对:“Vanni,真的不要加件衣服?” 万宁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还好,先到了终点再说吧。” 她身上的针织披肩已经是行李箱里最厚的一件衣物了…… 该死,助理究竟怎么看的天气预报?这像十几度的样子吗?! 晃眼间,她抬头看见前方出现一个熟悉的神龛轮廓,同时,一簇黑影飞快闪过去。 万宁脸色发白,声音都在抖:“你们看……那边是有个人吗?” 第58章 在此间 肖旭的重点倒不在人影上。 他蹙眉看向那座猫祠:“我们很早前是不是……路过了这里?” 【肖哥别吓我!应该不是同一个吧?】 【影帝这可不是飙戏的好时机啊!瑟瑟发抖。】 万宁往后挪了挪,裸/露在披肩外的皮肤更是惊起鸡皮疙瘩,她强颜欢笑:“肖老师,你别这么严肃地说这种话啦。” “估计是景区的特色吧,”肖旭收回目光,搓搓手臂:“看来还是小陈小姜他们有前瞻意识,我们低估这个气温了,快走吧,希望不是我们垫底,哈哈。” 【肖哥好乐观,感觉万女神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被冷到了。】 【笑而不语,之前是谁阴阳贝贝是温室花朵来着?】 【楼上又开始了,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又被拿来当拉踩证据。】 刚刚黑影掠过的地方空无一物。 ——兴许是山里的松鼠吧。 钟雪这边情况也不怎么好。 冷,太冷了,就像赤身走在雪地上,四面八方的凉意挡不住地往骨头缝里挤。 “还、还有多久啊……”钟雪话语间带着鼻音:“我感觉都快感冒了。” 刘以驰很有风度地把自己外套借给钟雪,处处嘘寒问暖,极尽暖男本色。 【我驰真的很会照顾人,他俩相处好暖啊,文艺小情侣谁来领嗑?】 【我哥真的不错,之前造谣他隐婚生子的人真的没良心。】 【借了件外套而已有那么夸张吗?隔壁臭脸比格还借羽绒服给全组人了呢。】 【……】 “摄像老师,你们之前不是踩过点吗?”刘以驰笑着和工作人员搭话:“难道还有隐藏任务?是不是终点标识弄错了呀?” 工作人员也很奇怪。 明明早该到了…… “啊!!”钟雪忽然退后半步,抬手指着前面:“那是谁?好像有人?” 【啊啊啊啊这果然是灵异综艺吧?雪宝你不要也和肖影帝一样突然飙戏啊!】 【我的妈呀,我好像真的看到那个阴影动了。】 【?是刚刚万女神看到的那个黑影吗?不会吧,他们隔那么远,一分钟就跑到这头了?】 【真是人!一个女的!】 【谁懂,我一个人在家不敢看下去了……】 被钟雪指着的女人从黑影里缓缓露出真容。她个子不算高,但生得骨肉匀停,只敷衍套了件单薄外套,双手揣兜,在山道上闲庭信步似的走着,在漆黑树影间,她曝露于外的皮肤仿佛松针间扑簌飞落的雪。 屏幕前的李岚瞪大双眼。 这个人不是龙竹吗?! 龙竹此前正有点郁闷。 孟裁云和王奉虚都给她发过了青城山演武会的地址,白鹤也还帮她订了住宿的房间,她本来是计划开车去的,结果收到惊天噩耗——她的车因为违停已经被交警拖走了。她只得买了张火车票,到站后再走上山。 也就区区几十公里。 走了一半,她注意到有些不对劲。 这里温度的下降不太按常理出牌。一般能引起温度变化的,除了自然气候,还有怨力灵力的平衡。而这里的怨力虽然不至于到达异常的地步,但已经处于灵力低迷区域了,至少功德地图是这么说的。 演武会就要开始,山头上聚集了那么多修道者,怎么反而出现了灵气稀薄的现象? “嗨!你好!”看到眼前女人是有影子的,钟雪松了口气,大方上去打起招呼:“你是住在这山上的住户吗?” 龙竹扭过头,有些困惑地看着对方,半晌点头:“嗯。” 她要住的那间民宿的确在山上。 “我们要去‘此间’民宿,”钟雪甜甜笑着:“你知道怎么走吗?” 短发女人左眼被过长的刘海虚挡住,右眼黑白分明,冷不丁盯过来还有些阴恻恻的凉气,她闻声后陷入沉思,上下打量钟雪一眼:“你们也是来参加‘那个’的?” 钟雪以为对方指的是参加节目,再次弯起眼睛笑了:“是呀,我叫钟雪,旁边那是刘以驰,你可能应该认识他?” 钟雪才出道不久,辨识度不算高,刘以驰倒是上过很多个乐团综艺,还参演过不少大IP古偶男二,名气有目共睹。 哪知龙竹一听,目光扫过旁边文艺青年,语气直白:“没听说过。” 钟雪和刘以驰都愣了一下,前者下意识重复:“你不知道?” 龙竹不解:“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哪个门派的?很厉害吗?” 屏幕前的李岚:“……” 没错,确认是龙竹本人。 【……讲真,有点过于傲慢了,咱普通人就非得认识每个明星?】 【不好意思歪曲一下重点,这个小姐好酷啊,很适合搞重金属摇滚。】 【你就直说她满脸鬼气吧,还重金属摇滚。】 刘以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雪,你高估我啦哈哈,可能这位小姐平时不看剧的。” 钟雪也把话题含糊过去,重新询问了地址。 龙竹心里已经把他们当成了演武会的参赛者,没觉得哪里不对,伸手往前指去:“就在前面,我也住那里。” 刘以驰十分意外:“你也住在那家民宿?” 一般来说,录节目的地方是提前包场的。 工作人员声音有点难为情:“提前沟通过了,确实是有间院子被老板留给重要的客人,不过那个院子出入口是单独的,不会影响我们。” 【此间民宿居然还有单独的院子?】 【有,他家两个院子,偏院更大,不过偏院的客房网上订不了,可能价格很高。】 【和价格无关,之前蜀城开发集团老总去山里度假都只能订到正院客房。】 【为啥这间民宿这么火?】 【听本地人说,这家东西好吃,而且老板很会侍弄香道,对失眠焦虑很有效果。】 【所以她是老板的客人?】 钟雪笑着说:“那真巧,那我们一起过去吧。” 刘以驰不着痕迹瞥了龙竹几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气温没有刚刚那么冷了。 不多时,一栋中式民宿出现在道路尽头,两旁山石掩映,树木葱郁,粉墙黛瓦的垂花柱大门很是雅致,匾额上黑底金漆“此间”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导演组等了两小时,看到有人过来终于是松了口气。 “恭喜钟雪刘以驰!率先避开小惩罚~” 导演组的PD笑着打趣:“其他两组不会半路折返回家了吧?” 【好奇怪,真的是同等长度的路线吗?为什么其他人还在山里打转?】 【才从万宁直播间过来……没人觉得像鬼打墙了吗?】 【找错路了吧?别说这种晦气话。】 节目组笑着调侃:“陈松聆和姜贝是不是行李太重,走不动了啊?” 龙竹刚要继续往前走,闻声退后几步过来:“陈松聆?” 刘以驰捂着胸口故意自嘲:“看来这位小姐不是不看剧,只是我没松聆那么红。” 【哈哈哈哈驰哥不要自暴自弃啊!你比他好一百倍!】 【没办法,资源咖天天刷脸,我妈都认识。】 【呵呵我松哥就是火啊,看把你们酸的。】 【不对,我想起来了!一直觉得这个女生脸熟,之前望仙台松松发的九宫格里,是不是有她?】 龙竹满脸疑问:“陈富军也来参加‘那个’?” 他来干什么?表演原地死亡? 【哈哈哈哈是黑粉吧!】 【噗,她叫这个黑称叫得好自然啊,直播的好处就是不能及时消音。】 【不觉得原名有什么黑的,这名字很朴实啊,听起来可以一个人犁两亩地。】 【楼上你也没放过他。】 “你是松聆的粉丝吗?等会休息时间说不定可以要到他的签名,”钟雪解释:“我们几个都是一起的,可他们现在还没到。” 龙竹打开功德地图,看见那个已跟踪里的灰点就在不远处挪动,四周棕褐色怨力圈时隐时现。 她揣回手机,无奈地叹一口气:“我去接他吧。” 一个鬼打墙都走不出来的人为啥会来参加演武会?朱盟的眼光是越来越不行了…… 其他人一愣,还没出声阻止,就见那短发女人转身晃悠了两下,身影就飞快消失了。 钟雪震惊:“跑、能跑这么快吗她原来啊?” 【给孩子惊出倒装句了哈哈。】 【牛,这速度太快了吧,怎么不去参加短跑比赛?】 【我感觉她都有残影了!】 四周的参天古木将天幕笼得密不透风,林中偶有几声粗噶怪叫,莫名有些瘆得慌。 万宁和肖旭还在山道上跋涉,二人都已经把零食饼干拿出来分食了,兜兜转转,仍然还是没见着终点的路标。 肖旭皱了皱眉:“不然call下导演组问问,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万宁拢着披肩,强忍着心头凉意,笑道:“肖老师难道想放弃啊?” “这有什么,”肖旭拿出手机,露出一口白牙:“大不了接受惩罚嘛。” 前面灌木丛窸窸窣窣响起来。 肖旭才发完信息,抬头吓了一跳:“这么快?是来接我们的?” 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这是谁?你认识吗?” 【啊啊啊是刚刚要去捞人的小姐!】 【这么快?这不是直播吗?她才出发多久?】 【太欧了吧!她知道自己即将和影帝歌后偶遇吗?[捂嘴笑]】 【……不是等等?她为什么直接走掉了?】 【……?】 第59章 黄大仙 肖旭惊讶地看向眼前的短发女人,对方却只是漫不经心扫他一眼,随即揣着手擦肩而过。 肖旭:“……请等等!” 龙竹表情疑惑地回头,忽然“啊”了一声:“你们和刚才那两个是一起的?” “你遇见了小刘小雪他们?还是小陈小姜?”肖旭笑容热烈:“对,我们一起的,请问到上面此间民宿还有多远啊?能带我们一程么?” “不远。”龙竹说完,目光古怪把两人又打量一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既然不远,那就不麻烦你啦,”万宁拉了拉肖旭的手臂:“我们顺着路先上去吧。” 说着,她直接冲跟拍组招招手,重新启程。 肖旭频频回头:“为什么不让人家领一下路呢?” 万宁揶揄地看他一眼:“你没看刚刚小姑娘眼神啊,再晚一步把你认出来就走不掉啦——反正她说了不远,证明方向是对的,咱继续走就行了。” 肖旭却皱眉:“她应该不是粉丝,我看她不认识我俩。” 万宁掩饰着心中不屑:“这里这么黑,没认出来也是可能的。” 肖旭和万宁早期几乎包揽了所有年轻一代的经典电视剧,下至八岁小孩,上到八十老奶,都听说过他俩的名字,如果有人说不认识,放在网上是会被怀疑是别国间谍的程度。 【讲道理,我觉得她可能真不认识……】 【+1,真不知道有些明星一天到晚在傲慢什么。】 【不过我现在感兴趣的是她会用多久出现在陈松聆的直播里。】 【本地人吧,对路况熟,抄近路也不奇怪。】 【我去!怎么做到的!!】 陈松聆扭头看见工作人员手上的平板监屏,直播画面被一片密密麻麻的感叹号占据,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看见弹幕又飘来一条:【臭脸比格,你的神来了】。 陈松聆“??” 在骂谁? “诶!那不是……!”姜贝忽然大力地拍了拍陈松聆肩膀。 陈松聆冷酷吐出两个字:“怎么?” 下一秒,他睁大双眼:“我了个去!老大!” 陈松聆转瞬将自己的人设抛到九霄云外:“你不会专程来接我的吧?!” 龙竹懒得解释:“是啊。” 【听称呼是玩得好的熟人?之前也没听说我哥亲友团里有这号人啊?】 【呃……不会是嫂子吧?】 【不可能,如果是嫂子,他早就装起来了。】 大家都十分赞同,同时滑过清一色的【装货】。 姜贝神神秘秘压低声音:“我们半天没走出去,不会是因为?” 龙竹语气稀松平常:“灵气稀薄,容易遇上鬼打墙。” 【??他们一本正经在谈论什么?】 【这什么迷信思想……但凡读过小学都不会信好吧。】 陈松聆&姜贝一脸严肃:“果然是这样。” 【???】 “原来你刚还遇上肖哥他们了,”陈松聆听完来龙去脉:“要不带上他们一起?” 龙竹:“但他们说要自己走。” 想起万宁的脾气,姜贝心下了然,一些话又不方便在镜头前讲,她只得隐晦问道:“那他们……不会有啥事吧?” “应该不会吧,”龙竹挠挠脸颊:“他们不是来参赛的吗?这都走不出去,那也别参加了。” 【好大的口气!】 【哈哈哈哈好强烈的嘲讽!】 姜贝表情有点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松聆迟疑:“不然我给肖哥打个电话?” 他刚拿起手机,忽然又放下:“还是等我们先到了再说。” 【hhh服了,良心被好胜心打败。】 【诡计多端的比格。】 【你们还真信这个神棍的话啊?万姐和肖哥明明走在前面好不好,人家说不定马上到了。】 【还真不一定……你去他俩直播间看看就知道了,连民宿影子都没看到。】 不一会儿,几人穿出林间小道,看见了民宿院子旁弥漫着温馨暖光的石灯笼。 刘以驰满脸惊讶:“诶,他们来了。” 钟雪也觉得不可思议:“真快,她还真不是说说啊。” “不对,肖老师他们怎么还没到?”刘以驰一头雾水:“他们不是还走在前面吗?” 刘以驰和钟雪刚刚在休息等待的时候,也在院子里看了直播投屏,知道龙竹是先遇到肖旭他们,再见到的陈松聆。 陈松聆和姜贝闻言对视一眼,讷讷含糊过去:“可能他们想挑战极限,绕路了吧。” 【你俩也是有点诡异的默契。】 【不过真挺奇怪的,他们到底走到哪去了?不会真是鬼打墙?】 “龙竹?!”旁边传来一声招呼。 此间民宿的正院和偏院共用一道院墙,有人正沿着偏院那边提了个纸灯笼过来,末了还揉两下眼睛,确保清醒。 龙竹循声看去,那人一身靛青色道服,笑容精明市侩,不是王奉虚还能是谁。 “是你啊,”龙竹指着他:“王……一百。” 王奉虚嘴角抽抽:“名字是有点拗口,叫我小王就成。” 一百块招待所的事能不能不要记那么清楚…… 他好奇问道:“那旁边听说是在录节目,你怎么也在?” “我住这里啊,”龙竹指了指偏院:“小白鸟给我订的房间。” “……”王奉虚艰难思考了一下:“小白鸟是——算了,我带你去办入住。” 见龙竹投来疑惑神色,他解释道:“演武会那几天,观里登记满房了,我被师母打发出来住,腾位子给别人。” 龙竹:“民宿老板不在?” “估计找我师母喝茶去了,她俩是好姐们,”王奉虚抬头看了看天色,嘟囔:“怎么还没到。” 龙竹问:“谁?” 王奉虚:“孟裁缝啊,她也住这。” 与此同时,万宁和肖旭还在漆黑山林里打转。 肖旭叹气:“早知道就该让那个小姑娘带我们的,可能我们路线走岔,迷路了。” 夜黑风急,寒意比之前更甚。 万宁其实早就有点后悔,碍于镜头,还是装作轻松:“我觉得方向没错,再走走说不定就到了。” 跟拍的工作人员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骂咧咧。 要不是这大明星非要自己寻路,他们早就能到民宿了,山里这么冷,她倒是能加的衣服全加了,其他人包括肖旭带的衣服太少都还只穿着单件。 “等等!”万宁突然停下,脸色一阵发白:“又是那座泥龛!” 所有人都随着她的指向看过去,在手机电筒光照射下,黑漆漆的泥龛中,似猫非猫的塑像表情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看,那颗糖是我之前放的,”万宁急切解释:“我们真的在原地打转!” 【吓死了!真的是那颗糖!】 【天啊!我反复确认自己看的是不是灵异综艺!】 【有没有懂的人能解释一下什么原因?】 【原因就和刚刚的小姐说的一样啊你们又不信。】 肖旭表情凝重起来,拿镜头的工作人员手也有点晃,气氛染上一层恐慌。 “那个塑像不会是……”万宁抓紧披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不是哦,那是供的黄大仙。” 众人才松一口气,忽然间又更慌了:“谁在说话啊??” 一个拖着行李箱的长发女人出现在山道旁,她衣着休闲,身形高挑,桃花眼不笑亦弯,脖颈和手臂有着奇怪的黑线刺青,整个人颇有雌雄莫辨的隽美。 【颜值好高!!今天偶遇的素人也太强了吧!】 【她刚刚说什么?黄大仙?】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孟裁云走上前,弯腰将不知何时找出来的几根香插在了泥龛旁的炉灰里,她站起来甩甩手,刚要继续走,忽然回退两步,转头眼睛一眯,恍然大悟露出笑容:“啊!你们该不会是那个‘远山呼唤’的节目吧!……肖旭万宁,我认识你们!” 【这一个路人果然正常许多。】 【还好,我差点都要怀疑我哥的知名度了。】 久违地受到路人粉丝的恭维,但万宁内心已经毫无波澜起伏,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是我们,你也是要上山住宿的吗?” “是啊,”孟裁云笑了笑:“怎么不去里边录啊?不冷吗你们?” 她自己也衣着单薄,却仿佛完全不觉得冷。 万宁看了看自己身上厚重的披肩和对方的单衣长袖,只觉得之前的“温室花朵”变成回旋镖扎回自己身上。 她保持沉默。 还没说上几句,民宿正院就到了。 “三组人员成功汇合!最后一名是肖旭、万宁!” 分频直播间和总频汇总,定格在大家齐聚的画面。 【笑死,之前谁说最后一名肯定是陈松聆他们来着?】 【运气吧,还不是因为影帝他们走错路了。】 【呵呵,明明可以跟着短发女生走的,就自己坑自己。】 【后面不也上来了吗,反正我不信什么鬼打墙。】 另一头偏院里,孟裁云正兴高采烈同龙竹和王奉虚打招呼。 “兰兰你们青城山也太难走了,”孟裁云抱怨:“又陡又偏,还撞上鬼打墙。” 王奉虚眼睛都直了:“你……自己走上来的?” 孟裁云和龙竹两脸茫然:“不然呢?” 王奉虚:“山下有缆车啊,这年头谁用走的啊那不费腿么。” 孟裁云:“……” 大意了。 “你们不处理吗?”龙竹问:“那个鬼打墙。” 王奉虚同孟裁云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一两句说不清,等这回道场结束你就知道怎么一回事儿了。” 第60章 涮火锅 《远山的呼唤》第五季从一开播流量就节节攀升,直播开启期间,就跟春晚似的,隔两分钟就要有个莫名其妙的新热搜。 昨天的鬼打墙事件倒是炸出不少玄学大V现身说法,从阴阳太极侃到宇宙磁场,成功用云山雾罩的话术使得话题更加神秘莫测,不过一问到直播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便一律回答: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于是大家玩过梗也就抛诸脑后,反正总不可能是真的有鬼吧? 万宁没睡好,忍着困意听工作人员cue流程。 “隐入山野”后,便是“寻仙问道”。在展示源远流长的青城山道文化后,节目组又隆重放出一段VCR,出镜的是几位网上赫赫有名的道文化大师。 【节目组太牛了!竟然请丁大师来当嘉宾?我听过他的讲坛节目,把玄学知识讲得很通透。】 【他讲自己早年撞邪经历那一期特精彩!】 “现在你们需要拿出之前准备的拜师礼,看谁有幸成为大师们的‘关门弟子’,”工作人员笑着解说:“只有双向选择才可以哦。” 言外之意,你选择的那位大师也得看中你,双方才能成功缔结师徒关系。 万宁立刻表态:“我肯定要选丁大师。”她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两下,将话咽回。 【按照咖位来分估计万肖就是和丁大师一组,其余组分配给另外两个大师。】 【弹幕牛逼,你都给分完了,没悬念了呗。】 【之前Vanni参演电影的时候就专门了解过相关知识,就算不靠咖位,一样碾压其他人。】 刘以驰也和钟雪商量:“看样子我们就在张大师和王大师中间选了。” 钟雪有点犹豫:“其实我也想去丁大师那边。” 在拜师成功后,嘉宾会跟着自己的师父“论道”,再藉由学习到的知识,通过节目组布置的各种关卡。 如果起点站得高一些,自己直播间会跟着水涨船高,再怎么说丁大师也是百万网红,有流量谁不蹭。 【其实雪雪看上去很有灵气,说不定丁大师会收她那样的弟子。】 刘以驰没有泼冷水,反而竖起拇指打趣:“那咱们拼一把,说不定丁大师今天就想收点弱小可怜的弟子。” 【哈哈哈哈哥哥好暖。】 【驰雪组加油!我看好你们!】 【他俩在一起的画风好像恋综,背景都粉了。】 陈松聆和姜贝拿到任务卡的一瞬间,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双方似乎都隐约读懂了那一丝丝蠢蠢欲动。 “那个……”陈松聆清了清嗓子,举手提问:“必须在这几个大师里选吗?” 导演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敏锐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节目效果,于是故意问:“怎么?你还有其他人选啊?” 陈松聆语出惊人:“是有。” 【宝贝你在说什么??】 【完了,这段丁大师要是在追直播,死活不会挑选他俩了!】 【陈松聆,姜贝,OUT!】 “可以,拜师当然是看缘分,不强求,”导演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劝道:“不过一个可靠的老师,可以让人少走弯路。” 【导演疯狂捞人!比格视而不见!】 【用心良苦啊导……】 “你不问问你队友?”肖旭调笑道。 姜贝耸耸肩:“我没意见。” 万宁嘴角闪过一丝讽笑。 钟雪和刘以驰虽然惊讶,又因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微妙地松了口气。 “行吧,”导演故作沉痛:“下午三组分别出发,成功拜师的组员,也会得到你们师父赠送的小礼物。” 丁大师住在前山镇上,其他两位大师住在青城观附近的宫观,都距离此处不远。各组跟拍出发,分频的三个直播画面重新跳出来。 【雪雪他们果然和肖哥路线一致,好精彩啊,丁大师会选谁?】 【希望节目组别搞内定的那套,不然有啥意思。】 【姜贝陈松聆怎么在旁边停下了?不做任务啦?】 【等等,不会是……】 只见陈松聆深呼吸一口,上前敲响偏院的院门,声音一扫高冷之色,带着点小心翼翼,显得十分狗腿:“大师?你们在吗?我能进来吗?” 门没闩,一敲就开。 摄像师从容地跟进去,镜头精准落在院子正中——那里正摆着一张小矮桌,中间架着口九宫格火锅,红汤汩汩翻腾着,三双木筷正杵在里头悬停,龙竹坐中间,王奉虚和孟裁云各两边,支肘撑膝无比随意,闻声纷纷“嗯?”一声抬头看过来。 摄像师:“……” 【这三个里面有0个像是大师。】 【啊啊啊啊哥你是不是被骗了啊!】 不顾工作人员欲言又止的表情,姜贝殷勤地打起招呼:“好巧啊,孟道长,我做了甜水冰汤圆,给你们带过来。” 【原来贝贝早上起来在厨房忙活是做这个?】 【不对啊贝贝你是不是也被骗了啊!这几个素人是谁啊?!】 三碗冰块叮当作响的冰汤圆摆上桌,衬得红汤里翻滚的野菜和肉片更加鲜美了。 孟裁云露出开心的笑容:“你们也坐下来吃点吧,这个季节正好涮野菜火锅。” “其实,我们是想请你们帮忙的,”陈松聆目光真诚地将节目组任务复述一遍,满含期待:“应该不会耽误你们正事吧?” 演武会倒是还没开始,王奉虚目光诧异地逡巡着几台摄像机,愣了一下:“啊?我们吗?” 陈松聆郑重地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堆从长丰观网购的香。 “是的,我只相信你们,如果不嫌弃的话,这个就当做‘拜师礼’了。” 龙竹的筷子停住,开始咽口水。 孟裁云见状,哈哈笑了两声,故作高深地捅了捅旁边人:“那不就却之不恭了,是吧老王?” 王奉虚扯扯嘴角:“二位大师说了算,我就是个添头。” 陈松聆看向导演组,眼睛发亮:“那我们是不是就算成功了?” 导演组的人半晌回过神:“当然,不过后面节目会有实打实的PK关卡,你们现在确定选择了吗?” 言外之意,嘉宾不能钻规则空子,随便找几个人结成师徒关系就算成功,那后面也是要真材实料比试的。 【这不合规矩吧?他们是三个人啊。】 【笑死了,这又不是人多就能行。】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是吧?】 【我觉得不一定是节目笑果,之前直播你们不是看了么?我感觉那两位小姐都有点东西的……】 【我看三个人都很像神棍,专门拿捏这种傻白甜富二代。】 完成任务后,陈松聆和姜贝也各自搬来几条板凳拼桌,还招呼着工作人员把机位固定了也过来吃火锅。 不知道那红汤里加了什么,辣椒红油的辛香与青翠水淋的野荠菜叠在一块儿,热气腾腾,真看得人腹生馋虫。 工作人员蠢蠢欲动,犹豫地朝导演的方向看了看。 导演倒觉得这个画面不错,很有烟火人家的美感,于是不动声色地冲大家点点头。 寻仙问道就这么变成了热辣吃播。 【……啊啊啊啊我看饿了!明明中午还没到啊!】 【看起来就特别好吃,这是哪家火锅底料的植入吗?】 【辉耀太子其实人还蛮好的,不吃独食。】 【+1,是的,也不护食,很通人性。】 【?你们到底有没有放过他?】 孙强是跟拍组的工作人员,本来一开始知道自己被分到陈松聆那边,还有点发愁。 关于这位爷的各种逆天传言实在太多,骚操作也是一套套的,万一太子看到直播恶评,冲他们发脾气,那可真是倒霉。 结果这两天跟拍下来,对方除了态度倨傲一点,也没无理取闹刁难人。反倒是在山里寒流席卷的时候,借给他们衣服穿,有东西吃也不忘让他们也一起,况且——这火锅是真好吃! 这位太子爷好像还……挺好? 一旦接受了这个新印象,孙强不免重新审视起眼前几个被打上“神棍”标签的年轻人。 其中那个短发女人气质阴恻恻的,他都有点不太敢看她。另外两个……也没看出什么特别。 但陈松聆既然这么选择,一定是有他的用意在吧? 话说回来——火锅到底为什么这么好吃啊? “锅里放了什么?”孟裁云见大家吃得风卷残云,不亦乐乎,若有所思地向王奉虚看过去,无声与之交头接耳。 王奉虚道袍袖子拿攀膊绑着,腰上还系着围裙,见锅里食材肉眼可见变少,一脸麻木地抓起一根萝卜削进汤里,低声道:“这不是请你们吃么,我用了净水符,还挖了师母菜园子里的野菜。” 青城观灵素道人除了精通五行术,平日还喜欢捣腾稀奇古怪的奇巧符术,譬如“青蚨还钱”用来寻人,“缩地成寸”用来赶路,此外,还有能结出麻辣西瓜的“糊涂种”,让井水变得鲜甜的“净水符”,还有能让人深信自己是一种动物的“耍人咒”,不胜枚举。 孟裁云赶紧让龙竹多烫两口菜吃。 “灵素道人用来养她那些宝贝兰花的可都是天材地宝,这些野菜长在旁边,也算得上小灵芝了,多吃不亏。” 于是饭桌上一时间气氛融洽,宛若过大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拜师礼 这边在大快朵颐,另一边画风却是贯彻了“寻仙问道”的精髓,丁大师一身白色对襟练功服,手腕间缠着一串菩提子,胡须皆白,仙风道骨。 他的别墅是中式风格布置,比起此间民宿天然无雕琢的古意,更添几分低调含蓄的奢华。 堂屋上挂着洒金大字的匾额,那书桌是一整块的紫檀木制成,四壁挂了名家书画,悬着价值不菲的古琴,罗汉床上架着只博山炉,香烟袅袅,回味悠然。 “果然是好东西,”丁大师端详着手中一枚袖珍三清铃,对着镜头解释道:“这上头的三叉,似三叉戟,也是汉字‘山’的化形,寓意三清,用在斋醮朝忏等法会科仪上,沟通神灵,度化妖鬼。” 万宁得意地抿嘴一笑,口中却说:“繁华尘世,容易迷人心窍,我送这个礼物,是希望它到真正有用的人身边,拔除人心浮躁,我爸爸之前淘它来当镇纸用,我正好借花献佛!” 【女神一看就是做过功课的,老肖沾光了,喜滋滋嫁入豪门!】 【我肖哥也送了茶叶好不好?本来礼物就是心意,又不是比价格。】 【那这么说就毫无悬念了。】 丁大师似乎对这枚三清铃很感兴趣,他平日里也经常在网上发讲经论道的视频,此刻也是兴致勃勃地让镜头再凑近一点:“看,这鎏金铜面上雕琢的花纹,这一幕恰似《淮南子》中著‘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正是文字的诞生使得人心从蒙昧至开化,寓意很好,您父亲拿它当镇纸,再合适不过。” 丁大师眼光好,有内涵,捧起人也是不动声色,饶是万宁这样的人精也不由地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 一旁刘以驰见状,无奈地冲着镜头笑笑,压低声音:“怎么办,我感觉我们组没机会了。” 此番自嘲,惹得弹幕一波调笑和安慰。 本以为“拜师”顺理成章,钟雪却忽然拿出一个卷轴递过去:“那我也学万姐来个‘借花献佛’啦。” 【雪雪好努力在争取啊,我要有她的心态怎么都会成功的!】 【来都来了肯定要走个过程嘛,虽然真人秀都有剧本,但节目组肯定不会做的太明显。】 丁大师道了谢,笑眯眯地接过来展开,须臾,他微微睁大眼睛:“咦,这是——?” 万宁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也偏头看去,只见那卷轴里就是一副书法,写着“莫向外求”几个字,再杂乱地叠了十数个闲章。落款名字并不耳熟能详,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名家作品。 钟雪见状,心里生出几分胜算,不疾不徐介绍道:“我妈咪和太清宫监院道长是故交好友,托他的福,求来这副栖霞道人的书法。” 丁大师摩挲着纸面的印章,有些激动:“确是真品。” 【这又是谁?是什么道门书法大家吗?】 【特意去百度了一下,栖霞道人孟承荫,是现任太清宫第十二代掌门人。】 【好像还是道协和鹤城书法协会会员,网上查不到更多了。】 丁义和心里有些纠结。 三清铃和栖霞道人的书法比起来,前者显然价值不菲,但对他来说,后者才更珍贵。他从小跟随师父修道,终于混成普通人眼中的“大师”,但他心里门儿清——距离真正入门的那道线,他连摸都没摸着。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有的东西生下来没有,就算兢兢业业拼到七老八十,也同样不会有。 灵根也是如此。 故而,他忘不掉早年间,自己误入一处鬼穴,还以为命数已尽,结果看见一个青年人挽剑而来,姿态宛如天兵降临。 丁义和对此念念不忘,甚至将这趟经历包装一番搬上讲坛,也由此一炮而红。 只有他知道,那个在讲坛故事里被自己刻意隐去的青年人,就是如今栖霞道人,太清宫掌门孟承荫。 这副字画,在普通人眼中收藏价值并不高。可只有他丁义和才明白,这里蕴含着他渴望了一辈子的灵气。 遗憾的是,节目组之前和他沟通过,拜师礼这个环节,是要优先和万宁肖旭两人组队的。 丁义和恋恋不舍地望着这幅字,实在狠不下心拒绝。 “丁大师?”导演组带笑的画外音传过来:“您决定好了吗?是哪一组徒儿的拜师礼更合心意呢?” 【哈哈哈,丁大师开始纠结了!】 【这有啥好纠结的,三清铃那可是古董啊!怎么也值六位数了。】 【肤浅,大师是缺钱的人吗?明显他更看重内涵,雪雪送的书法就挺有内涵的。】 【栖霞道人是啥名人吗?我感觉他还没丁大师有名。】 【丁大师看的是名气吗?人家看重的是作品的灵气!】 虽然此灵气非彼灵气。 “唉,见笑了,”白胡子老头取下老花镜,眼中精明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万宁和肖旭这两个年轻人很不错,有悟性,有灵气,但是钟雪送的这个礼物,实在是让我这个贪心的老头子难以抉择啊!” 他故作无奈苦态,倒将情况挑明,博得直播观众会心一笑,又褒扬了万宁二人,场面并没有变得尴尬。 选两位大咖,不是因为礼物价高,而是因为二人有悟性。 选两个新人,不是因为他们比两位大咖更好,而是因为礼物投他所好——毕竟这字画是远不如三清铃贵重的。 这么一来,选谁都有台阶下。 而观众也只会因为他选择了价值更低的东西,从而更坐实他不落世俗的高人风范。 “那么,恭喜钟雪、刘以驰!”工作人员宣布结果:“成为丁大师的弟子!二位可以敬师父一杯茶了!” 丁义和握着肖旭二人愧疚道:“老夫心里有愧呀,今后二位无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请告知。” 既已盖棺定论,那么再怎么争取也于事无补。万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她笑着推让两下也就过去了,肖旭更是对此前的暗暗较劲毫无知觉,灿烂同丁义和握手:“大师言重了,可能这就是缘分,说不定小钟小刘的缘分就在这里。” 刘以驰还张着嘴没反应过来:“我……也入选啦?” 【哈哈哈哈这位才是真正的嫁入豪门。】 【小刘的礼物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发现自己居然被保送了。】 【本科直博了,接好运。】 【接+1】 节目到此中场休息,屏幕不久后弹出一个小动画,三枚卷轴依次展开,上面记载着各组的进度。 节目限定师徒: 肖旭、万宁——张大师。 钟雪、刘以驰——丁大师。 陈松聆、姜贝——??? 精彩内容马上继续,广告之后更精彩~ 黑洞洞的直播镜头一关,打光的举杆的、戴耳返的打板子的,一溜人齐刷刷似从机械状态里活了过来。孙强拍着肚子在长凳上仰了仰,似乎想靠上去,又觉得有些太过松懈。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野菜火锅,”他嘟囔着:“好想再来一顿。” 王奉虚觉得好笑,起来拾掇碗筷:“吃完了就来洗碗,帮忙的一人给一个藿香馍。” 穿着统一黑色体恤的工作人员纷纷精神振奋地坐起身:“藿香馍?” 王奉虚翻了个白眼:合着就没听见那句洗碗是吧。 刚要转身,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摆。 龙竹咬着筷子眼含期许地看过来:“我也要。” 完了。 王奉虚心想:给这家伙开发出新口味了。 无怪乎大家都一脸没吃过饭的馋样。灵素道人爱兰人尽皆知,且她十分长情,一株太虚宵露养了数十年头,甚至拿它给捡来的徒弟——也就是王奉虚命名。 换言之,那块兰圃之中可以说是凝聚天地灵气,吸收日月精华。 小菜园子紧邻兰圃,生长在其中的蔬菜自然也是备受灵气滋润的产物。 好在挖的野菜足够,王奉虚不一会儿就拿荷叶盛了十多个藿香馍出来。这饼子表皮焦脆,混合了藿香和芝麻的味道,咬一口清鲜松软,满口生香。 一边导演刚开始还有点客气,摆手说自己不饿,结果见人手拿着一个饼子在啃,那香气直冲脑子,过了会儿也抛开面子,按住了最后一块馍。 “真香!”导演连连竖大拇指。 孟裁云喀嚓喀嚓咬着饼皮,突然想到什么,含糊道:“听我爸说朱盟五岳都聚齐了,哎,蓝家那小子今年居然没来,奇了怪了。” 王奉虚同龙竹对视一眼,沉默。 蓝青司的消息似乎还没有大张旗鼓地传开。 “等开场就该抽签了吧,”孟裁云抹了抹嘴角沾的芝麻:“我上次对的是阮蒙,不知道这回是谁。” 龙竹:“抽签?” “是啊,每回的规矩,”孟裁云语气轻松:“抽到谁打谁,很公平。” 王奉虚嘴角一抽:“凡尔赛行为。” 见龙竹露出迷惑神色,他煞有介事地解释:“这姓孟的虽然在你面前不怎么样,但在朱盟可是天之骄子,年轻一代领军人物。” 孟裁云哈哈笑几声:“谢谢抬爱。” 龙竹:“那你呢?” 孟裁云:“通常是那个被我打的人。” 王奉虚:“……” 第62章 傍林鲜 风熏日胜,竹林苦夏。 《远山》节目组“寻仙问道”后半程在山野清供图中展开。丁大师和张大师正指点着嘉宾们在林间空地上布置鲜花、湖石、香炉等风雅之物。 “煮茶弄酒,品味自然,此乃修禊也。” 两位大师在案前对坐,谈天论地,从吕氏春秋说到兰亭集序,五花八门天花乱坠。 嘉宾们一致抚掌品评:“雅,实在是风雅!意蕴深长,回味无穷!” 众人正兴致高涨,一阵飘来的焦香味忽地窜到鼻子尖,镜头横移,只见三位神秘高人正蹲在角落,津津有味地围着一根初出泥壤的青笋。落叶被聚成一堆,小火舔舐炙烤着,不一会儿就飘来诱人笋香。 刘以驰惊诧:“几位这是在?” 王奉虚:“听两位大师一番论道,仿若遨游众妙之门,神思跌宕起伏,不免饥肠辘辘,于是烹此傍林鲜,以祭五脏庙。” 孟裁云一拍大腿,强行捧场:“雅!实在是太雅!” 张大师语气不虞:“这山头的一草一木归青城观所有,你这样损毁,实在是冒犯了灵素道人。” 龙竹语气淡淡的:“没关系,他师母就是灵素道人。” 一直无话的丁大师都皱起眉头:“年轻人可以有进取心,但不能太过虚荣——灵素道人是我道门楷模,论道大家,她老人家都多少年没收过弟子了,这些老夫还是清楚的。” 被开除师籍的王奉虚:“后面确实是没收了,但前二十年还是有的吧,哈哈!” 丁大师不赞同地看着他,仿佛正面对着一个不肯承认抄作业的死犟小学生,慈爱道:“那我考考你,灵素道人有什么喜好?” 王奉虚迟疑开口:“摄影、滑雪、跑酷、跳广场舞?” 丁大师气势汹汹地否认:“简直胡言乱语!乃是抚琴、观花、焚香、题字!” 张大师深以为然,竖起拇指:“雅!” 王奉虚:“……也行。” 【笑死了,打脸来得如此之快!我就说这几人肯定是神棍吧!】 【丁大师在青城山有个茶室,平时来往的都是大佬,他肯定也认识那什么灵素道人!】 【也不编点儿大伙儿能信的!】 节目第二关考验【命理】。 丁大师早在网上开过各种梅花易数、紫微排盘等等教学课,总能将玄之又玄解说得通俗易懂,故而才能坐收百万粉丝。 他捻着手串,倚靠在竹藤椅上,在舒适区侃侃而谈:“……同个方法下,很多观众问我算得为什么准,就是因为我看的准,取的意象更准,得出的卦象也就更准。” 王奉虚一脸严肃地听着。 孟裁云:“他讲得怎么样?” “挺好的,”王奉虚艳羡道:“我要有他那么厉害,估计能多接许多私活儿。” 龙竹怀疑人生:“可我没看出他有多少灵力啊?” 王奉虚神色凝重:“你不懂,在接活儿这方面,做不是重要的,说才是最重要的。” 三人嘀嘀咕咕神色各异的样子经由另一边的摄像头直播出来。 【好想听他们在讨论什么。】 【在商量等会儿怎么蒙人吧?那年轻男的一看就不专业,头发都没留,好歹扎个丸子头呢?】 【别乱说,其他两位虽然查不到,但长头发那位小姐确实是太清宫的道长。】 【真的?我不信。】 李岚对弹幕的想法十分理解。 毕竟她在见过一个人拿拖把将鬼砸进地心之前,也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唯物主义者。 工作人员激情cue完流程,并随机抽取了一位嘉宾配合,让丁大师为其相面。 刘以驰神色忐忑,摸摸自己的脸:“大师,你要是看到什么大凶之兆,一定记得捞我一把。” 【大师不语,只是一味地捞人。】 【大师会不会看出什么黑料?】 【我哥哪有黑料?明明是饱经栽赃的小苦瓜一只。】 刘以驰出道后,有过一段时间的“全网黑”经历。 事情起因是有个三无小号发了一篇真假难辨的文章,指责刘以驰对工作室隐瞒已婚已育的事实,并且在走红后光速抛妻弃子,给了一笔看似丰厚却只占其微末收入的赡养费,继续将自己包装得光鲜纯真,且与早期富婆大粉私联,疑似婚内出轨。 这事发酵后,刘以驰被冷藏了一年半载,之后,某过激粉丝人肉了三无小号,发现账号皮下竟然是个邋遢肥宅大叔,且此事被证实是对家落井下石,于是全网纷纷道歉,刘以驰得以重新回归大众视野。 丁大师掐指一算,沉吟片刻,缓声道:“阳爻动而阴爻静,主事多反复,你命里多劫难,多应在姻缘桃花上,或将有一个女人对你的事业造成重创。” 刘以驰听得脸色发白。 【心疼阿驰……这个女人说的应该是那个泼脏水的小号骗子吧?】 【但是那人皮下不是个大叔吗?】 “大师,你可要救救我,”刘以驰不愧是学过表情管理的,顷刻间换了副无辜表情:“怪不得之前那么倒霉,看来是在渡劫。” 弹幕又是一阵怜惜。 孟裁云在一边啃了口笋子,饶有兴趣地插话进去:“但你那不叫倒霉,叫自作自受啊。” 【????】 【她在讲什么??】 【信口雌黄不太好吧?亏我之前还觉得这素人姐长得好看。】 导演眉头一跳,赶紧让镜头对准孟裁云的方向,一副见多识广准备吃瓜的熟悉姿态。 “这位小友为什么这么说?”丁大师打量对方一眼,听节目组其他人说,这几人是蛊惑了嘉宾混进来的江湖神棍,是以内心也有些轻蔑。 孟裁云笑了笑:“看出来的。” 这世上的确有一些玄门大师,精通各种术数排盘,造化推演。但一部分真正踏入修道世界的人,他们的方法则更为简单粗暴——“看”。 每个人身上都是有灵力存在的,只在数量多寡。 根据这些灵力盘踞的姿态、位置、形状,便能更清晰入骨地识人,除非这人懂得隐藏灵力,否则便似赤身裸/体站在人前,许多事一览无余。 张大师忍不住笑出声:“看出来?那小友这道行可比我们两个老匹夫深呀。” 龙竹怜悯地瞅一眼张、丁两人身上寥寥无几的灵力,低头继续剥笋:“本来的事。” 张大师:“??” 【??好大的口气。】 【这也太嚣张了吧?】 【就这么平白污蔑人?@刘以驰工作室,有人诽谤你们不管?】 刘以驰知道舆论风向仍在己方,表情镇定无比,温和笑着看向孟裁云:“我和这位小姐姐应该没什么过节吧?” 说着,他随即又扯出陈松聆:“小陈,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可以直接跟我说,不碍事。” 一下子就把此事上升到是陈松聆雇神棍毁人清誉的高度。 说来也是,毕竟造谣代价虽然很大,但如果辉耀集团在身后撑腰,情况又另当别论。 陈松聆还在那笑着看戏,冷不丁自己成黑手了,呆滞一秒:“什么意思?” 【真人秀果然有点真人秀的样子了!嘻嘻嘻!】 【搞这种低级小学生beef?节目组真有一套。】 【也不能说是剧本,资源咖买对家黑稿拉踩是常有的事。】 孟裁云似才回过神:“抱歉,我忘了凡事得讲证据。” 她这两日都穿的一件黑色阴阳鱼纹的苎麻衬衫配素白阔腿裤,习惯性地掏了一把袖子,没摸着口袋,才悻悻地假装挠两下手臂,改从裤兜里抓出三枚大钱。 通宝外圆内方,边缘磕损,像是古物。 张大师乜了一眼,语气似瞧不起:“铜钱占啊?” 孟裁云嘿嘿一笑,将钱攥在掌心,分批次拿拇指将其弹出,三枚钱嗡嗡在半空旋动,蝉鸣一阵,再被尽数收入掌中。她看了看卦象,故作神秘,嗓音郁郁:“唉,不妙啊。” 张大师目瞪口呆:“你这才摇一次,六爻都算不上你这。” “非也,非也,”孟裁云面色肃然,头头是道地开始分析:“我这三枚花钱是祖上受天枢上相所赠,准得很,知一爻而辨乾坤。”她扭头殷切看向张大师:“大师如果想试试,我也可以免费给您打一卦的。” 张大师拒绝地很干脆。 龙竹探头去看孟裁云手里的铜钱,附和着怅然叹了口气。 刘以驰内心已经有些恼,但碍于直播,还是勉强地挂着笑脸:“这怎么说?” “卦象上说,你与妻子相识于微末,但你却辜负了她的信任,害她为你的桃花债买单,被有钱有势的姘头逼着跳了楼,你二人还有一个年满七岁的孩子,随母姓,在老家跟着舅舅过活,你倒是给了赡养费,但实属九牛一毛。” 孟裁云讲得文绉绉的,仿佛下一句就要一拍惊堂木,来个“有道是成怨侣易,为眷侣难,要知渣男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四座鸦雀无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瓜给拍迷糊了。 刘以驰呼吸都滞了一拍,表情已有些狰狞:“你这些根本毫无……” “哦,忘了说,”孟裁云装模作样掐了掐手指:“你老谋深算,兵行险着,故意卖了个假料给对家,那位小哥也是流年不利,仗义执言反被拖下泥潭,从男一变成男N,惨啊!” 第63章 残页之一 弹幕在一堆问号之后彻底刷疯了。 【真的假的?如果是编的也挺真的了,刘以驰表情都僵了。】 【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所谓落井下石黑他那个对家,不是许延吗?所以说,许延是被利用了是吗……】 【我靠!!!!我真不知道说什么了,当初那个事我一直不信是许延做的!他被网暴整整一年,没想到今天在一档综艺里昭雪。】 【别把许延说得那么单纯,只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想坑人结果把自己坑了而已。】 【别听一出信一出的,不觉得这就是辉耀集团在背后做局吗?】 【呵呵,辉耀集团干着十个亿的生意不做,天天给你一十八线做局是吧。】 汹涌的弹幕快把屏幕遮盖住。 李岚正赶上这趟吃瓜现场,赶紧拿起手机打开微博,不出意外地看见几条热搜直线飙升,其中一个tag还出现了“爆”字。 有那么几秒钟,APP都被铺天盖地的吃瓜群众给卡崩了,而热搜上升趋势半点不带滞缓,不知是谁先开始翻出旧账,指认当初那个小号言论有许多无法自洽的漏洞,仿佛就等着被人戳穿,摆明是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可惜许延信了这些东西,为其助长火焰,到头来落入陷阱,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天啊!原来刘背后的金主是安远财团的高管!单身又有钱,怪不得刘抛妻弃子也要出轨!】 【疑似孩子舅舅出来发声了!大家快去看!】 【知人知面不知心,亏我之前那么喜欢他,原来是个自私凤凰男,呕!】 言论五花八门,讨论热度居高不下。 李岚深知,不管如何,这件事铁定是实锤了。就说许延那方,不把这件事死磕下去才怪,平白来了机遇翻身,估计嘴都能笑歪。 《远山的呼唤》综艺直播间霎时拥入大量新注册用户,平台被挤了个措手不及,直接宕机。紧急出了维护通告后,节目组也标明将暂停直播,等恢复后再继续。现场陷入混乱,刘以驰脸色铁青,电话接不停,剩下的嘉宾也都后知后觉,还没从惊天巨瓜里回过神。 王奉虚偷偷问:“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真算出来的?” 孟裁云斜睨他一眼:“就一爻卦我怎么算?真当我半仙啊?” 不是算的?龙竹好奇问:“你会搜魂术?” 孟裁云神秘兮兮压低声音:“他老婆去世,他小舅子请太清宫道士做法事,当时是我去的。” 因有财团高管施压,那家人也没敢怎么闹,窝窝囊囊拿了笔不算高的“精神损失费”回老家了。 王奉虚感慨:“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三位,打扰一下。” 几人抬头,看见面前过来的是万宁。 现场设备关机,因突生变故,工作人员忙得脚不沾地,其他人也围着导演询问后续安排,万宁撇下两位大师,反倒向三人这边打起招呼。 孟裁云见她目光似乎停留在自己身上,心里若有所思:“有什么事?” “我……”万宁心中有些忐忑,其实参加这期节目,她更多是想同丁大师攀好关系,让对方帮自己解惑的。没想到刚才的闹剧一出,倒让她觉得,或许这边几个看起来不着调的年轻人,能力更胜一筹。 “我想让小孟道长替我算一卦,”想通后,她也不再隐瞒,只稍微压低声音:“报酬都可以谈。” 王奉虚顿时露出酸不拉几的表情,活脱脱一根酸黄瓜。 孟裁云有所预料,只笑道:“女士,其实于卜筮一道,泰城的妙玄祠要擅长得多,你不妨去那边问问?” “我也是隐约有这个念头,想着能找个可靠的人问问,我心里踏实,”听对方婉拒之意,万宁反而认定对方:“小孟道长,希望你能帮我算算,无论结果准不准,我都没有二话。” 孟裁云想了想:“你想问什么?” 万宁神色一喜,犹豫片刻开口:“是这样的,我……打算和现任的男友结婚。” 又一个惊天大瓜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正主爆出。 万宁早年走红,曾有过一段不算顺利的婚姻,也是同前夫分手后,她起了复出的念头。此后二度翻红,曾有狗仔拍到她与一年轻男子频频约会,并爆料那很可能是她包养的清纯男学生。 这种花边新闻很快被公关团队肃清了。 孟裁云迟疑道:“所以你的现任男友……” 万宁神态高傲地痛快地承认:“是,就是之前狗仔拍到的那个人。” 两人年纪虽然差了十八岁,但她觉得自己无论是经验还是资本上,都是碾压对方的上位者,且一直以来她备受金钱滋润,外貌上也看不出太多时光的痕迹。 所以万宁并不觉得自己和狗仔新闻里说的那样,是老牛吃嫩草。她最初只是出于怜惜,施舍给那个年轻男人一个享有荣耀的机会而已。 “他是我女儿的学长,”说都说了,万宁也不再遮掩:“我们一开始是在我女儿生日会上见面的,后面一来二去就有了联系方式,坦白来说,是我主动更多,所以我才想提出结婚。” “那后面发生了什么,让你改变想法?”孟裁云略一思忖:“你找我算卦,应该就是想知道,应不应该结婚吧?” 万宁垂下她那高昂的脖颈:“是的,我有一些消息渠道……有人说他是为了钱,但我不太相信。” 王奉虚笑眯眯地插话:“不相信也不会找人算卦了吧。” 万宁沉默了一下:“之前我也谈过几个,每一个都迫不及待想得到那份契约,或者是在媒体面前公布,但他不同。”似为了说服自己,她紧接着补充:“他自愿同我维持秘密关系,也不要我给的钱,还让我告诉媒体,他只是陪我选择给女儿的礼物,他不要任何名分。” 孟裁云拿出刚才那几枚大钱,掷了六回,然后看着卦面若有所思。 万宁紧张地追问:“可以看出什么来吗?” 王奉虚也探头过去,须臾,他感慨道:“狗血啊!” 孟裁云突然扯出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其实普通人也可以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灵力,偶尔在灵力场丰厚的区域,或者自身能量场不受干扰的时候,对于一些危险的到来或者错误的选择,会本能地感到排斥和退避,这也就是第六感……” 万宁愣了一下:“这是?” “咳,我是想说,”孟裁云酝酿了一下语句:“相信你自己的直觉。” “这期节目播完后,赶紧回去看看吧。” …… 万宁是个急性子,直接就同导演请了一天假,连行李也没收拾就带着助理走了。 刘以驰则更是雪上加霜,他那堆破事还没挣扎厘清头绪,就要面临节目资本方发出的天价违约索赔。 “没做的事就是没做!”他同经纪人在电话里争论不休,终于憋不住来了脾气:“这是诽谤!我要告他们诽谤!你请的团队呢?事情都闹大了要他们有什么用?” 钟雪微不可见地朝姜贝这边挪了挪脚步。 那个五官扭曲、双目通红的年轻男人,仿佛是被撕掉一层画皮,哪里看得出曾经暖心系文艺歌手的模样…… 刘以驰挂掉电话,风风火火走到孟裁云面前,胸口仍上下起伏着,眼里的怨毒浓郁得能滴出来。 王奉虚站起来满脸惊慌地伸手去拦:“诶,诶,可不能动手啊,道门净地,元始天尊看着呢。” 看似预防打架,实则单方面把人薅远了。 刘以驰趔趄几步,回头指了指:“江湖骗子,招摇撞骗,你们等着!” 说着,猛然离开录制现场,身后满头大汗的助理只能追上去。 离开民宿,他朝着山道小径跑去,一朝跌落谷底的巨大落差感将他席卷,满心愤懑无以宣泄,他只能像个跳梁小丑一般踢着四周草丛树干撒气。 “操!一群没用的东西!”他再不压抑,喉咙里钻出几句脏话:“去死!” 鞋面猛地一下踢在夯土面上,只听“哐啷”几声碎响,他终于从愤怒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无意间毁坏了一座小小的神龛。残缺碎瓦零落挂在低矮土墙上,龛顶被他掀了个彻底,里头泥塑头朝下摔成几块,其中类猫又类虎的头颅正陷在草地里瞧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看什么看!”刘以驰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凉意,他欲盖弥彰地吼道:“装神弄鬼!全特么在装神弄鬼!”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之前那种彻骨的凉意又回来了。后颈处汗毛悚然立起,心跳随之加快。 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他莫名生出这样的念头。 须臾,他拔腿往回跑,然而奇怪的是,明明上一秒还能隐约听见助理在不远处呼喊他的名字,彼时却万籁俱寂,一点声音都没有。 回程的距离,又变得无限漫长。 是……鬼打墙?怎么可能? 他不自觉颤抖起来。 “我……我错了!”他想起那尊摔碎的泥塑,声音染上恐惧:“我就是路过,你不要缠着我,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山林间。 第64章 残页之二 这两天的微博维护人员几乎24小时待命,生怕系统下一秒又崩了。 原因无他,刘以驰的事情曝光后,大家还没从吃瓜的浪潮余韵里走出来,万宁那边又爆出惊人抓马新闻。 她连夜赶回兰港,撞见了那个清纯正直小男友正在家里跟自己女儿浪漫约会。 原来对方并不是不图钱不图名,只是想一货两吃,同时为自己准备了两条荣耀之路,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她和刚上大学的女儿都没一点怀疑。 万宁又是冻结银行卡,又是找人清算财物往来,将软饭男捞来的资产一分不落又吐出来,又给女儿申请了国外大学的名额,让她近期远离热议,出去散心,处置完一切,还能风风火火赶回节目组继续录制。 同时,她不忘发了条微博示意自己看走眼,又补充了一句道歉,言明自己之前针对姜贝组有些偏见,但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句话的意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在处理完这些烂摊子后特意如此补充,是否证明那几个“江湖神棍”在其中起到某种非凡作用呢? 于是之前《望仙台》的花絮图又被翻出来,大家对照着陈松聆微博图片的九宫格,把三人一一对上号。 【所以这三人到底是谁?我太好奇了!】 【高个子女生是太清宫掌门的女儿……你们之前讨论过的栖霞道人还记得吧,在业内不是啥秘密。另外两人不知道,但看服装,男的应该是青城观道士。】 【所以陈松聆认知他们是因为辉耀集团的原因?】 【或许吧,豪门世家的人脉普通人接触不到的。】 【我去,张导和温姐都发微博帮他们说话了,还真不是骗子啊?】 关于三人的讨论没有持续太久,最后是异管局公关组将热度控制下来了。 群众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再放任话题这么发酵下去,指不定后山道场的活动都被抖落出来,为了玄门演武会如期顺利举行,他们不得不出手干预。况且,有些东西本就不能放在明面上,心照不宣点到为止即可。 只是,刘以驰一个人跑走后,似乎在山脚失踪了。 但这事儿宛如拿石头砸水面,本该掀起波澜,却连一个水花都没瞧见。 任凭隔壁院子节目组忙得火热,于龙竹半点不相关。她吃饱喝足回偏院睡了大半日,醒来见薄雾蒙蒙,太阳将出未出,竟然有些不知时间年岁。 走廊无人,孟裁云和王奉虚都不在,隔壁也没了声音,显得有些人走茶凉的萧条。 绕到院子正中,有个头发花白的太婆正架锅烧鱼汤,手里攥着把水淋淋的青蒿菜,拧成两半,豪放地塞进热气腾腾的锅口。 “醒啦?”太婆露出豁了口的牙,朝龙竹招呼:“过来坐。” 龙竹其实并不贪食,人间炊馔很难勾动她腹中馋虫,但眼前这锅鱼汤却总有一股令人难以拒绝的魔力。她低头摸了摸肚子,也不客气,径直走来坐在鼓凳上,看着面前太婆拿松枝搅汤。 “喝喝看,”太婆舀了一碗递给她:“看看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龙竹接过来,心底总觉得对方含糊过去的那个字眼,也许是“魈”。她重新抬起头,在这雾气蒸蒸里打量起太婆,却觉得那张充满沟壑的脸无甚特别。 太婆笑得慈祥,嗓音期待道:“这蒿菜鲜吗?” 龙竹啃了一口,眼睛亮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这个好像是……” “昨天你吃过的,”太婆说:“我从王姐姐菜园子里摘的。” 灵素道人王素卿相传已经活了百多个年头,而这个太婆以姐妹相称,估计也到了耄耋之年。 龙竹恍然,将碗放在膝头:“你就是那个民宿老板。” “没想到我这岁数了吧?”太婆悠然拿皱巴巴的手指摸摸脸颊:“想当年,我也是十里八乡第一美人呢,我家小姐不安心我被人忽悠早嫁,还说要留到我二十岁才肯放人,哈哈哈哈。”她忍俊不禁,蒲扇般的大掌拍打起大腿,笑声独特,像锤子一下下凿在烧红的铁钎上。 龙竹疑惑地重复:“你家小姐?” “你不知道?”太婆忽然将眼瞪圆:“鹤也那孩子没跟你说过吗?” 龙竹老实摇头:“没有。” “噢,我还以为……也是,那孩子内敛,不喜欢同人交心,”太婆撇了撇耷拉的眼皮,露出个难为情的表情:“噢,瞧我这记性,刚刚说到——我家小姐,也就是鹤也的姥姥。” “妙婴散人,宋祯。” 太婆年轻的时候不叫太婆,她闺名叫秀春。 秀春家里早年是山北一带的佃农,时年不利,兵祸匪患频出,收成也差,每天勒紧裤腰带喝米汤,某天实在过不下去了,含泪把秀春卖给了一家姓宋的大户。 秀春当时其实有点恨的,爹娘拿了契帖和几斗米梁就走,也没说回个头。但后来她发现,宋家人是有本事的,家里丰裕,宋小姐待她也好,渐渐的,她的恨就变成了怜悯,仿佛反倒是她抛下爹娘过好日子来了。 也不知道那几斗米,能喝上多少天米汤。 宋家的本事奇绝,在乱世间尤为珍贵,然而也因此更易招致灾祸。 秀春跟着宋祯搬家都搬了数回,即便如此,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媒人还是踏破了宋家门槛,不过下一秒都会被宋老太爷和宋小少爷联手赶出去。 秀春还记得起宋老太爷梗着脖子敲门闩骂人的模样:“把算盘打到我女儿身上了!无耻下作!就是惦记着我们宋家那点东西!” 至于宋家的那点东西指的是什么,秀春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是个宝物,人人都想要。 不过最后宋祯最后还是和孟不咎定了亲——宋老太爷觉得,女儿大了总归要嫁,好歹挑个人品外貌都不错的。 孟家也是高门,也是“有本事”的人家。孟不咎更不用说,同师妹王素卿一道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年纪轻轻便名声在外。 但秀春知道,这桩喜事不成。 她家小姐早就心有所属了,对方姓白,长得齐整,就是总透着股清澈傻气,据说是留洋回来的读书人,嘴里说的词也新奇,秀春有时觉得小姐是被那些新词给哄骗了,有时候看见他俩躲着见面的憨样儿,又觉得不像。 宋老太爷不喜欢这个叫白怀瑾的年轻人,于是某天,宋祯留下一份书信,同这小子私奔了。 秀春不识字,不知道那信里说的什么,但宋老太爷反正是看得嚎啕大哭,放言说要同宋祯断亲,从此义绝。 尔后宋祯果真没再回来,秀春想她,后来等时局暂定,她也偷偷托人打听了消息,得知小姐似乎在沣城。 打听消息的事情被宋老太爷发现了,他没说什么,只给了她丰厚的盘缠和身契,说,你想她的话,就走吧。 秀春还以为是主家恼她自作主张,心惊胆战地收拾完行李上路,才发现身契也在包裹里头。 看样子宋老太爷没打算让她回去,但也没说如果找到了宋祯又要如何,这老爷子一辈子都在和自己作斗争。 龙竹听得认真,仿佛这故事她也有一份似的:“然后呢?” “然后,我就找到小姐啦,她那时候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儿子跟着白先生去了异管局,女儿接管了她的事情,在长丰观留了下来。” “那是白鹤也的母亲?” “是啊,我家小姐去世后,我又陪了小小姐许多年,她可不容易,你该看得出吧,鹤也同阿蘅几个孩子年纪差别不大,但辈分却隔了一辈,他在母亲腹中多待了二十年。”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跟在宋祯身边久了,秀春也知道他们“这类人”很有些离经叛道的独特法子。 宋祯去后,又过了些年,女儿白逸昕和一个商人结婚,才查出身孕,还没来得及高兴,夫家因“投机倒把”被捕入狱,偌大家门说塌就塌。 那年头似乎专跟想好好过日子的人过不去,白逸昕不愿孩子生下来就受罪,找上孟家人帮忙,用了点玄之又玄的法子,将那颗还未萌芽的种子冻结在了腹中,直到——新时代来临,她在一个春天满心欢喜地迎接了他的到来。 “唉,也好啊,生在新时代的春天,连呼吸都是松快的。” “漂泊了半辈子,这也算扎了根了,我虽然是个庸人,在宋家待久了,也好像有了点灵气,灵气多有好处,比如很能活,活得久了,有时候念头也更多。” “我打听到了我爹娘的消息,还在山北那头,据说是挨过了饥荒,后面又生了个儿子,儿子又有了儿子,我想着反正还没死,不如回去看看侄儿侄孙,顺带也看看老主家宋老爷子。” 龙竹见她突然停顿,预感到故事大概会有转折:“再然后呢?” 故事里的十里八乡第一美人秀春陡然间佝偻了背,两鬓苍白,粗粝的手端着汤碗抿嘴一笑:“再然后,我果真回去了,但宋家宅子已经被并成了厂房。” “一家子,早就死绝了。” 第65章 残页之三 龙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生离死别,本来就是人间家常便饭的事情,何况这还是百多年前。 于她来看,生死相差四十年与百年,就和数学算术四舍五入的观感上是一样的,多多不了,少少不了,没啥差别。 但要是将“死绝”这种词同白鹤也联系起来,她又下意识觉得,那张本就“多愁善感”的脸上又要露出霜冻一般哀戚的颜色,还是有点令人唏嘘。 鱼汤汩汩地冒泡,龙竹无暇细想,端碗一饮而尽。 吃饱餍足,她才后知后觉看向四周:“王奉虚他们怎么不在?” “哎唷,说了半天,忘了正事,”太婆又拍着腿笑起来:“后山道场那开演了,你是留下来喝汤,还是要去搅和搅和啊?” 东边日头冒了出来,仿佛一颗烧红的鸡蛋。青城观最高处,三清殿上铺陈的金瓦被红日蒸出几分迷离晕影,偶然看去,还以为修成大道,三花聚顶,立马要驾鹤成仙了。 鸣钟击磬,劈开朦胧山岚,令山石抖震,余韵长留。 这场朱盟盛会,终于开幕- 后山在古时候原有个霸气十足的名字,叫做悬金山。 只因山势陡峭,行走不易,那些覆着的植被荒草,也都像是垂悬半空,人要往上,只能像壁虎一样紧贴石缝缓缓挪动,才不会失足落下。而此山地理位置奇特,日出日落时,山尖上都能被染作璀璨金光,远远看去,仿若一座金山空悬,故而得名。 此刻,葱郁掩映的山壁之中,正有无数细微颗粒腾挪,细看分辨,原来是一个个“登山者”。 应知微也在这群人中,她背了个双肩登山包,里头只装着那只收音机,山道狭窄,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便像是与陌生人排起长队。 “到底了,会帖上给的地址就在这儿,”前面年轻男人停下脚步,将手里一张纸揉作一团:“嘁,上次道场建在水上,这回又搞什么东西,无聊透顶。” 旁边棕色长卷发的女生挽着他胳膊:“哥,我走累了,还有多久啊,爸爸他们是已经在道场等我们了吗?” 应思谦抬起锃亮鞋头在山壁上试了试,冷笑:“那当然,每年就折磨我们这种小辈。” “哥,好像人变少了,”应思朦左顾右盼,悄悄附在男人耳边:“是不是他们找着入口了?要不咱们偷偷跟过去?” “会帖上说了,道场每年入口并不绝对,”应知微站在两人身后,平静地提醒道:“别人的方式不一定适合我们。” 应思朦白了她一眼,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接话。 扑簌簌—— 悬空那边树顶上忽然传来声响,一只巨鸟衔着一个人从中掠过,半掉不掉,挂了满身树叶。 “哈哈哈!找到路了!我先去一步咯!”原来是个炼器师,估计是从上头找着了入口。 被摇了满身松针的人群骂骂咧咧,须臾,一条飞爪激射而出,缠住了机关鸟的胫骨和趾足,巨鸟一个跌落,又愤然扑腾而起,将那飞爪主人也带离地面。 “我靠!作弊啊你!”炼器师朝那人喷口水。 “什么作弊!老娘靠的是实力!”飞爪主人不甘示弱地怼回去。 二人争执不下,很快消失在山间。 在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里,接二连三地有人悄然“消失”。 有禅宗弟子拿法杖撬开山壁,也有让役鬼去探路的,还有御剑上行,停停走走的——御剑是个耗灵力的精细活儿,并不像阿拉丁魔毯一样超长悬空待机,所以这年代大家能坐车就都不御剑了——极少部分剑修除外。 等人陆续进了道场,才知这山壁之中别有洞天。 一方巨大棋盘格置于中间,上头小石墩子一般大的黑白子星罗云布,俨然是副未解残局。四周空旷高深,斜方三处洞窟有光束落下,正巧重叠在棋盘台上,还真有几分舞台聚光灯的意思。四周有高低错落的天然岩石,能坐能卧,仿佛自然雕琢的看台座椅,最中间空出五个,毫无疑问是朱盟五岳的位置。 “王兰兰!”孟裁云冲一个方向满面欢欣地招手:“这儿!这儿!” 她换了道服,挽髻,两鬓仍垂一缕发,拿太极珠系着,拂尘木剑,剪刀三清铃,一样不缺。 王奉虚带着王天福过来:“这么快?我们不是一起出发的吗?” 王天福抖着混元巾上的泥巴,苦着个脸:“师叔你钻地符是不是过期了?我吃一大口沙子,噎得慌。” “嘿嘿,”孟裁云笑着弯腰摸摸王天福脑袋:“小福子,你跟着他可真是渡劫来了。” 王奉虚哼哼两声,当她在放屁。 “姐。” 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人从山壁石缝里钻出来,变戏法似的被隐于其后的青年收入掌心。 孟裁云扭头,立刻笑起来:“阿昭?你一个人来的?” 孟昭推了推眼镜,立刻有些头疼:“不是……” 话音未落,另一张纸人挤了进来,皱褶展开后,一个浅色头发女生长吁短叹从里头狼狈爬出:“孟昭!你纸人怎么回事,勒得我肾疼!” 孟昭不搭理,伸手一指:“我同事,白蘅。” “见过见过,都是熟人,”孟裁云伸手把白蘅拉起来,拍了拍对方肩上的灰尘:“小白妹子,下回进不来你问我啊,我这个堂弟出手总没轻没重的,尤其对女生。” 孟昭欲言又止。 白蘅一撩头发,面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钉子熠熠生辉:“谢了孟姐,同事一场,我不会怪他的。” 说完,她张开十指,雀跃炫耀道:“我提前一周去做了延长甲,还是我家哥哥的应援色,增长士气。” 她那十根手指甲都是镶钻的,配上花里胡哨的衣服,简直以一己之力提升了整个青城山的亚文化潮流度。 总之不太像来打架的。 白蘅:“我一程序员跟一帮子粗人打什么,我爷说了,过了第一轮就行,意思意思走个过场。” 孟昭耸肩笑笑。 白蘅:“你骂我?” 孟昭:“你讲点道理。” 孟裁云:“……算了算了,哈哈。” 人到得差不多,棋盘台的四角上有石台轰隆隆升出,上边各有一个手握签筒的青城观道士,比试之前,按例抽签决定排序。 “师母来了,”王奉虚拿胳膊肘捅捅王天福脑袋:“那边!” 中间主座上,王素卿穿着百衲衣道袍,发髻精心挽过,面带微笑,气定神闲。她在旁边四人里不算高大,甚至可以说身形略显瘦小,但旁人只消瞥一眼,就看得出她才是几人之中那个定海神针。 “没想到今年也是我这个老婆子来致辞,受之有愧啊,哈哈哈!”她负手而立,袖袍鼓振,丝毫不见有何“愧”。 王素卿清了清嗓子:“诸位道友——” 这一声蕴含灵力,声如金玉,在山壁间清晰回荡。 “——玄门百家,起于上古,兴盛至今。当年诸位祖天师一剑分江,丹炉照月,皆在此山悟过道。” “而今千百年过去,我辈修士,可还有人记得,何为‘道’啊?” “我知道朱盟有些人,藏了一辈子,把祖上本事当花瓶供着,生怕被人知晓底牌。” “哈哈哈哈哈可笑,岂知藏掖一日,便被低看一日,固步自封,有何乐趣?” “今日,便是胜者进,败者退,让我等瞧瞧,谁能在这台上留到最后!” 台下轰然响起斗志昂扬的喝彩声。 “诸位请看棋台!”另一个人起身,冲人群示意:“上方布置的乃是一局残棋。” 听见这个声音,王奉虚又拿胳膊戳戳孟裁云:“今年又是老孟报幕啊?” 台上坐着的正是孟承荫。 朱盟五岳,分别是王素卿、无了和尚、白景则、孟承荫、宋观主,孟承荫在其中年纪最小,报幕这种事理应由他出面。 “此次比试,”孟承荫缓声道:“两人过招,分别代表黑白云子,在一炷香内,赢棋者胜出。若出界、昏迷、重伤、认输,则视为出局。” 这棋局十分特别,黑白子正殊死对抗、难舍难分。而巧妙的是,双方都能通过正确挪动几枚自己的棋子,使得局势倒向自己。也就是说,脑子好的,可以设法赢棋智取,直接揍人,当然也行。 “下面开始抽签。” 大伙儿陆续排队抽到一根青色刻字的竹签子。 “戊辰……你们是啥?” “嗨,我抽的甲子,不会是第一个上吧?” “感觉顺序也是打乱的呢。” “哎,那个戊辰的,能不能跟我换换?” “凭啥呀?” “那我本命年。” “不干,又没好处!” “行行好呗,匀你点儿论坛币。” “那也行……” 场上闹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有些人拿着签子第一时间是拿手机拍照打卡,顺带发条朋友圈。 “那边怎么吵起来了?”孟裁云拿着自己的竹签,抬头看向另一边:“蓝家人?” 王奉虚想到什么,也扭头望过去,竟还真是几个熟悉面孔。 长丰观的方涯正手握竹签,冷冷站在蓝千篁面前,而蓝千篁身后的少年一直沉默着,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王天福讶然:“那是……南淮?” 第66章 残页之四 青城山的演武会说来也算一件盛事,除了有些散修或者心不在此的,就打发两三个弟子单独来,更多朱盟里排得上号的宗门,都会有长老或是师傅们随行。 蓝家隔得近,蓝千篁本人更是喜爱这种场面,每每都要大张旗鼓坐在贵宾区观赛。 “小道长好生奇怪,这规矩也不是我定,不能说想和谁打就和谁打吧?”蓝千篁根本不拿正眼去看对方,作为蓝家家主,她积威甚重,不需要多言,身后蓝家子弟便鹰一般攫住方涯,银饰项链手环具都泛着寒光。 南淮,不,现在他已经是蓝淮了。 此刻他穿着一件和蓝家人相仿的南疆风服饰,只颜色相比普通人更深一层,眉眼情绪不显,瞧着分明还是那个人,却与从前很是不同。 “听说蓝千篁有意把他当新的少家主培养,”孟裁云想起刚从老爸那听来的内部八卦:“这弟弟也是个狠人,才回蓝家不久就冒了头,还能哄得蓝千篁开心,我看蓝青司估计都没那本事。” 王奉虚叹口气:“真是流水的少家主,铁打的蓝千篁。” 孟裁云感慨:“是啊,这姐姐聪明呢,每个人都削尖头想成为少家主,根本没人想着去找她的麻烦。” 两人闲聊着,那边方涯似乎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怒气冲冲回了座。 此时主位上的五位评委才开始打乱另一个盒子里的竹签,两两抽出一枚合并上,孟承荫唱名:“第一组——丙戌对甲戌。” “戊寅、乙未准备。” 王奉虚松了一口气:“不是我,我是壬申。” 孟裁云有点遗憾:“也不是我,我是丙午。” 王天福:“……我是丙戌。” 两人一边拍了拍王天福肩膀:“加油,打不过就跑,别逞强!” 王天福:“……” 斗志呢? 不存在的。 他忐忑上台,半天没看见对手的影子,末了,才发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正挂在棋台边,试图翻上来。看对方略显艰辛,王天福上前拉了一把,对方低声道了谢。 “丙戌黑子,青城观王天福。甲戌白子,北派褚英。” 王天福惊讶:“北派,你是看香人?” 褚英嗫嚅低头:“也是才入门,业务不太熟。” 王天福深感了解:“彼此彼此,那咱们开始吧。” 话音刚落,褚英再抬头时,表情已截然不同——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双眼变得狭长,竖起的瞳孔无不昭示着她此刻掠食者的身份。 “哎呀,不用点香就请仙了吗?”王天福踩在一枚黑子上,内心惊诧,不由地脱口而出。 北派看香人有胡黄常莽四大家,其中又以胡仙为首,每家请仙法子各有差异,但“点香”却是个绕不开的仪式。 王天福往左右看了一眼,却没见到这个北派新人到底是怎么点的香。然而不等他思忖下去,被胡仙附身的褚英已经动作极快地冲了上来——看来她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最好能使对手躲闪不及,自动出局。 孟承荫的声音在四方响起来:“两位都是第一回参加演武会,出手以试探为主,较为留有余地。” 褚英以掌、爪做武器,身形敏捷,速度很快。但她也才看香不久,对灵力的运用较为生涩,只凭着一股子莽气,不讲对策。 王天福在台上就像只被猫追的老鼠,窜上窜下,偶尔也拿云子抛过去阻挡,就这么你追我逃了半天,在褚英正要一爪子挥过去的时候,王天福往后仰趁势一个空翻,躲过后抬手掐诀,灼热火光腾起,直冲对方面门飞去。 褚英露出被火燎了猫胡子那般表情,皱着脸疾疾后退几步,拿手背蹭了蹭微烫的脸颊,正想着对策,就听孟承荫平静宣布道:“北派褚英,过界,出局。” “青城观王天福,胜出。” 王奉虚在台下满脸笑容地拍手,仿佛赢的是他自己:“好样的!小福子!” 两人接连下台,褚英面色一改,眼睛一闭一睁,又恢复了之前腼腆文静的模样。她平定心情,长舒一口气,笑着同对方说:“你年纪小,但还挺厉害的。” “哪有哪有,”王天福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姐姐你也挺强,我要是不打消耗战还赢不了你。” 他突然想起什么:“你刚刚点香了吗?我怎么没瞧见?” “哦,是这个啊,”褚英从领口勾出一串项链,上面坠着个类似风油精的瓶子,里边油滴晃动,包裹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我把香灰放进去了,要请仙前闻一闻,比点香方便。” 王天福睁大眼睛:“你可真会想办法。” 孟裁云见是熟人,走过来同她打招呼:“冯前辈没陪你过来吗?” 褚英闻言,垂下眼睫:“小姨上回伤得重,命是救回来了,但已经没了灵力,脑子也混混沌沌的,现在在老家静养。” “这样啊,”孟裁云叹了口气:“那你一个人来的?需要帮忙吗?” 褚英摆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小姨有北派的人照顾着,堂口也派了一个师兄和我随行。” 说着,有人喊了句她的名字。那人眼神沉沉,透着几分阴鸷,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穿褂子扎头巾,腰间还挎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鼓,晃眼一看还以为是剧团去演安塞腰鼓的。 “我先走了,”褚英似乎有些怕他,忙不迭同几人告别,走出两步,又犹豫着退回来,低声嘱咐道:“你们如果台上遇到莫师兄,要多加小心。” 说话间,第二场的两人已经落在了台上。 白子方是个手持铜环禅杖的女弟子,黑子方是个穿着衬衫黑裤的眼镜青年。 众人纷纷窃窃私语:“禅宗多少年没收过女弟子了?看她的样子也才十多岁吧?” “听说是无了大师的亲传徒弟?” “谣言啦,人家算起来是无了和尚徒孙。” “啧啧,话说上一个禅宗女弟子,估计还是地……” “嘘,别提那些名字。” 孟裁云拨开一众观战者,拢手喊道:“阿昭加油!” 孟昭推了推眼镜,站在台上有些格格不入,比起玄门弟子,他更像个在罗森里选速食意面口味的上班族。 他有点无奈地耸耸肩:“我尽力。” 他是异管局的外勤干员,说起来本不用参加玄门这档子事,但如今朱盟明面上得服从异管局管理,他也就是当个走过场的参赛代表。 “戊寅黑子,异管局孟昭。乙未白子,禅宗慧心。” 禅宗向来展示给外界的都是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传道者形象。然而慧心看上去同那些古板严肃的受戒者相去甚远,其神态灵动轻盈,略像一只狡黠的燕子。她手握禅杖,并不忙着发动攻击,而是绕着这半边棋盘台走了一圈,将棋子布局了然于胸。 孟昭一抬手,几枚镂空剪纸的纸人浮现出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表情倒比他们主人还夸张鲜活。 “看来这个慧心是想走棋,”王奉虚抱着手臂咂摸出几分意思:“就是这个云子看着不大,分量却不轻——” 话音未落,就见慧心手臂发力,肌肉线条绷紧,以禅杖做柄,往一黑子上推击:“起!” 黑子即刻便轰轰然摩擦着台面往斜上方走去。 王奉虚瞠目结舌:“嘿呀,这力气。” “想必是禅宗两大秘法之一的‘龙象’,”孟裁云解释道:“法门中有两大护法圣兽,水中龙王,陆上象王,皆以力为尊,禅宗修这个的不少,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使得比那些老沙弥都好。” 王奉虚啧声摸摸脖子:“这要是挨一下子,脑袋得开花吧?” 台上气势一边倒,慧心却总觉得不如意,她手杖一跺,铜环叮当作响:“你这人怎么回事,不会是小看我吧?” 孟昭:“我没小看你。” “那你就这样跟我打?”慧心有些吃惊:“不用上你全部功夫?” 孟昭:“……这就是我全部功夫。” “打他!打他!”台下有人看得不尽兴,忍不住拱火喊道:“女菩萨别手下留情,让这划水的小子吃点教训!” 孟裁云咋舌:“惨了。” “你弟怎么回事,上了台还慢慢悠悠的,”王奉虚揣度一番:“你俩到底是不是一家人。” “他跟我不是一家人难道跟你是一家人?”孟裁云像是震惊对方提出这种问题:“我二伯就他一个儿子,家教严,给管得内向了点。” 王奉虚挑眉:“皮软骨头硬,也就在你面前内向,诶——你可别瞪我,我看人一般不走眼。” 慧心动了几颗棋,黑子陡然呈现败势,孟昭好像也不着急,只用纸人来骚扰,慧心躲开那几枚白纸人,禅杖点在最后一枚云子上,正要一颗定乾坤,但却发现棋子分布又变回了原样。 “哎呀,中计了!”她回过神,发现刚才孟昭不是不拦,只是用纸人作干扰,偷偷在背后摆了一出迷魂阵来,让她白费一番力气。 孟昭见她发现了这点,不准备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捏着一枚纸人飞快冲上前。慧心不动如山,闭眼静静站在原地,原以为她要认输了,可就在孟昭刚一接近时,她忽地深吸一口气,挺起腰背,那绵长浩瀚的一口气量使得胸膛都仿佛鼓起来。 孟裁云愣了一下,嬉笑之色褪去,朝台上喊道:“阿昭!捂住耳朵!” 第67章 残页之五 话音未落,孟昭飞速捂住耳朵。 与此同时,慧心口中“哈”出一声,犹如擂鼓击磬,天地震荡,声波扩散到台下,没反应过来的人纷纷眼珠子绕圈,七荤八素地回不过神来。 “不仅有龙象之力,还会破魔梵音,”孟承荫惊讶回头,看向旁边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和尚:“无了大师,你这个徒儿不得了啊。” 无了和尚笑了几声:“说不定过个数十年,我这个位置便是她来坐了。” 他暗指的是朱盟五岳的名头。 孟承荫更是惊奇,不知道那小姑娘究竟有何奇绝资质,竟让无了如此看重。他又有些忧心自己女儿,不知道慧心和裁云对起阵来,胜负又是如何。 这一局毫无疑问是慧心赢了。 孟裁云把孟昭从台上扶下来,对方惨白惨白的脸上流下一截嫣红的鼻血,看上去可怜兮兮。 白蘅从旁边人堆里挤过来:“没事吧你?” 孟昭拿指头擦去,定了定神,眉头皱起:“还好。” 白蘅丢给他一包湿纸巾:“你倒是躲一下啊。” 孟昭拿纸巾仔仔细细把手指头揩干净了,眉头还是没松开:“耳朵又跑不掉。” 比试仍在继续,几人聊着聊着,没注意场上局势,快结束时,听到一个陌生名字被念出来,才如梦初醒看向台上一个棕色长卷发、穿格纹短裙的女人。 “明珏?”白蘅思考:“她是哪家的?我怎么从没听说这个名字?” 孟昭:“你又不一定认识所有人。” “才不是啊,报名表的反馈信息是我归档的啊!”白蘅叉腰:“我记忆从不出错,提交名单里根本没这个人!” “电子邀请函本来就是个过场,”孟昭不觉得奇怪:“就像别人结婚发的电子请柬,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填。” 孟裁云却皱起眉,表情有些凝重:“这个人给我感觉怪怪的。” 王奉虚嗑起瓜子:“哪里怪?” “说不上来,”孟裁云盯着那个女人:“总觉得不太对劲。” 那个叫明珏的女人看上去是方士,刚刚也是用役鬼对敌,并不显山露水,用很平庸的法子取胜。但无人发觉,看台之上,孟承荫望向那个女人时脸色微沉,连结束时宣布胜利都慢了一拍。 明珏似乎注意到对方不善的目光,反而盈盈一笑,不动声色冲评委席眨了眨眼睛。 接下来又过了几场,气氛逐渐高涨,参赛者不再是点到为止,大家也开始较真儿了。 “下一场,壬申对癸亥。” 王天福欢乐地举起手:“师叔,壬申!壬申!” “什么人参,”王奉虚骂骂咧咧爬上台:“你回去给我挖条人参续命才是。” “壬申黑子,青城观王奉虚。癸亥白子——” 话音未落,一个胖胖的身影落在台上,王奉虚同他对视一眼,双方皆是一愣:“是你?!” 那胖子立时怒了:“好啊!就是你小子!上回还骗我说是青城观的厨子,老子吃了你的饭一天跑了八趟厕所!” 王奉虚抬手摆了摆,额头滴下冷汗:“哈哈,莫冲动,莫冲动……” 胖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来势汹汹抽出腰间长鞭就杀过来,王奉虚左躲右躲,直接绕着台子开跑,两人老鹰捉小鸡一样折腾半天,胖子忍无可忍,将鞭子甩出了噼啪的电火花:“老子抽你狗头!” 王奉虚躲无可躲,掐诀捏印,终于使出五行术,令山壁间草茎汹涌生长,瞬间朝鞭子绞成一弦,扯成紧绷姿态。 白景则偏头,语气恭维:“令徒这五行术还是使得亮眼。” 台上王素卿悠然抿了一口茶,嫌弃地乜了自己孽徒一眼,笑道:“白局长谬赞咯,这小子什么档次我还是清楚的。” 台上木藤的绞击果真没有持续多久,在长鞭的扯动下碎裂成了漫天木屑。 王奉虚暗道不好。这回道场设在山窟窿里,两边都是光溜溜石壁,一棵大树也没见到,木法能催动的只有青苔杂草,威力大打折扣。 他酸溜溜地心想,还是火法好啊,什么都不用借,拿灵力引燃,不愧列为五行术攻击力之首。 “躲啊王兰兰!”孟裁云在台下大喊:“发什么呆啊!” 彼时长鞭带着破空之声笞来,王奉虚闪身不及,手臂还是被抽了道口子,隐约见血。 王天福焦急跳起来:“师叔!用符啊!” 演武会上是可以用道具的,特别危险的违禁品除外,像太清宫和妙玄祠的道士就常用符箓比试。 王奉虚转身掷出一道雷符,那胖子也灵活,直接一鞭子将符抽成两半,冰蓝色闪电分作两股,就跟圣经里摩西分海似的从他两边呼啸而去,在棋台上留下两道焦黑印记。 胖子惊了,好像自己都没料到自己化解得这么帅,情不自禁喊了声“卧槽”。 “缠!” 就在胖子愣神之际,几道新的木藤从四面八方拔出,精准地缠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踝! 胖子“啊”地一声被悬空扯起,手腕下意识一松,长鞭落在了下方王奉虚的手上。 “你……你干什么啊——!!”胖子睁大眼睛,看着下方袖子破口的年轻道士笑得十分阴险,对方将鞭子把玩一番,又牢牢握住,活动肩膀抡了抡,好似古代地牢里拷问犯人的刑狱官一般,作势要把他架在半空抽一顿。 王奉虚将胳膊抡圆了,脸上是副小人得志的表情:“三、二——” “一!——” 在这倒计时最后一下,胖子闭眼梗着脖子嚎出声:“认输认输!我出局!出局!” 场上一片寂静。 半晌,响起孟承荫镇定的声音:“青城观王奉虚,胜出。” 胖子这才发现王奉虚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他甚至不会用鞭子。 阴险!! 孟裁云勾住王奉虚脖子哈哈大笑:“行啊你,早知道我就不押你垫底了啊。” 王奉虚恨恨地拂开她的手:“得了,勉强混过一轮。” 又过了几轮精彩的比试,胜出的队伍里多了些熟面孔:长丰观的方涯、方士应家的应思谦、蓝家的蓝淮…… 通篇看下来,对阵双方都算是旗鼓相当,但也有少部分例外,比如褚英的那个师兄莫乌,这人竟然是用鼓点代替点香,请的是好战斗狠的蟒仙,差点把对手脖子上咬两个大窟窿,还是王素卿一枚茶叶子飞过去叫的停。 “你觉得这个莫乌和刚刚那个明珏,谁厉害?”王奉虚问。 孟裁云:“说不好,看起来莫乌更强,但我总觉得那个女人更可怕。” “下一场,丙午对乙丑!” 孟裁云摸出竹签子确认了一遍:“终于到我了。”说着把袖子一挽,脚尖蹬在石台壁上借力,轻松翻了上去。 擦身而过时,孟昭抬头定定看过去,轻声道:“小心。” 孟裁云冲着他点点头,灿烂地比了个剪刀手。 “太清宫孟裁云,久仰大名。”一个蓝衣道袍的少年仙气缥缈地踩着剑落在台上。 王天福扭头:“师叔,他是谁?看起来好像很厉害?” 王奉虚从鼻孔里哼了声:“妙玄祠的宋问,厉不厉害不知道,但是挺装的,就台下这么两步路都要御剑,怎么不能死他。” 王天福:“听上去好酸啊师叔。”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池不藏二蛟,宋问对玄门新秀第一人是孟裁云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单方面对其抱有王不见王的隐秘心思,可以说这道场里其他人宋问都不放在眼里,他就死盯着孟裁云,能赢她一局,或许比拿冠军还高兴。 “你好你好,”孟裁云眯眼看了看对面,半晌:“呃你是妙玄祠的那个小宋吧。” 宋问脸色青了一瞬,眼神阴晴不定,沉沉盯着她,冷冰冰吐出两个字:“宋问。” 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暗自较劲了多年的假想敌根本不在意自己更惨呢! 孟裁云其实真不是有意的,她玄门里处处结交朋友,打过照面的人她都能一口叫出名字,唯独这个宋问,以往偶然见到,对方也是寒着脸高傲地走开,是以她只记得对方衣服是妙玄祠的,对名字根本没有印象。 她还想寒暄几句给自己找补,宋问已经抽出长剑:“废话不多说,开始吧!” 宋问的剑有些独特,剑眼上刻着一只靛青色闭着的眼睛,除此外没有琳琅满目的穗子和装饰,同他这身讲究的道服衬托下,显得较为朴素了些。他的招式也并不华丽,但一横一挡都在要紧处。 孟裁云用的是桃木剑与他交手,虽然一柄铁剑一柄是木剑,但斗起来却有来有回,并未出现兵刃上的落差。 “问天!”宋问抖着手腕,忽地将剑柄一转对准孟裁云,与此同时,那枚剑眼上刻着的眼睛倏地睁开了,金色瞳仁熠熠生辉,随即脱手朝孟裁云袭去。 孟裁云直觉对方陡然杀气汹涌,鹞子翻身躲过剑刃,还未松一口气,却见那问天剑竟然在半空中灵巧转身,在无人持握的情况下,掉头再次朝她脑袋刺过来。 居然是灵气御剑?! 第68章 残页之六 灵气御剑其实同炼器的道理很像,假如我有一把剑,天天受我的灵气炼化,久而久之,生了剑魂,不需要我的持握,就能自由攻击敌人。而但另一种情况则更难,比如未经炼器,但我能以灵气催动我所看见的兵刃,这也叫做御剑。 不知道宋问用的是哪种办法。 孟裁云连续几个翻身躲掉剑气,又抬起桃木剑与半空的问天剑对上,双剑相错,火星迸溅,铿锵作响,声音清越由缓渐疾。 “怎么就跟一把剑卯上了,”王天福趴在栏杆外,张大嘴巴:“宋问还挺清闲。” 众人眼见孟裁云节节败退,不由地抻直了脖子围观起场上局势,目光又偷偷在评委席上孟承荫和宋观主身上打转。 不仅是宋问跟孟裁云较劲,其实妙玄祠跟太清宫也暗自角力已久,这回看起来宋问占了上风,宋观主嘴角都很难压下去。 “小宋进步很大。”白景则公道地评了一句。 宋观主骄矜回了句文绉绉的话:“只是没有疏于修炼而已,算不了什么。” 王素卿则说:“裁云很好,有我师兄当年风范。” 孟承荫受宠若惊:“您过誉了。” 台上短兵相接,二人身形腾挪,仿若幻影,气氛逐渐焦灼,宋问的灵力也慢慢难以为继。 他咬紧后槽牙,眼中闪过冷冽之色,见孟裁云避开问天剑的刹那朝自己而来,便知道胜负已然到了揭晓之时,于是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用尽最后一丝灵力御剑,而自己面前毫无遮挡,很容易被趁虚而入。 于是便呈现出如下场面:宋问后退,孟裁云持剑迎击,在剑尖快要搭在对方脖颈处时,问天剑也恰好出现在她背心。 千钧一发,宋问明知此剑落下,便是穿胸而过,依旧毫不留手,狠心挥手——但意向之中的骇人场景并未发生,一道轻微不易察觉的喀嚓声传来,与此同时,孟裁云也将剑尖抵住了宋问的脖子。 “怎么会!”宋问大惊。 但见一枚御灵剪悄然落在孟裁云另只手上,她笑眯眯地回答:“杀手锏当然得最后出。” 宋问:“我明明……” “问天剑中并无剑魂,你用的是灵力御剑吧,”孟裁云掂了掂剪刀:“所以你们之间必然有一条灵力联结,挺难找的,但我想剪断也不难。” 宋问自嘲地笑了一声:“果然她说得没错,我还不是你的对手……” 须臾,他又恢复了之前冷漠高傲的表情,收回问天剑,飞身下台。 孟裁云跳下去,看着宋问背影消鞜樰證裡失在人群中,有些怅然地看了看自己双手。 孟昭敏锐察觉到什么:“怎么了?” 孟裁云摇摇头:“没有,可能是刚刚中了几道剑气,人有点麻。” “要紧吗?”孟昭满脸写着不放心。 孟裁云笑了笑:“哪那么不堪一击。” 三言两语打发了孟昭的关切,孟裁云转身拧了瓶水喝,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下意识搓了搓胳膊,忽然福至心灵,把袖子挽到小臂上,看着那几条黑线刺青——似乎真不是错觉,上回从鹿驳山回来后,那根线就变短了。 这三条黑线的刺青,来历也挺玄妙。 小时候她贪玩遇险,生命垂危,孟承荫聚集了数位奇人异士,最后想出一辙,便是用蕴含灵气的符文封住三魂,使得她免受离魂散魄之灾。而后来做法时留下的痕迹,便成了这三条黑线刺青,洗也洗不掉,不过孟承荫说过,留着也算是护身符,能逢凶化吉。 这东西怎么会变短呢? 孟裁云有点想不明白。 “下一场,戊辰对丁未!” 应知微看了看自己的竹签,将背包小心翼翼放在了旁边石桌上。 里头收音机咔哒一声自己旋开声音,天线一抖一抖,屏幕上声纹图案组成了个紧张的颜文字:“姐,你要小心啊!” “知道啦,放心吧!”应知微笑着拍了拍铁皮壳子:“我都当着三太爷面说过了,要是这次排名在应思谦前面,二伯就能把爸妈‘托他保管’的东西还给我们。” 收音机:“>_<他们万一耍赖怎么办?” “哼,我也是有后手的,”应知微见有人过来,马上起身:“我先走啦!” 来人正是二房的应思谦和应思朦兄妹。 从小寄人篱下的应知微和这两人关系一直不和,此时她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然后朝棋台上走去。 “神气什么,”应思朦嘟囔一声,转头挽着应思谦的手臂:“哥,你说三太爷真答应把东西还给她啊?” 应思谦捋了捋喷过发胶一丝不苟的背头,嚣张道:“你怕什么,你真觉得她的排名会在我前面?呵。” “我只是偶然听她和应知许聊天,感觉她好像收了只很厉害的役鬼嘛!”应思朦撒娇:“哥你什么时候再帮我抓一只役鬼吧,刚刚那个蓝家的巫蛊师好讨厌,我两只役鬼根本打不过他!” 应思谦揉揉她的头发:“谁让你天天偷懒。”末了,又看向台上:“厉害的役鬼?哼,骗你的吧,我爸可没教她什么真招。” 另一头,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出现在台上,头发乱乱的,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眼睛半睁,像才睡醒。 “呵呵,是阮大庄主的孙子,”应思谦幸灾乐祸:“我这个不省心的堂妹有麻烦了,我看她连第一轮都过不了。” “阮大庄主,你是说阮梦休?”应思朦雀跃道:“他今天来了吗?传言他给死去的老婆点了灯,还同进同出,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应思谦揶揄:“他一般都不来观场,而且就算见到了,你也别凑上去。” 应思朦惊讶:“为什么?” 应思谦冷笑:“那是个怪人,谁多看他老婆一眼,他就要剜谁眼珠子。” 应思朦“呀”地捂住嘴,不敢再乱说话。 阮蒙打了个呵欠,随手揉了揉本就凌乱的头发:“那边的小妹妹,高几了?” 应知微愣了一下:“我?快高三了。” “我尽量不耽误你考试,”阮蒙从怀里抛出一个打火机:“不是左撇子吧?” 应知微退后半步,谨慎看着他:“不是。” 对方含混笑了声:“那留一只右手就行了。”说着,打火机喀嚓冒出火花,被向上抛出一道弧形,于此同时,穹顶之上簌簌掉下一层泥沙,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面目丑陋的僵尸,它们皮肤青黑,形似烂泥,漆黑眼窟窿里倏地亮起火光,咆哮一声,朝应知微扑过去。 应知微虽然不擅长打架,但动作身手还算机敏,面对这些恐怖但行动略显缓慢的枯尸,她尚且能躲一躲。 台下人纷纷露出不忍神色,心中已经为这场比试判定了输赢:“她不动了,是要认输了吗?” “咦,她怎么在掏手机?” “等等,她是在——打电话吗?” 应思谦紧缩眉头:“喂!你打不过就认输吧!别搞七搞八的丢我们应家的脸。” “就是啊,”应思朦嘟囔:“又不能叫外援,打电话干什么。” “我没有叫外援,”应知微理直气壮放回手机:“我在召我的役鬼!” “你到底想干什么应知微,”应思谦脸色沉沉:“就你那样的召鬼术,能……” 评委台上朱盟五岳忽然齐齐滞住,神色不定,与此同时,洞窟内一阵狂风席卷过来,在台上带起一阵黑雾。在贵宾区观战的应三太爷抬头瞠目,一扫浑浊老态,目光如电穿梭进黑雾中,颤巍巍起身上前几步。只见雾中突兀传来咯嘣的一声,随后阮蒙便骇然后退,直至跪下,神色讶然,丝毫不觉得鼻间有血淌出。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浓雾散去,只见那几只气焰嚣张的枯尸竟被一根折叠拖把弹压在地,头颅正巧被夹着,年轻女人适时拉动脱水档把,“砰”地一响,脑袋爆炸。 全场陷入诡异的寂静。 “这是……役鬼??” 议论声哗然炸开,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台上,怀揣着猜疑、好奇、疑惑、惊恐等等各种复杂情绪。 王素卿拍出一掌,掌风击打在石磬上,宛若敲响铜锣:“诸位安静!” 白景则惊疑不定,皱眉道:“灵素道人,你怎么看?” “演武会仍在继续,”王素卿的声音响彻道场:“请诸位稍安勿躁,静心观战。” 应三太爷神色扭曲,口中不停念叨着“不会错”:“这不是普通的役鬼,是魈,这就是那只魈!” 蓝千篁闻言拍桌站起来,语气有些咄咄逼人:“灵素道人,人家都打上门来了,难道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不成?” 王素卿微笑道:“她要是真的打上门来,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吗?” 蓝千篁一时间无话,王素卿再次敲了敲石磬:“比试继续。” 台上阮蒙终于回过神,半晌,无奈地叹口气,举起手来:“我认输。” “怎么可能……”应思谦面色灰败,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场面:“她、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死心,朝着正准备下台的阮蒙喊道:“姓阮的!你不会是怕了吧?不就废了你一只僵尸吗?这么怂?” 阮蒙拎起自己外套拍了拍灰,冷不丁被人拱火,愣了愣回头,呵呵笑了一下:“是啊,我就是怂,你行你上啊。” 他爷爷的,虽然不知道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论坛上众人猜测的“魈”,但是……这种明显飞蛾扑火的比试,傻子才继续打呢。 龙竹提起拖把轻松搭在肩头,神色轻松:“下一个。” 第69章 残页之七 始作俑者应知微这才回过神,天啊,龙竹不会是想把她一路带上冠军吧?她其实只要排名在应思谦前面就行…… 她赶紧跳起来,把对方拖下棋台。 孟裁云和王奉虚围了过来:“你说的办事,就是办这事?” 龙竹理所当然点头:“是啊,当初她挖我出来帮我找人,然后我帮她在这个什么演武会上打架,这很公平。” “是是是,”王奉虚心有余悸:“还好没抽到我。” 龙竹的出现引发了多方注意,虽然台上比试仍在继续,但能感觉到,或明或暗的目光还盘旋在她身边打转。 这种古籍里记载的强悍生物突然出现,却又并没有同人类作对的意思,导致朱盟五岳一时间找不到与之相处的章程,而看灵素道人的意思,似乎也并不打算发难,或许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系双方薄如蝉翼的和平关系。 孟裁云他们当然管不了那么多,毕竟他们深知龙竹的实力,如果龙竹有天突发奇想要制造麻烦,那他们也根本不是对手。 忽然,龙竹抬起头,茫然朝四周看去。 应知微问:“怎么了?” “好像有一股不太好的味道,”龙竹没发现什么:“奇怪。” 那感觉有点熟悉,但又突然想不起来在哪里遇到过。 第二轮比试开始了,蓝淮走到台上,目光同龙竹对上,他冲对方笑了笑,端手作了个从前在长丰观时的礼。龙竹也点点头,眼神似在疑惑对方如今陌生的打扮。 不凑巧的是,对面走上来的是方涯。 蓝淮愣了一下,须臾又恢复了平静姿态:“我认输。” 说完他转身往下走,方涯恼道:“回来!我不认!” 倒是头一回见不让对手认输的,最后两人都不听评委指令,吵得不可开交,于是双双出局。 吵嚷中,龙竹仍一副心烦气躁的模样。 她拉过应知微的手,在上面画了什么,淡蓝色灵力纹路转瞬即逝:“到你下一场还早,你先出去待会儿。” 应知微惊讶:“怎么了?” “说不好,”龙竹抬眼,黢黑眼眸散发着无形威压:“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 应知微被她的样子吓到,冷不丁打个哆嗦,当即抓起书包和收音机:“好,我先去青城观袇房里休息。” 她头也不回就往道场外走,应思谦和应思朦相视一眼,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等爬出洞窟,应知微便听见有人语气不善追上她。 应思谦臭着脸:“你和那个奇怪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应知微挑眉:“我说了,那是我收的役鬼。” “你骗鬼吧!”应思谦骂道:“你什么水平我不知道吗?你到底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我?”应知微笑了:“干嘛告诉你,我们很熟吗?” 应思谦恼了,伸手要去扯她,不料刚一碰到对方,一道强悍的淡蓝色灵力结界就把他轰飞,陷入了旁边的石缝里,拔都难拔出来。 应知微瞠目结舌垂下头,看着自己手心,须臾她回过神,笑得更加灿烂:“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劝你们待会儿最好也跑远点,指不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 说着,她径直转身离开,只留下应思朦在那哭得梨花带雨,努力把人往石缝外拽。 目睹了龙竹送应知微离开的孟裁云终于开口:“你咋不让我们也一起走?” 龙竹义正辞严:“她比较菜。” 王奉虚弱弱举手:“我也很菜其实……” 正此时,台上传来报幕,这回轮到了孟裁云和那个神秘的棕发女人明珏。 孟裁云心想对方之前是用役鬼取胜,那么可能这次得用上符箓对敌了——役鬼毕竟是阴物,符箓法器对它们有一定的镇压作用。 但明珏上场后一直没有动作,一只手背在身后,另只手百无聊赖地勾着头发丝,嘴角含笑,悠闲从容。 孟裁云只得先发制人,掏出桃木剑与之过招,明珏只是躲闪,没打算还手,一来一去,竟不像是比试,仿佛是明珏单方面在戏弄孟裁云。 白蘅感慨:“这姐们挺厉害,孟昭你觉……” 她偏过头去,话音一顿,被孟昭直勾勾盯着明珏的阴沉目光吓了一跳,那模样像是攫住猎物的毒蛇,无端令人胆寒。 孟裁云心知自己被戏耍,也同样加深了方才的念头——这个叫明珏的女人,给她的感觉很不对劲。 “铛”—— 手中桃木剑挽出残影,剑尖停在明珏额前不到两指的位置,而女人眼也不眨,丝毫没有退怯,反倒是拿两枚手指紧紧夹住了剑刃。 孟裁云一愣,她看见明珏朝自己靠近些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心情油然而生,直到明珏凑到自己耳边,嘴巴开合,似乎是在说什么。 突然间,石磬轰然长鸣,金玉之声几欲震碎众人耳膜,片刻间一切声音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嗡嗡余声。 那个突然以掌击石的人正是孟承荫,他神色焦急,似乎很是担心台上女儿的安危,见对方安然无恙,这才松一口气,缓缓坐回座位:“孟裁云出界,散修明珏,胜出。” 孟裁云睁大眼睛,低头一看,自己脚后跟果然踩出界线之外。 她朝明珏笑了笑,端手回了一礼,翻身下台。 王奉虚幸灾乐祸道:“真是奇了怪,你也有翻车的一天。” 孟裁云觉得无所谓:“技不如人嘛,正常。” 明珏却有点遗憾,她往下走的时候,不着痕迹向评委台瞥了一眼,嘴角勾起,笑得毫不收敛。 “裁云这么早就出局,”宋观主一板一眼道:“贫道都觉得遗憾,孟掌门不觉得可惜?” 孟承荫四两拨千斤地笑笑:“修行急不得,慢慢来。” 孟裁云凑到龙竹旁边:“你之前说有怪东西混进来,你看那个明珏,是她么?” 龙竹认真盯着对方背影看了看:“不是她,我感觉……” 对了!这种感觉,在那个时候也遇到过! 龙竹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之前爬青城山的时候,路过的那些泥巴神龛。 她一把抓住王奉虚肩膀:“之前那个鬼打墙的事情,你说道场结束后我就知道了,到底是什么?!” 王奉虚有点懵,没反应过来:“你怎么……” 他虽然没反应过来,但或许被对方难得的“活力”所感染,老老实实准备开口:“其实是——” 话音未落,变故途生,眼前忽地一闪。 人物、景物相继消失,四周陡然陷入黑暗,连声音也逐渐远去。 王奉虚一愣,还以为眼睛出毛病,闭眼又睁开,却发现自己居然出现在一处熟悉的林地附近——是青城观后的兰圃! 悬金山和兰圃明明不在一处,这是怎么回事?! “龙竹?”他试探地唤了声,不见回应。 “孟裁缝?小福子?师母?” 兰圃四下空荡荡的,山谷里只剩他自己的回音。 中邪了? 王奉虚镇定下来,翻出雷符藏在手心,心想这种诡异的事情不可能是突然发生的,在此之前龙竹提到了鬼打墙的事,莫非…… 他转了一圈,目光探向周围灌木丛,果然见一只泥巴神龛正藏在从中,似猫类虎的泥塑一动不动“盯着”他,笑容诡异又瘆人。 “一念不起,万法皆空,一尘不染,万境皆通……心若止水,万象皆澄,意如流云,万缘自轻!” 他闭眼念了一段清心咒,睁眼时,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背影。 “师母?!” 他看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神色疑惑地追上去,然而对方似乎对他的呼喊一无所知,速度极快地在林中穿行。 王奉虚火了,脚下加快:“师母!是不是你又用耍人咒玩儿我呢?” 林子里似乎才下过雨,青石板步道有些滑溜,前边影子终于停了下来,在阶梯尽头定定停下,仍旧留给他一个背影。身着百衲衣的坤道笔直站着,微微侧过身,似乎下一刻就要扭过头来。 王奉虚屏息,下意识跨半步上前:“师母……?” 刹那间,一道刺耳的割裂声响起,那背影脖颈处陡然显出一圈红印,下一秒,花白发髻的人头仓促滚落,骨碌碌摔下阶梯,砸到了王奉虚脚边。 “师母?!”王奉虚霎时脸色苍白,嗓音都走了样儿,他颤巍巍弯腰捧起人头,再起身时,只见无头背影后,走出一个手握拖把的短发女人。 他捧着头颅茫然站在原地,眼眶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你把我师母……怎么了?” 龙竹皱眉四顾,仿佛不知道对方话中含意,她一步步走过来:“你在哭什么?” 王奉虚双眼通红,内眦近处两粒红痣仿若两点血泪,脑海里某根弦堪堪断了:“能杀我师母的人,这世上没有几个,你——” 龙竹居高临下睨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鬼气森然,她感受到对方身上正酝酿着一股汹涌翻腾的力量,于是有点不耐烦地将拖把压在对方肩头:“我不喜欢被威胁,你好好说话。” 王奉虚被对方的气势压得膝盖一软,踉跄跪倒,同时自身体里迸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灵力,织作一个旋转的淡蓝色阴阳鱼图案,倏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几乎同时,眼前景象又发生变化。 他发现自己依旧被拖把压着脖子跪地,但手中却没有头颅,而前方也没有无头背影,可树林两旁却密密麻麻多出许多的人!——或男或女,有老有少,面色苍白,眼神无光,嘴角拿红线密密缝合。 上百个三死门的听将,正齐齐扭头,死死盯向二人。 第70章 残页之八 “王奉虚!” “王奉虚!” 王奉虚被喊回神,见龙竹正抡起拖把,将面前几个摇晃上前的听将拍飞出去。他茫然起身,狂跳的心脏终于缓下来,带着莫大的庆幸,松了一口气。 是幻术……师母没死。 龙竹拎起他的领子,往前方林地飞掠数十里,王奉虚顿觉自己如生双翼,鼻尖下就是快速后退的青石砖,看得一派眼花缭乱。 “没想到你还挺有一手,”龙竹回想起刚刚那道淡蓝色的阴阳鱼图案:“刚刚那幻术是你破的吧?” 王奉虚支开话题:“你之前问我鬼打墙的事,那幻术应该是同黄大仙有关系。” “青城山中有样古物,能惑人神思,于是曾经的祖师爷请了黄仙来镇压,黄仙爱凑热闹,每回演武会时候,它便会频频显身,拿幻术耍人取乐,但也从未出过大事……” 王奉虚喃喃:“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 龙竹忽然停下脚步,将他往地上一扔:“这个问题,也许前边那人知道。” 王奉虚爬起来,抬头一看——前方那人正巧转回身,道袍翩然,正是自己师母,灵素道人王素卿。 而她对面,一个男人正歪靠在树干旁,嘴角噙着血丝,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 这男人穿一件皱皱巴巴白衬衫,眼圈青黑,神态颓靡,手里还攥着一只朱红算盘,只是上头珠子缺掉几颗。 “那是——”王奉虚瞪大眼睛:“师母!你没事吧!” 王素卿一扫拂尘,瞥他一眼:“你小子,刚刚闹的动静不小哇。” 王奉虚心虚地左顾右盼:“我那是不知道……” 王素卿回过头,盯着面前衬衫男:“你给那只黄仙许了什么好处,让他帮你混进悬金山,莫非是想来参加演武会不成?” 她缓声道:“没记错的话,你早就退出朱盟了吧,文财神——应四。” 应四摸出根烟咬在口中,也没见点火,那烟丝就燃了起来。他嘿然笑道:“灵素道人好记性,只是你是不是忘了,五六十年前,你和你师兄欠我们判官大人一笔债呢?孟不咎死了,您这不还在世嘛。” 王素卿面色不改,语气有几分猖狂:“想讨我的债,就你,还不够格。” “话是这么说,”应四叹了口气:“但我也是给人打工,过场总得走走不是?公司的烂账没人管,总得要个牛马背锅吧?” 王素卿笑眯眯看着他:“那便是你的问题了,请回,不送。” 应四咳了几声,几乎呛出血来:“唉,果然白跑一趟,不过倒是看到些了不得的东西,我也不亏……灵素道人,你可真是藏了个宝贝啊。” 王素卿笑意不变,却平添杀气。 应四不敢多言,打定主意要跑路,一个呼哨后,竟同一只听将换了位置,人已经出现在遥遥几丈外。 忽然,几道火法来势汹汹朝他扑来,应四挥手将其拍灭,定睛一看,一个小道童正气喘吁吁扶着树干,双目含恨盯着自己。 应四一愣:“你又是?” 王天福眼中燃起火光:“葫芦镇芦花街翠湖小区,你在那里杀了一个女人。” 应四了然,笑起来:“原来是寻仇,可惜我不记得你说的是谁。” 王天福大吼一声,二话不说捏诀冲过去,然而应四没有战意,又惧怕一旁的灵素道人,只在此同听将转换位置,声音自很远的地方传来:“要报仇,再等几年吧。” “不好,快回道场!”王素卿旁观四周,眉头皱起:“那黄鼠狼从镇坛上逃了,下面那东西有动静!” 与此同时,悬金山道场中一片混乱。 不仅是有人接二连三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就连朱盟五岳中王素卿也没了踪影。 孟裁云将白蘅从混乱的人群中拉出来,将她往孟昭身边一推:“先出去!” 说罢并指呼出御灵剪,跳上石台,试图在高处找出始作俑者——她听了龙竹刚刚所说的“有异常混进来”,便以为鬼祟一定藏在人群中,很可能就是之前那个“明珏”。 她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十分难以言喻的特质。 “大家冷静!”孟承荫站出来:“这世上不可能有谁轻易让灵素道人消失,说明她顺水推舟,或许已经面见了捣乱的幕后之人!大家冷静下来,灵气护体,小心不要中了敌人诡计!” “这是移形换影的幻术,”宋观主喃喃:“莫非是下头那东西又开始了?” 白景则脸色沉沉,已经向局里下达了支援指令。 蓝家随行的弟子已经消失了七八个,蓝千篁腾身远离,来到评委席面前,尖声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到这时候了,还要跟我隐瞒吗?!” 宋观主铁青着脸,看向孟承荫。 对方叹了口气:“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许多年前,青城山中多有人无故失踪,后来四大观祖师爷聚头,发现乃是山中埋藏的一卷史册残页作怪,然此物年岁已久,轻易无法毁坏,于是同一只黄仙做了交易,使其成为镇压神,直至今日。” “那黄仙早就有了逃走的心,演武会其实也算个幌子,每回道场结束后,我们四大观的掌门都要齐聚山头,重新加固镇压封印,”宋观主见孟承荫开了口,便也不再藏掖:“这回倒是奇怪,许是有人故意把那黄鼠狼放走,镇压封印松动……” “你是说,活人消失,是被那篇成了精的史书残页吞了?”蓝千篁表情扭曲,咬牙拍案:“怎么把人找回来?” 宋观主忙说:“等灵素道人回来,我们几人重新加固封印就好。” 谈话间,又有一大部分人被残页吞噬消失,道场中逐渐人声寂寥,颇有些令人不安。 孟承荫分出几分元神去通知灵素道人,正焦头烂额时,余光瞥见远处一方石台上——他刚刚似乎瞧见了裁云在上边,但此时,已然空空如也。 另一头,王素卿清理掉了满山的听将。 王奉虚急切道:“师母,你的意思是,应四找到了镇压封印,把黄仙放走了?!那下面的东西怎么办!” “残页苏醒,怕没那么好应付了,你带小福子先回观里,”王素卿叹了口气,运转起灵力:“我要修复封印,脱不开身,你——” 话音未落,王奉虚也消失在原地。 龙竹目光一凝,抄起拖把就往那处地面砸去,轰然捣出一个大窟窿,然而里边空荡荡的,并无一物。 王素卿默然:“姑娘,他们是受残页灵力牵引,并非是消失于地下。” 龙竹:“哦哦,那怎么办?” 地面陡然震荡起来,山石嗡鸣,泥沙翻涌,这动静庞大,炸出一群鸦雀扑闪着翅膀离开。龙竹正以为是那三死门的人卷土重来,但冥冥之中又觉得这动静有那么些熟悉感。 于是她收起拖把,看向一边,那波浪起伏的土地转瞬将一只听将尸身吞没,覆盖在其表面,只露出了对方口唇的位置。 “……”那张嘴竟翕动两下,发出了声音:“王前辈,是我。” 龙竹愣了一下,转而露出笑容:“是小白鸟!” 王素卿反而落后她一拍反应过来:“天地赋形——白小道友?” 她望着这惊天动地的画面,十分感慨:“你母亲走后,我都多少年没看见这场面了,鬼斧神工,叹为观止啊。” 龙竹凑近观察了一番:“怪不得在公主陵你也能看见我。” “天地赋形,即便足不出户,也能日行万里,”王素卿微微一笑:“想必这里事情你已经看到了,既然白小道友也在,那便助我一臂之力,重新稳固封印吧。” 白鹤也却说:“前辈,这次情形特殊,悬金山道场已经失踪了数十位年轻弟子,他们本身具有灵气,残页不会像之前那样把他们吐出来。” “那边果然也出事了,”王素卿沉声道:“封印受损,若是放置不管,恐会生变。” 白鹤也嗓音镇定:“前辈,我目前是神识状态,可以趁虚而入,到残页内部,唤醒其他人。” “劳烦前辈在外掠阵,若是三日内我未曾带人出来,便再强行加固封印也不迟。” 王素卿犹豫着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 话语间,有野兽嗥叫声响起,一条瘦长影子从树林间穿过,落在一旁的泥巴神龛上,此兽通身油光水滑的金褐毛,尾巴尖泛着白,尖吻两侧各三根银须,随呼吸微微颤动,睁着双黑黢黢眸子睃过来,倏忽张开嘴露出利齿,喉咙间滚动着呜呜的示威声。 “五行之法,去!”王素卿手持拂尘,看似轻飘飘往前一扫,那麈尾却根根如钢针立起,直直飞钉入前方土地,凭空扎出一个铁丝网笼。 黄鼠狼咬断桎梏,刚要从缺口逃走,旁边大树倾轧,无数气生根膨胀数倍,扭曲凝结为骇人的绳索,蟒蛇一般绞杀过来。黄鼠狼哀嚎一声,扭头敏捷攀上树杈,又发现树叶竟化为点点火苗,火光融成巨龙,张口便是怒吼,须臾将它驱赶回了牢笼。 五行术到了王素卿的手上,竟没有一丝凝滞阻碍之感,仿佛天生天成,万物生息皆能由她双手翻覆。 “白小道友,速回。”王素卿闭眼凝神,在原地打坐,又分出一丝灵识,往悬金山而去,通知其余人。 白鹤也没有迟疑,转瞬将意识覆盖在神龛上,正要潜入其中,他忽然回过头,似乎想对龙竹说什么,正此时,那黄仙尖嗥一声,两眼光芒怒涨,一股戾气自它舌尖凝聚,朝他袭来。 龙竹旋身一个飞踢,将那气弹击回,但她却下意识将手放在了神龛之上,再抬头看向那黄鼠狼,却见对方狭长眼里流露出似人一般的幸灾乐祸。 白鹤也愣了一下:“不好!” 下一秒,二人都陷入一片黑暗。 扭曲。 迷幻。 她正身处何处? 龙竹感觉自己在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拖住往某个方向坠落。 白鹤也冷静下来,但渐疾的语速仍旧泄露了他的担忧:“……别担心,想办法来找我。留意那些你认识的人,但他们或许不会认识你。” “最重要的是,无论你成为了谁——别忘记你是你!” 声音渐远,龙竹在这片起伏的失重感中迎来沉沉睡意——最终,她轻轻闭上眼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残页之九 王奉虚在睁开眼后,看见的是一只悠悠摇晃的错彩镂金熏球。 他动了动手指,自己好像躺在几尺细腻软纱垫上,清冷的龙脑香慢一拍钻入鼻息间,类似薄荷的寒凉气息让他倏地清醒,撑身坐起。 那黄鼠狼给他干哪儿来啦? 暖橘色阳光透过纱橱落在织金软被上,周遭陈设古色古香,青瓷花瓶、琉璃方樽、紫檀木挂架、唾盂金盆……件件价值不菲。 王奉虚喜不自胜,抄起拔步床旁矮桌上的一只金银平脱柿蒂花纹样的方盒摆弄,心想这是哪个影楼拿的道具,瞧着跟古董似的。 一列宫女此时鱼贯而入,她们穿着宫装,举止肃穆。 “最近青城山有剧组拍戏?”王奉虚愣了一下,左顾右盼,没找着摄像机和工作人员在哪。 其中一个宫女躬身上前,把个厚厚的一沓册子放在案几上:“公主,京中所有世家望族的儿郎都在这册子上面,陛下许您尽管挑,只要合您心意,勿管对方有无婚约,都成。” 王奉虚伸手在那宫女面前晃了晃,对方很快露出狐疑神色,却又不敢失态,飞速埋头观心。 确认自己是真实存在后,王奉虚强装镇定:“你抬起头来。” 宫女乖乖照做:“公主有何吩咐?” 王奉虚忍耐道:“公主……是谁?” 宫女神色大变,连忙匍匐下去,急忙分辩道:“公主息怒!并非奴自作主张,这都是陛下的吩咐……” “那个,我没责怪你,”王奉虚弯腰去扶她:“我是想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是公主呢?” 这下宫女倒是睁大双眼,怯怯地抬头,眼神有些惊疑不定:“您怎么可能是……男人呢?公主,您还好吗?奴等等就传唤太医过来请脉——” “别别,我大概好像知道怎么回事儿了。”王奉虚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一堆宫女就够头疼了,不要再往上叠加奇怪的NPC了。 他捏了捏眉心,找借口先将人打发了出去,坐回榻上抓了抓头发——很好,是自己的短头发没错,他没真变成个女的。 镇压封印的黄仙逃走、青城山下史册残页……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是在那史料记载的残页之中。 所以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是真实历史的残影! 王奉虚之前只知道那残页生出灵智成了精的事,但具体里头记载的什么,并不十分了解。 而那些曾经被救出来的人也有个共通点,他们被残页吞进去后,都是随机附到了某人身上,且此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在残页之中,他们会失去现实本身的记忆,循规蹈矩按残页给他们的身份来生活。 但重点是,所有获救的人在残页中都没有存在超过三日以上。 师母曾推测,这残页应该是某朝意外缺失的史料,一般史料只载录惊天动地的大事,譬如改朝换代、弥天灾祸。至于为什么在残页中超过三日的人无法被救回,可能性昭然若揭——三日之后,便有毁天灭地的灾难临头! 王奉虚从桌上取了只笔,咬了咬干枯的笔尖,扯出一张细腻宣纸写了个“三”字。 之前残页作乱只是偶然,这回文财神掺了一手,估计悬金山那边消失了不少人,还都是身负灵气的玄门修士,残页间接性吞了这么多的灵气,大概没办法通过直接加固封印迫使它把人吐出来……那样的话,也许他得找出其他人,大家共同商议如何逃脱此地。 可为什么自己没有失忆?其他人呢?对!这次被吞进去的都是修士,或许大家都还保留了记忆! 他心存侥幸,在纸上写了个“被吞人数”,后面画了个问号。 那张残页本体藏在山中,上面记载早就模糊,是以灵素道人也只有通过之前被救出来的寥寥几人,来探知其中真相。 但很可惜的是,被救的都是普通人,出来后要么记忆混沌缺失,要么就是附身在种田村夫、挑粪大汉身上,获取的信息量约等于无。 这回不同了。 王奉虚心头一喜,他这趟可是走了大运变成了公主!试问皇宫里什么消息打听不到? 他又在纸上的“三”后边点了点,写上“天灾”和“人祸”两词,分别打了个问号。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总要先推敲三日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才好以不变应万变。 既然是缺失的史料,说明这件事在如今正史上是找不到痕迹的,或者说,也可能作为野史留存,而且这是一件过去必然发生的事情,他们无法加以修改扭转。 人祸兵灾?不像,这公主寝居用料奢华尊贵,仆从训练有素,并非像是王朝将倾,强弩之末。 那就是天灾了。 王奉虚在榻上盘腿思考一阵,把宣纸揉成一团扔掉,又叫了之前的宫女进来。 宫女不疑有他,有问必答,没等王奉虚费心下套,自个儿就滔滔不绝开始表忠心:“要我说,天底下最优秀的儿郎都不一定配得上公主您,李轻云算得了什么,居然大言不惭写那浑诗讽刺皇家,此人就该革了恩籍,刺配岭南。” 李轻云?谁?不认识。 王奉虚为自己贫瘠的历史知识而担忧。 他想了想,故作哀愁:“是我的婚事让父皇担忧了,啊!说起我父皇,你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转折十分生硬。 宫女为难:“奴卑贱,怎敢妄议天子。” 王奉虚心想,说的也是,总不能现在人没死就问人家庙号是老几吧,搞不好被拖出去杀头。 “那册子你替我翻开,”他指了指桌上的画册:“我懒得看,你帮我介绍介绍,务必要详尽。” 宫女本就是为此事而来,兴高采烈地应下了这差事,毕恭毕敬翻开一页:“这位赵郎君,镇国公的孙儿,今年十八,诗词歌赋样样信手拈来,可谓是后起之秀呀!” 镇国公?名字颇为大众,每个朝代一叫一大把的,没有一点历史锚点。 王奉虚唉声叹气的:“诗词歌赋?不行,没一点阳刚之气,过。” 宫女再翻一页:“嚯!这位是如今威远将军之子,身高八尺,弓马娴熟,力能扛鼎!” 王奉虚掏掏耳朵,大喇喇摆手:“男人嘛,也不能一点脸不看,否则带出去让别的女人怎么说我?过。” 宫女并不气馁:“您看这位郎君可不一般,虽门第不高,但乃是辟雍十四年新科状元,玉貌绛唇,风度翩翩,能文能武,气质不凡!” 这个倒是给了点新线索。年号是辟雍?有点耳熟,值得留意。 王奉虚道了声:“好!” 宫女:“殿下可是选定此人?” “不急,”王奉虚指了指旁边:“这是初筛,先挑出来,最后我再考虑录……选谁。” 宫女屡败屡战,又翻出一页:“您看看这位郎君?丰神俊秀,松柏之质,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如今正在都府观星院任职,简直有仙人之姿!” 原来这里是把皇宫叫做都府的,观星院……古代皇庭似乎为一些玄门修士专门开设的官所,和钦天监、太史局相似,跟如今的异管局差不多。 “还有玄门中人,”王奉虚咋舌:“这也能随我挑?” 他眯眼往画像上一瞧,只觉得那人有几分眼熟,但似乎又是错觉。 宫女道:“殿下?” 王奉虚踌躇道:“唔……那先放一边吧。” 宫女便将那观星院郎君同新科状元放在了一起,又翻开一页,眼睛一瞪,表情流露出几分复杂。 “唉,也是在您跟前,我不敢藏遮。这位就是侯府世子李轻云,虽说是长了副好皮囊,但为人轻浮孟浪,不学无术,整日流连风雅楼沉迷声色犬马,也就是托生在贵胄之家,还曾酒后妄言,说要潇洒此生,就算公主下嫁也不娶云云,唉,殿下不看也罢,糟污了您眼睛。” 王奉虚瞠目结舌:“等等!拿来我看看!” 宫女吓了一跳,赶忙把那李轻云的画像递过去。 这画师很有功底,画得人物花鸟相伴,惟妙惟肖,意韵精准。但王奉虚的注意力全然在那个“李轻云”的脸上——这哪是什么李轻云,这分明是孟裁云! “哈哈哈哈——”他笑得往后仰倒,在贵妃榻上捶了几下。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能找着一个是一个。 宫女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您是看上了此人?” 呜呼哀哉!果然是看脸的世道,连一国之主的女儿也逃不开皮囊的诱惑,她有点后悔刚刚话说重了,公主不会因为情郎治她失言之罪吧? “不是,”王奉虚冷静下来:“我的意思是,把这一份叉出去,谢绝渣男。” 宫女长吁一口气:“是,殿下。”她拍着胸脯庆幸:“还以为真同国师说的那般,李世子有尚公主之气运呢。” 王奉虚左边眼眶一直跳。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似乎有什么重要事情被他忽略了。 “欸等等,”王奉虚起身叫住她,犹豫问道:“你说的国师……哪位国师?” 宫女笑着指向那位观星院的郎君画像:“就是这位郎君的祖父,国师王玄陵呀!” 国师王玄陵! 王奉虚错愕跌坐回去,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魂儿一般。 饶他是条历史界九漏鱼,但对自家青城观师门还是能倒背如流的。这位曾担任过大蜀国师的王玄陵,则是青城观被称为道祖的祖师爷爷。 辟雍十四年……国师王玄陵…… 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上前,按住宫女肩膀:“你叫我什么?我是什么公主?” 宫女吓了一跳,好半天反应过来,怯怯答道:“您是……庆宁公主呀!” 王奉虚呆住,鸡皮疙瘩疯起,后背爬上一股又一股悚然的凉意。记忆猛然间翻涌起伏,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庆宁公主!公主陵!所以那篇失落的残页记载的是,辟雍十四年那场大灾……也就是三日后将会迎来的—— 四鬼屠城!! 第72章 残页之十 “哈哈!粘下来了!粘下来了!” “我也要玩!给我试试!” 龙竹迷迷瞪瞪睁开眼,入目是一幢高大非凡的门庭。 几个还没留头的光屁股小孩正晃着一根长粘杆,搭在门口老香樟上,试图从上头把吱哇乱叫的蝉给粘下来。 龙竹情不自禁抖了抖脑袋,听见耳畔传来一阵铃铛声。 她在哪? 小白鸟呢? 这就是残页内部吗?看上去……像是很久以前的某个年代。 有点眼熟,但不多。 “给我玩!”前面闹起来,一个身上打着补丁,脸上坠了两条鼻涕的小孩气势汹汹去抢:“我是少爷,你们要听我的!” “哈哈哈,不要脸!”其他的光屁股开始挠脸嘘声:“赵小孩,你敢不敢让你娘听见!” 赵小孩不以为意:“快给我!不然我去赵嬷嬷那告你们的状!” “噢噢~赵小孩要告状咯~” “你告呀,告了你娘准又要挨大夫人的打!” “略略略,来抓我们哪!” 小孩们一通混战,最后是赵小孩咬了其中一个人的屁股,上面留了血口印,那人嗷地一声哭了,跌跌撞撞往旁边倒座房里跑去:“娘——” 赵小孩如愿以偿抢到了杆子,啪啪地敲在树上,一边敲一边回头哈哈大笑:“看啊银子!我粘了好多透明翅膀下来!” 龙竹眨了眨眼,左右扭头,没见着其他人。 赵小孩……在同她讲话?她是银子? 想到白鹤也临别前的叮嘱,龙竹若有所思。 所以她现在的身份叫做“银子”? 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从喉咙里滑出来的是一连串迷糊的咕噜声。龙竹这才后知后觉惊愕地低头,所见之处,是一片灰不拉几的软绵绵的毛茸之物。 伸手抬爪,弹出寒光闪闪的指甲,左右翻看。 原来银子是条一岁多的白毛土狗。 不过银子似乎已经八九天没洗澡,所以她现在是条灰毛土狗。 龙竹思考着为什么自己成了一条狗,沉吟中,她下意识抬腿挠脸,片刻后没有头绪,只能决定先去附近河里洗个澡。 然而短腿刚一迈步,自己整个身体便腾空而起,被人挪到怀里。 赵小孩抓起土狗捋了几下耳朵,感叹道:“银子,你好脏啊。” 龙竹甩了两下尾巴,发现这具躯壳并无一丝灵力,她现在除了会思考,有神智,其他和普通土狗没有一点区别。 想到这里,狗脸上露出几分呆滞,随后又变得严肃——如果是这样,那她索性就不出去了……三日后是不是就能死在这里? 转瞬她又为这个奇思妙想感到天真。 按照以往的经验,或许到那时候,死去的也只是这具表面意义上的狗身,区区残页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杀死魈的地步。 “嘿嘿,我带你去洗个澡吧银子。”赵小孩咧嘴一笑,话语间陡然生出一股令人警惕的恶意。他左右四望,确认无人,随即一溜烟儿跑到后墙边上,把水缸上石盖推开,将龙竹噗通扔进去:“银子,你快点,我给你望风。” 龙竹惊呆,弹出指甲死死扣在石壁上,往下滑了数厘,尾巴哗啦荡进水中。 等等,狗要怎么游泳?一条毫无灵力的狗,要怎么游泳?! 没等她想明白,刚刚去告状的小孩儿们又回来了,还伴随着一声啸叫:“不好了!赵小孩把狗扔后厨水缸里了!” 赵小孩露出一瞬间的慌乱,却又飞快镇定下来,做出个鬼脸,蹬着碎石木柴就往墙上爬,小小身躯异常灵敏,在一堆小孩子吵嚷着要叫大人的时候,他已经翻墙跑没了影。龙竹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具身体,瞅准时机,猛地从水缸里冲出来,躲过姗姗来迟的大人的围捕,往后门一蹿,穿过狗洞后迎面是一堵高墙,来不及刹停,只能肚皮贴地来了个灰头土脸的漂移,尔后才撒开腿跑远。 赵小孩在不远处的胡同里,已经混入了另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堆,朝她得意地挥手:“这里!这里!” 龙竹没精打采看了看那熊孩子,狗脸无语,甩着湿哒哒的尾巴就往另个方向走。 赵小孩急了,站起来:“银子!银子!” 一双皂靴恰好停在他面前。 龙竹见赵小孩声音戛然而止,回头瞅了一眼,顺带藏身在树荫角落里。 她注意到赵小孩面前多了一个人——此人身量不高,瘦削单薄,穿一身湖绿圆领袍,束发,前额留着两绺龙须似的刘海,拿绷带将眼睑以下的皮肤缠了起来,打扮得十足古怪。 赵小孩也仰头看他,表情不明所以。 那人蹲下身,聚精会神瞧着趴地上玩游戏的小孩们:“你们在玩什么?” 赵小孩难得被人搭腔,闻言也不管银子了,自豪道:“推枣磨啊!” 一根竹签串俩枣,放另个枣核尖上转悠,谁推得又稳又快,便是谁赢。小孩们也有彩头,一颗糖一团发绳,亦或是家里偷来的各种零碎,也算押下的筹码。 那人显得有点感兴趣:“我能玩吗?” 赵小孩初生牛犊不畏虎,话聊起来了,也不怵了,转着黑漆漆眼珠打量这人几眼,皱眉问:“你有彩头吗?输了你给我什么?” 那人问:“你想要什么?” 赵小孩本来直勾勾盯着人家腰间的钱袋子,闻言又忽然生了别的念头,叉腰坏笑道:“你什么都给?” 那人点头,语气轻松:“可以。” 赵小孩憋不住笑,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懵懂的残忍,故意为难:“那我要你两根手指,你敢不敢给我?” 说罢,小孩们哄然大笑,他们似乎并不懂得这个押注的含意,只是觉得这人真是滑稽,怎么会有人舍得押下两根手指头的呢? 那人却说:“行啊。”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语气更是稀松平常。 赵小孩反倒是没了看人出丑的快意,瞪着他:“怪人。” 他很快将这一茬抛诸脑后,满心燃起游戏胜利的渴望:“我玩这个从来没输过。” 说着,他也不嫌脏,直接趴在地上,兴冲冲拨弄起竹签,将那枣磨转了个十多圈。周围小孩高兴地拍起手数数:“一、二、三……噢噢!十九十九!” 轮到那怪人,他先是伸出手,目光新奇地搓了搓手里竹签,再像刚刚赵小孩那样把杆子放枣核尖上,轻轻一转——那杆子转了个四五圈,就失去平衡,啪嗒掉落在地上。 小孩们拍着手发出一阵嘘声。 赵小孩吸了吸鼻涕,一下子站起来,得意地像是骑着高头大马赏花游街的新科状元。 怪人捻着竹签左看右看:“我输了。” 下一秒,没有任何犹豫地,他捏了捏左手小指,指腹摁在骨节底端,遽然使力,竟硬生生将那节小指拔了下来!热红的雨滴滑落,猝不及防打在枣核上,吓得最先反应过来的小孩发出惊叫,彩头也不要了,连滚带爬一哄而散。 赵小孩后退到墙根,他还站着,双腿发抖,冷不丁湿了□□。 那人又要去拔另一只手的小指,赵小孩脸色苍白,这才明白过来,哭叫一声:“等等!我不要了!我不要你另一根手指了!” 那人修长伶仃的手指顿住,左手小指断裂处还渗着血,隐约露出零星半点的森然白骨。而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任由那血滴进黄土路面:“下回再比,如果你赢了,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他将那根断指扔过去:“这个归你。” 断指砸在脚边,赵小孩一个激灵,在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哆嗦着贴墙蹲下,不敢往下看,摸索着将那黏糊糊的东西拾了起来。 那人就这么垂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悠然转身往前走,拐过巷子口,消失在赵小孩视线中。 鬓边簪花的货郎摇着拨浪鼓靠过来,狭长眼,笑起来有一口黑齿:“刚刚怎么了?” 那人再抬起手时,伤口已然愈合如初。 他望着缺了一指的左手,稀奇地翻来覆去瞧了许久:“玩了一个游戏,输了。” “魂儿可找到了?”货郎笑嘻嘻问道。 那人道:“有眉目了。” 货郎说:“什么时候去取?” 那人想了想:“随时都可以,但是我想先赢一局。” 货郎在琳琅满目的篋篓架子上取下一枚彩漆竹签,放指甲上顶着转悠:“那可不大容易的。”- 一条焉耷耷的白毛土狗在城外河边浅滩里打滚。 四下人烟稀少,若有人路过,定还会觉得有些稀奇——这狗能像人一样拿爪子搓洗沾泥的尾巴,末了还凑到前边水多的地方去照镜子。 龙竹洗完澡,抖毛脱水,趴在一块光溜溜大石头上陷入沉思。 现在的情况是,她和小白鸟分散了,而且看起来对方估计不会知道自己现在是狗,或许说,对方压根儿还不知道被残页吞进来的人还能变成狗。 更坏的是,她也不知道小白鸟如今又是个什么身份,还有消失的其他人又在哪里。 虽然她倒没什么危机感,但人当惯了,突然变成一条狗,还是蛮不习惯的,就连洗个澡都这么麻烦。 趴着趴着,头顶忽然飘来一朵阴云。 龙竹睁眼,机敏地弹起来,翻身回头压下前爪,仿佛随时准备蹬腿飞扑过去。 这凌厉威风的架势吓得身后那人一个趔趄,“哎哟”一声栽倒在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堆丁零当啷的声音。 “吓我一跳,你这狗,”那人揉着腰坐起来,龇牙咧嘴苦笑道:“还以为被淹死了呢,没事就好。” 这年轻人戴着书生的飘飘巾,穿一身素蓝袍子,背着书箧和一堆杂碎,刚摔那一跤时篓子被压在石头上,似乎有东西被磕坏了。 龙竹歪着狗脸看过去,只觉得这人好生眼熟,似乎是…… 书生坐地上把书箧圈在腿间,伸头进去看了看,拿出一只碎掉的玉镯子:“可惜了。”又掏出几只布裹着的毛笔,翻开后乐了:“还好没坏。” 因为想救一条疑似被淹死的土狗反而摔破一只名贵玉镯,怎么听怎么像个傻子。 傻子书生三两下拾掇了包袱,问龙竹:“小狗,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去京中的路吧?” 龙竹乜他一眼:“狗会说话吗?真是个傻子。” 然而,说出来的是:“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傻子书生摸摸郁卒的狗脸:“哈哈哈哈!你居然真的在回答我吗?比我八岁侄子聪明。” 龙竹:“……” 没想到有朝一日没了灵力,居然被一傻子骑到头上来了。 书生把书箧断掉的地方拿布条缠上,重新往身后一背:“小狗,我准备去京中书院读书,你可有家回?没有的话,要不跟我一起上京?” 龙竹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扭过头没搭理对方,然而随着“砰”一声突然的闷响,对方喋喋不休的话音一顿,没了下文。 她猛地立起耳朵,转身看过去。 书生扑倒在地,一个手持木棍的黑衣人正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龙竹身上,语气森然:“哟,还有条狗。” 第73章 残页十一 大蜀都府,观星院。 唇红齿白的小道童端坐在客厅前,动作熟练地为来客点茶。 王奉虚坐不住,探头探脑打听:“国师还没出关?” 小道童腼腆一笑,露出两个煞是可爱的酒窝,毕恭毕敬拱手道:“殿下,前日国师观星有感,说近日恐生异变,要亲自入关测算三日,才好将结果告知陛下。” 三日?估计出关后王玄陵就会告诉皇帝,四鬼意在取公主魂魄,尔后便是公主登望仙台与鬼做交易。 王奉虚心下微沉,心想恐怕这次指望不上道祖爷爷的帮助,还得想其他办法。 王奉虚站起身,摆手道:“那我下回再来。” 小道童诚惶诚恐作揖:“恭送殿下。” 刚要走,目光又落在了旁边壁上悬着的一幅画和一张古琴上。 画中人正是道祖王玄陵,目光凛然,清矍孤高,眉眼间的熟悉感来自于那抹微微上挑的眼角,这与他的师母王素卿如出一辙。 王素卿是王玄陵的后人,自己虽然也沾个王姓,但归根结底是被师母收养的,实则根本和他们王家人没半点关系。 王奉虚有些感慨:“好琴啊!” 这床古琴名为大音希声,传闻拨弄其弦音能响彻天地,有醒神清明之效,乃王玄陵亲手所制。琴身桐木底板,通身紫漆,现如今只剩半截,一直放在山下青城山博物馆里隔着防弹玻璃展出,没想到在这残页之中,他还能瞧见此琴完好无损的样子。 “殿下!殿下!”外头传来风风火火一阵脚步声。 身着翻领长袍的高大少女雀跃走过来,她有着一头微卷的棕发,麦色皮肤,脸颊上洒着点点雀斑,像只威武的角鹿,浑身充满力量。 王奉虚仰头看她,惊疑不定:“你是?” “殿下,我是图南啊!”少女委屈地扯了扯衣袍:“我换了身衣服您就认不出我来了?” 王奉虚狐疑地打量她一番。 这个年少时期的图南和在公主陵时出现的那个红衣紫绶的鬼影女人,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此时尚且年少,稚气未脱,三十年后的她早就封侯拜相,稳重一点也情有可原。 图南是来问他今天要不要也去书院检阅一下教学进度。 王奉虚恍然大悟,庆宁公主之前偷偷以娘家亲戚的身份在京中开办过女学,她仗着宫宅偏远,也不是皇帝最受宠爱的女儿,偶尔顺着宫门偷溜出都府去书院逛一圈,只要上下打点好,也就没人嚼舌根。 王奉虚眼珠子转了转,立刻握住图南的手:“不错不错,你替我去书院好生检阅一番,有什么东西短了的通通记录在案回头报上来,呃我还有要事去办——对了你知道李家在哪不?哦,就是李轻云那个李家。”- 京中西市附近,门庭最为显赫的那家,上头写着“李宅”。 李家是豪门望族,在京中世代扎根,过往百姓平日没什么消遣,就爱打听那两扇清漆大门里的豪门阴私,斜对门茶摊里坐着的人,就连李宅门上那竖五行五的二十五颗门钉都烂熟于心,更别说李家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世子。 这位世子是个爱美成痴之人。他见不得美人垂泪,群芳凋零,于是誓要给全天下的美人完整的一生! 当然,这是高情商的说法。 低情商的说法则是:此人就是个令人发指的绝世渣男。 王奉虚当然是更信后者,什么爱美成痴,不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古今中外的男人骗别人的时候总爱连自己也骗了。 不像他,唯爱金银身外之物,从来都表里如一。 他戴了块布巾罩住脸,鬼鬼祟祟往李宅后巷跑。 虽然在残页内丹田中一贫如洗,没有灵力,但以他偷鸡摸狗二十年的经验,翻这么矮的墙也是手拿把掐的。先垫个石头,再撩开衣摆踩上去准备发力,瞅准时机四下无人—— “姑娘?”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突然出现在旁边。 王奉虚吓一大跳,吭哧转过身,却发现对面这人,长着一张十分眼熟的脸……妙玄祠那个宋问?! 他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完全忽略了对方对他那句称呼,压低声音:“你也是来找她的?” 不过宋问怎么知道李轻云就是孟裁云的? 宋问眼睛一亮:“姑娘莫非也是同道中人?那太好了,咱俩还能做个伴。” 王奉虚愣了愣:“宋问道长,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我叫宋文?”宋问露齿潇洒笑道:“可是读过我的诗?我的名气已经传扬得这么广了吗?” 王奉虚心头一沉:“啊……不曾。” 看来宋问在这个世界附在了一个叫宋文的书生身上,不过,为什么他会没有记忆?好歹是妙玄祠未来掌门,不应该啊?看来保留记忆的根据不是看灵力高低? 宋问完全不知对方的心理活动,潇洒将袖子一甩,自顾自吟起来:“大蜀民间诗人宋文,作咏醉翁一首。” “先有杜康后有天,欲饮星河过仙山!”宋问满脸雄心壮志,迈着威武的四方步,铿锵有力兼摇头晃脑:“玉帝赊我三更梦,阎罗倒贴二十年!” 王奉虚听得两眼一黑。 希望宋问出去之后可以忘掉这些不堪的回忆,他不想刚出残页幻境就被妙玄祠未来掌门暗杀。 “吱呀”! 角门被人推开,走出来个戴罗帽的家丁,其手持一根长条扫帚,见了宋问不问青红皂白就招呼上去:“又是你!天天跑我们少爷院外念诗,吵死了啊!” 王奉虚看着那家丁的脸,然后想象了一下对方戴眼镜的样子。 破案了,是孟昭。 这么入戏的样子,很明显也是一个没醒的。 宋问被追着大呼小叫:“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在院外念诗,跟兄台有什么相干!”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头的小九九?”孟昭呸了一口:“不就是想引起我们少爷注意,让他举荐你吗?听哥哥一句劝,你不是那块当官的料,趁早死了这心吧!” 大蜀也有行卷之风,很多郁郁不得志的学子也会写些干谒诗,递给有名望的人走走捷径。 李轻云虽说“声名狼藉”,但换个角度来想,他长袖善舞结交甚众,堪称人脉中转站,怪不得这个宋文三天两头往李宅跑,估计骚扰人家好一阵了。 趁两人吵起来,王奉虚默默扯着头巾遮脸,悄悄闪身跑进门内。 里头紧挨着李轻云的居所,布置得高雅奢华,花繁柳茂,比庆宁公主的宫苑还过犹不及。 凭直觉往里头走了几步,只听里面渐渐传来热闹喧哗人声:“好!赏!” 王奉虚鬼鬼祟祟躲在墙根偷看,那亭台楼阁正中摆了一张铺着鹅绒的绣榻,上头支肘卧着个年轻人,两旁有仆从打扇,还有人喂她吃葡萄,简直奢靡至极不堪入目。 是孟裁云没错,但她自己知不知道自己是孟裁云,那就不得而知。 王奉虚心想,只有等她玩腻了,回房的时候自己偷偷跟进去,然后敲她一记闷棍,把人先控制住,再探探她灵力和记忆还在不在。 然而从天亮等到快天黑,院子里的才艺表演还没有消停的前兆。 有人抚琴,有人作画,有人跳舞,有人作诗,孟裁云的台词永远都是那么几个字:好,赏,该赏,大赏特赏!重重有赏! 这是关起门当皇帝来了。 王奉虚咬牙切齿看着一个身如蒲柳弱不禁风的男人跳了段胡旋舞,然后孟裁云依然拍手说赏。 不是这个李轻云有没有搞错?男的也赏?! 说他爱美成痴来者不拒还真的没有半分污蔑夸大啊? 王奉虚头疼,唉声叹气等了半天,这场赏花会终于在天完全黑之前散场,王奉虚盯着对方身影,想看她会进哪个房间,但没想到对方大摇大摆朝自己面前走过来,越来越近…… 别无他法,王奉虚瞅着仆从没有跟上,硬着头皮把孟裁云拽到假山后,然后拿头巾堵住对方嘴巴。 孟裁云满脸惊愕,但目光又露出几分兴奋,连连将他打量一顿。 王奉虚东张西望,压低声音:“老孟?孟裁缝?想起来点什么没?我是老王啊!” 孟裁云被他钳住手,仰头示意自己嘴里的布团。 王奉虚伸手给她摘下来:“你别喊啊,咱们好好聊聊。” 孟裁云一开口彻底击碎了王奉虚的侥幸心思:“姑娘,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奉虚按着额角心想,完了,这是李轻云,而且在对方的认知里,自己还是一个庆宁公主那般的大美女。 “你先听我说,”王奉虚深吸一口气,紧盯对方眼睛,猝不及防开始念经:“一念不起,万法皆空,一尘不染,万境皆通,心若止水,万象皆澄,意如流云,万缘自轻!”尔后快速暗示道:“有没有感觉到脑海里的迷雾散开,记起自己真正的身份?” 孟裁云睁大双眼,目光从茫然变得犀利:“你……” 王奉虚屏息期待道:“对,是我,王奉虚,侍奉的奉,太虚宵露那个虚!想起来没?” 孟裁云喜笑颜开:“你还会作诗啊姑娘!妙哉妙哉,可惜身上的赏赐已经发完了,你等我回房拿一下。” 王奉虚:“……” 这什么古风小生。 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孟裁云版李轻云。 就在他准备把布团塞回去的时候,对方突然出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同时大叫起来:“来人啊!有贼子要偷袭本少爷!” 刹那间,家丁们拿着棍棒将假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孟裁云遗憾长叹:“长得挺好看,就是太粗鲁。” 王奉虚被逼无奈,只好同对方打眼色,放低声音:“放我走,我不同你计较,负责我父皇不会放过你。”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威胁手势,又隐晦暗示了自己身份。 孟裁云一愣,脱口而出:“庆宁公主?” 众人立时交头接耳:“公主?她是公主?” “不知道哇,没接到宫里来人的消息啊。” “不会是看上我们世子要来逼婚吧?” “不知道哇!我们世子有那么稀罕么?” “……” 孟裁云脸色青紫:“住嘴!” 尔后不再听王奉虚辩解,清了清嗓子:“大胆!竟敢冒充公主,来人啊,拖下去带走!” 第74章 残页十二 傻子书生迷迷糊糊再次醒过来,看见的还是同一条狗。 这狗不知经历了什么,洗过的毛又染上一层土色,狗脸表情忧郁,还挂着两只青黑色眼圈,丧里丧气地盯着他。 “这刚刚是怎么回事?”书生刚想起身,发觉自己后脑勺一阵钝痛,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着,但还好自己的书箧没丢,就扔在不远处一堆干枯稻草上。 龙竹左右看了看,心里逐渐浮现出一个奇妙的念头,她抬头嗅了嗅,扭头:“我去那边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书生见小土狗撇下一叠“汪汪”声后就拔腿向某个方向跑去,也急了,双脚努力挣扎蹭掉半截绳圈,一瘸一拐跳跑着跟上去:“诶,你等等我啊!” 这里是京郊外边的林子,不知被什么人搭建了几排藏在丛中的临时居所,前边围着一圈茅草屋,中间有个带屋顶的大铁笼子,里边还蜷着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像是活物。 几个人围在笼外商量着什么,偶尔飘来几声“死不了”、“取血”、“试药”等等古怪的词,他们皆是游方客打扮,腰间都坠着一只小巧的玉壶,眼神不善,估计是游走四方三教九流的人物。 “方才抓了个男的,让他来试试,”其中一个黑衣人嘟嚷着:“我感觉这一炉成色不错。” “出问题了怎么办?”有人犹豫。 黑衣人浑不在意:“上京读书的穷学生而已,没人会查。” 书生意识到他们在讨论自己,后背有些发凉,扑在灌木丛中动也不敢动,大气不敢喘。他挪动着眼珠子,瞥见蹲在身旁的小土狗,却发现对方黑漆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那只铁笼,狗脸上流露出一种人类才会拥有的惆怅神色。 他心道:真是奇了怪了。 于是也随着那方向望去,错愕地发现,铁笼里那团影子不是什么野兽幼崽,是一个抱着膝盖靠在笼壁边玩抛接石子的小女孩。 她的长发凌乱肆意地披在身后,比袄裙裙摆还长,也没人替她收拾绾发,就这么像颗杂草一样近乎野蛮地生长,脚边有几枚形态各异的鹅卵石,瞧着像是从河滩捡回来的,似是她全部家当,就这么抛了接,接了抛,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书生却觉得她玩得不亦乐乎。 书生还注意到,她抛接时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有密密麻麻交叠着的瘢痕,旧伤有的淡去了,新伤有的还在渗血。 而那些血滴,顺着笼子缝隙,汇入放置在最下方的铜鼎之中。 他们……在干什么? 书生缓缓瞪大眼睛,想到某种可能性后,胸腔呼吸一滞,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剩两盏无名怒火在眼中酝酿点燃、摇晃。 女孩突然收起石子,握住了铁栏杆,朝外面人问道:“到底还有多久啊?” 她只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让这些人倏地警惕起来,脸上浮现出惶恐惊惧的神色,他们畏她如虎,小心翼翼退后几步,才含糊说道:“还有一段时间,快了。” 女孩忧愁:“可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你们不是说有一百种方法让我死吗?” 她摸了摸手腕:“我不喜欢这些方法,会痛,而且也杀不死我。” 外边的人支支吾吾,表情姿态更加戒备,纷纷假笑着安抚道:“等这服药炼制好,我们师父服下,以他修为,肯定比王玄陵还厉害,到时候就能让您如愿了!” 女孩垂头丧气,手指头抠着栏杆:“好麻烦啊……能不能快一点?” 众人赶忙应承下来,彼此心照不宣打着眼色,往正中间屋子方向走去。 等这群人散了,书生才敢放松撑到发麻的手臂,愤愤压低声音:“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把一个小女孩关起来……是想干什么!”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孩刚刚话中的含义,只是为一群大人欺负弱小的场面不平,整个人显得义愤填膺,跳着就要上去打开笼子,把女孩放出来。 身边小土狗见状一口咬住了他的衣带,把他往回拖。书生双手的绳结还没解开,被这么一拽也就踉跄几步,开始同小狗角力。 女孩被惊动,揉揉眼睛,好奇趴在栏杆边:“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书生扑到笼子边缘,扒拉几下,发现这笼子竟然没有门。他绝望道:“你放心,等我逃出去,我找官兵来救你!他们在骗你,哪有做药需要拿小孩子的血为引的,这些蛇蝇狗苟之辈,干的定是丧良心的缺德事!” 女孩:“救我?” 她睡眼惺忪地重复:“你,救我?” 书生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身后小土狗突然咬在他栓手的绳结头上,扯着他往回跑。 须臾后头跟来一串修士,人群以一个灰发老者为首,有人高喊了声:“那书生跑了!” 老者抬手,不紧不慢往口中塞了一粒丹药:“正巧,我亲自试试这增元丹的厉害。” 药丸入腹,老者猛然瞠目,一股浓烈的灵气自丹田炸开,汹涌席卷全身。 他同几个弟子快步追上去,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地魈精血,竟然真有如此霸道的药力!长此以往,我看王玄陵那老儿还能笑到何时!” 书生被围困,四面受敌,脖子上还被人劈了一记,摔晕过去。 龙竹叹了口气,扭身放掉绳索,转而扑到笼子边缘,冲着里边阖目小憩的女孩汪汪大叫。 老者拧眉不快,道:“哪里来的野狗碍事!” 黑衣弟子举剑上前,却见笼中女孩早已苏醒,她森然抬头,目光冰凉,无形的压力迫使他脚筋一软,泄了气势,又往后稍了几步。 “在吵什么?”女孩声音冷冷的。 老者喉咙一哽,一扫刚刚的嚣张态度,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张狂过头。 从提出“交易”开始,女孩从来没有反驳过他们的要求,她像是没有生死观念,也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困惑,更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她放任着周遭这群豺狼虎豹的野心膨胀,以至于老者逐渐淡忘了一个事实。 她是魈,是金木水火土风雷天地中的“地”,是能动辄覆灭王国、令天地日月无光的恐怖存在。 老者缓缓躬身,端手一礼,他指着旁边的书生,诚惶诚恐道:“这书生贼眉鼠眼,若将我们行踪泄露,引得王玄陵注意,到时候我们承诺您的事情……怕是办不好了。” 女孩慢条斯理又玩起了抛接石子,漆黑眼睛里毫无波澜:“我还怕一个王玄陵?” 老者汗流浃背:“那……” 女孩转头看向那书生,想起之前他信誓旦旦要救自己,不禁觉得还挺好玩的。 “放了吧,让他回家。” 她说话的时候,又想起刚刚那条咬笼子的小狗,目光情不自禁四下追寻起来,却发觉对方早就消失在密林中,没了踪影- 龙竹再逃出林子时,又在浅滩边滚了滚,洗了个澡。循着之前的记忆,她一路奔回城墙脚下,刨开狗洞边上的杂草浮土,重新入京。 狗不用验明过所,也不会被守城官兵阻拦,这点很方便。 城门紧靠东市,人群熙攘,车水马龙。龙竹在琳琅满目的布履草鞋、绣袜罗裙中穿梭,突然又失了方向,呆滞地坐在地上,拿腿挠脸。 小白鸟说想办法去找他,她现在没有灵力,唯一依靠的只有犬类敏锐的嗅觉,可现下她也说不好对方的气味有没有改变,只能一个个找过去。 一队杂戏班子的人马正风尘仆仆挤在风雅楼外,短褐穿结,箱笼堆叠如山。 摊贩茶客们见了,纷纷道:“风雅楼运势不错啊,接连点了三个状元,这下名头正盛,每天都有人上门来投奔的!” 大蜀盛世,有偏爱风流的文人雅士喜欢给一些清倌伶人作评,搞了个状元榜出来,当然,选的是什么“琴状元”、“茶状元”、“舞状元”一类,谁家技艺卓绝,能登上魁首,便能一夕之间身价百倍。 可怜那时期许多命不由己的女子苦熬数年学艺,就为了这么个权贵们随手赏赐的名头。 “可惜了,阿芜娘子舞艺冠绝满京,结果只能屈居人下。” “话不能这么说,论容貌才学,还是白鹤更胜一筹,魁首非她莫属。” 茶客们津津有味地对榜上的名字品头论足,好像自己只要评上了两句,地位就与那些雅间里的大官们平起平坐了。 “咦?这谁家的狗——莫不是走丢了的。” “哈哈哈,它还想进风雅楼,一会儿准让十三娘轰出来!” 白毛土狗在风雅楼门口安静地蹲了一会儿,突然瞅准时机,窜上那杂戏班子中一人身上的背篓,里头正巧挂着些百兽面具,如此混淆,毫无违和。不一会儿,有人来传话:“十三娘让你们进偏院等着。” 于是一群人收拾箱笼跨进门,小白狗杵在杂物筐子里,眼神轻蔑地白了对面茶客几眼。 “……” “……” 进了大门,在一个拐弯处,龙竹借着遮挡偷偷从筐里出来,撒开爪子往二楼跑,躲到一只硕大的双环耳插花铜钵后。她这时又抬头动了动鼻子,隐约嗅到一两分不太真切的熟悉香味。 木制楼梯恰巧传来砰砰的一连串脚步声,走得疾,又突然停止。是有人要上来,转眼间又被一个浓妆艳抹、身材高大穿长裙的人拦住了。 “……不见客?怎么,连我都见不得?”出声的这人,虽然打扮像个公子哥,但那张脸……龙竹眯起眼睛探出去仔细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小孟。 孟裁云手里转着一把折扇,身后跟着一大帮子家丁,脸上大喇喇写着“纨绔”二字:“十三娘,怎么回事,我想找白鹤听曲儿都不行?” “那什么,李世子啊,这话不对,”十三娘拿袖帕掩面:“不是不让您见,是现下白鹤有贵客在,您这么进去,尴尬了不是。” 龙竹看得狗脸微懵。 残页之中,各自身份五花八门,所以孟裁云自称李世子,她并不稀奇。 只是这个十三娘……一身魁梧腱子肉,衣裳布料在胸肌前紧绷着,脸上涂脂抹粉,声音也雄浑有力,分明是那个阮家的尸匠阮蒙。 阮蒙和孟裁云还在争执,龙竹收回目光,被这诡异的场景恶寒到不自觉打了个抖。 她拿爪子抹了抹脸,强行转移回注意力,将身体放矮,极力团成一团,缓缓在众人视角盲区里挪动过去,又拿尾巴轻轻挤开门缝,一骨碌钻进那扇朱红门扉中。 里头正好有个人对琴而坐,衣裳花里胡哨的,又簪金又佩玉,只是一张脸莫名死气沉沉,与其说是忧郁惆怅,更像是在巨大的震惊中还没回过神来,眉眼间的无奈悲切缓缓拼凑出六个字:舍生取义者也。 一人一狗在这微妙动静中抬起头,旋即对上视线,须臾,疑惑和震惊彼此涌现。 也正是这个时候,阮蒙没拦住,身后的门被孟裁云大摇大摆地推开。 于是变成两人一狗对峙片刻,孟裁云被阮蒙半拽半扯拖了回去,晕乎乎下楼梯途中,她才如梦初醒。 呃,不是,狗也能听曲? 再下一步台阶,孟裁云更觉荒谬:不是,狗都能听我不能听,这是在嘲讽我不如狗?? 第75章 残页十三 “……事情就是这样。” 房间内,白鹤也、阮蒙在绣垫上相对而坐,白毛土狗绕着矮桌走了一圈,往桌面搭爪子,有些勉强地加入了这场座谈。 白鹤也动动嘴角,略一倾身,伸手把小狗捞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间,毛茸茸的下巴正巧搁在桌沿上。 阮蒙穿着那身紧绷的裙装,一张脸涂脂抹粉,具有十足的视觉冲击力。 他豪放不羁地支着膝盖,拿银签剔牙:“不过白观主,你这狗是哪来的?” 沉默片刻,白鹤也耐心解释道:“这不是狗,是演武会上让你认输的那个人。” 阮蒙动作一滞,骇然瞪大了眼睛,好像备受震撼的样子,凑近半信半疑端详许久:“这,怎么变成狗了?” 龙竹:“我怎么知道。” 毫不意外地发出一串汪汪声。 阮蒙指着龙竹问:“她说的什么?” 白鹤也耐心解释:“她说她也不知道。” 阮蒙:“哦……”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是怎么听出来的?你还会狗语?” 龙竹也才反应过来这点,惊讶地仰头看去。 白鹤也镇定地拿一只手蒙在狗脸上,把它薅回去,语气镇定:“我是以魂体主动入阵,虽然被迫附在了乐伎白鹤身上,但这个幻境动不了我的记忆,也没法完全抹去我的灵力,所以我有办法可以听懂。” 龙竹若有所思:“我也是主动入阵,虽然记忆还在,但为什么用不出灵力?” 白鹤也轻垂眼睫,手指搭在桌沿轻轻敲了敲,思忖道:“恐怕是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我还没有出生,但‘你’是已经存在了,所以考虑到磁场平衡,你暂时没办法使用灵力,否则就会出现两个你,规则会乱套的。” “魈”的寿命很长,能力也十分强大,就算这个幻境是虚拟的,但秉持着尽善尽美还原历史的原则,如此强大的生物,不能同时出现两个。 龙竹回想起在那密林铁笼中的女孩,说:“那我知道了。” “白观主,现在我们要怎么做?”阮蒙端正了坐姿,收敛起那副大马金刀的豪放姿态,脸上表情认真了些:“你之前也说过,没有人能在残页中活过三天对吧?那就是说,后天之前,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 “对,”白鹤也点点头:“只是因为这回吞了太多人进来,他们如果一直恢复不了记忆,就也没法找回灵力,这部分灵力就会归残页所有。” 白毛小狗忽然汪汪几声。 白鹤也听后,答道:“你猜的没错,这个残页内部的世界,也可以看成一个‘阵’,如果我们不能在三天内找到阵心,恐怕会一直困在里面。” 阮蒙嘶地一声抓了抓后脑勺:“嗨,我还没见过有一整个城市那么大的阵,两天时间,根本找不到阵心吧?” “所以我在想,如果大家的记忆恢复,加上王前辈在外边加固封印,”白鹤也沉吟道:“里应外合下,虽然不至于毁掉这个阵,但应该可以让大家脱身出去。” 白毛小狗又汪汪了两下。 白鹤也叹了口气:“使用那个术已经耗费了不少灵力,在阵里又很受限制,之前替阮道友找回记忆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最多还能用一次。” 天地赋形属于极强的术,所消耗的灵力也是呈指数级。 阮蒙神色凝重点点头:“我明白了。” 一人一狗抬头看他。 阮蒙拿手指点了点桌子,掷地有声:“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次性的,让所有人恢复记忆!” 一番话还没来得及沉淀几秒让大家热血沸腾,身后忽然传来三道敲门声。 端着红木托盘的双髻少女出现在门后,她低头冲着门内盈盈屈膝,尔后开口:“我来给白鹤姐姐送些茶点。” 她上前几步将托盘搁在茶几上,才像是突然看见了阮蒙一样,略作惊讶掩口道:“哎呀,东家也在啊。” 阮蒙见鬼一样盯着面前少女,同白鹤也交换了一下眼神,支支吾吾开口:“啊,唔,嗯。” 不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白局长女儿也在这里? 天杀的残页到底吞了多少人进来!? “东家真是看重姐姐,”阿芜正神色幽怨:“我只不过是和姐姐争了几句,姐姐就躲在房间里哭了,还劳动东家亲自来探看,呵呵。” 显而易见的是,此刻白蘅并不是白蘅,而是风雅楼的伶人阿芜。 从她阴阳怪气的语气来看,她和白鹤也的身份“白鹤”关系明摆着不怎么亲近,甚至可以算是水火不容。 白鹤也被自己表侄女这句“呵呵”笑得有点后颈发冷,他抬起手想说点什么,清隽面容罕见带了几分尴尬,半晌欲言又止。 阿芜转瞬又垂眼,掀唇讥嘲道:“还得是姐姐啊,我以往想养只鹦鹉都不行,东家竟然许姐姐养狗,呵呵。” 她一口一句呵呵,听得在座心头拔凉拔凉的。 “唉妹子这个不是……”阮蒙也被呵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搓搓手想解释,但对着“阿芜”又完全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用求救的眼神看向白鹤也,其中深意大概是:你家亲戚你来解决。 只见白鹤也抬头冲对方牵起嘴角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开始拱火:“是啊,可能是因为我得了第一吧,呵。” 姓白的怎么煞有介事地搞这一出?是嫌现在场面不够乱吗? 阮蒙震撼到无以复加,甚至想来一根烟冷静冷静,他颤抖地伸手在胸口一顿摸索,没摸到有口袋,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女装。 白鹤也无奈地冲他摊了摊手,表情似乎是说,反正现在她冷静不下来,不如让她发一顿火算了。 他这样秉承着既然没办法解释就把脸面彻底撕破的原则,成功让阿芜怒了。 “老娘八岁就在风雅楼跳舞!”阿芜双手拍在桌上,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两只眼睛几乎要喷火,说话也不掐嗓子了:“这次算我技不如人,下次魁首必然是我!” “你也别得意,”她恶狠狠探出一根手指指着白鹤也:“别仗着东家和李世子青睐你,你就飘上天了,醒醒吧,靠别人是长久不了的!你越嚣张,今后只会摔得更狠!” 撂下狠话后,阿芜气冲冲抓起桌上托盘,摔门而去。 “好强的怨气,比我家后院刚挖的尸体怨气还大,”阮蒙摸着心口,心有余悸地喃喃:“执念这么深,恢复记忆一定很难吧?唉,看来一次性让所有人回归正常行不通啊……” “不,行得通,”龙竹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如果也在,应该就可以做到。”- 夜深,弯月如钩。 李宅后巷,蒙头罩面的黑衣人正鬼鬼祟祟踩在墙头走动,左右瞅着无人,她便利落轻盈地翻身过去,落在一处小院中。她熟门熟路摸过一排门窗,经过时小心翼翼在上头轻叩两下,路过第三扇时,里头有了动静。 她附耳静静听了听,须臾立刻开门闯进去,见一人正被捆住手脚,同满屋子柴草堆在一起。 “公主!”图南急急忙忙掩上门窗,转身替王奉虚松了绳索:“这是怎么回事?李轻云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王奉虚早先给图南留了信笺,说是如果自己在宫门落锁前还没回去,就去李宅找他云云。 “嘘,先别声张,”王奉虚动了动重获自由的手腕,叹了口气:“这个事情说来复杂,之后你会明白的……你过来时没人看到吧?” 图南摇摇头:“今晚只能去书院将就一宿了,还好宫里有我们的人守着,她们知道怎么应对。” 庆宁没到开府的年纪,但皇帝对这个女儿也并不怎么上心,是以偶尔的夜不归宿也并不会马上穿帮,且庆宁宫里也调教了不少自己人,有的是办法替主子遮掩。 王奉虚跟着图南往外走,两人弓着身,蹑手蹑脚,穿过来时的那片假山,踏着曲折的回廊,正当后门即将出现在眼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谁!” 只见孟裁云迷迷瞪瞪穿着一身中衣,见此情景后拔高声量,困意一扫而空:“有贼!” 我杀李轻云! 王奉虚骂骂咧咧揉着太阳穴,正思考如何绕开这茬,身边图南目光一凛,横眉冷笑:“好一个侯府李世子,胆敢绑架公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自己倒贼喊捉贼!”说着她上前几步,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猛然一记手刀将其敲晕,提着对方领子,回头冲王奉虚露出个邀功的得意眼神。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循声而来的侍卫们陆续包围过来,层层叠叠的脚步声一听就是人多势众的样子。 王奉虚欲哭无泪,连连冲图南低声招手:“回去!不能闹大!我们先回去!”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撤就被侍卫队抓住了。 孟裁云大手一挥:“竟然擅闯侯府,给本少爷把他俩绑起来!” 图南眼睛一瞪,刚要说句“你放肆!”,就被王奉虚一个劲儿摇头递眼色阻止了,他还不想惹出更大的麻烦事。 只听孟裁云声音又温和起来,她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王奉虚,直将人看得毛骨悚然,尔后感慨道:“居然不惜如此代价也要博取我的关注么?呵,女人,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成功了!” 王奉虚哑口无言,心想,古代侯府的保胎技术比起现代也毫不逊色呀。 “可惜仰慕本少爷的人太多,我没办法给每个人名分,”孟裁云面露惆怅,沉吟道:“咱们之间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王奉虚痛苦地闭上眼睛:“要不你还是给我一棒子吧。” “世子!你看看我啊!我不要名分!”宋问趴在墙头上坚持不懈地推销自己的文采:“我还特地为您写了一首诗!” 孟裁云:“哦?念来听听!” 宋问立刻进入状态:“咏轻云,大蜀民间诗人,宋文!” 王奉虚:……到底哪个诗人作诗会先念一遍自己名字啊? “李府轻云大官人,九天神仙下凡尘!”宋问激昂陈辞:“玉皇见了递辞呈,阎王跪求当门神!……” 这人到底对玉皇和阎罗王有什么执念啊?? “好!好诗!哈哈哈哈!重重有赏!” “……” 在众人喝彩声中,王奉虚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耳畔迟迟响起一人呼喊:“殿下?殿下?……”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四周仍是黑漆漆的柴房,面前好大一张图南的脸。 “殿下,您可算醒了,”图南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了您留的消息,这才找过来,李宅的人也太放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是不是因为陛下想赐婚的事情?李家不识抬举就算了,绑架人算怎么个事儿呢?!等回宫我一定想办法帮您报仇!” 刚刚……是做梦? 王奉虚摇摇头,含糊起身说道:“不用,我自有打算。” 啧,就剩两天时间,不能再添不必要的支线了,他被卷进这倒霉残页可不是奔着惩治古代渣男去的。 忽然,旁边草堆上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王奉虚定睛一看,发现上头好像扔着个人。 “那是什么?!” 图南嘿嘿一笑:“刚刚翻墙进来的时候被他看到了,我就打晕了拖进来。” 王奉虚小心翼翼凑过去,看见草堆上的孟裁云哼哼了两声,有悠然转醒的意象。 图南也顺势抬起手,示意自己可以再补一拳。 王奉虚怜悯地看了自己好友一眼,为了大局考虑,不忍心地点点头:“她健壮如牛,你别打轻了。” 正在这时,惺忪睁眼的孟裁云却满脸迷茫表情,花费了好一阵才回魂,目光巡视完黑漆漆房间后,落在了靠窗边的王奉虚身上,她疑惑地坐起来,叫了声:“老王?你穿的啥怪衣服……这哪儿啊?” 王奉虚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正要不耐烦诓一句:“给你停尸的地方。”话没来得及出口,忽然愣住,睁大双眼。 而图南正巧也摩拳擦掌,高举的手刀眼看就要劈在孟裁云后颈上。 王奉虚一下子弹起来:“诶你等等!——先别打!!” 第76章 残页十四 电光石火间,孟裁云拿小臂格挡住了图南的手刀。 图南表情有些惊讶,她从小在东市摸爬滚打长大,也算个老江湖,看人也十分精准。 刚刚遇到对方的时候,这世子明明连花架子都不会摆,怎么这时眼神却陡然犀利起来,瞧着是有真功夫在身上。 王奉虚把图南拉到自己身后,目光发亮蹲下来指着自己:“我是谁?” 孟裁云刚刚挡住攻击纯属是条件反射,此时闻言更是摸不着头脑,嘶地一声摸了摸被图南劈过的颈子,不解道:“老王啊,王兰兰,王奉虚!——你尽问我废话干什么。” “你可算想起来了!”王奉虚长吁一口气,哭笑不得一把捂住自己半边脸:“你再说自己是李轻云,我都要PTSD了。” 图南茫然:“什么劈什么弟的?” 王奉虚想到什么,站起来把图南往门边推了推:“图南,你今晚做得很好,这样,我现在有事同……李世子商议,你先回去,有事我会找人通知你。” 图南更觉奇怪:“可是,公主……!?”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顶着满头问号被过河拆桥的“公主”给关在了门外。 这什么意思?殿下不会真喜欢上这个纨绔了吧? 图南心想,不行,还是得再去找国师算算,殿下的正缘到底在不在这姓李的身上。 王奉虚心虚地掩上门,内心念叨着这都是残页幻影,以此厚脸皮扫清内心的一点愧疚。 他再次来到孟裁云身旁,表情揶揄,满脸“虽然受了大委屈但本人脾气好帮你收拾了烂摊子”的姿态:“还记得点什么不?” “只记得在悬金山道场里,我当时以为有人捣乱,想跑到高处找找……”孟裁云沉吟:“然后我就两眼一黑,醒来就在这里了。” 王奉虚若有所思:“看来是李轻云被图南打晕,前者意识陷入昏迷,你自己的魂魄才能重新找回主导权。”说罢,他又把这日发生的事情同对方说明,又讲了关于四鬼屠城的猜测。 “那这下麻烦了,”孟裁云消化着这一连串的消息,苦笑着皱眉:“我们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残页里,就两天时间,又不能把每个人都揍一遍,灵力也使不出来,啧,真头疼。” 王奉虚喃喃:“师母在外边应该会有动作……或许朱盟已经派人来救我们了,但我消失得突然,不知道他们的安排。” 他突然想起什么:“当时龙竹也在我身边,如果是她的话,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柴房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随后便有人敷衍地叩了两下门,吱嘎一声推门而入。 提着个食盒的家丁孟昭才起了个话头:“世子爷让我送……”说着突然目光发直地盯着屋内,表情遽变,脸色煞白:“你!世子爷,你们……” 他手里的食盒啪嗒落在地上,圆圆的大白馒头滚出来,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场景竟然有些许的悲凉。 两人从稻草堆上站起来,孟裁云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后颇觉狗血,无语地抬手揉揉额角:“你先冷静,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家丁孟昭不可置信看着二人,眼圈倏地红了,嗓音颤抖道:“世子爷,我姐姐从小就跟着您,虽然无名无分,但她说您待她是真心的,现在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您不要我姐姐了吗?” 王奉虚和孟裁云面无表情相觑一眼,内心不约而同感叹道:李轻云可真该死啊! “你别误会,”王奉虚强装镇定地笑了两声:“我们除了聊天可什么也没干啊,我是正经女人,从不偷鸡摸狗。” 孟裁云离他远了几步,一副不愿玷污自己名誉的模样:“我……李某也是恪守男德,绝不欺男霸女,我俩真要有什么天打五雷轰!” 孟昭幽幽抬眼看向孟裁云,满脸写着你再装:“世子爷您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么,您在外面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小的位卑身贱不敢置喙主子私事,只希望世子能怜惜姐姐多年陪伴,要么给她一个名分,要么放她家去!”说罢,他哽咽出声,愤愤然转身小跑离开。 孟裁云捏了捏眉心:“不行,真让他们闹下去没完了,我先去收拾一下烂摊子,你在这里等等我。” 说完她向着孟昭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王奉虚趴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只见两人所到之处,石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像一双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 大宅门耳目庞杂,有什么风吹草动所有人都瞧在眼里,待在这里,迟早会被都府知道,万一传到那便宜皇帝爹耳朵里,把他软禁起来怎么办?那不是指定没法逃出残页幻境了?不行,还得出去从长计议。 他思忖一番,捡起石子在柴房地上给孟裁云留了消息,又欲盖弥彰拿稻草掩住了,这才转身离开。 远处似乎还隐约听见有女人断续的哭声,他趁着夜黑,轻车熟路原路翻出院墙,落地时,却冷不丁听见一声杀猪般的叫唤。 “谁?!” 定睛一看,居然好巧不巧,有人在院墙外蜷缩着打盹儿,他这么翻出去,直挺挺砸到对方身上,就说怎么落地时软软的。 这位不幸的仁兄哀嚎两声,在地上滚了一圈,一瘸一拐爬起来,灰头土脸眼睛一眯:“是你?!” 不是,这哥们为了要个举荐名额这么拼?有这点力气放在认真读书上多好哇?再这么自我折磨下去可真要见玉帝阎罗了。 还有写的那个什么打油诗,他都不想说。 王奉虚也觉得诧异:“你就一直睡在李家外边?” “当然不是,”宋问高傲扬起脖子,一副尊严不可失的模样:“有时被他们看到了,我也会去隔壁胡同将就一宿。” 王奉虚无语:合着那还是被人赶走的呗,大蜀朝的寒门书生都这么苦吗,为了攀个高枝,连面子都能舍弃。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能人一个了。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很阴险地笑了两下,搓搓手挽起袖子,心想,哎呀来都来了,要不给这家伙先来一拳醒醒神呢? 他刚要动手,突然被宋问叫住:“你,你先站着!”说着,他狐疑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借着惨淡月色费力瞧了半天,又抬头把王奉虚一顿打量:“嘿,像啊,真像。” 王奉虚拳头僵在半空,被对方盯得毛骨悚然,不自觉退后一步,疑神疑鬼道:“你干什么?”他环手将胸抱住:“我可同李家没关系啊,你要干什么别找我麻烦。” “你说的什么话!”宋问涨红了脸:“在下只是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断不会做有辱斯文之事!就是最近手头拮据,快没钱买米粮……今天社树下头有人张了榜,说是重金寻人,我见上头画着的人眼熟,就去揭榜试试。” 他把那皱巴巴的纸抻开,兴高采烈弹了弹:“瞧,虽然这衣服怪怪的,但脸不就是你么!哎,原来你跟风雅楼掌柜是旧相识啊?” 那纸上画着个短头发的年轻人,眼角内眦处点了两枚细痣,弯眼笑着,的确与眼前人神似。 王奉虚却忽然目光一凝,急急借过来细看,睁大了眼睛。 咦?这画上的人……穿的是青城观的道服啊- 京郊外,樟树林。 书生醒来的时候,远处晨光熹微,自己正俯趴在一块光溜溜石头上,篋篓里东西歪七扭八散在河滩边,他捞了好一阵,把浸湿的纸张一页页摊开,企图晒干了重新装箱上路。 他依稀记得,自己要被那群奇怪的修士拿刀抹脖子的时候,铁笼里的小女孩救了自己,尔后他才被人打晕,远远扔了出来。 那条白毛的小土狗也不见了,四处寻不到它的影子。 书生蹲在垒砌的土堆边上,抱着干粮啃了两口。这饼子冷透了,夯实又硌口,嚼起来仿佛磕了满嘴的砂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唉,不知道那笼子里的女孩怎么样了。 书生自觉不是那群怪人修士的对手,心道还是赶忙去城里请官兵才对,天子脚下哪能容这些恶人放肆? 然而他收拾好箱笼后,又觉得此去脚程再少也得大半日,等官兵过来,说不定女孩都已经死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书生内心几经周折,一颗心宛若被架上油锅烹炸,难以为安。 而等他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兜兜转转,他又不知不觉扎进了林子,绕回到昨日的路线上! “师父到底怎么想的,增元丹不是炼出来了么……怎么还不让我们动手?” “你要死啊?那可是地魈!就连师父都没法子杀死她!” 有两个修士弟子絮絮叨叨走过来,书生心里一惊,赶忙躲在空心树皮后边,努力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 “那、那怎么办?师父不是当面夸口说能杀死她么?” “你真是个傻子,你想想,师父不那么说,她能同意咱们取血制丹么?” “……” “再说了,增元丹炼是炼出来了,但吃一颗也只顶半日工夫,若能长久困住那只地魈,以后玄门还不是咱太阴的天下!” 躲在暗处的书生虽然听不太懂,但意思是大体弄明白了。 这些居心叵测、包藏祸心的怪人,是想将那个女孩敲骨吸髓啊!! 书生头上结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也砰砰跳起来。 怎么办……事急从权,他应该马上找到女孩,告诉她被骗了,然后救对方出去的。 可是他手无寸铁,又是个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读书人,写几个字读几句诗可以,但要一个人对付那群妖道,估计半分胜算都没有。 他又想起离乡之前,大房伯婶眼含轻蔑打量着他,骂他这样的人一辈子跃不了龙门,还拿“家里”的钱做路资,想来也是竹篮打水。他拼着这一口咽不下的气远行千里求学,就为了有朝一日风风光光压下大房一头,让他们把这些年算计自家的田产吐出来。 如果死在半道上的话,可真就遂了他们的愿了。 书生想了许久也没下定决心,临了又听见之前远去那两人往回走,嘴里念叨着“报复”、“王玄陵”、“示威”等字句。 他心中骇然。 这些人居然在密谋如此胆大包天的祸事,若是现在不管,岂不是到了京中也无安宁? 几番下定决心后,书生不再动摇,等前头那两人走远了,他将自己行囊堆在空心树壳中藏起来,又弄乱了头发脱去外衣,拿布巾捂住面容,随后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循着两人走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77章 残页十五 翌日,风雅楼天字号雅间内,王奉虚、孟裁云、白鹤也、阮蒙、龙竹围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互相之间都再没有力气去攻讦嘲笑彼此。 寻人的主意是龙竹出的,画是白鹤也画的,告示是阮蒙叫人出去贴的。没想到路过的宋问正巧见过王奉虚,居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奉虚又给孟裁云递了消息,让她也找了过来。 现在情形严峻,恢复记忆的总共就五个人,其中一个还变成了狗。 王奉虚听了来意,脸上露出几分犹豫神色,半晌却又叹一口气:“行吧,只是出了这地方,你们还是得帮我瞒着,我师母不让我用那一招。” 那日文财神在悬金山布下幻术,而王奉虚情急绝望之下将其破除,使用的这一招连龙竹也未曾听闻过,更不是出自青城观一脉的术法。不过龙竹并不感兴趣他人秘辛,她只是觉得,此法既然能破幻境,那用来解除大家身上的记忆封印再合适不过。 “行是行,但我浑身没有半点灵力,”王奉虚摊开手:“我们现在和角色身份能力水平是绑定的。” 白鹤也沉吟道:“我可以借你灵力,不过剩的不多,机会只有一次。” 孟裁云摸摸下巴,得出结论:“所以,我们需要在明天太阳落山前,找一个机会聚集几乎全城的人,然后白观主借出灵力给王兰兰,他就在那一个瞬间唤醒大家——之后呢?” 白鹤也说:“有王前辈和朱盟剩下的人掠阵,大家一旦找回记忆,她会有办法感知到,在外面立刻加固封印,到那个时候,残页为了保护自己的阵心不受损,就会将外来者踢出去。” 阮蒙:“我怎么没搞懂呢?既然加固封印可以让残页把我们吐出去,那灵素道人干嘛不直接动手?” 王奉虚倾了倾身:“这个我知道,残页呢其实就是一个阵,它把人吞了再随便给人套了个身份,这个行为就有点儿像把人封印了,然后我们体内的灵力就成为了滋养它的一部分,但一旦记忆找回,就相当于打破了和它的联结,虽然我们自己还用不出灵力,但它也一样用不了我们的。” “也就是说,如果记忆没找回,那么在加固封印的一瞬间,残页就会选择鱼死网破,把我们彻底消化了,但如果我们清醒过来,切断了和它的联结,我们对它来说就像是占内存的垃圾运用,它的第一选择就会是卸载掉我们。”孟裁云摊开手,做出更通俗的解释。 阮蒙听了半天,抱着胳膊往后一靠,嫌嘴里太清净似的砸吧了两下:“事情我是搞明白了,但——你们要用什么法子把人聚过来?” 众人沉默。 “破解幻境的书法再怎么厉害,也得有个射程吧?不求把全部掉进来的人记忆都恢复了,总得喊醒那百分之九十?”阮蒙抓了抓头发:“好多人估计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被白观主喊醒之前也还在兢兢业业当拉皮条的,你要把这些人聚拢过来,靠蛮力和嘴皮子,我看悬乎。” 毛茸茸的狗脸从白鹤也臂弯间冒出来,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白鹤也一愣,继而颇受启发:“这个主意倒是可行。” 他抬头,目光在王、孟二人间巡睃不定。 孟裁云头皮发麻:“怎么着?就我一个人听不懂狗语吗?” 王奉虚:“我觉得好像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这么办吧,”这厢白鹤也已经快速拍板,冲王孟二人点头:“事不宜迟,你们明天就成亲。” “啊????” “我的意思是,”白鹤也放慢语速:“庆宁公主出降,李世子迎亲,就在明天、京中最热闹那条街上举行。” 王奉虚回过神,突然觉得这东西还挺妙。 一个是天家公主,一个是花名在外又声称绝不尚公主的究极纨绔。这俩突然闪婚,试问京中百姓谁不想去吃吃瓜凑个热闹看?毕竟看热闹自古以来就是嵌入人类DNA的东西…… 孟裁云也悟了:“那我回去就叫人放点消息出去,最好说我宁死不屈守身如玉绝不委身皇家权势,再暗示点我准备逃婚什么的,这效果才更炸裂。” 王奉虚兴高采烈搓搓手:“不错,我要听说了这阵仗,翻墙爬树也要来见见。” 两人接受度极高,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个离谱设定,甚至开始举一反三完善细节,誓要将这一出古代狗血天雷大戏拍得令人魂牵梦萦。 “那就这么定了,”白鹤也说:“你们身份便利,各自放点消息出去,我们就来准备迎亲队伍,这是耍诈,肯定不能走都府宗正寺的安排,否则提前惊动了皇帝,这计划就办不成了,我们只有一天时间。” 公主出降乃是皇家喜事,皇帝怎么也要让国师选个良辰吉日,再三书六礼捣鼓齐整了再办,他们可等不起,他们玩的就是欺天瞒地闪电战。 “那正巧,人我这里就有,”阮蒙站起来:“前两天才收了个杂戏班子,抬个轿子吹拉弹唱不成问题。” 等他把那杂戏班子的人带过来,孟裁云定睛一看,发现又是熟人——是蓝家的几个外门弟子。 以往这几人都跟在蓝千篁左右,傲气十足,拿下巴尖看人,现在倒成了卑躬屈膝,要看别人脸色、拼命讨生活的“下九流”。 王奉虚见蓝淮没在里面,心想不知道他是不是运气好,没被吞进来。 杂戏班主听了阮蒙的吩咐,连连点头:“做过做过,红白喜事我们都熟,不知道是哪家的喜事?” 阮蒙:“反正是京中鼎鼎显赫的大户人家,你做得好呢,我就答应举荐你们去什么侯府公府的给贵人演百戏,完事了一人……”他嘀咕了句:“大蜀朝物价啥概念来着。”接着说:“一人给你们之前演仨月的酬金,还帮你们把人赎回来,成不成?” 所有人都很高兴,生怕对方反悔:“成成成!!” 说着就被阮蒙叫去成衣铺买迎亲的衣服了。 孟裁云问:“赎人又是怎么回事?” 阮蒙十分熟稔地从胸口衣襟里摸出一只黄铜烟杆,心说我就在幻境里抽两口,应该不算烟瘾复发吧?他咬着烟嘴含糊道:“嗨,原来这几个是蓝家的啊,就说有点眼熟——他们原身运气不好,老家闹灾荒,过不下去才一路演一路赚来的京城,为了凑齐办过所的钱,班主把女儿卖给京郊一家大户当厨房丫头了,进了城,又想快点赚钱把人赎回来。” 众人表情有些唏嘘,龙竹却在想,那几个“蓝家的”只是运气不好,附在了这几个人的身上。 这对他们来说是幻境,但千年前的这一天,的的确确是有一个杂戏班子,沿途逃荒,卖儿鬻女,为讨条活路而来。 她有点好奇,这些人的愿望会不会实现。 但她也只能窥见史书中短短的残篇,而这残页中,万千蜉蝣生死,最后也只是笼统的几个字就能概括。 根本没有人会记得呢。 龙竹觉得有些遗憾,但具体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又琢磨不清楚了- 顶着白蘅脸的阿芜姑娘正排完一支舞,正大汗淋漓跑到外间,捡起桌案上长嘴铜茶壶,仰头痛饮。汗珠顺着紧贴额头的发丝滑到下巴,又随着起伏的喉咙头滚落滚落进胸口。 一壶喝完,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擦擦嘴角,回头看见一群杂戏班子的人面色兴奋地往外走。 “十三娘答应收留他们了?”阿芜错愕地嘀咕了句:“真那么大方?还真不像她。” 守门的小厮嗑着瓜子:“嗨,看他们可怜吧,班主想赎女儿,卖的时候只值十贯,赎的时候可就翻十倍咯,要是伶俐得脸的,翻个百倍也有可能。” 旁边打扇的采买婆子啧啧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阿芜勃然怒了,叉腰道:“要真怜惜他女儿,当初就别卖呀!不就差十几贯钱,去城外渡口卖力气,去郊外庄子上帮农,去乡里头东家收西家卖,苦一点慢一点,不比卖女儿强?” 婆子怵她的脾气,讪讪道:“这话说的,不都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嘛,好人家谁肯卖女儿呢?” 守门小厮拿胳膊肘碰了碰她,使劲打眼神。 这个阿芜姑娘八岁的时候被卖来风雅楼跳舞,如今已经十六岁。大家都知道她一直在攒自己的赎身钱,谋划着经营个响当当的名头脱籍后自立门户。 要说赏钱,还得是常进那些高门大户里跳几场,来得快,且又能揣进自己荷包里。但阿芜不肯,她怕被那些大人们盯上,自己又不是良籍,到时候被纳回去做妾,或者被当礼物送来送去,到头来一辈子都是奴,都是个“东西”,这不行。 阿芜对两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并不放在心上:“随他们去,明天我可还有正事要做,不能分心。” 采买婆子一下子笑了:“是呀,明天那可是鼎鼎的大事!耽误不得!” 坊间都传遍了,公主成亲,仪仗盛大,又有花车献艺,又有戏龙舞狮,还有传闻中要逃婚的李世子,不知道明日是被绑着上马还是怎样呢?这新闻可不能错过。 阿芜也要在花车上献舞,她暗自决心这回不能被白鹤压下一头,于是又勒紧腰带,抹了抹两鬓润湿的发丝,急匆匆要回去继续排舞。 走到半途,有一颗小石子砸在身上,回头一看,余光瞥见墙头挂了个黑乎乎的影子。 “谁呀!”阿芜转过身,拔高声量,只见墙头那影子吓一大跳,冷不丁哐啷一声跌落下来,又忙不迭往门外跑。 阿芜追上去几步:“又是你小子!三天两头窥女人墙头,也不嫌害臊!” 那小孩浑身脏兮兮的,穿着件打了无数层补丁的衣服,缩了缩脖子:“我……我是……”支支吾吾着又突然有了底气,辩白道:“我是来找狗的!我的狗丢了!” “狗丢了就去坊里找,我们这可没有!”阿芜骂骂咧咧,须臾想起什么,又按下不表。 小孩犹豫了一下,吸了吸鼻涕,愣愣地傻笑一声:“但是你跳得好看,我给看忘了。” 阿芜一怔,表情嫌弃地打量小孩一眼,转身在桌上捡了几只山楂果,往他手里一塞:“快走快走,一会儿他们又拿扫把赶你。” 赵小孩揣着果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阿芜也回头,走几步,脚底下踩着刚才的小石子。她挪开脚背,见那东西闪闪发亮,捡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极小的一枚银粒子。 “这小鬼……” 赵小孩这两天从东市蹿到西市,他还是没找着银子。 街面左右热热闹闹的,茶摊上的人都在谈论着明天那件大喜事。他没留神听,兜着果子一直往家的方向走,七拐八绕进巷子。 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钻进耳朵,像人在窃窃私语,又夹杂一两句叹息。 赵小孩的脚步陡然加快几步,又猛地停了下来,僵了许久后退半步,又颤抖着往前继续探去脚尖。 怀里艳红的山楂果骨碌碌掉下来,直滚到角门边,停在那卷破烂草席里支出的一截惨白手腕前头。 第78章 残页十六 夜色如墨,山林寂静。 突然,远处亮起一点火光,紧接着那点火光摇曳腾挪起来,晃动着仿佛是一双双野兽的眼睛。 “师父!她跑了!” 厉喝声撕破寂静,惊飞几只夜鸦。树影间,书生衣袍被荆棘勾破,踉跄奔逃,仓促间不忘拉着女孩的手。 女孩神色有些茫然,但也轻盈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她没穿鞋,白晃晃的脚踩在泥地上,留下一个个凹凼。 她抬头看着书生,目光有些好奇,又有点若有所思。 真奇怪。 这个人明明很害怕,身上连一点灵力都没有,又为什么要来“救”她呢? “快!往溪边走!”书生声音发颤,心跳如擂,此刻已然无暇顾及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身后有五六个黑衣修士如鬼魅般穿林而来,他们脚步极轻,踏过落叶竟不发出半点声响,每一个人都手持刀刃,想一拥而上堵住两人前路,却又忌惮着什么。 “到这里吧,追不上了。”最前的修士停下,眼睛阴沉如水,表情有些遗憾,又有点不甘心。 有人将这份不甘心嚷嚷了出来:“难道就这样让她跑了?增元丹……” “闭嘴!”为首的修士狠狠训斥那人一顿,咬牙切齿道:“那可是地魈!她有心离开,我们拦不了。” 他喘匀了气,垂首喃喃:“我们骗她在先,她只要不记恨我们,就算祖坟冒青烟了,至于增元丹——现下还有不少,足够我们在王玄陵那扳回一城。” 老者被几人拥簇着姗姗来迟,浑浊的眼睛看向女孩离开的方向,痛心得宛若精心造的高楼一朝倾塌,半晌声音沙哑叹道:“罢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已经得了好处,不能妄想永远地控制一头凶兽。” “师父,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师父,之前的计划还作数么?” 老者冷笑了一下,缓缓转身,抬手止住人群窃窃私语,看向远处皇城的淡淡轮廓,垂手拂过腰间悬挂着的玉壶,语气冰凉:“昔日皇帝命王玄陵诛我太阴一百六十七口人性命,这笔血债,明日我要他们成千上百倍还回来。”- 午时钟鼓响过三道,花车仪仗果真游上御街。 家家户户开门探看,更有好事者围在迎亲队伍旁边看边走,只见一列红衣戴卷脚幞头的青年走在最前,或捧香炉或持羽扇,身后花车上伶人们甩着水袖,翩然而舞,后头更有十多人抬着一间黄铜青帐的檐子,前头垂了纱,里头隐约坐着个人。 路过那彩楼欢门时,人头攒动,花车上时不时洒出混合着花瓣的金银粒子,大家急红了眼,本来不想凑热闹的,此刻也开始凑过去,跟随着车辇挪动。 终点李宅的方向,那边也有一大群人等着,孟裁云穿着喜服躲在门房后头,趴在门缝边计算着是不是大部分人都到场了。 还得快一点,这么大阵仗,说不定马上惊动都府,快要遮掩不过去了。 她咬咬牙,拿起一捆绳子对身边的孟昭说:“来,给我绑上。” 孟昭震惊:“世子……?这是何意啊?” “快些的,麻利点儿,”孟裁云压低声音:“不绑上怎么叫街坊邻居知道我是被迫的?我这就向你姐姐表示我的忠贞不二!” 孟昭无法理解,但迫于淫威,不得不照做:“其实您也不必为我姐姐做到这一步,她就想要个最低等的名分……” 孟裁云没心思细听,只火急火燎嘱咐道:“待会儿你离我近点儿。” 务必要让阿昭一次性恢复记忆。 孟昭正色:“小人保证寸步不离。” 孟裁云怜爱地拿被捆住的双手摸了摸对方发顶。 孟昭神色狐疑,只觉得这个世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李宅外头各挂了两条鞭炮,噼啪炸响,红纸青烟乱飞,街对面花车将近,李宅大门洞开,被捆住手脚的孟裁云横在马上,一身红彤彤的喜服,神色愤然:“我李轻云今天就是死,从马上掉下去,也不会娶天家的公主!” 众人哄然,四下议论纷纭,连小孩都被举起来坐在大人肩头,津津有味看着这出好戏,一时间可谓万人空巷。 白鹤也在花车上盘坐,膝上架着一张琴,龙竹从他袖间冒出来,忽然将爪子搭在琴弦上:“不对劲。” 琴声被指甲的剐蹭打断,突兀地停在半途。台下跳舞的阿芜节奏一乱,也有些疑惑地抬头看来,前边吹拉弹唱的杂戏班子倒是毫无知觉,依旧奏着喜乐。而青帐檐子里的王奉虚却有所警觉地撩开纱帘。 “马上到李宅了,”白鹤也低声道:“迎亲后,我立刻借出灵力,让王奉虚叫醒他们——你觉得哪里不对?” 小土狗摇了摇头:“直觉。”说着,她飞身跳到了青帐檐子顶上,绕着那黄铜塔尖转了一圈,黑漆漆眼珠子转动,将四周密密麻麻人群尽收眼底。 她缓缓报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与此同时,人群中传出一句稚嫩的童声:“你们看!公主轿子上有一条狗!” “嘿!还真是!” 众人指指点点,嗡嗡声阻得仪仗前进的脚步一缓,节奏被打乱,变故途生。 人群里藏着的四个人取下腰间的玉壶挂饰,动作一致地将它抛到半空,说来也怪,那几只玉壶竟然叠在了一起,仿佛刻意朝着太阳的方向遮挡而去,伴随着众人惊呼,那玉壶竟然还没落地,而是旋转着,越来越大直至遮天蔽日。 几人高声唱道:“拟将玉壶兑婵娟,换得金乌落西山!” 彼时天幕遽然阴沉,曙雀朱曦之光尽数被玉壶餍足地吸纳其中,再取而代之悬挂在穹窿之上,犹如一轮明澈瑰丽的满月,正散发着诡异荒诞的光彩。 太阳变月亮,天降异象,众人始料未及,人人惊慌失措,妄图逃窜。 而那投掷玉壶窃日的四人却再次吟唱起来,只见淡蓝色灵气从百姓们身上离开,直直奔向天空那轮诡谲的月亮。 白鹤也神色微变:“太阴!他们是要采补生灵!” 王奉虚一把撩开纱帘,脸色十分不好:“太阴灭于道祖王玄陵之手……遭了,我忘了这时候他们还没死全!四鬼屠城……难道说真正的四鬼屠城是指他们?!” 青城观开山道祖王玄陵曾一己之力覆灭过一个名为“太阴”的修士组织,这群人修炼的功法十分奇特,有招偷天换日的功夫,能吸食万物生灵的灵气,极其阴损。其中组织的人大多是来自各门各派被流逐、叛逃者,又有说法叫他们“食日鬼”。 王玄陵一共和太阴打过两次,第一次出手已经将其重创,第二次才彻底使其灭亡。 王奉虚在听师母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其实还有点疑惑,譬如太阴究竟是怎么有能力复起,怎么卷土重来祸害世间的?王玄陵第二次出手明显费了好些力气,难道这群太阴的人暗中得到了什么法宝? 可——如果四鬼屠城指的是太阴的食日鬼,那在公主陵那次,温若捷所看到的,四鬼取庆宁魂魄又是什么意思? 莫非公主是某种蕴含灵力的特殊体质,他们贪得无厌,不惜和国主结恨,也要将公主魂魄占为己有? “不能让他们继续,”白鹤也攥紧双手,微微倾身:“否则灵力会流失,醒了也是具空壳!” 他闭了闭眼,强行镇定下来,双手挑动琴弦,将一曲清心咒弹奏出来。 满月当空,天空却仍旧晦暗无光,慌忙逃窜的人们像是被那轮月亮吸引了心魄,挑担子的货郎、摇拨浪鼓的童子、守摊的老妪、支摘窗下的娘子……每个人都痴痴抬头看过去,在那千篇一律的赞叹神色下,是逐渐明显的扭曲表情,一丝丝淡蓝色的线放风筝一般从他们身上遥遥递向月亮。 白鹤也不带一丝犹豫地咬破指尖,面不改色拨挑拂击利刃一般的丝弦,他不敢挥霍完仅剩的灵力,还得保留借给王奉虚的一部分。 “哪来的道士碍事!”四个食日鬼发觉不对,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丹丸吞下,浑身灵力暴涨,连那天空月亮的光辉也更加璀璨。 其中一个人瞅准时机,跳上花车后一腿扫向抚琴之人,白鹤也猛地抬眼,目光凛然一瞥,抬手格挡住,顺势捏住那人脚踝一扯,须臾间有骨头碎裂的喀嚓声响起,伴随着那人惨呼,往前跌跌撞撞扑去,白鹤也旋即抱琴起身,在那人后颈狠狠一劈,动作快如闪电。 他神色冷静,只嘴唇动了动,没讲出声,但看口型似乎是“找死”。 另一个食日鬼见此情形,气得拔剑上前,作势要劈,却不料被什么兜头盖住视线:“什么东西!” 是只白毛土狗,才一岁大,但爪子和牙齿都长成了,锋利得不像样,不一会儿那人就被挠得满脸红印,闭着眼睛从花车上滚下去。 催动天上月亮的人只剩两个,他们倒是学聪明了,躲在人群里不肯现身,只暗自又嗑了两枚增元丹。 玉盘悠悠转动着,仿佛沐浴着淡蓝银河,远望人间。 “公主!公主!” 呆滞麻木伫立着的人海之中,有人艰难地抱着一物,挤开一道缝隙,逆着人潮将此物拿到檐子前:“国师、国师还未出关,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来人挺拔高挑,身着宫服,正是庆宁的侍令官图南。 而她手中举着的,正是王玄陵的那把古琴——大音希声。 王奉虚感动得快要跪下:“还得是道祖爷爷哪!图南,好样的!” 他从图南手里接过古琴,就见对方腼腆一笑,语气十分得意,顾盼神飞,虽是“幻影”,却在这一刻无比真实:“公主,图南终于帮到你了吧?” 王奉虚愣了愣,随即说:“你一直都有帮上忙。” 蕴含着国师灵力的古琴脱手,图南也被天上月亮吸引了神智,淡蓝色的灵力从她体内抽丝剥茧般飘向广寒。 王奉虚心道:不能再拖延了。 他一扬手,冲着花车上头大喊一声:“白观主!有劳!” 随即深吸一口气,手臂青筋乍起,举起那张紫漆古琴,用力掷去。 第79章 残页十七 千钧一发之际,白鹤也旋身躲开食日鬼的偷袭,接下大音希声,同时用力扫弦,耳畔清音乍起,众人心头迎来短暂的清明。 孟裁云潦草解开了自己手脚的绳索,下马拉着孟昭,拨开拥挤呆滞的人群,喊道:“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因现在没有灵力,连她都差点被太阴那群人造的假月亮给迷惑住,好歹提前恢复过记忆,有了些抵抗力。她扑过去将摔下花车的那个食日鬼摁住,防止对方又复起,抬头焦急看向白鹤也。 这大音希声不愧是王玄陵亲制的琴,简直就像只扩音器,将微末的灵力一层层扩大,再加上白鹤也弹奏的清心曲,周遭有心智较为坚定的人开始露出挣扎神色,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空洞表情。 王奉虚抵着额头,一通天旋地转,太阴这群人不知道磕了什么丹药,他也有点坚持不住,一丝淡蓝色从指尖微微浮出,似要脱离。 “早知道先把这些人揍一顿恢复记忆了,也不知道现在揍人会不会出岔子……”他念叨着勉力抬眼,偏头寻找着画面中自己熟识的面孔。 穷困潦倒的书生、想为女赎身的杂戏班主、一心想成为魁首的伶人…… “宋文!还站着干什么?!你没钱没后台,什么都不做就能让李轻云接了你的诗帖吗?” 宋问面皮抽动了两下,额头渗出冷汗。 王奉虚转头看向杂戏班子:“还有你们!不是求着十三娘收留你们吗?这可是头一桩生意,搞砸了还怎么有钱去赎女儿?城里混不下去又能去哪里?在乡里连块田都没有,靠什么活啊!” 蓝家人皱起了眉头,嘴唇翕动着,五官僵硬而扭曲。 白鹤也也得了灵感,指尖击弦更加用力,对着下首说道:“阿芜,练了八年的舞,不要断在今天,醒醒!” 白蘅冷汗直流,胸膛急剧起伏着,仿佛躯壳中的灵魂正与什么在搏斗厮杀,最后她眼皮一翻,似乎要晕厥过去。 被孟裁云用擒拿手压住的食日鬼见状发出怪笑,那声音粗噶难闻,仿佛是谁在锯一截腐朽的木头,音调被刻意拖长:“哈哈哈哈——没用的、没用的,凡夫俗子见日月显灵,他们五体投地、俯首跪拜还来不及呢!反正这群浊骨凡胎也无悟道的造化,不如将灵气给了我们,有朝一日得证大道——哎唷!” 孟裁云一巴掌打在那人嘴上:“啰嗦!像你这种,有一点灵力就嘲笑别人庸俗的人,大道若是选你,我都替大道害臊!” 那人挨了打,气急败坏骂道:“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投个好胎也就算了,有的人削尖了脑袋,活得还不如大户跟前一条狗,有什么滋味?烂命一条,不如归我!” “世间修行不止我们这一条道,”白鹤也按在丝弦上的手指开始渗血,而他好像并未察觉般,甚至加快了弹挑节奏:“庙里神佛尚且要睁眼看人,你又算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把他们踩在脚下?” 龙竹从旁边那昏倒过去的食日鬼身上又蹦上花车,借力窜上更高的青纱帐檐子顶部。 她缓缓绕了个圈,宛若巡游国土一般,狗脸上无比庄重肃穆。 众人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头顶的月亮清辉不减,增元丹的功效到底霸道。 但是小白鸟说的没错,世间修行,从来不止一条道。 做人本身就已经是在修道了。 刚来人间的时候,她也懵懂无知被人欺骗。后来时间久了,见的也多了,她用了百年甚至也许是千年的时间去摸爬滚打,才换来对这个世界寥寥几章的了解。而“人”这样的生物,寿数拢共才百八十年,他们要在这样短暂又仓促的时间里,去完成那些在龙竹看来无比繁杂冗长的追求。 他们身上是有一种“气”存在的,这股气将他们的躯壳支撑起来,必要的时候,也能像坚铁一样握在手里成为武器。 食日鬼也是人,龙竹却觉得他们对人的了解还不如自己。 阿芜头一个清醒过来,她整个人被汗湿,宛如才从水里被捞出,大口呼吸着努力直起身来,浑浊的目光逐渐有清明的趋势。与此同时,还有忽然放声朗诵自己诗作,以此驱赶太阴妖术的宋文,敲响锣鼓逼迫自己清醒过来的杂戏班子…… 一个接着一个,仿佛草原上零星几点野火,一簇一簇,一捧一捧,以燎原之势蔓延。 “不可能……”为首的食日鬼错愕了一瞬,恼羞成怒般加强了灵力:“不过是群普通人,怎么可能……” 白鹤也十指染血,弹奏到高亢处,那“大音希声”竟被两方较劲的灵力绞成两截!他掀起眼皮,放下断琴,寒声道:“就是现在!”说罢,他屈指掐诀,一道冰蓝色灵力骤然缩成一线,直直打入王奉虚灵台。 王奉虚肃正了神色,珍重地运转起借来的这股灵力,体内有一圈阴阳鱼阵图隐现,并且霎那间扩大百倍,笼罩在城池半空。 他轻声道:“四海归墟。” 就和上回在林子里破除幻境的情形差不离,阵图的莹莹光芒飞速绵延千里,所到之处,有人表情从困惑到惊愕,记忆潮水般涌上来,逐渐覆盖住了残页给予的那些身份的意识,此刻若太阳仍在,已经是日暮西山近黄昏,他们逃离此处的时间不多了。 白蘅愣愣地坐在花车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一边宋问倒是反应迅速,可惜问天剑没有随他进入残页,只能顺手救下一两个差点被慌乱人群踩踏的小孩。更多醒来的修士则朝着花车的方向汇聚过来,此时就等着阵外王素卿等人加固封印,使得幻境自然崩塌。 白鹤也看向天空那只岿然不动的玉盘,眉头微蹙:“四鬼屠城终究是史实,即便我们现在醒过来,这城也保不住,灾难必然降临,只怕会早于我和王前辈约定的时间。” 孟裁云一手刀劈晕了那食日鬼,也顺着对方目光看过去,愁道:“咱们不能傻等着吧?感觉再等下去,这月亮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王奉虚短期内用了两回“四海归墟”,已然抽空所有力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脖子一歪驾鹤西去,还是孟裁云过去把他衣领子提了起来,脸上打了几个巴掌,再晃荡几下,勉强留住魂魄。 漆黑天幕之上,皎洁明亮的圆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月轮边缘渗出铁锈般的暗红色,眯眼细看仿佛是生了数百绒足,勾心挠肺地蠕动着,汲取着抽丝剥茧掠夺而来的灵气。 月光变得粘稠。 在这压抑又荒诞的氛围里,忽然,一条白毛小狗仰头叫了三声,她看向远处天际线的某个方向,须臾又缓缓合上眼,妖异的月光落在她身上也显得神圣,她似乎等候着某种回应。 与此同时,百里开外的某处山丘,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眺望着远方天空的银盘。 书生吓得跌坐在地,面如纸色:“这、这太阳怎么突然变成个月亮来,天生异象,必有大劫啊……” 身旁小女孩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上前一步,轻轻闭上眼。 书生见她不对劲,问:“你怎么了?” 女孩喃喃:“她让我借点东西给她。” 书生更加摸不着头脑:“‘她’是谁?” 女孩回答:“她是‘我’。” 书生这下更是匪夷所思,可不等他再打听,就看见女孩缓缓睁开眼睛,眼眶竟蕴含着刺眼的光晕,这光芒像是有了神识,从女孩眼中、口中、掌心中散发出来,尔后凝成一颗小小的星子,转眼间划破天幕,淌过分野,坠入远处城池之中。 观星院内,童子着急忙慌闯入高阁,见到那位枯坐观天的仙师,怯怯道:“国师,天象有异,陛下召您觐见!” 王玄陵不为所动,只是捋了捋胡子,招手让童子上前,指着天穹问道:“瞧见那颗奔星了吗?” 童子一愣,呆呆答道:“瞧见了,可真亮啊。” 王玄陵笑呵呵道:“你记住了,此乃天狗食月之兆。” 童子睁大眼睛,目光追随着流星的尾巴,定格在遥远处的某个方向,半晌,他看见了一个白莹莹的东西,轻盈跃上楼瓦。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心道,我是看错了吗? “我是看错了吗?” 王奉虚大惊失色问道:“她怎么越来越大了?” 孟裁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凝重道:“不是你眼睛的问题。” 面前小土狗将流星吞下,它的皮毛在月光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额间有道朱色竖纹如悬针,骨架如春笋般节节拔高——前爪伸长化为利刃般的银趾,尾椎骨刺破皮肉,抽出一条丈余长的雪练似的尾。昂首长啸一声,颈毛炸开如白焰。矫健身躯踏出一步,足下仿佛踩在雪中,溅出星星点点像琉璃般的碎屑。 这哪里还是之前脏兮兮的小土狗?说是山海经中跑出来的神兽也不为过! 龙竹说:“还不快上来。” 说完,她有点郁闷地发现,自己声音大家估计还是听不懂,是以她也不再废话,首先叼住面前两人的衣领,往后一扔,刚好甩在背上。 白鹤也堪堪回过神,收起惊愕目光,动作利落地跃上这只神兽的背,又朝白蘅伸出手,不一会儿,龙竹身形又拔出几丈,晃眼看有几层楼高,背上挂满了人,也还不觉得拥挤。 食日鬼面色惨白:“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的力量快要耗尽,身边的百姓也逐渐醒过来,后知后觉看向天空。 那白影踏空而起时,整座城池都屏住了呼吸。 银色天狗舒展身躯的弧度,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夜风忽烈,她载着人直直奔向月亮,尾梢扫过之处,黑云退散,星斗重明。 月亮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扑过去,将其撕下了一个角,清脆的啃噬声竟带着金石之音。 众人骇然,惶恐叫嚷着:“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啦!——” 这还不够,一只木圈从龙竹身上飞出,转瞬化作一只乾坤囊,“月亮”难以抵抗,尽数被乾坤囊吸纳,远远看过去,像是那“天狗”一口一口地,撕碎月亮吞入腹中,天空宛如染上黑墨的宣纸一般,被她豁开一道圆圆的缺口,从中有金光乍现。 人们茫然回过神,面面相觑,彼此间都藏有疑惑神色:“是太阳回来了么?” 没来得及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天狗”仰头长啸,一头扎进缺口之中。 眨眼间,异象散去,天穹恢复如常。 金乌西沉,大雁南归,火烧云如浪潮翻涌,浩瀚瑰丽。 山丘上,女孩呼出一口气,映着橙红色的夕阳光盘腿坐在草甸上,小鹿一般的眸子眨动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书生半晌缓过神来,嘴巴依旧惊讶得合不上,偏头道:“我……我本来还想着救你,是我自以为是了,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女孩愣了愣,摇摇头:“我应该谢谢你。” 书生不好意思挠挠头:“惭愧,我也不是什么侠客,当时只是很生气,他们那样行事。” 女孩说:“所以我才谢你。” 书生有点脸红,他听见女孩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脱口答道:“我姓陈,陈永年。” 女孩“哦”了一声,半晌,说:“我记住了。” 第80章 残页十八 青城山,青城观外。 异管局的外勤干员将其中一片空地包围起来,在树干间扯起了明黄色警戒线,那些在悬金山道场侥幸逃过一劫的修士们被隔绝在线外,时间已经过了三天,仍有一部分人选择留下来,想知晓后续究竟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应知微忧心忡忡,在警戒线外探头探脑,心头焦虑:“有灵素道人和白局长在,他们应该会没事吧?” 背包里的收音机屏幕一闪,电流声磕磕巴巴答道:“幸亏龙竹她提前让你离开道场,不然我们估计也在里头了。” 道观旁的客堂里,蓝千篁脸色阴沉地坐在桌边等候,蓝淮也等在旁边,不过他却一脸悠闲平静的样子,还有心情给大家添茶。 应三太爷拄着拐杖,眼皮一抬:“蓝家妹子,别太焦心啦,天塌不了。” “你应家人倒是整齐得很,”蓝千篁眉头一挑,露出个嘲讽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眼神:“我的人可几乎全在里头。” 应三太爷不想跟她卯上,自顾自转移话题:“你说这事,前几年好好的,非得今年出问题,啧,不觉得蹊跷吗?” 在一边念经打坐的无了大师睁了一只眼:“应三啊,想说什么就直说,别兜圈子咯。” 应三太爷笑了两下,语调陡然一变:“想想这回道场里多了什么东西吧!”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心道:“——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应三太爷双手交叠放在杖头上,闭上眼:“呵呵,当我这老头子瞎说吧,毕竟现在做主的那个姓白,他们做事,一贯‘正大光明’。” 蓝千篁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攥拳搁在桌上,笑容有些煞气:“如果真是那只魈搞的鬼,就算异管局不同意,我们就不能自己想办法?” 她冷声道:“大家联手,就是九天神龙也能拽下来咬口肉吃。” 无了大师念了句佛号,众人又开始沉默。 蓝淮瞥了一眼闭眼养神的应三太爷,无声做了句口型:“老登。” “出来了!出来了!” 外头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朝这厢招手:“快领人去!” 蓝千篁霍地站起来,明艳脸庞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喜色:“所有人?” “说不清楚,”那人有点词穷,只一个劲儿挥手:“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下客堂里各派丢了人的长老掌门再也坐不住,纷纷火急火燎往加固封印的地方跑。 警戒线内,加固封印的是青城观、妙玄祠、太清宫的掌门人,四大观缺了一个白鹤也,就由异管局局长白景则临时顶上。四人各自占据了四个方位,以灵力催动起封印加固,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终于,王素卿猛地睁开眼,拂尘一扫,道了声:“好了!” 地面遽然震动不止,封印法阵中心有一道圆形缺口,须臾光芒闪烁,伴随着某种逐渐接近的轰隆声愈发耀眼刺目。 “轰隆隆——”! 突然间,一只身形矫健的巨大“天狗”从缺口中猛然窜出,来不及刹停,接连飞身至半空,连带着以法阵为中心,掀起了一股劲风,围在前头的四人不由地踉跄半步,继而浑身使出全力,顶风站住脚跟,勉力护持住封印法阵,以确保无虞。 而“天狗”背上,一连串年轻人正紧紧扒拉在上头,有胆小的往下瞧了一眼,只觉得头重脚轻,脸色发白。 王素卿将拂尘一扬,声音铿锵有力:“五行术,去!” 随着她挥手的方向,树林间横生的枝节汹涌生长,织作一张细密藤网,将有些不慎失足落下的人兜住,温柔亦果决地阻挡了“天狗”冲刺的惯性。 “天狗”身形开始缩水,一层强烈的光晕自她眼眶中脱离,扎进了尚且在发光的缺口中,尔后便渐渐黯淡,直至法阵中央露出了一张古旧残破的羊皮卷,上面的记载已经模糊缺损,正中间却烧灼出了一个大洞,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特别之处。 藤网上,龙竹抽出自己被绞缠在枝条根须之间的手臂,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抓握伸展一番十指,这才后知后觉——变回这具属于人的躯壳了。 “去各家点个人数,看看有没有缺,”白景则一颗心总算落地,长舒一口气后,扭了扭酸涩的肩骨,嘱咐身边的外勤干员:“悬金山那边也要查,也许有从另外通道回来的。” 外勤干员连忙点头,匆匆记下任务离开。 蓝千篁那厢已经确认了自己的人没有落单,且都还全须全尾,这才有心情同白景则板起脸计较起得失,白景则知道她的脾气,又觉得这次的确异管局做的安全措施不到位,罕见地没同她争论,还让人在论坛上拟官方通告,此次悬金山道场一应损失,皆由异管局方面提供补偿。 应知微开心地过去把龙竹拉起来,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哎,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 龙竹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扭头像在找什么人,王素卿却忽然背着双手,悠然站到面前,笑吟吟看着她:“别找啦,他正身不在这里,这次天地赋形用得久了,应该要修整很长一段时间才是。”她又语气促狭地补充了一句:“虽然他休息的办法估计有些难以示人,哈哈,不必担心。” 说着,她在龙竹肩膀上拍了几下,目光有些意味深长,难以捉摸。 出来以后,大家或多或少还记得一些残页内部发生的事情,一部分人觉得此间经历十分神奇刺激,譬如白蘅和那群蓝家弟子等,而另一部分人则阴暗地希望其他知情者全体失忆,一些美丽的画面非必要不提及,最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比如宋问之流。 像王奉虚孟裁云和阮蒙等比较心大的,则在纠结一些非常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为什么就他们连性别都转换了? 不过过几秒也还是想通了——至少还是个人呐! 龙竹:“?” 这两人看着她干嘛? 各宗各派清点完毕,在封印加固完成后,丢失的人陆续找回了联系。这回演武会意外中断,异管局又要收拾后续的摊子,有的参赛者还在逃离残页时受了伤,主办方只好宣布比赛终止。 一些初次参赛的年轻人还不舍得走,嚷嚷着:“那这趟不白来了吗?”然后被自家长辈骂骂咧咧拎走。 清场完毕,白景则和三位观主还在研究着封印上那半爿残页。 宋观主沉吟道:“那黄仙知道自己违约,现下被关在青城观,逃不了,后面还是交给异管局来处理吧,只是这个残页……” “史书残页,本就沾染过天地灵气、王朝国运,轻易毁不得,抹杀青史是件缺德事儿,会倒霉一辈子,”王素卿半开玩笑讲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封在青城山吧,它落在这也是缘分,没准儿是故意给自己选的坟茔。” “等等,”孟承荫忽然皱眉推了推眼镜,俯身凑近看了一眼:“灵素道人,这上头好像还有东西。” 残页躺在落叶堆中,上头埋了一层烧焦的灰烬碎屑,白景则捡了一根长树枝,上去小心翼翼把灰烬拨开,却发现那残页上,隐约有还未抹去的符文痕迹。 是…… 无字符! 四人相视一眼,彼此目光各异,陷入沉默。 半晌,王素卿叹了一声:“赵家啊……冤孽。” 白景则沉声道:“赵祓死后,剩下的赵家子孙不像会兴风作浪的,不排除有人借赵家名义搅混水的可能。” 孟承荫不做声,微微反光的镜片后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与此同时,青城观外,阮蒙正给王奉虚正骨,随着“喀拉”一声响,靛青衣服的道士脸色煞白,半死不活地摸着肩膀,表情十分扭曲。 孟裁云坐在台阶上看笑话:“行了,演武会没受伤,反倒从藤网上摔下来骨头脱臼,说出去招笑。” 王奉虚抖着声音,指着自己胳膊:“狗咬吕洞宾,我那是给你们当肉垫啊,差点没命了我。” “你一个学木法的能在森林里吃瘪?你师母的五行术还不如教给我。” “学费给我,我教你啊!” “别,我还不如把学费给王天福。” 二人熟稔地斗起嘴来,最后一致扭头。 “龙竹,龙竹你评评理啊?” 龙竹被打断思路,目光茫然转过身,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你们说,我们离开之后会怎么样?”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 阮蒙甩了甩手,如愿以偿摸出一根烟叼在口中,却并不点火,在旁边台阶坐下:“呼,那几个食日鬼的月亮没了,说不定大蜀就没有四鬼屠城那段了。” 孟裁云神色凝重,语气有些遗憾:“残页是一段史实的缩影,虽然我们是在里头大闹一通,但其实影响不了历史真正的发展。” 庆宁、图南、阿芜、宋文……他们的人生轨迹是不会改变的。 王奉虚也想起了什么,有点惆怅地笑道:“还有道祖爷爷,书上说他彻底剿灭太阴后的第三年,就抱着半截琴身,在观星阁羽化登仙了。” 龙竹若有所思。 她经历的只是一场幻境?幻境里的人只是一个影子吗? 她总觉得,有一些存在是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比如那个时候的自己,在答应借灵力给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她有想过自己所处的世界只是一场回忆吗?在国师王玄陵借出“大音希声”给王奉虚的时候,他是不是也算到了什么? 若王玄陵真有这个能力,那么幻境中的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是虚假的。 即便经过无数次推演得出这样不尽人意的结果,他却仍然坦然接受了,甚至出手相救。 明明,这一切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他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为什么还会这么做呢? 龙竹想不通,她隐约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人”这种生物。 不远处,孟昭站在树荫里,看着山门前几人聊天。 身后多了一个人,他敏感机警地扭过头,看见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 是那个在棋台上赢了孟裁云的神秘棕发女人,明珏。 她笑了笑:“怎么不过去和他们一起?” 孟昭沉沉看着她,不出声。 “别这么盯着我,”明珏抱着手臂,勾起嘴角,嗓音慵懒:“怪可怕的。” 明明女人并没有碰到他,孟昭却仍是故意地拍了拍肩膀不存在的灰尘,退后一步:“你的计划落空了吧?” 明珏睁大眼睛,下一秒却捂嘴笑出声:“我的计划?我有什么计划?” “明珏,名字不错,”孟昭瞥她一眼,平静低头,在手机上划拉:“三喜债务CEO赵辛有个女儿,叫赵明珏,你觉得巧吗。” “嗯,有两把刷子,”赵明珏嘴角咧得更狠:“看来朱盟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对赵家还挺关注的嘛。” 孟昭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语气轻松答道:“谁让赵家是三死门的狗呢。” 赵明珏笑嘻嘻道:“那你又是谁的狗?” 孟昭神色冷下来。 赵明珏有点意外:“这就生气啦?呵呵,那我换个问法,你家主子是谁?” 孟昭目光中的火苗瞬间熄灭,他恢复镇定,八风不动地开口:“不管你想做什么,离我们远一点。” “你们?是谁?”赵明珏丝毫不顾及对方情绪,举手投足间十分猖狂:“孟裁云?你对她倒是很好。”末尾这句话她说得有点意味深长的。 孟昭沉默。 赵明珏挑眉:“挺有意思的,好久没出来凑热闹了,这一趟不亏。”她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促狭,来回在孟昭和远处孟裁云身上巡睃,最终竟然乐得捧腹:“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孟昭皱眉,嘴角微抽,很是恼她,但又不想在这里跟她动手,只冷冷盯着对方:“笑够了就走。” 他甚至用的“走”而不是“滚”。 赵明珏摇摇头,眼里闪烁着难掩的讥嘲,心道:这么有意思,真想让那个无趣的人也乐一乐啊! 她仍然收不住笑音,却没再厚脸皮待下去,一步三回头走了,一路上抱着胳膊肩膀耸动,不知哪来那么多笑不完的事。 直到对方完全离开,孟昭才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远处的人似乎注意到什么,抬头看过来,孟昭下意识退后半步,大半个身体藏在老榕树后,清隽脸庞转向别处,垂眸呆愣了一会儿,冷不丁想起在残页里的种种。 或许是因为这场奇妙的回忆,他对这个千年前的李宅家丁有了一些微弱的共情。 至少在幻境中,食日鬼已死,是否……他和他的少爷就能躲过一劫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残页十九 冥冥之中一阵风起,困于封印阵中的残页被轻轻吹动,微微卷起一角。 那被烧灼出来的圆形缺口忽然又冒出了一点火星,不动声色地将边缘舔舐得焦黑,金色隐现,竟像是日全食的时候,露出的一点点光边。 有人顺着缺口从外往里瞧,有人盯着天穹的窟窿往外看。 镇国公府某处别院角门外,穿补丁衫的小孩痴痴坐草席边上,丢了魂一般拿手指扣弄着青砖缝隙里的泥土,充血的眼睛紧盯着草席里支出来的那只手——那手腕处有一圈淡淡的红印,上头本来应该有个金镯子,但如今却是空空如也。 赵小孩记得那只金镯子是大娘子赏的,因为大娘子当初养的一只哈巴狗儿病死了,食不下咽,是赵小孩他娘为了哄大娘子开心,在屋外惟妙惟肖地学狗叫,大娘子这才赏的。 后来他娘又找了一模一样的狗儿进府,但府里女眷们又时兴养花狸奴了,于是那只狗就打发给赵小孩去养。 赵小孩姓赵,是镇国公府赵家的赵。 原本他娘有一把好嗓子,是在风雅楼唱曲的,后来因一次老国公的醉酒误事,赵小孩呱呱坠地。偏生国公子嗣单薄,世子又死得早,虽说留下了一个世孙,却也随了早死的爹,身体孱弱多疾。老国公在子嗣承祧一事上烦心已久,突然听说自己多了个儿子,即便来路“并不光彩”,但他也难免起了点小心思,把那母子俩接进了府中。 镇国公既要养自己的私生子,又要顾及妻子和儿媳颜面,不肯给赵小孩母子俩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而府中各路神仙们都惯会捧高踩低,二人下场可想而知。 赵小孩理所应当觉得,虽然府里人都拿下巴看他,但他好歹也算半个少爷。 但今天他才突然明白——对,这个念头就像拿破锣在耳朵边上突然一敲那样,让他整个人醒悟过来。 别说少爷,在那些人眼里,自己这种人,可能都不算个人。 赵小孩抓着草席不让小厮拖走:“我娘凭什么死了……怎么就……凭什么就死了啊?”他说话的时候,觉得胸膛好像开了个洞,心凉飕飕的。 小厮领命在身,不耐烦道:“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凭什么,她偷主母的东西,手不干净,你别烦我,我把这埋了,还得去衙门上报呢,嘿!这麻烦整的。” “我娘不可能偷东西,”赵小孩死都不松手:“肯定不是她!是你们弄错了!” 门房的趴在门缝边看热闹,揶揄道:“赵嬷嬷家小子都看见你上风雅楼丢彩头了,你小毛孩子哪来的钱?还不是大人偷来的。” 赵小孩撕心裂肺哭起来:“那我自己攒的!我娘没偷!” “轰!——” 远处日月交换,银月当空,天色仓促暗沉下来。 两个小厮被这突然的异象吓得跌倒:“老天爷啊……快,快报主子去!”两人连滚带爬冲进门中,那卷破草席倒是撒手不管了。 赵小孩抓着草席边那只手,想掀开席子看一眼,但又不敢。 他泄愤似的十指扣在砖缝里,直到指甲都劈出血来。 一双熟悉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他迟缓地顺着靴面,往上仰起泪迹未干的脸。 是那个断指的怪人。 他突然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膝行过去扑在双靴上,双手抱住那人的腿:“你上次说,是不是我赢了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 赵小孩不会藏匿情绪,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就像愿望已经实现了一般,眼中酝酿着疯狂的恶意,他使劲儿咧嘴笑,生怕笑迟了几秒,愿望就离自己远了。 那个人蹲下来,绷带覆盖的半张脸上,只能瞧见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摊开掌心,上面有个穿了两只枣的杆儿。 “你先。” 赵小孩迫不及待地开始这个他烂熟于心的游戏。 指尖小心翼翼推动枣磨,他默数着圈数:“……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三!” 他跳起来,喘着粗气道:“该你了!” 怪人不紧不慢地盘腿坐下,姿势随性散漫,将杆头轻轻拨动——明明是十分敷衍的动作,但那枣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牵引着似的,转完一圈又一圈,直到……三十圈! 赵小孩跌坐地上:“不可能……不可能……” 他猛地哭出来,这时候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而他看不见的是,一丝淡蓝色灵气从怪人指尖牵出,系在那枣磨两端,稳稳地扶着杆子无风自动,悠悠旋转。 怪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小孩痴痴抽噎着,神情麻木,不知道自己是摇头还是点头。 “从前,有一个孩子,”怪人说:“那个孩子的爹好赌,赌到口袋里只有一枚铜钱了还会赌,有一天欠了九个钱,要用孩子抵债。” 赵小孩愣愣地想,九个钱,抵孩子。 镇国公府买一个小厮都是十贯钱。 “刚好,一个道长路过,她花了九个钱,把孩子买了下来,”怪人说:“但她没有要孩子的身契,她跟那个孩子说,你从此天高海阔,是自由身了。” 赵小孩听得有些嫉妒,又情不自禁有点唾弃。 自由?身无分文的自由吗? 呵呵。 怪人说:“孩子照常回家,当天晚上,家里失火,全烧光了——茅草顶、椽子桌子、还有孩子的爹。” 赵小孩动了动嘴唇,不知道想说什么。 “孩子烧得不重,只是眼睛以下的皮没了,”怪人指尖转着枣磨杆子,语气轻声平淡:“人死债消,孩子把那九个钱装在一个口袋里,想时刻记住,自己这条命的价钱。” 赵小孩吞了吞唾沫,目光停留在怪人腰间的荷包上,腿肚子又开始颤抖。 他又想起了断指那幕场景带给他的恐惧,看着面前这张脸,他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深想,家烧了,真是一个意外吗? “道长收孩子为徒,周游四方,”怪人对赵小孩的惧怕毫不在意,平铺直叙道:“孩子天生不懂情绪何物,提出了很多奇怪的问题,道长说,你只要同一百个不同的人做上一百笔交易,就差不多能获得所有答案了。” “但是,”怪人口中冒出一句转折:“在一百笔交易完成之前,道长死了。” 赵小孩心头恍若被一轮巨锤砸中,他抓紧了草席边那只手,死死咬住嘴唇。 “道长死前,也要同孩子做一笔交易,她说‘如果你能重新找到我,我就把你最想知道的答案告诉你’。” 赵小孩看不见怪人的嘴,但却直觉对方是笑了。 “人死了可以找魂儿,”怪人自问自答:“那如果魂魄也散了呢?” 赵小孩逐渐听不懂了。 “如果注定找不到一个完整的魂魄,那么又该怎么办?”怪人动了动手指,淡蓝色灵力又开始牵起地上枣磨,诡异地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将之推动起来。 怪人凉凉地说:“还可以作弊呀。” 地上的枣磨杆加快了速度,疯了一般旋转起来。 赵小孩脸色发白,鼻头渗着汗珠,猛地弯下身,扑在地上磕头,像是不知道疼,他豁出性命一般:“我……我能不能和您做交易!我什么都可以给!手指头……十个手指头都行!” 头顶传来一声哂笑。 赵小孩哆嗦起身,仰头看向怪人。 对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膝盖上,语气如常:“不要手指头,我要你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效力于我,无穷尽也。” “我答应你!”赵小孩不知道自己许出去了什么,被仇恨浇灌的双眼滴下毒泪:“我答应你!” 怪人问:“你想要什么?” 赵小孩沉浸在报复的快感里,指向背后的门:“我要杀我娘的人死!” 怪人点点头:“嗯。” 赵小孩心中一动,表情有些扭曲:“我要赵家世孙去死?” 怪人仍然说:“嗯。” 赵小孩心脏砰砰狂跳,他双眼猩红,嘴角快咧到耳根:“我要整个赵府,不,整个京城的人!所有人!都去死!去死!!去死!!!!!” 咚!——暮鼓沉闷响起,天狗食月,异象横生。 天空轰隆划过一道闪电,惨白光芒乍起,一暗一亮间,怪人身后便多出三个人。 一个鬓边簪花的黑齿货郎,一个扎着冲天辫笑容狰狞的小女孩,一个身高八尺巍峨如山的女头陀。 怪人也缓缓站起身,四人齐刷刷低头,看向瞪大眼睛心生胆怯的赵小孩。 ——“一诺既定,鬼神同鉴。”- 火星雀跃成一簇火苗,转眼间将残页舔舐殆尽。 王素卿倏地睁开眼,见那火光转瞬即逝,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自己焚了啊……”她轻轻拈指收回了封印法阵,对着那堆落叶出神:“都没了。” 连最后一点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也没留下,这段过去算是真正的死去了。 林中隐隐有人在拨弄丝弦,一开始只是来回弹拨两三个音,淙淙如溪流击石,闭眼能想出那绷得不紧不松的一根弦,如何活泛地在指间晃荡着,又听乐音渐渐急促,如朔风卷碛石,老枭啼枯木,金石珠玉撞在同一个玉盅里,得来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兰圃附近不远处,王素卿坐一株艳艳的紫薇树下饮酒,是挖的观里上了八十年岁数的陈酿,但比起她的年纪来,又像是昨日新酒。 她给自己斟了一盏,不知对着何人说话:“应该有人说过,你不适合干这个吧,还是肯听劝的好。” 乐音果然停了,一个影子蹲坐在树梢,却又被密密的柳叶榕叶子遮住,看不真切。 树影晃动,那个人笑了:“你说话一如既往不给人留情面。” “有情才能有面儿。”王素卿拿竹篾镊子夹起一只酒杯,在瓷盏里盛了些绿豆水,手腕微抖掷出,劲风将杯盏送到树影之间,一只惨白的手恰好支出来,牢牢将杯子擎住了。 “难得,来喝一杯吧。” “上回坐下来跟你说话,还是一百多年前,”那人哂笑一声,转着手里杯子,迟迟不动:“嗯,如今很好,你也该明白活太久是个什么心情。” “你的那套假话不用在我面前多说,”王素卿面色不改:“这回轮到你亲自来了?派个小朋友来讨我的债,三死门的判官都死绝了吧。” 树影一晃,转瞬的工夫,穿着青色长衫的诡谲青年已经稳当落地,背负三弦,手中拿着酒杯,笑着咧开嘴角,露出一抹熟悉的黑色月牙。 他语调温和地开玩笑:“哎呀,讲话还是那么难听,如果我活着,肯定是被你气死的。” 王素卿不怎么搭理他的黑色幽默,手一挥:“当初帮我和孟不咎杀赵岸的是你,你来讨债,天经地义。” 人七仍旧是笑:“满口不离债务,我像是那种锱铢必较的人么?” 王素卿眼也不抬:“难道你还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鬼了?背上那把琴,不知道来来回回添了几根弦。” 人七笑容不变,语气罕见有点尴尬:“哎呀……” 他嗅出几分潜在的杀意,歇了叙旧的心思,支开话题:“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拿回我的戒指。” “你嘴里哪句是真的?”王素卿摇头,慢悠悠又饮下一杯:“把三才戒送出去的时候,就该明白讨不回来。” 人七笑意更深:“你试过她了?” 王素卿想起之前自己拍龙竹肩膀的那两下:“既然不是敌人,也就不必试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干嘛非得跟人挤一条独木桥。” “你就不想知道自己这么些年的修为,究竟比不比得上一只魈?” 王素卿忍俊不禁:“我嘛,年轻时候,当然有一战之力。”她说得极为自信,且旁人并不会觉得她是自吹自擂。 她话锋一转:“活太久,无所谓了,人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才活着,即便有什么事,也等他们年轻人去弄。” 人七有些蠢蠢欲动:“说到年轻人,你捡的那个徒弟——” 话音未落,就看见王素卿脸色一变,刚刚还闲情逸致与故人畅谈的架势收了起来,一手撑在膝头,一手案在桌面,八风不动,如张满长弓,气势凛然。 “不管应四跟你说了什么,别想动我青城观的人。” 人七一怔,须臾又眯眼笑起来:“你看看,还说自己无所谓……” 王素卿搁下酒盏,恰好一朵紫薇花落在杯子里,风吹过,花瓣在残酒中扑腾了两下,像粘了蛛网的蝴蝶,怎么也脱不出这片樊笼。 她将那半杯酒与花瓣一同饮尽,末了将杯子掷出去,“叮”地一声,杯子没碎,竟陷入石头里,像某种划清界限的诀别。 灵素道人语气凌厉:“下回再见,必然是你死我活。” 第82章 棺中土 青城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远山的呼唤》摄制组又拖拉了十几天,不知道是经过何方神圣指点,居然临时把许延请来救场,代替刘以驰的位置,硬生生把流程和镜头都补全了,后期反响和热度都还不错。当然,观众更多的是来凑热闹吃瓜的,毕竟许延就是当初被刘以驰阴了一把,大家都猜测他会不会落井下石倒一大桶油下来。 但许延也不蠢,对着镜头一点儿委屈也不显,反让粉丝自我脑补过头心疼得一塌糊涂,同时对刘以驰更是鄙夷。 此外,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媒体也没大肆报道,因为听上去就很天方夜谭。 刘以驰在青城山失踪后,助理和摄制组报过警,警方前一天还在搜查人,后一天不知道是接到了什么消息,搜查的人手全部撤回,还隐晦告诉摄制组,让他们再等两天看看,到时候找不到再说。 当时导演还觉得十分荒谬,蜀城的警方怎么能光明正大糊弄人呢?!他们还都是架了十多台摄像设备的,就不怕被反手一个短视频送上新闻?然而,陈松聆和姜贝听说过后,两人不知怎么的,一个劲儿劝导演就按官方的要求来办,连旁边一向有主见的万宁也附和起两人的话。 于是摄制组一边等临时替补嘉宾到场,一边等。 结果第三天刘以驰真的回来了。 人是在青城山步道被发现的,明明失踪了三天,却像在外边流浪了一个月一样,整个人萎靡不振又神神叨叨,仿佛惊弓之鸟。助理问他这两天去哪儿了,他说了一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最后又热泪盈眶说自己终于穿越回来了,云云。 再问下去也没意义,导演也觉得刘以驰大概是受到刺激,下意识想装疯卖傻逃避责任,对于他口中的什么“穿越”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唉,好好一个文艺男星,扒开皮看居然是这么个东西,如果不是这趟节目意外揭开真相,还不知道这家伙要逍遥法外多久呢——前妻兄弟已经把他告了,这下有舆论造势,那位神秘金主想必也很难把人轻松摘出去。 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三个年轻人……大概人家真不是什么江湖骗子啊,还好没让后期乱剪,不然就把人得罪了。 导演痛定思痛,决定哪天要亲自去拜访一下那几个年轻人,请人家帮忙算算自己事业运势什么的。 另一边,来参赛的选手们陆续跟着自家长辈返程,青城观袇房也空了一大半出来,王奉虚也不用再在秀春婆婆那住了,卷着自己铺盖又搬回去。 孟承荫也匆忙收拾赶回太清宫了,孟裁云还打算留几天,她说准备给自己放个小假,去附近走走看看,接点小活儿历练历练。王奉虚也被灵素道人拎来,说不如让孽徒跟着一起,觍着脸多学点东西,年轻人嘛,就要一起成长啊! 说白了就是眼馋别人家孩子,自家逆徒看一眼都怄气,眼不见为净。 应知微买了缆车票准备下山,这个暑假过得快,她马上要升高三,得提前回鹤城了。只是因为比赛中断,排名作废,所以跟三太爷的协约也告吹,她有点郁闷,但很快振作起来,觉得反正和二伯那一家子有的是时间慢慢争。 正在她组织语言和龙竹告别的时候,后边有几个道士突然走过来,边走边议论道:“哎?是他来了?” “是啊,比赛都完了人来了,不知道来干啥的。” “不会来找麻烦的?” “不会吧,他孙子不好好的嘛?难不成是觉得我们比赛弄虚作假,他孙子认输那事儿?” 应知微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那人”指的是阮蒙的爷爷,人称阮大庄主的阮梦休。 她惊讶地心想,不会吧?应该和她没啥事儿吧?这个阮大庄主脾气一直古里古怪的,她一个高中生能应付得了吗! 孟裁云也觉得奇怪:“阮大庄主?不在湘南老家待着,上这儿干啥来了。” 王奉虚活动两下肩膀:“他一直不关心外边这些事的,应该不可能是为了演武会。” 众人聊着聊着,就看见阮蒙领着四五个人走过来,外圈围着几个穿黑色布衣的肌肉保镖,目光如电,满脸写着不好招惹。而走在中间的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头,穿一身很有地方特色的盘扣衫,头发齐整浓密,这岁数还没秃头,已经是奇观一件了。 阮蒙平时大咧咧惯了,在这老头面前也只能唯唯诺诺当乖孙,还收拾了一通,刮了胡子理了发,跟前几天的邋遢样判若两人。 他小心翼翼跟在爷爷面前引路,抬头看见青城观前头的几人,嘿嘿一笑:“爷爷,人在那边!” 阮梦休背着的双手霍地抽出来,阴沉沉的目光落在龙竹身上,翻来覆去地看。 阮蒙在旁边搓搓手:“爷,高兴是高兴,但别太激动了,注意身体。” 王奉虚捏着下巴纳闷儿:“这表情是高兴?我还以为寻仇来了。” 阮梦休是那种长得不可怕,但气质很阴沉,莫名让人不敢靠近,总觉得这老头在憋什么坏。 大家的目光在龙竹和阮梦休身上巡睃一遍,还在梳理二人之间存在着什么过节,就听阮梦休突然吼了一声孙子,然后指着龙竹对阮蒙说:“快啊,还不快叫你大表姐!” 众人:“???” 啥???- 沣城,长丰观。 方涯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去,脚刚沾地,监院师叔就打电话过来,问青城山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竹斋那边一整天没动静了,但观主有令在先,他们又不敢贸然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木头道童榆生摇头晃脑咯吱作响地忙活了大半天,挖了两大缸土弄进屋。 可把观里头师兄弟们急惨了,恨不得撩开那木头自己上,他们平时修路修出经验,挖土可快了! 但没法子,白观主从来不让他们进竹斋,大徒弟方涯偶尔倒是能进出几回。 方涯心头有了底:“师叔,我马上坐车上山,你们放心,观主没大事,青城观的事情,我后面再详细说。” 他归心似箭,在机场外边叫了辆网约车开上去,司机接了这大单,一路上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不停介绍鹿驳山上有哪些农家馆子滋味独到,内心已经把后座这个年轻人当成了背包客。 等到观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竹斋那边黑黢黢的,沿途石灯笼里有些微火光,但依然黯淡得很,四周浓烈的墨绿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方涯从踏入竹林小径的那一刻,步子就放缓起来,他潜意识里似乎知道等等会看见什么,表情不由地显出几分惆怅。 竹斋小屋前边多了个土坑,是榆生挖的。 方涯站在坑边看了一会儿,半晌抬起头,往屋子里走过去,到门外的时候,他敲了两下:“观主?” 里头没有回应,他心下了然。 踌躇片刻,他还是扶着门轻轻打开,口中轻声念叨了一句:“弟子冒犯了。” 开了门,内堂没有点灯,黑漆漆、阴沉沉,多宝格上盛着的瓷盏宝瓶也宛若一幢幢鬼影,看久了就连两边窗棂子也张牙舞爪的。 正中间是一具清漆棺材,长六尺三寸,宽二尺,高二尺,棺盖被卸下了,斜斜搭在旁边搁置。榆生就趴在棺材旁边,像是困了在打瞌睡,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见有。 方涯明白,木头人哪有什么瞌睡,只是因为观主在休养,断了给榆生灌注的灵力,它能勉强挖完一个土坑,已经实属不易。 他缓缓上前几步,快接近那具棺材的时候,胸腔里心跳越发加快,莫名有点紧张。 手扶住棺材边缘,他抿着唇咬着牙,低头一看,里头果然是白鹤也——他安稳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阖,双手垂在身侧,大半个身体都被泥土覆盖住,半张脸还浮在外头,旁边还落了一只葫芦瓢,瓢心里还兜着一捧土。 方涯看得分明,立刻反应过来,那估计是榆生在舀土进去的时候,干活干到一半歇菜了。 他叹了口气,卷起袖子捞起那只葫芦瓢,把榆生装土的缸挪到旁边,继续撒土进去,直到将白鹤也身体衣物全部掩住,他故意没盖脸,打算最后来,这么也不至于太唐突人。 这就是王素卿口中那个难以示人的休整方法,躺在这样一具棺材里,埋上土好好睡一觉。 天地赋形这种术只要用过一次,就能短暂掏空施术人的所有灵力,这就像是一种制衡和约定,你既然向自然造物借了力,就必然得遵照规矩行事。从五行的说法来看,白鹤也能役使的天地山川,乃是戊土,属阳;而沙壤泥土为己土,属阴。阴阳调和,万物生发,用沙壤泥土覆盖,像种一颗植物那样,养回体内的灵气。 在此期间,不能受扰,不能掘土毁土,小半月的工夫,观主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方涯出神了一会儿,又拿起葫芦瓢,小心翼翼把最后半杯土撒在了那半张苍白的脸上,一遍一遍,直到土被填平。 他心想,接下来一个月他就睡在旁边,得守好了,免得又招来什么偷书贼坏事。 又左右看了看,确保流程都到位了,他松了口气,又不知怎么想到了方序,弟弟下葬那会儿也是他亲手填的土,当时有小雨,土壤更稠润些,比棺材里的看上去还要厚重,是最合适不过的己土,但可惜里边的人却永远醒不过来了。 想到这个,方涯神色有些落寞,有些话堵在心里,又不知道对谁说。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白鹤也造了个榆生出来。 一个人,一肚子的话,真的是很孤独寂寞啊。 第83章 点灯人 青城观外。 阮蒙大为震惊:“爷,你之前可没跟我讲过这事儿啊?” 孟裁云满脸问号:“大……” 王奉虚嘴角抽搐:“表……?” 应知微疑惑呆滞:“……姐?” 龙竹:“嗯?” 她收起手机,上下打量面前人一眼,茫然地抓了抓后脑勺头发:“老头你认识我?” 不应该啊,这具身体都死二十多年了,哪还有什么亲戚。 阮梦休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对阮蒙努努嘴,他说话很有一番自己的腔调:“拿出来吧。” 对方摸出手机,打开柿蒂花logo的论坛APP,从【道听途说】的置顶里翻出一段视频剪辑——那是悬金山道场里的演武会回放,也不知道录视频的人咋想的,其他人都是大广角,两边选手就和虾米一样小,到龙竹出现后,就变成了长焦怼脸镜头,360度无死角旋转拍摄,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阮梦休说:“我看了这个视频,当时就能确定了,你这张脸,长得和我亲妹妹九成相似,错不了。” 阮蒙如梦初醒:“爷,不可能吧?姑奶奶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跑出个这么大的外孙女?再说了,她长得和您也不挂相啊……” “儿肖娘,女肖爹,再不济还有隔代遗传呢,有什么问题?”阮梦休瞪了孙子一眼,凉飕飕道:“我亲妹妹当年被仇家追杀,走得早,我替她报仇后,才知道她还留有一个刚出生的娃娃,只是不知被他们那些人弄到了哪去。” 仇人全死光了,满地七七八八的尸体,他也后悔没留一个活口多问一嘴,这么些年,往事难追,突然前些天就在论坛上看见了龙竹的脸,一下子,那些旧事突然清晰起来。他还以为自己早忘光了呢,原来哪怕是一丁点相似的东西,也能突然把人拉回到很久以前。 还是没忘啊! 阮梦休又说:“我去找白景则调了你的档案,鹤城芦苇村,当年确实有家姓龙的村户在外边捡来一个孩子养,那孩子应该就是你的父亲。” 龙竹心想:我当初捡这具身体的时候,也没料到还有这么一段恩怨纠葛,前尘往事。 她心平气和看着面前的老头,指着自己:“那你也应该知道,他已经死了,他女儿也已经死了。” 阮梦休定定看着她:“我当然知道。” 一具躯壳,早就换了魂魄。 里边说到底已经不是自己妹妹的外孙女了,而是……某个强悍无匹的存在。 “您知道?”阮蒙吃惊道:“那您还让我来认亲啊?” 阮梦休沉默一阵,终于叹一口气:“你知道嵌心咒吗?” 他背着双手,本就干瘦矮小的身躯,陡然间似乎又佝偻了几寸:“我是为了青姐来的。”- 阮家人是半路出家的点灯人。 故事要从上上上上一代说起,当时玄门中鼎鼎有名的点灯人,是湘南胡家。不过时值末代,王权将倾,民间又有三死门兴风作浪,胡家家主有了避世的念头,带着整个家族退隐山野,但本家有个年轻人却偏有一副救世普渡的心肠,入世闯荡去了。 命途多舛,上天偏爱戏弄有雄心壮志的青年人,在他出山的第八年,惹上一堆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被人打得出气有进气无,丢进河里了事。 偏偏他又死期未到,随着长河七拐八绕,冲刷上岸,被一个姓阮的佃户救了。 年轻人心怀感激,在阮家养伤期间,见阮家人良善厚道,却总遭大地主欺负,于是毫无保留地把胡家的一身本领教给了阮佃户的儿子,大概阮家人也确实有那个气运和天赋,学得比胡家本家弟子不差,很快掌握了想都不敢想的能力,不仅把压在头上的大地主家收拾了一通,还在当地逐渐积攒了很高的名望。 这个时候,年轻人的仇家得知风声,不动声色找上门来。阮家小子知恩图报,要挡在年轻人面前,但年轻人却说:你不过才学了三年,要想在玄门独当一面还差得远呢,在他们面前,一根手指头就能压死你,何必上赶着以卵击石,你们走吧,有了这个本事,到哪儿都能活命,人离乡贱,也算我连累了你们。 于是阮家小子在年轻人面前郑重磕了三个头,带着家人往湘南去,落脚后,曾派人往原来的地方打听,那年轻人早已无音讯,当初下场难逃一个死字。 而湘南胡家在山中避世已久,等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昨日之景,今日已非,天下早已改头换面,阮家横空出世,在玄门中竟经营得风生水起,完全把胡家风头压了下去。胡家家主震怒,认定阮家人偷师窃技,发动全族之力,与其针锋相对,处处刁难。 两家积怨由此得来,胡家家主说:我们点灯人一族的针线活,无论活人死人都能施于其上,他们姓阮的就只能缝补尸体,干些赶尸驱尸的买卖,一看就是偷师不全,东施效颦。 但其实,教阮家先祖学会针线活的那个年轻人,根本没有半点藏私,是当初阮佃户觉得此术奇诡,如果真作用在活人身上,难保施术人稳住本心、不会误入歧途,所以私底下告知儿子,你驱使死人,可以,操控活人,那不行。 所以这一脉的功法就在这里断掉了,没传得下来。 但阮家人也确实天赋高,自己捣腾出了一些连胡家人都没听说过的招式,总之两家争来争去,一直没个结果,但也许是胡家人离开这江湖久了,许多事情显得生疏,阮家后来居上,也隐约有取代的意思。 直到,阮家庄出了个阮梦休。 从此,便无湘南胡家,只有湘南阮大庄主。 胡家人打不过阮梦休,就想了个阴损下作的法子,在族里选了个叫“阿青”的年轻女人,故意接近阮梦休,可哪能想到,这两人竟然真的互相倾慕,胡阿青嫁给了阮梦休,并且同胡家割席,扬言不想再参与玄门的这些事。 老家主气得仰倒,但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在派阿青出去之前,他们就在她身上留了针口,一旦棋子失去控制,就能把阿青变成活死人。 自那后,江湖上都传,说阮梦休给死去的老婆点了灯,一直带在身边,谁好奇多瞅一眼,都要被他挖了眼睛。 可是世人不知道,阿青没死,但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跟死了也没差。 阮梦休亲妹妹心疼嫂子遭遇,少年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在家里留了封信,便偷偷改名换姓混入胡家,想把那套能在活人身上用的针线活给偷学回来,而她天资聪颖,虽然比起亲哥差了些火候,但脑子灵活,还真学了个七七八八。 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东窗事发,胡老家主怄得吐血,一命归西,两家人彻底结下血仇,不死不休。在阮梦休接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妹妹已经遭了难。 在那之后,有名有姓的胡家人都死在了阮梦休手上,族里还剩些旁支小辈,纷纷隐姓埋名逃离湘南,胡家算是彻底垮了。 但死人也是没办法开口的,让阿青恢复过来的方法也永远埋藏在了土里。 “但是那天,我看见阿妹的后人还可能在世时,我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阮梦休缓缓呼出一口气,那双稍显苍老的眼睛还保留着几分年少时的凛冽锐气,他满怀希冀开口:“我在收拾阿妹遗物的时候,看见一本记载着嵌心咒的书。” 孟裁云沉吟:“嵌心咒,这个叫法,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这个咒,是三死门那位老君开创出来的,”阮梦休抽了抽嘴角,凉凉一笑:“历经千百年,早就流传到各家各派,演化成各种不同的东西,但本质没有变,它是一种传承的工具,可以让血脉成为载体,保持术法永不失传。” 一旦种下嵌心咒,自己的儿女子孙,后世百代,身体里都会带着术法的种子,一经特殊方法唤醒,就能无师自通领悟祖上所学的书法。 当然,前提是你本身就具有灵力,也有后代逐渐沦为普通人的,种子也就枯萎了,至此断代。 古时候,有的家族在乱世时为了保护自家绝技秘术不外传,就用这种方法,在刚出生婴儿体内种下嵌心咒,再托人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就不怕家学断送在某一代上。 “所以你是觉得,龙竹身上就有嵌心咒?”孟裁云反应过来:“也说不准啊,你表外孙女早就投胎转世,嵌心咒难道还没失效么?” 阮梦休道:“我总得要试一试。” “那你要失望了。” 听完对方来意,龙竹才想起了什么,露出个稍显遗憾的表情:“她的嵌心咒,被我吃了。” 众人一愣。 “这么说,当时那个发光的球,应该就是你说的嵌心咒吧?”龙竹无视掉阮家人越来越稀碎的表情,捏着下巴还在回忆口感:“哦,我还以为是团普通的灵气,就说普通灵气怎么可能那么好吃。” 刚死之人身体里往往会存着一团灵火,龙竹受灵火吸引,也就顺手把这具躯壳霸占,她吞了“灵火”,又小憩一阵,再醒过来,就是二十年后了。 阮蒙眼角一跳,磨磨蹭蹭转头:“爷,这又怎么办……” 唯一的生机也被斩断,阮梦休从错愕中回过神,攥紧双手,半晌转身要走,临了,还是回过头道:“那个害死你的人我查过了,你处理得很好,是我该谢谢你,帮我表外孙女报了仇,今后若有事,随时来找我,虽然你大概也不会需要。” “走吧。” 阮蒙“嘶”地一声:“就这么走了啊爷爷?” “其实,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阮梦休脚步停住,回过头,只见刚刚一直没有发话的应知微站了起来,小心翼翼举起手:“为什么不直接把丢的魂儿找回来呢?” 胡家那套能在活人身上作用的针线活,其原理也就是把生人的三魂七魄分一缕出去,使得躯壳中魂魄呈现迷惘的状态,更好施与控制。如果把分出去的那缕魂魄找回来,再想办法固定住,其实也听着也可行,不一定非要找到胡家人要解法。 阮梦休是个寡言的人,也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家隐秘事,但为了阿青,他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也看在和龙竹的关系上,愿意开口:“你以为我没想到这点?小姑娘,胡家人对他们的秘术引以为傲,被他们分出去的魂魄,怎么可能是轻易就能找回来的。” 应知微揪了揪衣摆,内心蠢蠢欲动,一口气说完:“那可不一样呀,世界这么大,东家法器正好克制西家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我应家有个‘莲花八仙幢’,没什么攻击性,但就能招魂,天上地下,什么魂儿都能招回来。” 阮梦休本不抱希望,但听完对方所说,心里还真生出几分期待,他按捺住心情,面上冷静不显:“天上不会掉馅饼,说吧小姑娘,你希望我们拿什么做交换?” 应知微咳了一声,嘿嘿一笑:“算不上交换……就那八仙幢本来是我爸妈的东西,他们去世后,东西都被二伯占了,我一个高中生,哪有办法讨呀。” 阮梦休思忖片刻:“我知道了。” 与此同时,回到豪华套房酒店的应家二伯,正优哉游哉哼着歌,将一盏绣满莲花的幢幡收进一只黑漆四角箱子里。 应思谦在旁边嗤了一声,混不吝说道:“爸,你还真把这些东西带来啦?不会吧,难道应知微那小妮子分数超过我,你还真要把东西都还给她?” “别多想,”应家二伯回头瞪他一眼,又小心翼翼给箱子上锁:“三太爷都开口了,我们肯定要说话算话,呵呵,好在分数作废了。”说到这里,他又皱起眉:“应知微也不知道怎么变得那么厉害,差一点就让她计谋得逞。” 应思谦冷哼一声,不服气道:“那是她厉害吗?厉害的是那个女鬼!三太爷说,那是魈……” “即便那是魈,”应家二伯说:“那也是站到了她那边,对我们可不是好事。” 应思谦翻了个白眼,双手揣兜完全不当回事:“那爸你也别收了,直接把箱子钥匙给我得了,反正早晚那堆东西都是我的,有了这些法器加持,我对付几只魈都没问题。” 应家二伯把钥匙放进一个白色长匣子,对儿子的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不予置评,耐心劝慰:“三太爷没开口,这东西我不能随便给你,你放心,等你再多收两只役鬼,在玄门里混出些名头,三太爷不会薄待我们,未来他的位子,也是你的。” 他随即看了看手表:“明天上午安排了航班回鹤城,你和思朦都早点去休息吧。” 应思谦不情不愿应了一声,跟着他爸走出房门。 过了好一阵,门锁喀嚓被人轻轻捅开。 应思谦鬼鬼祟祟走了进来,抓起那装钥匙的匣子揣进了怀里。 第84章 离魂之一 深夜,蜀城一家酒吧人满为患。 应思谦装模作样端了杯鸡尾酒坐在吧台,伸手一捋喷过发胶油光光的背头,目光轻佻地搜寻着自己的猎物。突然,他眼睛一亮,注意到一个卷发路肩针织衫的女生踩着高跟走过来,就在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问调酒师要了一杯布朗克斯。 应思谦于是推着自己的酒往女生旁边挪了一个位置,他的动作随意又不加掩饰,充满了胜券在握的气势。 他熟稔地打起招呼:“嗨美女,一个人吗?” 女生瞥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矜持挪远了些:“没有啊,我等朋友。” 应思谦把女生超出两个字的回答当做了善意的信号,笑容更加灿烂:“加个微信?” 为了不显得冒犯,他很快补充:“我刚来这个城市玩,想交点朋友。” 女生精致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笑了:“行啊。” 应思谦长着一张周正的脸,虽然染上些地痞流氓的习气,但在情场上还算吃得开——这一点应知微就十分想不通,甚至匿名在网上发过帖询问,为什么会有人爱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呢?当然,也不能怪那群女人,她们只是在天真懵懂还相信“花花公子浪子回头”文学的时候,被应思谦的虚伪假面蒙蔽双眼,所以才犯了错误。 不一会儿,两人就聊得很投机,酒也一杯接一杯喝,应思谦的脸上已经浮现出醉意。 女生还在柔柔地夸赞他:“……那你爷爷也太不讲理了吧,明明你已经这么优秀了,居然还老是把着公司不给你。” 应思谦又喝了一杯酒:“就是,明明我都那么用功修——学习了,死老头还不肯让位子,切。” 女生真挚地叹了口气:“唉,要是我男朋友有你这么优秀就好了。” 应思谦的虚荣心得到很好的满足,几乎飘飘欲仙:“有什么难的,你换一个男朋友不就行了?” 女生哈哈笑起来:“哎呀讨厌~” 应思谦乘胜追击,凑近过去嬉笑道:“怎么了,不好吗?实话实说吧,我就喜欢你这款。” 女生捂着脸含羞道:“真的吗?那我男朋友要是打上门怎么办。” 应思谦不屑地冷笑:“哼,你尽管让他来试试,不是我吹,就算来只厉鬼,我也照样能收拾。” 女生娇羞地捶了他一拳:“你真会开玩笑啦~” 应思谦还没来得及接茬,猛地被这撒娇似的一巴掌捶出去老远,从高脚凳上滚下来撞在别人沙发卡座边上。 他满脸错愕,扶着沙发边想站起来:“你……???” 女生却在高脚凳上优雅转过身,双手捧着脸眨了眨眼:“你不是什么都能收拾吗?那……” 她话音未落,居然直接把脑袋从脖子上拔了下来,捧在怀里:“这样的呢?” 应思谦猛地呛起来,他瞪大眼睛,发现周遭的客人对此惊骇场面完全无动于衷,调酒师甚至眼皮也不抬一下,依旧机械地晃动着雪克杯,四周音乐未曾中断,动感的鼓点敲在心头上,隐约有一丝令人不安的预兆。 “客人,您怎么坐在地上?”服务员走过来,微笑伸出手。 应思谦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一个使力,又坐回地上——但他仍被服务员那半截手紧紧攥着。 服务员看了看自己的断腕:“啊……客人,您的力气太大了。” 刹那间,摇滚乐唱到了高潮部分,灯球旋转,光线闪烁,全场的人却忽然诡异一致地扭头看向应思谦,姿势僵硬呆板,面容苍白阴冷,赫然是一具具死去已久的尸体,空调出风口不停喷出森然白气,顿时将酒吧渲染成了医院停尸间。 抱着脑袋的女生微微一笑:“怎么了,我的新朋友?” 应思谦饶是喝得再多,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恼羞成怒甩掉那根断腕,从地上爬起:“谁?出来啊!搞偷袭有什么意思?” 哗啦——几具尸体乖顺让开,只见有个人翘着脚坐在卡座中央,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哟,应少爷,又见面咯。” 说着,他抬起手,稳稳接过了对面无头女抛过来的一只白色长匣子。 应思谦瞪大了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衣兜,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阮蒙摇了摇头,打开匣子看了一眼:“唔,直钩你也咬啊。” 还是高估这人了。 喧闹酒吧外,挂在门上的灯牌欢快地自顾自闪烁着——“今日满座,请君下回光临”- “马上要起飞了,思谦怎么还没到?”应家二伯频频抬手看时间,在贵宾候机厅里等得有些不耐烦,他转身问自己女儿:“朦朦,你哥有告诉你他去哪儿了吗?” 应思朦绞着手指,有点不安地咬了咬下唇:“没有。” 应家二伯熟悉女儿个性,见状立刻沉下面容:“朦朦,你哥是不是去胡闹了?三太爷还在呢,别纵你哥乱来。”他向来溺爱儿子,说这番话也不是真的生气,而是顾及到三太爷在面前,故意说给对方听的。 应思朦委屈地跺跺脚:“我才没……他昨晚就没回酒店呀,我给他发信息,他就说明天机场见,还让我别跟你们多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 应三太爷躺靠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着闭目养神,对旁边的争论声充耳不闻,没有反应。 “这小子这时候能去哪儿呢?”应家二伯满脸疑惑,攥着手机一遍遍拨号:“让全家人在这等,唉这小子。” 他全然忽略掉了自己侄女应知微也在蜀城,在让人安排航班座位的时候,不知是有意无意,只订了自家几口人的票,至于侄女要怎么回去,有没有钱买票回去,他根本没有考虑,或者说,根本无所谓去考虑。 毕竟,在他小时候,老一辈的人也是这样对待他的,他们只在乎他那个自带光芒的大哥。那么如今,他也只肯在乎自己的儿女,这哪里有错? “由蜀城前往鹤城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HAO%$……您的随身……咔……” 甜美的播报音不知道为什么卡壳了两次,在一阵刺耳的沙沙电流声后戛然而止。 应家二伯不满地从沙发上起来,左右巡视,发现VIP候机厅此刻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周遭死一般寂静。 三太爷骤然间睁开眼,双手握住拐杖头,鼓着腮缓缓起身,浑身带着警惕戒备的气息,低声道:“是哪方的朋友,来都来了,露个面吧?” “爷爷?”应思朦不安地躲在了父亲身后,缩着脖子提心吊胆道:“我没看见有人呀?” 说话间,玻璃感应门丝滑开启,一个穿着空乘制服的圆脸女人双手交握,昂首挺胸走了进来,她脸上保持着十分标准的微笑,和墙壁上航司的宣传海报如出一辙,妆容精致,姿势端正,笑容恰露出八颗牙齿。 “尊敬的旅客,上午好!”女人笑容不变,伪人一般的脸给人感觉十分可怖:“由于天气原因,本次航班推迟,为了帮助各位贵宾们打发时间,我司工作人员特意准备了特别节目。” 她双手一拍,候机室的灯光忽然暗下来。 应家二伯还没反应过来:“这是??” 只见“啪”地一声,一道舞台剧般的追光打下来,映照在猝不及防【踏雪独家】出现的两个人身上。 应思朦吓得脸色发白,“啊”地抓紧了父亲衣角:“那是什么?爸?” 追光下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皮肤都被大灯照得惨白,晃眼一看以为是敷上了一层铅粉,像极了刚被入殓师装点过的尸体。他们穿着染血的服装,也不知道那血是真的假的,有一种低廉美式血浆片摄制现场既视感。 男人两眼无神,双手作祈祷状,朗声棒读道:“啊!弟弟,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求你一定要照看好我们的两个孩子!” 女人拿出一只黑漆四角箱子,眼角渗血:“这里面存放着我二人的全部家当,上面的一层全部给你,不过最后一层的东西,希望你能在孩子们长大后,转交给他们……” 说着,“喀嚓”一声脆响,两人头颅歪向一边,明显是断掉了。 “啊啊啊啊!”应思朦吓得闭眼尖叫起来。 应家二伯脸色铁青,上下张望:“谁在搞鬼?!出来!”他下意识要动真格,但碍于现下是公共场所,他还是有所顾虑。 三太爷神色晦暗不明,双颊动了动,最终保持沉默。 追光灯逐渐暗下去,那一男一女也随着灯光的熄灭而消失,不远处,另一束灯又啪地亮起来。 灯下出现了另一个少女,脸庞同样被镁光灯照得惨白。 少女跪在地上,重复着敲门的动作,语调依旧十分出戏,而这种故意浮夸的演绎却莫名有些瘆人:“二伯,救救我的弟弟好吗?他病得很严重,为什么不给他请医生呢?请救救他吧……请救救他吧……” 她机械性地重复着这句话,倏地抬起头,直直盯着众人:“你希望他死掉吗?” 应家二伯被如此明显地指桑骂槐,额角青筋暴起,恼羞成怒,伸手掐了印,就要召出役鬼,被旁边三太爷的拐杖拦住。 “三太爷??” “阮大庄主啊,有什么话,出来说吧,”应三太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我家小辈哪里惹到您啦?” 头顶灯管接连亮起,发出一串啪哒哒的响动。 那个始终微笑着的空乘身后,出现了一个黑色对襟绸衫的干瘦老头,在他旁边,刚刚的一男一女和少女并肩直直站着,脸上凝结着难以言喻的吊诡笑容,在脖颈和四肢上布满了用线缝合的痕迹。 应家二伯目光落在那一男一女抱着的四角黑箱上,脸颊肉微不可见抽动了两下,心生疑虑:“那个箱子……?” 像是为了解答他的困惑,阮梦休皮笑肉不笑地抬起手,微笑的空乘女人拿出了一只白色长匣,恭谨递到他手上。 应家二伯瞪大眼睛,气血上涌:“那是我的东西,你们什么时候偷的?!” “看来这出戏,你还是没看得明白哪!”阮梦休摇摇头:“行了,东西我拿去物归原主,本来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只不过来都来了,我也投桃报李。” 请托的人和龙竹有关,又是有希望帮助青姐的人,人情往来,他倒是不介意多交一张投名状。 况且他也看不惯这些个鼠目寸光的贪婪东西。 “大庄主和知微那丫头怎么认识的?”应三太爷还想套话:“你亲自替人出头,这还是头一回。” 阮梦休悠悠道:“应老三,你可是越活越糊涂了,怎么想的呢?撺掇大家和魈去斗,你再坐收点渔翁之利?别当我们山里人就是不谙世事的傻子,你也别怨别人,你家走下坡路不是因为什么白家,也不是什么张家李家,就是你应老三自己啊。纵容一个蠢东西吃亲大哥家绝户,这种行径,在我们阮家庄是要绑起来沉塘的。”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又觉得纯属浪费口舌,于是直接把钥匙一收,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应家二伯有些畏惧阮梦休,看着那箱子的眼神宛若身体上被挖去一块肉,但他又不敢明面同阮梦休抢,只能忍气吞声,壮着胆子把人拦下质问道:“你东西也拿了,我儿子呢?他一直不见人影,这事应该跟你有关吧?” 阮梦休回头挑眉道:“年轻人,我们阮家可从不干绑票的活计,你家孩子在哪,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说着,目光意味深长从他身边扫过,手一挥,尸体们眼中闪烁着灯火,摇摇晃晃随他离开。 应家二伯出了一身的汗,脚跟一软瘫坐在沙发上,忽然间,注意到一直放在身侧的行李箱。 箱子28寸,黑色的,在过安检时设备完全正常,但此时他用手轻轻按在皮革表面,似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不可置信地咽了口唾沫,抖着手把箱子放倒,慌忙打开锁扣…… 第85章 离魂之二 “话说,你究竟把应家那小子藏哪儿的啊?”王奉虚拿胳膊捅了捅阮蒙。 阮蒙嘿嘿一笑,砸吧嘴卖关子:“那可不能说。” “他那人看上去记仇,别以后找机会报复你。”王奉虚依照自己相面的经验评判道。 阮蒙:“那来呗,近几年过得太和谐了,都不知道找谁试验下新招儿。” 龙竹和孟裁云蹲在黑色箱子旁,看应知微欢喜地从里头一样一样拿东西出来:“这个是鬼书,我在爸妈笔记里听说过,里面记载了可以成为役的各种鬼祟和能力,还有七星剑,我爸亲手做的,本来是打算给阿许用的……” 玄门中人常和诡谲妖异之事打交道,也算是把脑袋栓裤腰上走江湖,偶尔像阮、胡那样两家结为世仇的,也动不动就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当初应知微父母的死,其实并没有个详细的来龙去脉,只说好像是卷入了什么派系纷争,两人都受了致命伤,但好在拼了一口气逃回来,连夜敲二弟家大门托孤。 应家父母也留了个心眼,怕应知微和应知许长大了,应家二伯又不把箱子底层的东西给他们傍身,就悄悄留了一份笔记给稍微大两岁的应知微,里头详细记载了他们留下的财产和器物,还有一些应家方士役鬼术的方法入门。 这份笔记派上了大用处,应家二伯表面慷慨,实际上小肚鸡肠,早在分家的时候就贪心那根莲花八仙幢,结果老太爷把宝贝都分给了他大哥。 他嘴上不说,心里有怨,所以在看见年纪那么小的应知许得了重病的时候,也隐隐幸灾乐祸——大房留下的孩子少了一个,今后那箱子里的东西,就能多自己家一份了。 应知微数着数着,情不自禁鼻子泛酸,她揉揉眼角,努力显得高兴些:“唉,知许当时能挺过来就好了,他就能……就能……” “现在好啦,以后就从那一家子分出来吧,要是没住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家别的没有,就空房多。”孟裁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应知微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其实我已经满足了,知许现在也陪在我身边,世界这么大,我还能带他多去逛逛,他出门都不用买票,挺好的!” 龙竹好奇:“那个收音机?” 应知微眼圈又有点红:“阿许是因为我才出事的。” 应知许出生的时候身体就不怎么好,父母留下的笔记里,一半的术法他都没法学,但他小小年纪十分乐观,觉得姐姐能学就行,应家不差他一个。后面姐弟俩搬进了二伯家,才发现二伯连入门的东西也不肯教,每次问起来也只说他们现在年纪小,以此含糊搪塞过去。 可是应思谦应思朦两兄妹也没大两岁,已经开始学着收自己的役鬼了。 应知微不甘心,表面上老老实实读书,背地里把笔记翻出来挑灯夜读,又悄悄找机会去偷看二伯教应思谦和应思朦上课,这么半自学半偷学了几年,还真让她摸到一点点役鬼术的边。 终于,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私自带应知许出门,去收了人生中第一只役鬼画中仙,虽然是成功了,但她毕竟功夫全靠自学,没个有经验的领路人,期间动静不免招惹到一些怨气深重的厉鬼,紧要关头,是应知许拼命替她挡下了一掌鬼爪印。 回去之后,应知许就大病一场。 怨气造成的伤势,普通医院检查不出来,得去请玄门中的医修。 生死一线的时候,应家二伯就因为脑子里的一点贪念,延误了救助时机,那天晚上,应知许就没了生气。 年幼的应知微顾不上哭,她脸色苍白地将目光落在桌上,那里放着一个被蕾丝罩布盖住的老式收音机。怀中被翻过千万遍的笔记咔哒落在地上,哗啦啦被风吹得乱飞,最后不知有意无意,定格在中间的一页,上面蓝黑色钢笔字迹龙飞凤舞地写道:炼器术的几种妙用。 往事回笼,应知微揩干眼角,从箱子里郑重捧出了一只莲花纹样的幢幡:“好啦,干完正事,趁还有两周才开学,我还想带阿许去海岛上玩儿,他一直没见过大海,老想去录一段海浪声听听。”- 蜀城地处西南,人文底蕴浓厚,历史文化悠久,千百年前数个朝代选址定都于此,人人都讲一口流利地道的西南官话。 周边古镇多,为了蹭上旅游经济这口饭,近郊一些县城、乡镇,没有古镇也硬造了些出来,就等着假期能从城里分点流,离蜀城三十多公里的葫芦镇也打的这个主意,这个地方虽小,但依山傍水,门口就有条碧绿碧绿的芦花河,镇里在河岸修了古街,又弄了许多艘摆渡船,这里水势温吞,只要不是大风雷雨天,游客就在这玛瑙石般的河流上泛舟,远望两岸高耸苍翠的青山,抬头晴空如洗,简直格外舒坦恣意。 旅游搞起来了,本地人就业压力也减缓了些,林舟父亲也在政府那贷了条船,信誓旦旦干上三年就能还钱回本,之后就能净赚给自家了。然而还没搞上两年,他酒瘾又犯了,别人早早在码头揽客,他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林舟放学回来找他,发现这酒鬼躲在桥洞子旁边睡觉,翻身踢倒了八九个玻璃瓶子,酒气熏天,浑身味道比那没腌好的鱼都臭。 林舟不敢指望这个酒鬼爹,于是之后的寒暑假都是他自己去顶班,每天早出晚归出船。 他年纪小,虽然才上初二,做事却麻利老成,游客们往往怜惜这样早当家的穷孩子,都会专门去坐他的船,也会多给点零钱,大部分林舟不肯收,偶尔拗不过游客的热心肠,也就收了,回头再给他们在江上多划一圈。 中午,船工一般都聚在桥洞子下吃午饭,大多都是家里带的,桥头小吃卖得贵,只有游客在那消费。 林舟收了船,几步跨到阶梯下边,把带水的竹竿一搁,就见前边聚拢的人群气氛不太对劲。 这些下力气的船工平日吃饭都是高谈阔论的,一口饭一口汤,聊国家时事,聊家长里短,龙门阵摆得唾沫横飞,或是拿副长牌一边吃边打,浑厚嘹亮的嗓音能在桥洞子里头打几个来回,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几张熟面孔脸上载着讳莫如深的神色,林舟直觉发生了什么事。 “刘叔,咋了嘛你们?”林舟叼着筷子坐下来,打开自己的盒饭:“输牌啦?” “哦,舟娃子,”刘叔冲着林舟笑了笑,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含糊道:“唉,昨天湾子那出了事……你钟叔叔生病了。” 林舟没听明白,湾子出事和钟叔叔生病,这中间有什么前后因果关系吗? 这时候,有人突然大吼一声:“啥子生病!就是被水鬼冲撞了!河里头有东西!唉你们总是不信这些。” 周围人顿时面色极不自然,纷纷说着“好了好了”去安抚那人,但眼睛里却流露着和那人如出一辙的恐慌,自欺欺人地躲避着什么。 林舟讶然扭头,看向大吼的那个人,那是一起出船的朱老头,平时脾气挺好,对人和和气气的,和钟叔叔有拐七拐八的远亲关系,平日他俩都是一起出船。今天的朱老头神色隐约有些焦躁,额头拧着筋,刚才与其说是发火,不如说更像在掩盖内心的不安,活脱脱的色厉内荏。 “老朱,你莫急嘛,人医生都说了,是劳累过度,多休息几天就好了。”刘叔讪讪安慰对方。 朱老头也觉得自己刚才闹了笑话,悻悻咬了一口手里干馒头,额头青筋还是鼓着没歇下来,闷闷地不知在想什么。 林舟这个年纪,好奇心重,他偷偷捏刘叔衣角:“叔,他说的水鬼是啥子嘛?” 刘叔看了朱老头一眼,扭头压低声音,神神鬼鬼的:“哎呀一时半会跟你扯不撑头,等吃了饭去牌坊楼那边讲。” 众人潦草吃完饭,各自拿着船杆上工了。 暑假还没收尾,游客人流一阵一阵的,没上个月那么多,但白天依然算是火爆。 刘叔把林舟拉到一边,见周围没人这才说:“你这两天摇船,莫要去湾子那边荡,直来直去划一圈就行了。” 一般摆渡船也就是在河对岸来回一圈,在哪里上船,也在哪里下船,有的船工热心,想带游客多逛一阵风景,就喜欢从前边一个小岛口穿过去,那河心小岛实则就是几块硕大礁石,长满了荒草,还有一处很小的被荒废了的凉亭,中间有个凹凼就是湾子,一般只容一条船过,船在湾子里时,宛若多了几扇错落的天然屏障,外头就看不见里边。 这地方本来也不是什么景点,某次被游客传到红书上火了,后面有些年轻人就专门会要求船工划到湾子里,开个广角拍照打卡。 “老钟那天接了个游客,是个戴口罩的女人,右腿有点跛,她给的是现钱,让老钟送她去对岸,”刘叔说:“嗨,对岸那是片还没开放的荒山噻,哪个有事没事会跑起去嘛?老钟以为她是开玩笑的,就也半开玩笑答应了,船划到湾子的时候,老钟听到有声音,一回过头,女的不见了。” 林舟张了张嘴,也紧张兮兮压低声音:“跳河自杀啊?” “是自杀就还简单咯……”刘叔露出个苦笑,又继续讲起来:“当时老钟心头慌,拿杆子在水里找了好久,没找到人,你想嘛,就算是个自杀的,溺水时候咋个可能半点反应都没有呢?那水面平平静静的,连个泡泡都没起,老钟就想,是不是趁他没注意,踩着浅礁跑到小岛上了,他就把船暂时搁在礁石边,爬到那岛上找了一圈,凉亭里没有,到处都没有!” 林舟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后来呢?” “老钟害怕,找了一个小时没找到,他就赶忙回去了,他想说找派出所报案,但是他婆娘说,那个湾子是盲区,万一女人死了,家属要闹上来,说是他谋财害命或者见色起意怎么办?家里哪有钱去赔呢?他当时就没报警。” 林舟拄着竹竿,蹭了蹭手心的汗,下意识喃喃:“还是该报警的。” 刘叔也说:“是噻,如果报了警,可能就没后面的事了。” 林舟吓一跳:“后面还有事啊?” 他原以为是女人失踪,老钟心里藏着事,所以才吓得病倒。 “唉对啊,这些都是老钟婆娘讲的,老钟病倒前,事情都跟她说过,”刘叔皱眉:“就是昨天晚上,晚上六点河岸古街不是要挂灯吗,挂了灯坐船的就少些了,水面黑咕隆咚的,不如跑观景台上看夜景,老钟也差不多那时候要收船,突然他发现船头吃水线不对,再抬头,船上多了个人,再一看,居然就是那天失踪的女人!浑身湿漉漉的,就坐在船上看他!” 林舟听到尾句,浑身炸开一片鸡皮疙瘩。 “然后那个女人就问了一句话。” 林舟头皮发麻:“什么?” “她说,‘不是说好送我去对岸吗?你怎么半道就回去了’。你想想,那都过去三天了,这哪个活人能在水里等上三天啊?” 第86章 离魂之三 林舟他爸第二天挥发完了酒精气,又开始幡然醒悟,决定再不酗酒,当天就收拾好准备出船,让儿子回去读书上课。林舟都懒得告诉他现在还是暑假,学校门都没开。 不过酒鬼能清醒一天是一天,他要去出船,当然好过在桥洞子里醉生梦死。 他爸出了门,林舟去楼下买包子吃,包子铺里面人烟稀少,早就过了忙碌的那一茬。 这家店在镇上美食排名前几,开了十多年了,中间换了几任老板。现在这个店老板和林家父子是老乡,一边拿着苍蝇拍挥舞着,一边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他知不知道青城山最近明星失踪的新闻。 林舟有手机,三手买的,好歹是个智能机,有点卡,不打游戏的话,刷短视频也凑合。 他喝了一口稀饭:“不是后面又找到了么?” 老板说:“是啊,但我听他们说,是剧组拍戏,惊扰了山里头的山鬼,后面导演买了供品去道歉,山鬼才把人还回来。” “嚯,是不是炒作哦。”林舟笑了一声,突然又想,真有意思,山里头是山鬼,水里头就是水鬼,这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奇怪讲不通的事情,好像都能推在鬼身上。 上次刘叔说,老钟后面在码头又遇到了那个跛足口罩女人,但老钟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就被吓得丢下船跑了,晚上就发了高烧,一直烧了两天,迷迷糊糊中,把事情跟他老婆说了,才流传出水鬼这档子事。朱老头对此深信无疑,他后面出船的时候还专门带了黄表纸香蜡和黑狗血,准备自己如果遇上了水鬼,要么给对方笑纳点纸钱保平安,要么对方不识相,就泼点黑狗血过去,以示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真是万全的准备。 林舟放下粥碗,抹了抹嘴,从兜里掏手机扫桌上的支付码:“一共多少?” 店家会意:“你四块五,你爸五块。” 很快就响起叮的一声到账提醒,林舟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转身回去了。 他爸不爱用智能手机,平时只带现金,林舟想教他用,他又说自己不懂不肯学,平时吃早饭他也从来不自己付钱,只说儿子等会下来给,然后就揣着零钱去隔壁菜市街打散酒。 林舟以前会管管他,后来也不管了,爱咋咋吧。 妈还在的时候,偶尔还觉得一家三口有点奔头,后来他爸实在不争气,妈改嫁跟着一个做根雕的商人去了东南沿海城市,听说后面还生了个妹妹,总算也过上了好日子。 林舟住的地方在芦花街,这几年镇上发展好,沿街拆了一大堆,修了各种新楼房,还开了好些奶茶店礼品店,但是最里头还留了一排老房子,七八层楼高,外墙是很旧的红砖,已经被爬山虎一点点蚕食了,整个筒子楼被勒得半死不活,像被旁边新城朝气十足的面貌刺伤,流露出奄奄一息的苟且样子。 这就是翠湖小区,大部分楼空了,但是也还有几家在住,前几年政策许可的时候,还有外地人来买房,估计是觉得早晚能赌一笔拆迁费。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拆迁梦究竟不大现实,镇上也一时半会开发不过来,小区也就越发萧瑟荒凉,住在里头都觉得被世界抛弃了。 林舟换了鞋,想补会儿作业,然而家里灯泡又出问题,他于是准备拖个梯子把灯泡换下来。 屋子很小,进门处有道小门挂着锁,那里是个杂货间。这房子是七八年前买的法拍房,价格便宜,当时家具都是现成的,他们也就没换新,连带一些针头线脑和螺丝钉之类的细碎物品,也都堆在杂物间里面,平时很少会进去。 林舟开门后,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他咳嗽几下,把梯子往外拖。 “哐啷”一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铁盒掉下来,摔开了盖子,倒出一堆杂碎玩意儿。 他愣了一下,弯腰把那堆东西捡起来,马口铁的盒子外面全是厚厚的黑灰,里边倒干净,一些剪下来的邮票、没用完的针线、几颗糖和玻璃弹珠、卡通拼音卡片、一些记账的纸和泛黄照片。 林舟确定这不是自家的东西,当时他们一家搬过来的时候,原屋主用过的老物件都被他妈收拾好卖了废品,没想到杂物间里还有。 账本上记录的都是买菜的鸡毛蒜皮,看日期应该是十几年前,那时候电子设备都普及了,这个人还用手记账,可见是个怀旧的人。照片也是八几年的胶片,不过冲洗得不好,可能又是放太久的原因,只看得出是一个女人,照相地点就在葫芦镇河边,那时候还没修古街,只有些稀稀拉拉的破船。 是上一家住户里的女主人吗?林舟想着。 他没在意,顺手把那记账的纸翻了个面,却发现背后竟然有字。 【我也逃不掉的!】 林舟不知为何猛地心跳快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半晌,把那堆散碎的记账纸全部从盒子里抽出来,翻面一看,果然都有字,但有的涂涂抹抹看不清楚,有的只写了只言片语,顺序也不对。 林舟福至心灵,心想,也许是这个女人曾经在账本的反面上写过日记,但又因为某种原因不想被人发现,就把本子撕了,不知为何又收拢在这个盒子里。 他连忙把纸张一页页摊在地板上,然后凭借直觉和语句关联性拼凑着前后顺序,过了好一阵,他勉强直起身,捏了捏酸痛的腰肩,低头向地板看去。 【6月3日,晴】 我再也受不了他了,也许我该留下那个……的电话。 【6月4日,阴】 每次都是这样,喝了酒就发疯,他连孩子都不顾,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跳河算了,我当鬼都不会放过他。 【6月5日,小雨】 找到电话了,很奇怪,拨不拨呢? 【6月10日,大雨】 他三天没回家了,对我来说这算是好事。 【6月11……】 不对,不对!是活的!那是活的!怎么办,怎么办!!…… 【……】 我也逃不掉的! 【……】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以上是记账纸背面的全部文字,最后一页字迹潦草仓促,又没写日期,但纸张明显比其他更新,林舟就凭感觉放在了末尾。 盛夏酷暑天气,房间里没开风扇,本应该是闷热的,此刻林舟却觉得骨头缝里冒凉气,他抱了抱胳膊,忐忑看向这个诡异的日记记载,心里逐渐有些不安。 “那是活的!”,什么是活的?日记主人遇到了什么? 结合前文,也许“他”指的是“我”的丈夫,一个酒鬼,并且喝醉了还会打人,“我”长期受到“他”的家暴,而两人间还有孩子。 留下电话又是什么,留下谁的电话?我也逃不掉,是指会遇到什么灾难? 林舟背上汗涔涔的,飞快趴在地上把碎纸又收捡好,摞成一摞叠回盒子里。 该不该报警? 他陷入沉思,这种东西听上去天方夜谭,派出所也不会相信吧?万一是有人恶作剧写着玩的呢?更何况,这都是八九年前的东西了…… 林舟倏地意识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如果日记主人真的是前屋主,那对方出事后房子被拍卖,是否就是因为日记里记载的“逃不掉”的“这一天”? 还没等他思考出个结果,门外有人大力拍了两下,“咚咚咚”!吓得林舟赶忙把盒子收在茶几下边。 砰!砰!砰! 他收东西这时间,门外捶门声越来越大,震得整个门板都簌簌落灰。 林舟叫了声:“马上!” 说着就要去转动门把手,须臾他又僵了一下,心想,这个时候,谁会来家里找自己?镇子小,事情少,熟人不多,一般不会上家里来。 他小心谨慎地打开门,发现外头站着的人竟然是他爸。 林舟狐疑叫了声:“咋了?” 才不到下午,离收船的时间还很长,他爸提前回来,不会又是酒虫犯了,来拿钱的吧? 林舟他爸叽里咕噜念了些什么,又说:“没钱买票了。” 说着,毫不客气拨开林舟,直挺挺往里走。 林舟皱眉不耐烦提醒他:“还没换拖鞋呢!”他弯腰把那双黑色大码的塑料拖鞋拎起来,正要进屋拿过去,忽然,他看见地板附近洒着一滩水。 哪来的水? 林舟顺着零星水滴子看去,痕迹居然一直跟到屋里。他觉得莫名其妙,没有深想,趿着拖鞋顺着痕迹找过去,推开卧室门,发现他爸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而那滩水迹的源头,就在他爸的裤筒脚上。 啪嗒、啪嗒。 咦,他爸身上,是在滴水吗? 灯泡坏了,屋内很暗,他费了好一阵才看清,原来他爸浑身都是湿透的,水不停从身上浸出来,脚边已经积成了个水凼。 林舟喉咙头反复咽了好几下,下意识往回退了一步,把手上塑料拖鞋攥得死紧,一眨不眨紧盯着他爸的后脑勺,胸腔里心跳如擂,一种难以置信的想法从阴暗角落催生出来,令他感到无比恐慌。 他爸站了半天,终于动了,以一种僵硬的姿势朝前面继续走,那里有个衣柜,他好像是准备换一套衣服。 如果是往日的林舟,估计也会不耐烦地帮他找衣服出来,然后问一问你这是怎么了。 可现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牢牢盯着这个中年男人的背影,仿佛那不是他爸爸,而是另外一种什么东西。 因为他爸爸走过去的姿势,透着一股陌生和奇怪,右脚一拐一拐的,似是……一个跛足的人。 第87章 离魂之四 翌日,林舟他爸换了件干净的蓝绿条纹衫,依旧是兴冲冲地要自己上工。 中午时候,林舟找到刘叔,问他:“你觉得今天我爸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刘叔拿筷子夹了一口沙沙的咸鸭蛋,眼睛眯起来:“没呀,看着挺精神的,也好,估计你爸这回真改头换面了,要给你挣学费哩!” 林舟压根儿不信,冷笑:“他能改过自新,芦花河水能倒流!” “也不能这么说你爸,”刘叔劝道:“我看他今上午做事积极得很,还跟我打听汽车票什么的,是准备带你出去玩还是走亲戚呀?” 林舟一头雾水:“汽车票?去哪里的汽车票?” “哎哟,叫个什么地方,估计是湘南那一块吧,”刘叔想不起来:“你爸说起这个开心得不得了啊,还吼了几嗓子湘南山歌,哈哈哈,原来他老家是湘南的?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林舟浑身发冷。 湘南?他从没听说什么湘南的地方,他爸也从来没去过湘南。 他回想起那晚上他爸跛足的模样,踌躇问道:“刘叔,我爸他前两天摔了吗?怎么看他走路不对劲。” “哎哟?”刘叔恍然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是不是当时收绳子的时候,他在台阶上绊了一跤?今天我还没注意呢,伤得重的话,我家里有跌打酒。” 后边刘叔还唠叨了堆什么,林舟没心情去听。 所以,他爸只是摔了一跤?那么衣服被水打湿也是情有可原了……虽然他故意没去深想,只是在岸边摔个跤,为什么会全身湿透,活像是从水里爬上来一样。 “对了,钟叔叔好点没哇?”林舟问道:“我改天去看看他。” 刘叔闻言笑了:“哎,昨天都已经能出船了,没得啥子,可能自己吓自己,他婆娘专门又去青城山给他求了平安符,哎哟现在的道观,一个纸片片都卖五十块……” 林舟回了家,又从茶几下面翻出了那个铁盒子。 他把纸片取出放到一边,又把里头剩下的杂物哗啦一下全倒出来,其中还有几颗猝不及防滚落的弹珠,在地板上敲出啪哒哒哒的节奏。 找了半天,没发现别的信息,他气馁地坐在地上,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空盒子底部,铺着一张鲜艳的广告传单。 林舟费力把那张传单抠出来,上面好些字眼被人拿记号笔涂黑了,像是试新笔的时候总爱拿个废纸划拉几下,黑色油墨凌乱地铺陈着,只隐约露出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广告字眼,比如“焕然一新”、“居家”、“立即”……等等。 右下角上,是一个被黑笔勾了好几圈的座机号码,末尾还写了个“+3”,堪称力透纸背,宣示着当事人的惊叹心情。 林舟下意识拿出自己手机,输入了那一段号码,上面显示归属地:鹤城。 鹤城?离得千百里远的一线大城市,什么广告会发到这里来?日记里那个电话,不会指的就是这个号码吧?要不打电话问问?可是能问什么呢…… 林舟还在走神,却不料手掌不小心蹭到了屏幕,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已经在显示接通中了,他手忙脚乱想要按掉,然而手机立刻显示出“已接通”。 他呼吸放轻,没有再尝试挂断,而是顺势放在耳边,屏息凝听。 对面传来了一阵舒缓优雅的彩铃:“欢迎致电‘全能家政’,我们将为您提供便捷完善的家政服务,电话接通中,请稍后……” 林舟猛地按掉了电话。 他隐约松了口气,心想原来真的只是广告,全能家政?有点耳熟,好像经常看见他们的宣传,应该是上门做清洁、洗空调的。说起来,这家公司都开了这么久了吗?老板还挺会经营。 不过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的广告电话要被人隆重地圈出来?不会只是因为害怕忘记做清洁吧? 林舟满脑子疑惑,又把剩下杂物都清理捋了一遍,没发现更多有价值的消息,于是他只好重新把盒子收起来。 他躺在沙发上,双手枕着头,一闭上眼就是他爸跛足的背影,以及湾子里那个失踪的女人。 林舟焦躁地咬着嘴皮,窗外阳光不知不觉挪移着位置,一天时间过去了大半。 电话…… 那个“+3”是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他百思不解,又不厌其烦打开盒子,把传单拿出来,躺回沙发上盯着发呆。 日记里说电话“好奇怪”,刚刚那串号码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座机号,并不足以显示出哪里奇怪。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号码多出一位?话说全国座机号都是统一的位数么? 林舟思考着,无意间挪动传单角度,忽然发现,那个“+3”变成了“x3”,当事人写字的时候是带着些慌乱的,如果是x3的话,3的角度看上去更加合理一些。但是x3是什么意思?是字母x,还是加减乘除的乘号? 林舟又翻开拨号界面,像在解一道奥数题一样,郑重输入了三次座机号。 输完后,手机界面都放不下那么多数字了,他不由地暗自发笑。 哪有这么奇怪的号码,想来估计那个x3只是随便写的吧,怎么可能呢…… 他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随着嘟嘟的等待音响起,林舟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凝重,鸡皮疙瘩再次爬上身。 “……嘟……欢迎……喜……公司咔……” “……将提供一切您所需要的帮助,电话接通中,喀拉稍后……” 林舟后背发毛。 怎么可能——居然真的接通了?!! 与此同时,鹤城某写字楼中,“嘟噜噜”的铃音在角落里响起。 “胡经理,那边好像电话响了……”老实巴交的大妈在劳务合同上签字,见电脑面前穿西装裙的女人置若罔闻地抽着烟,于是她鼓起勇气嗫嚅着提醒了对方一句。 西装裙女人推了推眼镜,单手噼啪打字,只眼珠子往那处挪了一下——狭窄办公间角落堆着废旧打印机的地方,有一台红色塑料壳座机间隔不断地发出烦人的老式铃音,仿佛在催魂,叫得人心慌。 “别管它,”胡经理浑不在意地呼出一口烟圈:“那台电话不归我管。”- 林舟被闹钟吵醒是早上五点四十分,他就在沙发上想事情睡着了,起来后,他去卧室逛了一圈,床铺上干干净净的,他爸一晚上没回来——这是常事。 昨天下午,他最终还是摁掉了那个奇怪的电话,不然接通了说什么呢?他甚至连疑似前屋主留下的日记都没看懂,也并不知道留电话的人是谁。 马上要开学了,暑假作业还没补完,他这两天不该浪费时间去想这些事,明明这些东西和他没什么关联。 下了楼,他像往常一样在包子铺门口坐下来,要了两个酱肉包两个荠菜素包。 老板揭开热气腾腾的蒸笼,似乎有意无意看了林舟几眼,半晌搭腔道:“哎,小林你家我记得是住五楼吧?” “嗯啊,501。”林舟没深想,埋头吃早饭。 “你家来亲戚了?”店老板没头没尾问了一句:“就是一个女的,昨天收摊时候来问我501的住户还在吗,我以为她寻亲的呢,就说在,就看她往小区里走了,好像一直站在下头。” 林舟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女人?” 店老板笑了两声,似乎是他也觉得哪里不对,强行给自己壮胆一样:“今早我开店门还看见那个女人站着呢,她就站了一晚上没上去呀?你不知道?” 林舟脸色变得难看:“是……一个戴口罩的女人?” 店老板松了口气:“对对,还以为就我能看到呢,你也瞧见啦?是你家亲戚不?怎么站一晚上呢……” 林舟再没心情吃饭,匆匆抹了一下嘴,含糊说了声回家时候再来结账,拔腿就往渡口边跑。 一边跑,心里一边回想着老板刚刚的话,他今天下楼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个所谓的在筒子楼下边等了一晚上的口罩女人。 她在找谁?自己?爸爸? 为什么?他确定自己记忆里完全没有一个这样的亲戚。 难道……真的是那个湾子里的水鬼? 林舟打了个哆嗦,明明太阳已经出来许久了,他却仍觉得阴冷。 第一个见到女人的是钟叔叔,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呢? 林舟心里飘过这样的念头,漫无目的的脚步放缓,他向着老钟往日里最爱揽客的地方快步走去,迫不及待想追寻个答案。然而就在街道前边,反常地围了好一群人,且都是熟面孔,中间一个卷发的中年女人在哭,看到林舟过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望过来,神色复杂奇怪,连刘叔都挂着一副古怪的表情。 在哭的那个卷发女人是钟叔叔的妻子,她看见林舟后,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盯过来,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林舟愈发有不妙的预感,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过去:“刘叔,咋个了?” 刘叔看了林舟半天,试探性问道:“你爸去哪儿了?” 林舟摸不着头脑:“我爸?昨天没回来,我不晓得呢,他惹事了?” 刘叔脸色更加古怪,似有些难言之隐,转头看向哭泣的女人:“嫂子,你先——” “冷静”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女人撕心裂肺大叫了一声,冲林舟扑过来:“林老二!我让你儿子抵命!!” 刘叔手快,伙同几个人把女人拦住,又不停给林舟使眼色:“你先回去,哎呀,先回去!” 林舟脸色发白:“我爸他究竟发生啥子事了?” 刘叔一句话咬在嘴里,对着个半大孩子依旧吐不出口,但有看不过眼的暴脾气年轻人嚷出来:“林老二把老钟杀咯!” ——他爸……把钟叔叔杀了? 林舟惊愕不已,呼吸急促起来。 不……不对。 他想起那天晚上,家门口到卧室的那滩水,跛足……水鬼…… 杀害钟叔叔的,真的是爸爸吗?- 老钟妻子报案说,老钟早上出船后,半道上带林老二回了趟家,说是对方衣服破了,好心给他补一下。 结果不知怎么的,林老二突然发疯,一剪刀把老钟囊死了,血溅了一地,杀完人林老二还发呆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匆匆忙忙消失了。 “我去房间拿个梳子的工夫,老钟就躺地上了!”女人哀嚎:“进门的就林老二一个人,肯定就是他杀的!个龟孙子,我们和他无冤无仇的,造孽啊!” 刘叔安慰道:“莫急,莫急,警察在取证了,要等检查结果出来嘛,林老二儿子都在镇上,他肯定跑不远噻。” 林舟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一会儿果然被叫到派出所问询,他是未成年,早上又在包子店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警察了解到他家里的情况,有了点初步判断,就让他先回去等着,有了他爸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警方。 当然,他爸目前是唯一的嫌疑人,他也会生活在监视之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的遭遇太过离奇,亦或是多年来跟他爸的感情早就消磨得所剩无几,他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惶恐伤心,乃至于他现在还能冷静、镇定地思考着一些事情。 出了派出所,他“自投罗网”地找上了老钟妻子徐彩凤。 徐彩凤怒不可遏:“我没为难你个年轻娃儿,你又跑过来做什么?!” “徐阿姨,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真的也很想知道是咋个回事,”林舟表情诚恳地说道:“我爸是个酒鬼,但他还从来没有跟人动过手,您应该也晓得吧?咋个可能前一秒好端端进屋,后一秒就杀人呢?当然也可能他们闹了矛盾,但是我觉得,还有一个方向,我们都没往那想。” 徐彩凤喘了几口粗气,也没法否认林舟的话:“啥子方向?” 林舟忽然表情有点紧张:“徐阿姨,我说了你不能骂我,我只能说我真的没骗你,你听了要是不信,也别觉得是我在耍你,行不?” 徐彩凤有些疑惑了,她半晌点点头:“你先说。” “你还记得,钟叔叔之前遇到的那个戴口罩、跛脚的女人吗?”林舟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不意外地,他看见女人倏地变了脸色。 林舟继续开口:“我也遇到了,那个奇怪的女人,我怀疑……她变成了我爸的样子。” 在徐彩凤的默许下,他磕磕绊绊,将近几天遭遇的离奇事情讲述了一遍,裤筒里的水,跛足,湘南山歌,包子铺老板看见的口罩女人……等等,除了家里那只马口铁盒子的事情,其他都毫无遮掩地说了出来。 直到全部讲完,徐彩凤还呆愣着,似乎陷入某种回忆,她慢腾腾靠着椅子坐下来,仿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轻声道:“让我缓缓、先缓缓……” 林舟看着徐彩凤,总觉得这个中年女人眼里除了疑惑迷茫,还有几分不易捕捉的紧张和害怕。 “舟娃子!”徐彩凤突然抓住了林舟手腕,语气也不像之前那样夹枪带棒的,她抬起头,语气有点苦涩:“我……我早先也只是猜测,但是你刚刚说,那个口罩女人,打听过翠湖小区的事,我、我好像突然记起来一个人……” “她在七八年前,也住翠湖小区,就是你们那间屋,501。” 第88章 离魂之五 徐彩凤年轻的时候,和班上一个叫美兰的姑娘走得近。两人平日里如影随形,干什么都能玩到一起。 美兰长得很漂亮,在当时九十年代校园里毫无疑问是校花般的存在,徐彩凤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但从高中开始,她和美兰并肩逛街,心仪男生的目光也只会落在美兰身上;拍大头贴,老板会因为美兰给她们免单;刚有□□的时候,同学们也是争先恐后去加美兰的号码。美兰就像一颗最闪亮的星星,偏偏照在了徐彩凤最黯淡的高中时代。 高中毕业,小镇上的同学们少有继续去外地读大学的,绝大部分回去经营自家生意,或者在镇上国企找份工作。 徐彩凤和美兰一起进了当地的皮革厂,两人先后结婚,日子似乎也朝着温馨平淡的方向奔去。 但有一天,这层美好生活的假象被戳破了。 美兰哭着偷偷找到她,倾诉自己遭到了丈夫的家暴。她卷起袖子,手腕上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疤,还有肋骨和腰上,都有被皮质腰带抽打过的淤青。 徐彩凤如遭雷击,美兰的丈夫是他们一起的高中同学,帅气又温柔,家里双亲是皮革厂的高管,而他也年纪轻轻就成了皮革厂的销售部经理,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完美男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可美兰身上的伤痕没办法说谎。 曾经光彩动人的校花,不过婚后短短几年,就变得憔悴枯槁,形销骨立,这是任谁都无法接受的。 然而在得知了对方的不幸后,徐彩凤却卑劣地生出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她在某一瞬间,居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原来她的人生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老朋友,我希望你过得好,但不能比我好。 徐彩凤对此深以为然。 她的内心被某种扭曲的“胜利感”填满,于是在这种畸形情感的催化下,她委婉地、苦口婆心地劝慰道:“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每个人都有缺点,你就包容一下、忍一下吧,男人在外面应酬也不容易,他也只是因为喝了酒才这样的,你瞧,第二天他也跟你道歉了呀!——这都是为你好。” 美兰怔怔看着朋友,说不出话来。 再后来,美兰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厂里上班。再从同事嘴里听见美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她丈夫喜滋滋在单位派发糖果,说是妻子怀孕了。 徐彩凤看着那位意气风发的销售部经理兼老同学,心里五味杂陈。同事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对他的羡慕以及友善,可在场只有她知道,这个皮囊光鲜的男人或许还藏有另一面。 他现在还会对美兰动手吗?这样一个彬彬有礼、能言善道的人,喝了酒真会粗暴地变成一个魔鬼吗?——完全看不出来。 或许,上天保佑,让这个男人洗心革面了吧。 大概是出于这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愧疚,徐彩凤还是买了好些补品和水果去上门探望老同学。 在开门的时候,美兰眼里闪过几分久违的热切和欣喜。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估计有五六个月了,穿着一件长袖孕妇裙,因为怀孕的原因脸上有点水肿,但精神头却比之前好了很多。 徐彩凤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在为自己辩驳一样,心想:看吧,还好当初没有劝她离婚,过日子是需要磨合的,成为父亲后的男人果然变得成熟稳重,兴许两人已经和好如初,她现在应该挺幸福吧。 这么想着,徐彩凤坐下来,低头顺势看见了茶几上的一张传单。 要说这几年前的事了,一张传单不至于记得这么清楚,但她就是对这张广告印象深刻——大概是因为当时右下角的电话被记号笔重重地勾了十多圈,那力度都在纸面留下了凹痕,和美兰温柔文静的微笑面容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疯狂。 “全能家政,您生活的万能帮手。” 广告没什么特别的,徐彩凤只扫了一眼,不过是上门清洁、维修空调、回收旧家具等等。 “家里要回收旧家具吗?”徐彩凤随口寒暄了一句,目光从客厅里一个突兀的被罩起来的家具上掠过。 美兰忽然笑了,她放下茶杯,说:“是呀,你想看看吗?” 如果徐彩凤当初能仔细观察一下自己的老同学,她就会发现对方此时的表情十分奇怪,明明应该是随口提起的客套话,可她脸上却满是跃跃欲试,仿佛是一个正要揭幕等待观众喝彩的魔术师。 徐彩凤没有多想,两人多日没有联系,感情变得生疏,她急需一些互动来填补尴尬,于是顺势点头:“行呀。” 美兰走过去揭开被单,露出下面一张皮质的按摩椅:“放在家里很占地方,我打算叫人上门回收了。” 那是一张时下流行的按摩椅,猪肝色软皮质地,整体稍显臃肿厚重,深深凹进去的座椅部分只能容纳一个人,也不知怎么的,徐彩凤总觉得这椅子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那褶皱沟壑被光照不进的部分黑黢黢的,形成一道道狰狞的纹路,总觉得里边藏着什么不好的东西。 徐彩凤恭维了几句:“看着挺高档的,好像是厂里之前出的一批试销货吧?”这在单位上挺常见,偶尔有些残次品,也都会分给员工带回家,像美兰丈夫这样的职位,免费拿点新货都不成问题。 美兰却是透着股奇妙的热切,她按着徐彩凤的肩膀,非要让她坐下来感受一下:“会有点卡壳,但不影响使用。” 徐彩凤来不及拒绝,整个人被美兰摁在了这张狭窄的按摩椅上,她头一回感受到自己老同学力气这么大,她来不及为肩膀上的疼痛皱眉,身体一瞬间便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包裹住,紧紧的,有些挤得慌。 算不上舒适。 后背按摩程序启动了,隔着椅子表皮,徐彩凤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将自己箍得越发紧,尔后缓慢、艰涩地挪动起来。这把椅子很奇怪,人坐上去非但没有半点舒适放松,甚至让徐彩凤产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被一只蟒蛇缠上,要将她活活绞杀。 徐彩凤露出惊慌的表情,她向美兰求救,对方眼中的热切却更加汹涌,甚至演变为疯狂,美兰狠狠踢了椅子侧面几脚,像是很早以前大家会敲打信号不好的电视机那样,下一秒,那种窒息感真的消失了,椅子又恢复正常。 美兰说:“残次品是这样的,你忍一下就好。” 这句话有点耳熟,但徐彩凤没心情细想,她甚至有点恼怒,因为下意识觉得对方是在报复自己以前的“见死不救”。 她挣扎着从这张诡异狭窄的椅子上站起来,而那一瞬间,她猝然尖叫着跳开,不可置信回过头:“它……它!他在摸我!” “彩凤,你怎么了?”美兰狐疑地望向她:“那是按摩椅啊。” “不,不是……”徐彩凤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几乎肯定刚刚有一双手接触到了自己的掌心,那是皮肤的触感,和按摩椅……等等,她突然觉得,这把椅子好像柔软得有些不对劲。那种细腻、略带温热的质感,就好像是…… 人的皮肤。 想到这里,徐彩凤有些反胃,她再也无法直视这把椅子,找了个借口匆忙从美兰家里离开,在关上门的刹那,她脑海里还在一个一个往外蹦出奇怪的问题。 比如,刚刚那把椅子,好像并没有接上电。 徐彩凤打了个寒战,带着被捉弄的羞恼表情加快了脚步,她只想快点离开501,离开翠湖小区,离美兰和那把诡异的按摩椅越远越好! …… “那后来哩?” 林舟问道。 “后来啊……”徐彩凤讲完这个故事,就像身体里充盈的气一下子掏空了,恹恹依靠在一边:“过了没几天,就听说美兰丈夫,那个销售部经理,失踪了。” “失踪?” “对,他爸妈也受了打击,住到疗养院去了,警察光是来单位取证就来过三四次,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美兰问出什么,反正人一直没找到,估计多半也没了,”徐彩凤短促笑了声:“那么大个大活人,不至于被绑匪绑了吧?家里也不算多有钱,就算被骗去传销,也不可能这么多年没个音讯,我猜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至于另一个猜想,她压在心底没说。 毕竟,那真是太匪夷所思,谁敢相信呢?! 林舟又问:“那,那个美兰阿姨,现在在哪呢?” 徐彩凤沉默了一下:“死了,掉河里死的。” 林舟如遭雷击。 “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孩子都五六岁了吧,自从她老公失踪,我们关系也莫名其妙疏远了,她盘了家店做小生意,后面有天带孩子在芦花河划船,结果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徐彩凤叹了口气:“那孩子我也不知道去了哪,可能被送去福利院了吧,再后来,喏,就是你们一家搬来住了。” 林舟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关门时发现对面楼栋里有人走动,翠湖小区常年没来新访客了,他认出那是几个便衣警察。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监视,默默开关屋门,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发了会儿呆,忽然转身把杂物间打开,在里头一通翻找,最后手掌落在墙面隔板上敲了敲,发现尽头是块空心板材。他心里咯噔一下,不顾掩住口鼻躲避灰尘,连忙手忙脚乱地扣住墙板边缘,用力将它拆了下来。 ——一层落满墙灰的八十年代复古花纹床单出现在面前,起伏形状下,林舟隐约猜到了下边盖着的是什么。 他颤抖抓住被单,缓缓将它拽落,那个原先只存在于徐彩凤故事里的按摩椅,就这么穿梭了十数年光阴,切切实实来到他的眼前。 林舟踉跄退后几步,呼吸已经变得急促。 他显然想到了马口铁盒子里的那堆散乱日记纸,其中的一篇写着:“他是活的!” 这个“他”,指的就是面前这把结满蛛网的按摩椅吗? 椅子是活的?怎么可能! 林舟踌躇着上前几步,有些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带着紧张和怯意,轻轻触碰到按摩椅背的皮革表面上。 指尖传来稍显温热的触感,和无机质的皮制品不同,它有“温度”,并且在林舟放松戒备,把整只手掌都按上去的时候,他清晰觉察到,掌心下方,有微弱的搏动! “啊!!!”一声惊叫脱口而出,他跌坐在地,磨蹭着往后靠到了走廊墙面上,惊疑不定望向杂物间深处。 真是活的!这把椅子,真是活的! 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里面有人?还是说…… 按摩椅就这么不发一语靠在角落,沟壑纵横的皮质褶皱形成一些类似五官表情的纹路,仿佛有一张脸嵌入在里边,鬼气森森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男生,一个不对劲,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冲出来。 但林舟想象的恐怖画面没有发生,四周静静的,椅子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刚刚的感受太过短暂,冷静下来后,又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他不敢再伸手过去。 “砰砰砰”! 门外响起了闷闷的敲门声。 林舟问:“是哪个?” 屋外人没有回答,只是动作一顿,转而开始窸窸窣窣捣鼓起门锁。 林舟顿感毛骨悚然:“哪个在外面?” 外头声音又停了。 林舟硬着头皮上前,先把防盗链挂上,心想着大白天总不至于见鬼,况且警察还在对面守着,于是心一横,将门开了条缝儿。 出乎意料的是,外边空无一人。 林舟壮着胆子,又吼了声:“哪个在恶作剧?” 走廊两边都空空荡荡的,啥人也没有。 林舟不信邪,把防盗链取了,小心翼翼站出去左右巡视了一番,可还是连个鬼影都没看到。这一层楼头尾一共五家人,走廊正对着对面楼栋,没什么可以藏人的犄角旮旯。 他嘟囔了句,转身关门进屋。 在重新锁上门的刹那,裤兜里手机铃声响了,来电显示是那个便衣警察。镇上人不多,他们常和游客打交道,时不时也会遇上一些纠纷,来处理的都是熟面孔。 “喂?张警官?”林舟疑惑:“咋回事,有我爸的消息了吗?” 张警官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焦急:“你爸的事先不说,刚刚我们在你对面看到的,进你家门的那个女人是谁?!” 林舟后颈猛然间炸开一股凉意,说话也开始磕巴:“啥子、啥子女人?” 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哇?! 第89章 离魂之六 滴答、滴答。 墙壁上颤巍巍挂着的时钟自顾自走着。林舟将视线移向客厅,背后窗帘是拉上的,这房子朝向不好,大白天也透着些憋闷阴暗。 他着急忙慌地去摁开关,客厅大灯的灯泡才换过,崭新的光芒将屋内的黑暗驱散,开久了甚至还有点刺眼。 没有人。 一室一厅的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 那个女人呢? 莫非张警官在骗他?可张警官有什么理由会对一个初中男生使诈?……或者说打电话的根本不是张警官,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林舟脑子里的念头十分杂乱,他强压下害怕,放轻脚步再次巡视了屋子一圈。 依旧是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女人。 正当他要松一口气时,他忽然抬头看向玄关边,并且皱起眉头。 他记得,在刚才出去的时候,杂物间的门是打开的。 但现在,这扇门是紧闭着的。 要么是记忆出现偏差,要么就是有另一个人把它关上了。 林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他安慰自己,估计是接电话的时候太紧张,情急之下顺手关门,没有注意到也是很正常的吧。 那么……现在要打开确认一下吗? 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脑海里又闪过那把诡异的椅子,以及那个徐彩凤口中匪夷所思的故事,双脚就像被浇筑了铁水,固定在客厅一动不动。 林舟咬咬牙,心想,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酒鬼爹杀完人跑了,虽说杀人的可能不是他爸,但……他爸活下来的概率明显很低。 他对这个悲哀的发展走向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倒也不是冷血,只不过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事情,他们父子俩亲缘已经逐渐消磨完了,如今两人更像是同住屋檐下的室友,林舟希望他爸能上进些,也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学费考量。 至于亲情?他知道自己酒鬼爹的上限在哪,早就不抱希望。 现在,他遇到的东西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可他已经“卷进来了”,大不了就是去地下又和酒鬼爹团聚,再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了吧? 如此自我催眠下,林舟有了一丝勇气。 他慢慢来到杂物间外,轻轻转动着门把手,随着“吱呀”一声粗噶腐朽的门轴响动,他再一次同那张诡异的按摩椅打了个照面。 还是没人。 林舟这才舒了口气,又觉得眼前这丑陋的椅子实在碍眼,不能再把这种阴森森的东西继续放在家里,索性干脆打开手机,搜索了旧家具回收或者拆除清理的业务,界面显示加载了一会儿,跳出来一个熟悉的平台名字:全能家政。 几套热门团购套餐正漂浮在下方,129的全屋清洁,109的空调清洗,89的旧家具清拆…… 他鬼迷心窍一般就点击了下单。 他已经无法忍受这种东西在家里多存放一秒,但又不敢自己上手去碰。 希望平台能快点派人来。 正盯着手机发呆,忽然,他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林舟一个激灵,脖子僵硬地扭动朝身后看去,只见一张硕大无神的脸就凑在旁边,隔得极近,长发濡湿贴在身上,穿着一身裙装,脸上还戴了口罩…… “啊啊啊啊!!!” 林舟手机啪嗒摔在地上,顾不得捡,他反手就把自己关进了杂物间,狠狠拧动把手反锁上,然后重重地喘着粗气,心跳咚咚乱跳,毫无章法。 女人在外面开始敲门,断续的声音自她口罩后的嘴里发出:“……出来啊……你出来……不要……” 门锁锈上了,林舟不敢走开,只能自己抵在旁边,他也因此能听见女人的声音从极近的门缝外传过来,一想到他和这个诡异女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像连那阴森森的吐息都能感受到似的,林舟感到毛骨悚然,头发一根根都立了起来。 “出来啊……他是活的……” “他已经十多年没吃东西了……你快出来啊……” 林舟猛地想到了什么,后背忽然僵住。 女人不停地转动着门把手,声音含糊不清,更像是带着焦急色彩的哀求:“出来吧……出来呀……” 林舟一点点地回过头。 他差点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摆着那张椅子。 他狠狠咽下唾沫,在咚咚作响的心跳声中,强行镇定下来,屏息后望——原本缩在角落的椅子,此刻竟然近在咫尺!! 而与之前不一样的是,坐垫边缘的部分,因为年份已久,走线崩裂,露出一圈白色海绵。此刻,一阵古怪的声音响了起来,叽叽咕咕,窸窸窣窣,仿佛是哪个缺了牙齿的老人在窃窃私语,林舟注意到,那些丑陋杂乱的皮质沟壑更深了,看上去也更像一张巨大的人脸,一张狞笑着、妄图张开血盆大口的人脸。 那是什么? 林舟眯起眼睛,看清楚那层海绵是某些白白的、正在疯狂蠕动的东西,而里边似乎裹着一团皱巴巴的抹布,林舟咬着牙,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废弃的PVC管,抖着手把那团东西从海绵里挑了出来——那原来并不是抹布,是一件蓝绿色的条纹T恤,上一回看见它的时候,还被穿在他那个酒鬼老爸身上。 林舟联想到很多可怕的东西,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胃开始抽搐,不住地想要呕吐。 “砰”! 他飞快地扒开门,连门外的可怕女人也顾不上,拧开大门门锁,冲到走廊栏杆上趴着,四周空气仍带着些许闷热,算不上新鲜清新,但扑面而来的“人味”却挽救了他的感官,让刚刚那不可言说的恐惧感稍微散去。 他缓过劲来,下意识看向对面楼栋,可很奇怪,刚刚还焦急给自己打电话的警官此刻并没有出现在那里,或许,他们觉察到那个女人不对劲,正在赶来的路上? 那个女人。 想到这里,林舟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看向屋内,女人正站在玄关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林舟认得,那是自家厨房唯一的一把菜刀,上个月才找人磨过,刀刃薄得透明,看一眼都能破皮。 她会干什么?把自己也杀掉吗? 林舟愣愣想着,却看见对方冲自己一笑——那应该是一个笑,虽然她的嘴巴被口罩遮住了。 随后,女人顺势拉开杂物间的门,冷冷看向里面的东西,手起刀落砍下去,在半扇门的遮挡下,林舟只看见猩红色的液体溅在了她的身上、脸上,她眼也不眨,机械性地加快了动作,咔!咔!咔!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丝迟疑,漫天的海绵碎屑飘出来,一团一团,一蓬一蓬,像结块的杨絮,落在女人酣畅快意的眼角眉梢。 有那么一瞬间,林舟甚至不合时宜地觉得眼前画面像极了乡下人杀年猪,在喜庆的爆竹声中,在凄厉惨叫声中,人们在为丰收而激动疯狂。 不一会儿,女人停了下来。 但门缝下边溢出了血,很快涨潮一般将玄关浸满,黏腻又恶心。 林舟还以为下一个便是自己。 然而,菜刀却哐啷脱手,砸在了地上,女人痴痴看着门里的东西,犹如在欣赏什么神圣的造物。 她伸手缓缓扯下了自己的口罩。 屋外的林舟清晰地看见,那是一排红线,线迹来回地、狰狞地、杂乱地,快要将她的嘴角缝满了- 蜀城市区,某豪华酒店总统套房内。 应知微神色凝重地双手端起八仙幢,口中念念有词,其他人都围在旁边,露出或紧张或好奇的表情。 “只要有八字和沾染气息的旧物,八仙幢就可以招来还残存在世的阴魂,只要没投胎转世,就算过了奈何桥的也能招来!”应知微深吸一口气,又弱弱地补充道:“这支八仙幢只认应家人,我水平很一般,待会儿要是失败了,你们可不能怪我呀。” 阮梦休坐在中间沙发上,两手撑着扶手,面上虽是镇定,但微微前倾的上半身还是泄露了他的急不可耐。 他快速点点头,沉着嗓子说道:“你只管做就行。” 发布了免责声明,应知微便不那么紧张了,将八仙幢立起来,灌入灵气,流苏轻轻抖动着,室内温度也明显随之降低。 王奉虚暗搓搓想起玄门中一个关于方士的缺德笑话,说是这群方士在古时候穷得很,因为买不起冰盆,就拿阴幡招来鬼气降温,日子过得苦嗖嗖的。这个谣言一直流传至今,有人遇到看不过眼的方士,就会阴阳怪气损人家不用花空调钱。 孟裁云适时露出一个舒畅宽怀的表情,啧声称赞:“我家空调老是吹得人感冒,要能全换成这个该多好!” 王奉虚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 他心想谁会在家里挂白幡搞这种阴间装饰啊?这人一会儿要在院子里种地瓜,一会儿要在影壁上彩绘“大展鸿图”,自己打扮得倒是得体,怎么在装修品味上就这么一言难尽?真是可惜了那么大个别墅,还不如送给他来住。 龙竹好心且认真地提出建议:“那你在地板上贴招鬼符,再在天花板上设个结界出口,也能很凉快。” 孟裁云眼睛一亮:“咦,这个好!听上去就凉飕飕的,还很节能。” 王奉虚听得很是无语。 还搞上全自动阴气循环系统了,还真是厉鬼何苦为难厉鬼! 虽说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财产扼腕叹息,但孟家那座别墅可是鹤城价值两个小目标的豪宅啊…… 他心里酸溜溜的,暗想:还得多找点冤大头主顾骗……哦不,发展一下业务。 莲花纹样显现出淡淡的光芒,很快在半空聚拢出一团阴沉沉的墨云,看上去很像是召唤阴兵的场面,难怪玄门里方士总在鄙视链下端,他们的术法实在很难同光明大道联系在一起。 不过两分钟,墨云形状还未塑成人样,就莫名消散了。 应知微有点失望,声音带着些愧疚:“召不出来,可能真是我能力不够……” “你的灵力不至于低到哪儿去,不应该,”孟裁云捏着下巴,思考道:“会不会是因为,魂魄目前的处境不利于招魂?” 龙竹歪了歪头:“兴许魂附于躯壳,难以离魂。” 应知微明白了,八仙幢是能招来散魂,但如果散魂现在是附着在一具躯壳上的,那么就视同她是在招一个活人的魂来,虽然凭八仙幢的能耐,招一个活人的阳魂来,也是能做到的,但她的水平还没达到那一层,况且,应家又不是走的邪门歪道,招活人阳魂这种事,就算族里真有人会,也不会拿出去到处宣扬。 “招活人阳魂,只能请三太爷出马,”应知微懊恼道:“早知道该留点退路,现在闹僵了,估计他们不会帮忙的。” “就算没有昨天那一出,找应三那老贼帮忙,也不亚于借高利贷,”阮梦休摇摇头:“小姑娘,就照你的规则办,能发现点线索也好,我也不奢求马上就能帮青姐把魂找回来。” 应知微点点头,她闭上眼睛,轻轻晃动手里的八仙幢,随着灵力的注入,刚刚散去的黑云又重新从幢尖划圈处显现,慢慢的,变成了一个球体。 这颗球浮在半空中,逐渐变得透明,过不久,竟然隐约出现了画面。 看上去和童话故事里女巫的水晶球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只能努力找到魂魄可能去过的地方,但可能会延迟,不一定准确,”应知微额头冒汗,说话嗓音也虚弱许多:“我维持不了太久,辛苦你们盯仔细了。” 阮蒙拿手指把眼眶撑开,信誓旦旦道:“多谢了妹子,我一定不放过任何细节。” 众人屏息看向画面,镜头起伏摇晃,似乎在一条河边。 大家这才回过味来,这镜头之所以看得人眼晕,原来这是胡阿青离魂的第一视角。 镜头逐渐靠近河边阶梯,一步步往下,到后面越来越近,直到淌入河中,水流顺着镜头弥漫上来,一点点往上升,看得旁人胸闷气短,仿佛就要窒息过去。 最后,水面完全掩盖住了镜头,画面其他景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的老绿色。 众人又惊又疑:“她的魂在水底?” 却见朦胧黑雾笼罩下,半晌之后,一扇老旧的铁门出现在眼前,宛若早期黑白电影画面,密密麻麻的噪点闪烁着,要花好一番力气才能看清楚。 接着,铁门打开,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屋子,里面陈设装修都十分老旧,水磨石地面,墙面和天花板角落都布满了明显的龟裂纹,壁上还有没撕干净的海报残胶,电视很小一个,还是那种有着硕大后壳的老款,上面用蕾丝布遮住了,应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开过。 王奉虚刚一开始还兴致勃勃支着脑袋看稀奇,看了一会,忽然缓缓坐直身体,眼中流露出迷惑神色,眉头皱起,似乎在回忆什么。 他狐疑喃喃:“怎么会是这里?” 第90章 离魂之七 “这是什么意思?”阮蒙看了半天,和上回女儿兴冲冲拉着他玩海龟汤一个感受,获得的信息完全是莫名其妙的,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提问。 应知微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满脸困乏的模样:“要了老命了,短时间我用不了第二次八仙幢,你们记下内容了吗?应该是显示的魂魄近几天待过的地方,我能感应到离我们这里不远,至于具体是哪里,还不好判断。” 那间屋子那条河,单说蜀城这么大,相似的地方少说也千百个,应知微记得坐缆车下青城山的时候,就遥遥看见过许多类似的河沟江流。 “那间屋子我有印象,”王奉虚忽然出声,脸上带着些不确定,犹豫道:“是我师侄的老家。” 孟裁云挑起眉,抓起桌上果盘的葡萄塞了一颗到嘴里,含糊问道:“你说小福子?他不是王家人么?” 王奉虚哼了声,也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抱着手臂吐槽道:“师母还跟人吹说我是道祖爷爷跟前的童子转世呢,结果我还不是她出门跳广场舞的时候捡来的?小福子跟我一样,都是后面改的姓,我是个孤儿,但他以前是有家的。” 孟裁云吃葡萄的动作一顿,歉然道:“我还是头回知道这个事。” 玄门白孟宋王几家里边,王家传承最是悠久绵长,可惜这一代子嗣不丰,王素卿又没有儿女,只旁支出了几个年轻人,也都安排到异管局工作。 青城观这边仅有的两个王姓后辈,竟然还都是后来改的姓,不过王素卿倒是不介意,她对血脉亲缘看得淡,觉得只要有人把东西传下去了就行,是谁都一样。 原以为孟裁云这种孟家独苗被称为行走的香火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王家更有高招。 顺便一提孟昭为什么不算,因为孟昭的父亲——她的叔叔孟承春实际上是爷爷孟冼领养的孩子,合着她爸孟承荫也是老孟家的独苗。 王、孟两家这种都属于在玄门中的世家大族,威望素著,年轻后辈仅凭头顶一个姓氏,就能让各路江湖人士对其礼让三分。这也算蒙了祖先的福荫,像赵家那种世世代代和三死门纠缠不清的,轻易不敢在旁人面前提起自己家门,免得遭白眼,这也是为什么赵辛拼命洗了一辈子黑钱,想脱离玄门,给自家做个干净正经的身份。 “我奶奶的魂儿怎么会跑到你小师侄老家去?”阮蒙仍旧是没找到其中关联,一想到女儿曾埋怨他想象力不高,玩解谜游戏很无趣,他就深感无辜: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哪跟哪啊,谁能猜得到? 其操淡心情与现在如出一辙。 王奉虚想到王天福上回在树林里受了伤,现在还在观里静养,不免收起些许玩笑神色:“他从小就没爹,他妈也是在他六岁时候没了的,当时我才十八,下山路过葫芦镇遇上这事,我心想师兄当时正缺个徒弟,干脆就给他带回观里了。” 龙竹好奇问他:“那天在林子里,他为什么要向那个打算盘的寻仇?” 王奉虚不自觉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口中咂出一丝苦笑:“嗨!这不,他妈妈就是被文财神弄死的嘛。” 众人露出惊讶表情。 王奉虚叹口气:“他妈妈和三死门的做过交易,你们也知道,最终下场,都是死在财神手上。” 三死门之所以被玄门正道深恶痛绝,也是因为他们的交易对象百无禁忌,既有修士,也有数不清的普通人。这种毁坏公共秩序的做法,自然是大家不能容忍,为之唾弃的。但就是这么个众所周知的邪恶教派,其拥护者依然络绎不绝。 是人就有欲望,就有不惜一切也要实现的东西。 就像之前长丰镇上楚有德的妻子,为了替女儿报仇,自愿同三死门做交易,虽然如愿以偿,但财神也讨走了她的命和魂。 “做的什么交易?”阮蒙纳闷儿问道。 王奉虚轻声道:“听说,他生父不是个东西。” 他点到为止,在座各位都心照不宣没再追问。 “那只能去看看了,”孟裁云沉吟片刻:“这里离葫芦镇不远,半小时车程,只是那房子已经转卖给别人了吧?要不要想办法先联系屋主?” 异管局没有介入的话,他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私闯民宅的。 龙竹盘腿坐在沙发上,忽然听见衣兜里传出叮咚一声。 她摸出手机,眼睫微微一扫屏幕,淡然开口:“不用了。” 屏幕上赫然跳出一个熟悉的来自全能家政的推送。 【新发招募:废旧家具拆除,清理费80,地址:蜀城葫芦镇芦花街翠湖小区501。】- 应知微的学校发了通知提前开学,她不得不和众人告别,带着应知许买了高铁票提前回鹤城。胡阿青一直被安置在酒店隔壁套房,她痴痴傻傻,浑浑噩噩,没个清醒。阮梦休不放心别人照顾她,一日三餐也不假手于人,去葫芦镇的任务自然而然交到了大孙子阮蒙头上。 阮蒙在当地租了一辆白色别克GL8,兢兢业业坐进驾驶位,把后视镜一扳,看见后座几人东倒西歪打瞌睡的安详姿态,心里骂骂咧咧:靠,我成司机了。 大表姐和王奉虚、孟裁云在车上也就罢了,副驾坐着的,是那个据说在静养的小道童,满脸老成严肃的表情。 王天福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这档子事,拔了输水针头就下山要和他们一起走,阮蒙看对方年纪就比自己女儿大一点儿,心里有点同情心泛滥,也就没反对。 节假日的尾巴,返程车流大,去的方向倒是畅通无阻。阮蒙自己开车一贯稳妥,毕竟都是接送女儿上下学,从不飙车炫技,但不知为何历来别他车的人特别多,有回遇到个特别过分的,气得他把车靠边一停,挽起袖子下车把那人上半身从驾驶座窗户里拽出来,恶狠狠骂了一顿,说,没看见老子车后面贴了车内有宝宝吗?! 那个男司机当即没了嚣张气焰,一改往日欺软怕硬的小人嘴脸,唯唯诺诺一个劲儿赔不是。 想到这里,阮蒙感慨:还是这种车流稀少的公路好,没了那些牛鬼蛇神,清静。 开了二十多分钟,已经进了葫芦镇收费口。 左边是一排排低矮的楼房,右边是临河古街,再右边是连片的山峦,中间嵌着一条蜿蜒的芦花河。 到翠湖小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整栋建筑物呈回字形,四方角上都有楼梯间,一排五六户人家,天井中间的院子里堆满破铜烂铁,几辆横七扭八的僵尸车,看车盖子上的落尘,大概已经完全被车主遗忘了。 小区里寂静得可怕。 “没人住了吧,”阮蒙挠了挠胳膊,觉得有点冷意:“估计都在赌拆迁,这种老房子不多了。” 葫芦镇地盘大,虽然是个镇,但和其他地方的县城差不了多少,加上近几年开发旅游,总体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翠湖小区就像那几辆僵尸车一样,也被时代遗弃在角落,像光鲜亮丽的绣布上一块发霉的斑。 几人爬上五楼,王天福走在最前头,凭着记忆的指引,来到一户门前,正要敲门时候,忽然发现门框上写着502。 “小福子,怎么了?”王奉虚问。 王天福有些迷茫,他退后两步看了看,又往回走,不可置信睁大眼睛:“师叔,我家好像不见了啊?” “啥玩意儿?” 大家凑近一看,发现还真不是王天福的错觉,这一层开头就是502、503,根本就没有501。 孟裁云毫不犹豫地抬手就敲了502的门,半晌没动静,估计这家是空的没人,她又去前面敲了503,隔一会儿里头似乎有窸窸窣窣趿拖鞋的声音,但听着有点不情不愿磨磨蹭蹭的。她于是手拢在嘴边大喊:“有没有人啊,社区送免费鸡蛋了!” “哐啷”!门飞快开了。 一个六十岁老头疑神疑鬼探出脑袋,兴许是没料到门外站了那么多人,嘀咕道:“干啥呢?鸡蛋在哪呢?” “鸡蛋还没下好呢,”孟裁云笑吟吟问道:“老叔,你知不知道501的住户去哪儿了?” 老头一听没鸡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下意识就想关门,被孟裁云眼疾手快把门板掌住,他没掰得过,只好嚷道:“哪来什么501?你们不会专门寻开心的吧?快走快走,对面警察可看着的。” “警察?”王奉虚走过来,拿方言问他:“没看见对面有啥子警察啊?发生啥事了,有案子?” “不就是那个……”老头说到一半,眼里忽然露出几分茫然神色,他挠挠脸庞,语塞跺脚:“唉总之跟你们扯不撑头。” 趁大家一个不注意,老头砰地把门摔上了。 孟裁云飞快抽手,瞪着面前铁门,嘶了一声:“脾气还挺大。” 王天福来回在走廊跑了几圈,讷讷道:“不应该啊,我家就是501,就是头一间,怎么会不见的?” 龙竹此刻正站在楼梯间和502中间的墙边,一手按在墙面上,一手拿着手机。 甜美的语音提示适时响起:“功德地图为您导航!……%1@号房有怨力活动迹象,识别到活人1位,&%……人1位,目前处于%#……状态,无法准时到达!” 众人睁大眼睛:……嗯?? 墙面就是普通的墙面,绿漆墙裙大半剥落,上方结满蛛网,难以看出曾经这里有个“门”的痕迹。 一阵静默后,阮蒙大胆猜测道:“该不会说,501……被藏进了墙里面吧?” 龙竹:“不排除这个可能。” 她拄着特意拿上来的折叠拖把,先是低头在全能家政小程序上点了一个已经到达,然后就举起拖把,毫不留情地往墙面上砸去。 好险,差点迟到了来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离魂之八 林舟已经两天没能出过家门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更诡异的是,他居然能在这种状态下保持冷静思考——大概他也只是以为自己在思考,实际上不过是遵从身体本能在做一些事。 在那个嘴角缝着红线的女人把杂物间里的按摩椅大卸八块后,异常就发生了。 林舟怎么也走不出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屋。 “走不出”纯粹是字面上的含义。 拉开铁门,眼前出现的不是走廊栏杆和对面的楼栋,而是套娃一样的镜像对称的屋子。里面的房间格局,甚至陈设摆件、家具用品都是自己家一比一的复制品。 他冷静地拿拖把清理了杂物间门口的血迹,冷静地在那堆皮革残骸里翻找有没有属于他酒鬼老爸的尸块,结果就是除了那件带血的条纹体恤,没有找到任何人体组织。 当然,也可能是被消化掉了。 可是这依然很奇怪,既然椅子里没有藏着人,哪里来的血迹呢? 那堆被女人砍得七零八碎的东西,只是破碎的皮革和生锈的五金件,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活”的呢?? 他不敢深想,把堆放残骸的杂物间重新上锁,心想,如果对面楼栋的警察发现了什么找上来,他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不过,他更担心的应该是,警察还能不能找到他。 这两天里,林舟也试过翻窗户。 虽然这里是五楼,但人在绝望的情况下,总觉得再危险的方式也存有一分生机。 他打开窗户喊叫、试图引起街面上邻居们的注意力,但匪夷所思又意料之中的,他们都对林舟的呼救置若罔闻,就好像分别处于两个世界。 客厅电视背后有窗户,卧室也有窗户,但窗外的四周墙面光秃秃的,连个顺着往下爬的外管道都没有。 林舟尝试了一整天,以失败告终。 他丧气地横躺在沙发上,看着眼前那个奇怪女人。这两天对方一直寸步不离跟在他旁边,就连上厕所都要站在门口,林舟一开始吓得够呛,到后面居然也麻木地见怪不怪。 林舟心想,从惊吓到接受,原来仅仅只需要两天。 出乎意料的是,女人在砍碎椅子后,没有试图去伤害林舟,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林舟总觉得女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透着一股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有种温柔慈爱的光辉。 林舟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精神不正常了,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保持理智吧? 为了避免变成一个疯子,他强迫自己思考、试图和女人交流。 但女人不说话,或者说,她是说不了话,那些红线就像有生命一样,每当女人张口,它们就会汹涌蠕动着,将线迹拉扯得更为密集,以至于女人的嘴角快要被缝满了。 林舟不由地去想,那些线如果真的缝满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时间安静地流逝。 冰箱里的食物不多了,虽然女人不用吃饭,他也竭尽全力去节省更多的口粮,但如果再出不去的话,他从明晚开始,就要在饥饿中煎熬了。 等到弹尽粮绝的时候,他会死在这里吗?说来也是讽刺,他那酒鬼老爸从很早就把“将来一定要买个两倍大的房子”挂在嘴边,没想到这个愿望在今天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就在稀里糊涂看着时钟一秒一秒走过的时候,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林舟还没反应过来,墙的另一边,不仍然是“家里”吗?怎么会有其他人的声音?咦?不对——他真的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 林舟欣喜若狂地从沙发上蹦起来,把耳朵贴在墙面上,想细细听动静从哪里传来,然而下一秒,轰隆一声巨响,有人扑过来推了他一把,才令他没有被突然凿开的墙面碎石击中。 他呆呆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墙面的大窟窿,那里氤氲着久违的落日余晖,一个人站在那团光晕里,手上好像握着个拖把一类的东西,有气无力开口:“谁下单了回收废旧家具?” 林舟张大嘴巴,好一阵魂游天外,他前一秒还觉得这个站在光里的人是来解救他的天神,后一秒就被这人的一句话不尴不尬地浇灭了希望。 一个小道童穿过身边几人窜上前来,望着林舟身后的人湿了眼圈,他大喊:“妈妈!” 凭本能救下林舟的奇怪女人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缓缓站起身。 她茫然的脸上多了一丝兴奋激动的表情,颤抖着走上去,张开手臂,把王天福搂在怀里,将手放在对方发顶,轻柔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目光贪婪地停留在对方已经长开的五官上,看了又看。眼泪从她早就干涸的眼眶中滴落下来,冰凉惨白的手掌有些僵硬,但王天福却觉得那是人生中最柔软温暖的东西。 她含泪低头,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王奉虚睁大了眼睛:“你——” 他下意识想阻止,却被孟裁云伸手拦住:“还是让她说吧,早晚要开口的。” 王奉虚怔了怔,倒是默默垂下了双手。 女人弯着唇角,艰难却又坚定地说了一句:“……我好想你。” 王天福一听,再也无法压抑哭腔,眼泪晕湿了衣领。 女人还想出声,然而属于她开口的次数已经用尽了。那些红线疯狂挣扎起来,一根一根宛若游虫,交错穿插着继续缝合,直到将她整张嘴都禁锢住,再也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一边的林舟刚才还幻想着这道红线缝满后会发生什么,殊不知现在就知道了答案——女人彻底失去了情绪和神采,双手颓然垂下,整个人已经和商店橱窗里的假人模特无异了。她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在王天福的哭声中,像一具塑料材质的提线木偶一样,当啷摔在地板上,左腿的关节整个断掉,当真如木偶那般,断裂面没有一滴血。 王天福坐在人偶旁边,抽泣着拿袖子抹眼泪。 王奉虚叹了口气,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天福抽噎着开口:“我知道……我妈妈早没了,但我今天很高兴……” “我高兴,居然还能再听见她跟我说话……哪怕就四个字,唉,师叔!” 王奉虚揉了揉他的脑袋,目光难得少了那些精明算计,苦笑道:“十四岁小孩,讲话别那么老气横秋的。” “你们……”一旁的林舟回过神:“你们究竟是啥子人?为啥能找到我家来?” 龙竹眨眨眼,走到他面前,低头开口:“501回收废旧家具,不是你下的单吗?” 这一问反倒是把林舟问懵了,他半晌张着嘴答不上来,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不是,你都把我家墙砸穿了,现在是关心回收家具的时候吗??” 龙竹一惊,心想,莫非这小孩想投诉自己拆了他家门?不会要她赔钱吧? 孟裁云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清了清嗓子上前,满脸关切对着林舟说道:“唉,小伙子,这几天过得不容易吧?一定遇到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吧?别担心,我们就是专门处理这个的,刚刚是为了你的安全,不得不做出爆破行为,来来,咱好好聊聊,除了这位女士,你家里还进过别人么?” 林舟脸上的戒备逐渐褪去,满脸“国家果然没有放弃我”的感动表情,他在确认面前的人是真正的“人”后,终于长出一口气,表情复杂答道:“我、我可以跟你们说,但这个事情,说来很长。” 孟裁云指着沙发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没关系,我们时间很充足。” 龙竹站在客厅四处张望,走到了铁门的位置,试探性打开,发现里面还是同一个玄关和客厅。 她有点惊讶,心想:这家人家具都按双数买,用得过来吗?怪不得要叫人回收。 不过到底回收哪个啊?- 八年前的一个初冬,镇上有个皮革厂退休老领导去世,家属把人从疗养院接回老家,搭棚子做道场,还专门请了青城观的道士来安土。 那是王奉虚头一回来葫芦镇。 法坛的日子在黄历上看过了,还要等两天。王奉虚熟门熟路找了家三十块的招待所暂住,地方就在农贸市场附近,斜对面有个翠湖小区,大门旁边开了家包子店,老板是个年轻女人,忙活的时候,她五六岁的儿子就在旁边帮忙算账。 蒸屉里冒着热气,包子的香味勾动年轻道士胃里的馋虫,他情不自禁吸吸鼻子,再愁眉苦脸掏出钱包看了一眼,最后面不改色要了一笼酱肉的。 老板笑着招呼他坐,勤快地捡了八个肉包出来,再拿了一碟油辣子过去,笑了笑:“本地人喜欢蘸这个。” 她头发是绾起来的,脸小,皮肤很白,没化妆,只描了眉毛,但依旧美得令人眼前一亮。 这笼酱肉包子也蒸得极好,色白面柔,外面那一层薄薄的皮要紧实些,里头又是绵软的,咬下去能吃着浓浓的酱肉馅,不像青城山景区里有些黑心商家,卖的包子一口下去跟馒头似的,半天吃不穿饼皮。 王奉虚吃得热泪盈眶,又烫又不舍得放下嘴。 一餐风卷残云后,那个男孩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过来收账了,王奉虚心虚地抓了一把硬币拿给他,刚要脚底抹油,转瞬被男孩扯住了袖子,懵懂摊开手中钱币,抓住其中一枚金灿灿的:“哥哥你拿错了,这个是游戏币。” 王奉虚剧烈咳嗽几声,蹲下来压低声音:“什么游戏币,这个上面不是写着‘5’吗?那是五角你懂不懂?” 男孩把它翻了个面儿:“可是后面印的是米老鼠哇?” “什么米老鼠,”王奉虚匆匆抢过那枚游戏币:“这是二十年前发行的收藏币,背后雕刻的是伟大的工农联盟象征……看你年纪小不懂我不跟你计较。” 男孩眨了眨眼,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悄悄凑近,小声道:“小哥哥,你不会是没钱吧?” 王奉虚大惊失色:“穷?谁说我穷?这话不能乱说,要避谶明白吗?” 男孩大度地挥手:“没关系,就算我请你的好啦!妈妈说了,做人要大方。” 正说着,店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 一道泼辣响亮的女声响起:“姓钟的!真行啊你,每天绕十分钟路来买包子,到底是哪个让你这么眼巴巴地惦记啊?啊?” 被拉扯的男人羞恼不已:“好了!你想什么呢!大家都是老熟人,照顾照顾生意怎么了?” 气势汹汹的卷发女人冷哼了一声,阴阳道:“哟,老熟人,我跟美兰是老同学,你算哪门子老熟人嘛?要不是人家死了老公,我看你敢不敢这么每天献殷勤。” 年轻老板面上有些尴尬,连忙去劝慰两人:“彩凤,好了,莫生气,有什么事大家好好说。” 男孩也赶紧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瞪大眼睛试图吓退面前人,徐彩凤顿时歇了火气,瞪了自己丈夫一眼:“走了!” 老钟还想伸手拿付了钱的包子,再赔个笑,不料徐彩凤吼他一句,他刚伸出去手就如同触了电一般缩了回去,低声骂骂咧咧跟着离开了。 角落里,一个背对着众人的食客忽然慢悠悠站起来,把零钱放在桌面上,不紧不慢走远。 王奉虚目光落在对方背影身上,那人衬衫套毛衣,面相普通,像极了哪家单位小职员,但懂点门路的人才能瞧出,那人在刻意掩盖自己的灵力。 男孩同那人打招呼:“叔叔,下次再来啊!” 见他这么说,美兰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认识他呀?” 男孩说:“那个年轻叔叔每天都来啊。” 美兰愣了一下:“是吗?幺儿真厉害,妈妈居然都没记住这个人。” 男孩得意道:“他还问我几岁了呢!” 美兰沉默了,僵硬地笑了笑:“是吗,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男孩不明所以,回忆了一下,一派纯真转述道:“他说,他是来找人讨债的。” 美兰按在儿子肩膀上的手下意识攥紧,表情一瞬间凝固,莫名显得狰狞。 讨债的。 王奉虚神色严肃起来,皱起眉头,不动声色把老钟没带走的包子拈过来咬了一口,喃喃:“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那些人。” 三死门的财神,不出现则已,一现身,怕是又得出人命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切和眼前包子铺的母子俩有没有关联。 毕竟,这个据说死了老公的女人,从她面相来看,倒像是会死在她丈夫前头的样子。 不过他才疏学浅,相卜不精,兴许看错了吧。 第92章 离魂之九 王奉虚再次见到包子铺老板美兰的时候,是做完道场的第二天,他刚买了回青城山的汽车票。 其实如果打车到隔壁县城坐高铁还更快,只要二十分钟。但是他嫌票价太贵,还是去了镇上的老汽车站等四点那班车,汽车站建在芦花河对岸,王奉虚等得无聊,就去河岸边上散步,蜀地初冬一点都不冷,跟北边立秋时差不多,他仗着自己年轻火气大,道服都没夹棉,还穿春秋那种单层的。 头发窜得快,两周不修,发丝又挠脖子了,王奉虚存不下来头发,索性也不留头。他心想时间还早,不如去桥洞下边理个发好了,镇上美发店死贵死贵的,洗剪吹加起来要十五块,哪有桥洞下边老头理得好,小镜子一挂,板凳一支,甭管什么男头女头,一律推成平的,还只收你五块钱。 多划算啊,全国桥洞子底下都该推广这种老头。 他慢悠悠晃着去了。初冬时节葫芦镇游客少,平时河面上渡船也只零星几点,船工们都爱聚在桥洞下聊天打牌,到有生意了,再出去揽客。 王奉虚把眼睛一眯,看到前面似乎扎堆聚拢不少人,大多神态焦急,像出了事。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脚下加快步子,没一会儿听到有小孩在哭。 一张略带熟悉的苍白面孔伏在岸边,浑身湿透,瞳孔失焦,一探鼻息,早没了。 镇上救护车来得快,人们七手八脚帮忙抬担架,从你一言我一语中,王奉虚明白了来龙去脉。 孩子生日,美兰带他泛舟,不知道为什么从船上栽了下去,船工们帮忙捞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溺死了。 可男孩却一个劲儿摇头,失神念叨着妈妈被人杀了,这具尸体不是妈妈。 大家只当孩子受了刺激,精神失常。 帮忙打捞的老钟是美兰老熟人了,尸体是不是本人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一边唉声叹气说着造孽,一边偷偷抹泪,感慨道:“他们这家人,命不好。” 是啊,命不好。 但王奉虚却莫名想到了那位三死门的财神,心里笃定这一切并不是个巧合。 他偷偷拉过男孩,说:“跟我讲讲当时发生了什么,别哭,我知道你没撒谎,那具尸体就是个障眼法,专门唬人的。” 男孩止住哭泣,抬头发现是他,脸上有些惊讶,他想起刚刚的遭遇,大脑一片混沌痛楚,他抽噎着努力组织语言:“我看到了那个每天来买包子的叔叔,他、他把妈妈的舌头……呜呜呜……他是坏人!他把妈妈带走了!” 说着,又大哭起来。 王奉虚一阵恍惚。 彼时他对三死门的了解也不深,只偶尔从师母口中挖出些异闻奇事。 三死门自古以来就有“听将”的说法,所谓的四听将,也是因为他们总是四个一起出现。 当然,也有人说,无论你身处何地,方圆百里必然会有四个这东西。 听将是三死门的耳目,像赶不走的蚊蝇蛇鼠,平日潜在暗处,必要时也起到一个传递消息或者监视的作用。而这些东西似人非人,究竟从哪儿来的呢?曾有人说,那些同三死门做过交易的人,所还的债,便是被做成“听将”。 听将无舌,但能学舌。 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并非出于自己肺腑。而且,一个听将所拥有的开口次数是有限的,每每多传递一个消息,多说一个字,嘴上的红线就会蔓延一寸,直到将整张嘴都缝死。 到那个时候,判官就会斩下听将头颅,将其封存在一个石窟的灶王庙里。 这个小庙至今没有人亲眼见到过,有流传说,那里边有一座由无数被红线缝口的头颅堆叠起来的藏舌塔,每一个头颅都代表着被封存的秘密。每年腊月二十三时,塔中头颅会开始唱歌,将人间秘辛传递到九山之中,让天神更好地赏善罚恶。 当然,传说嘛,添油加醋的成分更多。 王奉虚心想,男孩的妈妈想必也同三死门做过交易,现下是被财神带走了。 他蹲下来,安抚似的拍了拍男孩脑袋:“你说的这些,我相信,但别人是不会信的,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没准儿你妈妈心里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男孩抽泣了一阵,忽然说:“警察叔叔没法抓到那个坏人吗?” 王奉虚顿了顿,说:“警察叔叔不管这个,你放心,因果已了,他不会再出现的。” 男孩沉默片刻,艰难平复心情:“我记得他的样子,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王奉虚错愕:“万一他换张脸,你上哪儿找人去?” 男孩摊开手,一枚朱红色的算盘珠出现在掌心:“我还扒拉下来这个。” 王奉虚捻过那珠子瞅了瞅,心下讶然,腹诽道:还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真想报仇?” 男孩拿袖管抹了抹眼睛,恨恨地点点头。 王奉虚并起两根指头,往男孩百会穴和眉心两处探了探,此乃天门和藏神之所,一个人若有修道的根骨,往往能在此处试出端倪。 他挑眉:“嘿,没准儿还真能行。” 男孩愣愣地看向他。 王奉虚露出个和蔼的笑容:“你这个仇不简单呀,但是你如果愿意跟我回青城山,说不定以后真有机会找那人算账,怎么样,敢不敢?” 既然这事涉及到三死门,异管局的人必然会出手,这男孩要么被清除记忆送去县里的福利院,要么就是送去异管局的孤儿所,成为以后的预备干员。这小孩资质好,灵气充盈,与其以后替异管局打工,不如他先截胡,给师母收个小徒孙,转移一下注意力,让她少骂几句孽徒。 男孩点头如捣蒜,还带着哭腔:“我敢!” “会吃苦的哦。” “我不怕!” “那死呢?死你怕不怕?” “……我尽量不怕!” “诶你起来起来,你要磕头的人不是我,我才十八岁,还不打算收徒弟呢……”- “那个人,是死掉了吗?”林舟指着倒在客厅中央地板上的女人,犹豫道:“她的嘴巴是怎么回事?是被那把椅子害的吗?我爸是不是也被那椅子害了?” 凭借着从许多电影小说里汲取到的灵感,他在心里已经认定了这把椅子被施加了某种可怕的诅咒,使得它活过来,并且能吃人。 前屋主的丈夫、自己的酒鬼老爸,没准都是丧命在诅咒椅子的口中。 然而听完林舟讲述的经历,王奉虚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他看了王天福一眼,对方也恰好想到了同一处,微微冲他点点头。 “你是说,我妈妈第一次出现在葫芦镇上的时候,是被当成了水鬼?”王天福看向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少年:“你确定,当时她腿脚有问题吗?” 林舟不了解对方这么问的含义,有些困惑地点点头:“当时我没在场,是钟叔叔见到的,他说那个女人戴着口罩,跛足。” “问题就是这个,”王天福看向其他人,十分肯定地开口:“我妈妈直到去世之前,腿脚都没有问题,即便是被做成听将之后受伤,也不会跛足,因为听将已经不算是‘人’了,我们以前见到过,他们为了便利行事,可以直接换掉有问题的躯干,更不会带着伤。” 他的尾音里带着浓浓的悲伤。 阮蒙神色复杂接过话头:“我奶奶的右膝盖,曾经受过伤。” 他那想象力贫瘠的大脑终于碰撞出一丝火花,不可思议猜想道:“难道那丢掉的一魂,附在了小道童妈妈身上?” “我看看。”孟裁云半蹲下来,并指在人偶头顶点了点,半晌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尸体早就死透了,虽然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被制成听将后,突然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但如今她开口的次数已经用尽,彻底变成了一具死气沉沉的躯壳,唯一庆幸的是不用被垒入传说中的藏舌塔,还能同骨肉团聚,得一个安息长眠。 “我这两天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没像钟叔叔说的那样跛足,”林舟犹豫了一下:“但是我爸前两天回来的时候,他的右脚是跛的,我后面以为……那是他被鬼上身了。” 他想到什么,又急急补充:“我爸肯定是被鬼上身了,他不仅跛足,还唱湘南山歌,还一直念叨要买车票去哪里,我有点怕他那个样子,就没敢搭话。” 阮蒙被自己呛到,剧烈咳嗽了几声,紧张地走过去按住少年肩膀:“后来呢?你爸哪去了?” 林舟没料到这个陌生人居然比自己还关心酒鬼爹的去向,愣了愣,支支吾吾道:“后面他就不见了,大家都说是他杀了钟叔叔,钟叔叔好心给他缝扣子,他把人捅了,后边我就在杂物间看见了他的衣服,我感觉他是杀了人回家拿钱跑路,然后被那把诅咒椅子吃了……” 阮蒙闭了闭眼,烦躁地抠抠脑门儿,在房间里打转,半晌,他拿出手机:“我得跟我爷说一声,估计那就是奶奶的魂儿没跑了。” 跛足、湘南山歌,加之这些画面又是在莲花八仙幢里浮现过的,那估计真是奶奶胡阿青被分出去的一魂。 只是不知道那魂怎么跑到了王天福妈妈身上,两人都是缺魂少魄的,共用一副身体难免打架别扭,或许恰好解释了为什么当初老钟划船到一半,女人莫名其妙消失了。 因为两人潜意识里都有着相同的执念——回家。 只不过,一个想回翠湖小区,一个想去远在千里的湘南。 也许同处一具躯壳时,各自都有一定时间的主宰权,女人让老钟送她去对岸,也仅仅是因为那是往湘南去的方向,而中途王天福妈妈的意识觉醒了,她选择了终止行程,从水中返回码头。两人僵持许久,最后外来者败下阵来,寻找到了另一具身体——林老二。 通过接触林老二的意识,阿青又获得了新的回家办法,镇上唯一的汽车站,有那么一班车是开往湘南方向的,但林老二身上没钱,她又打算花时间攒一攒。 然而意外再次发生,杀死老钟后,“林老二”再没出现在众人面前,结合那件带血T恤的推测,或许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那把椅子把人吃了。 阮蒙说着,下意识转身去拉正门把手,他手机信号不好,想在走廊上给爷爷通个电话,结果铁门一拉开,里边仍旧是一模一样的镜像的房间。 怎么回事?幻象还没解除? 他潜意识觉得是王天福妈妈干的,此刻人已经躺在客厅了,估计会慢慢恢复正常吧,他没太放在心上,重新转身,从龙竹在墙面上敲出的洞里钻出去。 听筒里显示一阵忙音。不知道是信号太差,还是对面没人接。 阮蒙在走廊转悠了几步,心里有点烦躁,拿了只烟出来叼在口中,依旧是不点燃,咬着泄愤。 忽然,他注意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这片筒子楼是回字形建筑,之前上来的时候,他只瞥过一眼,对面楼层的格局也是五户,有一家还在走廊挂着熏香肠。但是现在,那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分眼熟的墙面,以及……一个大洞。 是龙竹刚刚敲出来的墙洞。 他甚至能透过这个洞,隐约看见里面熟悉的布局。 阮蒙微微长大嘴巴,被咬得歪歪扭扭的香烟啪嗒掉在地上。 他撑在扶手上,不可置信地盯着对面细看,绿色墙裙,斑驳墙面,对面一整层都和501这边一模一样。 一整个楼层……都变成了镜像?幻象根本没有解除,甚至范围更大了! 第93章 离魂之十 “所以说,镜像还没有消失。” “不是我们强行闯入了501,是它把我们关进了一个更大的房间。” “我有点绕,”阮蒙举起手:“所以这个镜像不是小道童妈妈做的?会不会是他说的那把椅子搞的鬼?” 在他发现手机信号也被这玩意儿阻断后,就没想着尽快联系爷爷了,现下看来,这里还有东西没解决,而且极可能跟奶奶丢失的魂魄有某种关系。 林舟弱弱开口:“那个戴口罩的阿姨拿刀把椅子拆了之后,屋子里满是血,我怕对面警察找上来我不好解释,就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结果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原以为龙竹暴力破坏了墙面,已经把这个镜像破除掉,可结果竟然是,连同对面楼层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镜像“房间”。 如果直接从两边楼梯往下走,下到本该是4楼的地方,出去一看,仍会回到5楼。 而通过连廊去到对面的镜像区域,依旧是一样的结果。 众人凿开了杂物间的门锁,里面不出意外什么都没有。 林舟不可置信,脸色发白:“怎么可能!我记得很清楚,真有那把椅子,它被砍成了很多块!都应该堆在里面的啊!” 阮蒙拍了拍对方肩膀,安抚道:“别急,我们知道你没骗人,应该是出现‘那个’了。” 孟裁云点点头,捏着下巴,深以为然:“这估计是那椅子里的邪祟没死干净,变成了‘阵’。” 王奉虚一听“阵”就头疼:“能联系上你弟不?蜀城异管局分部离这儿也不远,让他们专业的来干活吧。” “很遗憾,没信号,”孟裁云指了指手机右上角的红叉:“论坛倒是能上,我发个帖?” 阮蒙挠挠头:“我寻思接单的人还不一定有咱们厉害……” 到时候没准儿是葫芦娃救爷爷,凑几桌麻将罢了。 龙竹蹲在地上好半天没说话,她拿着手机上下左右移动着,像在找信号。 突然,她“咦”了一声:“它好像在移动。” “什么?”王奉虚回头,看见对方屏幕上正开着功德地图,棕黑色怨力圈内,有个红点正在挪动。 龙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屏幕抬头看向众人,漆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把它毁了,就可以出去了吧?” 孟裁云弯腰看过来:“这个应该就是阵心,可活动范围看起来就在镜像的区域内。” “啊啊啊——那是啥东西!”正在这时,林舟那边传来一声尖叫,他猛地后退撞上桌角,脸痛得皱成一团,手还不忘指着窗外——那里有一只血糊糊的粘稠眼球,玻璃体边爬满血丝和青黑色的裂纹,直勾勾盯着房间里的人。 在那瞬间,林舟想起了小时候电视上看到的娃娃屋广告,那种专门模仿真实房间建造的微缩还原品,广告里的小男孩拿起娃娃屋朝里看,大眼睛在窗外忽闪忽闪。 那样温馨可爱的一幕,竟然和现在的场面诡异地重合了。 龙竹横握着拖把,飞身上前,踩在沙发上一下子砸开窗,玻璃碎片嵌入了巨大眼球之中,它痛得扭曲变形,就在龙竹准备再给它当头一棒时,眼球灵活地化为一道残影,穿过墙面的洞,飞速逃往另一边的房间。 “你们守着别乱跑,我去看看!”孟裁云反应过来,她飞快跑到走廊上,穿过另一边的墙洞,来到镜像的501,那颗蠕动粘稠的眼球逃窜到了镜像位置的窗户后。她随手打出几道锁灵的符箓,不料这眼球灵敏异常,扭动身躯躲过黄符,径直钻入了一边的卧室房门中。 孟裁云想也不想跟了进去,却发现身后房门砰地关上,那眼球也消失无踪。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回身去开门。 门锁喀嚓扭开,眼前出现的竟不是客厅,依旧还是一间与之对称的卧室。 “糟了,”孟裁云愣了一下,随即后退两步,无奈地挠了挠脸颊,苦笑:“居然被摆了一道。” 就在孟裁云追过去之后,功德地图上那个移动到一半的红点就消失了,与此同时,棕黑色的怨力范围圈也逐渐减淡。 “这么快就完事儿了?”阮蒙看见“阵心”消失有些惊讶:“不愧是姓孟的,厉害啊。” 他伸了个懒腰,拉开卫生间的门:“我先上个厕所啊,中午水喝多了憋得慌。” 王奉虚总觉得哪里不对,来不及阻止,就见男人已经把门带上了。 龙竹看出他的不安,问:“你怎么了?” 王奉虚皱眉道:“如果阵心已经解决了,孟裁缝怎么还不回来?拖拖拉拉这不像她的作风。” 王天福也站起身来,把林舟拉到自己身后:“师叔。” 王奉虚回过头,见师侄此刻一脸严肃地看向卫生间。 这个四十平的小屋总共是一室一厅一厕,卫生间的门是有磨砂玻璃窗格的,里面有灯,平时有人进去,能映出黑漆漆的影子。 但是现在却很奇怪。 “师叔,你觉不觉得那扇门里面,好像根本没人?” 阮蒙明明前一秒才进去了,但是磨砂窗格上根本没有里面开灯的迹象,而且安静得可怕,连个冲水声都没有。 王奉虚定了定神,上去把厕所门打开,龙竹也凑过去,两颗脑袋叠着在门框边往里看,一平方的卫生间里所有事物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半条人影。 两个脑袋上下对视一眼,忽然龙竹按了按王奉虚的肩膀,露出一个毅然的表情,把他留在了里面,自己咚地一下关上门,两秒后,她再次拉开门,面前仍然是没反应过来的王奉虚,四周啥事儿都没发生,也仍旧没有发现阮蒙的身影。 王奉虚总算回过神,恼羞成怒:“你拿我做实验啊?”他气冲冲跨出来,挽起袖子攥着拳头在短发女人面前挥,表情幽怨,如泣如诉:“好了我知道你知错了,下次切记不能留我一个人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他是真对这些稀奇古怪的阵没招儿啊! 龙竹根本没搭理他,转过身打量着四周房间:“原来是这样。” 她缓缓巡览着面前的几道门:“这里,不止三个房间。”- 卧室门敞开着,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个木质衣柜、一架单人床、一个床头矮柜和一扇窗户。 孟裁云把窗户打开,上下左右烟云笼罩,看不真切,四周也没有任何凸起的支撑物,从这里爬出去,应该比较困难。 她思忖片刻,忽然放弃了搜寻,直接走到床边,一撩衣摆,盘腿在床上坐下,她朝四周空气说道: “把人关在房间里,没有机关暗器,看来你不打算杀人,或者说,你是想看见人被囚禁起来,慢慢去死。” 没有回应,她仿佛在自言自语:“最小单元的房间、单人、开关门,是缺一不可的触发条件吗?” 如今即便是龙竹他们追过来,打开卧室门也不会发现她——因为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算是另一个空间。 姑且称呼这个空间为囚室。 一个房间里有三个囚室:卧室、卫生间、杂物间。 林舟的家是一室一厅,沙发上叠放着被褥枕头和换洗衣物,看起来卧室是他父亲的专属,所以林舟一般在客厅里活动,没有单独进入小房间,而且王天福的妈妈似乎有意无意在保护着他,没有让“阵”如愿以偿创造出单人的条件,所以当龙竹敲破墙面的时候,林舟并没有被带入到囚室。 而如果继续破坏建筑,那么“阵”也能继续无限制地创造出镜像区域,囚室也会成倍地增加。 “你不说话,就是我猜对了?”孟裁云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这么喜欢囚禁别人,看来你以前过得很糟糕?你以前被人关起来过?关在哪儿呢?杂物间?” 房间里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是楼上有人挪动大型家具,震得天花板簌簌掉灰。 孟裁云笑着拍拍手:“急了。” 那就是她猜中了。 阵的确是曾经被关在杂物间的东西,或许就是那把林舟所说的椅子,那是祟物? 鬼和祟,人死为鬼,邪怨作祟。这是两种东西。 椅子是死物,若非是有厉鬼驱使,那便是本身成祟,但可能性其实很小很小,毕竟祟物的催生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平平无奇的一样东西,哪怕是古代战场上天天杀人见血的兵器,也不是很容易化祟的。 不然这世界早就被怨力填满了。 如果不是祟,那就是鬼。 如果是鬼,就代表椅子曾经应该是一个人。 这么说听起来很令人毛骨悚然,但事实上,放在玄门里,可行性很大。 比如,应知微给重伤弟弟换身体的那种炼器术,就可以做到。 不过,使用这种术需要向异管局报备的,这需要得到专员的评估和双方的首肯,不然有人不明不白就被人炼成了器物,这上哪儿说理去? 显然,这把椅子就是无处说理的“受害者”之一。 “我给你两个选择吧,”孟裁云竟然毫无防备地阖上双眼,一副闭目养神的悠然姿态,她抱着胳膊,右手伸出两根手指:“一,我倒数100下,你玩够了就把我放出去,我念在你知错能改,就让你痛快死在我手上;二,你继续关着我,然后死在那个拿拖把的女人手上。” 孟裁云诚挚地劝慰:“其实我真诚地建议你选第一个,因为你如果选二,是肯定会后悔的。” “我现在开始倒数了,你好好考虑,我朋友可没我这么好说话哦——100、99、98……” 第94章 离魂十一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个里面,可能是你妈妈留下的东西,”林舟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铁盒递给王天福:“给你吧,冰箱里还剩几袋牛奶和一盒速冻水饺,你们饿了可以自己拿。” 他以一种临别遗嘱的方式交代完,默默蜷在沙发一角,像是失去了所有斗志。 王天福愣了一下,接过盒子,想了想还是安慰对方:“你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出去的。” “出不去了,”林舟抱着膝盖,满脸疲惫:“我试过的,窗户也不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能进来,但恐怕也和我一样出不去了。” 在墙壁被打破的时候,他原以为来的是援兵,结果这群看上去很厉害的人也没法抓出房子里的怪物,还消失了两个人。 王天福摇摇头,心想等他缓一缓心情也好,便走到旁边,翻看起铁盒里的东西。 这堆杂物他没什么印象了,但从模糊的旧照来看,的确是母亲曾经的所有物。 王奉虚看见他拿着几张纸片出神,询问道:“是想到什么了?” 王天福神色凝重,似乎在思考如何组织语言,半晌,他抬起头:“师叔,其实我好像猜到这个阵的身份了。” 王奉虚紧张地盯着对方,蹲下身:“别往坏处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王天福说出来反倒是松了口气:“师叔你这个表情,肯定也猜到了吧?” 龙竹趴在地上,通过地板里传来的动静在感知阵心的躲藏方向,闻言也直起身,歪了歪脑袋:“猜到什么?” 王天福干脆坐在地上,把之前被林舟拼凑好的日记摆出来,他支着那张6月4日的记录,说:“这个阵,应该是我生父造成的。” “我生下来的时候,他就失踪了,后面长大了一点,看到妈妈留下的日记本,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个衣冠禽兽,我当时只是庆幸,幸好他失踪了,最好失踪一辈子,永远别回来。” 虽然家里没有足够的钱,但他确实获得了足够的爱,至于“父亲”一角在他生命里的缺失,他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个男人只是失踪,还有万分之一“再回来”的风险。 他和妈妈的生活经不起这样的风险。 “很多事情当初不太懂,是去了观里,跟着师父师祖修习过后,才猜到的。” 那时他刚满六岁,只记得家里有个很小的杂物间,里面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妈妈很少当着他的面打开,平时也会在上面挂锁,嘱咐他不要随便进去,里边有老鼠,很危险。 王天福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老鼠,但他知道,里面有一把很奇怪的椅子。 生父下落不明四年之后被彻底宣告死亡。妈妈那段时间忙碌了好一阵子,去办理各种手续资料,并和生父家里的亲戚争吵、断联,折腾了很久。 此后,又有各种熟人上门给妈妈介绍对象,说他们是孤儿寡母,没个顶梁柱,未来会吃苦。 印象里,妈妈总是很有风度涵养地拒绝对方,如果遇到死缠烂打的,她总会从杂物间里拖出那把按摩椅,邀请对方上去感受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坐过椅子的人几乎都是落荒而逃,再没有第二次登门。 “我知道妈妈和三死门有过交易,他们把那个男人变成了一把椅子,条件是,在我满六岁之后,他们要取走妈妈的命。” 王天福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很沉重:“有时候我恨不得做交易的人是我,你们不知道我妈妈是多好的一个人,她明明已经报完仇了,明明可以不用生下我这个累赘再开始新生活的,她还是这么做了。” “后来,她被文财神带走,这个家我也再没回来过,但我忘了,困在杂物间里的,还有那个男人。” “被变相囚禁了十多年,可能这就是他变成阵的原因吧。” “这样就说得通了,”龙竹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所以多出来的房间,是它准备的笼子。” 但她不准备再在囚笼里待第二次。 王奉虚略一思忖:“阮蒙和孟裁缝现在就处于笼子里,外人正常开关门接触不到那边的空间,但阵心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吧?那个大眼球?” 龙竹点点头:“我试试看,把它炸出来。” 说着,不等几人反应过来,她忽然蹲下身,双掌猛地拍向地面,坚硬的水磨石在她面前宛如一块剔透玲珑的冻豆腐,她屈起手指,缓缓抠出十个孔洞,暴涨的灵力轰然灌入,整层楼板开始剧烈震颤,墙面噼啪炸裂,裂缝飞速蔓延扩散,王天福一把拉过林舟,让其躲在自己身后。 客厅地面突然塌陷成漏斗状,一只足有磨盘大小的赤红眼球弹射而出。 龙竹甩了甩手,弯起嘴角,森然道:“还挺能躲的。” 王奉虚震惊:“你……你灵力省着点用啊!” “为什么?”龙竹疑惑道:“又不要钱。” 王奉虚:“……” 眼球头一回被人疯狂灌灵力,吃得肚皮几乎炸裂,它艰难挪动起打了数倍的身体,还算灵敏地穿过墙洞,跨过筒子楼天井,向着对面楼栋的镜像区域逃窜去。 龙竹一把抓起自己的拖把,两三步跳出去,抬头看了看四周距离,喊道:“王奉虚!五行术!” 王奉虚也追了过去,很快意会过来,几乎是对方话音刚落,外墙上接连的爬山虎就开始汹涌生长,疯狂地扭结出粗壮的绿色藤蔓,在天井中间钩织出滑道铁链一样的绳索。龙竹二话不说腾身一跃,把拖把底端勾在藤索中间,搭建起一个简易的缆车索道,因高低差快速向对面滑翔过去。 她速度极快,几乎和眼球同一时间到达了镜像501的客厅,四周只有卧室门是关上的,她轻飘飘扫了一眼,像打高尔夫球那样,在眼球还未反应过来时,砰地一声挥杆,将这只阵心击飞过去,直直撞入卧室门的方向。 之前已经用王奉虚做过实验,每个房间只有一间囚室,如果这只眼球要躲避她的攻击,只能选择进入另一层空间,也就是—— “孟裁云!” 像是听见了另个空间传来的呼喊,在床上盘腿打坐、闭目养神的女人正倒数到“3”,她眼角一弯,飞快念完了剩余的数字,手一抬,一把银光闪烁的剪刀盘旋飞舞着,冲着破门而入的东西迎面斩去,刀光曳出一道弯月痕迹。 眼球来不及防备,霎时间被一分为二,鲜血夸张地喷溅出来,两半血肉模糊的东西在地板上挣扎扭动了好一阵,终于趋于平静。 孟裁云摊开手,飞旋的御灵剪锵地一声归位,她抛了抛剪刀,笑道:“看吧,我早说了。” 整间屋子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壁也像浸了水的宣纸般逐渐软化,视线所及之处,所有的景物都乱作一团抖动的线条,像是拿粗蜡笔描了线,却还来不及填补缝隙的颜色。 两个空间在慢慢重合。 龙竹警惕道:“快走,阵要塌了。” 孟裁云从腰间抽出拂尘,对着地板上眼球的残骸轻轻一挥,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从中分出几道灵气极淡的魂魄,麻木随着她的姿势钻入袖袍之中。她系紧袖口,随意将拂尘插在腰后,跟着龙竹一前一后离开,跑到走廊上时,因为建筑物接连崩塌消失,两人脚下踩空,然而爬山虎刹那间编织出一张藤网将二人接住,又猛地把人向上弹了回来。 “卧槽!”卫生间门适时被人一脚踹飞,阮蒙扶着墙壁,撑着膝盖满脸震惊:“你们信吗,我刚被关在两个一模一样的厕所里!” 林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弄懵,他惊愕看向满地狼藉,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小跑到前门,满怀希望打开一看——是正常的走廊!那个诡异的镜像房间荡然无存。 阮蒙看见眼前这小子发着呆,语重心长拍了拍对方脑袋:“差点把你房子给拆没了,你放心,我有保险,连屋子带家具都赔你。” 林舟热泪盈眶。 他终于回到正常的世界了! “谁带收纳的法器了?”孟裁云指了指鼓起来的道袍袖口:“我兜不了太久!” 龙竹灵机一动,把三才戒放出来,孟裁云手一松,几道魂魄便径直被收入了戒指的大有乾坤之中,四周动静总算消停,墙上的洞仍保持原样,但那股阴恻恻的气息消失了。 走廊尽头这才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几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惊失色喊道:“林舟?林舟?人呢?这墙是咋个搞的?那个女人呢?” 是张警官带人来了。 之前被嘱托过的林舟知道有些事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否则要么被当成傻子,要么被当成精神病。他略带歉意地走出去:“张警官,没事,是我喊人上门回收旧家具,结果搬运的时候把墙撞坏了,你们是有我爸的消息了吗?” 张警官来不及思考是什么家具能把墙都撞一窟窿,就被对方带偏了话题,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委婉道:“哦,还没有,你放心,找到人了我们会通知你的,呃这些都是你叫的……来回收旧家具的?” 他狐疑地将目光落在面前这几人身上。 两个玩cosplay的,一个小孩,一个短发女大学生……只有最后那个魁梧的壮汉看起来能和回收旧家具对上号。 “身份证我看一下。”张警官公事公办地朝阮蒙打招呼。 阮蒙:“??” 什么意思,他看上去比那两个穿道袍的还可疑? 最终还是憋屈地取出钱夹,把身份证给对方看了。 张警官和同僚反复核对了上面的信息,确认无误后,把证件还回去,又对林舟说:“家里现在这样没法住人,我跟你们校长说一声,收拾间教师宿舍你暂时住段时间。” 林舟点点头同意了,又踌躇几下,问:“张警官,我爸现在一直失踪,如果他是遇到意外死了,那他之前贷款的那条船,可不可以过给我啊?我可以替他还款。” 张警官愣了一下:“应该是可以的,这个等我回去,我帮你看看手续怎么办,你别担心,其实人不一定会有事。” 林舟笑得灿烂:“好,那麻烦您了!” 人是一定有事,但他现在不担心。 交接清楚后,张警官几人离开了房间。 一行人陪着王天福一道把美兰的尸体火化了。五行术的火法将尸身上的红色缝合线舔舐得干干净净,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在灼热火光中躺着的女人只是恬静地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林舟划船送他们到河心去,王天福念完太上救苦往生咒,随后就把骨灰抛洒进芦花河里。 静默的悼念之后,他们准备开车回蜀城。 王天福同林舟告别:“我们已经在异管局报备了,他们会联系警局把这个案子移交过去,回头就有专门的干员来给你做心理疏导,他们催眠挺厉害的,如果需要,你可以提要求,把记忆替换成你比较接受的那种。” 大部分普通人都会选择接受替换记忆,毕竟过正常的生活也是需要信念的,从小建立的三观如果崩塌得细碎,要继续回归普通人就很难了。 王天福小时候在跟着王奉虚回青城观之前,也遇到过异管局干员上门做心理疏导,并且对方表示,可以将他的记忆替换为“从小失去父母,但在福利院愉快成长,一切都充满希望”的版本,但是他拒绝了这个提议。 有些记忆是需要被记住的,哪怕充满绝望。 林舟犹豫了一下:“我想想。” “不用太纠结,”王天福笑了笑:“只要是自己做的选择,那就是有意义的。” 依旧是阮蒙开车回了蜀城酒店,在和阮梦休打过招呼后,众人来到了一间豪华套房里。 水晶吊灯的光映在繁复花纹的墙纸上,空调温度调得有点高。 四个面无表情的保镖站在距离床两米左右的位置,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着头,没人说话,房间里落针可闻。 大床中央,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蜷缩在羽绒被里。她头发花白,眼睛睁着,却空洞无神,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双手十指无意义交叠缠绕着,偶尔做出隔空理线一样的动作,嘴唇翕动着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字句。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头发也时常有修剪,床头柜上放着一枚牛角梳,被人盘得呈现琥珀般的透明。 阮梦休习以为常地坐在旁边,什么也不干,就是静静瞧着对方,他似乎只有这个时候才不是那个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阮大庄主,因而他在胡阿青身边待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烦累。 龙竹取出了三才戒中的东西,那是几缕残魂,一道属于林舟的父亲,一道属于胡阿青。 至于“阵”本身的魂魄,因为阵心的毁灭,也早就跟随着灰飞烟灭了。 孟裁云拿拂尘将其一扫,林老二的魂魄化为青烟一缕,渐渐散去。 这种新魂若无执念,很快便会自赴黄泉,投胎转世。 麈尾拂尘再一挥,另一缕颜色极淡的魂魄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空中划出一道白色光痕,随着床上胡阿青的呼吸,渡入她的身体。 阮梦休缓缓站起来,一改以往的气定神闲,额头竟冒出了细汗。 他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直到感觉出有一瞬间,胡阿青身上出现了某种转变——像是隆冬时节最早的春讯,像是冰河消融、青笋出尖,万物在悄无声息中复苏,停滞的心音重新开始跳动,朽木生新芽,大抵如此。 “青、青姐……”阮梦休枯槁的眼眶中猝不及防滚落一滴泪。 此时,床上年迈的老媪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首先落在天花板上,还没回过神,一句不知存放于哪年哪月的抱怨被含糊不清地撂出来:“好热啊,老头子……你又忘记熄炭盆了吧?” 第95章 守山鬼 胡阿青醒了。 她花了好一阵工夫才厘清现如今的年月时辰,又费了好大劲儿才重新运转起生锈的脑子。 阮梦休好一通忙活,在她身上几个大穴点了点,问这里痛不痛,那里有没有知觉。 胡阿青任由其摆弄,皱着眉坐起来,嘟囔说都痛,阮梦休紧张地问怎么个痛法,胡阿青说空调温度太高了,热得脑壳痛。 缺魂少魄的人体温会比正常人低,为了不影响躯壳健康,必须随时保持在一个固定较高的温度环境,所以之前房间才热烘烘的。 最后阮蒙把空调直接调成了18度,比较怕冷的王奉虚在这种过山车式调节下,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饶是如此,他还不忘按住了孟裁云跃跃欲试的小手,以阻止对方抛出全自动阴气循环制冷系统的提案。 “脑子里乱糟糟的,”胡阿青开头说的几句话发音还有些生涩,不过几分钟时间,她逐渐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我想想,怎么跟你们说。” 阮梦休已经平复心情,他回过头简短地翻译了一下:“青姐说,她的魂这些年去过不少地方,她有话想讲,希望你们也能听一听。” 胡阿青的那道离魂从芦花河底出来的时候,恰巧上了美兰的身,说来也怪,美兰已经被做成了听将,却还仍残留着几分意识,两具灵魂在一个躯壳里共存,主导权一会儿在她手上,一会儿又换给了另一人。 “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她有个心愿没了,”胡阿青叹了口气,说半句话要喝一口水,不然总觉得喉咙酸涩:“当时我的残魂缺失记忆和常识,也不太明白那些事,直到刚刚离魂归位,我才反应过来……她是和三死门做过交易的人。” 王奉虚带着王天福在角落里坐着,静静地听对方讲述这段经历。 胡阿青猜想,那个女人之所以被制成听将还仍然保留了部分回忆,就是因为那个强烈的执念,她要回到翠湖小区501,亲手杀死一个人。 “我们共处一具躯壳,我看得见她的回忆,”胡阿青神色惆怅:“那个畜生每次打她,都会把她绑在那把椅子上,后来,三死门的人用炼器术把那把椅子和人炼成了一体,她如果用刀捅进椅背中间的位置,就能很松快地报仇了。” 王天福垂下头,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 “她跟我说,她一开始只希望杀死他,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能完全主宰这个人的时候,她不想这么快地杀死他了。” 她要把这个畜生囚禁起来,要让他在暗无天日的恐惧里度过,多活的每一天都是侥幸和挣扎,要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死亡证明、亲耳听见父母的死讯。 可她也陷入了矛盾和害怕,她怕报复一旦超出了受害者同等的砝码,自己便成为新的加害者。 就在她准备了结这场恩怨时,财神出现,取走了她的性命。 而那个因为炼器术而困在一把椅子里的男人,开始体验真正的被囚禁的绝望,在林舟误打误撞揭开那张尘封已久的幕布后,他早已饥肠辘辘,因此吞噬了附身在林老二身上的胡阿青。 “那个女人执念太强,不愿意离开葫芦镇,我转而附在了一个男人身上,”胡阿青喃喃:“我做了错事,那个人拿针对着我,我害怕了。” 老钟见林老二衣领扣子脱落,好心要拿针线为其缝补,却不知道,对方身体里这道魂魄在胡家针线活手下吃了不少苦,一见寒光涔涔的针尖,就条件反射误以为对方也是胡家人,酿成了惨剧。 阮梦休说:“这不是青姐的错,我会补偿那家人。” 胡阿青脸色有些难看,她摇摇头:“离魂是我,因果在我,我逃不开的,命债难偿啊。” 一直在旁边走神的龙竹忽然开口:“你说你的魂从芦花河底出来,为什么会在水底?前几十年你去了哪?” 胡阿青这才把头缓缓转向她,感慨地吐出一口气:“这也就是,我真正想告诉你们的。” “在此之前,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你们觉得,人死成鬼是去向何处,羽化成仙又是去向何处?” 孟裁云不假思索答道:“人死为鬼,赴黄泉地府,羽化成仙,登三十六重天——书里虽然这么写,但实际上我们谁也没见过阴差阴兵,更没见过有人真的飞升。” “是啊,”胡阿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鬼祟、怨力、灵力,的确真实存在,但那些天兵天将阴差阎王呢?规则是有人定下的,但维护规则的人呢?千百年了,除了神话典籍记载,我们没有一个人亲眼见到过,这不正常。” “或许只是个代称吧,”王奉虚说:“我以前也一直在想,十殿阎罗究竟长什么样儿,黄泉奈何究竟在哪儿,现在觉得,大概都是古人的修辞手法?他们把这套天地的自然法则用拟人形象书写出来,这样才能让后人听懂,不至于玄之又玄。” 玄门中人净化妖鬼的法器招式众多,但却不知道,被净化后的魂魄消散后去到何处,也不知道,人死为鬼后,灵魂是否真的经过了一座奈何桥。 没有人真的见到过地府的存在,但大家却都相信有这么一个地方。 胡阿青笑了笑,抛出一个重磅炸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这两者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她伸出一根手指,垂直指向下方。 众人惊讶,阮蒙上前一步,问道:“不是,奶奶,照你这么说,成仙是真的?” 官方数十年如一日辟谣成仙骗局,就这还天天有人为了争抢《太隐仙律》打破头呢,现在他奶奶魂兮归来,居然说,真的有成仙这回事儿? 他不是在做梦吧! 胡阿青神色复杂地摇摇头:“这个我没法笃定地下结论,但我肯定,一切的谜底,都在下方。” “自古以来神仙都是来自天外,什么天外飞仙、天庭天宫、天神天门……为什么您要说一切来自下方?这个下方,指的是地底吗?”阮蒙还是没搞懂。 胡阿青却反问:“你确定你所谓的天,就不是‘另一个层次’的地底吗?” 她意有所指补充:“现在小学科学课不都在讲嘛,地球是个球体呀,咱们不过是在这个球上的表层生活,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包裹着我们,而我们则在‘他们’的地心之中呢?” 阮蒙愕然张了张嘴,挠挠头:“奶奶,你这么一说,我就彻底不明白了。” “前几十年,我去了许多地方,山川河海,云端田谷,我可以说是摸了个遍,”胡阿青疲惫地阖了阖眼:“我发现,世界万物灵力的源头,来自地心,而地心之下,便是所谓的仙门。” 老子在《道德经》中写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 所谓谷神,大多释义是指无形无相、包容万物的“道”,道不生不灭,但能繁衍万物,道如万物之源,众妙之门。 但胡阿青相信,此处的谷神,有一个更好的象征,就是山谷。 绵延的山谷是包裹在地心上的核,像果实里的种子,是一切萌芽的基点。 山谷,藏风聚气,鸟兽虫鱼无不回到山谷产卵繁衍,这里的磁场最适合产生生命,那么为什么不能算是万物之源,天地根基呢? 众人还在理解胡阿青这番话,只有龙竹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想到了自己最初保有的记忆,那群太阴的修士说,“她无端出现于山林之中”。 胡阿青又喝了一口阮梦休递过来的清茶,她摆摆手:“如果你们觉得是我离魂数年,老糊涂,那么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能佐证我的猜测。” “那就是魈的由来。” 王奉虚吓了一跳,抬头去看龙竹脸色,只见对方仍旧沉浸在某种回忆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见胡阿青话说多了越发心力不济,自作主张接过话头:“这个我师母跟我说过一些,天地初辟,世界被分为九座仙山,九山再演化为大大小小的山川丘陵,慢慢形成了如今的宇宙,而负责守护这九座山的就是魈。” 胡阿青点点头:“虽说后人常言九魈是祸乱天地的九只大鬼,但最早正式的典籍里,‘守山’才是魈的正经由来,山魈山魈,历朝历代都有关于魈的传说,但大多时候,都是和‘山’字结合在一块儿。” 孟裁云慢慢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讶然看向床上的老人:“阿青奶奶,你不会是想说……魈,就是人们口中的仙?” 万物从九山化生,山谷乃灵炁之源,魈又是守山之鬼,照这么说,魈就是世人妄想成为的仙? 胡阿青满意地往下躺了躺,嗓音悠然:“这就是我想告诉你们的。” 龙竹好半天回过神:“那我一直想回的‘家’,不是在天外,而是在脚下,也是九山所在之处?” 怪不得那个广袖长袍的道人告诉她,死亡才是回家之路。 九山是道之伊始,混沌之初,是万物魂魄的源起和归处。 可她和天九如果真的都是守山者,又为什么离开了九山,出现在人间? 既然作为世人口中的仙,那又怎么会死呢?死不了的话,岂不是永远也没办法回到九山? 那个道人莫非是在诓她? 龙竹有些失语。 她少说已经信了那人一千年。 “奶奶,我一早想问你了,”阮蒙听得两眼发直,抓耳挠腮问道:“你是究竟遇到了什么,才想到这些的?” 众人竖起耳朵,屏息凝神望向老人。 胡阿青眼睛已经闭上了,没了刚刚飞扬谈吐的神采,此刻与躺在病床上那些年迈体弱的耄耋老人并无不同。 她苍老的嗓音听着有些含混不清:“我啊,在下面遇见了一个人,好些东西,都是他告诉我的。” “哦不,他现在不能算是人了。” “我觉得,他大概真的成了仙。” 大家连忙凑近了些:“那个人是谁?” 胡阿青支起一边眼皮,看向离得最近的孟裁云,嘴角缓缓翘了翘,目光复杂:“你太爷爷……灵玄道人,孟不咎。” 第96章 梦寐之一 翌日,鹤城孟宅。 孟裁云一进院子便转身小心翼翼掩门,整个人动作鬼鬼祟祟。一张白纸墨字的符箓轻飘飘飞过来,刚沾衣角,便砰地化作一团烟气,把她吓了一跳。 “兰港洪福村的法会马上要开始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孟承荫穿着一身黑色的对襟中式衬衫,在院中石桌旁坐着,掌心托着一枚泛黄的长方形纸片,慢悠悠拿毛笔蘸墨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孟裁云松了口气,拍拍衣角,笑道:“爸,看您说的,我要不回来,难不成让您替我去扮柳娘子?” 孟承荫被她逗笑,摇头说:“没大没小。” 说罢,手一抬,刚画好的符箓从笔尖下飞出,又贴上孟裁云衣角,化作一团烟雾。 孟裁云不识好歹地拿手扇了扇,故意咳出几声:“我就在蜀城多呆了几天,不至于一回来就除晦大全套吧,画一张符多不容易的,您别这么浪费。” 孟承荫收起玩笑神色,推了推鼻梁上金边镜框:“又胡说,上回在青城山我忙着别的事,没空管你,在阵里头呆了那么久,怨力沾身,得驱一驱。” 孟裁云见他还要再来,连忙双手合十告饶:“外边买您一张符不知道什么价呢,咱家钱多也不能这么烧啊,亲爱的老爸,您就收手吧!” 孟承荫又摇头:“你在家要是和外面一样沉稳,我就不管着你了。” 他总算网开一面地放下纸笔,不再追究。 石桌上文房四宝俱全,和一般的修士不同,孟承荫惯常喜欢拿竹纸画符,讲究个“一点灵光即成”,当然,遇到正式场合,也还是会沐浴焚香,备好黄纸朱砂。不过像他如今这地位的,也很少有人能请他本尊做道场法会,一般都是孟裁云顶上。 对于老孟这个习惯,孟裁云觉得,就跟世界上大多数老头老太一样,喜欢吃自己种的菜,穿自己织的毛衣,喝自己酿的酒等等。孟承荫在后院种了一堆慈竹,每年也是自己削竹造纸,因为这个兴趣爱好,还投资过一些小型古法造纸工作室,甚至以身作则,拿竹纸作符,曾引发过一些玄门中人效仿,但后面纷纷放弃,因为大家发现,孟承荫的符术和纸张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就算拿厕纸画,也能达到那个效果。 当然,厕纸这个就纯属扯淡了。孟裁云心想,老孟还是有自己的艺术修养的,干不出那么没品的事。 管家佟叔拿了一堆报销文件过来,让孟承荫过目。 孟裁云随便拉了个木墩在旁边坐下,犹犹豫豫一副为难的样子。 孟承荫一边龙飞凤舞地签字,一边了然于胸地开口:“怎么,阮梦休那边跟你说什么了?” 这老孟消息好是灵通。 孟裁云咋舌,便老老实实坐端正,大大方方将来龙去脉讲了,笑着问:“那您知不知道,太爷爷到底是不是和胡家奶奶说的一样,是成仙了啊?” 孟承荫停了笔,沉默了一下,一旁佟叔心领神会地低了低头,默不作声离开,院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并一池欢脱游弋的花色锦鲤。 泉水叮咚中,他缓缓提笔,反问道:“在你印象中,你太爷是个怎样的人?” 孟裁云心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整个玄门的偶像。 她委婉表示:“灵玄道人孟不咎,1900年生人,是近代著名以符箓兵甲为擅长的修士,乃玄门……” 孟承荫揉了揉额角:“行了,认真说。” “哎!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英雄呗,救国救民,普度众生,”孟裁云开始把假大空的赞美词无脑往上套:“他和灵素道人联手杀赵岸,这不还是一段佳话么,我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上世纪二十年代,家国动荡,局势未明,玄门中大抵分为两派,一派主张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一派则鼓动有志之人投身于乱流,救万民于水火。 孟不咎和王素卿显然是后者。 他俩都是当时玄门后辈中的佼佼者,师从众妙真人,端的是年轻气盛,气势如虹,挥一挥手,能一呼万应,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 而赵岸又是什么人呢?不仅是三死门的拥趸,邪魔走狗,还是有着显赫势力的一方军阀,在当时的鹤城一带,有着只手遮天的能力。 此人性情狡诈,唯利是图,爱慕虚荣。虽然赵家自古来就不是什么好角色,但传到他这一代时,恶名更是到达巅峰。 这个人在历史书上倒没有留下什么需要背诵的痕迹,但在玄门之中几乎是受到人人的唾弃憎恶。 曾有玄门义士找上他,要求在此特殊时间放下恩怨,共同对敌。然而赵岸却不屑一顾,甚至将人囚禁起来,邀友邻在府中玩乐,狎赏被囚之人丑态。他还对各家心法秘技强取豪夺,做过的恶能下一百次地狱。 少年意气的孟不咎当即做下决定,他要除去这个令众生深恶痛绝的大害。 最后,他也的确成功了。 这一笔被玄门记载史书中,几乎是家喻户晓。 孟承荫说:“不错,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你太爷爷和灵素道人,是和判官联手杀的赵岸。” 孟裁云实打实地震惊:“他们……和三死门做交易?!” 然后杀死了三死门自己的狗? 判官凭什么答应? “我并不知道内幕到底如何,但我知道的是,你太爷爷和判官,做的交易不止一次。”孟承荫叹了口气。 孟裁云紧张起来:“还有第二次?” 孟承荫不疾不徐道:“第二次,是杀赵祓。” 孟裁云愣了:“太爷爷斩杀白财神,不是因为对方先杀了我爷爷吗?” 赵岸本人或许斗不过孟不咎,但他权势滔天,门下养了数以百计的奇人异士,王孟师兄妹再厉害,但寡不敌众独木难支,要说他俩需要联手判官才能除去赵岸,孟裁云觉得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杀赵祓一个人,用得着找判官帮忙吗? 倒不是孟裁云小看赵祓,而是自打小时候起,世人便津津乐道灵玄道人斩杀白财神的事迹,在那些故事传说里,赵祓虽然猖狂,但一山还有一山高,败给孟不咎,似乎是她的宿命。 孟承荫笑了一下:“可能很多人都不信,但事实上,赵祓一个人,就能抵得上赵岸和他养的那群门徒。” 赵祓是赵岸的女儿,虽然很多优秀的大佬小时候的介绍都是“天资聪颖”,但如果赵祓还在,那这个形容词就有点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她可以说是赵家有史以来,最有修炼天赋、最惊世骇俗的一个修道鬼才。 当初赵岸被杀时,赵祓年仅四岁。而四十年后,她亲手杀死孟不咎之子孟冼,并嚣张地留下字条,问孟不咎失去至亲的滋味如何。 两年后,孟不咎杀赵祓报仇,此后,他也失去踪迹,再无音讯。 人们都说,灵玄道人了结恩怨,念头通达,是坐化成仙了。 “那太爷爷的消失,莫非是判官来讨债?”孟裁云皱眉猜测:“也不对,那为什么胡家阿奶还能在地下仙门看见太爷爷?” “我个人的想法,是你太爷爷被判官讨债,但他命不该绝,还残余了一点魂魄在世,”孟承荫摘下眼镜擦了擦:“至于成仙……我觉得也许是误会。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飞升成仙,裁云,你应该明白,你看大家都说灵素道人是有望登仙第一人,她现在不还是个凡人么?” 孟裁云心说:可我觉得胡阿青说的那番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当然这句话她没有讲出来。 回到房间,她放水泡了个澡,无聊时,又把平板翻出来逛论坛。 消息提示亮了两下,王奉虚见她在线,直接在论坛APP私信了她。 【变有钱:回去啦?】 孟裁云从浴池里支出两只手打字:刚到,你们呢? 【变有钱:我带小福子回观里了,朋友圈卖出去几本摄影集,得回去发货。】 【莫谗言:龙竹呢?】 【变有钱:嗨,她去沣城了!】 【莫谗言:??去那干嘛?】 【变有钱:[无语]她听了胡阿青的话,觉得这么多年找错了方向,想向下探索探索。】 【莫谗言:那你给她几张钻地符不就行了,跟沣城有什么关系?】 【变有钱:嘿嘿,沣城有白观主啊~】 孟裁云对天地赋形的了解不多,此时只以为龙竹是去探望对方的,于是答道:哦,他俩相处得还挺不错。 【变有钱:你呢,你不是马上要去兰港法会了吗,论坛那个事儿你怎么看。】 兰港洪福村的法会一年一次,是当地民间的一种信奉祭祀仪式,因为挨得近,往年都是邀请太清宫的道士帮忙做道场,去年不知道怎么,因为有网红拍了几张法会的照片,突然就在社交平台上火了,导致这次筹备方决定把场地扩大,再提前准备了很多道具灯光音效设备部署,希望能吸引更多外地游客来消费。 当地人信奉一个叫柳娘子的神明,为她修建了柳仙庙。每次斋醮法会上,都需要一个年轻坤道来扮演柳娘子,充当一个和神明沟通的乩童角色,来代替神明赐福。 前两年都观里师妹去的,今年排班轮到孟裁云了。 这活儿看着享受,被人抬着一路走一路看,但要戴巨大沉重的彩绘面具,有点类似沿海城市游神的民俗,其实不算是件轻省活计。 【莫谗言:啥事儿?】 对面沉默良久,半晌发来一连串的感叹号:发帖的IP就在兰港,你不知道?!! 孟裁云莫名其妙:我要知道什么? 片刻后,【变有钱】转载过来一条内链,是【道听途说】里边的一条热门讨论帖。 【有没有人知道,梦见的东西会变成真的吗?】 第97章 梦寐之二 王奉虚之所以把这个帖子发给孟裁云,是因为这件事和洪福村柳仙庙有点关联。 孟裁云随手点开,这个帖是转载外面平台的,但即便是转载,浏览数都已经达到两万,可想而知原帖火到了什么程度。 【RT,楼主是麦田区的一个公职人员,大家都懂,别扒马甲,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事实在太匪夷所思,我是不会冒着违纪的风险把这些发到网上的……事情要从上个月说起,当时有个人来报案,他一个人来的,看上去精神也很正常,但是说的话非常奇怪,他先是问我们,做梦时梦见的东西会不会变成真的,然后又问我们有没有见过田间的稻草人,他说他现在就和稻草人一样,身体里塞满了稻草……】 朱盟的论坛APP没有公开对外,一般来说,【道听途说】里都是玄门修士们在聊天灌水、八卦凑趣,常常会侃一侃自己除魔卫道时遇上了什么细思恐极的事儿,盘一盘如今顶尖大佬们的战斗力优缺点,水一水豪门世家的勾心斗角等等。而一些外站比较火的各种都市传说、学院怪谈,则大部分都没什么讨论价值,因为都看得出来是外行人杜撰的。 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外站的论坛帖被转发进来,还引起了这么高的讨论度。 孟裁云顺着转载看起原帖。 【我同事给报案人写了回执,但是肯定立不了案,这听起来太滑稽荒诞了,我们一开始是打算联系他的家属或社区机构,但是他目前独居,据说因为做生意失败早离了婚,父母也不在世了,没有其他走得近的朋友和亲人,领导就说,让我同事带他去医院做个精神鉴定。可结果完全正常,不过也不排除是心理压力过大。我同事当时就嘱咐了他几句,让他回家了。】 【然而,那天从医院回来后,我同事一直有点不在状态,白天沓樰團隊办公的时候也总走神,我问他怎么了,他接下来说的话,我当时完全是懵的。】 【据他所说,在跟那个报案人去医院取报告的路上,他们当时差不多是并肩在行走,中午走廊还算安静,但我同事却一直听见那种,沙沙、沙沙的声音,他想了很久,觉得那个声音,和草料摩擦的声音十分类似。】 【他仔细听了很久,确定就是从那个报案人身体里发出来的。】 看到这里的时候,一些外站网友开始凭自己的经验给出结论:【我猜楼主同事可能才是有精神疾病倾向的那个人。】 孟裁云皱了皱眉,没把帖子里的诡异现象同哪种邪祟联系起来,暂时按下不表。 帖子继续。 【我知道你们肯定想说什么,我当时也以为是我同事太紧张了,但他是个很严谨的人,平时从来不会妄下结论,也不会轻易被人带偏论点,他当时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在听见那个声音后,他立刻做了一件事,他抓住了报案人的手腕,两个人就这么在走廊上停下,就是那个瞬间,声音果然消失了!我同事又说:“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穿着的高领衣服引起了我的注意,天气炎热,为什么他要捂得这么严实?然后我就发现了,他的脖子上,似乎有一道一道的条纹,不是很明显,像大夏天睡凉席印出来的痕迹,但是我觉得,更像是一捆被勒起来的稻草”。】 【大家大部分都是生活在城区的吧,我们单位在城乡结合部附近,旁边大片大片都是农田,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田间扎的稻草人,有的很精致,会用布偶做脑袋,有的农民就敷衍一点,就用一捆稻草,在中间直接地扎一圈,就做出了脖子和肩颈,这样简陋的制作,明明和人搭不上半点关系,却又被当“人”看待……扯远了,我想说的是,那种粗陋的稻草人脸,和报案人五官的那种不自然水肿感非常相似。】 【写到这里,我感觉可能还是不会有人相信,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我保证是真的,绝对没有以讹传讹制造噱头。】 帖子连载到这儿的时候,热度平平,大家的回复也是聊天灌水为主,有人认真给出建议,也有人觉得是胡编乱造,是故弄玄虚来起号的。 但是发帖人一个都没回复,他似乎在忙着组织语句将自己的见闻一股脑倾倒出来,中间还穿插了几张打了马赛克的照片,有结论未见异常的心理评估报告,以及一些兰港村镇地区的街景,最后一张是站在庙前拍的,殿檐矮小老旧,黑乎乎的牌匾上依稀能辨认出“柳仙庙”三个飘逸古朴的大字。 孟裁云双指放大了图片,从右往左的两根楹柱之上,挂着一副对联“枕上黄粱生梦寐,柳下闻铃知玄微”。 的确是洪福村的那个柳仙庙。 【后面我要说的这件事和当地的柳仙庙有关,可能外地的网友不了解,我在这里简单说一下,这里面供奉的是柳娘子,主掌禳梦消魇,是当地的守护神,报案人说,他第一天回村里的时候,就是在庙里逛了一圈,然后遇到了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年轻女人,好像是住在庙里的工作人员。】 不知不觉,浴池里的水凉了。 孟裁云哗啦从池子里起身,随手捞了一条毛巾毯披在身上,脑子里还在回味帖子里的事。 洪福村、柳娘子,这些都和她所知道的柳仙庙信息一致,这个发帖的楼主没有说谎,也没有胡编乱造。 柳娘子在当地又叫梦婆婆,相传原是古代一位认柳树作双亲的姑娘,她极为擅长祝由术,能为夜哭小儿收惊,也能治各种梦魇,上天感念她救人的功德,点拨她升仙。相传只要在门前柳树上挂上铜铃,就可以祈求柳娘子的庇护。 柳仙庙里,前庭只栽了一棵柳树,上面用红布缠枝,梢头挂着铜铃,风吹过时,会发出清越飘渺的铃音。 柳娘子自谦,不愿受神仙香火,也有个说法是柳絮易燃,飘到殿里沾到火烛有安全隐患,柳仙庙失火重建过好几次,后面才废除了明火供奉的习俗,现在去庙里祭拜也都是买半尺红布条去缠在枝头上,或是绕在旁边的木阑干上,心意虔诚的,多在功德箱里放点零钱也就行了。 近几年因为柳仙庙法会在网络意外走红,也吸引了很多大城市的年轻人来“打卡”,毕竟柳娘子主管消魇,现在年轻人精神压力大,难免有各种睡眠障碍,稀里糊涂来参拜了,有人觉得好像还真有点用,于是发在网上,又引来另一堆凑热闹的网友。 回帖者里也出现了好几个打过卡的人。 【这我去过,但是平时守庙的就是个普通大妈,那庙很小的,没多余的屋子租出去给别人住,哪有什么青色衣服的年轻女人?】 【+1,我也去拍过照,庭前柳树非常好看,比起河边的柳树更有一种神性……就是里面太破了,搞游神法会那群人只知道在外墙刷漆,我还捐了一百块钱,希望他们把里面那些木结构建筑好好维护修缮一下,保护好当地文化遗产。】 【所以稻草人和柳仙庙有什么关联?楼主可以一次性讲完吗,断断续续的太难受了。】 发帖人仍然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徐徐道来。 【刚刚去吃午饭了,不好意思,我现在继续更新帖子。】 【提示,这些都是来源于报案人的讲述,我和同事也暂时没法判断真假,我只能把他的话原封不动讲给你们。】 【报案人说,他前段时间做生意失败,赔了很大一笔钱,整个人郁郁寡欢,就想回洪福村寻亲,顺便散散心。哦,忘了说,他出生时候正值计划生育,父母把他送给别人在养,养父母去世前才告诉他这些,他只知道自己老家在洪福村,但是以前的资料缺失严重,我们也没法查到他亲生父母的户籍消息。】 【回村后,他看见当地筹备柳仙庙法会的事,说正好近期老是失眠,就决定去拜拜,当时才下午五点半,天就快黑了,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进去逛了一圈,出来看到有个青色衣服的年轻女人在整理枝头铜铃,于是就和对方攀谈了一阵。】 孟裁云一目十行地翻看。 发帖人似乎完全把论坛当成了□□空间,用写日记一样的唠叨语气,完全没有公职人员应有的干练精简,仿佛是故意拖延着,想给故事找补点什么,让它显得不那么惊世骇俗。 总而言之,这个报案人在和青衣女人的闲聊里,了解到柳仙庙更加详细的传说,比如柳娘子能通过挂在柳梢上的铜铃收纳梦魇,再通过柳条去净化,所以当地人喜欢用红布缠枝,想让铜铃绑得更紧一点,这样就可以避免梦魇泄露,又回去折磨原主。 【报案人当时只觉得有趣,他开玩笑问那个女人,说既然柳娘子可以收纳噩梦,也可以赠人美梦,那赠出去的会不会就是被净化过后的噩梦呢?如果中间出了错,会不会有人能梦见别人的噩梦?】 孟裁云心想:这倒是很跳脱的思考角度,这个报案人是搞艺术创作的吗? 【当时那个年轻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思考了很久,最终告诉他,也许有这个可能。然后,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 【他说,他梦见的,是别人的噩梦。】 第98章 梦寐之三 一般人睡觉后,是否做梦主要与睡眠阶段、个体差异和身心状态有关。 所有人每晚都会经历几次梦境高发的睡眠,但记忆与否取决于觉醒时机,完全不做梦的人是很少见的。 而梦境,一般都是由第一视角或第三视角展开,但总体来说,在梦中,自己是知道“自己”的,很少会突然变成莫名其妙的其他身份。 【报案人之所以说那是别人的噩梦,是因为在梦中,他虽然是第一视角,但其他出现的角色都不认识,场景也十分陌生,他梦见了一个村庄,和洪福村很像,自己住的屋子是典型的农村土屋,通了水电,后屋的猪圈荒废了,堆满了柴,邻居是个八十岁老头,笑眯眯跟他打招呼,说,又出门啊,柳五?】 【他由此推测,这个噩梦属于一个叫柳五的人。】 孟裁云想了想,自己睡眠一直挺好,梦境也是天马行空稀奇古怪,偶尔会梦到自己变成了大青虫或者长翅膀的霸王龙在热带雨林里穿梭。 但梦见光怪陆离的异世界不奇怪,梦见自己是精灵丧尸也不奇怪,怪就怪在,帖子里这个“柳五”是个非常真实、正常的陌生人。 梦是大脑把闲杂信息进行加工得到的衍生品,一个人很难梦见自己没有接触过的真实存在的东西和人物。 报案人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却偏偏梦见了“柳五”居住的土屋布局,还有他的邻居、周围农田阡陌的环境,这很不符合常理。 【那个梦就是从柳五的视角开始的,他一路急匆匆的往屋外跑,跑上了田埂,又钻进了稻田间的小路,一边跑一边回头,好像身后有人在追,整个梦的颜色从这里开始就变灰了,绿油油的稻田也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最终,他突然发现脚下路没了,两旁庄稼高得可怕,他惶恐无助,一个人扑过来,他瞬间同对方殴打在一起,过不久,他赢了,满身都是血,而那个人,被他绑在木棍上立了起来,杵在农田里,成了一个稻草人。】 【而那个稻草人的脸,正是他现实中自己的模样。】 【报案人看清楚后,一下子惊醒过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了,他觉得自己的皮肤里,好像真的被“柳五”挖空了一样,填埋的全是稻草。】 【他心想会不会是柳娘子故意把这个噩梦给了他,是在提醒他什么?莫非洪福村真有“柳五”这号人?在那之后,他就找上了我同事,让我同事帮忙去寻找“柳五”。怪就怪在这里……他们居然真的找到了。】 孟裁云皱了皱眉,换上睡袍躺在床上,找到私信界面给王奉虚发消息。 【莫谗言:你觉得这个帖子里讲的东西几分可信?】 【变有钱:细节感觉挺真,要编的话也太费劲了,不过之前也有过类似的言论,梦见从未去过的另一个地方什么的,大多是在讨论前世今生。】 【莫谗言:这么有经验,你也梦见过?】 【变有钱:我可没那么脱俗,一般就梦见买彩票中几个亿。】 【莫谗言:怪不得说梦都是反的。】 【变有钱:[祈祷][祈祷]积点口德。】 前世今生,这个孟裁云是信的,毕竟她就干这一行,每天迎来送往的鬼魂一箩筐。 但投胎这套体系是很严格的,哪怕是修道的人,都很难察觉到上辈子的事情,一个魂魄只要历经转世,就跟用洗洁精洗过一样,很难被追溯源头。 虽然之前和胡阿青对话后,她短暂地对这套天地之间的秩序产生怀疑,但总的来说,目前还没发现有什么bug。 而这个报案人,声称自己在来洪福村的当晚,就以当地居民柳五的视角,梦见了一场凶杀案,而且那个被做成稻草人的受害者,还是他自己。 这事放在某书上,估计都要被“接下来是不是要卖助农产品了”这样的评论淹没,完全就是起号的节奏。 孟裁云又在微信上把相熟的人都轰炸了一遍,问有没有人知道和梦魇相关的邪祟或者阵,回复的人大多说没遇到过,宋问则是酸溜溜回了个“原来你也有不会解的难题啊”,被她漠然无视。 寻找无果,她继续看起帖子后续。 【因为柳娘子的关系,“柳”在当地是大姓。我同事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医院那事之后,就对这个报案人的事很上心,私自帮他查了“柳五”。洪福村不大,加上梦境里的线索实在太详细,针对性很强,很快就锁定了一户人家,不远,我们都去看过了,那间土屋简直和报案人描述得一模一样!连荒废的猪圈门坏了,用个簸箕钉上去代替的这个细节都完全还原。】 【但这间土屋里面没人住,问了邻居,说是家里老人去世了,年轻人外出打工没回来,门框上倒是写了联系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不过,那户人家真的有个叫“柳五”的人!邻居大爷说是他家的年轻人,但大名不知道,大家从小都柳五、柳五地叫,早好些年就出去了没回来。】 【我写到这里,可能还是很多人觉得我是为了博眼球乱编的,随便吧,我发誓没有编造一个字,跟家人说起这个事没有一个相信我,我真的憋不住了才发上来。】 【走了这么一趟之后,除了确定报案人梦见的地方确实存在以外,别无所获。当然,我和同事也想过,有没有可能是报案人自己提前去过这个地方,然后又谎称梦见,但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一般人如果这么干只会在网络上骗取流量,但不会自投罗网找上公职人员。】 【说实话,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个梦而已,什么都可以用巧合来解释,至于医院那段,我也可以猜测是同事近期工作压力过大,在对方多次言语强调下产生了一点错觉或者幻觉,这些都可以解释。】 【但是,有一件我没法自欺欺人的事情发生了。】 【当晚回去,我同事也做了同样的梦,同样是用柳五的第一视角,那间农村土屋、田埂路,纤毫毕现,非常清晰,甚至连凶杀案也是一比一复刻还原,只不过,最后那个稻草人的脸,替换成了我同事自己。】 这一层的楼中回帖数量达到巅峰,大概是流量过高被平台推广了,很多专门来凑热闹的网友纷纷打卡,并且讨论内容五花八门。 普通人大多还是不信,表示这就是楼主在创作伪纪实类恐怖小说,还有的更是莫名其妙,和伪人一样复制刷屏【无意点开,厄运退散】,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站在发帖人的角度,提出一些可能性,但又纷纷被其他人反驳,大家都不约而同往精神分裂这个角度在分析。 发帖人似乎知道舆论的风向会往哪边走,在后面一层楼把两份鉴定报告也传了上来。 【我明白,大家肯定会怀疑我们有精神或者心理上的问题,我家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俩都去做了检查,结论是正常的,至少能证明我们的身体没有器质性病变,基本不会出现严重幻听幻视的情况。而我同事连续两天做了那个梦,前两天在茶水间遇到他的时候,我看见他脸色非常奇怪,他一声不吭,蹲在角落里撕扯自己的皮肤,念叨着要把它撕开看看。】 【就在昨天,他被送进医院,割腕未遂。是他妻子半夜发现的,在家里的浴室里……我事后去看过,在地漏的滤网里发现了一点东西,根本没道理会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几根带血的稻草。】 帖子戛然而止,楼主没有再更新,就仿佛真的应证了网友的猜测,这是一个伪纪实向小说,所以理所应当设置出一个开放式留白结局,阅读者的观点和讨论将为这个故事塑上更丰满的血肉,使其成更加完整。 网友们开始把重心放在了那个叫“柳五”的人身上,有技术大佬开始用卫星地图寻找到那间农村土屋,再追寻蛛丝马迹去找出各种信息,不得不说网友的力量是强大的,只靠着这么点线索,就真的找出了点东西。 这个柳家世代是手艺人,以前经营着民族乐器的家庭作坊,后面倒闭了,把作坊那间院子卖给了现如今的邻居,不过柳五具体是谁,还没被人扒出来。 消息提示的震动声打断了孟裁云的思考,王奉虚发了很长一串感叹号:帖子更新了,你快看。 孟裁云翻回上一个页面刷新了两下,果然有一条来自五分钟前的楼主发帖。 只有一句话和一张配图。 照片很暗,但中间开了闪光灯,曝光又过重,只能看出有一只手,掌心朝向镜头,青筋暴起,下方地板瓷砖上横着一把刀,看起来像随意从厨房抽的,镜头有点失焦,估计是拍照的时候手在抖。周围环境看不真切,从一些模糊剪影和边角材质来看,应该是在家里的卫生间。 【噩梦是真的,轮到我了。】 孟裁云瞳孔一缩,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下意识有些心惊。 焦急的网友们纷纷留言劝慰,有人也试图报警,但就在这层楼发布十分钟后,整个帖子突然被权限,再点进去时,已经显示不存在。 就连被转载到朱盟论坛里的那个,也显示链接失效。 下面有人解释了一句:难搞,异管局介入了。 既然被官方介入,那就说明这个发帖人并没有在编故事。 但是噩梦成真?是梦魇一类的鬼祟吗? 微信传来提示音。 孟裁云再次解锁手机,发现是孟昭发来的消息,回复的是她半小时之前的提问。 【芒种:梦魇?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你也看那个帖子了?】 【芒种:[图片]】 孟昭发来的图片恰好是那片稻田,绿油油的叶鞘里开始抽穗,一个稻草人横在枝叶间,像是栽倒了下去,被遮掩着看不清细节。 【莫谗言:哪转载的图片,画质这么好。】 【芒种:我拍的,我在现场。】 【芒种:我是这次的外勤干员。】 【莫谗言:[惊讶]真出事了?】 【芒种:嗯,不过不是因为那个帖子,是发现死人了。】 【莫谗言:那不是警察的活儿么。】 【芒种:死的是三死门的人,所以归局里管。】 三死门?! 【莫谗言:谁?】 半晌后。 【芒种:文财神,应四。】 第99章 梦寐之四 九月中旬,天气没那么热了,傍晚吹来的风也有点凉丝丝的。 学生们陆续回到学校开始苦熬,景区的洪流消减许多,但鹿驳山依旧人满为患,每天的大巴乐此不疲地将一车又一车游客运上山来,像载着一箱叽叽喳喳的麻雀。 一辆银灰色玛莎拉蒂敞篷车在盘山公路上呼啸而过,四个年轻人把音乐开得很大声,后座有人忽然回过头,恰逢转弯,山石很快阻断了视线。 他悻悻道:“喂,刚刚你们没看见吗?” 同座的娃娃脸女孩摘下耳麦:“看见什么?” 他拇指往后指了指:“好像有人拦车。” 副驾上染着金发的男生拉开一罐啤酒,一边随着律动鼓点扭着上身:“是附近的村民吧,可能想卖我们土特产。” 开车的脏辫女生抱怨:“别买了,昨天买了一箱梅菜干和苦笋,行李放都放不下了。” “还有多久到坡顶呀,”娃娃脸伸了个懒腰:“我爱豆是在前几个出场,我还想去合影呢。” 后座男扶着座椅倾身去看导航,皱眉:“主办方真是有毛病,搞那么偏的地方,怎么都是蓝色的路,没国道能走吗?” “不知道诶,”金发男踩着节奏,满脸惬意:“不过我上次来感觉没这么久,等到坡顶大草坪就快了。” 绵长山道上,车子再次奔驰而过。 后座男仍是疑神疑鬼的,他烦躁不安地看向四周,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段路刚刚开过?” 脏辫女生懒洋洋支着头,炫技一样单手把着方向盘:“嗯?没有吧~山道不都一个样。” 副驾金发男举着手机自拍,一秒换了八十个表情,后排娃娃脸也附和着张开手臂,在镜头里比心,两人完全没注意后座男说了什么。 “绝对开过的!我之前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有人拦车……喂喂喂!你们看!就前面!!”后座男抓着前面金发男的肩膀摇晃,伸手指着前方右侧,山壁内凹草木丛生的一处角落。 金发男手机差点被晃下去,他吐出一句“shit”,还没来得及抱怨,余光瞥见某处越来越近的一道挥手身影上。 他一愣,伸手拉低鼻梁上的墨镜并眯起眼,发现那里真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年轻女人,五官按现在流行来说有一种疏离的忧郁感,有点像杂志上的厌世系妆容,整个人皮肤过白,显得黑眼圈略微明显,表情透着一股阴森气。 她穿着夹克衫和牛仔裤,揣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木枝在挥舞。 金发男:“Wow,视觉系?” 脏辫女一脚刹车减缓车速:“嗯?不会也是去音乐节的吧?” “卧槽!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她啊!”后座男定睛一看,表情几乎裂开:“不是吧你真停车?我们车是四座啊?” 娃娃脸抓着脖子上的耳麦,好奇探头过去:“可是这里就我们一辆车啊,挤一个呗。” “就是,又不像坏人,”金发男摸摸下巴,露出一个微笑:“嘿美女!搭顺风车吗?” 龙竹随手扔掉了那根木枝,依然不是很熟练地咧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搭的,我去山顶。” 脏辫女豪放地一勾手:“顺路,上来!” 后座男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小声地骂骂咧咧:“都不问问老子,说得像你自己车一样。” 脏辫女哈哈笑道:“谁让你驾照被吊销了。” 龙竹上前,手摸在光滑车门上忽然愣了一下。 前后怎么就一个门,把手在哪里? “哎这个不是硬拉的!”后座男见对方发呆,害怕自己爱车受损,正打算从里面帮忙开门,就见这女人一手撑在门的边缘,利落跳起,“哗啦”一声翻身化作一道灰影,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稳稳当当坐进了车内。 四脸呆滞,最后是金发男后知后觉僵硬地拍了拍手:“厉害啊。” 跑车提速,后轮从用树枝划拉出来的不大显眼的一条直线上碾过,随着轰鸣的排气声浪远去。 金发男对这个新乘客十分感兴趣,直接手搭在座椅靠背上,转过身聊天:“美女你也去坡顶音乐节玩?” 龙竹摇头:“不是,我去山顶的道观。” “哦,长丰观,5A啊,很有名,”金发男目光热切:“仙人洞就在那附近,我们打算音乐节结束再去。” 龙竹:“仙人洞?” “你没刷到过吗?”金发男顺势拿出手机:“就镇上有个回音山洞,说是之前还发生过灵异事件,但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塌了,当地人去挖路,挖出个很像人的石丘,就变成新景区啦。” 他把手机屏幕挪给龙竹看,那石像虽然缺斤少两,但确实像个南疆服饰的少年,游客们争相与其合照,旁边还有人打扮成类似石像的装束摆摊:仙人指路,八字测算,看相摸骨,命理取名。 龙竹:“……” 人类有时候真的挺奇怪的。 “这些景区算命的都是骗子,还不如我会看。”金发男洋洋得意。 娃娃脸凑过来:“你还会看手相啊?这么厉害。” 后座男臭着个脸:“他会什么,就是他家里信这个,耳濡目染的吧。” “不信我给你算算啊,”金发男捧住娃娃脸的手:“你看,你这个就很明显,这条分叉的岛纹显示你在感情中容易因为心软而降低底线,容易遇渣男!” 娃娃脸嫌弃地缩回手:“你倒果为因吧!我对感情线不感兴趣,生命线够长就行。” 脏辫女哈哈大笑,右手摊开支过去:“也给我看看呗。” 金发男从善如流:“你这个一看就命硬,没人克得了你。” 笑闹中,金发男回身冲龙竹抛了个媚眼:“美女,我给你看看?” 龙竹答:“好啊。”遂摊开掌心。 金发男小心机地提问道:“美女你几几年的啊?” “我?”龙竹思索了一下,盯着自己掌心:“死了有二十年了吧。” 几人怔忡片刻,金发男笑着打断沉默:“噗!你真幽默哈哈哈,是二十岁吧?那和我们差不太多嘛。”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唔……从这个掌纹来看,你的心防很重,很难有推心置腹的朋友,而且最终会失去很多,孤独终老。” 金发男语气一转:“不过只要你愿意放下戒心打破隔阂,人生就会迎来改变,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要不咱们加个微信我可以教你?” 龙竹:“呃,好麻烦,那算了。” 金发男:“……” 脏辫女爆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嘲笑。 “喂,到底有没有人觉得导航不对劲啊?”后座男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开了一个小时了,还没到,而且路上都没别的车。” “不会是上错道了吧?” “怎么会?”娃娃脸抓着手机,忽然“啊”地大叫一声:“你们看主办方官微!!” “卧槽怎么会这样?”后座男差点弹起来:“真让我说中了?!” 坡顶音乐节官方在三小时前紧急出了通知,因为前两天山石滑坡阻断村道的影响,通往坡顶草坪的路线出现变更,他们估计是没更新导航,还按以前的路线在开。 “嗯?那怎么办,按更新的路线,就要重新回山脚,绕路从背后上去,”脏辫女沉吟:“赶不上开场演出了。” 娃娃脸要哭不哭:“哎?我还专门带了长焦拍我爱豆。” 龙竹皱起眉:“绕路?” 那她搭顺风车就没有意义了,还不如自己走上去呢。 金发男还在刷路况信息,疑惑地喃喃:“怪不得路上就我们一辆车,可是为什么会整条路线变更?太奇怪了,一般不都是借道一下吗,路又不会凭空消失……” 龙竹忽然眼睛一抬,凭直觉感觉到了什么,她从松懈的坐姿变得警惕戒备,余光飞快捕捉到右侧遽然滚落的巴掌大的石块,眼看就要砸向车头,她右手做刃状猛地一挥,石块被锋利的灵力一分为二,飞入悬崖之外。 旁边人只以为是恰好避开了一场小型的落石,惊魂未定扶着车框:“要不把顶篷展开?” 龙竹倾了倾身,左右张望,随即闭眼铺开灵气。 在普通人感受不到的地方,她用这样的方式“看见”了,山与山之间正在发生微小的摩擦碰撞,似乎有某种力量强行介入进来,将这种碰撞挤压的趋势变大。 路不会凭空消失? 难说。 “刹车!刹车!”金发男忽然一改懒洋洋姿态,整个人绷紧了缩在座椅上:“前面有石头!” 脏辫女拧着眉头,脸颊滴下冷汗:“我已经在刹了,山道上急刹会飞出去!” 遥遥前端,一颗巨石突兀地镶嵌在道路右侧,这石头与其说是从山上落下来的,倒更像本身就长在岩壁,只是因为山体发生改变,从而生长挤压了路面的空间。 全车人迸发出大叫,后座男也不管自己的爱车了,扯着嗓子大喊道:“要不要跳车啊!喂!” 一只手忽然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后座男侧过头去,只看见旁边短发女人没被刘海遮住的漆黑右眼,对方表情冷静,完全没有半点惊慌失措:“想准点到山顶吗?” 后座男瞪大眼睛:“这个时候还谈什么准不准点……” 龙竹自顾自道:“那就听我的。” 说罢,她在后座男肩膀上一个借力,顺势踩在前座靠椅上跳到了车头,半跪着双手按在车前盖上,霎时用灵力包裹了车身,眼看那巨石越来越近,车上众人吓得闭上眼睛,却又在一声“起”中腾身而起,强大的失重感袭来,脏辫女的双手不知不觉放开了方向盘,在这样时间几乎被放慢了的刹那,她发现车子竟然飞了起来,像是游戏里的弹跳技能一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圆弧线,随后跨过巨石阻碍,下落到对面的公路上。 “轰”! 银灰色玛莎拉蒂在原地留下一道幻影,速度没有半点减小,风驰电掣继续前行。 “啊啊啊啊啊!!!!”后座的两人紧紧抱住前排座椅,吓得破音。而金发男则徒劳地抓着安全带,墨镜歪在鼻梁上,整个人呈现出大写的囧字。只有驾驶座上的脏辫女生大喊了句:“卧槽!牛哇!真过瘾!” 紧接着,旁边山路“演都不演了”,蓝色柏油路像是飘在水里的丝带,随着波浪起伏晃荡起来,绵延的群山仿佛有了生命,山体磐石如一尾游鱼,欢快地在天地间穿行,这简直就是游戏里才会出现的骇人奇观!他们眼睁睁看着因为山石的变动,导致一条正常的道路凭空消失,亦或是突然多出一座拦路的大山! “我的天!那又是什么!” 巍峨高山拔地而起,他们像是一截脱轨的列车,就要直直撞入平直坚硬的山壁。 而左右上下高出百尺,连个能跨过去的机会都没有。 “踩油门。” 龙竹飞快合掌,将灵气聚拢,就在车子接近山壁的前一秒,朝前打出一掌,一阵山崩地裂的金石之声响起,她竟然在山壁上开出一个洞,跑车一路畅通无阻地穿了过去,而出隧道的瞬间,众人又发现,下面居然是悬崖。 没路了。 全车人绝望地心想:这下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龙竹微微抬头,掌心结出一张灵网,像是荡秋千那样,将整个车体兜住上方抛去,在一车杀猪般激烈喊叫声中,眼前景色开始旋转翻滚,跑车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完成了开蓬,最后稀里糊涂冲进了一片草甸子。 刺耳的刹车声后,终于熄火。 四人望着面前无垠的绿色原野,以及远处人头攒动的音乐节舞台,久久未曾回过神。 “我天,这也太酷了!”脏辫女回过神,解开安全带钻出车门围着车子走了一圈,满脸兴奋:“朋友们,我们还赶上了前场!” 金发男捂着心脏爬出副驾:“我们没死吗?” 后座男则扑在车盖上,看见上面被踩得凹下去的印子热泪盈眶:“我刚买才开过一次的玛莎……” 娃娃脸都顾不得远处爱豆的现场了,不可置信左顾右盼:“那个女生呢?她怎么一下子不见了?” 众人纷纷跟着错愕张望起来。 周围没有别人。 他们不会中幻术了吧? 但如果是幻觉,刚刚那一路又是怎么开上来的? “我知道了!”金发男两眼发光,双手合十,表情无比激动:“是仙人!仙人指路啊!!” …… 长丰观外出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里头还夹杂着不少碎石块,那件名牌夹克上也落着不少灰。 她若无其事往里走,一边游客们指指点点的,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路来。 龙竹拍了拍身上灰尘,心想:净尘符怎么画的来着? 呃,好像是先画个符头,然后…… 熟悉的钟声猛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考。 不一会儿,旁边带队的导游像是接到通知,纷纷开始用小喇叭告知自己队伍的游客:“由于山石滑坡,我们待会儿不能原路返回了,要多绕二十公里……” 龙竹熟稔地朝慈堂方向走去。 刚刚路上发生的,根本不是什么山体滑坡或者地震泥石流。 那是天地赋形。 而小白鸟那种人,绝不会不顾他人生死,搞出这样的骇人动静。 除非…… 她将目光投向了竹斋的方向。 他的修养方式,出现了“问题”。 第100章 梦寐之五 方涯在听同门说竹斋那边来人了,第一时间以为又是找上门的偷书贼。 在看到对方那一刻,他表情有些错愕,随即上前喝止道:“你别进去!观主现在……现在不太对劲!你会惹恼他的!” 龙竹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屋内的那口清漆棺材。 “王素卿说小半月就能恢复,为什么你们还不把他挖出来?” 黑色长棺静卧在竹斋最里间的阴影里,棺身泛着幽光,是那种被岁月摩挲过无数遍的老木才会有的温润色泽。四只棺脚雕着缠枝莲,覆盖着云纹讳字的棺盖被扔在一旁,和多宝格架子摔在一起,屋子里像是经历过一场混乱的打斗。 棺中铺平的土壤中,角落钻出几丛淡蓝色小花,类似附地菜和紫堇,花瓣边缘薄得透光,仿佛罩着一团雾,美得不大真切。 这不是鹿驳山上常见的植被,这是息灵草,常生长在灵气充沛的角落。 竹帘漏进一缕夕阳,斜斜切在棺沿,灰白尘埃被框在这道光晕中浮动,有种久居山中不问世事的孤独寂寥。 龙竹走上前,双手扶在棺材边上,垂眸:“咦?还没醒吗?” 说着,她伸出手,想将浮土挖开。 方涯气喘吁吁追过来,抓着门框,似乎有点不敢迈进去,在门槛边干着急:“你别动他!观主的禁制暴走了!” 话音刚落,龙竹却已经把手嵌进土层,轻轻往旁边一撇泥壤,半张清润如玉的脸庞便立时浮出土面,眉眼淡然,阖着双目,带着些许血色的唇微微翘着,像仍未从梦中醒来。 下一秒,脚下轰然顶出一条粗壮坚实的小型山脉,覆满的青苔使其远远看过去就像一条蛇藤,它在竹斋屋顶开出一个大洞,龙竹被这股蛮横的力量直接撞飞出去,顺着屋顶大洞抛到了院外,面朝下砸出一个人形土坑。 方涯心惊胆战扭头看过去。 “咳咳咳。”半晌,她将自己从土坑里拔出来,抖了抖衣角,泥沙顺着衣服皱褶流个不停。 方涯嘴角抽了抽:“你没事吧?” 龙竹“咔哒”把脱臼的胳膊复位,声音听上去有点郁闷:“没事。” 方涯迟疑道:“你流鼻血了。” 龙竹捂住鼻口,仰头再低头,淡定道:“现在没有了。” 她继续往竹斋里走。 方涯按住了她的肩膀,皱眉:“还去?没看见刚刚那东西吗?” “禁制暴走了,就放任不管?”龙竹面无表情拂开对方的手,凉凉瞥了方涯一眼:“你们就是这样守在他跟前的?” 方涯心中刺痛,面带愧色低下头。 刚开始其实没有出任何问题,他也一直歇在竹斋,浇水除杂草,看守庭院防止小人偷袭,大半月过去,眼看息灵草都长出来了,可就在这个关头出了差错。 正常情况来说,观主早就自己从土里爬出来了,但这回却一直睡着不醒,天地赋形的禁制也出现了失控的状态,当他靠近时就会迅速结出土墙。 方涯没法找同门帮忙,天地赋形这种到底算是禁术,知道的人多了不好。他只能同监院师叔商量,先和异管局知会一声,让他们派人和交通部门沟通,把离得近的山道封了,免得术法暴走,误伤村民。 可术法暴走的原因依然是个迷。 方涯看着龙竹镇定朝棺材走过去,下意识抬手想说什么,须臾又觉得,这事情如果连“魈”都解决不了,那估计找谁也没招了。 于是他将肚子里的隐忧咽回去,脸色凝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动作,只待稍有差池,他就出手补救。 刚刚将龙竹撞飞的土龙潜游在竹斋下方,四周梁木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晃声,似乎还准备再来一遍。 龙竹没给它这个机会,在下一轮攻击来临之前飞速跳开,土龙扫尾扑了个空,有些恼羞成怒地拍向地面,土刺炸开,犹如一排妖兽的尖牙。 龙竹灵巧躲过土刺,借力一蹬,从缝隙间跃出,眼看要停在棺材前方,然而旁边墙壁被疯狂生长的山壁撞破,土石将她四肢裹挟住,包成了一枚蚕茧,堪堪悬停在平行于棺材的正上方。 方涯紧张地将门框掐出印子,额头冷汗密布。 “嘿。”被坚硬磐石缚住的短发女人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恶作剧成功了般,不待人反应过来,她猛地深吸一口气,两腮逐渐鼓起。 方涯突然意识到什么,条件反射捂住耳朵。 “哈!!”她将这口灵气吐出,土石飞散,地动山摇,棺材板子都震得脱落在地,厚厚的泥土顺着裂缝流下,白衣人的身体完完全全浮现出来。 方涯头晕目眩,几乎要口吐白沫。 居然是禅宗的破魔梵音……她究竟什么时候学来的? 那会儿她果然一早就躲在演武会道场外边的吧? 山石骤然停止起伏,好像也一时间被梵音吼懵了。 龙竹踢开碎石块,翻身从上面落下,落地时恰好抓住了棺材板上的白鹤也,没让人骨碌碌从上面滚下去。 方涯这才咚咚咚跑过来,弯腰把人扛起,顺手还拖了条棺材板:“屋子要塌了!先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逃出竹斋,后一秒,房子果然塌了个彻底。 方涯把棺材板铺在草地上,再将白鹤也小心放上去,神色复杂望向身后的狼藉:“又要动大修基金了……” 龙竹看向杂草掩映间那张脸,因为昏迷着,动作不由自己,像是随意被丢弃在荒野里的偶人,后脑勺磕在冷硬的板面上,下颌扬起,脸颊上有被碎石刮出的凌乱伤痕。 好狼狈。 她脑海里立时跳出这样的形容词。 这个狼狈的人却又有着十分安然的神情,一如他往常表现出的波澜不惊。 龙竹咋舌,心想这人在土里再睡个数十年还能依然保持这副表情吗?反正她做不到,她自古以来都是用最不羁的姿势出土,有头朝下的四肢打结的还有脑袋睡掉了的,稍稍正常一些的,就只有上次应知微把她叫醒的那回了。 “你在看什么?”方涯才跟监院师叔通完电话,扭头发现龙竹正凑在观主旁边,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对方脸上:“你……” 话没说完,就看见那根手指变戳为掐,揪起脸颊上一团软肉,往外一拉。 方涯震怒:“喂!!!!” “啪”。 龙竹松开手,回头看他,眼神无辜:“我想试试把他叫醒。” 方涯盯着观主脸上那团红印子,压抑着怒气,强行镇定下来:“别乱来,我已经在通知异管局了,等会儿他们那边会来人帮忙的。” 龙竹:“哦……” 她陷入沉思,目光缓缓掠过眼前这具“尸体”,定格在小腿缠绕的禁制纹上,眉头不经意一跳。 方涯来不及阻止,就看见对方掌心直直落在了禁制上,随着一股强大的爆发力,他被震出数米开外,整个人挂在竹枝上慢慢滑下来。 他艰难抬头,看向前方风暴中心,只见两人被浓郁的灵力包裹着,周遭瞬间催生出一丛丛绽放的息灵草,龙竹的刘海被吹动,发丝在狂风中飞舞着,光洁的额头上隐约闪过丝丝青蓝色的脉络,那是过度使用灵力后,躯壳即将无法承载的征兆。 不一会儿,这阵风渐渐停歇。 方涯哗啦从枝头掉落,摔了个大马趴。 龙竹收回手:“不用通知。” 她语气轻松,朝方涯竖起大拇指:“我已经给他修好了。” “观主!”方涯吓得要死,连滚带爬跑过去,神色惶恐地检查了一遍,竟发觉棺材板上的人眼皮真的抖动了一下,他瞪大眼睛,屏息道:“……观主?” 龙竹坐在草地上,抱怨道:“他因为灵力过剩,在无意识的状态用了天地赋形,不过我把那股暴动的灵力吞掉了,应该马上就能醒。” 她强行吃掉了数倍于自己躯壳的灵力,此刻双手上出现了熔岩层脱落一般的裂隙,只不过里面的“岩浆”是和息灵草一样的淡蓝色。 好险,差点又要换一具身体。 白鹤也缓缓睁开双眼。 方涯欣喜道:“观主!你醒了!” 对方眨了眨眼,慢慢坐起身来,低头张望一番,又盯着自己双手,翻来覆去地看。 方涯顿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他侧头看龙竹:“你刚刚那一下子,确定没出什么错漏?” 龙竹挠挠脸颊:“那当然,我还怕他灵力不够,还匀了他一点儿,只多不少的。” 方涯嘀咕:“真的假的。” 白鹤也怔怔抬头看向两人,清隽眉眼间满是疑惑。 龙竹也盯着他看,觉得脸还是那么张脸,用人的话来讲,是金相玉质,昳丽清绝,上半张脸冷得拒人千里,所以他往日嘴角总是微微弯着,填补回几分温和善意。 但今天总觉得…… 怎么透着点傻气? 不会人真被她捣鼓出什么毛病了吧? 龙竹大惊,目光顿时有点心虚。 方涯以为对方是在剧烈冲击后还没回神,殷殷关切道:“观主,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白鹤也嘴唇翕动了两下,干涩嗓音自喉咙传出:“观……主?” 他眨了眨眼,表情懵懂,好像并不理解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仅仅只是疑惑地重复了对方的词。 “这,您,这是……”方涯惊得下巴掉,猛然侧过头瞪向龙竹,对方沉默半秒,竟然恬不知耻地一个闪身,玩起了原地消失。 留下方涯和面前目光纯然懵懂的师父大眼瞪小眼。 方涯:“龙竹!!!!” 管杀不管埋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梦寐之六 长丰观监院道长带着小道童风风火火来到客堂,喘息未定,就看见一身黑白行政夹克的白景则已经候在里边。 “白局长,局里说来人,没想到您亲自来,”监院道长上去同白景则握手:“吃饭了吗?斋堂中午有杂菌豆腐煲和三丝炒饭。” 白景则神色惴惴,仍不忘微笑寒暄几句,这才迫不及待问道:“鹤也怎么样了?” 监院道长转身把小道童支了出去,才沉声道:“醒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棺中己土的问题,他现在的状况,比较特殊。” 白景则目光透着急切:“那他现在在?” “在慈堂偏房休息,竹斋我叫了人修缮,您放心,都是自己人。”监院道长即答。 白景则沉吟片刻:“这段时间我会守在观里,等鹤也恢复过来,我再走。” 监院道长惊讶道:“那局里那边事务……” “都是熟手,离了我不至于停摆,还有小王他们帮忙看管着,不会有事。”白景则表情坚决。 他口中的小王,就是王素卿的那个王家旁支直系的年轻人,如今在鹤城支队任队长,可靠能干,行事果决,将来也是要往管理层提拔的,没准儿还能成为局长接班人。 监院道长想了想:“您随我过来吧。” 说罢,他带人往慈堂的方向领,因为昨天的交通封路,今日又在景区官号上发了观内部分区域在修缮,不开放参观的消息,前来的游客大幅减少,大部分改行程去了鹿驳山其他景点。 慈堂旁边就几个值殿的小道士在洒扫,趁着人少把香案上的供果也分来吃了,免得腐坏。 偏房的位置比较安静。 监院道长上前推门的时候顿了一下,回头笑道:“对了,忘了跟您说,‘她’也在这。” 白景则愣了一下,须臾竟无师自通明白过来这个“她”指代的是谁。 他心情有点复杂,隐晦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监院道长摇摇头,意味深长道:“观主也是她叫醒的。” 白景则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虽说灵素道人并不视魈为敌类,但身为异管局局长,白景则一直对魈抱有十足的戒备心。 倒也不是什么刻板印象,而是作为人类的一方,面对强大威胁时天然存在的忌惮和警惕。 他当然希望双方友好共存,毕竟对方若是不讲道理,他也完全没有信心能同魈坐下来公平地谈判……所以表面说是和平共处,但其实人类已经占大便宜了。 “嘎吱”—— 门扇被推开。 白景则急不可待迈步进去:“鹤也——”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彼时房中三人纷纷抬头看过来。 白鹤也坐在那副重新修调过的木轮椅上,坐姿板正,墨色中长发披在身后,龙竹则往旁边较高的桌案一坐,一脚踩在矮柜上,一脚垂着晃悠,手里头拿对方头发编到一半,方涯则抱着手臂靠在角落柱子边,一副生闷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白景则张开的嘴巴忘记合上,目光迷惑地扫过自己表弟的脸。 对方顶着右鬓几条小辫子,竟也毫无知觉任其发挥,手里头自顾自在膝盖上玩抛接石子,注意到白景则的眼神后,他还下意识抬手抓住龙竹的袖子,隽秀脸庞上闪过一丝不安。 监院道长无奈地捂着脸:“……他醒来之后,好像回到了孩童时期的心智,不过初步估计是暂时的,至于这个状态维持多久,还未可知。” 看到白鹤也这副模样,白景则明白监院道长口中所谓的“孩童时期”已经是十分委婉且高情商了。 “不用担心,我以前在土里睡久了也这样,过几天就好了,”龙竹一脸见怪不怪:“我会帮他康复训练的。” 白景则忐忑问道:“比如?” 龙竹一拍桌案,荡着腿坐直了,摊手伸向白鹤也:“握手!” 青年极为自然地伸手与其交握。 龙竹:“装死!” 青年双眼翻起墨色,脑袋一歪,异常麻木。 龙竹从口袋里抛出一截香塔:“吃饭!” 白鹤也眼眶中墨色消散,恢复正常,一偏头极为精准凌厉地叼住香塔,还没用力咬下去,口中之物飞速被白景则夺过。 白局长脸色红温:“这个就不用演示了!” 监院道长开始和稀泥:“哎呀,虽然是康复训练但还是别给观主吃这个吧,他平时比较喜欢甜口的。” “师叔!这就不是甜咸口的问题,”方涯终于忍不住了,愤然数落道:“前两个看着也不像什么正经的康复训练啊!” 这到底是训练还是训狗?这女人是自己玩开心了吧?观主,恕弟子无能,没有保护好您的尊严…… 龙竹自己摸了一块香塔出来啃了,神色迷茫:“怎么了,他做得很好啊,一般人到这个状态都不一定有这么强的执行力去支配身体。” 白局长擦擦额头冷汗,嗫嚅道:“……就是因为做得太好了。” 更像狗了。 龙竹摸摸对方发顶,发出最后一个指令:“睡觉!” 白鹤也忽然摇了摇头,睁着眼睛,头一回跟她唱起反调。 咦? 方涯嗓音闷闷的:“昨晚上观主也没睡。” 龙竹从桌上跳下来,弯腰平视青年眼睛:“可是不睡觉的话,身上灵气会不稳固。” 青年稍显苍白的面庞多了几分惶惶,他垂下头,右边被编了一半的辫子自然而然打着旋儿松开,他将手放在膝盖上,身上披着的是他往日常穿着的外袍,如今竟觉得衣裳空荡荡的,里头的身形显出几分清减瘦削来。 白鹤也轻声道:“不睡。” 白景则忽然发觉了什么,他递了个眼色给监院道长,对方了然将方涯拉了出去。 方涯急了,张口就是:“师叔你扯我干什么,我说了要守在观主旁边寸步不离的!” 白景则故作恍然:“那就麻烦你带鹤也出去散散步。” 监院道长和方涯对视一眼,双方都愣了一下。 原来白景则想密谈的对象是龙竹。 两人把轮椅推了出去,白鹤也临走时还有点不舍地回头看龙竹,龙竹新抓了一把石子抛给他玩,冲他挥了挥手,才让他成功转移注意力。 “龙竹?对吧,”白景则拉过藤椅,在一边坐下来:“灵素道人和我说过,你和天九不一样,你是我们可以信任的。” 龙竹没出声。 在人间这么久,她也不是半点察言观色都不懂。 一般对方抛出了这种话引子,就说明接下来要讲的才是重点。 “你应该见过了,鹤也身上的禁制,”白景则摩挲着手里的保温杯:“天地赋形,能以一人之力,操纵天地山川,多么恐怖。” 龙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试探性点了两个头。 白景则苦笑:“这个玄门,说来厉害,实则和普罗大众没什么不同,都是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我白家没他们那些个千百年的家学渊源,甚至倒回三代以上都是本本分分读书人,根本无意插足他们那些斗争,可是怀璧其罪啊!” “什么蓝家,应家,都是阴奉阳违之辈,如今看起来乖顺,有异管局日渐成熟稳固的原因,更多的,其实是因为鹤也。” “他们忌惮他,又羡慕他。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天地赋形并不只是一门禁术,它更像是一个诅咒。” 白景则的奶奶,也就是白鹤也的外婆,乃是方士宋家的女儿,妙婴散人宋祯。 当初她与姓白的青年私奔,宋老太爷发过好大一通脾气。 白景则也是人到中年才突然了悟过来。 宋老太爷是有意放宋祯走的,乱世之中,锋芒毕露不是好事,宋家因为手握至宝被惦记,他大概希望至少女儿能逃出去。 “这个诅咒,自古以来就有,说不清它的来源,只知道是潜存在宋家血脉之中的,且觉醒人完全随机,就像是一场接力赛跑,上上代是宋老太爷,上一代是他的母亲,而这一代,就是鹤也。” “其实我以前问过鹤也,天地赋形,说来有如仙术,但却把他困在了长丰观,他会觉得不公吗?” 白景则语气酸涩:“但他说,‘总要有一个人承担,不如是我’。” 与其担忧别人拥有力量后还能不能稳固道心,不如就交给我。 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天地赋形这种术,假若上一代持有人还存活,下一代便不会苏醒,所以当初他母亲担任观主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他,毕竟我当时也有了孩子,”白景则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紧张:“平心而论,我的确是自私的,我宁愿阿蘅做一个普通人,也不想承担那个的是她……鹤也当时很小,他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为母亲眼睛上的禁制难过,所以他有了一个想法。” 龙竹目光一闪,与其异口同声:“转移禁制!” 白景则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她,末了苦笑一声:“对,如果说下一代觉醒人不是他,说不定会成功,但……很遗憾,失败了。” “代价很大。” 龙竹一怔,回想起不久之前,那人目光沉沉,语气坚决地拒绝了她的提议,并附上一句:除非我死。 看来真的是个十分惨烈的代价。 白景则面露不忍:“之后他连续做了很久的噩梦,梦见血从自己眼睛里流出来……所以有段时间,他一直没合眼。” “所以,”龙竹收回目光,放在眼前这个看似随和的中年男人身上:“你想求我,让我帮他转移禁制?” “被看出来了吗?”白景则难为情地笑了笑,自嘲道:“抱歉,虽然是一时兴起,但如果可以做到,我能做到的条件,您随意开。” 他郑重地用起敬辞。 龙竹思考了一阵。 她抬起头:“恐怕我没办法帮你。” 白景则愣了一下,随即遗憾道:“是么,果然这件事还是太……” 龙竹则打断他的话:“不是因为办不到,而是他说过,不愿意这么做,除非他死。” 白景则错愕。 龙竹抛接着手中石子,心不在焉道:“如果他清醒过来,想让我帮忙,我会出手的,但现在不行。”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我答应过他。” 第102章 梦寐之七 傍晚的风微凉,徐徐从稻穗上掠过,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细碎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暮色时分,异管局外勤干员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穿行在这片青纱帐中。 蓝黑制服上的钴蓝雷纹在暗处泛着幽光,下面绣着一排小字:鹤城第13支队。 走在前面的实习干员猛地停住脚步,她低头看了看腕表上功德地图的显示范围,嗓音发紧:“十点钟方向!” 数枚带着细碎火花的子弹从四方飞出,在稻田间划出几道冰蓝色的电弧。 噼啪一通乱响后,猎物似乎是落网了。 干员们举着雷殛枪缓缓靠近,有人拨开稻丛叶子,发现稻田深处那个模糊高挑的身影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着,蓑衣下摆沾满露水,四周弥漫着潮湿腐朽的味道。 实习干员有点失望:“队长,只是个稻草人。” 身后那人纠正她:“代理队长。” 说着,他上前围着稻草人走了一圈,又低头踩了踩地面:“怨力消失点就在这里,挖开吧。” “是!” 一个胖子走到最前面活动了一番筋骨,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声响。他体型庞大,连身上的蓝黑制服用料都是别人的几倍。 找准基点后,他直接趴在地上,挥动胳膊,速度极快地开始掘土,动作几乎化作一团晕影,短短数秒后,一个深邃的土坑呈现在众人面前。 孟昭拍了拍那人臂膀,蹲在坑边摊开掌心,薄薄的纸人立时从他袖口飘出,带着通身的辉光轻盈跃到坑底,将下方黑黢黢的情形照亮。 一具面孔苍白的死尸躺在底部,半截身体陷在黑色泥土里,浑身没有明显的伤痕,表情也并不算狰狞,穿着衬衫黑裤,打扮也平平无奇。 但在看清那人容貌的瞬间,几个资深的老队员都“嘶”地吸了口凉气。 “这、这人是……” 孟昭冷静地抬起头:“把警戒线拉起来,我来通知局里。” 他当即在腕表上一点,耳机一秒接通,那边传来白蘅的声音:“讲。” “兰港麦田区洪福村附近,具体坐标我做过标记了,你记得查收,”孟昭嗓音冷静:“怨力点找到了,死者是……”他顿了一下,垂眸往坑底看去。 衬衫上裹满褐色血迹和泥污,那人静静仰面朝上,在这个角度,像是正阖目冲着他微笑。 ——“文财神,应四。” “诶!队——代理队长,你看他的手!” 队里的实习干员晃动了一下手电筒,耀眼的光圈不偏不倚落在了死尸僵硬的指缝间,那里面,似乎有某种反光的东西熠熠忽闪。 孟昭心里咯噔一下,拿手背扶了扶眼镜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肃然道:“你们靠后,我去看看。” “队长……三死门术法诡谲,小心有诈,还是大伙儿一起吧。” 胖子见此情形,喊了一声:“我来!我皮厚!” 说着,也不等孟昭阻止,径直跃进坑底,震起一层呛人的土雾。 尔后,他神色凝重地拾起应四手腕,没怎么使力气便掰开了对方掌心。 孟昭皱眉:“是什么?” 胖子有点茫然,回过头:“没陷阱,就几颗珠子。” “珠子?”孟昭目光落在了另一旁的算盘上:“是文财神的法器。” 这把灵机算盘能将敌我双方的灵力差异在算珠排列上体现出来,每回还能随机替应四“借”一颗上珠,运气好,借到了最大的那一档,他也会变强,运气差,只是借到个位,那就看天意了。 说起来,应家人千方百计想拿回这件“家传”法宝,又总不愿同三死门杠上,现如今文财神横死,算盘得收入异管局证物部,等真相核实后,估计会存放在仓库里,想必到那时候,应家就要来人天天“喝茶”缠着白景则不放了。 孟昭让实习干员拿出乾坤袋:“把东西先装回去。” “等等,队长,上面有字啊!”胖子拈起一颗红色算珠,凑近了眯眼端详着:“杀……?” 他又随即挖出其他三颗,翻来覆去捏在眼前打量了:“夺、生……生杀予夺!生杀予夺?” 四颗算珠,每一颗上头都用指甲歪歪扭扭刻出的字,像是故意留下的某种信号。 “文财神留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啊?”胖子挠了挠头,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场有资历深些的老干员立刻提出了猜测:“三死门四财神分别有一句谒语,例如黑财神的‘见我者死’,文财神‘命不久矣’,武财神‘祸不妄至’,因为说是早先黑白财神喜爱模仿黑白无常的穿着,他们的帽子上就有这句谒语,现在穿衣风格变了,像文财神的这句话就刻在他算盘框上。” “你怎么漏了个白财神?” “嗨,‘生杀予夺’,可不就是代指的白财神嘛!” 白财神赵祓早在1975年死了,众所周知是被孟不咎所杀,自那后白财神就一直空缺。 “还是很奇怪啊,文财神为什么要留白财神的谒语?哈哈,莫不是白财神杀的他吧?哈哈哈……”有人出声想缓解气氛,岂料哈了几声自己都哈不下去了。 白财神杀文财神? 先不论三死门财神为什么会内斗,那赵祓都死几十年了,哪儿还来的白财神? 总不能是赵祓死而复生吧? 孟昭静默站起身,拍了拍衣裳的灰:“先带回支部。” 他按着耳机,对那头的白蘅说:“之前在网上发帖的人,IP找到了吗?” “当然,这还难得倒我?~”白蘅语气欢快,伴随着噼啪敲键盘的杂音:“是麦田区派出所的社区警,我们的人正给他和他同事做心理疏导和记忆替换,状态在慢慢恢复。” “帖子里的报案人呢?” 白蘅声音一顿,似有些苦恼:“问题就在这,完全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报案人’,他们给出的画像完全对不上真实资料,派出所报案监控也查过,事实上那天根本没有任何人来报案,就像这两人凭空多出的记忆一样,可要真的是记忆被做了手脚,居然连一点破绽都查不到。” 孟昭面无表情道:“也可能是做手脚的那个人,本领远在你之上。” 白蘅一噎:“能跟姑奶奶比专业能力,玄门里就没几个!” 孟昭捏了捏鼻梁:“你慢查,我先挂了。” 白蘅那边声音还在说什么,孟昭直接按了挂断。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某一个方向上。 从这里,隐约能看见远处朦胧的,低矮的庙檐一角。 柳仙庙游神法会就在下周。 届时会发生什么变故吗? 想到这里,他慢慢皱起眉,眼底涌入一片阴霾- “昂?应四死了?” 青城观兰圃外,拿着手机的年轻道士怔忡站在原地,手上葫芦瓢不自觉扑通掉进桶中。 “你弟看清楚了吗?真是应四?”王奉虚干脆盘腿在路梗上坐下来,神色百思不得其解:“莫名其妙就死一财神,这什么情况?” 电话那端孟裁云也纳闷儿:“还没查得出呢,听外勤队的人说,应四死的时候,留了句话,兴许这事和白财神有关。” 王奉虚摸着下巴,挑眉思索道:“这就更有意思了,总不会被死人做局了吧?” “你师侄知道了么?” 王奉虚舀了一勺水浇在地里:“没,我都才知道,我们这西南山坳消息闭塞,没你们大城市灵通。” 晚点儿还得想想怎么同王天福说,瞧这仇报的,多没滋没味的。 “去你的。” “不过白财神……”王奉虚换了个姿势,竖起一边膝盖,支着拿电话的手肘,满脸谈论八卦时的偷摸表情:“我听师母以前讲过,她是个疯子啊。” 孟裁云唔了一声:“怎么个疯法?” 王奉虚压低声音:“她想成仙。” “哈?”孟裁云笑道:“玄门里谁不想成仙?人之常情!” 王奉虚哼了哼:“非也非也,她要只是想自个儿修炼飞升,我倒不觉得她疯了,关键是,她是想让大家跟着她一块儿成仙!” 孟裁云吓了一大跳:“她想当救世主?那还真是个疯子!” 王奉虚骤然来了兴趣:“嘿,关键是她还真有可操作的法子,你知道赵家的嵌心咒吧?” 孟裁云定了定神:“略知一二。” 不错,赵家因为世代追随三死门判官,当然也是许多玄门世家的眼中钉,为了不被一锅端,他们在新生儿出世后,都会种下嵌心咒。 而赵家一脉所惯用的能力,被称为“罚恶司”,因为早前某位自命不凡的赵家家主将自己视为神使,能代行赏善罚恶之职。 然而民间却不管这些冠冕堂皇的称谓,只把这能力称作“鬼上身”。 顾名思义,赵家人能召请鬼魂附体,且与看香人的请仙不同,他们的召请带有强制的意味,凡有需要,可随时强行召请周围厉鬼附体,且受到的伤害,也能拿上身的鬼魂做挡箭牌,可谓是十分流氓的招数。 王奉虚说:“我师母说,赵祓之前声称已经摸到了仙门所在,只要世人能自愿献出性命,她可以将万魂收纳于己身,闯入仙门,再把魂魄放出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哈哈,这不就众生皆入仙门了嘛!” 孟裁云张大嘴巴,半晌感慨道:“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当时世人当然有动心的,但更多的正常人只觉得扯淡。 命都给出去了,鬼知道人家是要带你上天还是拿你挡箭,傻子才信无私奉献普度众生,真要一人得道,都恨不得过河拆桥,哪还有你们这些鸡犬的事儿! “可惜呢,晚了一步,”王奉虚揶揄:“死在了你家太爷剑下,不然说不定,我如今也是正儿八经仙官一枚了。” 孟裁云呵呵:“人家万一在你出生之前就成功带走一批,哪儿还能有你。” 王奉虚不甘心:“咋,那我就不能是出生就有天庭户口的仙二代?” 孟裁云言辞恳切地建议:“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卸载掉手机里的洋柿子小说。” “算了算了,白日不宜做梦,我摘菜去,”王奉虚站起来,把手机夹在肩膀上,又提桶往远处洒了一瓢水,忽然感慨地喃喃:“还是人间好,晚上有茴香小煎饺吃。”- 夜深。 柳仙庙檐下挂了两只纸灯笼,火光细微,光晕被黑暗吞了大半,连牌匾都照不真切。 男人跪在神像前,手背上布满抓挠的血痕。 他浑身颤抖,青筋暴起的皮肤下,隐约有什么细长的东西在蠕动,如同草茎顺着血管游走。 好痒啊,好痒啊! 他忍不住疯狂抓挠脖颈,指腹碰到脖颈时,整块皮肤竟呈现不自然的凹陷,与此同时,空荡荡的胸腔里传来诡异的摩擦声,像是干枯的稻草在相互剐蹭。 男人开始在冰凉的地砖上磕头。 “柳娘子,请您收回这个梦吧……它成真了,它成真了啊……” 他麻木地不知磕了多久,眼睛瞪得宛如铜铃,一刻也不敢松懈。 只要阖上双眼,他就会立刻回到稻田间,追逐、搏斗、被杀,最后变成一个摇晃的稻草人,高高悬挂在田埂路上。 “只要您收回这个梦,我把什么都给您,什么都给您!”他失魂落魄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我把传家之宝也给您!求您拿去!” 庙堂之间并无任何回应,四野寂静如斯。 男人等不到救赎,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发疯一般将手中书本撕碎,一篇一页,如雪花般漫天飞扬。 其中一片散落在地,依稀能从残破笔墨中看出四个大字。 ——《太隐仙律》。 第103章 梦寐之八 “局长,这棺材还放原位?会不会不太吉利啊?” 长丰观竹林小径,一伙儿穿着蓝黑制服的人正在空地上忙活,原先竹斋已经被拆除,新的房建材料被陆续拉了上来,中央负责监督的人正拿着相机嚷嚷:“还是要戴安全帽啊你们!我们要拍照留档的。” 白景则站在一边看图纸,闻言跟旁边人交代:“原有的位置都不变,他喜欢竹子的就弄个外墙装饰吧,里头必须是钢筋水泥——记得水电排线弄规整些。” 监院道长感慨地搓了搓手:“哎呀,这回还特意让局里拨款,您太客气了!” “鹤也是我表弟,我这是走的私账,”白景则狡黠一笑:“不过人倒是用的局里的熟手,他们办事快,又稳当。” 监院道长心说:是啊,用役鬼和傀儡扎钢筋砌墙的,这个外面可没有。 白景则忽然想起什么:“鹤也呢?” 监院道长答道:“噢,下山逛逛去了。” 白景则有些惊讶,指着远处挽起袖子沉着脸帮忙干活儿的方涯,问:“可是小方怎么没跟着?” 监院道长睨了一眼,了然:“所以他才一直垮着个脸。” “那跟在鹤也身边的是……”白景则嘴角微不可见抽动了一下。 监院道长打了个哈哈:“无碍无碍,我叫人帮忙盯着,不会出事。” 白景则笑眯眯同他客气了几句,心中却想,长丰观这位监院道长好像擅长的不是奇门遁甲,而是什么来着…… 人对自己突然想不起来的事情总是特别在意。 白景则冥思苦想许久,往回走的路上,忽然注意到什么,他垂眼一看,发觉对方脚底下根本没有影子。 ……噢,一下子记起来了! 是影子啊- 长丰镇上一如既往地热闹喧嚣。 龙竹推着木轮椅走在街上,轮椅上坐着穿斜襟白色道服的青年,一路上东张西望,满脸新奇。 龙竹:“……” 一切的起因是上午收到了周鹏的短信,对于这个人她还想了好一阵,记起来是之前从鱼尾村带出去的那个女孩的警察老爸。对方很有礼貌地表示帮她交过了违停的罚款,被扣押的那辆夏利车也拖到镇上派出所了,让她需要用可以去提走。 自从失去座驾后龙竹的交通方式就变成了靠自己走或者蹭车,没想到车子居然还能再找回来,她满心欢喜地准备下山,才出道观就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尾巴。 她低头直直看着对方后脑勺,心想:他小时候看上去和普通人类小孩也没差嘛,可为什么长大就变成了老古板?明明年纪也不大,但方涯每次一本正经叫他师父或观主的时候,都显得毫无违和。 幻想一下若是这种称呼落到孟裁云或者王奉虚头上,她都听着别扭。 两人路过手工艺品一条街,白鹤也忽然抬头,盯着某一处瞧了许久。 龙竹顺着目光看去,只见一排熟悉的肥啾蹲在货架上,下面印着标签:手工毛毡长尾山雀。 他不会真喜欢这个吧? 龙竹想了想,随即掏出手机走进店里,指着那白色团子问:“这个多少?” 看店的大婶正趴在柜台睡午觉,闻言高傲地挪开标签被遮住的地方:手工毛毡长尾山雀,80/个。 龙竹眼角跳了跳,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六十九的余额,说:“上次不是这个价。” 本来她还有张陈富军给的卡,可惜之前扔在车子扶手箱里了,一时半会没想得起来。 “淡季旺季有差价嘛,这个可是鹿驳山景区的热门IP,别的店一个五十!”大婶蔑然怼道:“但是只有我们家是纯手工,那些都鼻歪眼斜的,你不信可以对比啊!哎哟真不贵,现在人口袋里谁没个三位数啊!” 龙竹听完灰溜溜地走了,脑袋上像顶了一朵乌云。 白鹤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货架,在两人离开店面好一段距离后,回头扯住她的袖子。 龙竹疑惑低头,见对方目光狡黠地眨眨眼睛,指尖往后一指。 她顺着指向看去,刚一扭头,脸颊撞在了一坨白色的东西上。 那只偷跑的白色毛毡小鸟正努力拍打着短得几乎不存在的翅膀,在半空中起起落落,费劲地想贴过来。 她讶然:“你不是失忆了吗?”她须臾反应过来,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凭本能在操控灵力?你……” 白鹤也笑着挥动了一下食指,长尾山雀听话地落在了龙竹手上:“送你。” 龙竹恍然:他原来以为是我想买这个。 于是把这肥啾吧唧按在了对方脑袋上:“你自己留着吧,跟你很搭。” 白鹤也愣了愣,伸手把毛毡团子拿下来,怔怔看着出神。 灵力依旧是注入过剩了,小鸟不满被禁锢在掌心,怒气冲冲挣扎起来,圆润的喙部往他虎口上一啄,竟然力气还不小。 白鹤也没料到自己做出来这只团子有这么强的攻击性,疑惑地“啊?”了一声,任由对方脱出樊笼,骄傲地飞回了自己头上蹲坐下去。 头顶传来一个像是肯定句一样的疑问句:“吃冰淇淋吧?” 商业街人来人往,沿街店面挤满了各种大江南北的特色小吃,本地人根本不屑一顾,但外来游客却总能从中体会到异地风情,哪怕这是一家烂大街的连锁店。 生意目前最火爆的,要数那家店员戴着红毡帽的土耳其冰淇淋。 龙竹看了看售价:十块钱一个。 买得起。 店员刚戏耍完一个红温的顾客,正准备套路照搬,沾着冰淇淋的勺子才伸出去,短发女人状若无意地伸手去接,店员笑容促狭,正准备来个花式翻转,然而定睛一看,勺子上已经是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店员这厢还在纳闷儿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龙竹已经心平气和地拿着两个冰淇淋走远。 “要哪个?”龙竹一手拿着一只,放在白鹤也面前:“牛奶和椰子。” 白鹤也盯着她两只手来回看了看,一时间没给出结果。 龙竹明白了:“……两个都给你,我再去买一个。” 她回到刚刚店员旁边:“再买个椰子。” 店员目光灼灼盯了她一眼,满脸受到了挑衅的模样,手上动作变得谨慎戒备,对这次捉弄成竹在胸,誓要挽回店铺颜面。 花活儿还没使出来,龙竹已经等得不耐烦,在勺子还没支出来的时候飞速“抢”过来,啃了一口悠然走远,留下依然是满头问号的店员若干。 这是真遇上对手了! 远处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湛蓝天幕下,两人坐在街边石阑干上慢悠悠地吃冰淇淋。 龙竹不经意间斜眼瞥了身旁一眼,白衣道服的青年人浑然不觉,还端着两只冰淇淋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左边一口,右边一口,雨露均沾。 她不禁又想:他以前不会没吃过冰淇淋吧?而且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跟徒弟开口索要冰淇淋的人。 对方的灵气运转也逐渐恢复得差不多了,兴许再过一天就会变回那副正常模样……不过这时候她突然觉得,丧失记忆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师!!”对面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振奋人心的大喊。 龙竹眯了眯眼,几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居然是那天的玛莎拉蒂四人组。 金发男犹如见了偶像,大老远就激动地跑过来:“大师!你怎么……”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在一旁轮椅上打了个转,声音突然硬生生卡壳。 龙竹把冰淇淋筒脆皮尾巴扔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自然而然扶住轮椅,鼓着腮嚼了两下:“嗯?” 金发男仿佛受了巨大打击,颇为受伤地捂住嘴,后退两步伏在脏辫女生肩膀上:“大师,我没想到你居然沦落到在当……一个护工?!” 龙竹:“啊?” 对面一家汽车修理铺里缓缓倒出一辆银灰色玛莎拉蒂,车盖板上的凹陷消失不见,整个车驾焕然一新。 驾驶座上的男生得意洋洋地按了两声喇叭:“朋友们,车修好了,可以下山啦!” 而朋友们都围在龙竹这边,暂时无人搭理他。 于此同时,一个沿街乞讨的盲人路过商店街,被恶作剧的小孩拿玩具绊了一跤。 白鹤也目光随之看去,只见那人双眼紧闭,额角眼尾的地方似乎因为摔倒不小心蹭出了血痕,眉头紧皱,双手在地面摸索着,捡起墨镜正要戴上。 冰淇淋球吧唧一下掉落在地。 白鹤也心脏漏了一拍,眼尾不自觉抽动两下,忽然伸手捂住脑袋,水玉琉璃般的眼珠紧缩,透出十足的惶然和惊惧。 在看见盲人眼角血痕的时候,那个被遗弃在记忆角落的噩梦不知为何被唤醒,眼前浮现出双眼染血的女人躺倒在地的画面,漆黑色禁制纹路扭曲蜿蜒,刺痛着他的眼睛,就好像那些血也是从他自己眼眶里蔓延出来的…… 龙竹须臾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柏油路面骤然破开,宛若凭空出现一张血盆大口,直接将道路横着咬断——地面嗡嗡震颤起来,无数细小的裂缝像生根一样扩散,整条街弥漫起土黄色的烟尘,人群开始惊慌逃窜,大喊着地震了。 “啊!!”玛莎拉蒂上传来一声凄厉惨叫,众人回头一看,人没事,只是车前盖上又被流石砸出一个大洞。 金发男哭丧着脸:“不是吧?又来?!……我们当真这么难杀?!” 龙竹随手扔出一道灵气,将街面暂时笼罩起来,回身按住白鹤也肩膀,刚一拉开对方捂住眼睛的手,却发现有黑褐色血迹从他眼眶中流下。 她愣了愣。 怎么回事? 那不只是噩梦吗? 变故徒生,间不容发。 霎时间,一道影子从轮椅下的阴影里钻出,骤然展开如一匹篷布,顷刻将白衣青年罩住,同时亦分出几缕,潜入旁边路人脚下影子里,随即带动着他们受到惊吓而呆滞的身体飞速逃离。 “我来疏散人群,拜托你把观主带回来,”附在白鹤也身上的影子发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这个状态,只有你能控制得了。” 龙竹睁大眼睛,立刻想到了长丰观的那个监院道士。 他是在操纵影子?这能力还没怎么听说过。 “他灵气已经稳定了,禁制不该再次暴走的。” 影子叹了口气:“沉睡易生梦魇……他应该是遇上了‘那个东西’。” 第104章 梦寐之九 “少家主,酒店订好了,在兰港新区。” 孟裁云一下子从昏昏欲睡的状态清醒,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景色,皱眉道:“新区?不说了洪福村吗?” 戴着白色手套的司机恭谨回答道:“是的,洪福村那边的酒店……”他想了一个委婉的形容词:“都太朴素了。” “没关系,就在洪福村吧,办事方便。”孟裁云打了个呵欠。 司机有些为难,还想争取一下:“住在新区,车程也很快的,最多二十分钟。” 孟裁云拿着手机摆弄,屏幕的白光映在下颌处,衬得那条黑线刺青又短上几寸,她笑了笑:“送了我你就回去吧,跟佟叔说我有事,不回去吃晚饭。” “好的。”司机见她语气果决,便没有再劝,他伸手扳正后视镜:“孟昭少爷好像也在兰港,需要我通知他吗?” “通知什么,又不是领导视察,”孟裁云揶揄道:“他上班呢,别打扰他。” 司机回答:“好的。” 屏幕一亮,出现几个消息提醒。 【变有钱:你真要自己去查啊?异管局不都介入了嘛。】 孟裁云低头一看,敷衍地回了个墨镜黄豆表情包过去打发了。 她闭上眼假寐,大脑中却一直无法清静。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在哪,又说不上来。 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报案人,声称自己噩梦成真变成了稻草人,再是噩梦“传染”,让两个办事民警差点精神失常,最后那间梦中土屋居然还被找到了,而不远处那个梦中凶杀案发生的地方,掘出的死尸竟然是文财神应四。 怎么想怎么奇怪。 不过,既然这一切都和“梦境”有关,那么她怎么说也得先去柳仙庙看一看。 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不过这次不是新消息,而是近期热门的推送。 孟裁云下意识就要点击“不感兴趣”关闭,忽然,手指停在了某个小标题上。 【玄学丁大师谈灵异热帖事件】 虽然目前原帖已经被和谐,但因为热度出圈,看过帖子的人还是不少,甚至有人截了图搞成PDF的,还在评论区里明码标价叫卖。 这种时候不去管它,过段时间热度会自己平息,公众对此的回忆也会逐渐淡掉,最后变成一桩真假难辨的互联网悬案,异管局也犯不着专门去清理网友的记忆,毕竟网友本来就很健忘。 所以像丁大师这样的网红,更是需要抓住流量的尾巴,想方设法搞出点噱头。 他在这个访谈博客里针对近期的热帖侃侃而谈,提及到了一个关键词:魇鬼。 人会睡觉做梦,而魇鬼则以梦为食,越是令人不安的噩梦,在魇鬼面前越是显得美味。 梦魇梦魇,魇字中便包含着一个“鬼”字。 文祖造字并非空穴来风,即便孟裁云没有见过对方所说的和梦魇相关的鬼祟,但也相信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上回青城山那事之后,这个网红大师丁义和不知道从哪里扒出了她的身份,腆着老脸来加了微信,还说了好长一堆恭维的话,因为知情识趣还算有边界感,孟裁云也就默认了对方存在于好友列表理,只没怎么搭理。 现在想了想,她从微信的最近添加里翻出了对方头像,点进去发了个打招呼的表情包。 谁知道丁大师一秒发来了回复:孟小友近来安好呀,时值白露,昼暖夜寒,谨防感冒![喝茶][喝茶] 孟裁云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很快进入正题:丁大师,我想问问,你在博客里说的魇鬼,是有什么根据吗? 丁大师回:哈哈,见笑见笑,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我的猜测罢了![龇牙][玫瑰] 孟裁云又问:您以前见过魇鬼? 丁大师意味深长地回复道:噢,孟小友是想了解魇鬼的事?那为什么不干脆问令尊呢?[龇牙] 孟裁云皱了皱眉:我爸? 丁大师感慨道:当初,我就是误入了一处魇鬼穴,被困在梦里,差点醒不过来,还是令尊一剑劈开鬼穴,收了魇鬼,我和几个朋友才得救。 孟裁云愣了愣,心想,这事好像还没听老孟提起过。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孟裁云飞快拿胳膊按住前排靠背,抵御了惯性冲击。 前面司机歉然回头:“前面的路好像堵住了。” 孟裁云越过司机,看向前挡玻璃后面攒动的人群,有穿着红色志愿者马甲的在指挥搬运着一些法会需要的材料。 她点点头:“不远,我走过去,你别等我,明天我自己回来。” 没等对方出声,她利落地开门跳下去,啪嗒关上车门。 柳仙庙就在前边,庙檐低矮,上头挂着好些鞭炮残余的红纸,朦胧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种寺庙独有的檀香气,没有焚烧的呛人味道,这里禁止明火。 孟裁云拢着袖子,几步跨进庙门,迎面就是那颗红条缠枝的柳树,几枚暗金色铜铃坠在枝芽间,偶尔叮铃一声,意味悠远。 庙子很小,就一个正堂,里面也没个正经塑像,就挂了幅画,画的是民间传说里的柳娘子,下边也以清供为主,功德箱摆在右边,再放了两只蒲团,除此外便再无他物。 孟裁云心想,真是朴素啊,也不收门票,怪不得要靠上面的补贴维持日常开支,因为挨得近,太清宫也对周遭这些小庙观立过公益应急基金,听说上回失火重建就是用的这个钱。 她背着手在庙子里走了一圈,因为实在没什么内容可查,逛下来三分钟都嫌多余。 最后停在院子里这棵柳树前。 “红布十块钱一条,十五块钱两条,一条保佑一个人,需要不?妹妹。” 穿道服的大婶笑吟吟在身后看过来,拿胳膊夹着刚洗好的碗筷,从衣领口里掏出一个付款码。 孟裁云笑道:“那来两条。” 末了,她伸手数了数,又说:“六条。” “好嘞,四十五。”大婶喜欢她的爽快,去供台下面取了一沓红布条过来。 “绑在树枝上就可以了,完了在心里默念心愿,柳娘子能听到。” 孟裁云接过布条,慢腾腾走上去绕在枝头:“大姐,最近人来得多吗?” 大婶摇头:“乡下地方没什么人来,都是这两天来看法会才多起来。” “前段时间有看见一个外地中年男人来过吗?”孟裁云想问一嘴报案人的事。 大婶想了想:“没有吧,村里人少,外地的……倒是最近很有些年轻人来拍照,穿得花花绿绿,怪新颖的。” 她又想起什么:“再不然就是前两天有两个警察来过,是社区消防检查。哎妹妹,你找人吗?” 孟裁云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又问:“值殿的就你一个人啊?之前那个青色衣服的女的呢?” 大婶嘀咕:“哪有什么青衣服女的,你怕是看错啦,我都在这十几年的咯。” 看来报案人口中的东西和现实还是有偏差。 “这庙子得有百年了吧?” 大婶说:“几百年都有,只是被拆过、改过,据说上世纪还被一个姓赵的军阀当自家院子霸占过呢。” 孟裁云心想,又是赵家。 她三两下绕好布条,随手拍了拍树干,正准备离开,忽然发觉树干上层层叠叠的红布缝隙里,有些什么东西。 她弯腰凑近,轻轻扒拉几下,从中抽出了一小块泛黄皱巴的三角形纸片。 纸片边缘被灼烧成黑灰,这一角估计是没完全燃烧的,才得以幸存。 孟裁云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将纸片揣进口袋。 大婶把碗筷拾掇到柜子里,在功德箱旁拉个凳子到檐下,又取了几团毛线出来,戴上老花镜,开始钩没做完的花毯。 孟裁云拍拍手上灰尘,状若无意问道:“大姐,你们村里姓柳的挺多呀。” “那是呀,跟着柳娘子姓的咯,”大婶一笑:“小时候听阿奶说,我们这边以前没什么人住,山洪多,种不活庄稼,后面有个姓柳下的大官被贬过来,又是种树又是修河堤,把地治好了,你看我们这柳树多啊,就是因为柳树喜湿耐涝嘛,水土不流失了,庄稼才能种得活……” 大婶一说起家乡,两眼锃亮锃亮的,一口气不带停歇。 孟裁云把话题拉回来:“那住在田湾附近,有个叫柳五的年轻人,你认识么?” 大婶想了想:“哎哟,好多娃儿都叫柳五,还有爹排行五,娃儿也排行五的,后面都兴叫大名了。” “说是他们家以前做乐器生意的?”孟裁云语气有些不确定。 大婶却灵光一闪:“啊,莫非是说的柳老汉家?开作坊开垮了那个?哎哟,他们家啊……” 她表情像是有些感慨,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孟裁云觉得自己问对了窍门,笑吟吟道:“对对,就是他们家,他们家咋了?” “他们和村里几个大户,祖上都是那个大官的后代哟,他们祖上复姓柳下,恰好有个柳字,后面渐渐就随其他人一起简化了。” 大婶感叹道:“柳大官被贬后就喜欢在家钻研音律,后辈出过好几个有名乐师,不过近些年都出去做生意了,柳老汉应该是最后一户改行的咯,他这个人很犟啊,死脑筋转不过来,村长都劝,让他合伙一起做点别的生意,他就不干,非要守着家里作坊,后来说是外头有人看上了他家一本书,想高价买来收藏,嗨!他也不卖,啧啧。” “书?什么书?”孟裁云听得津津有味。 大婶推了推老花镜,皱着眉思索:“唔……是本乐谱吧?家里传下来的咯,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就卖了,这种好事哪能天天遇上?又不是啥古代皇帝的藏书,能值几个钱嘛。” “那这个柳老汉的孩子现在去哪儿了呢?排行第五那个。” “他有啥孩子,”大婶嘀咕道:“老光棍一个。” 孟裁云惊讶道:“咦?那之前有人去问他们家邻居,那大爷说他家的确有个叫柳五的孩子呀?” “邻居?”大婶回过味来,半晌哈哈大笑几声:“他呀!老年痴呆犯了,你问东他答西的咯,他大概记岔了——柳老汉在族里就是排行第五,小时候那些大人都喊他柳五、柳五的,你要找的柳五,该不会就是柳老汉吧?” 孟裁云错愕道:“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大婶咧嘴一笑,爽朗道:“十多年前就死啦!” 死了?! 所以那个噩梦……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第105章 梦寐之十 孟裁云踩着月光溜进庭院,整座别墅静悄悄的,只剩树影在照壁晃动。 院里没人,佟叔应该也睡了。 她松了口气,没走正门楼梯,一个旋身攀上茶室二楼的窗户,熟门熟路地翻进书房。 落地时,她像一只轻灵的燕子,没发出半点声响。 屋内比外头更暗,只有几缕银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晕影。她想燃个符照明,想了想又作罢,只借着微光辨认方向,蹑手蹑脚路过檀木案几、茶台,最后停在一只宽口的青花瓷瓶前。 瓶里插着几根长短不一、胖瘦各异的卷轴,她随手抽出一个拨开看了看,啧了一声又放回去。 还待要继续扒拉,门口电灯开关被人“啪”地摁下。 “我还说房间进老鼠了呢,”孟承荫背着手站在门口,笑着叹气:“晚上不睡觉又搞什么名堂?” 孟裁云被抓了现行,反倒更是理直气壮,转身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来:“爸你不是出差了?” “会议临时取消了,”孟承荫摇摇头,下意识从兜里摸出一张净尘符:“老佟那边不是给你定了兰港的酒店吗?怎么突然回来。” 孟裁云看着对方动作摆了摆手:“哎呀,我没去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咳咳咳!” 她的拒绝迟了一拍,净尘符沾到衣角就化作水雾,她拿手扇了扇:“孟昭那小子的洁癖不会是遗传的您吧?” 孟承荫故意板起脸:“胡说。” 孟裁云将目光移向青花瓷瓶:“爸,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孟承荫走到书案前整理文具:“什么事。” “还记得以前,您收过一只魇鬼吗?” 孟承荫目光含笑,责备地瞥她一眼:“半夜来我书房当贼,就是为了找这个?” 孟裁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之前是以为您不在嘛,又怕惊醒佟叔他们,麻烦。” 孟承荫略一沉吟,手腕一抬,瓶口中一枚卷轴径直飞起,缓缓落入他的掌心。 “那时候你还小,我也才在朱盟里做事,有人报案,一伙人在山里失踪,位置刚好在太清宫辖内,理当由我去解决。”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魇鬼这种东西,它们久居地穴,以人噩梦为食,常常会抓来无辜之人困在巢穴,催发出每个人各自的心魔梦魇,使其饱受煎熬,为它们提供口粮,这东西名字是‘鬼’,其实应属于‘阴祟’。” 孟裁云好奇问道:“那您怎么收的它?” 孟承荫微笑道:“我借来一物,恰好能克制住梦魇。” “是什么?” “柳仙庙,柳娘子的铜铃。” 孟裁云一愣:“是那个……柳树上挂着的?真有用?” “怎么不能有用?”孟承荫忍俊不禁,他轻轻扶了扶眼镜,解释道:“柳娘子受过供奉,是当地信仰颇深的梦婆婆,又主管禳梦消魇,庭前柳树早就沾过灵气,用上面的铜铃对付魇鬼,自然再恰当不过。” 孟裁云听着有些热血沸腾,她搓搓手:“那魇鬼您还留着么?我能不能看一眼长啥样?” 孟承荫近几年文书类的工作比较多,要么是朱盟集议,要么是协理异管局和有关部门、给新人教教课,但早年也是实打实干过许多“外勤”的,收过的邪祟鬼魅数不胜数,他有个习惯,会把收来的无法转世投胎之物纳入乾坤宝卷里,偶尔遇上带新人实战,就会拿宝卷里的东西充当教具讲义。 孟承荫转了转手中卷轴,无奈地摇摇头:“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他神色忽然严肃:“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心别被它魇住,我只给你看一眼。” 孟裁云爽快点头:“听老前辈的。” 孟承荫手腕一抖,卷轴唰地展开一丈有余,在房间内起伏波动,上面画着的一团黑影也缓缓腾挪到半空中,若隐若现露出实体。 那东西首若秃鹫,浑身虬结着紫黑筋脉,喙弯如钩,开合间有腥臭黏液滴落,颈下陡然生出豹子般矫健的身躯,利爪泛着冷冽光泽,而最骇人的是那截蛇尾,粗如巨蟒,覆满鳞甲,扫过地面时竟刮出金石相击之声。 它受到乾坤宝卷的束缚,昂首嘶鸣,声似婴啼,震得耳畔一阵眩晕,孟裁云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满脸龇牙咧嘴之态。 孟承荫一弹指,画卷簌簌卷起,那骇人魔兽也随之收回,整间静室内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也看到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孟裁云讪讪松开手:“当初您确定把一整个魇鬼巢穴都捣毁了?不会……偷偷漏了几只吧?” 孟承荫旋即一愣:“不应该,你最近是遇上什么了?” “也没有,就是之前看人发了个帖子,我感觉很像魇鬼作祟的症状,”孟裁云嘀咕:“这不法会快开始了吗,我怕有不干净的东西来捣乱。” 孟承荫眉头皱了皱:“放心,我到时候也在附近,不会出岔子。” 他又补充:“这东西久不现世,不算普遍,我当初亲自用的碎魂符,不会有遗漏,仅有的这只,是为了当教科书才留着,宝卷除我以外,就算是你也打不开。” 孟裁云悻悻揉了揉鼻子:“哦。” 难道她想错了,不是魇鬼作怪?- 夜风掠过稻田,暗浪滚滚。 孟昭跌跌撞撞地奔逃着,稻穗抽打在脸颊上,割出细密的血痕。 他在逃避着谁。 突然……被追上了,随后是激烈的缠斗,昏天暗地的厮杀,血一样的东西淤积在脚踝,越发像是要将他淹没。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支稻草人缓缓立起来,而他也看清了上面挂着的脑袋,正是他自己…… 孟昭猛地惊醒。 熟悉的办公空间映入眼帘,惊惧的余韵使得画外音延迟,好一会儿才声画同步。 他在工位上小憩,没想到睡着了。 刚刚是梦? 逼真地像真实发生过。 孟昭捏了捏鼻梁,闭目休息了一阵,这才起身往走廊尽头房间走去。 墙壁是银灰色的,异管局每个分部办公场所都是走的极简风,想当初白局长也是花大价钱做了企业VI,从中式梦核国营单位老建筑,光速进化为互联网新兴大厂,甚至有段时间还在考虑要不要跟上时髦搞扁平化管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懒得取英文名。 取了洋名出去收个本土鬼都没威慑力。 房间内,扎着马尾的女人吊儿郎当坐在转椅上,手里拿着两份报告,嘴里烦躁地叼了根烟。听见敲门声后,她打了个响指,窗扇霎时无风自开,满屋熏人烟味散去大半。 “进。” 孟昭推门进来,他还穿着那身蓝黑色制服,看上去风尘仆仆,也不知是不是刚刚噩梦的原因,表情有点憔悴。 没等他开口,女人揶揄道:“怎么样,当代理队长还适应么?” 孟昭笑着反问:“王队……不,王部,您当副部长还适应么?” 王令祁泄愤似的把烟头摁了又摁:“唉,跟你说话总讨不着好——怎么的,结果出来了?” “还没,发帖人和他的同事在我们这边的疗养院,检查报告出来了,记忆没有被做过手脚,而且他们之前并没有接触过所谓的‘报案人’,至于梦境的原因还在调查,”孟昭一口气说道:“文财神死因是被捅穿心脏,他本身就是人类,救不了。” 王令祁唔了一声:“四财神里最弱的一个,死的是他也不奇怪。” 显然是把应四的死当做了有人向三死门寻仇。 虽说市面上都流传“黑白文武”,但实际上四财神的强弱也不尽然是照这个排序,真要论起来,赵祓就算死得早,她也当得起头名。 剩下的,便是黑财神、武财神,只是因为武财神实在太过佛系,所以人们才把“文”排在了“武”前边。 其实按常理来推断,四个里边就应四是活人,他不垫底谁垫底,同事们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前辈,年纪都是三位数起步的。 “症结还是在那个神秘报案人身上,务必把这个人找出来,”王令祁埋头看报告:“梦境里的柳五身份也得查,让小白帮你,还有柳仙庙……确定检查过没有怨力溢出?” 孟昭规规矩矩回答:“没有,十多年前柳仙庙失火重建过一次,那时开始就不让明火供奉了,估计是受这个影响,柳仙庙灵气在慢慢消退,现在就是纯粹的景区。” 久久汲取不到香火,的确会令灵气消散。 王令祁叹了口气:“没办法的事,村民安全更重要。” 像柳娘子这样的“土地神”全国各地都有不少,他们似仙非仙,更类似山精地灵的存在,若是有福缘,也能修出大造化。 诸如山北看香人供奉的胡黄常莽四仙,也都是这样修炼出来的,说是大仙,实则认真讲起来,是类似大妖的存在。 异管局对这类土地神持中立态度,不作恶与人为善的,就也伸手扶持一把交个好,但到底是以人类为重。 “王部,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王令祁抬眼:“不是鬼就是祟,但牵涉到三死门的财神,恐怕又会是别的圈套。” 她戳破了那层隐晦的窗户纸,意味深长道:“恰巧前段时间柳仙庙法会在网络上爆火,恰巧这次会来很多人,恰巧文财神死在了这里,三死门很久没搞出动静了,你猜他们会不会借题发挥来凑热闹?” 孟昭皱眉不答。 王令祁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次法会好像还有你堂姐吧?” 孟昭:“是。” 王令祁摸摸下巴:“是我疏忽,回头我再派个小队和你并行。” 孟昭:“王部,我能处理好。” 王令祁笑了两声:“就是怕你到时候处理得太好,忘情了发狠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对方肩膀:“你王部还要留点东西当绩效呢。” 孟昭:“……” 从部长办公室出来后,他径直去旁边洗手间洗了把脸。 面前挂着很大一面镜子,四周点缀着用以解压的绿植。 孟昭双手撑在盥洗台边,任由洗过脸后水滴从额发滴落,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没戴眼镜,标准的单眼皮透着股凉薄感,有些陌生。 半晌,他单手捂住脖颈,拇指摩挲着锁骨之上的那块皮肤,面色晦暗。 不一会儿,皮肤被搓得发红,似乎有根针藏在了表皮之下,他正想方设法把它挤出来。 孟昭盯着镜子里出神,手指渐渐加大力度。 他隐约瞧见,皮肤上出现针孔般的一个点——那里面会是什么呢? 会是……稻草吗? 他恍惚生出一种念头。 好想,撕开来看看。 …… 第106章 梦寐十一 因为一句王令祁的“配合孟昭调查”,白蘅不得不抱着自己的家伙什,含泪入住了兰港新区的希尔顿酒店。 实际上,除了笔记本电脑是办公用途,剩下的大号爱豆玩偶、ps5掌机、杂七杂八游戏卡等等,全是夹带的私货。 孟昭帮她把东西搬到酒店,望着床上堆积着的小卡瞠目结舌:“……这个男的居然还没塌房。” 白蘅接好网线把笔电打开,回头拿出口中棒棒糖,轻蔑一笑道:“你懂个球,上天不会薄待努力的人。” 孟昭眼角抽了抽,想起之前被她这么形容过的人,似乎都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塌了个彻底。 算了。 追星女开心就好。 谁还没个心灵寄托呢? 没过一阵,孟裁云拎着打包的火锅走进来。 “有点头绪了吗?” 她对这件事挺上心,一听说孟昭在负责,就自告奋勇打算参与进来。 孟昭本来不太请愿,但又拗不过对方极强的主观能动性,半推半就也就闭眼放行了。 白蘅反正很开心,单独和孟昭工作,他俩能吵翻天。 有孟裁云在,岂不是拥有了一张死死克制这个死洁癖四眼仔的王牌! 于是白蘅开始蹬鼻子上眼招呼孟昭去楼下买奶茶。 往日哪能使唤得动这尊大佛,今天果不其然,他磨蹭着问了两人各自加什么料也就怏怏地去了。 孟裁云坐在电脑屏幕面前,抱着胳膊倾身仔细看着:“所以你们现在在调查报案人和柳五?” 白蘅点点头:“对,因为明面的官方渠道根本没什么可用线索,王部才让我过来,用我的方式查一查,毕竟现实中线索难查,网络的就简单多了。” 她得意道:“不是我自夸,只要是现代人,就不可能没在网络上留下过痕迹,只要有,我就有方法挖出来。” 孟裁云默默看过去:“你不会把这招用在对家粉丝上吧?” “孟姐!我还是有底线的啦。”白蘅心虚地想,倒是开户过一些满嘴喷粪、扭曲青少年价值观的无良大V,不过这顶多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关于柳五,我在柳仙庙也了解到些消息。”孟裁云略一思索,还是把打听到的事情讲了出来,但为了不误导思路,她保留了魇鬼那部分猜测没说。 白蘅思考道:“估计先从柳五家乐器作坊查起比较好,好歹有商业流动,信息比较多。” 她飞速在键盘上输入了一段代码,只见屏幕上显示的平面地图点移动到柳五家土屋的位置,尔后涟漪一般扩开圆圈。 不多时,一堆杂乱无章的信息框弹跳出来,后台则有规律地过滤掉大部分无用信息,其他的则以权重顺序排布,形成了一个列表。 孟裁云叹为观止:“这也太快了!” 孟昭适时提着两杯奶茶进来了,他一边换拖鞋,一边自然接话道:“她手上奴役着那么多阴兵,当然快。” 孟裁云打了个哈哈。 白蘅怒目以对,孟昭不以为然,将杯子往桌面一搁,继续揭对方老底:“你要有空去她家看一眼就懂了。” 简直堪称阴间的缅〇园区。 鬼在手机里每天醒来就是干,数据从早做到晚,封建社会的卖身契都还有个期限呢。 白蘅羞涩一笑:“嗨,反正都是做过恶的鬼,在哪受刑不是受。” 孟裁云点点头:“很有道理。” 孟昭:“……” 真的很欺负鬼没人权了。 三个人认真地在屏幕面前浏览起来。 “有了,”白蘅点开其中一个页面,快速扫了一眼:“柳五……柳氏民族乐器工作坊的老板,2009年之前,作坊都是运营状态。” 孟裁云沉吟:“十多年了,这倒是和柳老汉的死对得上时间。” “没查到具体死讯,但有一些曾经和工作坊有过商业往来的客户的消息。” 客户里有民乐老师、音乐人、乐器收藏爱好者、学生等等。 其中有一个应该是最初的那批网上冲浪先锋,常常乐此不疲地在社区分享一些相关图片。 “这里停一下,”孟昭伸手点了点屏幕左上角:“这个帖子里好像有图片。” 白蘅看了看详细数据:“嗯……是2008年在小圈论坛发的,这个论坛域名已经弃用很久了,在早期确实蛮火,可惜没打赢〇度贴吧。” 孟裁云感叹:“这么古早的内容都能挖出来?小白真强。” 白蘅害羞一笑:“区区二十年内啦,而且也必须追踪对象在我的灵力勘察范围内才行。” 所以她才要搬到兰港的酒店来。 帖子在缓慢的还原中,但仍旧有很多的信息是缺失状态,不过文字内容不受影响。 发帖者应该是和柳氏民乐工作坊有多笔交易的一个大学退休教授,闲暇之余爱整点书法、国画陶冶情操,在2008年左右开始学习柳琴,通过朋友找到了位于洪福村的这么个民间制作工坊。 帖中对柳五的制琴记忆不吝赞赏,上传了许多图片,有的能点开,有的显示红叉,根据文字内容,基本能推论出缺失的图片是什么。 【……没想到洪福村这个并不显山露水的地方,居然藏着这么好的民乐匠人,谁说草根没有真功夫?听说柳师傅爷爷那代还是给军阀弹过琴的乐师……】 附上的几张图片里,还有一张能打开,像是手机拍的,像素很低,十分模糊。 拍摄内容是展开的一本书,上面夹着一张泛黄褪色的旧照,因为画质太差,只能看出是一堆人合影,其中有人穿着军装。 孟昭蹙眉盯着那张图片,半晌没有说话。 孟裁云则看着那团模糊人影,心中生出一个猜测:“……军阀,赵岸?” “你是说赵家以前的那个家主?诶,这么想起来,位置也的确对得上,”白蘅恍然大悟:“听我爷爷讲过,灵玄道人杀赵岸后,赵家大宅也被推平了。” 孟昭却说:“把图片放大看看。” 低像素放大后,照片底下的文字略微清晰了一些。 “你是觉得这本书有问题?”白蘅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指甲敲在桌上:“嗯?这写的什么,谁研究过?” 联系帖子上下文,这个退休教授为了取琴,顺道去柳家参观,当时手机拍照又新奇,老年人看见啥都想留影,索性全部上传论坛分享出来。 孟裁云定睛一看:“这是一本乐谱,还是传统的减字谱。” 她同孟昭对视一眼:“莫非?” 白蘅在中间左右望了望,比了个暂停:“你俩先给我解释解释?” 孟昭不语,飞快点开其他图片,终于发现有一张桌面照片拍到了书封的一半,上面虽然拍摄不全,但隐约能发现字的轮廓和自己的推论吻合。 “众所周知,”孟昭放下鼠标,慢慢直起身,语气稀松平常:“有一本书,表面上看也是一本减字乐谱。” 孟裁云接口:“太隐仙律。” 她立刻想到了柳仙庙大婶口中说过的故事,那本柳老汉死都不肯卖的“家传古书”。 白蘅错愕长大嘴巴:“停停!你们的意思是……”她连忙又把眼睛凑到屏幕上看了一阵:“这本书是太隐仙律??” 孟昭嗓音冷静:“太隐仙律,传说是老君所著,蕴含成仙秘密,被老君用乐律的方式记载下来,只看有没有人能解开其中奥妙——显然至今没有人成功,而且为了防止众人拼死争抢,朱盟决定将正本交给长丰观来看管。” 白蘅抱着脑袋,匪夷所思道:“既然正本在长丰观,那柳五这本又是怎么回事?” “咳咳,”孟裁云不自然咳嗽两下,悻悻道:“其实我一直都怀疑……这种宝贝怎么恰好就落到朱盟手里呢?三死门怎么不来抢?” 孟昭了然:“你是觉得长丰观那个不是正本,朱盟是为了平息谣言和社会稳定才这么放话的?” 孟裁云有点心虚:“虽然说出来不利于稳定,但我心里是有这么个疑问。” 白蘅眉头紧锁:“可是这种东西仿品应该挺多吧?也不见得柳五的就是真的。” “但他有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孟昭伸出一根手指:“他爷爷认识赵岸,或者和赵家有联系,而赵家,说到底就是三死门的人。” 所以三死门流传出去的宝贝,落到赵家手上,再经由赵岸传递给柳五,听上去似乎天衣无缝,更加有可信度。 “哈?真要是宝贝,赵岸干嘛给柳五?”白蘅强烈质疑:“就好比我有一张祖宗传下来的偶像绝版贵卡,烫圈中的海景房,我会平白无故把它给别人?租都不可能!” 孟昭&孟裁云:“……” 很有道理,但不愧是你。 孟裁云:“这的确也是个问题。” 如果书是真的,赵岸凭什么会给柳五?一个普通乐师,想来不敢在军阀眼皮子底下偷东西,而且柳家人也不是玄门中人,他们也不可能对这种书感兴趣。 不过乐谱和乐师……倒感觉这书本来就应该是柳家的才对。 孟昭:“我觉得我们跑偏了,现在不该揪着书不放。” 孟裁云脑海里一丝灵光划过:“对!书的真伪不重要。” “看到帖子的人觉得那是真的,这才重要。” 白蘅按着他们的思路推导:“也就是说,可能有玄门的人在帖子里发现了太隐仙律,从而找上柳五——啊!那会不会柳五就是因为这个死的?是意外?” 多年悬疑剧爱好者之魂熊熊燃烧,她飞快敲打起键盘:“啊啊啊此等怙恶不悛的鼠辈看老娘怎么把你找出来!” 查了半小时,毫无所获。 白蘅一脸被掏空的模样:“敌人还是有点手段。” 孟裁云把奶茶推给她:“先休息会儿吧,急不来的。” 白蘅恹恹看了孟昭一眼,口中嘀咕:“可是还有三天就是法会了,到时候万一有什么隐患……” 孟昭表情微变。 白蘅心想:他好像真的挺在意这个姐姐。 第107章 梦寐十二 更深露重。 柳仙庙里案台上香烛烧了一半,豆大火苗在风中摇晃,将男人斑驳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深深蜷曲着,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麻木地磕头。 “铜铃响,柳条晃,夜哭儿郎莫心慌……”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 这首儿歌念了不下百来遍,念得嗓音呜咽,溃不成声。 庭外柳树下,一个手握铜铃的青色身影静静伫立着,面容模糊不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男人浑身一颤,磕头的力道加大,额上浓艳地洇出一团血迹。 “柳娘子,您帮帮我吧,求您救救我,我给您塑金身,盖新庙,我所有的一切全部供给您……” 哗啦——地面上散着被撕碎的书页,偶尔被穿堂风掀至半空,又悠悠然落地。 青色身影不为所动,声音漠然:“我帮不了你,我亦是自身难保。” 男人泪流满面,蓦地发出一声大叫,香案上烛台不稳,啪嗒掉落,恰巧引燃了地砖上的碎纸堆,须臾火舌窜起一丈之高,缓缓舔舐着房梁……不到半炷香工夫,屋内已是一片火海- “2009年,柳五死,同年,柳仙庙重建。” “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吗?报案人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柳家土屋建在田湾处,入口是一道斜斜的土坡,院子门荒废已久,推开时发出粗噶难闻的声响,走几步,鞋底就沾满灰尘。 这是一处典型的农家平房,屋门挂了锁,檐下结满蛛网,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居住过。 前段时间因为论坛帖子意外走红,一群自媒体从业者前仆后继来小院探查过,但因为屋子没人,也都没敢明目张胆撬锁进去,只拍了些照片了事。 但孟裁云他们既然来了,肯定不止在屋外转一圈这么简单。 孟昭三两下开了锁,刚要把门拉开,想了想,又拉着另外两人往远处退了退,抛出两枚纸人贴在门板上。 一枚纸人灵巧地蜷曲身体往缝隙里一钻,另一枚则上道地拉着对方的手,两纸片费力“嘿哟”地使着劲儿,“砰”地一声拉开门,一股灰尘自门梁下炸开,远远看去,犹如一团雾霾。 白蘅一手抱着笔电,另只手扇了扇汹涌而来的灰尘:“里头是有多脏,早知道我就不跟过来了。” 孟裁云咳了两声,忙不迭扔出两枚净尘符,符箓当空化开,仿佛落了场毛毛雨,那股激荡的烟尘这才收敛几分。 屋内也是很普通的布局,一架木床,几排柜子,随意垒在墙壁边上的锅碗瓢盆,以及一张靠窗的书桌和矮柜。 桌子上堆着一些和乐器制作相关的工具书,抽屉里都是杂碎,一些卷起来的替换丝弦和几枚做琴身支撑用的螺丝架。 白蘅站在房间里有些局促,生怕不小心弄得一身灰,她看着面无表情认真翻箱倒柜的孟昭,腹诽道:死四眼仔,明明在我家摆出一副洁癖样,怎么现在那么积极。 孟昭突然回过头,盯着白蘅。 白蘅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内心os讲出来了,不免心虚:“看什么看?” 孟昭皱眉:“你让开。” 白蘅小心翼翼转过身,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厚本子就躺在那堆杂物里。 两枚纸人殷勤地窜出来,拿出了武打戏的架势,一通乱拳加扫腿,将厚本子四周的蛛网清理干净,再抬到了桌面上来。 孟裁云依然是飞出一道净尘符。 半晌,三人凑上前去翻开,才发现那是一本老相簿。 有黑白的老照片,也有八九十年代的彩色胶片,依稀还原了这个乐器作坊往日风光的模样。 白蘅突然喊了声停,从多张场景照里选出了一个带人像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柳五?” 那张照片右下角有日期,2005年9月,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门槛上对着镜头笑,手里夹着一根烟,身后是忙碌的工作坊。 孟昭忽然一愣,捡起那张照片:“是他?” 孟裁云惊讶道:“阿昭,你认识?” “我不认识,”孟昭示意白蘅打开笔电:“但和之前那两人描述的画像很接近。” 白蘅嫌脏,执意自己抱着笔电打开,单手操作着翻开档案库文件夹:“你说的是那两个社区警口中的报案人画像吧?” 她很快找出图片,和照片比对了一下:“哇,真的很像,同一个人?” 孟昭:“你忘了吗?这个报案人当初来洪福村的理由,是来‘寻亲’。” 电光石火间,孟裁云抓住了一个可能性:“所以说,报案人和柳五,他们或许是亲兄弟?” 不然怎么长得这么像?! 孟昭思索片刻:“报案人画像的年纪和照片相仿,假如寻亲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也必不可能发生在近期,所以两个社区警的记忆肯定被做过手脚——是谁做的?” 孟裁云陷入沉思:“这件事跟柳仙庙究竟有没有关联?” 白蘅见他俩冥思苦想,内心一个念头忽然蠢蠢欲动:“咳,你们玩过海龟汤吗?” 二人一脸迷惑看过来。 白蘅坏笑地眨眨眼:“我之前做了个半成品程序,被领导否了,但我觉得还挺好用的!” 孟昭嘴角一抽:“不会是你那个三句里有两句都会骗人的小程序吧?” 白蘅瞪他一眼:“正确率哪有那么低?不过是偶尔会误判而已。” 说着,她拿出一个类似烟雾报警器的东西走到房屋中间,比划两下放在地上:“先扫描收集一下周围信息。” 一刻钟后,报警器滴滴亮起绿光,之后白蘅在笔电上打开程序,把案件相关的杂七杂八文件导入进去,屏幕顿时一黑,尔后闪过不同的白色数字。 孟裁云好奇凑过来:“这个是什么意思?” 白蘅紧张兮兮地闭上眼祷告,同时按下空格键,屏幕数字停在了13上面。 她大失所望:“只抽到了13个提问。” 简而言之,这个小程序和海龟汤的玩法十分类似,但追根究底,是一种问卜术。 程序会判断他们说出的每一个问句,以“是否”来回答,从而帮助使用者推理出真相,一段时间内只能使用一次。 遗憾的是,提问数量并不是无限的,需要靠天道时运来抽取,而且基于程序开发人白蘅的灵力水平,问卜也不能达到100%的准确,按她的说法就是,有几率出现一两个误判,而且程序也无法回答有关天道规则的提问,否则便会显示404错误。 “我先做个示范哈,”白蘅清了清嗓子,打开了电脑麦克风:“柳五和报案人是否具有亲属关系?” 屏幕一闪,显示“是”。 孟裁云想了想,问:“案件是否同三死门有关?” ——“是也不是”。 孟裁云咋舌:“还真是海龟汤啊……” 白蘅想到了帖子里的那个噩梦,问:“报案人是否曾被柳五所杀?” ——“不是”。 孟裁云立刻反应过来:“柳五是否被报案人所杀?” ——“是”。 孟昭镜片一闪:“梦是相反的。” 不是柳五杀了报案人,而是他杀了柳五。 他旋即提问:“柳五的死,是否与太隐仙律有关?” ——“是”。 白蘅愣了愣:“所以是报案人为了抢夺太隐仙律,杀了自己的亲兄弟……所以报案人是玄门中人?” 她本是自言自语,但忘记麦克风没关,很快便看见屏幕上出现两个字。 ——“不是”。 报案人并非玄门中人,那为什么会对太隐仙律起心思? 孟裁云又问:“案件是否与柳娘子相关?” ——“是也不是”。 这是第二个没有给出明确回答的提问。 三死门、柳娘子,他们之间与这场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似乎又并非承担着主要角色。 白蘅想了想:“文财神应四的死,是否与柳五案主谋有关?” ——“不是”。 “诶?居然不是?”白蘅震惊:“他不会死于意外吧?” ——“是”。 白蘅捂着嘴:“真是白财神杀的他?!” ——“是”。 孟昭伸手把电脑麦克风暂时关闭,揉了揉额角:“好了,机关枪似的,提问之前好好想想,咱们就剩最后三个问题。” 白蘅不服气:“那我也问出两个‘是’了呀。” 孟昭提醒她:“误判。” 白蘅怂了,嘀咕:“也不一定就有那么多误判。” 孟裁云抱着胳膊:“假设不存在误判,那么这便是两个案子,柳五和报案人的恩怨,白财神和文财神的内斗——兴许出于某种原因,白财神杀人后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把应四尸体放在稻草人下方,是为了混淆调查,制造应四的死与柳五案有关的错觉。” 白蘅:“可都说赵祓嚣张跋扈,从不掩盖自己干的事。” 孟昭:“她都死了多久了,‘死而复生’这种秘密,能堂而皇之公开吗?” “就剩最后三个问题,”孟裁云沉吟道:“咱们先别管三死门的内斗,把应四排除,现在就问柳五的事。” 白蘅点点头,打开了麦克风。 孟昭忽然开口:“此案是否有朱盟高层参与?” 白蘅闻言表情裂开:“喂喂喂是人吗你?搞这种敏感问题,咱们这都是记录留档的,你要害我程序被封啊!” ——“不是”。 白蘅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孟昭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报案人并非玄门中人却出手杀人夺书,这其中肯定有玄门的人推波助澜,此人一点痕迹不留,不是术法了得就是熟知我们办事流程,你也说了,专业能力比你强的,玄门里就没几个,也只能是那些人了。” 他做了个食指向上指的姿势:“希望不是误判。” 孟裁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接着才抛出心里酝酿好的问题:“案件……是否与魇鬼相关?” ——“是”。 “……魇鬼是否就在柳仙庙中?” ——“是”。 第108章 梦寐十三 三更天,柳仙庙在远近虫鸣声中酣眠。 月光从庭前柳树枝桠间漏下,铜铃微微晃动,却并没有发出声响。 突然,庙门被人推开,打扮时髦的浅发女生蹑手蹑脚地溜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她鬼鬼祟祟摸到了正堂门前,把蜡烛立在香案上,规规矩矩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口中念念有词。 “神仙大人,信女听说您是十里八乡最灵的,能不能保佑信女睡个好觉?失眠三天了,信女不想猝死啊嘤嘤嘤……” 呼—— 堂前刮起一阵风,将供台上的蜡烛吹灭。 女生惊讶起身,脸上浮现出害怕的表情:“神仙大人?是您吗?” 柳条被风拂过,凌乱的影子映照在一侧阑干上,颇有些张牙舞爪。 叮铃、叮铃…… 刚刚还稳如泰山的铜铃开始发出声响,一个带动着另一个,最终摇晃出满树的叮铃声,听着有些令人悚然。 女生怯怯弓着身往门边走,似乎是想要离开。 啪!——一束柳条猝不及防缠在了女生手腕上,使得对方动弹不得。 女生一声仓促的尖叫,飞快解开手腕的柳枝,却发觉越扯越紧,自己也在被慢慢拖向树干,无数挥舞摇晃的枝条成了妖异的触须,欢欣地迎来自己的猎物。 终于,女生忍不住冒出一句“我靠”,她大喊一声:“别看热闹了,倒是帮帮忙啊!” 一枚银剪旋转着飞来,喀嚓切断了禁锢住女生的柳枝,尔后回到了孟裁云手中。 孟昭的纸人将白蘅拉了回来,柳枝还想再追,却被铺天盖地的白色纸人黏住,甩也甩不掉,最后索性断尾求生,不再同孟昭角力。 孟裁云眼疾手快,见敌人要逃,从腰间抽出拂尘,划着圈一扫,白色麈尾毛须将树干缠绕裹紧,只见里头黑影来不及挣脱,又被孟昭纸人贴上,发出一道惨叫。 “还真藏在这棵树里,”白蘅这时才从孟裁云身后探出头:“但是你们怎么知道的啊?” 孟裁云紧紧勒住拂尘彼端的黑影,同时还有闲心解释:“之前我发觉这棵树上有未燃尽的符灰,当时没想到这一点,问了海龟汤之后,我就猜想会不会是有人使用符术禁锢了真正的柳娘子,使得铜铃失效,魇鬼才能趁虚而入。” “当年我爸清理掉的那个魇鬼巢穴,也离此处不远,也许是其中的漏网之鱼盯上了柳仙庙的香火,想要取而代之,不过很可惜的是,09年柳仙庙失火重建,那之后便禁止明火供奉了。” “所以,它现在肯定饿得慌。” 白蘅头皮发麻:“柳五被报案人所杀,报案人……莫非又是被它所杀?” 被禁锢住的黑影受不了符箓的威力,发出阵阵惨叫:“别杀我!别杀我!” 孟昭撤回一部分纸人,面色冷寒:“说出真相,饶你一命。” 黑影扭曲挣扎,铆足了劲儿都无法脱开拂尘的缠绕,最后泄气地开口:“……你们想知道什么。” 白蘅厉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怪笑了几声:“哈哈……我是谁?我要怎么回答你呢……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我呀。” 孟昭又让纸人招呼上去:“别耍诈。” 黑影连连惨叫,骂得十分难听:“你先把这些东西拿开!” 纸人们朝它呸了一声,气势汹汹地停止围殴,回到半空中叉着腰。 “没骗你们……在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吞了那个男人的噩梦,我和他就是一体的了……”黑影气息微弱,却还是言语无忌:“这么说,我可能就是那个亲手杀了自己哥哥的人?嘻嘻。” 孟裁云沉吟:“亲手杀了哥哥,想必就是那个报案人。” 黑影笑起来:“他在庙里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柳娘子不救他,可是我救呀!我吃了他,他就从梦魇里解脱了……” 孟裁云哼了一声:“你是故意在他身体里种下梦魇,好让他备受折磨,成为你的口粮吧?” 黑影笑得停不下来:“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没鬼的话,也不会被梦魇所困啊……哈哈哈哈,明明是他相信了一个道士的话,想偷书卖钱,被他哥哥发现了,他也是一点也不手软,直接把人杀了,就埋在那个稻草人下头,恶也做了,结果发现书是假的,哈哈哈哈……他悔啊!亲人没了,钱也没了,他恨不得那个被杀的人是他。” 黑影揶揄道:“他既然这么想了,我就成全他呀,我给了他一个梦,梦里那个被杀的就是他,他又不乐意了,男人心海底针,真难伺候。” “他还想让柳娘子救他,柳娘子不救,我来救吧,我索性吃了他,也算为民除恶……” 白蘅叱道:“还除恶,我看就你最恶!你敢说那两个社区警身上的梦魇不是你做的?” 黑影委屈又狡猾地开口:“之前一直被封印在这棵树里,前些天忽然封印失效了,我刚出来,庙里又没有香火,我实在想吃点东西。” 孟昭止住他喋喋不休的抱怨:“真正的柳娘子呢?” 黑影咂咂嘴:“和我一起被封住了……只是她没了香火,又这么多年……估计早就消散了。” “最后一个问题,”孟裁云盯着他:“那个唆使人去偷书的道士是谁?封印你们的人,是他吗?” 通篇看下来,若无那道士,这案子不过是件人伦惨剧。 可这个道士偏偏参与其中,引诱报案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太隐仙律,事后,却又发觉书是假的,从而使得报案人人财两空,自知罪孽深重,命丧魇鬼之口。 孟裁云只觉得荒诞。 书真的只是假的?可道士凭什么说那是假的?世人对太隐仙律的了解如此匮乏,他怎么就信誓旦旦说那是一本假书了? 玄门里有些投机倒把的灰色产业的确会制造一些假冒伪劣的法器或者秘籍,放在黑市上骗冤大头,但是柳家并非玄门中人,他手上的太隐仙律,可比一个玄门人士手中的太隐仙律要真得多。 黑影沉默了一阵,就要发出声音的时候,树干上的红布忽然变得焦黑,被拂尘裹住的黑影尖声惨叫,仿佛正经受着烈火焚烧的痛楚。 “怎么回事?!”白蘅有些错愕。 孟裁云皱眉,御灵剪飞旋着切断了裹着红布的柳枝,而那看不见的火焰却依旧势头不减,黑影翻滚着,最终在拂尘的禁锢下化作一条蠕动的黑色小虫。 孟昭见状,忽然捂住口鼻,整个人眼前一阵阵发黑,皮肤也变得滚烫,犹如与黑影同时受刑。 孟裁云焦急道:“阿昭!” “这虫子怪不得愿意说那么多,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孟昭心念急转,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猛然睁眼,眸中精光暴涨,咬牙切齿捂住心口,体内灵力骤然爆发,如惊涛拍岸,将异物彻底搅碎。 “你怎么样?”孟裁云关切扶住他。 孟昭擦了擦嘴角鲜血,眼神冷漠垂眸,看向地面上蠕动的漆黑小虫:“真身原来是条虫子,真恶心。” 他抬起脚,毫不留情碾过去,啪叽一声,黑色浆子溅了一地。 白蘅皱眉挪远几步:“你刚刚是怎么回事?” “我猜,魇鬼会在人体内‘产卵’,等虫子长大,人就成为了它的壳子,想必它就是这样吃掉报案人的,”孟昭伸手扶眼镜:“我之前中招了,它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想趁机抢占我的身体。” 白蘅惶恐:“你是说你身体里有虫子?!!” 孟昭:“那不是重点吧。” 白蘅紧张兮兮:“那虫子呢?” 孟昭:“我吃了。” 他无语:“你别露出那种表情,虫子都能吃人,人为什么不能吃虫子,烤蚕蛹你没吃过么?” 白蘅一副“你离我远一点”的表情:“我就是饿死也不吃那种东西!” 孟裁云干笑着从中调和,止住争吵,又问孟昭:“真的没事了?” 孟昭捂着小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没事,我有防备,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拉肚子。” 白蘅还在纠结:“你是不是伪人啊,它吃你你就吃它?就不能吐出来么……” 孟昭面无表情看着她:“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想吐了。” 他说着捂住嘴,肩膀耸动,似乎在干呕,朝着白蘅的方向哕了一声。 白蘅尖声跑远。 孟昭这才恢复正常,唇角带着一丝讽刺:“什么都信。” 孟裁云:“……行了,你也别欺负她。” 孟昭沉默了一下:“明天法会,要不这次你和观里师妹换个班?” 孟裁云觉得好笑:“怎么,你觉得明天要出事?不过就算出事,换班也解决不了啊,师妹还不如我强呢。” “魇鬼被我们杀了,那神秘道士还不清楚什么来头,”孟昭垂下头:“封印魇鬼和柳娘子的人多半是他,可又是谁悄悄解开了封印,故意让这桩陈年旧事曝露于世?我怕有诈。” 孟裁云不语,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柳树,半晌叹了一声:“明日见机行事吧,我有分寸。” 孟昭:“那现在先回去?” 孟裁云略一思忖:“柳娘子好歹庇佑过一方土地,虽然福缘不够,没成土地神,但被困在封印里这么久,怪残忍的,我替她念几句经文吧。” 孟昭想了想:“也好。” 他四下张望一番:“我找白蘅帮忙把明天的‘监控’搭好,你早点回去,别在这个地方多待。” 孟裁云点点头,等对方走后,她才重新上前,静静立于残柳之下。 她将手掌贴在树干脉络上,唇间低诵着超度生灵的经文,声如清泉漱玉,柳枝无风自动,衣摆飞扬。 须臾,有星星点点的微光从树身渗出,如夏夜流萤般缓缓散开。 那些光点在她周身徘徊旋绕,最终化作细碎的光雨消散在晚风里,最后一点星子掠过她低垂的眉间时,她似乎听见了一句哀婉的叹息。 光点没入眉心,孟裁云倏然睁眼,眼前画面一转,方才还沉寂寥落的夜色荡然无存,天光明媚,柳叶间隙洒落斑驳金辉。 身旁游人如织,长衫袄裙,不似近年打扮,这些人笑语盈盈地穿行于庭间,仿佛孟裁云是个透明人。 她疑惑地转过身,在院中走了几步,只见这里装潢精致,与那破败柳仙庙截然不同,又将目光投向庭前唯一不变的那棵柳树。 这是……柳娘子的一段回忆? 堂中传来留声机里的歌声。 孟裁云如一阵风般穿过窗棂,发觉这里正进行着一场觥筹交错的宴会。 上世纪时,柳仙庙曾被赵岸据为己有,后来赵家大宅被推平,但柳仙庙是保留了下来。 孟裁云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主座上穿着军服的男人,对方正同一个藕荷色长衫的青年推杯换盏。 欢闹嬉笑的声音如潮水一般,穿过岁月的回廊涌入耳畔。 “柳下兄,你这本乐谱……”赵岸手里把玩着一本线装书,突然噗嗤笑出声:“我让它比《四库全书》还金贵,你信不信?” 青年闻言手一抖,酒水沾湿了袖口,他脸色惶恐道:“赵兄莫要说笑,这就是本普通乐谱,载的都是民间小调,又不是什么天书。” 赵岸表情玩味:“如果我能让它是呢?” 青年愣住。 昏黄灯光下,男人军服上的金线刺绣熠熠生辉,他毫不收敛眉梢眼角的醉意,语气狂妄:“有人拿上周的破铜烂铁当西周的卖,不也骗了洋人八千大洋?” 青年嗫嚅着:“这……这怕是不妥。” 赵岸又饮一杯酒,捶案大笑:“哪里不妥?你等着瞧吧……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放些模棱两可的消息,那些蠢货自然会来偷抢,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抢来抢去,他们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青年小心翼翼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赵兄,你喝多了。” “喝多了?没有,”赵岸把酒杯搁在桌上,半晌又偏头吩咐下人:“对了,让照相馆的小子把机器架上,哎,把太太一道请来。” 他醉醺醺扶着青年肩膀,献宝似的压低声音:“寻音,这家店能拍彩色的照片!……到时候给你也洗一张。” 红木立式照相机在柳树下定好了支架,打扮时髦的宾客们言笑晏晏挤在镜头前,不远处,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众人恭维的目光下,来到军服男人身边。 孟裁云想到了那张夹在书中的褪色旧照,目光划过人群,最后落在了旗袍女人身上。 她倏地愣住。 砰地一声闪光,画面逐渐发白,景物接连被光晕吞没,消失在一片纯白之中。 梦醒了。 第109章 梦寐十四 鹿驳山长丰观。 素白道服的青年被漆黑色绳索固定在轮椅上,他仰着头,脖颈处青筋暴起,本该是眼白的部分完全被浓墨般的黑色侵蚀,而瞳孔则泛着血色,像两簇跳动的火焰。 龙竹见状把白鹤也的手腕按住:“我看着他,把影子收回去。” 监院道长点点头,眨眼间,那捆黑色“绳索”便凝聚成一团晕影,回到了他自己的脚下。 不远处,白景则匆忙赶来,他随手在周围十丈开外起了道灵力结界,将道观还有游客徘徊的区域保护起来。 “怎么回事?!禁制又暴走了?” 监院道长摇了摇头:“兴许是中了魇。” 白景则一愣,半晌反应过来:“老孟对付过这种东西,我去请他来?” “来不及,”龙竹抬起头:“那东西开始‘吃’他了。” 几丝细密的黑线自青年脖颈处蔓延,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皮肤下穿行,时而纠结成团,时而分散游移。偶尔有几处皮肤被顶起诡异的弧度,又迅速平复,像是皮下之物在试探着这具躯壳的界限。 白鹤也目光中透露出几分茫然,稍微平息下去,但须臾就又回到了黑精红瞳的混乱状态。 龙竹十指紧扣,将对方躁动的灵力强压下去。 监院道长皱眉道:“怪我之前没想到这层,只以为是他睡得太久,灵力浮躁……事实上,他在棺材里睡觉这段时间,灵识是可以自由随着天地山川来往的,若是因此沾染到魇鬼这种东西,恐怕会将‘种子’带回到本体。” 白鹤也本就没有完全抛开儿时的心魔,此时极易被趁虚而入,如果不想办法把魇鬼种下的种子挖出来,那他本人就会变成噩梦的温床了。 “我试试。”龙竹抬手,不等众人反应,飞速在对方攒竹、天目和百会穴上一点,轻轻注入自己的灵力,随即她轻轻阖眼,左手掐出诀印,灵识迅速随着那三点星光窥探到白鹤也的内景脉络。 星光沿着那些游走的黑脉溯流而上,所过之处,黑雾翻涌,魇鬼的种子与白鹤也本身的灵识正陷入某种胶着的缠斗,双方撕扯啃咬,似乎都想将对方吞吃下去。 种子扎入血脉间,凡多吞一口白鹤也的灵气,身形就拔出一寸,最后变作一只黑色小虫。 龙竹操控着星光追上其中一只,将其碾为齑粉,随后又追上另外几只,不料来到了一个类似迷宫回廊的地方,七拐八绕后,忽然发觉那些逃窜的小虫潮水般返回,就仿佛前方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她大惊失色,心道什么情况? 白景则见她表情不对,忧心忡忡问道:“那魇鬼很难缠?” 龙竹怔怔摇了摇头:“不是。” 说罢,她又闭眼,把对方衣领往下一拉,点在膻中穴上,再次步入内景脉络。 刚刚还猖狂肆虐的黑色小虫还在成群结队地往回撤,龙竹逆着虫流往前,须臾,面前一堵墙挡住去路。 她惊疑不定地后退,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 一道横亘千里的裂缝显现出来,下一秒,猝不及防破开! ——那是它的眼睛。 血红色的,浑圆如苍穹烈日,低低地俯瞰着逃窜如蝼蚁的魇虫。 龙竹见到如此震撼场景,失语半晌,好一阵,才从喉咙间溢出一句轻轻的喟叹。 这就是他自己的心魔? 龙竹第二次睁眼。 在一旁的监院道长也觉察出不对,问:“果然很棘手么?” “魇虫比我想象的多,不只是一两条,”龙竹捏着下巴沉吟:“不过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本来我打算从里边开个口子,把虫子驱出来的。” “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白景则忐忑道:“所以?” 龙竹嘿然一笑,露出个狡黠的眼神:“我觉得可以让他自己消化掉。” 白景则瞪大眼睛,没来得及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见龙竹飞速闭眼,拿额头撞上对方眉心,刹那间,有极为明亮的闪光转瞬即逝。 内景脉络中,那只庞然巨物显然也注意到这颗飞坠的流星,忍不住低吼一声,无数眼睛张开,张嘴吞噬起周围所有的灵气,而那枚流星总是极其迅速且幸运地从这深渊巨口中逃生,并拖曳出长长的光尾,将所有逃窜的魇虫捆在了一起,丢给了身后的小山丘。 心魔犹如一团粘稠的液体,缓缓裹挟住虫流,凝结出琥珀一样的晶体。 龙竹正打算趁其不备离开,不料却撞入了那团琥珀之中,随之一起被心魔吞噬下去——穿过层层坚硬的鞘土,她眼前浮现出一片淡淡的白光。 时间仿佛凝固。 没有天地之分,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虚无。 而这片虚无之中,一棵枯朽的古木突兀地矗立着。 树干呈现出病态的灰黑色,树皮皲裂剥落,露出内部干涸的木质,没有一片叶子,枝丫蟠结向上,仿佛正寻求一片扎根之所,却空无所依。 朽木之下,一个男孩捂着脸,蹲靠在树根处。 龙竹显出身形,从树后走出来。 她四下张望无果,低头随口问道:“你在干什么?” 男孩仍旧捂着脸,稚嫩的嗓音自指缝中泄出:“我在倒数。” 龙竹问:“倒数什么?” 男孩说:“我犯错了,妈妈说让我倒数一百下,她就原谅我。” 龙竹沉默了一下:“那你数到多少了?” 男孩说:“九十九。” 龙竹:“那不还差九十八下?” 男孩:“是啊!” 龙竹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来:“那你继续。” 男孩:“99、98、97……86——啊,数错了,重新来。” 他又开始从头来过。 龙竹一手托着腮,手肘支撑在膝盖弯,耐着性子盯着对方重新数到了刚刚出错的地方,就在同一个错误又要出现的时候,她抢先开口:“是85。” 男孩眼也不眨,理所应当道:“你不能帮我作弊,又得重新来。” 龙竹戳穿对方心思:“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数完?” 男孩愣了一下,双手还是捂着脸,没说话。 “胆小鬼,你是怕数到1的时候,自己没有得到原谅吧?” 男孩半晌弱弱地开口:“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直白。” 龙竹:“那这样吧,我在旁边守着你,你好好地数一遍,如果之后你没有得到原谅,下地狱前我还能拉你一把。” 男孩怔了怔,食指和中指微微岔开,露出一只眼睛:“你为什么帮我?” 龙竹表情冷漠:“我不是来帮你的,我就是地府来的判官,开始吧,只给你五分钟。”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块秒表。 男孩硬着头皮开始倒数,几分钟后,磕磕绊绊念道:“……3、2、1。” 计时的秒针停止了走动。 龙竹:“嗯,三分零十二秒。” 男孩忐忑道:“这说明了什么?” 龙竹把秒表揣回兜里:“说明你倒数了三分零十二秒。” 男孩噎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的结果是什么——你不是判官吗?” 龙竹惊讶:“倒数完成,这就是结果呀,你还要什么结果?” 男孩:“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龙竹:“嗯,说明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结果。” 男孩的手又从脸上滑下去一点:“那我被原谅了吗?” 龙竹向上抬了抬下巴:“你看上面。” 男孩抬头看去,只见干枯的枝头忽然颤动了一下。 有一点嫩绿的芽尖悄然钻出,明明是静悄悄的,却总觉得耳畔响起了声音,某种从死寂中挣出生机的声音。 他凝望着那一抹微不足道的绿色,怔怔地,都忘记了用来捂脸的手。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龙竹背在身后的手扣出诀印,灵力凝出的光点不动声色从指尖溢出,轻盈地飘入风中,没入腐朽的树枝,须臾,便化作一枚新绿绽开。 男孩嘴巴动了动,声音很小,不知说了什么。 下一秒,绿芽相继冒出,沿着枯枝零星分布,如同黑夜中突然亮起的星火,转瞬便燎原。 纯白的天地之间,有了一棵繁荣苍翠的大树,亭亭如盖,遮天蔽日。 男孩重新坐在了树下,脑袋依靠在树干边,轻轻阖上双眼。 心情像是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宁静。 空间开始渐渐透明,消融、坍缩、直至成为一个点。 …… 龙竹再一睁眼时,久违的熟悉面孔映入眼帘。 白鹤也抓着她的手腕,眼神清明,似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白景则终于忍不住,上前按住表弟肩膀,上下打量:“鹤也,你没事吧?好些了吗?” “我没事,”白鹤也嗓音有些发哑,但语气俨然已是往日那个白观主,他松开龙竹手腕,笑了笑:“多谢。” “刚刚发生了什么吗?”白景则面色疑惑:“你们都闭着眼,也没反应,我也不敢轻易叫醒你们。” 白鹤也飞快瞥了龙竹一眼,有些拿不准地回答:“嗯……好像是做了一个梦,醒过来后感觉身体轻盈了很多。” 白景则忙不迭问:“那魇虫呢?” 白鹤也下意识将手放在心口,尔后意识到什么,垂首看了一眼,慢条斯理把凌乱的领口整理妥当,衣襟遮掩严实。 他正色道:“应该是被我吃掉了。” 监院道长很是意外:“这东西还真能吃?” 白景则眉头紧皱:“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龙竹看他们两个紧张兮兮的,不由地觉得有趣,火上浇油道:“可能接下来几天会没有食欲?” 白鹤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还好,毕竟不是用嘴吃掉的。” 龙竹打量他几眼,忽然开口:“你用一下天地赋形看看。” 白鹤也愣了一下,却也没问她为什么,眼睛一闭一睁,便化作了黑精赤瞳的模样。 龙竹嘴角微微上挑:“走两步。” 白景则忍不住出声打断:“这——” 监院道长伸手轻轻扯了扯对方衣袖,白景则沉默,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 白鹤也低头看向自己双脚——小腿上依旧盘亘着漆黑色的禁制,脚踝以下的足部,也仍如浸在墨水中一般漆黑。 他心跳加快了起来,双手撑在扶手上,竟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忐忑与迫切。 脚掌落地,没有被土地所吞噬。 彼时微风拂过,嫩绿草叶轻挠在足背,有些耐人寻味的痒意。 白鹤也起身迈出了第二步,许久没有做出站立姿势的他还是略微有些生疏,往前急促地一个趔趄,没等旁边人伸手去扶,他很快调整重心,沉下肩膀,舒展着脊骨,步伐放缓,宛若一株青松。 龙竹走到他面前,发觉此时居然得微微抬头才能看清对方眉眼了,还有点不太习惯。 “别收回天地赋形,保持这个状态。” 白鹤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脚下:“我……” 话音未落,眼中墨色消散,瞳仁重回漆黑,双脚却猝不及防没入土壤之中,龙竹眼疾手快,眨眼间抓住对方腰际把人扛了起来。 她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埋怨道:“都说了要保持天地赋形的状态,你吞了魇虫,只有在那个状态,才能‘入魇’,暂时扰乱禁制。” 白鹤也自知理亏:“知道了,对不起。” 龙竹松了口气:“下次你……” 一句嘱托的话还没讲完,眼前天旋地转,茫然间自己忽然落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这次没有反应过来的疑惑表情过渡到了她的脸上。 龙竹就这么猝不及防被青年反客为主地抱起,像一只未被驯服的野猫,正陷入某种应激状态,她表情呆滞地抬头往上看去,黑精赤瞳的长发青年正垂眼看过来,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双臂稳稳地托着她的背部和膝盖弯,动作游刃有余,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晃。 “是这样没错吧?” 第110章 无面人 翌日,几个小道士卷着袖子在山门殿外修路。 有人刚一铲子将搬砖敲平,伸手抹了抹额头,一甩汗珠:“最近怎么回事,这个月第六回了。” 旁边人安慰他:“监院师叔说前段时间是地震多发期,有山体滑坡是正常的。” “那还好这两天没震了,”小道士嘟囔着刮去砖缝里的水泥:“不然晚上都睡不踏实,总听见竹林那边有动静。” “观主在里面,能有什么事?”旁边人说:“你别自己吓自己。” 小道士点点头,干活累了,就坐在牌楼石墩子上歇气:“这两天观里维修,旅游团都少了些,清静得有点不习惯了。” “嗨,收假了嘛,等国庆节照样是人山人海的,”旁边人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三清殿的供果你添了吗?” 小道士一拍脑袋,脱口答道:“没呢,都忘了,以前都是方序师兄……” 话音戛然而止,旁人也心照不宣地没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小道士惆怅地看向远处的郁郁山林:“你说南淮师兄还回来么?” 沉默良久,有人轻声答道:“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 恰有一阵风吹来,门楼前树影簌簌摇晃,冷不丁被卷走几片叶子,颇有些萧瑟冷清。 藏在门楼后的人鬼鬼祟祟现身,朝竹林的方向探头探脑张望着。 “咦,是她!”小道士吃了一惊,拿着铲子站起来,岂料还没来得及同那人打招呼,对方就仿佛受到了惊吓,疾疾后退半步。 来者是个短发女人,皮肤苍白,五官清秀,眼下泛青,乍一看有些鬼气。 她似乎觉察到自己行为的不妥,立刻稳住脚步,揣着手理直气壮走上前,黑漆漆的眼珠子往下一滚,语气威胁:“怎么,你要拦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拦你干什么,”小道士莫名其妙地盯了她一眼:“你不是观里那个义工吗?” “义工?我?”女人愣了一下,再次强调:“但我现在要去竹斋。” “那你去啊,”小道士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好心抬手往竹林小径的方向指了指:“小心点走,刚修了路。” 女人惊疑不定,以为有诈:“我要去的是竹斋!白鹤也的竹斋!” 小道士面无表情道:“是啊,不然长丰观还有第二个竹斋?” “没人拦我?!”女人瞪圆眼睛,指着自己鼻子:“那不是禁地吗?” 小道士心道:哟嚯,这是耀武扬威来了。 他挖了挖耳朵,表情不耐烦道:“你差不多得了,你三天两头就往里头跑,观主也不管你,别以为我们普通弟子不知道。” 这会儿又突然晓得那是禁地了。 良心发现? 女人眼角抽了抽,有些无语,随即咳了一声:“我随便走走,不用管我。” 说着闪身便往竹林方向掠去。 小道士们耸了耸肩,继续忙着在殿前洒扫。 竹梢浮青雾,幽篁邀人来。 女人穿行在千重绿浪中,身形轻盈似山雀,几乎化为残影,眼前景色更是模糊得只剩下无尽碧意,抬头恍惚见翠霭天青,密叶成帷。 她情不自禁露出诡计得逞的畅快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会吧?不会吧!就这么简单? 果然这张脸好用,看来“魈”的威慑力还是太深入人心,连恐吓都不必,就直接被放进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竹林尽头的烟青色屋檐逐渐逼近,刚经过重新修的书斋焕然一新,四下无人,她已经极力隐匿了气息,眼看着梦寐以求之物唾手可得,她高兴得有些忘形,竟然没有注意到丛中站着一个人,擦身而过的刹那,两人四目相对,表情先是茫然,再是错愕。 魇鬼一事后,白鹤也已经学会了自由掌握入魇的状态,白景则彻底放下心来,嘱咐几句后,才急匆匆折返回局里。 龙竹休息了两天,打算再去竹斋找白鹤也谈谈胡阿青的事,没料到走了两步,就迎面与一个身影擦肩而过,匪夷所思的是,那人的五官极为眼熟,就好像……不对,那就是她自己的脸! 鉴于两者都对自己目前的皮相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双方都没有第一时间对峙起来,而是错过几步后,前者飞快消失在了竹林间。 龙竹挠挠头,心想:刚刚那是谁啊? 阮蒙真正的大表姐来了? 她一头雾水地朝前跟上,走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这才恍然大悟地伸出食指——不会又是偷书贼吧? 想通了这点,龙竹轻压下眉头,眼神中陡然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气势,脚尖往地上一蹬,整个人竟似凭空消失一般,只留下半个脚掌印和一阵吹拂起的旋风。 转瞬间,她在庭前落地,随手抓住木头道童,问:“刚刚有人来过?” 白鹤也苏醒后重新给榆生修复了身体,还特地从私库里拿了上好的檀木做脑袋,做香的时候就能顺手从木脑袋上刮一点儿木屑下来,弊端是久而久之对方就被削成了个扁头。 榆生吓了一大跳,下颌骨卡巴卡巴晃动了好几下,抬手指向竹斋的位置——新砌的墙看上去坚实无比,看样子还没有遭到任何损害。 龙竹一脚踢开门,只见白鹤也正单手捏着一物,扭头朝她看来。 而本该靠着墙的多宝格架子,却凭空消失,徒留四壁。 龙竹愣了一下,眯眼向白鹤也手上的东西看过去:“怎么回事?” 那物被扼住咽喉,不停挣扎扭动,凑近了才发觉是只有鼻子有眼的活物,像兔狲又像鼬鼠,竟还能狂妄自大地口吐人言:“……你们杀了我吧!反正太隐仙律已经在我这里了,你们找不回来的!” “哇~”龙竹把那小东西抢过来,捏圆搓扁翻看:“这是……精怪?” 白鹤也叹了口气:“是,这年头不多见了。” “刚刚就是你变成了我的样子?”龙竹揪着那东西的尾巴甩了几圈:“太隐仙律……你也想成仙?” 白鹤也转了转手腕,蹲身将屋内被扰乱的东西收拾回原位:“这是无面人,天生有两个分身,本体可以在两者间任意切换,估计是用了储物法器,又在偷到书后和本体换了位置,我刚刚走神了,没及时拦住。” 龙竹好奇地捏了捏下巴:“那怎么办?杀了它会如何?” 白鹤也温声答道:“也不会怎么样,杀了它也就只剩一个分身了,不过我建议不杀。” 龙竹:“为什么?” 白鹤也打量那东西几眼,一撩衣摆坐回到轮椅上,解除了入魇状态:“嗯……罕见?” 他笑了笑:“白局说之后会在鹤城规划一个非自然博物馆,我想它会喜欢那里的。” 无面人尖叫:“你们倒是杀了我啊!你这是非法拘禁!” “哟嚯,还知道非法拘禁。”龙竹又逮着无面人的尾巴抡了几圈,她指着空无一物的墙壁:“你的书怎么办?” 对于太隐仙律失窃一事,白鹤也似乎并不怎么紧张:“没关系,我会找回来的。” 无面人忍着眩晕,冷笑道:“哼,大言不惭。” 龙竹按住对方嘴巴:“要是找不回来呢?” 白鹤也欲言又止,伸手打了个响指,把榆生从屋外喊了进来,指着龙竹手上的无面人道:“先关起来。” 榆生将无面人接过,十指交叉握住,无面人还想瞅准时机逃跑,却见木头道童的指头忽然枝节丛生,转眼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只藤木牢笼。 等榆生得意洋洋离开了,白鹤也才转过头,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找不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龙竹愣了愣:“什么意思?那不是异管局专门放在长丰观保管的宝物么?” 白鹤也操控着轮椅踱到桌案旁,提起茶壶晃了晃,指尖轻压壶盖,在青瓷杯中注入澄亮的茶汤,他倒了两杯,其中一只杯盏轻盈飞起,落入龙竹手中。 “不错,异管局的确有宝物放在长丰观看管,我们这一脉,觉醒过天地赋形的人,都是这件宝物的看管者。” 白鹤也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但我们从来没说过这件宝物是太隐仙律,那都是别人自以为是。” 龙竹在桌上盘腿坐下,咬着杯口疑惑道:“不是那本书,又是什么?” “书只是个借口,虽然我不知道那本书究竟为什么会掀起波澜,但如果没有它作为遮掩,无异于直接把宝物曝露在各路牛鬼蛇神眼中。” “说白了,有书当幌子,我们也乐见其成。” 龙竹恍然:“所以老君根本没有写过太隐仙律?” “这个我也不清楚了,也许老君是写过那么一本书,但并不是所谓的太隐仙律,”白鹤也抬眼看她:“按理说,你应该见过老君才是,比我们更清楚这些流言的真假。” 龙竹心虚地咧了咧嘴:“我也不一定时时刻刻都醒着,一觉睡个几百年是常有的事。” “人间就是这样,时间久了,旧人死,新人来,一切都在变,一个谎言,说的人多了,也就渐渐被人奉为圭臬,当做真理。” “既然仙书的事情是假的,难道就没人发现过?”龙竹纳闷儿:“也没人质疑过?” 白鹤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当然有,但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学艺不精,悟不出大道而已。” “尤其当宝物落在自己手上的时候,没有人会承认那是假的。” 龙竹语气郁郁:“你明明就承认了。” 白鹤也弯起嘴角,目光中晃荡出几分狡黠神色:“不过是因为我对成仙没那么感兴趣而已。” “那真正的宝物又在哪里?” 白鹤也搁下茶盏:“你可以猜猜看。”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定是藏得很隐蔽,龙竹眼珠一转,随口胡诌道:“附近除了屋子就是林子,哦,还有个大水塘子,该不会在那底下吧?” 白鹤也:“……” 龙竹见他倏地沉默,心想:咦,居然猜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卻山玉 竹斋外有一泓深潭。 潭边乱石堆砌,缝隙间爬满暗绿青苔,湿滑冷腻,几株息灵草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生长着,随着偶尔拂过的微风轻轻晃动叶芽。 龙竹每回路过这水潭时,总觉得此间寂静消沉,仿佛是在绿野中嵌了一块镜面,倒映出澄碧天空,更显得水下空无一物。 偶有竹叶飘落潭面,也不浮起,而是径自沉入深处,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拽下。俯身细观,只觉寒气扑面,实在砭骨——像是一层天然的围栏,使人警惕不再靠近。 这里头竟然藏着宝物? 白鹤也垂眸掐诀,瞬间召出了两道影子——是之前的骨鱼役妖,上回伤重本来快要散魂,但被白鹤也捞回来几缕,现下变成两尾透明小鱼,浑身鱼刺磕磕巴巴,像观里橘猫刚啃完从嘴里剔出来的骨头,笨拙又凄惨。 按理说,一般役鬼役妖沦落到这种地步,灵主是完全可以主动解契的,留着结契的灵力去重新捕获一只更加强大的役不好吗? 然而白鹤也却说,那两条鱼陪他的时间太久了,取过名字也就有了感情,便不再是能被随随便便抛弃的东西。 龙竹好奇,问他取了什么名字,白鹤也沉默半天没回答,只说是小时候取的,太幼稚不想往外说。 白鹤也将小鱼往潭中一抛:“你应该会附灵吧?” 龙竹点点头,闭眼睁眼间,灵识附着到鱼眼之上,随着小鱼的视角没入水潭之中。 潭水之下已无半分天光。 在水面远离头顶的那一刻,阴寒之气完全隔绝了外部阳光,将两尾小鱼笼罩在一片靛青色中,越往下走,水色渐转为玄黑,偶有苍白的水荇摇曳,晃眼过去,还以为是一丛丛拔出泥泞的手,挣扎拥挤着,向上张开十指妄图抓住什么。 潭底比想象中浅,细沙底面散落着锈蚀的古铜钱,不知是何时供奉的香火,而中央沉着一方青石碑,碑面缠满水藻,隐约可见“敕镇”二字。 小鱼游到身旁,白鹤也的声音清晰在灵台中响起:“这应该就是人七想让你盗取的东西。” 龙竹也通过灵识与之交流:“三才戒能装得下这东西?”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就可以。” 小鱼游弋至青石碑后,在那裂痕缝隙处,竟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淡蓝色光核。 其表面时不时浮现闪电般的纹路,电光氤氲,带着妖异的幽蓝。 一股十分熟悉的灵气伴随在光核之间,呼吸、起伏。 龙竹喃喃道:“这就是真正的……宝物?” “你是不是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 龙竹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就是你们魈的东西。” 小鱼破出水面,灵识散去。 龙竹睁开眼睛,久久没能从刚刚的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 “魈的东西?” 白鹤也手指一抬,将役妖收回,嗓音平淡如常,娓娓道来:“天地初辟,世界分为九山,分别是玉、莽、泽、焚、壶、幽、卻、蓬、杳——这在祖师爷留下的手记里有载。” “玉山为金、莽山为木、泽山为水、焚山为火、壶山为土、幽山为风、卻山为雷、蓬山为天、杳山为地。九魈,便因守护九山得名。” “你刚刚在潭底看见的东西,名叫卻山玉,是属于雷魈的灵力。” 龙竹一怔:“雷魈?” 白鹤也叹了口气:“我也只是复述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至于雷魈为什么会到人间,又为什么留下自身一部分灵力,这就不得而知。但想来,他与宋家先祖曾有过盟誓。” 这就是外曾祖、外婆和母亲共同守护着的宝物。 “先祖曾言,‘与卻山鬼立约,可驭其灵,然承其惠,须守其戒’,我们不能让外人知道卻山玉的秘密,就连旁支子孙也毫不知情。” 龙竹在岸边坐下来,仰头:“你就这么告诉我,没关系?” 白鹤也微微一笑,语气笃定:“你对这个不会感兴趣。” 龙竹不服气:“那我就不能拿它和人七交换天九的踪迹?” 白鹤也毫不犹豫地开口:“我不认为天九能杀死你,所以这并不是一笔很好的交易。” 龙竹一噎,话锋一转:“所以白景则也知道这件事?” 现在想起来,白鹤也被魇虫困住那段时间,白景则宁愿抛下异管局事务也要亲自来坐镇,恐怕也不是为了太隐仙律,而是要亲眼盯着水潭外有无异动才是。 白鹤也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他当然知道,毕竟这颗卻山玉就是异管局的根基。” 青年云淡风轻地将朱盟性命攸关的底牌掀开来。 龙竹灵光一闪:“他们使用的是卻山玉的力量。” “嗯,聪明,”白鹤也唇角一弯:“局里有专门负责制造武器的炼器师,但他们也并不知道能源来处,对外也只说是有修士负责提取和储存灵气。异管局的建立时间本就短暂,朱盟仍有许多不服白家的人,如果让他们知道了能源的秘密,那些人是绝不会甘心的。” 龙竹点点头:“会变成下一个太隐仙律。” 玄门之中实力至上,只有势均力敌的双方才配讲武德。 龙竹望着寂静的水面,支着腮,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怅然:“守山鬼……为什么会离开九山呢?” 既然她、天九、雷魈都是守山之鬼,又为什么纷纷出现在人间? “雷魈只留下了灵力,那他本尊在什么地方?”龙竹忽然直起身:“如果他现在不在人间,那就是找到了回九山的方法?” 白鹤也沉吟:“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倒是希望他回去了,古往今来,只有世道大乱时,才会有魈现世。” 他蹙眉瞥了龙竹一眼,幽幽开口:“但你是个例外。” 龙竹嘿嘿一笑。 白鹤也:“没在夸你。” 两人在潭边吹了一阵风,半晌,白鹤也开口:“你很想回九山吗?” 龙竹未经思考答道:“想啊!” 白鹤也又问:“不喜欢留在人间?” 龙竹脱口而出:“也喜欢。” 白鹤也:“比如?” 龙竹掰着手指:“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电视,有汽车,有你们。” 白鹤也看着她,沉默良久,问道:“假如回到九山之后,就再也来不了人间,还要回吗?” 龙竹眨了眨眼睛,眼中划过一丝茫然:“再也来不了?” 白鹤也躲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淡淡山峦,轻声道:“那位仙人曾告诉你,在人间死去,即可找到回家之路,这道仙门显而易见不可令人自由来去,假若你来到人间是个意外,那回到九山之后,或许再来人间也并非易事,就算还能回来,那时可能也不再是现在这个人间了。”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龙竹在人间待得太久,乃至于逐渐忽略了有朝一日重返九山这个可能性。 现在把这个选择提前摆在面前,她居然一时间不能轻松决断。 她垂着头,声音透着点丧气:“现在能不选吗?我没想好。” 须臾,青年带着笑意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当然可以,不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潭边青石上竹影婆娑,阳光洒落,搅得水面碎金乱跳。 风过竹林的沙沙声由远及近,龙竹静静地看着水中的涟漪消散、白云舒展,忽然觉得,她和这个人间的联结好像不知不觉间紧密了许多。 “你手上戴的镯子,好像是我们观里的工艺。” 龙竹“啊”了一声,抬起手腕,转了转那串沉香木珠镯子:“是啊,之前在公主陵,小孟送我的。” “小孟,孟裁云?”白鹤也侧过脸庞:“她是个很优秀的修士。” “如果早些年我遇到的都是她那样的修士,可能也不会想着回去了,”龙竹喃喃:“有她在的话,以后估计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太阴’。” 白鹤也笑了笑:“你好像很喜欢她。” 龙竹不假思索扭过头:“我也很喜欢你啊。” 青年霎时红了耳根,仓促转过脸:“……这个不能乱说。” 龙竹往草地上一躺,疑惑道:“我哪有乱说?” 青年耐着性子解释道:“嗯,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有千万种形容,有高山流水,有风雨同舟,你大概并不了解其中差异,只笼统归为喜欢,这个我明白,但别和其他人这么说,他们……会误会。” “为什么?”龙竹想了想,揣测道:“他们会吃醋?” 青年脸色僵住:“也不是这个原因。” 龙竹略一思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以后只对你说。” “……你究竟明白什么了。” 远处靠在树下的榆生闻声竟卡巴卡巴地乐了起来,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下一秒,青年抬手并指一挥,木头道童的脑袋骨碌碌滚落,吓得榆生扑在草坪上一通摸索,抱住自己的新脑袋怜爱地拍了拍灰,尔后重新放回到脖子上,赌气一般站起来走远。 半晌,见白鹤也别过脸不理他,榆生又委屈兮兮地重新跑到树后,支出脑袋远远观望。 龙竹惊讶:“你欺负他干什么?他又没脑子。” 白鹤也默默捋了捋衣摆,心想,檀木好像也没比榆木好到哪去。 远天尚余一抹淡橘色的霞光,将熄未熄,头顶已漫起静谧的蓝。三两颗早醒的星子浮了出来,怯生生的,像是不敢惊扰这转瞬即逝的蓝调时刻。 龙竹躺在草地上,冲着旁边轮椅上的青年一伸胳膊:“手给我。” 白鹤也一愣,试探着伸手出去,猝不及防被对方抓住。 龙竹睁眼瞧着那双手,匀亭修长,分明指节处泛着微微淡青,腕骨转折处倒添三分嶙峋气,是一双莳花弄草好看,扼人咽喉也好看的手。 她从左手中指上褪下那枚木戒指,随手往对方手上一戴:“这个给你。” 白鹤也错愕道:“给我?” 龙竹点点头:“嗯嗯,好看!” 白鹤也盯着无名指上的三才戒看了好一阵,有心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十分多余,最后只好再次确认道:“你把这个给我,人七不会找你算账?” 龙竹不明所以:“送给我了不就是我的了吗?” 又补充:“反正他也打不过我。” 白鹤也欲言又止。 龙竹却想着,要找个什么时间再去看一眼卻山玉,说不定能知道点雷魈的消息,但如果戴着三才戒下去,不小心把卻山玉吞了怎么办? 毕竟这戒指连月亮都吃得下。 索性送给小白鸟吧,正好在观里白吃白住了这么久也没干活,抵个住宿费也是够格的。 她脑海中一通构想,再回头,见白鹤也仍是满脸复杂地盯着自己的手。 龙竹歪了歪头:“不喜欢啊?” 半晌,青年回过神来,表情纠结地将手放回膝上,麻木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没有……很喜欢。” 第112章 无常之一 兰港银杏大厦,十四楼。 宋玉渠靠坐在转椅上,手里拿着一张旧照片。 “洪福村那边的法会要开始了吧,你不去——”方青忽然显身,话说到一半,看见宋玉渠的动作,下意识截住话头:“抱歉,我待会儿过来。” “没事,我只是在发呆而已。”宋玉渠收起照片,倾身伏在桌上,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嗓音慵懒:“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嗯,妥当了,”方青见她脸色尚可,试探问道:“清算组那边……” 文财神已死,清算组办公室如今也只剩下小黑和武财神。 宋玉渠抿了抿唇:“不用,有人会帮忙的。” 方青惊讶:“您说的是?” “闲了这么久,”宋玉渠眼睛一弯,笑意却不到眼底,仿佛在隔空同某人对话:“那人也该活动活动了。” …… 赵家公馆,别墅二楼的房间内,浅棕色头发的女生懒懒躺在沙发上,红木矮柜旁摆着一只上世纪风格的留声机,唱针晃动,鎏金喇叭里以三四十年代的老式腔调唱着一首夜莺曲。 “你在赵家大小姐的身体里,好像待得很开心。” 厚重窗幔之后的阴暗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女生半点不觉得意外,只是换了个侧身的姿势,阖着双眼安然回答道:“漂亮又年轻的身体,谁不喜欢呢?” 漆黑身影藏在角落里,若是不仔细辨认,很难发觉那处站着一个人。 “时间不多了,你答应我的事,不会想赖账吧?” 听着对方淡声的责问,女生噗嗤笑出声:“等不及了?” 那人平静道:“我只是不想再掺和这些事了。” 女生拿手指绕着发尾,意味深长开口:“做都做了,半路退出可不划算,还是说,你始终不信我?” “……不敢。” “等着吧,兰港法会之后,我会履行约定的。” “……” “好吧,希望如此。” 窗幔的穗子轻轻摆动,屋内依旧飘荡着那首朦胧的夜莺曲,而角落里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法会开始,柳仙庙前早被挤得水泄不通。三丈高的纸扎柳娘子立了起来,金箔贴的眼珠子熠熠生辉。 八个穿红褂的彪形大汉抬着神轿,轿身未作修整,乃直接用扭曲的树根雕琢而成,帘子结的百条柳枝,两旁走着的是头戴柳冠的青衣少年。她们手握铜铃,每走几步便晃动一下,后头跟着的师婆便跟着吹拉弹唱的音调,哼唱出古朴的请仙曲子。 孟裁云坐在轿子上,脑袋上顶着一只硕大笨重的面具,手里还得端个玉盘,上面是捋下来炮制过的柳叶,队伍一边走,她一边洒向两旁,看热闹的人们争先恐后伸手去抢,更有老人们支使自家小孩越过围栏去捡,“撒柳钱,消梦魇”,这是洪福村老一辈的习俗。 今年这次法会尤为热闹,人群中不乏有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像师,还有许多专门从外地过来观礼的游客,其中更以年轻人为多数。 如今发展日新月异,这些旧俗传承也不免青黄不接,既然能有个机会大力宣传出去,也是好事。 孟裁云虽然是被人抬着走,但这轿子设计实在非人,她得时刻注意平衡,又戴着沉重的面具一边撒柳钱,一趟下来竟然觉得比捉鬼还累,怪不得上回排班的师妹说起这活儿都连连摇头。 好在游街只绕一圈,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等回庙里的时候,她就能脱下这身行头了。 轿身四周,有头戴狰狞鬼面,手持九节钢鞭的“开路神将”负责清道。每走七步便甩鞭炸响,鞭梢系着的铃铛串应声颤动,取一个“诸邪回避”的寓意。 其实这倒不是拜柳仙的旧俗,只是主办方觉得造型好看,从近年来各地的游神法会环节里“借”来的。 队伍缓缓腾挪,历经三个小时后,总算回到了柳仙庙前。 接下来便是庙祝唱词,孟裁云扮演的柳娘子“请仙上身”,绕着庭前柳树走三圈,再说句吉祥话,也就差不多了。 孟裁云立刻收回五花八门的杂念,紧张地端正了姿态,深呼吸几口,郑重朝向庭前柳树的方向,随着庙祝一道唱起请仙辞。 从面具狭长镂空的眼洞里,她能窥见新月状的一抹绿意。 仪式不紧不慢进行着,在庙外围观的人仍旧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来,四周闹嗡嗡的,仔细辨别,又没法单单摘出某一句闲言碎语。孟裁云有一瞬间的恍惚,唱词在某一句时卡壳,忽觉舌尖一麻,莫名其妙尝到一股铁锈味。 怎么回事?咬到舌头了? 意识有刹那的剥离,她很快调整了唱词的错误,试图继续跟上庙祝的节奏,然而自己似乎和周遭有了一层看不见的壁垒,没有人发现这种异常来源,大家都顺其自然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而她则成为了被“正常”包裹中的“不正常”。 有什么东西失去控制了。 指尖开始发麻,十指不受控地微微痉挛,像有看不见的丝线在来回牵拉,而眼前柳树的枝条也开始蔓延扭曲,仿佛套上了某种夸张特效,可这一切居然无人在意。 口腔里的血腥味逐渐变得刺鼻,浓烈到使人难以忍受。 孟裁云额头划过冷汗,她紧要牙关,努力保持镇定。 触觉、嗅觉、视觉……不对劲,难道是她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粗重的喘息声被巨大面具里的空腔制造出清晰的回音,她透过弯月形的眼洞看向自己双手,忽然目光一凛翻过手掌——小臂上,两枚黑线刺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变细,淡去…… 不是错觉,线真的要消失了! 她慌忙在脖颈间摸索,虽然此刻看不见这个位置,但掌心却奇异地有了某种触感,她笃定中间的这一条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为什么?! 虽说这三条符文黑线早就失去了封魂的能力,但长此以往她也习惯了刺青的存在,多少也当个护身符来看,现在符文消失,是一种上天的示警吗? 人群中,一个“开路神将”忽然伸手掀开头上的鬼面,阴影之下,竟是孟昭的脸。 他朝旁边几人挥了挥手,左右几人也纷纷摘下面具,赫然是随行的鹤城第13支队队员们,还有临时参与进来的白蘅。 “队长,不会被你说中了吧!柳仙庙还有邪祟没根除?”队员们紧张地四周张望:“要清场吗?” 孟昭冷静地比了一个手势:“先想办法让外面的人不要进来,小心一点,很多人直播,尽量别被拍到。” “是!” 几个干员的身影霎时消失在原地,人流拥挤,旁边的人竟然对此毫无知觉。 白蘅抓住孟昭手腕,指着庭前的仪式,眼色焦灼:“我的设备在报警,怎么回事,上次和你一起测过,明明没有异常的,怎么突然就怨力失衡了?” 孟昭紧紧盯着孟裁云的方向,咬牙低声道:“别慌,让我想想怎么做。” 白蘅一跺脚,低头看向手机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值,忽然一愣:“不对,异常源头是……是从孟姐身上传来的!” 孟昭倏地瞳孔一缩,转瞬间心念急转,拨开前面遮挡的人群就要冲上去,也就是同一时间,孟裁云身上的面具发出了突兀的“喀嚓”声。 “怎么回事?” “不知道,什么声音?” “哎呀,面具开裂了!” “……” 围观人群你一言我一语,闹嚷声中,那只象征着柳娘子的面具猝不及防四分五裂,露出了面具下孟裁云的脸。 她呆呆伫立在原地,神色麻木,双眼无光,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怨气缠绕,却又并没有陷入到混乱之中。 就好像……那股怨气被她己身同化,为她所用。 白蘅不可置信地拿手机摄像头对着孟裁云,对上又挪开,反复了好几次,屏幕上的光标框柱了对方,雷打不动闪烁着棕红色警报。 “怎么会这样……” 她顿感匪夷所思,喃喃抬眼,猛地发现孟裁云微微侧过头,目光直直盯过来。 白蘅后颈一凉,下意识收起手机,在看见对方并没有后一步动作后轻轻松了口气,之后又愣住,内心复杂地想道:我居然在害怕她? “队长!外面我已经控制住了,里面的人我暂时没法清出去,只能先让他们睡一觉。”队员合力将庙门掩上,此刻已然褪去伪装,露出了里头的蓝黑色制服。 孟昭点点头:“好,我先……” 话音未落,庭前孟裁云的身影一晃,竟疾疾朝着堂屋后巷的方向而去。 孟昭见状一惊,从满地七横八竖的昏睡者身边跳出去跟上。 柳仙庙很小,后巷是个死胡同,大小只能放得下一只水缸,现在有自来水管道,水缸也就没人用了,被看守的大婶填上土,养了点花。 孟昭跑了几步就发觉不对劲,他怎么连续拐了两道弯?这个巷子有那么长么?! 他蓦地停下脚步,身后队员们陆续赶来,也都发觉到问题,四下打量起来。 “队长,没信号了!”胖子看了看腕表,转头朝旁边实习干员抬了抬下巴:“薇薇,你的耳机联系得上白顾问吗?” “别试了,我人就在这儿……”后方传来一道微弱的女声,白蘅撑着膝盖喘气:“往前走的时候后边的路就开始消失,我一直在后面喊你们停下,怎么没人听见?早知道我一个文员就不跟你们来出外勤了。” 孟昭皱着眉头:“恐怕是进了阵。” “哈?”白蘅扶着薇薇肩膀,稍微喘匀了气,说:“前两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夜之间能冒出来这么大一个阵?” 旁边的队员犹豫了一下,猜测道:“如果之前设备探测没有出错的话,还有种可能,就是这个阵被封印过,然后趁法会人最多的时候,故意解开封印……是有人想‘报复社会’?” 玄门里也有不少败类和疯子,但朱盟在这方面罚得很重,一旦被抓住,几乎没有再被放出来的可能。 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条长长的巷道,粉墙黛瓦颇具古韵,可前后却看不见尽头,仿佛总有一片薄雾遮掩住视野。 白蘅想了想,扭头看向孟昭:“让你的纸人找找出口在哪。” 孟昭脸色发白:“从刚才开始我就在试了,但——” 众人朝上方看去,几枚纸人似乎被困在无形的罩子里,无法再往上走,也就看不见此处的全貌。 孟昭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开口:“只有继续往前,‘阵’既然没有一开始攻击我们,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 一行人重新组织了队列,孟昭在最前,胖子殿后,白蘅被薇薇和其他几个干员保护在中间。 越往前,峰回路转,左右墙壁渐渐起了变化,远处也浮现出建筑群高低起伏的剪影,像是某个百年前的小镇的风景,只是四周门庭落败,冷清无人,阴悄悄透着鬼气。 眼前出现了一道月洞门,两边挂着破破烂烂的对联,只能从左右糊掉的墨迹里辨认出“春风”和“福运”两个词。 孟昭蹲下身,在墙根处的焦黑痕迹上用手蹭了蹭,放在鼻下轻嗅了一下:“是香灰。” 白蘅后退半步:“谁会在这烧纸?” 她不死心,再次打开手机确认了一遍:“没发现其他人来过呀?” 孟昭沉默后道:“我是跟着我姐来的,按理说她也应该在里面。” 白蘅紧张地咬指甲:“那更不对了!我的地图上显示的活人数是六个,我们就已经是六个了,那孟姐……” 孟昭啧了一声咬住下唇,表情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整个人有些阴沉沉的。 突然,一枚纸人晃悠悠趴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烦躁中随手拂去,而片刻之后,那纸人又颤巍巍贴了过来。 孟昭皱起眉,正要动作,忽然发现纸人身体上多了一串箓文。 他伸手揭过,犹豫一番后,试探地破除了原先施加在纸人上的术法,下一秒,就看见纸人做出了一个张大嘴巴的动作:“喂喂?是阿昭吗?” 孟昭一愣,随即欣喜道:“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纸人轻飘飘在他掌心立了起来,薄纸片手凹出一个抚摸下巴的弧度,沉吟道:“说来话长,我估计咱们现在……应该不在同一个空间。” 第113章 无常之二 孟裁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出现在了一道长长的巷子口。 身上还穿着扮演柳娘子的青色长裙,随身只带了揣在腰间的御灵剪,连手机都没有——不过想必这种时候,手机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是了。 没错,她猜测自己是进了“阵”。 明明之前还在庭前念过超度经文,为什么还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阵心是什么?是魇鬼的祟气还有残余,还是柳娘子的残魂未尽,从一方土地神变成了邪祟? 在冗长阴暗的巷道中行走,孟裁云一筹莫展。 直到来到一处月洞门前,她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小声啜泣。 此后,周遭声音如返潮般涌入耳廓,有小贩叫卖,有车轮碾过石板,有鸡鸣狗叫,还有路边茶客窃窃私语。 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眼前出现的只是一道道来回穿行的影子,淡得仿佛透明,偶尔还有冷不丁从她身体上穿过去的,猝不及防带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 孟裁云踌躇往月洞门边上挪了几步,只见墙根儿边上蹲着个姑娘,脸朝里,埋头抱着胳膊在哭。 门边刚贴了簇新的红色对联:春风常作客,福运久临门。 “小姑娘,”孟裁云小心翼翼弯腰在对方肩膀拍了拍,惊奇地发现自己手心居然能触碰到实体:“你哭什么呢?” 蹲着的女孩穿着藕荷色倒大袖上衣和缅裆裤,外面还套了件鸦青色坎肩,一头厚实又水滑的辫子垂在脑后,瞧着像是上世纪初的打扮。 她回过头,留着齐刘海,稚嫩脸庞上布满泪痕,年纪不过十六七,确实还算个孩子。 “我在八喜斋买的糕点丢了,”女孩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此刻蓄满水气:“我说好给弟弟带的,他盼了好久,结果……呜呜呜呜。” 孟裁云眼尖,注意到女孩说话的时候,墙根儿边上贴着一张薄薄的纸片,她不动声色伸手拈来,发现竟是孟昭时常带在身上的纸人。 阿昭的纸人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也进了阵? 她默默将纸人攥在手中,一边还安慰着女孩:“不急不急,你说的八喜斋在哪儿?我帮你去找找。” 女孩一怔,手指揩去泪花,喃喃道:“就、就在前面拐角,三丰洋行对面,紧挨着茶庄。” “那你等我啊!”孟裁云冲她挥挥手,朝着前面薄雾掩映的方向继续走去。 一路上,这层浓郁的雾气总是罩在前后二十步的距离,仿佛进入了一个沉浸式的横版探险游戏。周围来往的影子便是不停徘徊着的NPC,而刚刚的女孩却是她可以真切触碰到的角色,说不定同阵心有些联系。 她得想想,怎么破解这个阵。 依循着女孩所说的路线,孟裁云找到了那家八喜斋。 店铺位置誻膤團對十分显眼,有块硕大的黑漆金字匾,花梨木柜台上嵌着的玻璃匣子排着十二格时令点心,旁边架子上是一摞描金茶末小罐,仔细一嗅还能闻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最里边墙壁上挂着一只雪花钟,上等的远洋舶来品,恰巧走到了整点,一只珐琅小鸟轻快地跳了出来。 孟裁云敲敲柜台:“有人吗?” 四下冷寂,意料之中没有声音回答。 她试探性伸出手:“不说话那我自取了?” 话音刚落,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就出现在了柜台后,虽然漆黑一片,但孟裁云似乎能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并且俯身倾轧下来,阴森低沉地问道:“死人是谁?……罪人是谁?” 孟裁云退后一步,自言自语道:“这是要对暗号?” 她思考的这个空当,刚刚还琳琅满目的八喜斋眨眼间一扫而空,黑影和糕点、时钟俱都消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黑黢黢的铺面。 孟裁云吓了一跳,左右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改变,只好又硬着头皮往回走。 她从兜里摸出了那枚纸人,心想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这个东西联系上阿昭他们。 这要怎么做呢? 孟裁云摸着下巴想了想,阖上眼,聚拢灵识在指尖,在纸人身体上画出一道符箓。 符成。 她猛地睁眼,依附于纸人之上的灵识骤然生效,虽然入眼一片漆黑,好歹耳边听见了熟悉的谈论声。 稍加辨认,果然是孟昭他们。 孟裁云心下一喜,努力将灵识灌入更多,漆黑的画面渐渐多了一点颜色,是有点类似热成像的场景,她此刻闭眼时只能观测到和纸人有灵力链接的孟昭,刚要朝对方开口,却发觉“纸人”发不出声音。 阿昭的纸人也算是一种炼器术,为了防止纸人们脱离掌控,一般会对其施加一层封印术。 孟裁云连忙趴上孟昭肩头,企图引起注意,不料对方看也不看,直接拿手把她拍了个跟头,她不死心,又找机会缠了上去,好在孟昭还算敏锐,福至心灵地解开了控制。 两人总算搭上了线。 旁边立刻有人问道:“……孟姐,你说我们在不同的空间是什么意思?” 孟裁云辨出是白蘅的声音,答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同一个地方,但可能不在同个时间线,也有点像阴阳之隔的那种意思。” 白蘅紧张兮兮地开口:“那我们找不到出口,会不会真被困在阴间了啊……” 孟裁云哈哈笑起来:“不会的,就算被困,那也是我这边更像阴间嘛!” 孟昭:“……在爽朗什么。” “那怪不得我们接触不到彼此,”白蘅搓搓胳膊:“我的设备在里面都没信号,多亏了有纸人当媒介。” 说到这里,她抱怨了一声:“我就该老老实实当场外援助的,以后除非我哥哥再被绑架,我死也不出外勤了!” 孟昭满脸无语,忍不住将话题扳回正轨,垂眼看向掌心纸人:“附近有什么异常吗?” “遇上个小姑娘,”孟裁云简短将见闻叙述了一遍,尔后言辞恳切问道:“话说你们谁带了吃的?很急。” 众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白蘅讪讪从兜里摸出一块包装精美的饼干:“这个行不?爱豆的代言,买了很多还没吃完……” 胖子挠了挠脑门:“可要怎么给过去啊?” 一直沉默着的孟昭忽然抬起手,指了指焦黑的墙角:“简单,烧过去不就行了?” “哪那么简单,”白蘅拍了他一下:“祭祀不都得点一对香蜡做引,然后瓜果零食供在旁边么。” 纸人点点头:“小白说得对。” 薇薇翻了翻自己的腰包:“没带蜡烛,打火机能代替不?” 孟昭蹲下身,捻了捻地上香灰,沉吟半晌,说:“只好将就用一下了。” 他掏出两枚新的纸人立在黑灰中,口中默念,不到一分钟,两只纸人瑟瑟发抖抱在一起,从脚底开始燃了起来,火焰舔舐着纸面,发出响亮的毕剥声。 白蘅连忙弯腰把小饼干放了上去。 等待半晌,孟昭肩上的纸人“啊”了一声:“真行得通,我拿到了。” 孟裁云睁开眼睛,看向手心里多出来的小饼干,五彩缤斓的包装上是陈松聆咧着大牙的灿烂笑脸,她毫不留情地三两下撕开,取出里边的点心递给女孩:“喏,八喜斋掌柜说了,把这个新品赔给你。” 女孩将信将疑接过,小心翼翼拿花帕子包了起来,放进自己挎着的竹篮里。 她羞怯地仰起脸道谢:“谢谢你,我叫芳彩,就住在园子后头,下次你过来,我请你吃我娘烙的饼。” 孟裁云觉得女孩笑得好看,毛茸茸的发顶支棱着几根碎发,像只可爱小狗,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对方脑袋,又觉得不妥,硬生生变成拍了拍对方肩膀:“不用谢,你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么?” “这里是公馆呀!”芳彩目光错愕,似乎打心底里觉得这地方天底下无人不知,语气有些不可思议:“这里,那里,还有后面一整块地,都是公馆!” “芳彩!哪去了!” 门后飘出一道严厉的女声,似是搜寻不到人,渐渐远去了。 芳彩乍听这声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话头戛然而止,匆忙说了句“回见”,就小跑着推门进去了。 孟裁云一把扶住门框,悄然跟上,也偷摸钻进了月洞门中。 她闭上眼,问:“阿昭,你们那边怎么样?” 耳畔传来队员们的惊呼:“门突然开了,之前怎么也打不开的,真是奇了怪!” 孟裁云勾了勾嘴唇,心道果然两边是“联通”的,那就好办了。 面前是个回字形的小院,四周有连廊穿插,檐角雕了貔貅和狮子,图腾彩绘栩栩如生,看着气派辉煌。 芳彩正在不远处,蹲身将饼干递给一个干瘦的小男孩。 男孩穿了身麻布褂子,腰间扎着蓝色汗巾,四五岁不到,懵懵懂懂,一副茫然痴态。 孟裁云眯起眼仔细辨别,才发觉男孩那过长刘海遮挡下的眼睛有问题,瞳孔灰白,俨然是个面黄肌瘦的小瞎子。 芳彩揉揉对方脑袋:“好吃吗?” 男孩紧紧攥着饼干,迫不及待又极其珍稀地将其往嘴里塞,不住地点头:“嗯,嗯!” 芳彩开心道:“慢点吃,以后姐姐都给小五买。” “芳彩——芳彩?” 来人终于从廊下辗转又寻来,是个穿着相同鸦青色坎肩的年轻女人,只里头搭了件妃色旗袍,笑起来同芳彩一样,嘴角边起着小小的梨涡。 芳彩灵活一旋身,不经意间把男孩挡住,压低声音催促道:“快,娘来了,别说我给你带点心了,知道么?” 男孩吓得三两下咽下肚,噎得脸色发白,还不忘连连点头。 芳彩这才回头,言笑晏晏:“娘!” 女人瞪了一眼对方,目光毫不经意地从男孩身上掠过去,落到女孩身上,蹙起秀气的眉头:“哎呀呀,又去哪里野啦?别老是往外跑,太太看见了不好。” 芳彩嘟起嘴:“太太不在,带大小姐回娘家了。” “那你也不能闲着啊,”女人按住她的肩膀:“傻子,娘让你多去西院那边露露脸,你怎么不听呢?” 芳彩皱眉,扭身不理她:“那边都是怪人,我不喜欢同他们在一处,娘,你也不该把大姐三姐说给那些人。” 女人拿指甲点点她额头,笑骂道:“你知道什么,你二哥想巴结人家还排不上号呢,只痛恨自己不能像老大老三那样嫁过去……哎算了,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芳彩嘟嘴:“我才不要明白。” 女人懒得理她,哼了声:“小少爷这会儿估计该睡醒了,你去把床上尿褯子洗了,晚点儿再回咱屋看看小六。” 芳彩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一眼,男孩已经不在原地了,她松了口气,点点头:“哎!” 院子里只留下一串脚步声,再无动静。 孟裁云躲在回廊拐角处,闭上眼,问道:“你们进院子了吗?” 对面好一阵沉默。 孟裁云再问了一遍,这才听见了孟昭的声音:“进来了。” “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又过了好一阵工夫,孟昭才一字一句地回答。 “疮痍满目,墟烟蔽骨。” 他语气如常,而这八个字却携着不堪承负的重量,压在在场每一个人心头。 门后是一片残垣断壁,朽败之所。曾雕梁画栋的门廊焚为枯墟,黑灰混着干涸的血色,在青石板上烫下不可磨灭的褐痕,偶尔从这片可怖颜色中窥见一抹雪白,却是伶仃的一截白骨,这样的景色,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孟裁云一愣,睁眼迷茫地看向四周——她所处之地,仍是檐下柳丝青青,莺歌燕语,朗朗晴空不见一丝阴霾。 这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灵台,犹如晴空霹雳,她忍不住瑟缩地抖了抖肩膀,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这里……该不会是…… 孟昭身后的大门重重关闭,发出粗噶刺耳的吱呀声。 他飞快喊了声戒备,胖子和薇薇纷纷挡在左右,掏出腰间的雷殛枪进入警戒状态,一阵沉默后,前方浓雾散去,一个人影从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那是……!” 是一具披着残破旗袍的骷髅,她紧紧搂着怀中襁褓,空洞的眼窟窿里盛着两盏幽幽鬼火。 她走得很慢,骨头在石板上拖曳出略微刺耳的沙沙声,每走一步,关节便咔哒地碰撞一下,仿佛下一秒便要散架。 喑哑难闻的喃喃声自晃荡脱垂的下颌骨之间喝出:“……死人是谁?罪人是谁?” “好浓的怨气,她就是阵心吗?”队员们惊疑不定,雷殛枪的闪光接二连三激射而出,转眼间将妃色旗袍扎得千疮百孔。 红粉骷髅抖落了几下,仍旧立在原地,脱落的下颌骨滑稽地晃悠着,她一遍又一遍问着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缓缓欺身上前。 孟昭冷静地召出纸人,吩咐好队员站位后,又特地伸出手,头也不回道:“白蘅过来!” 身后的白蘅闻声朝孟昭靠近。 孟昭往后一抓,将白蘅拉拢来掩在身后,而偏头的刹那,猝不及防对上一副灰败惨白的骷髅头,那旗袍骷髅不知何时径直出现在他脸庞不到半尺的距离,声音扭曲尖利撕扯着耳膜:“死人是谁!罪人是谁!!” 孟昭飞快拉着白蘅躲开面前怨气缠身的红粉骷髅,铺天盖地的纸人簌簌凝成白练钉入惨白的骨头缝,缠绕形成锁链将她桎梏在原地。 “队长!!” 甫一抬头,却看见队员们正面色惊恐看向不远处的废墟。 他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顺着目光望去,只见白蘅正被几根随意扦插在石碓里的细木困住,任凭她死命挣扎破口大骂也无法脱身。 孟昭心头一凉。 等等,那才是白蘅?所以他现在抓着的是…… 他屏息回头,只见一张纸人般雪白的脸正摊在眼前,长辫子齐刘海,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第114章 无常之三 穿着鸦青坎肩,藕荷色倒大袖衣裤的辫子女孩紧紧攥着孟昭的手腕,黢黑眼眸一眨不眨,诡异森然。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薇薇右手腕表上的刺耳警示音啸叫起来,队员们纷纷将枪口对准过去,也不顾周围徘徊的红粉骷髅了,惊骇地拔高了声量道:“队长!她才是阵心!” 孟昭紧紧盯着面前女孩,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去,有一瞬间苍白如纸。 仿佛置身于广阔空洞的混沌间,他孑孓一人行走在穹窿之下,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唤他的名字,回音充斥回荡在这片天地,他迷茫又迫切地想要寻找到那个人的脸。 “队长!队长!” 队员们焦急的呼喊将他从长河中打捞出来,孟昭陡然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仍被女孩紧攥着,指甲陷进了肉里。 “你……”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女孩保持着那个诡谲的微笑,平直抬起另一只胳膊,冷不丁指向白蘅的方向。 在白蘅身后,站着一个穿粗麻布褂子的男孩,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他却心有灵犀地扭过头,准确迎上了孟昭的视线。 瞬息之间,一股剧烈的钝痛席卷心头,孟昭甩开女孩的手仓促后退两步,努力迫使抽搐的五官回归原位。 队员们焦急赶来,却间孟昭捂着半张脸,另只手颤颤抬起,指着那盲眼的男孩:“不,阵心……是他。” ——“必须杀死他!” …… 孟裁云疾行跃过回廊,在这间偌大公馆中穿梭。 为了验证心中猜测,她腾身跳上屋檐,踩着琉璃瓦片辨认方向,然而这个阵有意阻挠,左右前方二十步始终有浓雾弥漫,无法窥见全景。 这座公馆修建于民国时期,大大小小共七八个院子,有着青砖灰瓦的四合院轮廓,却又开着拱券式西洋风落地窗。 她步履加快,闪身来到一座偏院前,翻过墙头,入目即是一个空阔的庭院,四下铺着青砖,中间孤零零栽着一棵柳树。 ——是柳仙庙里的那棵柳树。 百年前,赵岸在此处建立大本营,曾将柳仙庙圈入自家宅邸,他死后,府邸被愤怒的百姓推平,柳仙庙重归洪福村所有。 孟裁云呼吸一窒,又回想起了那场梦境之中的宴席。 公馆……赵家公馆……这个阵的所在,就是赵岸的老宅! 她心中咯噔一下。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里即将因何罹难,真相显而易见了。 未及细想,不远处有火光冲天,尖叫嘶喊声乍起。 孟裁云目光一凛,扭头往喧嚣处奔去,穿过一处月洞门,上头挂着一只木匾,刻着“西院”二字。 跨入院门之后,她身形倏地滞住,须臾,连步伐都沉重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本不该存在的血腥味,混杂了焦土的气息,时不时让人作呕。 墙壁和石板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刀痕,最深的一道几乎将整面小山墙劈成两半,假山坍塌、屏风撕裂,触目可见折断的箭矢,以及残破的肢体。 遍地尸首将此间变作了活地狱。 一张张麻木空洞的脸紧挨着,死鱼一般堆成山,水滴的声音在檐下回响,不知道是瓦缝里落的雨,还是刀刃上残留的血。 孟裁云脸色发白,任凭她已是见多识广,仍不免捂住嘴,极力忍住反胃的欲望。 遮挡的浓雾也被染成了赤红色。 血雾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穿着极为眼熟的道服,长发绾在脑后,五官算不得英俊,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毫无可取之处,但眉梢眼角却处处透着锋利冷冽,连那慢悠悠拭去剑上血渍的动作,都令人无端胆寒,仿佛是来索命的恶鬼阎罗。 匍匐在他脚下的一个男人还没有死透,支棱起脖子,表情扭曲地讥嘲道:“好一个世人称颂的灵玄道人……勾结判官,屠戮良民……” 孟裁云震惊地瞪大眼睛。 灵玄道人……这个人就是太爷爷孟不咎?! 她盯着对方容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想这跟家里那些慈眉善目的画像简直判若两人。 孟不咎倒是懒得否认,只随手将一个人头扔在那人面前,声音淡淡:“怪就怪你跟错了主人。” 头颅晃悠悠滚到那人眼前,凸起的眼珠就差一点贴在他的鼻尖。 那人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大帅啊!” 孟裁云勉强辨认出那人头的模样,和之前梦境里做派张狂的军阀赵岸如出一辙。 “你杀了我们,赵公馆的其他人不会放你走的,我们早就不止是幕僚,更是血脉姻亲……”那人痴痴傻笑:“你杀呀,你杀得完么……他们可都是平头百姓……” 隔墙之外,有人高喊:“师兄,赵贼已死,我们走吧,再待下去恐会伤及无辜!” 说罢,又有刀剑厮杀声响起。 孟不咎甩了甩手上长剑,溅出几枚血点子,打在旁边倾倒的墙皮上。 他看见那人因师妹的话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免觉得好笑,讽刺地开口:“斩草不留根,你以为我会放过其他人?” 那人的笑容僵住,倏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妄图往前爬:“你——” 孟不咎一脚踩在那人肩膀,脸色平平,没有半分动摇:“这份罪孽的后果,我愿意一个人承担。” “不,不要!”那人神态疯魔,如刨食的狗一般扑腾起来,双手企图抱住对方脚踝:“放过我的家眷吧,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事情……都只有我们和大帅晓得,你放心,知道的人已经被你杀光了!真的已经杀光了!” 孟不咎静静看着他挣扎,仿佛在观摩一条蹦上岸后缺氧的鱼。 半晌,他蹲下身,目光里总算多出几分怜悯。他伸手捋了捋那人脏乱的头发,神色恳切,语气轻缓如呢喃,似与之推心置腹般:“我连赵岸的家眷都没有放过,你的,又凭什么?” 那人彻底呆滞住,眼眶抽搐起来,脸色灰败,绝望如斯。 下一秒,人头落地,再无生息。 孟不咎毫不在意,拔剑一撩衣摆继续往前走,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孟裁云怔忡看着这场无声的杀戮,心中生出几分迷惘。 太爷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做到这一步?原来当初不止是杀了赵岸,还灭了赵公馆满门?……怪不得逃过一劫的赵祓要杀爷爷报仇,几百口的人命啊…… 可背负这么重的杀孽,真的值得吗? 不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尖叫骂起来:“当家的!杀千刀的强盗!你们把他怎么了!” 抱着襁褓的女人朝着西院跑过来,同行的人连忙拉住她:“快跑啊!那可不是普通强盗,惹不起的,再不跑来不及啦!” 拥挤鼠窜的人群中,鸦青色坎肩的女孩牵着盲眼弟弟的手,不知所措地啜泣着。 “咦?门打不开,是封死了!” “外面的,快开门啊!放我们出去!” “我们只是公馆的下人……我们从没做坏事啊!” “……” 哀声遍天,拖家带口的人们恸哭流涕,绝望地看着那道无法打开的后门。 孟不咎弯腰在尸首的衣领上擦拭干净了剑身的血,面无表情地从容向喧嚣处走去。 孟裁云慌了,哪怕知道面前可能是“阵”的陷阱,她还是下意识挡在了芳彩姐弟俩身前,御灵剪飞出,漂浮盘旋在掌心,几人眼睁睁看着孟不咎提着剑一步一步走来。 自己疯了吗? 她心中生出无比荒诞的念头。 这算什么呢,早就发生过的事情,难道还能凭她一己之力改变? 她倏地想到了在八喜斋听见的那个阴沉的声音。 谁是死人?谁是罪人?…… 她是孟不咎的后人,血脉是她身负的原罪,这就是“阵”对她的诘问吗? “‘罪人’,”她难以置信地开口:“是我……?” 孟不咎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中剑。 人群四下躲藏,惊声逃窜,有的则跪地磕头,祈求一墙之隔的柳仙保佑。 “芳彩,你们先走!”孟裁云被面前这个杀伐果决的道士气势所压迫,心中狂跳,徒劳地将姐弟护在身后,而她自己也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都会死的。 赵公馆没人能活下来。 “姐姐,我们会死吗?”芳彩哀哀仰起脸,再不见之前的雀跃明媚,仿佛旱地里干涸的野草,等待着上天的施舍:“我和弟弟,都会死吗?” 在那双眼睛戚戚的注视下,孟裁云说不出话来。 她嗓子发紧,勉强扯了扯嘴角,哄骗道:“不会的。” 万籁俱寂,时光仿佛停止。 下一秒,女孩甜甜的话音倏地响起:“但是,姐姐会死哦。” 孟裁云心头一惊,堪堪低头,只见芳彩握着御灵剪冷不丁欺身而至,噗嗤扎入了自己腹部,刹那间,鲜血四溢。 女孩和小瞎子脸上带着恶意的笑,仿佛两具纸扎假人。 她上当了! 孟裁云眉头紧蹙,理智遽然回笼,立即抬手唤回御灵剪,弯月状的刃弧划出,两只纸扎人霎时切作两半。 随之切割开的,还有周围的景色,两个世界仿佛在相互浸染,最后重叠在了一起,露出真正的面貌。 仓皇赶来的孟昭、拿着武器的队员们一一出现在孟裁云眼前。 空间重合了。 她捂着伤处,来不及思考,发现自己出现的地方就在白蘅旁边,而对方正被几根细木困住,身后则站着那个穿粗麻布褂的小瞎子。 孟裁云咬牙心念急转,御灵剪在指间打了个回旋,蓦地被她反手握住,下一秒便狠狠扎穿了盲眼男孩的身体。 “砰”!——男孩顿时化作一团怨气消散,木桩碎裂,白蘅从里面跳了出来,朝孟裁云扑过去:“孟姐!你没事吧!” 孟昭和队员们跑过来,在男孩消失的瞬间,那个挟制住他的辫子女孩也不见了。 孟裁云深呼吸几口,拒绝了白蘅搀扶,并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事,御灵剪只听我的,刚刚的伤应该是幻术。” 白蘅皱着眉头,反复检查对方伤势:“阵里的幻术是会真的伤人的。” 孟裁云低头按了按小腹:“还好,我反应快,估计只是淤青而已。” 孟昭站在旁边直直看着,额发被汗水打湿,此刻瞧着有些失魂落魄,他低低喊了声:“姐。” “找到阵心了吗?”孟裁云安慰地拉过他的手握了握,笑道:“别那么严肃啊,我真没事。” 孟昭蜷起手指攥着拳:“刚刚被你扎穿的那个。” 孟裁云错愕道:“他真是阵心?” 孟昭猛地抬头,眯起眼睛:“姐,你认识那个孩子?” 孟裁云沉默良久,撇去孟不咎屠戮赵公馆满门一事,将刚刚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这里曾是赵岸的居所,当初我太爷爷取他性命,也累及了宅中仆役,”孟裁云语音酸涩,艰难开口:“那对姐弟确实无辜,兴许怨气难消,变成了阵……这很可能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们了。” “说什么呢,”队员们纷纷劝慰道:“就算不冲你来,这里出现了阵,我们就得负责这个。” 孟昭垂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白蘅则低着头似乎在调试设备,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薇薇看着腕表咦了一声:“怨力好像真的消退了,周围的数值在回归正常,只是信号还没完全恢复。” 胖子左右看了看:“那咱们赶快出去向总部汇报吧,外头只留了小汪他们处理,我担心他们搞不定。” 白蘅忽然开口:“鬼魂成阵的话,出口一般在埋尸地附近,咱们先找一找。” 孟昭叹了口气:“那走吧。” 一行人在公馆中穿行。 “奇怪,”薇薇边走边回望:“路上的雾怎么都还在?我们真的破解阵心了吗?” 孟裁云锁眉不语,握着御灵剪的手却暗自发紧。 七拐八绕,从前庭来到了西院。 孟裁云四下张望,将眼前景象收在眼底。 这里和之前在另一个空间看到的一样,经受过血雨厮杀,大概最后离开的时候还被放了一把火,地面上乱七八糟的尸首已经焚为焦炭,和残垣断壁黏附在一起,难分彼此。 烧塌的房梁斜插在瓦砾堆里,黑烟袅绕,似乎偶尔还能爆出几点火星。 孟昭拿手扇开黑灰,目光在废墟前方顿住:“有门。” 一道大门凭空出现在前方,门扇大敞,里头黑洞洞的,不知连向何处。 “能走吗?” “不会无缘无故出现门的,应该能走。” “试试?” 就在大家准备跨入门中时,走在前头的人手腕被捉住,不容置喙地往后一带。 “白顾问?”队员看清面前人后,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白蘅拿着手机,目光复杂地在每个人脸上巡睃了一圈,语气有些沉重:“各位,我觉得现在还不能离开,有个问题,我想我们得先搞明白。” 孟裁云飞快抬眼看她:“什么问题?” “死人究竟是谁?罪人又到底是谁?” 面对着队员们错愕的目光,白蘅冷静地解释道:“还记得之前遇到的那个骷髅女人吗?我觉得她口中的问题很重要。” 孟裁云沉吟半晌,开口:“小白说得没错,据我推测,他们口中的‘罪人’应该是指我。” 她叹了口气:“在他们眼中,我的确是铸造这场屠戮的‘罪人’之后。” 白蘅点点头:“假设他们口中所谓的罪人是孟家人,那为什么不是孟昭?” 孟裁云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阿昭的父亲,我叔叔是爷爷领养的孩子?这也不是秘密。” “好,那么假设罪人指的是孟姐,那死人又是什么?”白蘅皱眉:“这个阵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很多地方我都想不通。” 孟昭伸手推了推眼镜:“阵本来就是由怨气催生,里面不过是各种亡魂执念和妄念,千奇百怪,没有绝对逻辑,想不通是正常的。” 他看向敞开的大门,目光有些怅然:“这里很危险,让大家先出去,再来慢慢寻找问题的真相。” 白蘅看着对方,眼神有几分陌生,她缓缓攥紧双手,表情肃然:“好,既然这样,我换个方式问,孟昭。” 她头一回将对方的姓名字正腔圆地念出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朝夕相处已久,按理说已经彼此相熟的同伴。 “‘死人’,是你吗?” 第115章 无常之四 孟昭摇摇头:“白蘅,不好笑。” 白蘅神色不改,语气加重:“这不是玩笑。” 孟裁云回过神,扭头看了看对峙中的两人,强笑一声:“小白,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孟姐,”白蘅上前一步:“既然我是这次队伍的顾问,我有责任保证局里每一个人的安全。” 孟裁云发现,白蘅认真起来的那副神态,竟然和从前白老局长有几分相似。 薇薇看着两方僵持不下,想从中劝和:“白顾问,不然我们出去了再说?” 白蘅沉默了一下,将手里的手机屏幕展示出来:“其实就在刚才,我问了海龟汤,很遗憾,只摇到了一个问题——我问的是,‘死人在我们七个之中吗’。” 屏幕上,一个红色的“是”充斥着整个界面。 “所以你就怀疑是我?”孟昭觉得匪夷所思,好笑地掀起嘴唇:“以前我们也一起出过任务,如果是我,那早该被发现了。” “那可不一定,”白蘅盯着他,丝毫不给面子:“如果一个死人混进异管局这么久还没被发现,说明更值得人忌惮不是吗。” 孟昭抿了抿嘴唇:“荒谬。” 孟裁云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扭过头:“小白,如果说死人在我们之中,为什么你单单指认阿昭?” 白蘅平静地开口:“除了柳仙庙,赵公馆没有公开留下任何遗迹,大家都是第一次进这个阵,为什么他会对路线这么熟悉?我说要找埋骨之地,他带着我们一次就找到了,而且更巧的是,真的就有一道门。” 孟裁云心头微跳。 她在另一个空间看见过西院发生的惨景,因而也就默认了西院是埋骨之地,但刚刚的确是孟昭走在最前方,却并没有发生绕路错路的情况。 孟昭嗤了一声:“埋骨地当然是怨力最强的地方,你知道,我的纸人擅长搜寻气息。” “好,假定你是通过气息找到的这里,”白蘅飞快接过话头,似乎不肯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但也只获得了大方位吧,大学生去隔壁教学楼还可能迷路呢,我们在这个百年老宅里,居然一路畅通?连一道阻拦的墙、一个死胡同都没遇上,每次拐弯都蒙对了,纯运气?” 孟昭皱眉:“我觉得你对我偏见过重。” “事实上,埋骨地也只是我随口一说,都出了那么多次任务,你也明白阵有多强的随机性,出去的方式五花八门,出口也不一定就在怨气最强的地方,但你没有反驳我,而是顺着我往下行动了,你是很想让大家进这道门是么?”白蘅拒不让步,目光步步紧逼:“如果你不能给我合理的解释,我不会让大家进去的,不要小看追星女的直觉。” “你也说了,那只是你的直觉,你的猜测,”孟昭摇了摇头,捏了捏鼻梁骨:“我赞同你之前说的,这个阵的确很危险诡异,所以我来不及考虑其他答案,只想逐个尝试而已。” “我是白局的女儿,我的直觉有足够重的分量让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白蘅眼神冷冽,目光却藏着一丝神伤:“孟昭,‘死人’是你吗?” “你不回答我,是不想在你姐姐面前撒谎吗?” 孟昭脸色遽变,眸子里酝酿着难以忽视的戾气,他咬着嘴唇,重重地扔下一句:“不是!” 白蘅揣着手,静静地站着,她一反常态地没有接话,眉头依旧不肯松懈,上衣胸襟起伏渐疾,似乎正有一场暴风雨亟待从心中宣泄。 她重新将手机从衣兜拿出,微微发颤的手指摁亮了屏幕:“……他说的是真话吗?” 屏幕上自动弹出了两个字。 ——不是。 “对不起,”白蘅眼眶里隐约泛起泪光:“这才是我真正要问的问题。” 手指滑动界面,那张显示着“是”的图片赫然存放在相册中,显而易见是临时伪造的。 的确只摇出了一个问题,但她根本没有问“死人在不在七人之中”,一切都是源于直觉的使诈。 “孟昭,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白蘅忍着郁郁失落,追问道:“我不信你会伤害大家,你能坦诚地告诉我们真相吗?” 穿着蓝黑色作战服的青年失魂落魄抬起头,第一时间看向孟裁云的方向,却见对方神色茫然,表情满是不可置信。 他大受打击地侧过脸,咬紧牙关,攥紧双拳,袖中纸人飞出,纷纷悬浮在半空,身上的灵力开始变得浮躁混乱,似乎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偏移。 “阿昭……” 孟昭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周身的空气逐渐扭曲,像是热气蒸腾下产生的蜃景。 环境开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浓雾翻涌,地面震动,一股强大的怨力席卷了残破的小院,无数影子来回穿梭横行,留下若有似无的嬉戏声。 队员们惊骇地望着往日敬畏的队长,手中武器不知该对准何方。 “白顾问,怨力数据在飙升,阵心很可能还存在!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队长……队长真的是……” “白蘅,何必做得这么绝,”孟昭低声喃喃,重新缓缓地抬起头,表情反常地平静,似乎是做出了某种决断,迎来前所未有的轻松:“现在,你们谁都出不去了。” 白蘅蓦地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就被青年扼住了喉咙。 她呛声吐出一口血,在那瞬间,她透过那层冰棱般的镜片,窥见到青年死气沉沉的黑色眼眸——和以往如出一辙的淡漠镇定,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狠厉杀意。 他是真的下了死手。 白蘅失神地被对方提起衣领,艰难地想要挣扎。 下一秒,带着怒意的刃光划开桎梏,御灵剪飞旋着回到孟裁云手上,她搂住跌下的白蘅,盯着自己的堂弟,眼中燃着灼灼怒火,嗓音却是无比哀恸的:“阿昭。” 她没有开口说更多,但对方已经心知肚明,她要的是一个解释。 “对不起啊,这一天还是来了,”孟昭故意将语气放得轻盈,他微微仰头,将目光焦点放得很远,声音微不可闻:“谁叫我也是死在这里的呢。”- 异管局大楼。 白景则刚回办公室,王令祁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上去等候已久。 “急事?”白景则匆匆点了点头,让人把环形大屏幕启动,淡蓝色光幕浮现,几乎包裹了半个厅的墙面。 上面是放大到鹤城的地图,和功德地图的显示UI是相似的,蓝色代表灵力,棕黑色代表怨力,灰点是普通人,红点则是死人的位置,右上角还有实时的灵怨平衡监控,如果某地区出现失衡就会报警,以防止出现了阵。 这个系统做了许多年了,感应几乎没有出过错,后台也有专门的人员负责维护,对付一些低级祟物绰绰有余。 王令祁让人把屏幕上的位置聚焦到洪福村。 “局长,接到十三队小汪的汇报,孟昭带人进了柳仙庙附近的阵,白蘅也在里面。” 白景则皱起眉:“那里有个阵?上个月巡查日志上的安全评定不是A吗?” “怪就怪在这里,是突然出现的阵,不在我们的监测中,这很少见,”王令祁快人快语:“我觉得他们可能搞不定,想请您拨点人手,就在十分钟前,这个阵突然怨力增强了。” 白景则刚要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现在是部长,加派人手不需要经过我。” 王令祁叩了叩桌面,语气有点暗昧:“那个地方是赵公馆遗址,所以我来请‘您’拨点人手。” 白景则这回听懂了,先递了眼色让办公室其他人出去,锁上门,这才肃正神色:“你是觉得和三死门有关?” “不一定是三死门,但一定和赵家有关,”王令祁扯了个凳子坐下:“那件事一直是机密,我不好派不知根底的人过去,知道多了反而有危险。” “如果是赵家出手……估计是盯上老孟了,”白景则叹了口气:“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你这边意思意思派个干员跟着,老孟知道怎么做。” 有孟承荫出马,其实异管局不用再增派人手。 王令祁明白,这么做是为了符合规程,不让其他人看出这个阵的特别之处。 “行,”她火速收拾了桌面文件站起来:“让十队的荒犬去吧,他鼻子灵,而且能跟偶像近距离接触,他准乐。” …… 晚上八点,柳仙庙法会已经结束了。 人群如潮水般逐渐褪去,街道上遍地是金纸碎屑,也有志愿者留下收拾游客没带走的垃圾,白日喧嚣过后,此刻显得有些冷清。 长街一角,穿汉服的年轻女生拿着手机翻看,时不时激动地跟同伴互相传阅美照,念叨着:“绝了绝了!这张好漂亮啊……可惜没能和‘柳娘子’合上影,还以为能进庙看完全程的,结果那么早就关门了。” “是啊,今年扮演柳娘子的人太飒了吧,顶着那么重的面具,姿势还能那么潇洒到位,真希望下回还是她,我请假也来看。”同伴托着腮发出幸福的喟叹。 “庙门一直关着,你说他们从哪儿离开的?” “不知道诶,可能有后门吧?当时只让游客出来,没看见工作人员哪儿去了。” “还是很奇怪,之前官方宣传都说进庙还有节目的,没想到突然就清场了。” “的确……诶!你相机呢!” “我去!我相机呢?!” 两个女生扯起袖子转了一圈,没有收获,慌慌忙忙往回走,在快到柳仙庙前时,看见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对方脖子上就挂着一副眼熟的单反相机。 “大哥,你相机能给我们看看么?”女生很客气地上前打了个招呼,委婉开口:“感觉跟我的很像,是不是拿错了。” 鸭舌帽脸色一变:“什么拿错了,这就是我的!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张口污蔑人!” 女生见对方不留情面,也不迁就了,扯着对方胳膊不肯松手:“谁污蔑了!不给看是不是心里有鬼!” 鸭舌帽底气十足:“看就看,瞧着没有,你说是你的,相册里有你俩照片吗?” 女生不甘心:“你肯定换我内存卡了!” 双方各执一词,在街面上吵嚷起来。 不明真相的路人们纷纷驻足围观,女生们被盯得有点难为情,更多是恼怒对方的无耻,正想报警解决,一只手从旁伸过来,掐住了鸭舌帽男人的手腕。 一个戴兜帽,满嘴打钉子的年轻小伙翻了个白眼:“把东西还给人家。” 鸭舌帽不乐意了,骂道:“你谁啊!这就是我的东西,你哪来的托儿?有没有王法了?!” “七点四十三分,街道有监控,”打扮很非主流的小伙有些无精打采地伸手往街角指了指,又抄着手从头到脚把对方打量一遍,一边看一遍报菜名似的掀起嘴皮:“外套夹层,左裤兜,右后裤兜,鞋垫——嗯鞋垫夹缝?喂,不嫌臭啊?” 他每蹦出一个字,鸭舌帽脸色就白了一寸,最后慌乱地往对方所指的监控位置瞧了几眼,的确有监控,但其实被树叶遮住了,并不显眼。 鸭舌帽慌忙把相机推搡过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随后压低帽檐,想趁没人反应过来即刻跑路。 两个女生开心接过相机,正要向年轻小伙道谢,见对方冷冷把鸭舌帽领口一抓,提醒道:“内存卡。” 鸭舌帽慌张在全身一通摸索,最后猛地朝后一扔,撇开人群溜了。 女生捡起地上的东西,气势汹汹朝着鸭舌帽的背影骂了一句:“我就说你拔我卡了吧!” 收拾好财物,她们转身正打算好好道谢,然而那位热心人士已经消失无踪。 紧闭门户的柳仙庙内,庭前有一个人静静站着。 墙头黑影落地,兜帽小伙拍了拍手上灰尘站起来,提起精神,朝庭前那人恭谨鞠了一躬:“孟掌门。” 儒雅男人从那棵柳树上收回目光,伸手扶了扶金丝镜边,笑着点头:“十队的荒犬?听说你擅长追踪,不知道师从哪一派。” “没有门派,我爸妈以前在太清宫做过事,追灵也是家传秘术,我自己考的编制。” 孟承荫有些惊讶:“追灵?这倒是很少见,。” 荒犬揉了揉鼻子:“是,局里说这个阵是突然出现的,让我来帮忙找入口。” 孟承荫:“那就麻烦你啦。” 荒犬点点头,眼中收起对前辈的敬慕钦羡之色,走到庭前柳树前,单手抬起,张开手掌:“消失点在这附近,这棵树上有些灵气残余,我先从这里开始吧。” 孟承荫眉毛一挑:“哦?只凭感知就可以察觉到这么微弱的气息?” “我嗅得出来,”听到对方夸赞,荒犬很是高兴,他解释说:“这是追灵的能力,不管过去多久,不管多复杂,我都可以分辨出来。” 孟承荫双眼倏地抬起。 荒犬聚精会神盯着面前高大扭曲的柳树,一颗颗残余灵气如光点般在脑海内显现出来,往天南地北划出了轨迹,他追溯其中,睁大双眼:“有近期的灵,也有很久之前的……咦,这一道痕迹,得有十年了吧?居然还残存着这么霸道的……” 追灵就仿佛是抽丝剥茧,他全神贯注沉浸其中,下意识蹲身下去,抚在树根处,窥察着那道十年前的灵气残余。 “是封印术?奇怪,柳娘子是洪福村土地神,谁敢封印她?” 把庇佑一方的地仙封印了,这干的不是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吗? “所以才被魇鬼趁虚而入的吗?”荒犬喃喃自语,加强了灵气感知,追循着脑海中的光点缓缓抬头:“孟掌门,这道封印术不知道和阵有没有关系,但我嗅到了轨迹,施术者就在附近!” 孟承荫笑问道:“哦?在哪儿啊?” 若隐若现的光点痕迹在半空拐了个弯,最后直直往身后落去。 荒犬跃跃欲试地转过身,尔后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僵立在原地。 轨迹……尽数连在身后斯文慈蔼的男人身上,他笑容不改,仿佛仍是那个照拂后辈的孟掌门,但荒犬颈间却无端掠过一股寒意。 孟承荫背着手,温和地望向他,轻声笑道:“怎么不说话啦?” 第116章 无常之五 1946年秋。 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碾过郊野的黄土路,轰鸣驶向一处破败小庙。几个补丁衣裳、面黄肌瘦的小孩正坐在门槛上啃野果,乍见这锃亮铁皮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吓得一溜烟不见人影,过了半晌,才从巷子拐角探出脑袋,惊疑窥看。 车门打开,一只棕色漆皮高跟鞋跨了出来,稳稳踩在泥地上,尔后“砰”地一声,车门被随手甩上。 下来的是个时髦打扮的小姐,外穿米色风衣,点缀着湖绿丝巾和白手套,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张狂傲气。 她缓缓踱步,目光掠过庙檐下褪色的匾额,以及内庭中那棵柳树,最终定格在小庙周围那片焦黑的废墟上。 几根烧剩的房梁还支棱在田间,时不时有乌鸦落在上头,断石碎瓦上,依稀可见一些旧日光景。 几丛野菊从犄角旮旯里探出头来,生得无精打采,开的花也惨淡。 她慢步向前,双手拢着风衣领子,高跟鞋踩在砂砾上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赵祓,这就是你以前的家?” 麦色皮肤的魁梧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这人身材高大,鼻间穿银环,嗓音低沉,看着像异族人。 男人身后走出个小女孩,穿着黑色衣裤,系两个马尾辫,时不时四下张望,斗草弄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赵祓踢了踢高跟鞋上的污泥,笑道:“是啊,小时候住过一段时间,以前公馆还在的时候,喏,从那一片,到那一片,都是我家的。” 她熟稔地伸手指向远处田垄,眉飞色舞比划了一下:“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寨子还大。” “我出生的寨子只是众多群落中的一个,不值一提,”武财神摇摇头,用那惯常带着悲悯神色的眼睛注视着废墟:“可惜了,建造这样的房屋,一定耗尽不少心血和性命吧。” “呵呵少来,我们可不像你们蛮子,盖房子还得搞献祭,”赵祓踩上断壁高处,点了一支香烟咬在红唇中:“不过确实有几百口人死在这,前几年庄稼应该挺好种的吧。” “所幸你们母女逃过一劫。” 赵祓呛了两下,扇了扇烟气,笑道:“有什么用,我妈知道后还不是去寻死了,估计是后悔当时没把小儿子带上。” “哦,你还有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刚出生没取呢,他老子臭名昭著,取什么都是白瞎。” “魂灵还在的话,可以炼成傀儡放在身边,或者助他化鬼,”武财神面带怜惜,语气诚挚:“毕竟是血亲,用起来更得心应手。” 赵祓狂笑:“有点意思。” 她张开双臂深呼吸了一口,再睁眼时,双目如同盛着幽火。 一盏茶的工夫,赵祓没精打采收手,咬着只剩半截的烟头:“十多年了,魂魄估计早没了。” “走吧,反正只是顺路过来,”她提着衣摆往下走:“老东西烧得连灰都不剩,看来也没什么能留给我的。” 小女孩牵着武财神的手,拿着一朵野菊轻嗅,抬头问道:“天九不会帮忙报仇么?” 赵祓勾起唇角,直言不讳道:“天九不会帮任何人,他眼中只有交易。” 她像是想到什么:“哦,还有那位死了上千年的老君。” “死人不能复生,他该不会还没放弃吧?” 武财神忧愁的眉宇如同盘亘山脉:“他有他的想法,那可是天九。” 赵祓掀了掀嘴皮,猖狂评判道:“非人非鬼,到底怎么让你妹妹对他死心塌地的?” “这种话以后别当她面说,”武财神摸摸身旁小女孩发顶:“她脾气比我差很多。” 赵祓嘻嘻笑道:“我才不会闲着没事惹上那四位——走吧,做正事。” 从废墟里出来,司机已经提着一袋干粮等在路边了。 轿车是件稀罕物,在村里更惹得一通打量,边上不一会儿就围了好些人。 村人的目光仅在车身上晃悠了来回,便死死焊在了那袋粮食上。 兰港一带上半年遭了洪涝,近乎颗粒无收,隔壁镇上米价疯涨,城里日子尚且不好过,洪福村更是勒紧裤腰带吃陈粮。 迎上若有似无的贪婪目光,赵祓笑了一下:“十八岁以下的小孩,排好队每人过来领一斗米一块饼。” 人群骚动鼎沸,有人问道:“真的?!” “那没孩子的呢?” “十九的可以领吗?……” 赵祓抱着胳膊靠在车门边上,吐出一口烟圈:“搞快点,再问都不给了啊。” 她容貌生得冷艳,眉梢眼角又同宽厚仁慈搭不上边,大家惟恐到手的施舍飞走,纷纷掐了嗓子,乱七八糟赶着自家小孩来排队,有的人家里小孩多出几个的,偷偷藏在角落里,嘴角都咧到了天上。 高矮不一的孩子们一个个排着队,忐忑走上前。 赵祓目光依次掠过,表情毫无起伏地点头,司机也就流水线似的均等发放。 直到轮到某个高个子男孩时,赵祓“哟嚯”了一声,扬起眉毛。 武财神偏头:“灵力充沛,根骨不错。” “穷乡僻壤的,能出个这样的苗子,挺好,”赵祓笑了笑:“就他了。” 武财神感慨:“从前都是乡邻杀鸡宰羊,提礼摆酒,求着让孩子拜入门下,没想到现在居然得亲自来挑。” “世道不一样了,你看现在哪个村还供老君庙?”赵祓弹走烟蒂,拿鞋底碾了两下:“现在都反封建迷信,四大观都得缩着脖子做人。” 等粮食发完,黑衣服的双马尾女孩从车盖上跳下来,仰头问:“那个人,直接带走?” 赵祓“唔”了一声,忽然不知怎么又来了兴致,冲那个男孩招了招手:“你,过来。” 男孩皮肤黝黑,只穿着粗麻单衣,发茬高低不齐,脸上伤疤东一道西一道,整个人透着股初生牛犊的狠劲儿。 听到赵祓的声音,他三两步跨了过来,老实地垂着头,做出听吩咐的老实样子。 “饼给你的,不吃?” 男孩小声道:“家里还有个妹妹。” 赵祓扬起眉毛:“嗬?她不来领?” 每家有几个孩子领几份,刚刚那会儿工夫,足够通知全村人拖家带户倾巢而出了。 男孩飞快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符合年龄的世俗感,似乎在纠结该不该说那么明白,声音依旧沉闷:“我领了,我给你们做事,她小,做不来。” 赵祓大笑起来。 合着这男孩懂得倒多,虽然理解有偏差,不过也像那么一回事。 “去你家看看。” 男孩的家挤在村头拐角,赵祓走进去便冷哼了一声:这牛栏加三面墙就叫家了。 里头果然有个四五岁的女孩,床上还躺了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 赵祓比男孩还从容,自来熟地往床上一坐,问:“生病了?” 女人费力喘着气,也不知道看没看清眼前人,别人问也就答了,仿佛倾诉能让她轻快点儿似的:“……张家人欺负我,还打我,洪水淹了地,没饭吃。” 赵祓“噢”了一声,伸手拿起床边所剩无几的焉巴花生剥开,壳随手扔地上,含糊嚼着拍两下手:“想报仇不?” 女人突然睁大了眼睛,胸脯起伏着,浑浊的眼睛都亮了些,疑惑地转头看她。 “张家是我爸那边的人,我爸死了,他们骗我们签了契,想要回我家的地,”男孩面无表情走过来给女人掖了被角:“之前三天两头来打人,还好,我现在也能打回去。” “哪个姓张的,人住哪?” 男孩下意识答道:“张军,村东头的,我堂伯儿子。” 赵祓又“噢”了一声,翘起二郎腿,仰头抵着下巴,不知道在同谁说话:“村东头的张军,记住了吗?” 几道黑影瞬间从屋外掠过,房梁上响起一阵簌簌沙沙的声音。 男孩绷紧了脊背站起来,惶惶问道:“什么声音?!” 赵祓还在剥花生:“几个听将而已。” 男孩坐立难安,把院中玩耍的妹妹护在身前,一炷香工夫过去,院外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将妹妹放在被褥头,跑出去一看,浑身汗毛乍起,猛地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喊出声。 堂哥张军不知道为什么摔死在门前,扭断了脖子,地上还散落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 赵祓习以为常般走出去,弯腰捡起一张纸:“这张契是你的不?” 男孩想也不想抢过去,捧在手里哆嗦着翻看,整个人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反应过来。 等恍然回神后,他倏地趴在地上,满怀着某种决心般,冲着面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小姐磕头。 赵祓招手让司机拿东西过来,一堆米,一堆没分完的饼,一些糖果,没有桌子,就全数堆叠散落在屋中地面上。 “现在能吃了么?” 男孩醒神,忙不迭扯过那张烤饼,一口一口塞在嘴里嚼碎,吃得狼吞虎咽,眼中含泪。 “慢点吃,”赵祓拍了拍他的脑袋:“吃完可就要给我卖命了。” …… 从男孩家里出来,赵祓钻进车里。 武财神从前面回头:“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过两天,让下面杂点子来接吧,车里坐不下。”赵祓靠在车窗边支着头。 “他知道自己要帮谁做事?”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跑。” “噢,那很聪明,跑也跑不掉,”武财神转回身闭目养神:“哪里都乱,至少我们不吃人。” “刹车!”赵祓忽然直起身。 黑色雪佛兰一个紧急刹停。 赵祓从车窗看过去,只见赵公馆那堆废墟之间,隐约藏着一个淡的透明、几欲消散的魂魄。 她乐不可支:“哈哈,还真有个漏网之鱼啊。” …… 第117章 无常之六 异管局大楼,部长办公室被人匆忙敲开:“王部!荒犬的信号跟踪断了!” 王令祁抬起头:“别着急,慢点说,断了多久了?” 科员扶了扶鼻梁上瓶底厚的眼镜,紧张地把平板摆在对方面前翻了几页:“断了半小时,监控的同事开始以为是信号故障,过了几分钟才觉得不对,我们往回追查,觉得之前数据也有问题,有可能断了不止半小时……” 他越说,声音越是发抖:“那个阵,肯定有问题。” 王令祁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快挖掘出真相,监测中还发现什么了吗?” “对,”科员受到提醒,忙不迭在平板上点了两下,放大某个页面:“说是疑似发现了有赵家人的灵气……” 就像派出所的数据库一样,异管局也做了玄门中的数据库。 像一些屡屡犯禁、臭名昭著的危险人士,通常都在局里挂过号,他们所运用的灵气会被作为样本,记录在数据库中,可以很快可视化地呈现出来。 但是数据库的建立目前也在缓慢探索,它的灵活度还不够高,不如某些修士自身的能力好用,比如荒犬的追灵,即便目标方洗髓伐骨,换了一种运转灵力的方式,他依然可以找到轨迹。 而数据库就不行,它只能找出百分百匹配样本的那一份。 “赵家人这几年不怎么在玄门活跃,三喜CEO赵辛更是很少插手那些事,这份样本是几十年前,赵祓留下的,”科员表情有些犹豫:“所以可能会有误差,毕竟时间太久了。” “但是从来没有被误报过,”王令祁沉思片刻:“孟掌门那边有消息吗?” 科员语气有些为难:“孟掌门不受局里管辖,我们没办法同他实时联系……” 王令祁微微皱眉:“我知道了,你继续忙吧,我来安排人手搜寻荒犬。” “是!” 关了门,王令祁迅速拿起座机给白景则拨号。 那头几乎是秒通:“请讲。” “局长,我怀疑赵家人开始对孟家出手了,”王令祁神色冷静:“我觉得现在有必要向四大观求援,局里的干员不是对手,事属机密,也不好去召回各地的分部长们。” 她叹了口气:“之前不该让孟掌门去的,裁云和孟昭已经在里面了,如果出事……” 白景则沉默须臾,开口道:“我会马上联系王前辈,阵那边你也不用特别担心,老孟和我表弟不相上下,他能应付得来。” 王令祁算起来还和王素卿沾亲带故,她父亲要恭恭敬敬叫灵素道人一声姑祖母的。 白局长能求她出来坐镇,局势会比想象中好处理很多。 王令祁松了口气:“那我派点人去看好孟家旁支,以防万一。” 白景则说:“你想得很周全,就这样办。” 关于赵公馆灭门一事,其中具体真相远比大家想得诡谲复杂,又牵扯了许多上一辈的恩怨,按王令祁的想法,最好是让四大观老一辈的人自己解决。 也就能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挂了电话,她在电脑档案库里查询了孟家旁支的登记信息,打算发送给部下科员,让人安排监护。 孟家家传源远流长,祖祖辈辈都是修士,且他家以实力为尊,谁强便以谁为本家,可连承三代,三代后若是子孙不济,便会被虎视眈眈的旁支兄弟们从当家人宝座上挤走。而三代之内,若堂亲里有不服的,也可以挑战家主,总之,家主一定是最强的那个。 祖宗定了这种规矩,自然是希望家族火焰生生不息,灼灼燎原。但相应的,内斗纷争也层出不穷,难以消停。 直到孟不咎这代,以绝对的实力和手腕,将旁支们彻底驯服成了只敢在本家脚边捡剩饭的狗。 他的儿子孟冼虽然折在赵祓手中,但留下了幼子孟承荫,而孟承荫现在又有了孟裁云。 所有人都知道,孟裁云会是下一代孟家家主,但如果这次在阵里…… 王令祁摸着胸膛的位置,觉得有点心慌。 也可能是烟瘾犯了。 她从抽屉里摸出一根散烟,犹豫着要不要点上,电脑OA忽然跳出一条消息。 “王部,在安排人员监护孟家旁支的时候,我们发现孟昭父亲疑似失踪。” 香烟吧嗒掉在桌面上,王令祁飞快接通了那位汇报人员的语音:“详细讲讲。” “孟昭父亲孟承春此前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在疗养院修养,因为本身脾气不大好,和外界很少往来,所以大家都不清楚这件事,我们也是联系上疗养院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记录三年前就注销了,院里查无此人,院长解释说,是他家属亲自办理的出院,但实际上,我们没有查到孟承春的现居地。” 王令祁慢慢拧起眉头,再三确认道:“给他办理出院的人是孟昭?” 那头给出回答:“经过和院方的沟通,确系孟昭本人。” 孟承春是孟冼的养子,也是孟承荫名义上的弟弟,但双方其实来往不多,很大原因归咎于孟承春性格古怪。 当初太清宫辖内有鬼邪作乱,孟冼出面解决后,见其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十分可怜,于是做主收为养子,给予其丰厚的物质生活,也好给亲子作个伴。然而孟承春却是个心性好强爱钻牛角尖的人,以为自己被孟家家主收养,便也能有机会争一争少家主的位置。 然而现实却是,他本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灵力领悟上也并无天赋,顶多在众多优秀前辈的指引下略微开窍,堪堪比寻常人强一些,可分辨灵气怨气而已。 但想和孟承荫较高低,简直是痴人说梦。 孟承春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内心一直暗自将兄长视为假想敌,这种扭曲的嫉妒在孟冼去世后到达巅峰,尤其体现在对孟昭的家教方面,许多长辈都有所耳闻,他对这个儿子异常严格,但原因却是,因为孟昭在修炼一事上出色过头。 既想要赢过兄长,又不愿意看见儿子比自己有天赋,怪不得见过他的人,都说他脾气古怪。 早先,孟承春就因为身体抱恙,逐渐退出了太清宫的俗务,搬去了距鹤城东南部一处偏远的疗养院,多年来,也都只和家里书面通讯,甚至今年的联系也都没有中断。 但现在,居然查到三年前他就已经出院了,并且下落不明? 那这些年的书信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王令祁脸色狐疑,心头冷不丁浮现了孟昭的名字。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还很不了解这个下属。 洪福村柳仙庙的那个阵,孟昭也在里面,而汇报中说,阵中疑似发现赵家人的灵气。 赵家……孟昭……这两者之间难道存在着某种联系? 不,孟昭……阵中之人真的是孟昭吗? 王令祁被自己这个天马行空的念头吓了一跳,额头竟然沁出凉丝丝的汗珠。 她定了定神,重新敲开汇报人员的对话框:“把孟昭入职前的档案,以及目前有关他的资料,能找到的,都发给我。” 很快就收到了下属发来的文档PDF。 异管局有相应的信息搜集渠道,森罗万象五花八门,几乎玄门之中所有能叫得上号的事情都有记载,虽然比不上三死门的听将,但好歹也够用。 王令祁快速扫了下孟昭的档案:男,现年22岁,身高175,隶属于鹤城外勤部十三支队,暂代队长职务。 旁边贴着张一板一眼的蓝底证件照,上面盖着钴蓝雷纹logo的电子钢印。 一目十行,一眼到底。 没什么特别的内容。 她关闭了信息档案,开始看另一份PDF——这就是特殊渠道整理的信息了,文件包含了图片和文字,足足有几百兆,从幼儿园毕业照到公司入职合照,简直比派出所里公民信息还齐全。 文件里记录,早年孟承春在太清宫做事的时候,常将孟昭寄养在道观,当时孟冼去世,孟不咎找赵祓复仇后也消失无踪,孟承荫根基尚浅,太清宫里不免生出异心,大人间的暗涌激流自然也影响到了小辈的相处,他们惹不过孟裁云,就专挑较为软弱的孟昭下手。 当时的孟昭似乎遗传了孟承春的孱弱多病,被欺负了也不敢还手,孟承春事务繁忙,也无心插手小孩之间的玩闹。 直到有一次“玩”得过火,事情被孟裁云撞破,她出手将霸凌者狠狠教训了一通,也从此和这个名义上的堂弟逐渐拉近关系。 比较值得注意的是,那件事后,孟昭伤到了眼睛,视力也是因此受到影响,也大病了一场。 但病好之后,整个人似乎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其中详细过往并不明确,但再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了,不仅身体好了起来,对灵力的领悟修炼也开始突飞猛进。 王令祁注视着这段文字,久久不曾回过神。 以前如果看到这些信息,她指不定只会照旧调笑一番自己的下属,揶揄对方小时候居然是个受气包。 但现在种种蛛丝马迹已经将事件真相朝某个匪夷所思的方向牵引去,以至于她心头第一个想法竟然是,生病前后的孟昭,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自古以来,玄门之中,关于“夺舍”的流言层出不穷,往往耸人听闻。 出于道德人伦,新社会对这方面管得更加严苛,一经发现有此危险行径,轻则永久监禁,重则剥夺灵力。 剥夺灵力搞不好是会死人的。 像冯嘉那样失去灵力后,浑浑噩噩活着的,已经是极度幸运。 刺耳的电话铃冷不防响起来。 接通后,负责监控阵的同事语气慌乱:“王部,暂时没有找到荒犬的下落,而且阵的入口也自行封闭了!” 王令祁按着太阳穴,厉声道:“设下结界,把阵隔离起来,将柳仙庙划为危险区,禁止所有人靠近!” 她焦急安抚道:“现在不要想着营救了,这个阵不是我们可以应付的,等待局长后续安排。” 嘱咐完毕,她又打开了刚刚的文档,电子照片上,戴眼镜的青年神色平和,表情浅淡,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如今一看,却有些讽刺。 王令祁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不自觉攥紧手指,盯着屏幕喃喃:“……孟昭,你究竟是谁?” 第118章 无常之七 赵公馆西侧仆役院里,穿粗麻褂子的男孩蹲在院墙下,他默默仰着头,听着飘渺清脆的铃声,熟稔望向一墙之隔的地方。 那里栽了一棵柳树,据说已经活了上千年。 男孩痴痴地想着:原来树居然能活那么久,可它不累吗?既不能走也不能说话,就这么沉默地站在那里,一杵就是一千年。 怪不得能修成神仙,成仙前都是要吃苦头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心想,我也算在修行吗?如果能拥有无所不能的能力,吃再多苦他也愿意。 到时候,他们一家人就不用在这间大宅院里仰人鼻息,姐姐也可以不用再担心会嫁到西院去了。 想到西院,那边的厨房恰巧开始生火,一阵阵炖肉香飘过院墙,他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噜作响。 甬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个轻快明媚的身影,留着长辫子的女孩手里紧攥着个油纸包,穿过三两个跨坐在门槛边择菜的婆子,往回廊下疾走而来。 “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男孩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到芳彩的靠近:“你回来了!” 芳彩拉过男孩,仔仔细细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今天那几个皮猴有没有欺负你?” 男孩鼻尖嗅到一丝温热的枣香气,嘴角咧起来,一个劲儿摇头:“没有,没有!” 芳彩故意板起脸,吓唬他:“真的没有?那我去问看门的大娘,她可一直守在这里。” 男孩被吓到,缩了缩脖子,老实如鹌鹑:“有、有一点。” 芳彩竖起眉毛:“哪有只欺负一点这个说法,好啊,这群小王八蛋,看我不告到他们娘老子那边去。” 男孩怕她真走,连忙伸手挽她胳膊:“我没事,他们让我搬凳子。” “你眼睛这样,他们凭什么让你来干活儿,”芳彩气鼓鼓的,但看见男孩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心又软下来:“下次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男孩立刻点头。 芳彩眨眨眼睛:“不许骗我哦。” 男孩一叠声开口:“不骗你,永远不骗你!” 芳彩哈哈笑起来,把揣在兜里的枣泥糕拿出来:“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八喜斋的糕,你垫巴垫巴。” 男孩欢喜接过,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浓郁的香甜充斥了口腔,呼吸间全是暖烘烘的。 “小五,不能告诉娘,知道吗?”芳彩摸摸他的脑袋,语气俏皮:“我只给你带了,没他们的份。” 小五美滋滋地再次点头,胸腔里荡漾起奇异的满足。 “小五,姐姐对你好不好呀?” “姐姐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嘿嘿,那等你长大了,也给姐姐买糕点吃。” “等我长大了,一定会给姐姐最好的东西!” …… “哈哈哈……小五,可是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刹那间,他猛地睁大眼睛,周遭世界依旧漆黑,但那层照在眼皮上的暖光也消失了,他好像独自一人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宅院、柳树、回廊、西院的炊烟……尽数消失。 也包括唯一对自己温言细语的姐姐。 “姐姐已经死了。” 他呆呆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无数次从同一个噩梦里惊醒。 不,不会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不可能会死的。 他死死捂住耳朵,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下一秒便会被那片可怕的厮杀声、金玉断裂声、惨叫声趁虚而入,那些惊惶凄厉、哀恸绝望的呼喊中,他甚至能将其同记忆里的声音一个个对上号,有看门大娘,赶马车的叔叔,总欺负自己的管家二儿子……还有大姐三姐……爹娘……姐姐。 不要啊!不要啊! 谁来救救他们? 隔壁那棵活了一千年的柳树……柳娘子……她能救救姐姐吗? 他心中带着狂热的欣喜,颤抖摸索着找到了那片虬结扭曲的树根,他如一个未出世的婴儿般蜷缩在浓密垂绦之中,一遍又一遍祈求神仙的显灵。 柳枝抚过他的身体,他隐约听见了一声叹息。 “尘缘已尽,投胎转世去吧。” 他愣了好一阵,心想,原来他也已经死了。 可是过了这么久,他已经找不到姐姐的魂魄了,难道要一个人赶赴黄泉吗? 魂魄日复一日徘徊在废墟之中,妄图搜寻着另一个魂魄存在的痕迹。 直到某一天,有人把他从漆黑的深渊里捞了出来。 “哈哈,还真有个漏网之鱼啊。” 年轻女人笑着,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他眼前出现了一点光亮,再然后,他忽然能看见了,从深蓝色天空到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村落,万事万物,星星点点,逐个出现在原本灰黑的视线里。 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听见对方懒懒的话音:“唔,没有嵌心咒,魂魄怨气凝实,不是老东西的儿子。” 旁边响起一个敦厚的男声:“既然不是赵家人,那就是普通的怨灵,你拿着也没用,索性送他一程。” 女人眼珠一转:“谁说没用?我倒觉得他资质尚可,西院养的那群方士连魂魄都没留得下来,整个赵公馆就他一个怨灵残存,这也是本事。” 男声没有什么感情起伏,不紧不慢开口:“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助他化鬼,”女人嘻嘻一笑,转头盯着眼前的魂灵,再次抛出一个问题:“喂,想报仇么?” 魂灵颜色变深,似乎有些激动。 “你问我什么是报仇?哈哈,还是个小鬼头哪,”女人捂着嘴笑了笑,眸光熠熠闪动:“你不是一个人死在这里的吧?应该还有你的亲人,朋友?嗯……他们死的时候,一定也很痛苦吧?你想不想让犯下这场罪孽的人,也品尝到这种痛苦?” 魂灵被怨力浸染,逐渐变成了红褐色。 里面的意识含恨呐喊道:我想,我愿意,既然我找不到姐姐了,那我就要为她报仇。 感受到了魂火激烈的跳动,赵祓手掌一翻,将其收入囊中。 黑色轿车重新发动,沿着昏黄泥泞的土路,离开了这座破败的村庄。 武财神闭目靠在前座,问道:“你果然很擅长这些。” 赵祓勾了勾唇角:“那本就是他的怨气,我不过是稍加催化而已。” “你要怎么做,把他做成傀儡?役鬼?听将?” 赵祓扭过头,看向车窗玻璃上淡淡的反光:“先养着吧,我会给他找一个绝妙的去处。” …… …… 门消失了。 地面开始震动,无数还未涤荡的怨气化作一片黑羽,仿佛受到吸引一般,朝孟昭身上扑过去。 黑色怨力融入身体,孟昭摘下眼镜,瞳孔骤然褪成惨白,皮肤透出青灰色的死气,脖颈与手背有蛛网般的靛青血管略微隐现,更衬得整个人苍白透明,明明五官毫无变化,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 孟裁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变化,缓缓攥紧手指,眼中酝酿着怒意:“你是谁,阿昭呢?” 青年“呵”地一声松开手,慢腾腾展示着自己真正的面貌:“姐,我就是阿昭,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他微一抬手,无数怨气从废墟中涌出,裹挟着阴风扑向众人。孟裁云飞快挥剪斩碎一道袭向白蘅的黑影,回头喊道:“用雷殛枪!” 队员们如梦初醒,纷纷扣动扳机,几道淡蓝色光痕如蜿蜒闪电,划破漆黑的雾气。 孟裁云下意识脱口而出:“别打心脏……” 话音出口,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收声。 现在的孟昭明显不是一个活人,那么心脏对他来说或许已经无所谓了。 思及此,她眸光染上哀色,但表情却带着某种决绝。 “是你引我进这个阵的,你想要找孟家人寻仇。”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孟昭屈起食指,推了推鼻梁中间的眼镜架:“寻仇?嗯,是啊,从我死的那一刻起,我无时不刻不想着找孟家人寻仇。” 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合掌一击,再张开双手时,无数黑色纸人汹涌而出,宛如夏日河边躁动的蚊蝇,簌簌聚拢,等待着下一步攻击指令。 “既然你的目标是我,让他们先出去,我任凭你处置!”孟裁云拦在众人面前,嗓音坚决:“我绝对不耍花招。” 孟昭沉沉盯着她,眼神有些复杂,最后他只冷冷撂下一句:“我说过,大家都出不去了。” 语毕,黑色纸人铺天盖地如蝗虫般席卷而来,队员们拿着雷殛枪扫射,根本无法杜绝起根源,而子弹眼看就要耗尽。 胖子愤怒地扔掉空枪,双手按在地面上撬开一层裂缝,周围的土地被挤出高差,纸人们迎面扑来,在他脸颊、脖颈划出一道道伤口,他双腿深陷坑底,整个人如坠入流沙般缓缓往下沉,而猝然蓬勃的灵力也迫使纸人们将其当做靶心,黑云压城一般笼罩其中。 须臾,胖子大吼一声,被挖开的裂缝开始合并。 薇薇和白蘅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纷纷脸色发白,大喊:“不要!” 只听轰隆的一声地心龙吟,胖子连同身上无数的纸人一起被覆入坑穴,裂缝消失无踪,土地恢复了之前的平整。 白蘅带着哭腔骂道:“孟昭你给我滚出来!你个缩头乌龟!我不信这是你!” 她挣脱孟裁云的扶持,踉跄跑上去,眼眶里有泪光氤氲:“之前出任务保护他们的是你,在公司会给大家买饮料的也是你,那么努力解决魇鬼,就是为了孟姐法会不受影响的,还是你!你难道忘了吗?!” 孟昭眼角抽搐了一下:“不知所谓。” 他习惯性地召回纸人,却发现大部分被埋进了泥土,于是他握紧拳头单手平举,缓缓展开十指,刹那间,阴风大作,头发几乎被吹拂竖起,无数怨灵从废墟中游荡而出。 它们穿着百年前的衣裳制式,五官则面目全非,扭曲成了旋涡,似乎曾经都是赵公馆的人。 但当初惨案的亡魂大多已转世投胎,出现在面前的这些,更像是孟昭用怨气捏出的鬼兵。 鬼兵如黑潮嘶嚎着扑向众人,带起的阴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孟裁云手中的御灵剪刃尖显出湛湛青光,她旋身挥动手中薄刃,精芒过处,怨灵尽数支离破碎,化为齑粉沉入废墟。剪刀开合间,道道流光宛如彩练,渐如疾风舞过,让人肉眼难以捕捉到轨迹。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留情将其逐个攻破。 薇薇扔掉了空弹夹,抽出绑在腿部的短匕,汗涔涔看着面前数量不减的鬼兵:“数量太多了,这么下去可能……” 异管局虽说是官方组织,但玄门之中,家族、门派观念根深蒂固,行走在外,敬的是姓氏,是传承。这是一个迂腐老套的观念,任凭他人诟病,却依旧深入人心。 所以,但凡身后有家族支持的后辈,都不会去靠所谓的编制,也就是近几年思想开放了,局里的新人也大多是无名散修,加上孤儿所培养起来的预备干员。要不是有白鹤也、王素卿这些支持异管局的人,就这些普通干员,也难以将自古以来就横行无忌的修道者管得服帖。 更何况,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卻山玉的存在,他们还惦记着异管局有后手,有底牌,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年轻干员们出任务,只需要一个实力可靠的带队,其他人的武力等级在真正的玄门斗争中,是很上不得台面的。连青城山演武会真邀请函都收不到,顶多算是具备一些玄学知识的安保人员。 孟裁云有条不紊地催动御灵剪,衣袂翻飞,一个人挑飞数个鬼兵。 这些东西奈何不了她,可数量实在太过棘手,往日孟昭只用纸人对敌,从未露过这一手,她小看这个“乖巧”的堂弟了。 黑影前仆后继地涌来,孟裁云微咬下唇,刚收回飞旋切割掉一茬鬼兵的剪刀,余光瞥见一道黑影钻了个空子,眼看就要扑向身后的白蘅,而她站的位置却无暇回防。 危急关头,孟裁云猛地反握剪刀,将刃尖对准掌心划破。刹那间,血珠凌空飘浮,随着她并指疾书,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血红的辟邪符,符成瞬间众人心头皆是一震,自血符为圆心,如旭日初升般荡开层层光漪,所触怨灵皆如落入焚炉,伴随一声尖锐的嗡鸣,渐次消散在天地之间。 孟昭眸光一凝,却并不怎么意外,只抬手将几道还未消散的怨灵召回,黑影没入他的掌心,本是苍白透明的皮肤,逐渐氤氲起一层黑雾般的鬼气。 十三队的队员们见此情形反倒是瞠目结舌,从前只知道太清宫掌门孟承荫能够“一点灵光即成符”,摒弃了朱砂黄纸,连五雷符这种强大的符箓,都能信手拈来。 没想到孟裁云居然也达到了这个地步……虽然只是攻击力不大的辟邪符,但用的是她的血,威力足以赶超普通的雷符。 孟裁云不顾旁人惊羡赞叹的目光,心里百般焦急。 不行,情况对他们来说很糟糕。 她能一击败退鬼兵,但这个阵里汹涌的怨气是孟昭天然的补给,而只能使用灵力的她,一定会有力竭的时候。 到那时,她还能护住剩下的这四个人吗? 孟昭一直静静站在风暴之后,他似乎看穿了孟裁云心中所想,轻声开口道:“姐,我们和谈吧。” 他打了个响指,似乎真的拿出了些和解的诚意,怨灵们瞬间被召回,难缠的黑影也一扫而空。 孟裁云定定看着他,一甩手上血珠:“你想要什么。” 她本该静静等待对方开出价码,但终究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阿昭他,还能回来吗?” 孟昭死气沉沉盯着对方,忽然弯了弯唇角:“你还是觉得我不是孟昭?” 孟裁云毫不犹豫答道:“你不是。” 孟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孟承春一心想培养出个能替他实现愿望的好帮手,大概我是不是他的儿子都无所谓,不过我也没把孟家人当亲人,也从没把你当姐姐。” “是因为你只有芳彩一个姐姐吗?”孟裁云抬起头,眼中并无恼意。 孟昭愣了一下。 孟裁云指着某个方向,一个淡淡的影子正坐在回廊下方。 那是一个鸦青色坎肩的长辫子女孩,她来回梳着头发,五官模糊朦胧。 “你的鬼兵都没有‘脸’,可能是因为,你以前看不见。” “刚刚攻击我们的影子里,唯独没有这个女孩,她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家人吧。” 孟昭张了张嘴唇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孟裁云上前一步:“芳彩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想着要保护小五,同理,我也永远会保护我的弟弟孟昭。” 孟昭浑身的怨气翻覆起来:“够了!我说过了!我从没有把你当我姐姐!” 他颤抖着,黑色鬼影再次凝显,绞成一股,超前刺去。 “当啷”一声,一块地砖被掀起来,抵挡住了攻击,化为碎片。 普通的地砖根本无法做到这种事。 几人目光落在那一地碎片上,发现上面贴着一张竹纸符箓,正缓缓燃烧殆尽。 孟裁云心念一动,睁大双眼。 那是…… “不管你有什么条件,可以和我谈。” 经久不散的雾霾之中,一个黑衣男人背着手踱步出来。 他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黑色中式衣裤,姿态随和,表情温雅。 “你的目标是我,对吗?” 第119章 无常之八 孟承荫指尖夹着竹符,游刃有余地化解了朝他扑面而来的怨灵。 他掌心一握,余祟消散,甚至没有动用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 白蘅几人喜出望外:“孟掌门!” 孟裁云没有说话,父女俩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镇定下来。 地面突然剧烈震颤,四周的空气开始扭曲,视野中的景物如同浸入水中的画卷般波动变形,尖锐的哭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瞬间将众人带回了百年前血流成河、尸山骸海的那一天。 孟昭眼中染上疯狂的色彩,整个人被黑雾笼罩着,已经逐渐分辨不出往日沉静秀气的模样。 “条件就是,你死在这里。” 一个突兀的女声猝不及防在耳畔响起,像是从远空中投掷而来的一把利剑,迫使在场的人都纷纷抬头,戒备地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在孟承荫对面的那片雾悄然散去,穿着酒红色西服裤装的短发女人站在一条断裂梁木之上。 她微微仰着头,目光睥睨,落肩直发肆意飞扬,眉梢眼角都沾染着倨傲的意味。 “我认得你,”孟承荫抬起头,表情从容:“三喜债务的宋总监,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还有——” 他语气一顿,眸光在孟昭和宋玉渠之间流转,意有所指:“你对我孟家的孩子,做了什么吗?” 宋玉渠闻言翘起唇角,她双手揣在西裤裤兜里,一脚朝前,微微倾身压下,冷笑着讽刺道:“你们孟家人还是这么道貌岸然,表面上为了天下大义,背地里却干着卑鄙龌龊的缺德事,当初孟不咎杀我宋家人,现在我要你死,不是应天顺人,合情合理吗?” “至于你孟家的孩子,呵呵。” “……孟掌门竟然还肯承认你是孟家的孩子,”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带着大快人心的愉悦之色:“你怎么看?嗯?” “白财神,孟昭。” 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宋玉渠挑眉,故意再添了一把柴:“三喜门自古以来没有四财神空缺一个的说法,既然上任白财神死了,当然会人取而代之咯。哈哈,看来你们异管局的消息也不怎么灵通。” 一些零星的画面在孟裁云脑海里闪回,犹如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缓缓串联了起来。 孟裁云猛地回过神,目光灼灼盯着对面青年,神色错愕道:“杀应四的人,是你!” 算盘珠上暗示的谒语,代表的是白财神。 是应四所熟知的那个“白财神”! 孟昭捧腹大笑起来,神态几近癫狂:“没错,是我!” 宋玉渠眯起眼睛:“啧,胆子真够大的,我让应四去帮忙,你倒把他杀了,回去再跟你算总账。” 孟承荫反倒是满脸无所谓的表情,看戏一般慢条斯理开口:“看来你们公司内部矛盾也挺多的,说到底,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不如先把孩子们放出去,我留下来陪你们慢慢聊,如何?” 宋玉渠啧了一声:“辛辛苦苦积攒的人质,我凭什么放掉?没有他们,怎么困住你这只冠冕堂皇的老狐狸?” “抱歉,我的性命也不是能随便就给的,”孟承荫垂下双手:“看来和谈是失败了。” 他自脚下有阵阵风起,灵气流转间,周身浮现出淡淡的蓝色光晕。 “No,no,”宋玉渠抱着胳膊,面对即将受到对方攻击的要紧关头也并不慌乱,反倒是更为悠哉:“孟掌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不会觉得我大费周章把你千里迢迢骗进来,就是为了能和你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单挑吧?” 孟承荫收起掌中灵力,微微蹙眉:“那你是想做什么?” 宋玉渠一跃而下,鞋跟在地面沙沙作响,她似笑非笑开口:“你有多久没有关注自己女儿身上的封印了?” 孟裁云条件反射看了看自己手臂,而孟承荫脸色遽变,气场迥然发生变化。 他嗓音寒凉,飞快做出决断:“裁云,东南角磁场不稳,你带他们试着闯一闯。” 没等孟裁云动作,孟昭上前一步,站在了宋玉渠旁边,表情讥嘲望过来:“你们觉得现在还走得掉吗?” 孟承荫紧皱眉头:“这些事和他们无关。” 宋玉渠揶揄:“有没有关,这并不重要,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你们孟家到底是什么人,这才重要。” 孟承荫眼角一跳,尚且沉稳耐住性子问道:“你做了什么?” 宋玉渠开口:“方青。” 下一秒,一个极淡的影子在她身后显现出来,是个穿着白衬衫的男鬼,他点点头,双手搭成塔状,尔后轻巧推开。 刹那间数十道“门”依次出现,无论是天空还是地面,几乎是环形呈列,将众人笼罩其中。 孟承荫偏头,目光从这些门之上流转而过,神色晦暗不明。 “有趣吗?这些门通往任何你认识的人身边,但上头下了禁制,生灵无法穿行,他们进不来,只能看着,”宋玉渠笑道:“是不是有点实时转播的意思了?” 孟裁云直觉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她不动声色退后一步,打算带着白蘅几人趁乱跑出去,可脚步还没迈出,白蘅和几个异管局的队员们被忽然暴虐的阴风掀翻在地,孟昭抓着孟裁云的手腕,站在了宋玉渠身边。 孟裁云刚刚一人对敌众多鬼兵,气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此刻受控于对方,挣脱起来也有些力不从心,她神色愤然,恨对方还要执迷不悟:“阿昭,你之前也一直有意无意阻挠我参加法会,其实是不想我进阵的吧?杀文财神,是不是也是相同的原因?” 孟昭脸上萦绕的黑气加重几分,显得表情十分狰狞:“别说了。” “恩怨既然是孟家人铸下的,就让我们自己了结,好吗?放了其他人,那都是你的队友,你朝夕相处的朋友!” 孟昭双目通红,声音从齿关之间狠狠挤出来:“你别说了!” “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我别无他求!我只要大仇得报!只要孟承荫死了,我会变回以前那个孟昭的,好吗?哈哈哈哈,姐,你成全我好吗?姐姐!” 他紧紧攥着孟裁云的手腕,语无伦次又哭又笑,用几乎祈求的语调,声音里却满载病态的执着,孟裁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激动的颤抖,以及那股强烈复杂的情绪。 孟承荫寒着脸,已然以闪电之势出手,而孟昭一回头,废墟中钻出滔天黑浪,数以百计的怨灵朝孟承荫包裹上去,几个异管局干员反倒被无暇顾及。 白蘅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周遭莫名其妙出现的门,狠下决心要跨出孟裁云刚刚随手设置的结界。 薇薇焦急叫住她:“白顾问你去哪里!我们武器都用光了!” 白蘅不甘心看着失去信号的手机:“我知道,这事闹得这么大,我爸肯定会去请灵素道人来的,刚刚宋玉渠说实时转播,我估计他们可能已经看到了这里发生的事,也许他们也在想办法救我们出去,我想试试和他们联系上。” 她话音一顿:“这么多的门,我就不信全部都用不了。” 与此同时,正在柳仙庙内的几人正看向门中场景。 王素卿站在庭前中央,如那棵柳树一般镇定屹立着,面色不改问道:“让你们的人找到其他的门破坏掉,趁事态还没有扩散之前。” “宋玉渠到底想干什么!”白景则惴惴不安,想到女儿在那种地方,暗地里攥紧手心:“还真让小王说中了,孟昭……被夺舍的居然是他!” 王素卿淡淡道:“我见过那孩子,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想来本身命数浅薄,怨灵顺理成章接管了身体,融为一体,居然天衣无缝。” 庙前已经戒严,因为涉及孟家阴私,只有王令祁跟在二人身边,她摸着下巴思索道:“我是从前孟昭的队长,说实话,他之前还真不是这个疯癫的样子,难道是压抑太久了?” “和这个阵也有关系,”王素卿皱眉凝望四周,闭眼感受了一番:“埋藏了不可估量的怨气,他混入异管局之中,为了不被发现异常,一定将自己的怨力分了出来,放进了埋骨地,久而久之,兴许真的形成了一个新的人格,这次进阵,不过是唤醒了他真正的模样……当然,以上仅为我的猜测。” 白景则试探道:“那您能打开这个阵么?” 王素卿拢起袖子,叹了口气:“我倒是能打开,但以我的力量,强行破阵,里面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白景则倏地沉默了。 王令祁摸摸后脑勺:“嘶,依您看,那位在青城山露过面的……” “你说那个叫龙竹的女孩?”王素卿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笑了笑:“魈的灵力可比我还要强大,我来破阵,或许他们还能留下魂魄,她来,阵中人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了。” “我原以为,是赵公馆的怨灵报复孟家人,”白景则神色凝重:“没想到宋玉渠也插手进来,她果然是想给表叔报仇,恨上了孟家……” 妙婴散人宋祯的弟弟宋潜膝下长子名叫宋之谦,算辈分是白景则的表叔。 当初好些不怀好意的人为了卻山玉寻上宋家,却不知道宝贝已经被宋祯悄悄带走了,纷乱中,宋老太爷和宋潜相继死去,而宋潜幸存的两个孩子,辗转投奔了四大观,后来追随孟不咎做事。 但孟不咎杀赵祓之后,孟不咎下落不明,宋氏兄弟也死在了赵祓尸首旁。 大家都以为,宋氏兄弟是死在混战中,但实际上,他们身上受的致死伤,一眼看出是孟不咎的手笔。 这件事被异管局压了下来,从没走漏过风声,局里虽然也有暗中调查真相,但这么些年几乎一无所获。 几个为数不多的知悉者也只是秉承着对灵玄道人的尊崇,一致觉得,事情一定有蹊跷。 但宋之谦的女儿却是个刚强烈性的人物,在父亲和叔叔死后,她被安顿在妙玄祠一段时间,因为那边的宋观主也是宋家人,虽然是隔了几层的远亲,但好歹也姓宋,多少能让她有点归属感,不至于真成个举目无亲的孤家寡人。 不过她却很快知道了那件被压制的秘密,头也不回选择离开,入了三死门,成了朱盟口中的“叛徒”。 沉默须臾,王素卿轻叹道:“她这个孩子,百无禁忌,眼里没有我们这些迂腐之人的三纲五常,哪里都能容身,哪里都去得,这样的人,如果认定了复仇,是会不计代价的。” 她在委婉地告诉白景则,宋玉渠是不会顾及几个异管局干员的性命,而终止她的计划的,哪怕白蘅说到底还跟她沾亲带故。 白景则眼圈发红:“前辈,我们该怎么做。” 他就白蘅一个孩子,以后是要往接班人的身份培养的,他不能让她折在这里。 王素卿负着手,在门边走了一圈,忽然开口:“她设下这道门,是希望我们亲眼见证什么,但门终究是门,是连接两地通行之物,这些门上面被下了禁制,生灵无法穿行,但若是非生灵之物呢?” 白景则一怔,忽然意识到什么:“您是说……” 王素卿微微一笑:“让你表弟来一趟吧,年纪轻轻的,也不能老是待在山上。” …… 长丰观慈堂。 白鹤也伸手封上了眼前凭空出现的门,转头对监院道长说:“我要去一趟鹤城。” “观主,门出现的时候,我已经遣散了其他弟子,”监院道长道:“不留着它看看宋玉渠到底想干什么吗?” 白鹤也脸色平静:“既然她想让我们看到,那肯定是我们不愿知道的事情,还是不要看了。” 监院道长咂了咂嘴:“如果那是真相呢?” 白鹤也沉默了一下,语气疏淡,垂眸如庙中仁慈的道君塑像,却又莫名显得残酷:“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要的,是平衡。”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监院道长:“四大观是异管局的后盾,无论事实如何,异管局肯定是偏向孟家的,它不是一个绝对公平的管理组织,它有许多弊病,也让逍遥惯了的修士觉得不舒服,但我们需要这么一个靶子,让人爱也好恨也好,至少不会让人迷惘。” “迷惘则生乱。” 监院道长释然一笑:“我马上准备您下山的事情,至于竹斋那边……” 白鹤也随即开口:“有她在,不必担心。” 你还真是对她很放心啊! 监院道长摇摇头,叹口气:“我知道了。” …… …… 孟承荫指尖夹着符箓,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身上灵力似乎出现了某种波动,逐渐有瓦解的趋势。 不好! 他抬头看向一边看热闹的宋玉渠,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这个女人难道…… 宋玉渠拍手赞道:“不愧是太清宫掌门,这里可是白财神的埋骨地,你还能在他的地盘和他打个平手。” 孟承荫看着自己双手,喃喃:“原来你是这个打算。” 他抬头,单手一挥,远处的几扇“门”全部爆破,方青猝不及防跌跪在地,连魂魄都变浅许多。 宋玉渠冷冷并指,将自己的灵力渡到了方青身上,使其重新凝实。 “就这么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接下来的模样吗?” 孟承荫眸光一闪,想要再次出手,身体却微不可见一晃,脚步僵在原地。 “灵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宋玉渠勾起嘴角:“现在怎么样,孟掌门,要试试使用怨力吗?” 被挟持住的孟裁云闻言,猛然睁大双眼,心里一阵狂跳,呼吸也急促起来。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脑海里悄然成形。 孟承荫沉默着抬起头,腮角紧绷,皱着眉沉沉开口:“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当了这么久的孟家家主还没觉得腻吗?”宋玉渠抱着手臂,慢条斯理开口:“也对,你和孟不咎那老贼一样的表里不一,狼心狗肺,能做他的孙子,你觉得这是福气吧?” 白蘅躲回了结界中,脸色很差劲:“怨力突然变浓了,糟糕,这么下去结界也承受不住的。” 队员们则是满脸狐疑看着场上对峙的几人:“刚刚姓宋的女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让孟掌门使用怨力?生灵只能催动灵力,鬼魂才役使怨力,难道孟掌门也……” 白蘅眼皮狂跳,她担忧地看向孟裁云的位置,喃喃:“不,还有、还有一些人是能使用怨力的。” 刹那间,孟裁云感觉胸膛撞上了一股无形的巨力,脑子倏地空白,踉跄着后退半步,喉间涌上腥甜的血气。 之前在柳仙庙听庙祝念请仙词的时候,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开始了,周身空气也变得粘稠如泥沼,每一次呼吸时心跳都清晰可闻。丹田处的灵力突然沸腾失控,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她勉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失去控制,连指尖都在发抖。 她勉强抬头,视野模糊散影——连孟昭都变成了三个影子,每道影子都带着势在必得的疯狂气息,万事万物都仿佛在尖叫,那声音在她颅腔里震荡肆虐,随着她掩耳一声大喊,才终于缓缓平息。 有什么东西混进了自己身体。 孟裁云喘息着抬起头,无意间撞上远处白蘅几人的视线,却发觉对方看向自己的神色里带着惊恐错愕。 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双手,又茫然偏过去,寻找父亲踪迹。 白蘅自暴自弃般跌坐在地上,愣愣开口:“……‘罚恶司’。” 宋玉渠嚣张大笑:“嵌心咒不会骗人,所以现在我该叫你孟掌门,还是赵掌门呢?哈哈哈哈哈哈!!” 第120章 无常之九 柳仙庙中,王素卿显然也透过门听见了宋玉渠的那句话,她先是一愣,尔后竟然浮现出了然神色。 “原来如此……”往事涌上心头,她自嘲一般苦笑出声:“师兄啊,说斩草除根的是你,临阵反悔的也是你。” 白景则同王令祁神色惊愕,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和赵家扯上了关系?” 王素卿垂下眼睫,刹那神游天外间,回想起九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雷雨大作,青城观外出现了一个拄着剑的男人。电闪雷鸣时,照亮了他凌厉的侧脸,以及单手托在怀中的那个浸湿的襁褓。 “师妹,我无人可信,想把他暂时托付给你。” 彼时尚且年轻气盛的灵素道人手挽长剑,神态骄然,见此情形,立起眉毛责问道:“这是谁的孩子?” 孟不咎沉默须臾,答道:“是我的孩子。” 王素卿接过那枚襁褓,狐疑看向对方:“你什么时候欠下了这种债?” 雨水顺着男人鬓角滑下,从颌角滴落入衣襟,他抹了一把脸,像谈及今日雨僝风僽,态度平淡寻常:“哦,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他生母已经不在了,我近日又被一帮贼人缠上,带着他难免左支右绌,想拜托你看管一段时间。” 王素卿抿唇,看了看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又抬头漫不经意间瞥他几眼,有意讽刺道:“你要只是为了拒绝我,不必拐一个孩子来搪塞,毕竟我也不是非得要找个男人才能成家立业。” “你误会了,真是我的孩子。”孟不咎站在檐下,身后是卷成一团白絮的风雨,人和景都沐浴在一旁靛青夜色中。 王素卿见此,又“好言”劝道:“师兄,宋家姑娘瞧不上你,你也别祸害别人,姻缘天定,世事难两全。” 孟不咎无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别多想,我没辜负孩子生母,只是她命数已尽……有人在追杀我,我得先走一步,回头等我处理了那些事,再来接他。” 王素卿便不多说了,点点头:“那你去吧。” 男人提着剑转瞬消失在雨夜,良久,回到袇房中的王素卿忽然回神,暗想:倒是忘了问一句,孩子叫什么名字。 …… …… 拼凑完过往那些蛛丝马迹,王素卿这才回过神,不轻不重叹了口气。 师兄,真是被你摆了一道啊! “承荫居然是赵公馆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王素卿扔下一句不亚于炸弹的低语:“连我都给蒙过去了。” 白景则脸色惊异:“赵岸的孩子??这怎么会这样?!” 王令祁张大嘴巴,烟头吧嗒掉在地上,似乎已经被这个重磅消息砸懵。 王素卿感慨:“当初我们本已将赵贼枭首,师兄却执意灭了赵公馆满门,我知道他这个人一向只坚持心中所认的道义,劝不动他,谁知道临了,他居然独独留下了赵岸的幺儿,后来还假装是自己的孩子,在我观中寄养了数月,那时间江湖上衍生出好些野史,说那孩子是我给孟不咎生的,讲得头头是道。” 她忽然扭过头,看向身旁两人,意味深长道:“你们估计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吧。” 白景则和王令祁汗流浃背:“没有没有。” 实际上这个传言的确说得有鼻子有眼,孟不咎和王素卿这师兄妹都是一生未成家,大家都揣测是孟不咎因为苦追宋祯无果,转头和师妹有了情愫,而孟承荫的生母一直是个谜,加上王素卿曾经抱着一个襁褓在青城观出现过,之后在孟承荫执掌太清宫后,又对其多加照拂,所以流言就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听起来很野,但实则大家都偷偷在信。 王令祁接了一通电话,上前一步:“局长,前辈,我们的人已经把剩下的门处理了,app上发布了紧急召集令,一旦门再次出现,我们负责再次销毁。” 白景则眉头稍缓:“好,虽然宋玉渠大概只是利用门来故意传递消息,但也要做好怨气泄露的准备。” “但是朱盟已经有人知道了,应家三太爷和妙玄祠宋观主正在局里找您。” 白景则摇摇头:“应家早就虎视眈眈,怕是来踩一脚的,说我不在,别让他们找过来。” 他抬头重新看向门内,忧心忡忡:“宋玉渠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故意让嵌心咒生效,让他身份坐实……杀人不如诛心,看来她真的恨死了孟不咎。” “只是不知道,老孟会怎么做。” 王素卿藏在袖中的手指隐约搓动着,这个阵中的怨力使她久违感受到了威胁,她许久没有现在这般跃跃欲试过,但她必须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否则便只能阵毁人亡。 她看向阵中的孟裁云,黯然神伤道:“人若走在正道上,姓孟还是姓赵又有什么区别,可惜了,他们都将自己的血脉看得过重。” 孟裁云和她父亲孟承荫一样,是一个以孟家血脉为傲的人,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如出一辙的骄矜血液。 而如今,她竟然变成了自己所嫉恨的贼人的后人。 这个真相,对她来说,远比宋玉渠所展现的还要残酷。 孟承荫艰难抬起双手,发现能调动的灵力所剩无几,这个阵是故意针对他而设置的,如今就仿佛置身于沼泽之中,越是努力挣扎,越陷入一种无法动弹的僵持状态。 他勉力抬起头,看见女儿正直直望向自己,眼神中充满了一种令人心痛的情绪。 “爸,我身上那个根本不是护身符,是你的封印符,对吗?”孟裁云表情冷静得可怕,聪慧如她,很快想通了一些以前不敢去深想的事:“为了压制我们身上的嵌心咒,对吗?” 孟承荫脸色沉沉:“裁云啊……” “柳娘子也是你封印的,”孟裁云神色不改,却觉得眼眶中泛着热气:“柳五根本不是因为太隐仙律而死,而是因为那张夹在书里的老照片。” 孟承荫两颊的肌肉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看上去仿佛在苦笑。 孟裁云想起了在柳梦之中看见的场景,在合照之时,姗姗来迟的那位赵岸的夫人,在看见对方的那一刹那,她曾因为对方那张几乎和父亲如出一辙的眉眼而感到不可思议……而此刻,一切疑虑皆已明了。 “因为照片里的九分相似就要杀人灭口,我不懂,爸爸。”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这句话你以前不是常对我说吗?现在呢,你做的事情,哪一件是仁,哪一件是义?” 她明明用着最平缓的语气,说出的话却令人揪心。 “裁云,我慢慢同你解释……!”孟承荫被漆黑色怨气侵蚀着,却始终不肯让宋玉渠目的得逞,他宁愿四肢被困,也没有让嵌心咒的作用显露出来。 与此同时,怨气渐浓,被迫使用出罚恶司的孟裁云感到喉咙干涩,四肢如千钧沉重,她勉力看向孟承荫的方向,试图唤出御灵剪,替他脱开桎梏,然而此刻御灵剪掉落在地,纹丝不动。 她惊醒,自己现在使用的是怨力,像从前那样催动御灵剪是不可能的。 那如果她剔除御灵剪中的残余灵力,注入怨力进去,是否能被现在的她所驱策呢? 念头划过脑海,她也就这么做了,而令人意外的是,御灵剪竟然真的缓缓腾空,此刻周身散发着一层浓浓的煞气,刀刃轻轻抖动着,发出嗜血一般的呐喊。 “去!”孟裁云挥剪,直直划向孟昭和宋玉渠的方向,薄光闪过,御灵剪扎入土堆之中,孟昭和宋玉渠竟然原地消失,从一边突然出现在了另一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孟承荫咬牙低声道:“这个阵是他们的地盘,裁云,不可轻举妄动,等我回复灵力……” 话音未落,脚下土地轰然炸开,地面有山石盘亘生长而出,他直直朝后砸去,嵌入了立着的山墙裂隙之中,咳出一口黑褐色的血。 “爸!”孟裁云失声脱口而出,她下意识朝前奔去,迎面又被同样蠕动的山石困住,这个阵似乎铁了心要将父女二人分隔开。 “是我大意了……”孟承荫眼中划过几分恍然,他再次看向女儿,表情平静,略有几分哀伤:“裁云,你听我说,他们做了完全的准备,我必死无疑,但你还有一线生机……孟昭。”他说着说着,忽然抬起头,看向那个一直不怎么关注的堂侄:“既然只有我死,才能平息你们的怨怒,那么我现在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但是,我女儿从没做过错事,希望你们高抬贵手。” 一开始听见孟承荫疑似遗言的话语时,孟昭还怔愣了一下,但听到后面,却不知为何触怒了他,脸上黑气又加深了几分,整个人回到了之前被愤怒裹挟操控的状态:“错事?我的姐姐芳彩也没做过错事,我家人也没做过错事,凭什么他们就该死?!” 孟承荫沉默了一下:“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不管什么了不了的,反正孟家人死了,我的怨才能消,他们的怒才能平!”孟昭表情扭曲:“要怪就怪你们当了这么久的孟家人,要怪就怪你父亲当初没有死在赵公馆——凭什么只有他得救?小六明明也是不足月的孩子……” 他抱着脑袋歇斯底里喊着,早已不见往日沉稳冷静的一面。 孟承荫脸上逐渐蔓延上一层青黑的气息,额头筋结浮起,脸色可以称得上狰狞,他似乎鼓足了孤掷一注的勇气,要做出某个决定。 宋玉渠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似笑非笑开口:“好吧,我来开这个口,我答应你的要求,只要你死,我们不动她。” 望着对方幸灾乐祸的表情,孟承荫似陷入沉思,最终,那层青黑色气息渐渐消失,他恢复了如常的姿态,并在沉寂中,缓缓低下头颅,仿佛要任人宰割。 孟昭挥手,万千怨灵冲破牢笼拔地而起,直直冲向孟承荫眉心。 “不!” 随着一声破音的凄厉惊呼,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徒生。 那些俯冲而下的怨灵纷纷攻势受阻,竟凌空停滞,随即受到吸引一般,朝孟裁云的方向笼罩去,并争先恐后融入了她的身体。 她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举起来,怨气炽烈,黑芒大盛,隐约间似有天边雷动,远处地海沉鸣。 “……她真的是第一次解开封印吗?”宋玉渠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她还有时间同方青感慨:“还真是个有天赋的。” 不过,可惜了。 孟昭不可置信看着对方,却发觉自己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渐渐化作黑气朝孟裁云的方向牵引而去。 “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等等……” 罚恶司可以强行召请厉鬼魂魄上身,孟昭是鬼,同样受到这种规则的束缚。 他除了因为孟裁云如此迅速的领悟能力而惊愕,内心还生出某种自己不愿承认的忧虑,这种难以深想的复杂情绪一时间令他陷入矛盾之中,回过神时,自己的魂魄已经强制朝孟裁云靠过去。 “停下!你到底要做什么!” 孟昭声音里染上慌乱,他似乎意识到对方做出了某种决定,而这种决定是他决计不愿看到的。 吸纳怨灵后,青色长裙的女人眉心中多了一丝沉郁,她缓缓睁开眼睛,和想象中不一样的是,那双眼睛依旧清晰明澈,就和往常一样。 她张开手臂,以轻柔的姿态将孟昭的魂魄困在了这个怀抱里,喃喃道:“算起来,上一次这样拥抱,还是在小时候,你在太清宫大病了一场,当时院子里还下着雪。” 孟昭品出这句话里几分怀旧的滋味,看着对方温和的神色,内心的恐慌却不减反增。 “你,你到底……” 孟裁云笑着看着他,忽然并指抵在唇边,默念了一句什么。 而孟昭自然是听见了,内心顿时燃起疯狂的惧意。 “不不不!不要!别这样,你会死的,你不能死,不要这么做!”他浑身沁出冷汗,嘴皮语无伦次地飞快开合着,明明已经是鬼,胸腔里却仍然感受到了一股急促慌乱的鼓点。 掉落在不远处的御灵剪开始颤动起来,一切发生得很快,周围的人还未曾来得及读懂这一秒的含义。 但孟昭顷刻间睁大了双眼,内心两股情绪的撕扯挣扎快要冲破颅顶,似乎在汹涌争夺着意识的控制权,最终他遽然失声喊道:“不要啊!!你停下来!我都听你的!” 唰——御灵剪腾空而起。 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从孟昭眼眶里悄然滴落,他似乎对此毫无知觉,只是不停麻木地重复着嘴里的话。 远处孟承荫须臾也明白了女儿的举动,刹那间脑中嗡的一声响起,胸膛急剧起伏着,目眦欲裂喊道:“裁云,不要冲动!” 孟裁云置若罔闻,只静静将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轻轻笑了一下。 “不要,不要,我错了。”孟昭眼角抽搐着,极力想挽回些什么,然而此刻他已经在罚恶司的作用下渐渐失去了对所有事物的控制,像一个傀儡人偶一样待在这个怀抱中。 他看不见孟裁云的表情,却觉得浑身被凉水浇透,连呼吸都开始迟滞。 “我知道错了!”孟昭激动起来,表情扭曲惊惶:“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姐姐!” 在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御灵剪带着毫无温度的弧光,一举洞穿了两人的身体。 刹那间,周遭似乎陷入了极致的寂静,旁人的呼喊,怨灵的喧嚣,风声的猖狂,在那一个瞬间,一概失去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九山之一 “啊啊啊啊啊啊!!!——” 孟昭的魂魄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他望着身体上的空洞,徒劳地去拥抱怀中渐渐散成灵点的影子,即便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散碎,与灵子交织相融,渐次消失…… 阵中秩序开始动摇,与此同时,四周尚存的门中,忽然有泥沙倾泻而下,气势如虹宛若土龙遁地。 宋玉渠敏锐察觉到不对,后跳几步,厉声吩咐方青:“我们走。” 一个疏冷的声音自地动山摇中传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就是你们三喜门的待客之道吗?” 听见这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白蘅视线从孟昭两人消失的方向挪回,她擦了擦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叫了声:“表叔!” 浓雾弥漫中,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青年倏然现身,黑目红瞳,眉眼尾此刻因猝然发力而浮现出一丝丝青黑色脉络。他指尖微动,地脉应念而起,乱石崩云、岩棱倒竖,尽数向宋玉渠刺去。 “这家伙还能站起来?”宋玉渠这时候也不忘调侃一句,下意识连连避退,不肯正面迎战,借废墟地势迂回闪躲。白鹤也缓缓盯着她逃窜的方向,单手翻掌,地表倏地裂出数道幽壑,要将对方吞噬进去。 方青急急放出一道门:“快走!” 孰料下一秒,他便被排山倒海般的山石倾覆兜头压下。 宋玉渠半只脚跨进了门,此刻回头眼神骤变,呼吸一凝,正要动作,还残留一丝意识的方青拼尽全力合掌,门轰然关闭,且逐渐消失。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苟延残喘多时,再没多的力气,魂魄早就淡得透明,有什么清脆的喀嚓声响起——那是役鬼锁链断裂的声音。 他的灵主将彻底失去他了。 方青笑了笑,转瞬安然被吞没在山石之中。 白蘅顾不得面前许多疑问,带着哭腔喊道:“表叔!地下还埋着一个同事!拜托你把他救出来!” 道袍青年转身将早就昏死过去的孟承荫扶起来扛在肩上,皱眉四望:“我没有感受到这里还有另外的活人。” 白蘅心里凉透,也不知道是因为地下埋着的那位干员,还是刚刚魂魄碎掉的两个人。 薇薇闻声转身捂着嘴啜泣起来,几个剩余的干员面面相觑,彼此都神色哀戚。 “阵的主人没了,这里很快会塌陷,我先带你们出去,”白鹤也找到了唯一留下的一道门,运转灵力强行催动:“诸位跟紧我。” 干员们忙不迭点头从残破的结界里跑过来,只有白蘅在孟昭两人消失的地方停住脚步,蹲身按在那片土地上,收回手时,指尖有微渺的灵子在闪烁,像是掺和了水晶的细沙。 她搓了搓指腹,又低头双手归拢了一捧土,似乎想将什么东西带回去。 白鹤也侧过脸庞,轻声道:“只剩这么一丁点魂魄了,何必呢。” 白蘅捂紧手心,神色忧戚喃喃道:“要把所有人都带出去,他们也不例外。” 白鹤也不再多问,伸手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大家陆陆续续穿过门框,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在门关上的瞬间,门内的一切——废墟尸骸,残垣断壁,通通化为虚无。 那些残存了百年的恨意、爱意,悲苦与喜乐,终于消失得彻底。 而与此同时,几百里外的长丰观内。 数十颗浑圆珠子溅落在地,噼啪作响如骤雨敲盘,冰玉相击,在这寂静的竹林中显得格外惊心。 龙竹顿感腕间一轻。 她愣愣抬起手腕,只见原本孟裁云送她的那串手链不知为何突然崩断了,沉香木珠猝然四散。 珠子跳得眼花缭乱,纷纷滚入石缝中,转眼间只来得及兜回一颗,其余的竟然好似从未存在过,翻遍泥淖岩隙也不见踪影。 龙竹握着那根断绳残珠,心头莫名空落落的,一个恍神,手里唯一的珠子也落空,蹦跶着掉进水潭中,发出噗通的一声。 她几乎未加思索,紧跟着纵身入水。 寒水刺骨,她浑然不觉。越往深处,越有一股熟悉而温厚的灵力牵引着她,仿佛是来自故人的召唤。水下寂静,光线熹微,很快便到了底,细石黑沙之间,那块爬满墨苔的镇物泰然静卧着,石上的“敕镇”二字,如今正隐隐流动着浅金光泽。 那颗沉香木珠子稳定地停留在石缝之上。 按捺住心头疑惑,她伸手,轻轻拿指尖贴过去,刹那间,水流、墨绿深潭、河藻珊瑚尽数褪去。 再睁眼时,她置身一片浩瀚无垠之地。 天与海在此相接,澄澈如镜,蔚蓝一体。远方云霭低垂,似纱似雾。脚下是一片柔软的沙地,这里有光而无日,有空明而无风涛,时间有如凝滞,又似已流淌了千万年。 镇物石为什么会通向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她握着手心那颗木珠,原地转身好几圈,却并没有找到这里有什么别的存在,身处这样虚无飘渺的环境内,一切事物和情绪似乎都脱离了掌控,恍惚间,一股说不上来的忧郁感涌上心头。 “怎么是你?” 冥冥中,稚嫩的声音响起。 “谁?”龙竹敏锐捕捉到声音的方向,一转身,发现有人正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穿着道服,长发束起,五官和白鹤也一模一样,但龙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冒牌货。 她蹙眉:“换张脸。” 对面有点错愕:“这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 但也拿手一抹,冷不丁又变成了应知微的模样。 “真身长什么样我也忘了,借用下你认识的人,看不顺眼先忍着,”他叹了口气,用异常熟稔的语气说道:“进展怎么样,找着天九了吗?” 龙竹愣了一下:“咦?” 这个人怎么知道她有找过天九? 对面很快从她表情上察觉到什么,瞪大眼睛:“等等,你不会全都忘光了吧?” 龙竹试探性地点点头:“你……认识我?” 对面抱着脑袋丧着脸哀嚎一声:“果然!” 龙竹灵光一闪,半信半疑看向对方:“你是雷魈?” 那人长叹一声,病恹恹抬头瞥来一眼:“唔,看来是没忘全乎,行吧。” 他有气无力指了指周遭景色:“这里只是我一部分力量的映射,我的真身还在九山上。” “映射,就是分身的意思?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和宋家人又是什么关系?”龙竹抛出连珠炮似的问题。 雷魈挠挠头:“这个不好说……简而言之,一开始是我欠他们的,就稍微留了一点点卻山玉在这里,结果没想到反而成了他们的累赘。” 他叹了口气:“不过按他们现在的消耗速度,卻山玉还能够用个一百年。” “一百年挺短的,”龙竹乜了他一眼:“等消耗完会怎么样?” 雷魈说:“不怎么样,卻山玉会重新回到九山。” “所以九山到底在哪里?”龙竹迫不及待问道:“‘只有死亡才能回到九山’,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雷魈古怪地看着她:“他们都说地魈是天生赤子之心,离开九山后就会陷入迷惘,果然。” 龙竹歪了歪头:“他们说?听起来九魈好像彼此间没那么熟?” “当然,虽然都是活了上万万年的老东西,但都各守各的山头,”雷魈撩开衣摆坐了下来,幽幽看向远处:“你问我是不是死亡才能回到九山,我可以回答你‘是’,因为九山的确就在世人所谓的阴阳交界之处,但我也要告诉你,无论是天魈也好,还是金木水火土风雷,我们彼此是无法杀死对方的,而人间的东西,更加杀不死你。” “你想要死亡,本身就是在追求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答案。” 龙竹表情呆滞,须臾皱起眉:“可是……当初那个道士为什么骗我?” “我怎么知道,”雷魈微不可见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卻山守山鬼的一个分身幻象而已,脑容量很小的,可别问我太复杂的事情。” 他转过头:“但是,我知道你离开九山是为了什么。” 龙竹:“……寻找天九?” 她想起了对方刚见面时提出的问题。 “对,”雷魈点点头:“金木水火土风雷,我们是可以往来人间与九山的,因为人间的规则需要我们,万物禀受五行而变化感应,日月星辰动摇而引风雷,但你不同,地不能随意离开九山,就像建房造屋都需要一个稳固踏实的根基,这次也是因为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所以才让你去找到天魈——咳,虽然我们彼此之间杀不死对方,但实力还是有强弱的。” 龙竹心想,原来九魈内部也有阶层之分,天地,风雷,五行听起来是三个等级。 “天魈到底想做什么?” 雷魈沉默了一下:“天魈吧……他比较特别,比起人或者鬼,他更贴近‘道’,没人能搞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只知道,他对我们、对人间,都是一个威胁。” 他缓缓转过头,神色认真:“因为他可以,点将封仙。” “封仙?!”龙竹蹲在雷魈身旁,惊讶抬起头:“所以他其实是神?” 雷魈拿一种看智障的表情回望过去:“非要这么说,咱们都算是神啊。” 他手里幻化出一根树枝,在浅色沙滩上画出了一个点:“这是九山。” 须臾,他又在点之外画了一个圈:“喏,这就是人间,也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世界,一切的一切,最初都是由九山孕育而来的,嗯……按人间的说法,我们或许就是他们口中的创始神。” 龙竹吓了一大跳:“他们不都说我们是守山鬼吗?!” “那他们还摆弄出了三十六天、三岛十洲呢,都是从前想要探寻世界的修道者,拼凑出的九山原形——盲人摸象,这个道理你听说过吧?” 雷魈拿起树枝,又在圈内分别戳出了九个点:“九山是世界根源,九魈则是守护九山的存在,人死后,魂归九山,又变回了最初纯粹干净的模样,再次投向人间,这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黄泉轮回,不过地府只是虚构的场所罢了。” 龙竹想到了胡阿青说过的话:“所以九山不在天外云端。” 她伸手指着最里面的那一个点:“世界根源,最中心的地方,是在脚下。” “那成仙……真的就是成魈?” 雷魈垂下眼眸,用树枝在那个最初的点上,狠狠戳了进去:“对,但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仙。” 他拿手点了点被戳出来的坑洞,意味深长开口:“是‘新的世界’。” 龙竹一愣。 雷魈勾起唇角:“不过嘛,目前这条成仙路,被一个人堵死了。” 电光石火间,龙竹想到胡阿青说过,她的魂魄曾游离徘徊到了“仙门”之外,她在那里看见过一个人。 她将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灵玄道人,孟不咎。” 第122章 九山之二 四壁漆黑,入目唯一能触及的亮色,是正中央摆着的一张纯白色的病床,旁边立着一只点滴架,透明的薄塑料管内,一个一个小气泡沉默地翻涌着。 这里似乎能让人有充足的时间去怀念自己的前半生,去思索那些佶屈聱牙的问题,去忏悔曾经犯下的罪过。 听上去是个好地方。 但它同时也没那么美好,因为它的名字叫异管局监牢,任何灵魂都将无所遁形的地方。 孟承荫是这里近来唯一的“客人”。 他坐在病床上,垂着头,手臂压在膝盖处,十指交握着,任由白色点滴通过手腕的针口流入身体。 不远处门口的位置会有人拿着观察本,一板一眼地询问他,心情如何,情绪稳定了吗,是否感觉想吐。 曾经他也送过不少犯禁者来到这个房间,甚至观察本的格式,也是经他之手调整过的。 黑暗中一片沉默,偶尔响起杂乱不同的脚步声,在这个房间里,灵力和怨力都被隔绝在外,他只能用最为原始的方式,通过听音来辨别有什么人来过。 直到一阵沉稳而又熟悉的步伐来到门前,他眸光一闪,轻轻抬起头,脸上还残存着在阵里留下的疤痕。 “你来了。”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并没有指名道姓,仿佛对待老友那般从容。 白景则径直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只塑料板凳,就这么随意地往人面前坐下,看起来做足了长谈的打算。 孟承荫淡淡道:“按规矩,咱们之间的谈话需要隔着门。” 白景则冷冷盯了他一眼,火药味十足回答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孟承荫轻轻笑了一下。 白景则为对方的态度感到火大,平时积攒的好脾气荡然无存,他按捺住怒意,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表情平静:“你是在问我,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什么时候封印的柳仙,或者说什么时候解决掉那些知道真相的人?” 白景则没有被激怒,反倒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 “告诉你,你会帮我瞒着?”孟承荫弯了弯嘴唇,眼里没有半点笑意:“朱盟对赵家人,对三死门是什么态度,你我最清楚。” 他慢条斯理抚摸着手背上的针头:“血脉不是能忽视的东西,这就是原罪,哪怕我的父亲是死在赵祓手上,他们也只会觉得,那只是因为这个秘密没有被揭开,一旦身世曝露,背负着赵家独有的嵌心咒,谁敢保证我们不会被当做异类看待?” “孟家辛苦积累的声名,会因为我们的血脉,付之一炬。” “所以,为了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再无耻的事情我都会做。” 白景则呼吸急促道:“你越界了,我们玄门之间的争斗最不该牵涉到普通人……” “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其实我只觉得意外,我没有想到百年前的某个碎片居然兜兜转转能流落至今,一开始,我并没有动多余的念头。” 孟承荫喃喃:“但是后来我发现,只要给火星一丁点的空气,它就能吞噬掉一座山林。” 在那之后,他在论坛上看见有人转载了那张照片,并且开玩笑地表示,照片里某个女人,和如今太清宫的掌门有些相似。 他不动声色将帖子封禁,那一刻,恐惧才开始从心头蔓延。 原来,任何秘密,都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被人揭开。 他找到了柳五前去寻亲的兄弟,放出魇鬼引导了一出兄弟阋墙的好戏,却不曾想遭到了当地庇护神柳仙的阻挠,无奈之下,他以符术封印了柳娘子,又特意做了文章,让柳仙庙至此不再受明火祭拜。 失去香火又被封印的柳仙这才逐渐陨落。 有时候,他只是想清除掉对方的记忆,但偶尔也有不得已为之的情况,而有一就有二,本就动摇的底线彻底瓦解。 魇鬼一事也是他所出手的,其中一桩罪过。 而其他不被发现的还有许多。 假如秘密没有被揭开,这些事情不会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在朱盟之中翻不起一点水花。 但他失败了,过往会被人一点点捋出来,成为他此生无法消弭的罪证。 血脉本无罪,但他已经将自己变成板上钉钉的罪人了。 白景则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里透着疲惫:“你把荒犬怎么样了?” 孟承荫恍然回神,嘴角勉强扯动了一下:“你说那个小伙子,他知道的不多,我只是洗掉了他的记忆。” 半晌,他自嘲一般奚落道:“怎么,不信?他只是中了我的符术而已,时间过了你们自然能找得到他。” “这算是良心未泯吗?”白景则讽刺地垂下眼帘。 孟承荫摩挲着手背的针口:“可能吧,毕竟‘追灵’真的挺少见啊……”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一阵沉默后,白景则站起身离开。 没一会儿,他又抱着一个包裹走了回来。 孟承荫笑了一下:“还想多叙叙旧?” 白景则扯了扯嘴角,将包裹放在了床上,静默后,他缓缓开口:“这些都是裁云的东西……你看着怎么处置吧。” 是几件眼熟的衣物,当时法会开始前换下来的。 里面还有一把桃木剑,几个零碎的小玩意儿,一把御灵剪。 孟承荫尝试了好几次,眼角抽搐着,没能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 半晌,他再度开口,声音一下子苍老许多:“她的东西,用料都是最好的,替我转赠给需要的年轻人吧,剪刀久无人用,会生锈。” 白景则半信半疑看着他:“你真愿意?” “我也出不去了,留着,徒增烦恼。”他如是说。 白景则摇了摇头,也真的提起包裹打算走,刚一转身,便被对方叫住。 孟承荫语气疲惫:“明天早上,你再来一趟吧,有些关于三死门的事情,我要跟你聊一聊。” 白景则回头:“现在时间也还早。” 孟承荫往后一靠:“我想睡一觉,突然觉得有点累。” 白景则轻轻叹了口气,不一会儿,关门声响起,脚步声渐远。 漆黑的房间再度陷入死寂,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点滴瓶的瓶塞裂了口,冰凉的药水簌簌滴落在手背上,他抬头去看,发现瓶塞完好无损,而眼睛却依旧模糊了- 蜀城青城观。 王素卿站在一处袇房门外,问旁边不知所措的小道童:“那小子还不出来?” 王天福搓了搓手指:“师祖您怎么提前回来了?师叔,师叔他知道了孟道长的事情,有感伤怀……” 王素卿臂弯的拂尘一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拔高声量,语气肃然:“现在没时间给你哭哭啼啼的,一炷香时间,来兰圃找我,这是师命。” 门里丁零当啷响起一阵杂音,伴随着一个有气无力的回答:“是,遵命。” 兰圃紫薇树下摆着一方矮几,几个藤编团墩。 王素卿饮了几杯酒,算着时间,也给旁边的空杯子倒了一点。 王奉虚这才慢腾腾出现,依旧是那身靛青色道服,只今日打理得有些匆忙敷衍,短头发也毛躁躁的,张牙舞爪地支棱着,整个人表情恹恹似苦瓜。 他挪到团墩上坐下,捧着杯子小抿一口,五官皱成一团:“苦。” “又不是第一回喝,怎么会苦,”王素卿面不改色放下杯盏:“我知道你心烦,但事已至此,因缘已了,活着的人远比死人重要,你师侄担心你也跟着一两天没吃饭,他还长身体呢。” 王奉虚撇了撇唇角,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王素卿目光又柔和起来:“生离死别,早晚会经历更多,我们修道之人也不例外。” 王奉虚瞅了她一眼,嘟囔道:“您到底是想安慰我还是怎么的,越说越愁了。” “今天早上,孟承荫死了。” 王奉虚猛地抬起头,张大嘴巴。 “心灰意冷,自断灵力,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活了,”王素卿又饮了一口酒,表情平静继续说道:“他在监牢里给白局长留了一封认罪书,上面交代了他和赵祓的往来。” “赵祓?之前的白财神?!她……她真没死啊?”王奉虚错愕。 “我也早就觉得她这样的人,不可能乖乖去转世投生,她应该是化鬼后潜藏了起来。” 普通人死后,魂魄归于九山,自然而然转世轮回。 而厉鬼,便是魂魄执念太强,怨力大到能够抗拒这种自然规则的力量,所以才能形成。 然而像赵祓这样修为高强的人,似乎听上去更容易成为厉鬼,但实则不然,因为他们这种修士死后,会有相应更强的规则力量束缚,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化鬼的成功率是等同普通人的。 “孟承荫说,在我师兄手刃赵祓之后,第三年,赵祓便成功化鬼,并且将身世真相告诉了他,此后,也一直利用这个秘密,要挟孟承荫替她做一些事,当然,她也承诺有办法掩盖嵌心咒,孟裁云身上那三条封印线符,就是她的手笔。” 王奉虚略一思忖,问:“她让孟掌门替她做什么?事到如今,她难道还是想成仙?不对,她是真要带所有人都成仙?!” 王素卿:“她让孟承荫替她散播无字符,以催发更多怨力供她修行,又能将一些无法转世的怨灵豢养起来,且待她‘登天’时,成为她的垫脚石。” 罚恶司能令厉鬼上身,也能让召请来的魂魄成为挡箭牌,她固然能带一些魂魄跨入仙门,但也需要考虑到冲破仙门之前,抵挡伤害时所需要的消耗。 王奉虚脸色一垮:“那她凭什么说可以带所有人成仙?这不还是为了自己吗?” 王素卿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如果她只为了自己,其实不必要准备这么多,当然,若是她牺牲了三百个魂魄,却带领了三万个魂魄成仙,你觉得那三万人会因为区区三百人而改变对她的尊崇吗?” 王奉虚推及己身,一时间皱起眉头,答不出话来。 “她很聪明,这些年,她也是暗地里拥有了不少信众,”王素卿眉心浮现忧色:“就连三死门中,也有不少人舍弃四判官,追随于她,毕竟天九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可是曾经实实在在把握门中大权的人。” 王奉虚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她准备了这么久,她还在等什么?孟掌门的遗信里,是不是提到了什么?” “算你还有几分机灵劲儿,”王素卿偏过头,正色问道:“如果是你,陆续谋划了几十年,你又声称自己能找到仙门位置所在,那么万事俱备,还差什么?” 王奉虚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东风。” 王素卿脸上却并无玩笑之色,凝重地点点头:“她在准备,借一个人的东风。” 王奉虚这下迷茫了:“谁?” “一个,真正拥有成仙资格的人。” 第123章 九山之三 卻山虚境中,龙竹问雷魈:“你说的成仙路被堵死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雷魈抽出树枝,百无聊赖地抖着上面沾染的沙子:“你应该知道仙门吧,那是凡间魂灵通往九山的一道门,在一些神话故事里,也有人喜欢叫它鬼门关什么的。” 龙竹想了想,表情蠢蠢欲动:“你说我能通过仙门回到九山吗?” 雷魈摇摇头:“那道门只有前去转世的魂灵可以通行,或者被天九点将封仙的人。” 龙竹喃喃道:“那天九是怎么往来九山和人间的?” 之前雷魈说过,金木水火土风雷都能自由穿梭九山和人间,唯独地魈不行,那么天魈呢? “天魈回去的方法和你一样的,但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分身幻象,不能探知这种天机……”雷魈嗫嚅着,表情有点哀怨。 他很快振作起来:“但是我知道,他一般在人间成功点将封仙一人后,就会回到九山,但第九次迟迟没有成功,所以他也一直在人间徘徊。” “第九次,”龙竹喃喃着,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微微直起身,问:“既然成仙就是成魈,而九山有九魈,那么他已经封仙了八个,所以……第九个是最后一个?” 雷魈点点头:“是啊,九山与九魈相辅相成,互相离不开彼此的。” “之前已经被天九封仙的那八个人现在在哪里?” 雷魈想了一下:“分别在九山之上,被各自守山鬼‘孕育着’。” “孕育?” “对,他们现在还没有真正成为魈,更类似于一颗种子,也有点像是人间所谓的‘闭关’,这时候他们会很脆弱,守山鬼则会保护他们。顺带一提,你不在,杳山无主,种子是在莽山被木魈一起看管的。” 龙竹“哦”了一声:“那也没办法。” 离开九山之后,她和曾经的一切就好像断开了联系,一开始或许她还记得要寻找天九,但后来在人间飘荡数百年后,她逐渐进入了迷失的状态,心里只剩下要去到某个地方的念头。 她自然而然将这种念头理解成了回家,然后便遇上了那个道人,获得了“死亡才能回家”的答案。 她捋了捋雷魈口中的话,眉头又微微蹙起。 “我还是觉得奇怪,你说成仙不是成我们这个‘世界’的仙,是新的‘世界’,二者有什么区别?”她看向地面上那个被树枝戳出来的洞,沉吟道:“如果有了所谓的新世界,那么……旧世界会怎么样?” 雷魈的手势顿在半空,树枝上有砂砾轻轻滴落,他沉默须臾,开口:“我不知道。” 龙竹静静看着他,仿佛想透过眼前的分身幻象看到九山之中:“旧世界,即我们现在的世界……会消失,毁灭,还是归于虚无?” 雷魈瑟缩了一下,他有些紧张地移开目光,轻轻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隐约有一种感觉。” 他缓缓抬起头,重新看向龙竹:“在第九人封仙成功后,种子就会发芽,新的九魈诞生,他们会是新世界的开创者。” “而我们的命运,永远与旧世界相连。”- 鹤城某私人俱乐部内,一对父女被几个黑衣保镖层层包围保护着,缓缓走在铺着鹅绒地毯的走廊上。 昏暗的灯光下,西装笔挺的侍者诚惶诚恐拉开了实木门把手,一阵轻缓的老式唱腔复古流行歌曲飘了出来,里面坐着的中年男人腾地起身,满脸笑容上前,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年轻的小姐转头对父亲笑了笑,语气桀骜轻慢:“你在外面等着。” 如果三喜公司的员工在这里,他们一定一眼认出这个年轻小姐的父亲,就是公司的总裁兼CEO赵辛。 赵辛面对女儿的狂妄无礼,脸上却并没有半点责备和恼怒,反倒是和旁边端酒的侍者一样惶恐地领命退下了。 赵明珏这才重新面向房间内的中年男人,微微提着嘴角,垂眼不疾不徐伸出手:“陈总,别来无恙。” “您客气了,叫我小陈就好,”此刻,辉耀集团的话事人陈德胤谦卑地弓着腰,荣幸之至地回握了手:“其实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让人通知一下就可以了。” 房间内四角上站着黑衣的保镖,像一排死气沉沉的木桩子,没人为陈德胤将一个二十来岁姑娘当做长辈的态度感到疑惑和意外。 赵明珏嗤地笑了一声,余光从四周扫过,最后坐在了旁边的软椅上。 陈德胤搓了搓手,表情有些邀功的意味:“都是您爱听的歌,呵呵。” “嗯,有心了。”赵明珏闭上眼,似乎小作休憩。 陈德胤连忙殷勤地调低了歌曲的音量,并亲自从侍者手中递过去一杯鸡尾酒。 “孟承荫死了。” 赵明珏闭着眼,懒洋洋掷出一句话。 录音机里的歌曲还在继续,冲淡了这句话带来的震惊和沉默。 “之前他帮我做的那些事,估计朱盟那边也要知道了,”赵明珏掀起一边眼皮,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剔着自己涂了朱红色的指甲,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你那边也让人多注意注意,别被异管局的盯上了。” 陈德胤额头滴下一丝冷汗:“好,我会让他们小心。” 顿了顿,又说:“您放心,那些场所的手续和文书我都是合规合法的,正常经营查不出问题。” “呵呵呵,异管局的手段你怕还是没有领教过,他们可不像平时查你们的那些审计人员,你动的手脚是逃不过他们眼睛的。”赵明珏笑起来,表情不慌不忙。 “我明面上没杀人放火,他们难道还能把我一个普通人抓去不成?”陈德胤强笑几声,实则话语里有几分委婉询问的态度。 赵明珏支着头,另只手绕着长发:“当然,异管局不会处理普通人,但你嘛……从十五年前开始,替我笼络拥趸,置办需要的场地。” 她忍俊不禁笑起来:“辉耀名下那些医院,每年居然能产生那么多厉鬼供我修炼,化鬼的艰难我再清楚不过,这里面有多少是你推波助澜,你应该有数吧?” 陈德胤磕磕绊绊开口:“您误会了,我只是照您所说,收集自然产生的鬼魂而已,因为厉鬼的怨力更强,我才多收了几家医院、墓地,只是数量多才收得多,我万万不敢做那些缺德事的。” 赵明珏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半晌开口:“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替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要多吃一点东西,马上就是时候了……” 陈德胤连忙答应,眼底闪烁着某种蠢蠢欲动的疯狂。 他虔诚地单膝跪地,激动抻长了脖子:“大师,我一定把事办好,届时您功德圆满,能不能带我一并登仙?” 赵明珏低头看他好一会儿,冷不丁笑道:“我记得陈总以前不信鬼神,当初令郎失踪,您夫人找了个道士寻人,陈总不是还大发雷霆么?” “在外面总要做做样子,”陈德胤惶恐回答道:“再说,大师您当初替我算过,我儿子那一劫不是死劫,我肯定信您。” 他又恭谨垂下头:“这半辈子,托您的福,我什么都有了,钱,权,家庭……自从您告诉我了世界的另一面,我就觉得,我现在拥有的东西,都太浅薄了,人只活一回,我想站到最高的地方看看,哪怕就看一眼,我也满足。” 赵明珏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我答应你。” 从私人俱乐部出来,她和赵辛坐上了一辆黑色加长的保姆车。 赵辛在她面前表现得很沉默,他抬手将隔音的门拉下来,看向对方:“接下来您要怎么做。” 赵明珏有点疲惫,闭着眼睛开口:“去陈家人安排的地方暂避,别让异管局和朱盟的过来纠缠。” “会不会太冒险?”赵辛拧着眉头,犹豫道:“天九不是我们能惹的。” “呵呵,你放心,孟不咎守着仙门,他俩打起来,我就有机可乘,何况天九还得感谢我助他一臂之力呢,要收集数万枚魂魄碎片,只守着投生转世的魂魄有什么用?那些活着的人身上,不是也有吗?”赵明珏的语气胜券在握,忽而,脸上又流露出几分不甘:“当初我也就差一点点……可惜只有天九选中的人能开启那道门。” 她嗓音傲然:“既然如此,那我就偏要把机会抢过来。” 赵辛听了她的话,似乎有话想说,踌躇一番,支支吾吾试探道:“您……这回事成后,那我女儿的身体……还能回来吗?” 赵明珏蓦地睁开眼看过去,赵辛被这锐利的眼神一刺,有点惊惶地移开视线,垂下脑袋。 “当然,不过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带着她,还有你的家人,一并跨入仙门,”赵明珏温柔看着他:“就像陈德胤所期望的一样。” 赵辛不敢看她,却老实解释道:“我知道阿珏的脾气,她对这个没想法,我和她妈都希望,她能留在我们身边,吃好喝好,逛逛街,花花钱,就够了,家里反正也有钱,已经过得很好很好了,成仙……不敢再强求。” 赵明珏,或者说赵祓,忽然倾身过来,眼眶里竟有泪光闪动,她感慨地摸了摸赵辛的头发,意味深远道:“你要是我的父亲就好了。” 赵辛悚然,刚要说点什么,又听女人叹了口气:“或者,你要真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伤怀的情绪还未展开,她却又玩笑般揶揄道:“看多了陈德胤那样的人,偶尔觉得你这种无趣的也有点意思。” “我是把您当亲生母亲一样看待的。”赵辛憋了半天,诚惶诚恐说出一句:“我生父和姑姑早年也是受您照拂。” 赵祓弯了弯嘴角,须臾,看向窗外:“把三喜公司的事务交出去吧,赵家血脉彻底是断了,判官们也各有各的心思,三死门走不远了。” “是。” “对了,天九那边,估计已经快找到最后一片魂魄了吧,上回听将来报,说是在蜀城?” “是的,蜀城青城观,而且不仅仅是魂魄碎片,是转世。” “转世?!”赵祓腾地直起身,半晌,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青城观……王素卿……哈哈哈哈!她还真是什么都藏得住啊!” 第124章 九山之四 陈松聆陷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真皮沙发里,才在一个大导的电影里蹭了个龙套角色,昨晚刚杀青回来和狐朋狗友吃了顿好的,回家后开着电视就累得睡了过去,醒来时,屏幕的冷光还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闪烁着。 他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头重脚轻,死气沉沉,头发上的酒味还没散光,他嫌弃地拿手扇了扇。 电视里,新闻主播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刻板:“……本台最新消息。近日,考古队在全国多地偏远地区相继发掘出不明遗迹,均由人类头颅骨堆叠而成,形态奇特。专家初步判断,此发现疑似与某种未被记载的古代祭祀传统有关。目前,相关区域已被封锁,进一步调查仍在……” 陈松聆晃眼一瞟电视右下角被打了马赛克的模糊配图,隐约从那堆腐朽干枯的头颅上,看出了嘴角被缝合的线迹。 霎时间,他脑海里晃过在公主陵曾看见过的某个诡异形象。 那些被红线缝住嘴的“人偶”…… 陈松聆额头冒出冷汗,刚翻身起来把电视声音调大,玻璃茶几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嗡鸣起来。 他随手接通,好友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欢快,几乎要溢出听筒:“老陈出来玩啊,老地方,就等你了!” 陈松聆脱口而出拒绝道:“不去。” 好友纳闷儿:“你这月不是没通告了么?你经纪人不会又给你加活儿了?飞行嘉宾?还是剧宣综艺?” “没有,我家里有事,”陈松聆说得比较含糊:“下次吧啊。” 好友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嘿,什么时候这么恋家了你啊,在家孵蛋还是修仙呢。” “去你的,”陈松聆嘟囔几句,挠挠蓬乱的头发:“我爸让我回老宅祭祖呢,说是好久没去了。” “行,你们这豪门贵族的规矩大,是这样,”好友揶揄:“那回来了记得说一声,我搞了点好东西,你还没看呢。” 陈松聆敷衍地点头:“行行行,就这样,挂了。” 他提不起半点兴趣,心想那群游手好闲的败家子能搞到什么有趣东西,不是刚买了新车就是又谈了貌美的对象,要不就是又动了创业的愚蠢念头,庸俗得很。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也是庸俗大军中的一员大将。 提及了回家的事,他有了点精神,进浴室收拾了一通,一小时后出了门,刚好家里司机来接。 这个房子是买在市中心附近,方便每次去公司或者出席商务,自从工作后就不怎么回家里的屋子,一来怕狗仔跟,二来怕母亲总念叨他生活过不好,三来又得听父亲在吃饭前演讲,总之还是自己住舒服。 陈家的别墅在鹤城近郊的富人区半山腰上,那一片是很多名流富庶的聚集地,进出的安保也很严格。 车子一路开到自家车库内,进门刚到玄关,猝不及防听见有争执声从里屋传出来。 陈松聆故意重新敲响了大门:“我回来了。” 他没怎么在意,毕竟以前在家的时候,父母也经常吵架,不过一般也没大事,不像朋友家那样三天两头闹家庭官司和桃色纠纷,比较起来,他们算是和谐之家了。 不一会儿,沈芳急急趿着拖鞋从楼上下来,陈松聆刚要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他妈眼睛有些红通通的。 他脑子里嗡地一下,表情严肃起来,怀揣着对父亲的愤然,走过去:“怎么了妈?爸他干什么了?” 他原以为朋友家里那些狗血剧情要降临到自家头上。 沈芳摇摇头,推开他:“没什么,儿子你不是这个月进组么?” “我都杀青了,不是你们说回老宅祭祖吗?”陈松聆瞪大眼睛,心想老妈什么时候也开始健忘了? 沈芳立刻想到什么,怒气冲冲对着楼上落后一步下来的陈德胤吼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陈德胤神色无奈:“好了,你懂什么,儿子的事我都安排好了的,你别管。”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要去死你自己去,别拉上我儿子!”沈芳咬牙切齿,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捂着脸呜咽了两下:“闷不做声的老王八,一天天还嫌钱不够花,居然背地里整那些狗屁倒灶的东西……” 她越说言辞越是粗俗,竟还觉得不够解气,直接把陈家往上数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骂。 陈松聆看傻眼了,不知道老妈这又是遇到了什么刺激,平时虽然父母也有摩擦,但在外人面前,或者当着他的面,老妈还是很给他爸薄面的,在媒体眼里,更是传统温柔的贵太太,像今天这样大逆不道骂老公祖宗的,还是头一回。 “妈你消消气……”陈松聆硬着头皮劝,一转眼看着陈德胤,心里窝火,但又不敢造次,只能撒娇一般拔高声量:“爸,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德胤捏了捏眉心:“你别管她,下午我让老张开车,送我们先去老宅,时间很紧,有东西收拾的赶紧去收拾。” “休想!”沈芳尖声抓紧了陈松聆胳膊:“我哪儿都不去,我儿子也不去!” 她转头,煞有介事冲着陈松聆说道:“儿子,你听妈的,哪儿也别去,这老东西疯了,不知道哪里信的什么江湖骗子,想把你献祭了自己成神仙呢!我们马上给王道长打电话,让他给你爸驱一驱邪,来……” “够了!”陈德胤一把抢过沈芳手机,叹了口气,换了副好生商量的语气:“芳啊,你对我有误会!你怎么就觉得我要害儿子呢?我就他一个儿子,我害他干什么?” 沈芳情绪也稍微回落了一点,她半信半疑看着自己丈夫,眼神里依旧带着审视:“你那天打电话说的,我都听见了,难道你没有背着我偷偷养什么江湖骗子?” 陈松聆吓了一大跳:“养?男的女的。” “胡说八道,”陈德胤沉着脸,左右四顾,仿佛担心冒犯到什么人:“既然你听到了,我也不瞒你,对,我这些年有为一位大师做事,但那个人不是江湖骗子,更不是来害我们的,她是真正的高人。” 他皱起眉,咬牙盯着面前两人,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们陈家凭什么走到今天?运气吗?还不是有高人从我爸、我爷爷那辈就开始暗中提携?” 沈芳痴痴看着他,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位枕边人。 陈德胤陷在沙发中,双手交叠,叹息道:“你们是我的家人,我也不该隐瞒,小军更是长大了,听一听也好。” “我们陈家是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发家的,是靠什么赚的钱,你们没听说过吧。” 陈松聆忸怩道:“太爷爷跑商……” 陈德胤笑了:“放屁!” 陈松聆震惊。 “靠的是黑心肠,赚的是人命钱。” 沈芳冷不丁跌坐在沙发上:“那年有个小报纸上说陈家靠当人贩起家……” 陈德胤点点头,表情平静:“是真的。” 陈松聆脸色一白,喉咙干涩,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那只是一个开端,并不是陈家起来的真正原因。” 陈德胤沉默须臾,终于将盘亘在心里的那个故事如释重负一般娓娓道出。 “当初北边闹旱灾,沿途都是卖儿鬻女的村户,你太爷爷陈荣清便随着流民南下,一路做点‘生意’,也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孩……” 1922年,北地大饥,赤野千里,流民如潮。 陈荣清和妻子张艳芳也是“流民”中的一份子,他们打扮朴素,随身提着个沉甸甸的箱子。 各大行的钞票虽说轻便,但不一定能在这些地方使得出去,还得是银元银角子,再不济,也得是铜制钱。 这年头,轻飘飘的一张纸,很难给人安全感。 陈荣清打算,等这趟相中了不错的货物,带到南边鹤城赚一笔,就金盆洗手在那边安家算了。 “哎呀,你看那边!”张艳芳扯了扯他的袖子,指向一边。 他们路过的这地方是一处荒村,饱受旱灾肆虐已久,村头村尾静悄悄的,房梁枯朽无力,连一只大黄狗都见不着,兴许已经没几个活人。 但在半块土墙下边,居然有三五个人,围着一口破锅,神情麻木,双眼无神,一个劲儿往里添柴烧水,而树桩边绑着一个女孩,她脸色蜡黄,神色懵懂,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甚至还东张西望,视线同陈荣清他们正巧对上。 陈荣清转头看着那三五个人的形貌,心中不寒而栗,只觉得乱世间人鬼不分,一场山洪,一场大旱,就能使人非人,鬼不鬼。 回想之后,又觉得荒唐好笑,自己做了七八年缺德生意,居然还假惺惺生出恻隐之心。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陈荣清夫妇用随身带的几口干粮换下了那个女孩。 此后,女孩便跟在陈荣清夫妇身后,加入了南下的队伍。 一路跋涉,陈荣清屡次回首,见这女孩不哭不笑,不诉苦亦不喊累,脚步看似虚浮却从未掉队,仿佛身体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她眼神总是越过逃难的人群,望向十分遥远的地方,或是凝视着路边一草一木,目光里有一种超乎物外的剥离感,仿佛周遭的生死挣扎、哀鸿遍野,于她不过是一场默剧。 陈荣清暗自心惊,他有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想法,这个女孩不像是一个孩子。 更不像个活人。 张艳芳偶尔问起女孩名字,女孩会说话,但惜字如金,口音也有些奇怪,带着点艰深晦涩的古韵,费了好些劲儿,夫妇两个才弄明白,她说自己醒来之后没人叫过她的名字,所以她也不晓得。 陈荣清虽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好心”替女孩取了个名字,叫“秀秀”。 张艳芳心中惊讶又酸涩,大概是缺德事做太多遭报应,他们前年刚出生的小女儿去年夭折了,取的名字就叫“毓秀”。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想着金盆洗手,去鹤城安家。 想到这里,张艳芳对“秀秀”更加关照怜悯,似乎就将这个女孩,当成了他们失去的女儿。 秀秀大多时候显得很安静乖巧,在人群中不怎么惹眼,但只有陈荣清夫妇知道,她不是个普通孩子。 她的学习能力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在捡到她的那天,她还不太会说话,仅仅到了晚上,便从旁人话语中,学会了通顺的表达,第二天时,连口音都相差无几了。 越是相处得久,秀秀的“非人感”越是强烈,强烈到使人莫名地为之敬畏。 尤其是,在他们又一次路过闹旱灾的村镇时,打头的一群人猝然迸发出几声尖叫,有人开始哭喊:“死人!好多死人!” 人们惊慌失措不敢上前,等陈荣清挤上去一看,才发觉村口横七竖八倒着满地的尸体。 和以往那些饿死的尸体不同,这些人面容狰狞,浑身也不似久经灾荒的那般皮包骨头,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充盈。尸体身上这股奇怪的违和感令众人心头不适,恐惧更甚。 “我们赶紧穿过村子走吧!这些人怕是遭了流匪……” 人群惶惶不安,而陈荣清刚想拉着妻子折返,就看见秀秀忽然逆着人流,缓缓走上前,在一具尸体边蹲了下来。 陈荣清蓦地愣住,目光里迸发出更为浓郁的惊惧。 秀秀双手攥着尸体肚皮的两边,“嗤拉”一声,硬生生将其撕开了。 第125章 九山之五 女孩纤弱的手臂探入那片血肉模糊之中,面无表情地摸索搜寻,神色平静地仿佛面前只是个豁了口子的破皮囊。 而更加诡异的是,尸首正因女孩撕扯出的口子,像个泄气皮球一般焉巴下来,竟是一具空壳。 白骨、心肝、肠肚,空空如也。 “不能往前走,”秀秀站起来,两只小臂染得通红,她随手揩在衣裤上:“绕道吧。” 有人叱道:“哪里来的小女娃娃,连尸体也敢碰,是谁的孩子?也不管管。” 陈荣清大着胆子上前,掏出汗巾给秀秀擦手,他心中隐约生出畏惧,小心翼翼问道:“秀秀,为什么说不能再往前了?” 秀秀擦着手,语气如常:“哦,这些人都是被魃鬼吃掉的,旱生魃,魃鬼喜食人肺腑心肝,吃了这么多它走不远,再往前,你们就该遇到它了。” 陈荣清虽然并不能全听明白,但也懵懂推测出了一些意思,刹那间脸色发白,心跳加速。 旁人被吓得连连皱眉,倒不是因为这什么劳什子“旱魃”,而是这女娃小小年纪却脱口怪力乱神,难不成是这里尸山遍野戾气太重,让这女娃鬼上身中邪了? 要是真有鬼,怕不是正好附身在阳火不旺的女娃身上,给他们指条错路,勾引人去替死呢。 这不就是老一辈口中的伥鬼吗? “我们不能听她的,马上就要进城了,这是官道,要绕路只能从兰港的方向过去,那可是流寇和马匪的窝子!” 人们很快分出了不同的队伍,有的继续进村,有的踌躇不前。 陈荣清拉着妻子张艳芳的手,坚决站在了女孩的身边。 出于某种特别的直觉,他觉得跟着秀秀才是正确的。 但要走小路,流寇和马匪也确实是个隐患,犹豫间,他决定先退回村外,在某处隐蔽的地方搭营休息一晚。 一些人选择跟上了陈荣清,晚上,他们掏出为数不多的干粮,紧巴巴地点了一蓬篝火,食之无味地咀嚼起来。 半夜,村子里再次响起了惨绝人寰的尖叫。 正拿着树枝拨弄篝火的秀秀抬起头,看向了某个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却并没有半分同情,似乎她只是在为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感慨:“魃鬼来了。” 人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连忙灭掉篝火,各自搂抱着藏在灌木丛中,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就在这片僵死的寂静中,一个佝偻的影子从村头的方向缓缓挪出。 那影子泛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绿,看不清具体形容。似人,却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行走着,枯枝般细长的四肢几乎要拖曳在地,很明显不是活物。 它在一具蜷缩的尸身前停下,缓缓俯下身,模糊间,有含混的咀嚼音响起,片刻,它又直起,继续蹒跚前行。 秀秀说:“它嗅到我们了。” 人群骇然。 古老传闻中,大旱之年,尸横遍野之处,便有此种不祥之物滋生。没想到,他们居然亲眼瞧见了! 陈荣清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死死攥住妻子的手。魃鬼察觉到生人气息,顿住动作,缓缓地、一寸寸地,扭着身躯朝众人藏匿的方向寻来。 然而就在那影子即将接近的时候,忽然不知为何僵住,似乎冷不丁发现了什么,疾疾后退几步,最后逃也似的消失不见。 众人悬着的心倏地放下,就在他们喜极而泣,庆幸逃过一劫的时候,陈荣清心中的恐惧却更加汹涌弥漫。 他咽了一口口水,看向若无其事拨弄草木灰的秀秀,后颈传来一股凉意。 刚刚那只落荒而逃的魃鬼,何尝不是见了更为厉害的捕食者呢? 秀秀,她究竟是…… 再次启程后,陈荣清悄悄拉着妻子的手,让她一定不能触怒眼前的女孩,要将她当作比女儿更为珍贵的存在,对她敬如神明。 张艳芳有些不解,她虽然觉得秀秀身上的确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却认为那或许是长于山野之间自然带来的本领。 陈荣清摇摇头,语重心长叹了口气,那些恐惧被贪婪压下:“你就照我说的做吧,她是个了不得的宝贝啊,我们陈家要发达了……” 队伍离鹤城更近了。 南边灾荒不那么严重,城镇尚且存有秩序,过路来往的货郎和小车也多了起来。 逃难的都是存有家底的人,不枉他们经历千里的跋涉,此刻激动得热泪盈眶,为找寻投奔的亲戚各自奔走去了。 陈荣清夫妇一路上对秀秀关怀备至,以养女的名义相待,给吃给穿,教书习字,渐渐将她瘦削的身体养了回来,脸庞也白净不少,简直找不回当初满脸蜡黄的样子。 在学认字的时候,陈荣清乘兴写了自己的家谱诗,拿出来教给她看。 秀秀愣了一下,回头很是认真地看了陈荣清一眼,那一刻,陈荣清觉得女孩的目光能钉穿自己的骨头缝,自己那副藏匿在皮囊中的卑劣灵魂,在对方的注视下毫无遁影之处。 “……诗书传家久,万代永荣昌。” 秀秀抬起头:“你是陈永年的后人。” 陈荣清茫然道:“陈永年?我在族谱里是见过这个名字,不过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他声音戛然而止。 几百年前,秀秀就存在了吗? 她到底是鬼,是妖,还是仙? “可惜。”秀秀盯着他,忽然没头没尾扔下一句:“再过两代,陈家要绝后了。” 陈荣清和张艳芳面面相觑,皆是脸色发白:“什、什么意思?” 秀秀捧着书,漫不经心说道:“我猜的。” 根据一个人的面相和身上的灵气强弱,她隐约能看出一些信息。 “不过,”她突然话锋一转:“我可以还陈永年一个人情。” 陈荣清猛地拉着妻子跪下来,紧张开口祈求道:“秀……神仙,您是神仙,求求您,我已经是三代单传了,不想多年后我家家业落在别人手里啊!” “我会帮你化解这一劫,你不用求我,”秀秀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单手翻着手里书本:“这几年世道不稳,灵气紊乱,我本来也打算睡到那个时候才醒,只是中途出了点差错罢了。” 陈荣清听不太懂,但见对方答应,内心已经被喜悦和利益蒙蔽:“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行善事,再不作恶,我为您塑像,修祠堂供起来!” “那倒不必,”秀秀露出一副恹恹的表情:“你缺阴德,我不吃你供的香火。” 陈荣清和张艳芳悻悻地赔笑,表情十分心虚。 隔壁突然传出很大的动静,一连串厚重的脚步声响起,惊得全客栈都听得见。 往南还有一段距离才到鹤城,他们现下住的小客栈有些寒碜,不怎么隔音。 张艳芳凝神听了一会儿,吓得六神无主,赶忙拉着陈荣清起来,说:“像是在抓什么人。” 陈荣清也紧张起来,贴着门缝探听一阵,回头跟张艳芳说起悄悄话:“是南边那个赵大帅的人,可能在抓叛党。” “嗤,兵匪看谁都是叛党,”张艳芳努了努嘴:“我们要不要躲一下?” “抓叛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陈荣清退回屋里:“别出声,等人抓走就好了。” 他心想,有秀秀在,他们应该不会有危险。 刚一回头,却发现坐在桌子边翻书的小女孩不见了。 一群穿着灰色军服的人包围了客栈后院,他们挟持着一个红色西服的年轻人,那人垂着脑袋,似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仔细一看,身上西服本是白色的,只是被鲜血染红了而已。 在这群军匪的对面,有一个长卷发,穿洋装的年轻女人,她戴着小臂长的手套,眉眼间存着冷峻意味,虽是孤身一人,气势却比之对面数十人还要压过一头。 “你家大帅好龌龊的算计,想要我的东西,怎么不亲自来拿?”女人冷笑着,目光在受伤的年轻人身上划过:“我又不认识他,你们拿他要挟我?呵呵。” 为首的络腮胡骑在高头大马上,咧嘴一笑,神色阴狠:“你说你不认识他,那你又是为了谁推掉和孟家的婚约呢?别装了宋小姐!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吧,那玩意儿你留着也没用,我们可有的是时间跟你耗着!” “你!”宋祯咬牙,不自觉攥紧双手,身上灵气隐约有暴走的趋势,却因为那个白西服的年轻人迟迟犹豫不决。 “上!”络腮胡子一声令下,几个人影从冲窜上前,他们身手与普通人不同,招式中透着几分诡谲,都是赵岸豢养在麾下的玄门异士。 宋祯抬手想挡,突然间,一股危险的气息在身后蔓延开,那几个上前的急先锋猝不及防被这股无形力量弹了出去,狠狠撞在木杆上,吐出几口血来。 人群一时间兵荒马乱,络腮胡大吼一声定住局面,双眼如鹰一般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宋祯身后,慢腾腾地继续走了过来。 “你是哪家的小孩?”络腮胡问出声后,立刻觉得不对,他朝左右递了眼色,手下马上会意从腰间掏出配枪,飞快扣动扳机,没有一丝迟疑。 千钧一发之际,女孩轻轻抬手,那两枚子弹竟然稳稳停在了她的指尖。 所有人都为之愕然。 须臾,女孩像玩弹珠那般,稍稍一个弹指——子弹竟沿着同样的轨迹回溯,扎入两人的枪口炸膛,砰砰两声后,左右从马鞍上重重落地,不省人事。 “她也是玄门中人!” 军匪们慌乱起来,有人凝视一番后,失声喊道:“不,不!她不是人!” 络腮胡心神大震,吼道:“都愣着干嘛?杀了她!” 一时间,这些人各自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数十种招式齐齐招呼上来,而女孩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有一股无形、磅礴的灵力自那具瘦小的身躯内猝然荡开,仿佛一座亘古不移的山岳,深不见底的荒海,陡然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他们赫然惊觉自己在招惹何其恐怖的存在,手中的枪械成了废铁,狂妄的杀心显得荒谬可笑,不自量力。 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双腿战栗着,纷纷跪倒在地,眼瞳渐渐变浅,仿佛魂魄逐寸被挤压出躯壳……等这恐怖的威压散去,那些自诩身手不凡的玄门异士们,早就没了气息。 宋祯如梦初醒,跑过去把白西服年轻人扶起来:“怀瑾,怀瑾?你怎么样?” 她抬起头,看见女孩歪了歪脑袋,手指抵在嘴唇间,神色有些天真地注视着年轻人手里的箱包。 她嗅到了一丝十分香甜的味道。 宋祯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手忙脚乱打开手提包,从中摸出几节捏成鸟兽形、葫芦形的香塔,捧着示意女孩过来:“你……喜欢这个吗?” 那是她闲暇时做了送给白怀瑾的香塔,里面糅杂了自己的灵力,能勉强充当一个护身符的作用。 女孩二话不说,蹲下身从宋祯手上抓过香塔,狼吞虎咽一般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咀嚼起来。 而这一切,都被在二楼转角房间窗户处的陈荣清夫妇,尽收眼底…… …… …… “……那之后,你太爷爷就知道,这个叫秀秀的女孩,绝非普通的存在,他们和宋白二人结伴回了鹤城,期间双方彼此熟识,也从对方口中了解到了玄门的存在。” “玄门?”陈松聆茫然回神:“玄门……!我知道了,那龙竹不就是……” “再之后,那女孩便消失了,你太爷爷也开始偶然接触到玄门中人,在二十多年后,他认识了一个姓赵的小姐,那位小姐手段超凡,帮助我们陈家节节高升,最终积累到如今的家业,”陈德胤抬起头:“我所说的高人,就是当初那位赵小姐。” 沈芳脸色发白:“五十年代的人,活到现在也有百来岁了吧?她……她究竟……” “她现在,已经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人’了,”陈德胤声音发沉:“她是要成仙的!” 沈芳一把攥住陈松聆的手,嗓音发抖:“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要让小军也掺和进去吧?儿子现在事业发展正好,你、你可不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愚蠢!”陈德胤腾地站起身,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那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怎么能是火坑?你要是见识过那些场面,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他忽然又失去力气,重重跌在沙发里,双眼失神喃喃:“当一个普通人,朝生暮死,几十年的寿命,为了钱奔波,有什么意思……你们不懂的,你们永远不会懂的。” 他已经看腻了人间山巅的风景,比起“仙”这样飘渺浩瀚的存在,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蝼蚁蜉蝣,不知真正春秋。 陈松聆心里突突地跳着:“爸,你说的那个赵小姐,和我们老宅祠堂,又有什么联系啊?” 陈德胤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搓了搓手指,说:“等你到了祠堂,你就明白了。” 第126章 九山之六 青城山外某处偏远村落,最后一座人头塔在王素卿指下轰然崩解。 这是她第三次在蜀城附近发现这种东西。曾经,她也只是在市井传言里听说过,判官们斩下三死门听将的头颅,堆叠成一座藏舌塔,在每年腊月间,头颅会开始唱歌,将人间的善恶是非传递到遥远的九山之上,好让那些虚无飘渺、高高在上的神灵,对世间生灵赏善罚恶。 但最近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头塔中怨气四溢,能量诡谲,更像某种不为人知的祭坛,直觉使得她对其不敢放任,直接将观中事务交给了可靠的弟子,一人下山肃清了蜀城内外的异常。 眼前这是最后一处。 无数扭曲的怨气从人头塔中催生,又被一道清正浩然的灵力强行压回地脉深处。 刹那间,藏舌塔四分五裂,埋入焦黑泥土中。 王素卿垂目静立,拂尘轻扫,周遭紊乱的灵流渐渐归于平缓。但她眉头却越蹙越紧——不对。 这一切的发生太过突兀,仿佛有人刻意将这股污秽聚了又散,诱她前来。 王素卿眉心一跳,她忽然旋身,目光看向青城观的方向,心中某个不安的念头逐渐放大。 须臾,她猛地回神,垂眼踩了踩脚下化为废墟的藏舌塔,喃喃道:“聚气为阵,生灵供奉,天地为坛……” 瞳孔骤缩,她那安静恬然的眼中倏地迸发出精光,一扫老迈之相,灵力的波动使得眉眼间多了几分年轻时候的锐气,顷刻间,那早年与孟不咎齐名的灵素道人又重新回到了这具苍老的身体。 王素卿手指飞快抖动掐诀,神色越发凝重,几乎是在掐算停止的后一秒,她哗啦一声挥袖,箭步朝青城观方向赶回。 她身形似幻影,眨眼间脚程百里,与此同时,她掐破指尖,一道血符散作无数流光,如箭矢一般直奔八方而去。 夜色笼罩下的异管局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白景则刚审完最后一份报告,指尖按上发胀的太阳穴,窗外忽然掠过一道异常流光。他蓦地抬头,只见殷红血色如炽。 这是……朱盟的召集令! 他霍然起身,面前长桌被带得发出一声闷响。 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道血符了?上一次见到,还是七十年代时围剿赵祓的时候…… 上回处理了兰港洪福村的事,白鹤也在鹤城暂留了几天,此刻就坐在白景则对面,见此情形,疾声道:“表哥,是灵素道人的召集令,青城观恐怕有难。” 白景则冷静下来,点点头:“估计其他人那边也收到消息了,我先跟官方部门知会一声,你先过去。” 白鹤也说了一声“好”,须臾化作一道清风,转瞬消失在房间之中。 青城观此刻正浸没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幽寂里。 月色穿过古柏虬枝,筛下横枝错节的影子,落在殿门外那块写着“莫向外求”的匾额上。山势错落,重檐飞宇的轮廓在夜幕里格外有一种古朴野趣,不知哪块瓦当间积存了雨水,滴落在石板上敲出空响,更添岑寂。 王素卿袖着拂尘,一步一步迈入观中。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香火沉淀后的微淡余味,百十年岁月沉浸,她几乎将这种味道的记忆深入骨髓。 四处不见人影,不闻虫鸣,静得有些反常。 她的神色逐渐严肃,嘴唇也紧紧抿成一线,浑身灵力绷在弦上,似乎稍有风吹草动,便要甩出一掌五行火法招待。 远处殿内长明灯如豆,静照尘寰,又仿佛一双幽幽的眼睛,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王素卿缓步之间,衣袂拂过微湿的地面,几乎听不见脚步声。她的目光掠过庭中几株相传为前朝遗存的青松,其枝干如龙蟠结,针叶浓翠欲滴,在这深山中已然静观了千百年的兴衰寂灭,此刻却一反沉默的态度,风吹叶动,烦声不止,有战前擂鼓之意。 她终于驻步,随着风过的方向抬头看去,四道诡谲身影早就立在屋脊之上,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王素卿猝然意识到什么,衣袖一挥,快步到殿前,只见案台上有一个人静静躺在上头,双手安然放在正中,神色恬静安详,似乎酣睡正香。 ——那人赫然是王奉虚。 王素卿双眼微睁,正要继续靠近,屋顶四道身影簌簌落下,挡在了她身前。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咧着尖尖的牙齿天真无邪笑靥如花;一个手持双锤的女头陀,身形高大,垂眼看来,一副慈悲相;再一个是老熟人,怀里抱着三弦,笑眼弯弯,神情中又故作歉然;最前面那个子不高的人穿一身黑色,下半张脸依旧是裹着绷带。 王素卿退后了一步:“阁下突然到访也不知会一声,本观可没什么能让四判官惦记的宝贝。” “灵素道人不必自谦嘛,青城观是四大观之首,多的是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宝贝,好奇心人人有之,我们也不例外……”人七话音未落,偏头躲过几枚朝他面门袭来的叶子,只听铮地一声,叶根没入身后圆柱之中,竟然只留下一条细细的切口。 他作出苦笑表情,咋舌道:“咱们好歹算是老朋友,你一点情面也不留吗?” 王素卿冷声道:“上回我说过了,下次见面,必然是敌非友,你死我活。” 她看向天九,目光中满是忌惮:“藏舌塔以青城观为圆心布置,内含大量怨气,迫使我护山大阵大打折扣,如此大费周章,是想对我那个徒弟做什么?” 天九神色平静,嗓音有种雌雄莫辨之感:“以天地为祭坛,生灵为供奉,寻一本该成仙之人。” 王素卿攥紧双手,语气薄怒:“你果然,想复活洞玄真君。” 当初创立三喜门的老君本号是洞玄真人,后世的人们为她书写过许多神话传记,为了表达尊崇敬意,称号渐渐变成了“洞玄真君”、“洞玄老君”,到了现代,因为老君庙的原因,大家也逐渐忘记了洞玄真人的本号,只称老君了。 天九十指交错叠在身前,语气有些理所应当:“她在千年前就该受赏封仙,跨入仙门,这不是我的私愿,这是世界的意志,请不要徒劳阻拦,这对你没有好处。” “你复活你的师尊,和我徒弟有什么干系?”王素卿心中焦急,只好明知故问,拖延时间。 站在天九身后的地八开口:“灵素道人,你徒弟的事情,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她声音低沉,震得耳骨嗡嗡,脚底发麻:“这样一个人,在青城观不显山露水,在朱盟里也几乎查无此人,灵素道人,你还真是把他藏得很好,以至于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都还没发现,他就是老君的最后一任转世。” 王素卿微微蹙眉,须臾笑了一声:“转世又如何?世间你我谁不是由一个灵魂转世而来?即便她洞玄真君死了上千年,灵魂也依旧得经历轮回啊。” 她话锋一转:“只是,这‘最后一任转世’是什么意思?” 地八看向天九,似乎等待着对方的某种许可。 天九并不打算藏掖,轻声回答道:“当初,她自毁神魂,魂魄碎成千万片,于是千万片都进入了轮回,每一个转世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她的魂魄碎片,而你徒弟,就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个。” “千万片魂魄都进入了轮回,你竟真去一个一个找了?”王素卿不禁觉得荒谬,又为之胆寒:“就算你全部集齐,拼凑出来的人,真的就是你想找的人吗?” 天九沉默半晌,语气坚决开口道:“天上地下,过去未来,只有她一个人,有受点将封仙的资格,我别无选择。” “既然如此,”王素卿垂下拂尘,缓缓抬起手臂,一簇火苗冷不丁在她掌中隐现:“那我也要为我徒弟争一争了。” 人七拨弄几下琴弦,叹了口气:“何必呢,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我比你还长几百岁,还不是照样打不过他。” 地八冷哼一声:“你闭嘴。” 和五笑嘻嘻地扯动了手里红线,跳起来喊道:“出来!”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有摇晃的黑影挪动过来,仔细看去,竟然都是青城观的弟子,被红线钉入肢体控制住了,麻木僵硬地走上前来。 王素卿目光一沉,眼含怒色:“卑鄙!” 人七吊儿郎当笑道:“我就知道你会骂这个,我这种卑鄙的人自然只有卑鄙的法子,不过它也有好处,至少我们两方都能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打来打去多麻烦,你想想,你们两个人打起来,青城山周遭都得被波及,异管局可来不及疏散那么多普通人哟。” “只要你不插手我们的事,这些被红线暂时控制的弟子,到时候完完整整还给你。” 他刚一说完,变故途生,地面赫然间震荡不止,山石凝结的地刺从脚下窜出,将红线纷纷切断。 前方山上的阶梯上出现了一个白色身影,黑目赤瞳,有仙人之姿态,又若鬼魅之形貌。 白鹤也飞身在王素卿身边落下,转身看向面前的四判官:“异管局的人已经在山下布置结界,即便打起来,想来也没什么顾忌。” “白观主真会说笑,”人七悻悻然啧了啧嘴:“我是好心替大家着想,和气生财啊。” 王素卿表面镇定,实则注意力暗自转向殿内,案台之上,王奉虚阖目躺着,也不知道究竟是死是活。 忽然间,她注意到殿中藻井之间,有无数细碎发光的东西在氤氲盘旋,缓缓下尘,一点点没入王奉虚的眉心处。 她愕然,惊疑问道:“你们是打算拿他身体做容器?万万不可!他灵力低微,肉身也未经锻造,承受千万爿魂魄入体,定会灰飞烟灭,爆体而亡!届时你们的算盘也将落空,何苦两败俱伤!” “我当然会帮他的。”天九忽然开口,掀起眼皮瞥了面前两人一眼,目光古井无波,须臾,有一道极淡的影子脱离了他的身体,飘向殿内后,砰地闭上屋门。 这是“分神”。 王素卿紧皱的眉心依旧不曾松懈下来。 就算面前是留了一半元魂的天九,她也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击溃对方。 那么多的魂魄碎片,全部置入王奉虚体内,至少也需要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天九会分神护法,他们必须想办法制住面前的四判官,只靠她和白鹤也两个人…… “这样热闹的场面,怎么没早点通知我啊?” 不远处,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响起来。 “就是,早看你们三死门不爽了,今天不然好好来斗一斗,看看你们四判官是不是真那么邪乎。” 屋檐上、石阶下,越来越多的人影出现。 却都是些熟面孔,湘南阮家、妙玄祠宋氏、看香人、巫蛊师……都是受到召集令后马不停蹄赶来的朱盟成员。 人七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撇嘴道:“这可怎么打啊,我这琴可才修好不久呢。” 地八缓缓挽起了袖子,依旧是嗤他一声:“闭嘴。” 留下一半分神的天九闭上眼睛,像木桩一样杵在原地,自他为中心,扩出一道圆形的结界。 王素卿凝神道:“他把力量分给了三判官,大家小心!” 战火一触即发,而距离蜀城不远处,陈家老宅中,赵祓正端坐在一列列木头牌位下,借由听将的眼睛窥察着事态走向。 赵辛等候在旁边,开口道:“我们在几处藏舌塔上埋下了无字符,能消减青城山护山阵的威力。” 赵祓点点头:“等天九成事,仙门必然再开。” “可那个时候,天九也在场,要是被他知道您想抢仙门,那……” “这不用你操心,我有应对。”赵祓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赵辛狐疑问道:“怎么说?” “放心吧,”赵祓重新闭上眼睛,一丝丝漆黑气息从数不清的牌位上脱离,没入她的身体:“到那个时候,他肯定自顾不暇。” 与此同时,尚且待在镇物之中的龙竹发现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像失控了一样响铃不止。 屏幕上一条全能家政的消息跳闪,不过和以往不同,这些通知文字像是出现了bug,部首残缺不全,语序显示错位,每秒都重复跳出同样的消息,简直像是某种鬼畜洗脑视效。 龙竹盯着那串古怪的通知,喃喃:“青城观……?” 王奉虚那边出事了? 她揣回手机,刚要离开,雷魈扯住了她的袖子:“你记住,遇上难题的话,就‘往回走’。” “什么?”龙竹转身,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雷魈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你很久以前‘寄存’在我这里的话,你也知道你记性很差,让我将来告诉你,看起来,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第127章 九山之七 青城观内月光幽冷,庭中横七竖八倒着被切断红线控制的弟子,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被姗姗来迟的异管局干员们看护起来。 天九的分神阖目矗立,犹如定海神针一般横亘在山门广场中央,三判官挡在最前,最先动手的是地八。 白鹤也率先接招。 地八手持双锤,腕间银镯与唇中银环在昏暗的环境里泛着细碎冷光,裸露的臂膀间是虬结起伏的肌肉线条,她本就巍峨如山,此刻有天九分神掠阵,更有如神助,一击洞穿了白鹤也召出的山石地刺。 白鹤也节节后退,又在入魇状态的催使下,坚持不懈地寻找着进攻的切入点,终于在一个间隙,他足尖微一点地,动用奇仪凶格,整个庭院的地势随之呼应般发生变化,地八脚下青砖陡然深陷,将她短暂地束缚住,而两侧廊下碎石如飞蝗骤雨,激射而至,攻势凌厉,全然不留后手。 地八沉着脸色,面上始终带着几分悲怆之意,她不慌不忙抬起双锤格挡,从容不迫,丝毫不曾喘息。 白鹤也双手往上一抬,挥手间一面厚土巨墙轰然拔地而起,地八仍然拿重锤硬接。墙体剧震轰然裂开一道口子,碎石碓下,那位南蛮女头陀仿佛是忽然苏醒的远古雕像,拍开身上流泻的砂砾灰尘,躬身舒展着关节一步一步重新走出来。 在尘雾散开的瞬间,地八抬眼,深吸了一口气,唇间银环微颤。 王素卿厉声喝道:“捂住耳朵,护好心脉!” 话音刚落,一声震天吼从女头陀喉咙处迸发而出,如天地间暮鼓晨钟齐响,浑厚低沉,房梁为之将倾。 匆忙赶来的白景则在干员们筑起的结界后暂避,见此情形脸色发白:“是禅宗的龙象与梵音。” 传言地八和武财神兄妹曾拜在过禅宗门下,看来果真如此。 白鹤也睁开眼睛,鲜血顺着耳垂滴落在衣襟上。 梵音震塌了牌楼,一根朱漆圆柱倒了一半,前端顶穿了斋堂屋顶,这才卡住了砸在地面的趋势。白鹤也就站在倾斜的柱身上,双手飞快掐出诀印,衣袖无风自动,眸中映出面前敌人的虚影,双臂缓缓抬起,仿佛托起的是整片大地的重量。 “天地赋形……” 声如金石,掷地有声。 身前大地发出沉闷的咆哮,平地陡然隆起,巉岩裂土而出,顷刻间化作一座巍峨山峦,阴影瞬间吞噬了半座庭院。 地八蹙眉咬牙,闪身往远离殿门的地方跑去,似乎是想将攻势引开,免得天九的祭坛出现变动。 白鹤也五指倏然收拢,仿佛将无形山川攥于掌心。 刹那间,那刚刚崛起的高山峰峦又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压落,巨石崩解,尘土飞扬,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狠狠将地八掩埋在地,一时间,峥嵘轩峻变一马平川,似乎那擎天巨物从未存在过。 人七啧啧感慨:“ 一升一平,尽在指掌之间,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地赋形?” 躲在远处围观的干员们喟叹不止,而白景则面上忧色更浓。 天地赋形是一张隐形的底牌,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果以后…… 他摇摇头,抛却那些多余的猜想,心道:先过了这一关才是。 就在此时,天九的分神忽然灵气大盛,一道气息精准打入地脉,刚刚被掩埋的地方霎时间破出深坑,扛着双锤的地八重新跳了出来。 她双目漆黑,浑身怨力缠绕,虽然伤痕累累,气势却依旧不减。 人七拍掌笑道:“她要开始认真了,哈哈哈!” 说着就要闪身上前,却见身旁池塘骤然沸腾,跃起的浪花形成了一条粗茁水链,稳稳裹住了他的腰,猝不及防抓着他掷向斋堂,在墙上砸出了一个人形的大洞。 王素卿拂尘一扫,淡声道:“你的对手是我。” “老熟人,下手真不知轻重。” 轻飘飘的调笑声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然而下一秒,那张黑齿白肤的笑脸就突兀地出现在王素卿右侧,耳边坠着的木牌轻快晃动着,上头“七”的点数异常醒目。 两人也不多说,熟稔交手起来。 在一旁观战的阮梦休沉下面容,低声嘱咐旁边的阮蒙:“你看顾好旁人,守好护山大阵。” 话音落,他身形一闪,径自加入了战局。 应家也匆忙来了人,然而此刻局势并不明朗,应三太爷老狐狸滑不留手,让小辈们先帮忙守阵,出不出手,再另当别论。 有天九分神压阵,地八、人七、和五三判官实力几乎翻倍,三鬼对上了半个玄门——王素卿、白鹤也、阮梦休、禅宗无了大师、妙玄祠宋观主…… 却仍打得有来有回。 就在殿外众神混战,气氛胶着之时,殿内躺在供台上的王奉虚却只觉得灵台灼热,浑身轻飘飘的,意识忽沉,转眼间穿过无数陌生的画面,定格在一个牵着毛驴的女人身上。 头顶一片云慢悠悠挪了过来,刺眼的光芒这才稍减。 王奉虚松下紧皱的眉眼,端详四周,两旁景色这才不紧不慢地显现出来——低矮的土墙,远处青绿的田野,压出车辙印的黄泥路,以及在风中飞舞的店招子。 这是哪里? 他仿佛异世来客,目光下意识落在了第一个看见的人身上。 女人步伐稳健有力,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道袍,腰间悬挂着一柄桃木剑,毛驴背上还驮着水田格的包袱。 面前是一处焦黑的废墟,房梁倒塌,家具尽毁,只一个瘦削单薄的小孩站在原地,他拿一卷夏布裹着自己,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额前凌乱的碎发,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坤道,抬手递给她什么。 那牵着毛驴的坤道微微倾身,推过少年的手:“这是你的买命钱,留着吧。” 说完,她刚一转身,袖子就被少年牢牢攥住。 回头过去,那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盛着不属于孩童的冷静,他一个字也没说,神色也并无祈求,仿佛是自发地做出了某个决定,然后告知他人而已。 “想跟我走,就得守我的规矩,”女人抬手捋了捋毛驴的鬃毛,转头看向少年:“我不会问你来处,但你若是坏了规矩,就从哪来,回哪去。” 少年仍是那副没有起伏的表情,静静地点了两个头。 女人笑了笑,一巴掌拍在毛驴屁/股上,驴蹄撒开得得往前,一头扎进街巷左右穿梭,最后停在了成衣铺前,仰着脖子叫唤嘶鸣起来。 “走吧,先给你买件衣服。”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女人忽然想到什么,偏头十分随意地说道:“我是个修道人,号洞玄,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须臾,遭受烟熏火燎的嗓子里蹦出一个“九”字。 在一旁的王奉虚回过味来,心想:这是老君还是天九的回忆?为什么他会突然看到这些画面呢? 正当他纳闷儿的时候,画面一转,景色倏地发生变化——一处乡野小庙内,洞玄席地而坐,阖目静思。 王奉虚虽然只是一缕意识,却也感受到这间小庙里灵气丰沛,十分有助修行。 他不禁有点感慨,在科技还不发达的年代,山野之间满是灵气,遍地都是天材地宝,也怪不得以前出了那么多赫赫有名的修士,到了现代,城市的出现消减了这些灵气,以至于修行之风也日渐式微。 正当他嘀咕着这堆灵气能不能打包带走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视线跟随着面前的洞玄真人一道,飞快向下挪去。 当画面重新清晰时,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道石门。 王奉虚惊愕睁大双眼:“这就是……仙门?!” 仙门居然真的像胡阿青所说,是在地下啊! 他看见洞玄真人站在门外,也在四下张望着,似乎是头一回神游至此。 “传言跨过仙门就是成仙了……所以老君成仙是真的?”王奉虚大惊失色,想到之前师母同自己的谈话,又觉得有些奇怪。 师母口中那个唯一拥有成仙资格的人,就是老君,洞玄真人。 可如果老君早就成仙,赵祓还怎么借老君的东风? 除非…… 王奉虚看向站在门口迟迟不挪脚步的洞玄真人,错愕心想:难道她没有进去? 洞玄真人仰头,似乎正端详着门中风景,眉头紧蹙,像是探知到某种令人惊愕的秘密,冷不丁还仓促往后退了一步。 王奉虚也顺着对方目光望过去,可在他眼中,仙门之后空空如也,什么异常也没有出现。 转眼间,视线挪移,风景变幻,洞玄真人离开仙门,在魂魄回到小庙里那具身体的过程中,遇到了另一个飘荡的影子。 那团影子在王奉虚眼中混沌不清,气息却有着几分相熟。 王奉虚见状也跟了上去,想听见二者在交谈什么,临了,只看见那影子歪了歪脑袋,语气天真无邪地反问道:“你是说,只要我死了,就可以回到九山了吗?” 老君笑着点点头,望着远处落霞纷飞,喃喃道:“不错,你记住了,要想回去,只有这一条路。” 影子糊里糊涂地“哦”了一声,又见对方端手冲自己行礼,神色认真地请求道:“既然我帮了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影子问:“什么?” 老君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远处被夕晖笼罩的小庙上:“将我的魂魄打碎,散入轮回。” 影子也没有追问原因,语气轻松道:“好啊,现在?” 老君再次朝她行了一礼:“就是现在。” 王奉虚听得越发皱起眉头。 老君为什么宁愿自毁魂魄也不愿成仙?明明她是“唯一有着成仙资格的人”,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她那个时候到底在仙门中看到了什么? 师母说,这些年天九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老君的魂魄,如此看来,是老君不愿意被天九找到。 被找到意味着什么?唯一有成仙资格……这个资格,是天魈赋予的? 王奉虚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忽然与这位千年前的老君共通了心意,他倏地悟出一个可能:天魈想让老君成仙,而老君知晓了其中秘密,自愿放弃,且为了不让天魈找到自己,宁可让自己魂魄被打碎。 这个念头一起,身体里某种东西似乎被唤醒,灵台越发灼热滚烫,仿佛无数光点正争先恐后涌入眉心。 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出声,半梦半醒时,看见一双毫无情绪的冷然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这双眼睛令他猛地想起方才画面中跟随老君的少年,他眼下裹着绷带,似乎不用呼吸,额前垂了两缕刘海,正巧左右遮住瞳孔前方,像是两道割裂痕迹。 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王奉虚也曾在第一次和龙竹见面时见到过,冷漠茫然、游离世外的……可与龙竹不同的是,对方眼睛看似淡漠,实则却包容着无数复杂欲望,他仿佛能一眼洞穿一个人的灵魂,而又带着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态度,王奉虚倏忽觉得自己是在被对方审判,亦或是像案板上的鱼肉那样,被对方有条不紊地拾掇成无数片。 天九眸光一动:“醒了?” 他手中掐出诀印,藻井间徘徊的魂魄碎片加快了流动的速度。 王奉虚“嗷”地惨叫一声,下意识想用“四海归墟”来脱离眼前困境,然而天九却眼角微弯,轻声道:“这一招用得不对。” 说着,他屈起手指,阖目之后猝然睁眼,一股强劲的灵力波动圆圈从他身上扩散开,殿宇梁柱齐齐嗡鸣,等传至外界,连王素卿等人的争斗都暂且停滞住,所有人的招式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威力,简直是一个加强放大版本的“四海归墟”。 王奉虚撑起身,愣愣看着对方的举动:“你,你……” 天九静静收手:“不愧是她的转世,居然能用出‘破妄’,虽然力度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破妄?转世?”王奉虚往后挪了挪,摆手道:“你兴许看错了吧,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老君转世,顶多也就是个沾亲带故的旁支,哈哈!” 天九并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诨,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不会看错,‘破妄’是我的招式,在这世界上,我只教过她一个人。” 王奉虚傻眼:“这、这……你不是老君徒弟吗?” 天九疑惑:“徒弟不能教师傅吗?” 王奉虚懒得同非人之物辩解:“就当我真是老君转世,看在咱们师徒情分上,能不能别让那些亮晶晶的东西钻我身上了?我浑身不对劲,感觉要死人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天九拍了拍手,只见地面陡然开始震颤,只听殿外响起数声惊呼,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他这才回头,定定看向王奉虚,伸出一只手来:“这回,我亲自带你进去。”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整座殿宇震荡不止,房梁屋脊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拖曳呻吟。地面毫无预兆地向下坍陷,仿佛整座大殿正沿着一条深不见底的井道急速下坠。 巨大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王奉虚,他惊愕抱住旁边的桌脚,迎面被打翻的香炉浇了满脸炉灰,四下经幡狂舞,窗外是飞速上升的岩层石壁,偶尔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殿内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有屋瓦簌簌落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解体。然而下坠之势却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缓和下来,由极动转为极静,轻巧得如同羽毛落地。 最终,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大殿稳稳停驻。窗外不再是昏暗石壁,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流转着混沌光色的虚无之境,一道古老、巨大、仿佛亘古便存在的石门静静矗立在虚无之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与召唤。 这道门,王奉虚在老君的幻象里见过。 他狼狈支起脖子,瞠目结舌痴痴念道:“……仙门。” 第128章 九山之八 青城观山门广场内,大殿陡然消失,徒留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烟尘尚未落定。 地八和人七递了个眼色,她绷紧上臂肌肉,一捶将斜插在斋堂的梁柱掀翻,趁着众人去挡的工夫,抓起和五的衣领子,往坑中一跃,身影消失在漆黑之中。人七托起三弦展开手掌,五指齐扫,音刃阻挠了王素卿等人的攻势,就在这间隙中,天九的分神睁开了眼睛,一道浑浊厚重的结界瞬间封住了深渊入口,像口透明罩子一样倒扣在上头。 人七抱着琴咧嘴一笑,后退一步,也径直坠了下去。 “本体走了,分神的灵力也会减弱,”王素卿拂尘一扫,招呼众人道:“强行破除结界,我们也下去!” 众人难得齐聚一心,一道道清冽灵光如九天流星般悍然撞在结界光幕之上,也果真如王素卿所说,上面渐渐出现了一丝裂隙,漂浮在半空中纹丝不动的天九分神也淡化了些许。 白景则立刻打了手势,带着异管局的干员们也上去帮忙。 应家三太爷还算知晓大局,此刻也暂时撇去算计,自己带着小辈们加入了破除结界的队伍,同时赶过来的,还有以慧心为首的禅宗弟子、带着蓝家门人的蓝淮、北派看香人莫乌……许多都是在青城山演武会上出现过的熟面孔,且还都是自愿跟随前来的年轻人。 阮蒙看在眼里,不免感慨心想:这大概是朱盟近五十年来最为团结齐心的一回了。 破阵队伍中,越靠近中心越是危险,王天福担忧心切,冲在最前面,双手撑在结界上,渐渐就要力气不止,眼看差点要被结界术法反弹开去,一左一右忽然各自伸来一双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温醇灵力不断涌入,王天福松了口气,下意识开口道谢。 他余光一瞥,左右好巧不巧是方涯和蓝淮,二人侧目互相睃了一眼,又飞快移开了视线,沉默不语。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坚固无比的结界剧烈震颤,表面荡开无数涟漪,光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结界终于不堪重负,破碎开来。 王素卿不发一语,一甩衣袖运转起五行术木法,抓着不断生长涌入的藤蔓遁入深坑,白鹤也阖目掐诀,利用天地赋形将自己包裹,遁土入地简直驾轻就熟,众修士也纷纷展现出自家绝技,沿着那幽深莫测的通道疾追而下。 当然,狡猾如应三太爷、蓝家蓝千篁这种惟恐当了马前卒的,也故意慢了一拍,想先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下方并非想象中的黑暗。 有一处微弱的光芒盘亘在底部,若隐若现。 众人纷纷落地,有的挂在岩壁上,有的踩在了大殿屋瓦间,他们还来不及判断之前发生了什么,就被眼前景象吸引了注意,不知不觉屏住呼吸—— 一座巨大古朴的石门静静矗立,那股光晕就在其中隐现,饶是没有任何文字和介绍,他们每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两个字。 “仙门”。 这就是仙门! 阮梦休眼眶有些湿润,阿青的猜测果然是真的,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天地之根源,人间生灵梦寐向往之处,就在眼前! 人如果跨进仙门,会发生什么呢? 生或者死?成仙?成鬼?? 在没有看见这道门之前,所有人都怀揣着无上的正义,秉持着自己的道心,守护所谓的底线和正道。 但是,在看到石门之后,没有人再敢保证自己的坚持会不会动摇,那不仅是一道门,更是古往今来所有的修道者的终极追逐,谁敢说自己没有肖想过成仙呢? 如今,大道就摆在眼前。 王素卿皱着眉头,目光只在石门间打了个回旋,就挪到了殿门处。 她蕴力托起拂尘,以五行术的土法破开殿门,三判官正站在天九身侧,王奉虚则被下了定身术,整个人横躺在前面,此刻只能勉力扭着脖子喊道:“师母!我、我没法儿动啊现在!” 看这孽徒还全须全尾的,王素卿微不可见松了口气,转而看向天九:“你也看到了,就算你搜寻齐了魂魄碎片放在我徒弟身上,他还是他,你的师傅已经回不来了。” 天九不为所动:“只要进了仙门,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时刻,姗姗来迟的应三太爷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热与贪婪,他甫一落地就发现仙门近在咫尺,大道即成的诱惑无时不刻侵蚀着他的理智。 所幸这位活了八九十年的老狐狸最不缺的就是心眼,他倒是不敢公然成为天九的靶子,只偷偷将手背负在身后,掀起一边眼皮念叨了几句什么,石门之下轰然发出响动,似乎有什么从下窜出,直奔门中而去! “老匹夫,耍什么把戏!”阮梦休冷笑一声,上回同应家人打过交道后,他就知道面前这老东西最爱阴奉阳违,这次听从召集令来青城观,恐怕也是打的从旁渔利的主意。 只是没想到这老东西花招繁多,居然召出役鬼往门中先行探路,也真是谨慎小心。 应三太爷刚才还笑眯眯的,忽然间脸色一沉,整张脸又垮了下来,真和池塘里老□□一个样。 “门后有东西!” 只听两声惨叫传出,静默须臾,一只被斩下的役仙头颅被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脸色铁青的应三太爷脚跟前。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瞬间冰凉,众人如梦初醒一般,骇然退后半步,眼睛直勾勾盯向门中。 仙门之前,一时万籁俱寂。 天九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只轻轻挥动两下,刹那间,门内密布的星光逐渐散去,一个身影正一步步从混沌中走来。 在那个身影还只显出一团雾蒙蒙的影子时,王素卿便倏地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有瞬间的失神。 直到那人完全走出门外,旁观者中才响起三两抽气声。 男人拄着一把残剑,布衣道袍,面容清癯,五官绝对算不上清秀,甚至无甚可取之处,然而拼凑在这张脸上却是极为合衬。 王素卿哑然:“……师兄。” 白鹤也也有些惊讶,转头同白景则交换了一个眼神:“灵玄道人?” “孟不咎?”应三太爷皱起的眉头松懈下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当初不是同赵祓同归于尽了么?怎么……又出现在仙门之后,你、你现在到底是……” 是仙? 是鬼? “什么也不是,”孟不咎转动着手中剑柄,仿佛对众人的出现也并不感到惊讶,他嗓音依旧是回忆中那般轻飘飘的、冷飕飕的,如同在闲谈天气:“我只是守在这里而已。” 他抬起头,目光流转一番,最后定在王素卿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又最终只是长叹一声:“师妹,你都这么老了。” 王素卿也同对方一样,看似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最后有些无奈地答道:“师兄,可你还和以前一样。” 历经了百年岁月,再厉害的人,也都不再年轻。 应三太爷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二人的叙旧,将矛头直指孟不咎:“你当初不告而别,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别以为异管局隐瞒不报,我们就不知道你暗中收养了赵岸的儿子!孟家世代名声,都毁在你的手里!” 孟不咎对这番质问没什么反应,似乎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听见后半句时他抬了抬眼,自顾自问道:“承荫如今在何处?” 见白景则、王素卿等人都垂首不语,他面上了然,低声道:“原来如此。” “师兄,我不明白,”王素卿叹了口气:“那道门后,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抛却亲眷师友,不辞而别上百年,这——真的值得吗?” 孟不咎沉吟不语。 王素卿道:“当初跟随你的宋氏兄弟,果真是你杀的?” 孟不咎坦然道:“是我。” “能因一时恻隐将仇敌之子抚养长大的人,却又转身取了兄弟道友的性命,师兄,我还是不明白。” 孟不咎沉默半晌,抬起手中剑,抛下一句不知对何人所说的“抱歉”,随即他忽然侧身,掷出一道剑气,拦在了天九跟前。 他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仿佛不带任何情绪:“我立下过誓言,不会让任何人通过这道门。” 话音刚落,天九闪身上前,掌中握着一枚灵气凝结的兵刃,同孟不咎的剑铿锵相切。 二人对战时巨大的震荡差点将旁人掀翻,王素卿拂尘一扫,将冲击弹开去,砸中远处大殿梁宇,顷刻间墙垣又塌陷大半。 天九盯着面前人,忽然开口道:“你也已经有了进这道门的资格,为什么还守在原地?” 孟不咎笑了一下,唇角带了几分讽刺:“你们可以是守山鬼,我为何不能是守门人?” 二者在短时间过了数招,王素卿带人在一旁远观,脸色逐渐凝重:“师兄的能力比从前更进一步,他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层次,算得上是‘仙’了。” 不,不对。 天九说他根本没有进去,他只能算是一个半仙。 所谓的成仙,到底意味着什么? 王素卿将目光转向被三判官挟制住的王奉虚,心中渐渐生出一个模糊的猜测。 天九与孟不咎斗得难舍难分,终于一抬眼,挥手召回了留在上方的分神,孟不咎横剑作挡,仍被对方忽然灵力暴涨的一掌推入山石之中嵌了进去。 收掌后,天九二话不说,目光转向王素卿等人,再抬手时,这一招迟迟没有落下,胳膊竟被突如其来掉下的什么给架住了。 众人定睛一看,响起一阵丝丝的抽气声。 将天魈蓄势待发的一击囫囵格挡住的,居然是一根银闪闪的拖把! “龙竹!”白鹤也错愕睁大眼睛。 天九慢慢眯起眼睛,遽然出招反制对方,而面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穿搭肆意不修边幅的短发女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轨迹,将一根拖把发挥出方天画戟的威力,劈、挡、扫、砍,天九也不知道是注意力被拖把引走还是在想什么别的,竟含糊退了几步,表情颇有些茫然。 “你怎么来了?”他用上十分熟稔的口吻:“他们让你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龙竹反问他。 天九眉头一动,冷淡地“啊”了一声,下结论道:“你肯定全忘了,不然早该来找我了。” 龙竹瞪大眼睛,拉住脱水的档把就将天九的一条胳膊“夹”住抵在旁边山壁上,狐疑问道:“你知道我来找你?” 天九也不急着反抗,任由龙竹将自己挟持住,仅露出的两只眼睛竟看着有些无辜,他语气平静:“我猜的。” 龙竹忍不住问道:“第九个人找齐了会怎么样,新的九魈聚齐了又会怎么样?” 天九看着她:“你应该帮助我,因为那是你会想得到的结果。” 沉默须臾,龙竹揣摩出了对方话中含义:“果然……” 人群中有人耐不住了,应三太爷厉声道:“第九人是什么意思!新的九魈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成仙……” “成仙,就是成魈。”阮梦休掷地有声接过话头,面上竟有种释怀的表情:“魈,曾经也是踏入仙门的修道人!” 四下沸然,来到这里的无不是朱盟德高望重的前辈大拿,如今被挑明了大道归处的真相,一时间谁都不肯轻易就将“魈”与“仙”相提并论。 “管他是魈是仙,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应三太爷眼角微微抽搐着,目光热切看向石门:“只要进了那道门,大道即成!这不就是玄门每个人的心愿吗?” “卑鄙老贼,你撺掇我们上去探路,你想去怎么不自己进去?”有人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他的心思。 “呵呵,我已经损失了两个役仙,一时还不能探得明白,诸位不都是身怀各家绝技的吗?都到了这个时候,也别藏掖了吧!”应三太爷冷笑,对身边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 天九越过龙竹的肩膀,朝身后三判官递过去一个眼神,地八会意,抓起王奉虚,似乎随时准备将他推入石门之中。 王素卿冷然甩过拂尘,白须缠上王奉虚的脚脖子,不肯松动半分。 而几方堪堪僵持之时,另有一道身影趁机从黑暗中显身,朝石门飞快探去。 孟不咎恰好从山壁缝隙里脱出身来,他踉跄几步,将来者看得分明,手腕一番,长剑直指那人背影。 “你还没死心啊……” “赵祓。” 第129章 九山之九 赵祓侧身躲过孟不咎一击,此刻已经快要跨过石门门槛。 几道红线从和五袖子里激射而出,想将她拦在外头,扎着冲天辫的女孩懊恼地拍了拍手:“耍赖!天九!她耍赖!” 这几人争斗波及到了王奉虚,他中了术,身体僵着动不了,只能嗷嗷叫唤求饶道:“姑奶奶她爱进去你就让她进去嘛!哎哟你们看着点打啊!” 赵祓被逼到石门右侧靠着山壁的位置,仰头笑了笑:“你们这群人,一个个都想进去得很,还不是嘴上说得好听?” “我现在来替你们探探路,你们拦什么?” “赵祓……她是白财神赵祓!”应三太爷瞪圆了浑浊的一双眼,不可置信道:“她……她没死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不咎不语,只是沉默站在石门之前,拿剑指着面前蠢蠢欲动的人:“进者,杀。” 赵祓讽刺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成仙的名额可只有九个人,与其让给这小道士,不如让我带你们一起进去!——我以赵氏宗祖起誓绝无虚言!” “什么叫只有九个人?”应三太爷的眼皮又开始跳动不止。 王素卿揶揄道:“你可是连自己亲弟弟也杀,以赵氏名义起誓,恐怕不太合适呀。” “那也是没有办法,”赵祓笑道:“我有心同孟冼重修姐弟情谊,可惜他却不觉得自己是赵家人。” 她扭头,并起两指推开孟不咎的剑尖:“孟道长,当初我差一点就闯过了仙门,你也是因为我才窥得天机,怎么还不懂感恩呢?” 孟不咎不说话,像一块顽石般堵在石门之前。 “你不肯进去,就把这个机会给我吧,”赵祓缓缓起身,黑色的怨气氤氲在眉眼间,显出几分狰狞:“我可不是为了我一个人啊。” 说罢,她飞身上前,很快同孟不咎缠斗在一处,渐渐有不分上下的气势。 “她怎么也变得这么厉害,能同半仙打个来回……”应三太爷额头渗出冷汗。 阮梦休从怀中取出一枚符纸朝赵祓方向飘去,甫一靠近,不过顷刻间,符纸便化作黑灰。 见此情形,阮梦休寒声道:“怨气深重……她的罚恶司究竟吞了多少生魂?” 王素卿缓声道:“她怕是囚了数十万鬼魂附身,以增强法力。” “什么!”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世间生死各有定数,总是稳定在某个平衡的度量上,一般来说,强行滞留数十万的魂魄在人世,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天谴。 不过也很少有人能在短时间做到这种地步。 但赵祓至少消失了四五十年,她做出如此疯狂的筹谋,也并非意料之外。 “强囚生魂,这就是你口中的‘携万人共赴仙门’?”孟不咎语气讥嘲。 “他们只是暂时被我驱使,只要我得道,我即刻解除罚恶司,若我说谎,就让我一辈子成不了仙,得不了道!”赵祓反手凝出掌中黑气,拍向孟不咎执剑的右臂。 二人在石门前争斗,王奉虚却倏地感觉胸腔遭受重击,冷不丁吐出一口血。 被龙竹抵在岩壁边的天九忽然轻轻笑出声,伸手握住面前银色拖把长柄,只听喀嚓一声,将其折成了两截。 龙竹眉头一皱,接住断裂的那半再次横在天九脖颈边,对方却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龙竹也不甘示弱,二人暗自较劲起来,还没分出胜负,不远处赵祓一声痛喝,扶额道:“天九,你做了什么!” 天九眼角微微上翘:“还有一片魂魄碎片,在你身体里。” 赵祓错愕,须臾竟然大笑起来:“你……你连我也骗!”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知道,今天你一定会过来。”天九缓声道。 “怪不得当初孟不咎杀我,你来递刀,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取走?”赵祓双目发红,眉心处有一片流转微光的碎片脱离而出。 “早些晚些,有什么区别?这些年,你也帮了我不少忙,虽然你藏有私心,但没关系。” 那碎片蜿蜒飘荡,落回天九指尖,尔后再经由他的手指,将那碎片投入王奉虚的眉心。 碎片没入的瞬间,王奉虚双眼圆睁,瞳孔骤缩,喉咙中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眼中属于他自己的神采迅速涣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浑浊的颜色。 他的身体正在变成一个囚笼,一个正在被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强行侵占的容器。四肢百骸不再听从使唤,属于他的意识在这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微烛,而那簇细小的火苗正被一点点绞碎,熄灭。 他试图挣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呐喊。那感觉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更令人恐惧的情绪。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一切,都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意志强行挤占吞没。 王素卿咬破手指,以血符之术试图拖住面前的三判官,天九虽凝视着王奉虚的变化,无心恋战,却还是为了计划的进行,拨冗抬手,一记充满灵力的掌法推出,逐渐形成山一般的幻象,要将眼前众人都辗轧粉碎。 众人抬手使出浑身解数,依旧不敌天魈全力的一掌,开始步步后退。 白鹤也召出石障作为缓冲,而玉山将倾之势依旧不减,龙竹扔掉断裂的拖把,闪身挡在最前,帮助众人抵挡住了那座磅礴的灵山。 那厢王奉虚脸上的痛苦和挣扎已经渐渐平复,一种极其陌生的神态,缓缓浮现在他的脸上。 “王奉虚!”灵力震荡掀起的狂风中,王素卿朝前厉喝一声,嗓音中的复杂情绪十足令人动容,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惫懒和机灵的眼睛,此刻却深不见底,不见丝毫情绪。 就连周身的气息也彻底改变,青城观那个不着调的小道士似乎从此消失了。 天九并指向石门之中,淡淡的光芒开始在门中亮起,形成旋涡,很快,里边竟然倒映出奇异的幻象。 一座座山峦重叠,漂浮在虚空之上,没有日月交错,朝夕更迭,似乎是一处凝固的、永恒的秘境。 那就是……九山? 众人心生恍惚。 “醒醒!王奉虚,不要进去!” 白鹤也心念急转,朝龙竹开口:“能关上门的人只有你,这里留给我们。” 龙竹犹豫了一下:“可是你们……” 话还没说完,天地赋形的力量将她送了出去,硬生生把她推到了门的前边。 而失去龙竹的抵挡,天九法力幻化的大山重重撞向人群,王素卿口中溢出一口血,大山嶙峋怪石形成的尖刺直接洞穿了白鹤也的肋骨,他只露出一瞬的痛苦神色,下一秒冲龙竹喊道:“快去!别管我!” 龙竹定了定神,飞速回头,却听天九开口:“你不是很想回九山吗?我已经打开了通道,你只要进去,就能回家。” 她冷笑着打断了对方施术的姿态:“别骗我,我知道我现在无论如何都回不去。” 天九有些惊讶她的觉悟:“新的九魈诞生,你就可以回去。” 龙竹不为所动:“到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对吗?” 沉默半晌,天九忽然笑了一下:“原来你已经猜到了。” 龙竹心想:这或许就是那个人守在石门前百年的原因。 王奉虚似乎受到九山的吸引,开始无意识朝石门靠近,孟不咎一心想要阻拦,却被三判官缠上,他以一敌三,逐渐力有不逮,落至下风。 地八手握双锤,人七怀抱三弦,和五蹲在一处石壁上,以红线封住孟不咎的脚步。 面对三判官步步紧逼的合围之势,孟不咎拄着剑一人拦在门前,旧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古井无波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退无可退,不愿再退。 他忽然放弃了所有格挡,任由对方攻击撕扯着护身灵气,三弦音在他皮肉之上割开道道伤痕,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缓缓闭上眼睛。 远处尚且在抵挡天九威压的王素卿倏地明白了什么,她失神出声:“师兄!” 话音落,孟不咎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不再空空如也,而是蓄满了欲同天地把身焚的决绝。 地八瞳孔一颤,目光飞快掠过天九,短暂衡量下,她几乎不带犹豫地用身体作为盾墙,抬手挥捶,拦在了孟不咎面前。 然而已来不及阻止。 孟不咎张开双臂,体内凝聚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磅礴力量,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随后—— 轰然释放。 没有声音。 先是一点极致的白光自他胸腔炸开,光芒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形,随即越发茁壮,无情地席卷了一切画面。 地八首当其冲,她虽然有着龙象之力,却在那足以开山断岳的力量中显得微不足道了。身体寸寸碎裂,露出了不知是否还属于活物的骨肉、血脉……最终她半跪下去,残躯如倾颓的小山,重重塌下,和五被波及,远远飞出去,嵌入大殿窗户之中,下落不明,而人七躲在石壁内逃过一切,却也被震出一口黑血,三枚琴弦皆断。 白光渐熄,孟不咎原本站立之处已空无一物,仿佛那人从未出现,也从未以这样的方式消失过。 龙竹趁机翻身过去,一拳打在山壁之上,无数碎石落下,浩浩荡荡将石门掩住。 三判官非死即伤,天九却仍旧无动于衷,只轻飘飘撂下一句:“徒劳无益。” 说着,他手中掐诀,地脉浮动,碎石抖落。 龙竹又是一拳打在石门之上,末了却碰了个钉子:“咦?打不动?” 于是她再次一脚斜踹过山壁,更多的巨石瓦解崩塌,沙土石粒再次将石门堵住。 天九有点不耐烦了,转换目标,与她过起招来。 一旁王素卿眼中弥漫出悲怆之色,她用尽全力击退面前大山,脱离桎梏,飞身上前,一旁人七掷出断弦阻挠,王素卿也不再留手,两厢打了数个来回,她运转五行术金法,从乱石碓里随手铸出一件兵器,反手将人七钉在了岩壁之上。 人七轻飘飘地悬挂着,歪头垂首,脸上仍旧带着笑,像极了祭祀的纸人。 王素卿站在他面前,眼神中尚且来不及流露出什么情绪,人七面上那副黑色月牙却陡然一弯,他轻轻抬手,似是使出最后几分力气,将王素卿击退一旁——而远处天九趁与龙竹争斗的间隙,恰好冲此处甩出了一掌,凌厉掌风袭来,正中撞上钉入岩壁的人七身上,他的嘴角、眼眦顿时流血如注,嘴角也逐渐失去了翘起的弧度,胸腔前的兵器寸寸瓦解,他也如断线木偶般摔在地上,断绝生机。 王素卿短暂地愣了一下。 她本该是躲不过这一掌的。 龙竹这厢被天九缠住,只从间隙里伸手,张开十指一握,山壁崩塌,再次试图将石门掩住堵死。 天九也见招拆招,反手将滚落的山石粉碎。龙竹烦他难缠,扭头冲远处朱盟的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 随着王素卿的号令,阮梦休等人也缓过神来,像刚才齐心破除结界那样,将彼此灵力凝聚在一起,同天九对抗。 应三太爷踉跄后退几步:“疯了……你们疯了吗?那是仙门啊!你们在做什么!” “闭嘴!”王素卿毫不留情痛骂道:“你还没看明白吗?成仙至始至终,只是一个筛选仪式!等新的九魈聚齐,你以为我们还能安然无恙吗?” “既然成仙是选出新的守山鬼,那么亘古以来,世间早该魈满为患了,”白鹤也目光平静:“然而,世间仅有九魈,说明这个世界,也只能容下九‘仙’。” 打斗中,龙竹看向天九:“你应该知道吧,等第九人集齐,你也会和我们一起消失,为什么?” 天九忽然垂下双手,静默须臾,开口:“天魈的使命,本该如此。” 他转头看向被困在石碓中的王奉虚:“如果第九人必然出现,那么,一定得是她。她是可以创造出更好的世界的人,不该被掩埋在庸碌之辈中,遗憾消失。” “更好的世界?”龙竹不太明白:“这个世界不好吗?我还挺喜欢的。” 天九笑了笑:“你不明白,你看到的也只是这个世界花团锦簇的表象。” 他的目光似乎穿梭回到许久之前:“我曾亲眼见过它的黑暗无耻,贪婪无度。” “现在看起来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天九眼角勾起一丝极尽讥讽的弧度:“但不过是疮疤之上的粉饰太平,世界还是原来那个丑陋的世界,只不过换了一副更体面的面具罢了。” “我们守山鬼孕育着这个世界,它的腐朽也是我们的失德,既然新世界的诞生不可抗拒,为什么不能挑选最合适的人?”天九认真地看过来:“世界的更替是迟早的事,地心深处的九山也早就酝酿出了新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这都不是你我可以改变的轨迹——你看青穹之外人类口中的混沌宇宙,那些,都是曾经死去的旧世界,是上一片天地的残骸。” “我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也并不是狂妄地想要推翻世界,打破规则,相反,我之所为正是顺应规则,只是人类无法理解罢了。” 天九抬眼看她:“我以为你会明白,可你现在居然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呵呵。” “规则?什么规则?”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却坚定的声音自后方响起,众人回望,却发现是站在白景则旁边的王令祁。 “是谁定的规则?九山的规则?天地的规则?还是你天九的规则?”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属于人类的、不屈的韧劲:“你做的事有什么深意,我们人类用不着去理解,你也没资格主宰我们的命运,我不喜欢谈什么世界存亡更替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现在就处于这个世界之中,我在这里,世界就在这里!” “谁要毁了它,我就跟他拼命!”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寂静的空间里激起千层涟漪,所有人的目光都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们的力量渺小却炽热,但依旧做出了飞蛾扑火般的选择。 天九那双万年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流露出几分恼意,在和龙竹对峙中腾出手来,再次一掌掀翻众人。 而与此同时,角落里却有个模糊的影子大笑着窜上前,将困在石堆中的王奉虚抓住:“我现在就吃了他的魂魄,这样也算有资格了吧?” “赵祓!住手!”王素卿神色骇然,想上前阻止却被天九与龙竹争斗之间的灵气波及,无法靠近。 赵祓本被剥离了魂魄碎片,可她用了罚恶司,身体里还剩无数充满怨气的生魂,此刻也不知是否还存有本人的意识,亦或是执念作祟,她面目扭曲,目光充满了渴求和热切,双手攥住王奉虚脖颈,对方面露痛苦,眉心开始有光点往赵祓口中而去。 天九冷然出手,却被龙竹挡在面前:“你的对手是我。” 缠斗之间,天九厉声道:“你该拦的是她!她在吞噬你朋友的魂魄!” 龙竹头也不回:“一个女鬼一个天魈,我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谁更危险。” 天九竟一时间无话可说。 “啊!!!”—— 赵祓吞到一半,忽然浑身泛出丝丝黑气,她不甘心地捂住自己喉咙,咬牙叹道:“还是……差了……一点……” 就在这零点一秒的间隙,天九反手一记灵力的震荡引爆了石门前的障碍,接着不带任何感情地,一掌将赵祓和王奉虚两人,一起推入了门后的漩涡,须臾他催动某种咒诀,漩涡消失,石门紧闭,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龙竹微恼,胳膊肘砸在天九脸上,将人几乎捶进地里。 天九睁大双眼,眼角拉扯出破裂的伤痕,连带着将歪斜松散的绷带也洇出一簇簇血色,他发丝散乱,垂着手腕,眼球微微上翻,看向石门的方向,整个人仿佛无骨的傀儡,松懈了力气,任由龙竹将他衣领扯起来。 龙竹再将天九的脑袋摁回地面,森然威胁道:“把门打开!” 天九形容狼狈,却也并不在意出手反抗,只一个劲儿喃喃重复着什么。 龙竹蹙眉,俯身刚要凑近些许,却发觉头顶有异响。 轰—— 龙竹倏地回头,发现此刻四周岩壁开始齐齐瓦解,乱石崩塌坠落,一切似乎都会被埋葬于此。 在这一刹那,她忽然听清了天九所说的话。 “天地为序,点将封仙,九数圆满……旧章终矣。” 第130章 九山之终(上) 黑色轿车平稳地驶离繁华喧嚣的水泥森林,转入一条通往蜀城西郊的盘山公路。 两侧山峦逶迤起伏,茂密的香樟、侧柏交织成群,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化作光斑在陈松聆脸颊边跳动。 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后面的位置,无心留意沿途风景,他用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时不时抬头看向后视镜中——恰巧司机也抬眼,两厢视线撞上,陈松聆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张叔,我妈她……” 司机镇定地飞快开口:“夫人身体不适,陈总让她好好在家休息,这次回老屋祭祖她就不参与了。” 陈松聆额头落下一滴冷汗:“我手机能先给我么?我给经纪人打个电话。” “少爷放心,华艺星途那边我们已经联系过了,谭小姐已经准了您一个月的假。” “不是,就回趟老屋用得着一个月吗?”陈松聆梗着脖子争论道:“我马上还有个综艺要上,跟着还有戏要拍……” 司机语气平静地打断他:“少爷,这些都是陈总的安排。” 陈松聆心头那丝自出发起就萦绕不散的不安越发浓郁,他心烦意乱看向窗外,这种焦虑非但没有被驱散,反而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收紧。 景色飞快后退,那一幢幢掩映在山野中的别墅也显现出淡淡的轮廓,这里住着许多名人政客的家眷,时不时还会有前去采访的媒体。 陈松聆却总觉得,蛰伏在这片过分完美的绿意和平静之下,一定潜藏着某种与他认知截然不同的危机。 父亲此前在家里说的那番话仍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而他虽然知晓了这个关于陈家的惊天秘密,却也并不敢与人倾诉。他惶惶不安地将父亲的变化看在眼里,几番想联系龙竹和王小道长,又在纠结中选择了放弃。 他愧疚,又矛盾。 为自己如今安然享受着锦衣玉食和光鲜亮丽的人生而愧疚,又为亲人和所谓正义的两厢抉择感到矛盾。 那天谈话后,沈芳一直不同意儿子回去祭祖,陈德胤只好无奈地澄清,自己只是想要趁那位赵大师在干大事的时候,为她添点香火献殷勤,让儿子在对方面前挂个号,这样也能得到不少好处。 虽然陈德胤振振有词,但陈松聆更多地是感到害怕:他父亲已经成为了一个狂热的邪/教徒,现在甚至想将自己的儿子也拖入这个旋涡之中…… 他不知道老宅中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出发前,他的所有通讯设备就被没收了,连块电子手表都没留。 一方面,他相信父亲总不至于做出伤害他的事,另一方面,他又暗自祈祷龙竹会出现来救他脱离苦海。 车子没一会儿就驶入了陈家老宅前庭,这里定期有专人打理,门梁上并无想象中的蛛网灰尘,只是光线有些莫名晦暗。 陈松聆下车后,司机把他的行李提到了西南边的偏房。 这里别墅只两层高,却仿古式合院的风格,围绕着祠堂的四角分别有四套单独的起居室,院子之间用回廊和荷池串连,池子里游弋着数条锦鲤,也不知道平时是谁在喂养。 他跟着司机走在回廊中,四下寂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哒哒响起。 走着走着,他越发觉得古怪。 刚刚一路过来都是阳光灿烂的,就这么一会儿进老屋的工夫,再抬头看天,已经有点黑沉沉的了。 似乎越靠近庭院中心位置,光线就越发少得可怜。 老屋是木构建筑,上了年纪,鞋子压上地板时总会吱呀一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霉味,令人感觉到有点憋闷。 拐过一个转角,陈松聆脚步猛地顿住,他隐约感受到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正藏匿在某处探视着自己。他疑惑地左右四顾,在某扇开启的窗户中,毫无征兆地看见了一张灰败苍白的女人的脸! 陈松聆心头一紧,猝不及防“啊”地大叫一声。 “少爷,怎么了?”司机在前方停下,回头看他。 陈松聆指着那扇窗户:“有、有人在那边看我!” 就在这时,那女人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滞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扯动嘴角,她就像一尊蒙尘的雕像,与这老宅的昏暗几乎融为一体。 司机张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恍然道:“哦,没事,那是我老婆,前几年她病好了,在这里工作。”他说着,朝那女人挥挥手,语气如常:“她性格比较内向,可能是在同您打招呼。” 那女人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缓缓地转回身,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更深处的阴影里。 张叔转回头,对陈松聆露出一个宽慰的笑:“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到少爷了?” 陈松聆勉强笑了笑,心跳却仍未平复。他总觉得对方所说的话里有某种违和感强烈的点,但他这一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索性也就忘掉这些古怪的地方,到房间休息。 张叔帮他整理了行李,站在门口笑了笑:“陈总的车也快到了,他临时处理了点事情,晚了一步,您先休息,明天就是正式拜祠堂的仪式,到时候媒体也会来。” 陈松聆有点疑惑,他不知道陈德胤到底在计划着什么,为什么没有拒绝媒体来访——他们这样的身份,之前祭祖也是有媒体曝光的,或许这一回只是不想引起大众怀疑?虽然他还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既然有媒体,到时候他或许能找人借到手机联系上龙竹。 这么想着,他略微放下心来。 窗外天色黑得很快,夜色如浓墨般迅速浸染了天空,将远山和树影都吞没在一片沉寂的暗蓝之中。 老宅屋子里都是中式的装修风格,家具眼色都极重,一晃眼过去,冷不丁像站着无数道漆黑影子盯着自己。 陈松聆赶紧潦草地洗了个澡,躺在宽大的床上不敢睁眼。白日的舟车劳顿和近日的神思过度使得那层疲惫感像大山一般压过来,意识逐渐模糊,而就在这半梦半醒的刹那,一个念头倏地如同冰冷的水滴,骤然穿透昏沉的意识,让他猛然惊醒。 说起来,关于张叔的老婆……似乎前几年他有从老妈和旁人的闲聊里得知过这一讯息,当时说的好像是——张叔老婆得了绝症,没得救了打算回老家等死。 等等,那之前在庭院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是? 陈松聆突然睁开眼,浑身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的记忆应该不会出错,张叔是家里做活的老人了,当时老妈还准备过一份奠仪,就等着丧事一办给让人送去。 虽然他也忘了那份奠仪究竟送没送出去,但现在看来,张叔老婆并没有死,还在老家宅子工作,这事情他居然一点儿也没听说? 再等等,下午见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是……活人吗?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陈松聆彻底没了睡意,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凉了半截。他僵在床上,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外走廊乃至整栋老宅的任何一丝细微声响。 他艰难地吞咽着口中唾沫,又仿佛回到了在公主陵拍戏的那一回夜晚,一些并不美好的回忆争先恐后涌上心头,他有些迁怒地掖着被子想到:又是蜀城!又是蜀城! 等回了鹤城,以后他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陈家老宅外的林荫道旁,一辆白色面包车熄火停在暗处。车里挤着的人是当地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媒体的记者,他们不知从哪扒出了辉耀集团老总回老家祭祖的消息,也想明天偷偷跟大媒体蹭点一手资料,但这地方实在太偏,人家大媒体都被安排住在附近的度假山庄了,他们经费抠搜,只能将就在车里对付一宿。 车窗开了一半就有风吹进来,还好不是夏天,也不用开空调,山风混杂着草木气息涌入车内,两人正靠着一堆摄影器材昏昏欲睡。 “欸!醒醒!快看那边!” 下车抽烟的司机忽然跑回来,用力地敲了敲窗户。 两人瞬间清醒,有些迷瞪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刚才还有些薄紫色的天幕迅速发黑,一片厚沉的云从尽头蔓延开来,飞快向着更远的方向飘移,遮掩,不过半分钟的时间,就将天空遮住了大半。 这种黑暗不是寻常夜晚会有的,它一点点缝隙不留,遮住了月亮、星星以及一切能发出光亮的东西。 “老天……赶紧拍啊!”记者十分敬业,推了推身边的摄影师。 “管他什么现象!快!老王,机器!”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是从我们这边开始的,绝对是第一手资料!” “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了?爆炸了吗?没听见声音啊……”司机心里有点害怕,双手合十念叨了什么:“哎哟,那边我记得是青城山的方向啊。” “信号怎么没了?”举着手机想发点什么的记者懊恼地发现,刚才还满格的信号图标变成了“无服务”。 “我的也是,电话都打不出去!” “试试车载广播!” 三人手忙脚乱拧动广播旋钮,连续调了几个台都是杂音,就在他们打算放弃的时候,旋钮指针忽然微不可见自己跳跃了一下,紧接着从中传出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请蜀城青城山附近居民尽量前往开阔地带,或者呆在安全可靠的地方等待……局救援!……请……滋滋——” 话音至此,广播信号猛然终止,彻底被淹没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高频的噪音之中。 “老、老李……咱还录吗?” “……”- 陈松聆心头的不安终于到达巅峰。 他再也忍不住,翻身坐起来,穿上长袖外套急匆匆打开门往外走,须臾又折返回来,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了一阵,最后在书桌上揣了一把沉甸甸的铁镇尺在怀里,重新走出门外。 晚上的老宅走廊里挂着古朴的风灯,但那点光亮实在微弱,仿佛几只偶然趴在角落的萤火虫一般。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此刻身上没有任何能看时间的东西,但直觉来说,不过是七八点左右,而天幕已经是午夜的颜色了——这种黑色和寻常不同,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风似乎能吹进骨头缝里,阴森森,冰冷砭骨。 陈松聆硬着头皮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老宅中间的区域,那里是陈家的祠堂,是明天祭祖的正式场地。 他晃眼一瞟,忽然僵住了。 祠堂里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谁?这里应该没有其他人才对,是父亲到了? 这么晚了,他还在为明天的祭祖做准备?不对……也没什么需要他亲自准备的东西啊,每回都是有人提前布置好,他也就只是来走个过场,让媒体拍些照片宣传而已。 陈松聆屏息望着窗户上的影子,心中乱跳,仿佛受到某种吸引一般靠近。 忽然,斜地里穿过来一只冰凉瘦削的手,将他手腕猛地攫住。 “啊!!”陈松聆吓得魂不守舍,回头张望,只见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正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女人神色惶恐,目光焦急,但这副尊容落在对方眼中,俨然如同恶鬼深夜索命。 陈松聆连连后退几步,反而脚下生风,步伐更快地往祠堂跑去。 祠堂毕竟是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在他的认知里天然带上几分庇佑子孙的浩然正气。 等来到门前,再往后望,那个女人却远远停住了脚步,似乎因忌惮于屋中的某种事物而不肯上前。 陈松聆松了口气,看着面前上了年岁的木制门框,悄声推门而入。 不知怎的,虽然屋里亮着灯,但却寂静得可怕,这里连一丝寻常祠堂该有的香火气都无,反而隐隐透出一股阴寒。 他越发想到了此前在公主陵的经历,并隐隐感觉到一股雷同的气息。 踩着脚下冰凉的地砖往里走,面前是几根装饰柱和一排座椅,尽头的壁龛上密密麻麻放置着数层祖宗灵位,奇怪的是,四下无人,也不知道刚刚映在窗户上的人是谁。 他缓缓往里走,耳畔时不时传来一种极其细微、似有若无的呜咽声,像是无数人正在地底深处痛苦哀嚎。 寒意自脊椎窜上,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仓促间加快脚步,绕过正堂,来到了墙壁后边。 那后面居然也摆满了整面墙的灵位!而他父亲陈德胤仿佛坐化了一般委顿在蒲团上,两颊漆黑,形容枯槁,然而双目中却迸发出令人胆寒的热切与疯狂。 陈松聆吓得倒退几步,撞在身后的架子上。 陈德胤缓缓站起身,朝他走过来:“小军,你来了。” “你看到了吧,这才是我陈家真正的根基所在。” 陈松聆面有菜色,从未有今天这般觉得父亲如此恐怖。 他注意到,这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摆放了不下上千个的乌木灵位似乎都并非死物,木牌上蒸腾着浓郁如墨的黑气,那些黑气扭曲蠕动着,隐约凝成一张张痛苦嘶嚎的人脸轮廓,无数细碎的、绝望的哀求与诅咒声交织在一起,潮水般冲击着陈松聆的三观。 “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不是说只是普通的祭祖仪式吗?”他声音略带哭腔。 陈德胤就站在这片痛苦旋涡的中央,他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迷醉:“小军,赵大师大道将成了,我们也可以随她一起,去到这个世界最顶端的地方了!” 陈松聆浑身颤抖,他发现黑气丝丝缕缕凝成一股,由窗外一直飘向很远的地方。 是青城山的方向。 “爸!”他倍感绝望:“这是邪道,这不是什么大道,这是邪道啊!!”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他的声音扭曲激动:“当初建这座祠堂,就是为了能囚禁住这些生魂,就是为了今天啊!人活一世有什么意思,我们应该站到更高的地方去,这才是真正的意义啊!小军!” 陈松聆惊恐万分,躲过陈德胤的撕扯,哭道:“你不是我爸,呜呜,你不是我爸!我爸他从来不信这些,你到底是谁!” 陈德胤神色狰狞:“我是为了你好。” 说着,他毫不留情地将陈松聆拖到蒲团的位置,让他跪在上面,四周地面上似乎有咒文隐现,陈松聆瞬间被攫摄住心神,似乎有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包裹了全身,眼看着他的灵魂也要脱体而出,随着黑气一道散入青城山的方向,下一秒,一股淡蓝色灵光乍现。 陈德胤骇然:“什么东西?!” 陈松聆仿佛在冰火之中煎熬,他大叫一声,淡蓝色灵光散尽,他竟然突破桎梏,从蒲团上起身,掏出怀中藏着的镇尺,挣扎反抗中,无意抽在旁边陈德胤的额角。 陈德胤跌跌撞撞捂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脸颊不自然抖动着:“你……你身上这股灵气哪来的?” 陈松聆清醒过来,他欣喜地看着自己手掌上薄薄的一层护身灵气,神色复杂望向自己父亲:“太爷爷遇到的那个女孩,我也遇到了。” “那个承诺竟然是真的吗……”陈德胤愣神,渐渐的,浮现出不甘心的表情:“小军,你既然知道那个女孩真的存在,就该明白,一旦站到和她同样的高度,我们就能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不老不死是其次,甚至这个世界都能……” “爸!你醒醒!”陈松聆怒目而视:“这个世界有妖魔鬼怪又怎样啊!干我屁事啊!我就想踏踏实实当个花钱的富二代,我真不想成仙【踏雪独家】成魔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想法强加在我身上?!” “何况这种场景根本就不像要成仙啊爸!”他苦口婆心劝道:“你跟我回家好吗?咱别干犯法的事了,我还有点存款,能养得起你和我妈,就算被封杀了,大不了我去某音开直播带货……” 陈德胤却脸色越发铁青,他忽然抽搐了一下,捂着胸口直挺挺往下倒去。 满堂灵位震颤,无数道黑气幸灾乐祸一般,欲将他的魂魄拖入罚恶司的召唤。 陈松聆挥舞着铁镇尺,试图驱散这些萦绕着的黑气。 在混乱中,他猛地撞向一侧摆满了漆黑灵位的供桌,无数个灵位噼里啪啦砸落在地,那些囚禁其中的魂魄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疯狂逸散而出,发出尖锐的呼啸。 陈松聆福至心灵般,又接连把前堂、后堂所有的灵位都薅了下来砸个稀碎。 在这通泄愤一般的打砸中,他手中那层即将耗尽的淡蓝色灵气堪堪好击穿了牌位的束缚,罚恶司的锁链破碎,魂魄们不再啸叫挣扎,它们重获自由,宛若新生。 也许明天一早,各大媒体将被一则“辉耀集团孝子贤孙,打砸祖宗灵堂宛如魔童降世”的新闻霸占头条。 无所谓了,干! 而直到他拿起最后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刻着“显考陈公讳永年之灵位”。 奇怪的是,独独这一个上面并未沾染一丝黑气。 陈松聆顿了一下,毕恭毕敬将这个牌位放回原处,想了想,又毕恭毕敬拜了三下,口中嘟囔:“您没有助纣为虐,您是正人君子,我给您放回去。” “以后陈家祠堂里不会有这些乌糟东西了,您安息吧。” 牌位孤零零地杵在高处,拖长的影子稍显寂寥。 ……- 青城山广场之上,劫后余生的众人陆续转醒,茫然四顾。 面前那个深不见底的巨坑依然存在,方才那场几乎吞噬一切的崩塌也并非幻觉。 众人强撑着站起身,面面相觑,而王素卿看到一边浑身蹭得焦黑、发丝散乱的龙竹,以及她指间紧紧攥着的那枚三才戒,瞬间明悟。 是对方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白鹤也手中接回三才戒,借其中的空间法器将众人纳入庇护之所,再以一己之力穿过屏障,重新回到地面。 “多谢。”阮梦休也看明白实情,声音沙哑地点点头。 白鹤也面色凝重地站在天坑边上,目光死死落向空洞的底部,长时间的入魇状态使得他灵气耗费过渡,两注血泪一先一后自左右夺眶而出。 他浑然不知,只紧蹙眉头:“天九还是成功了。” 刚刚的那瞬间,天九把王奉虚推入石门之中,成全了最后的第九人。 饶是孟不咎兀自在仙门边守了百年,也无法抵挡这一天终将到来。 “灵素道人,这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应三太爷在坑底受了重伤,他捂着腰腹,气喘吁吁抬起头,急切地寻求真相:“令徒难道真的成仙了?” “应老三,还不明白吗?”阮梦休脸色冷寒:“成仙便是成魈,新的九魈出世,旧的世界也会湮灭,唯一亘古长存的只有九山,我们也只是其中一批过客而已,哼,我们可都被这个所谓的世界规则给骗了!修道者千辛万苦想达成大道,下场居然是毁了整个世界!” 王素卿缓缓垂首:“这个秘密一旦公布于世,必然陷入混乱,我师兄一意孤行,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和仙门,也犯下不少错事……”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无人知晓这究竟会引发何种变数,但天象突变已然昭示了不祥——黑云在坑中上方形成,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周遭的光线,迅速朝四海天地蔓延开去。 龙竹忽然有所感应,此刻她清晰地感知到,在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九山深处,第九枚新的种子,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汲取着旧世界崩塌散逸的能量,茁壮地抽枝发芽。 这是一种连她也无法阻止的,新旧交接,世界更替的趋势。 “怎么回事!”旁边传来一声惊惧的低呼。 站在边缘的一名异管局干员,身体竟逐渐变得透明,不过眨眼工夫,整个人淡化得仿佛即将消失。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的信号。 一个,两个,十个……广场上的人,从修为高低开始接二连三地无声消散。 与此同时,偌大世界中,无论是繁华喧嚣的城市,亦或是清静古朴的乡村,在街道上行走的路人、学校操场上跑跳的学生、办公楼里忙碌穿梭的打工人……在同一时刻,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变得透明。 从生灵到物质,一切都将蒸发消散,为下个世界备好新鲜的沃土,规则自古便是如此。 而在这个微妙的时机,龙竹意识深处的迷雾也骤然散尽。 她记起来了。 世界在九山眼里,简直就像人类眼中的一场棋局游戏,而她回到九山的契机就是这场游戏终结之时。 怪不得那个道人骗了她。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涌复,通往九山的道路在神魂深处清晰无比,然而现在已经晚了,她已经成为了消亡中的一员。 不仅是她,还有天魈,五行风雷,他们都成了旧世界的陪葬品。 雷魈的话猝不及防从记忆里浮现。 ——“往回走”。 对,她还可以往回走。 刹那间,她眼中掠过万千景象,最终定格为一片澄澈与决绝。 既定的规则并非不可违逆,既定的命运并非不可扭转。在万物终结与新生的十字路口,她摊开掌心,一片微光流转的魂魄碎片静静悬浮,投射出了王奉虚模糊而虚弱的影子——这是方才电光石火间,她趁天九不备,悄悄夺走的属于王奉虚自己的一丝魂灵。 王素卿看着那个影子,双眼微微一亮,须臾却又黯淡下去。 即便保留下来王奉虚的一丝魂魄又如何?天九的计划还是成功了,即便被推入石门之中的人缺魂少魄,那也不妨碍新的九魈确立出世。 王奉虚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记忆残缺不全,他茫然看着师母和龙竹,摸了摸自己淡得透明的“身体”:“……我这是怎么了?” 龙竹看着他,声音沉静:“魈的寿命与现今的宇宙等长,我们守山鬼是逆时来客,在世界诞生之后,直至终结的期间,我们会逆时而溯,变回最初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再次开花时,里面便是一个崭新的灵魂了。” 她喃喃:“世有九魈,人类口中最强的存在,也不过是一具孕养新人的温床。” 龙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回王奉虚惊愕的脸上:“逆着使用‘四海归墟’,才会是真正的‘破妄’。” “我要用你的能力来破坏世界重启的规则,在你用出破妄的瞬间,我会尽全力将它的影响力扩大到整个世界。” 她闭上眼合掌,指间掐诀,眉心有灵力隐现:“但是机会只有一次。” 王奉虚眼神从慌乱到错愕,又逐渐变得平静坚定,他攥紧双拳:“我可以试一试。” 残存的众人也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同伴不断从身边消失,留下来的人则纷纷将仅存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渡向王奉虚的影子——集众生之念,使得他的魂魄更为凝实,灵力更为充沛。 “要反着来……”王奉虚摊开手掌,缓缓闭上双眼:“逆向发动四海归墟,难道手势也要反着来?” 一隅微光在他胸腔中猝然被点燃,尔后便以燎原之势骤然扩散。 在黑云压城之下,犹如一颗渺小孱弱的星子,微不可见地闪烁跳动了一下。 龙竹忽然出手,将这光芒通过自己掌心,赫然扩大了数百倍。 光亮霎时从火星拔高为吞天火海,刹那间将山顶笼罩的黑云舔舐殆尽。 云海开始逆流。 无数星辰日月的光影变幻在光阴长河中飞速浮现又消失,整个正在崩塌的秩序仿佛被突然扼住了咽喉,万物万象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混乱的状态,甚至他们看见了太阳和月亮在天空并存。 这一切景象十足光怪陆离,瑰丽迷幻,远远超乎了人们理解的极限,但不妨碍他们为此神魂颠倒,心神俱震。 他们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生苦苦追寻的“道”的本真。 终于,光芒越来越强烈,它不容置喙地吞噬了一切存在,一切感知,从之前极致的黑变成了如今极度的白。 天空是白色,大地是白色,两者之间的分界线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 龙竹睁开眼睛,视线再度恢复,她已置身于一片截然不同的、熟悉又陌生的天地气息之中。 她稍微松了口气。 借助破妄的能力,似乎真的阻止了这场“游戏”的终结。 但是,世界回应她的方式…… 是将她送回了一切的一切还未发生之前。 ——白光散去,碧空如洗,乡野小道上,炊烟寥寥。 她站在黄泥土路旁,看见了面前妇人臂弯襁褓之中的一双稚嫩眼睛。 妇人拿着拨浪鼓温柔地逗弄怀中婴儿,而孩子也好奇地伸出手触碰。 这一幕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大千世界中一个渺小的缩影,在魈漫长无趣的生命中,显得格外不值一提。 龙竹远远地看着那个婴儿,恍惚间想起在石门之前,天九口中所说的“黑暗无耻,贪婪无度”。 可是在那之前…… 你曾经也是喜欢过这个世界的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1、【全文完】 第131章 九山之终(下)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后,我会在北边那座三喜观挂单,然后成为一个闻名遐迩的道士?” 龙竹在一间临街的木作铺后院里。 此时,身穿粗麻布衣,用攀膊挽着长袖的年轻女子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凳上是还未刨平的一块厚实榉木板。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线条凌厉流畅,显是常年与斧凿为伴。 或许很少有人知道,洞玄真人在成为“老君”之前,只是一个小木匠的幺女儿。 在她二十五岁时,家逢变故,孤身一人投靠北边道观做活,却因极具天赋拜在了观主门下,此后游离四方逐渐成名,这才创立了三喜门。 然而现在,她年仅十五岁。 距离生命里那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有十年光阴。 龙竹望着这张被阳光晒得呈蜜色、眉眼清朗的脸庞,心中难以将她与千年后老君庙里的塑像联系在一起。 她点点头,开口:“对,但你的出现也是世界消亡的契机,所以我是来解决你的。” 女子丝毫不觉得紧张,甚至还俯身踩在板凳上推动起刨刀,卷曲的木花如云片般簌簌落下,露出光滑细腻的木纹。 她直起身揩了揩鬓角薄汗,笑道:“那你是来杀我的?” “不是,”龙竹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有大造化的人受九山庇佑,我不会杀了你,但我希望你放弃修道,做个普通人过一辈子。” 女子安静地听着,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她用得极为趁手的刨子,诚恳回答道:“好,我答应你。” 龙竹反倒有些吃惊了,她歪着头疑惑问道:“你不遗憾吗?” “遗憾什么?” 龙竹沉默了一下,向对方慢腾腾描述了一番老君观的浩瀚香火,以及三喜门叱咤风云的威名。 女子却只是笑了笑,她抬起眼,眼中没有惊愕与狂喜,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与平静。 “有什么好难过,不做道士,我就继续做木匠,修道修道,道不就是‘路’么?天下万条道路,但终点就那么一个,我换一条,也能继续走,说不定还能走得更好。” 龙竹愣了半晌,最后心想:或许天九说得对,她如果成为第九人,没准下个世界会在她手中变得更好。 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一位本该拥有成仙造化的道祖也会从此消失在玄门历史中。 但殊不知若干年后,各家史书上却多出一位拥有着卓越成就的女匠师——玄心。 那便是洞玄真人的本名。 光阴流逝,日月如梭,一切都在缓慢地往前推进。 这是龙竹第二次遇见这个世界,而她也比起上一次多了两分耐心。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风在吹,霞光在变幻,燕子来来回回在檐下做窝,野草的根茎一次又一次破土而出。 这一次,她也忽然多了很多新发现。 四季的风景是不同的,朝晖与晚霞也是不同的,春天的降临和冬天的离去是不同的,孩童和老人的眼睛也是不同的。 在往回走到尽头后,她也随着世界的步伐开始徐徐往前。 像陪伴着一个旧日老友再一次长大。 关于天九托生于人间的那副躯壳,她在暗中做了不少手脚,譬如替他娘亲解决了那个无耻的丈夫,又为其促成另一段美满姻缘。 他这辈子都没能成为一个被九文钱卖掉的孩子,也从未与老君相逢,因为玄心已因缘巧合进宫在少府监任职,成为一代偃师名匠,连天子都敬其三分。 也许他仍会在人间兜兜转转,寻找着那个第九人。 但……或许这一次,他也会希望对方出现得晚一些。 三喜门倒是仍然在江湖中崛起了,不过比起上一世的辉煌,这回显然更像个没有纪律也没有目的三流混混组织,没掀起什么大风浪,但照样惹得名门正道们恨得牙痒。 而在古蜀国时期王玄陵及其后人的推动下,朱盟的建立提早了百年。 龙竹知道,曾经出现过的人仍然会来到这个世界,但他们的命运或许会发生一些或大或小的改变。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漫长的生命里,静静等待。 无数个王朝在她面前崛起又衰败,无数个繁华城市兴起又崩塌……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天边那轮似曾相识的月亮。 但在这样无数个日夜里,她常常会想一个问题。 月亮还是之前那个月亮吗? 这个世界和上一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 成为一代偃师名匠的玄心,和那个创立三喜门、被天魈点将的老君,还是同一个人吗? …… 她暂时找不到答案。 或许能解答这一切问题的人,如今还与她相隔十分漫长遥远的岁月。 她只能继续等。 她籍此换过无数身份,去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遇见了许多人——有在上个世界有过交集的老朋友,也有陌生有趣的新面孔。 然而故事结尾却总是只剩她一个。 不同的是,需要她放上鲜花的坟墓又默默多出一座。 某天晚上,她忽然有些明白天九为什么想结束这个世界了。 大概,他不愿意此生永远做一个送别者吧? …… 春去春又来。 她终于迎来了第一千两百五十七个春天。 那是属于她的,故人重逢的季节- 鹤城太清宫外,浅棕色头发的明艳女生正同门口的保安争执不休。 保安穿着制服,面无表情地阻拦:“小姐,今天谢绝参观,里边正在举行葬礼。” 女生转身让身边黑衣助理递过来一封奠仪。 “你看清楚,我就是来参加葬礼的!”女生抱着手臂:“怎么,有人来送钱还不收?” 保安不为所动,表情严肃:“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只让来宾名单上的人进去。” 女生瞪大眼睛,好说歹说,发现这太清宫保安素质极高,居然软硬不吃。 她立刻皱起眉,换了副软绵哀求的语气:“大哥,你就让我进去嘛,其实我是去找我表姐的,她就是来宾名单上的人,她高中就去青城观当道士,我真的好久没见过她啦……” 保安半信半疑,拿着手里单子眯起眼睛试探道:“你表姐叫什么?” 女生眼睛一亮:“赵裁云!” “嚯,还真是,”保安目光落在某一行上,心里有了底,脸上却仍是冷冷的:“看什么,还是不能让你进去,我们是有规矩的。” 女生咬牙切齿地哼一声,骂骂咧咧跺着脚走远。 身边黑衣助理关切问道:“赵小姐,我们现在先回酒店吗?” “回车里等着!”赵明珏愤愤然拿出手机:“先让我把那个保安投诉了再说。” 不料手机刚一拿出来,十几个新闻推送就接二连三响起叮咚铃音。 其中一条简介里,赫然写着“十八线小鲜肉惨遭绑架,热心市民报警相助”。 赵明珏表情匪夷所思:“什么鬼,这么穷也绑?” 这位十八线小鲜肉是前两年靠着一档选秀综艺出道的,听说家里条件一般,也没什么资源人脉,流量不温不火,天天在各种古偶里做男七男八,不过据说是经纪人最近给他舔到一块大饼,是张淮导演的《望仙台》,可进组消息还没确定呢,人就被绑了,真不知是福是祸。 赵明珏嗤了一声,点了个“不感兴趣”后,上划翻走。 此刻,云雾缭绕的山巅道场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之中,宫门檐角白幡低垂,在微凉的山风中轻轻摆动。 道场中央摆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椁,供桌旁恭谨摆着牌位,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一长串的尊号,末了,才有“孟公讳不咎府君之灵位”几个字。 太清宫掌门孟不咎自出世便是双甲子命,果然也活了一百二十多年,寿终正寝是喜丧,然而玄门痛失一位泰山北斗,也是一件憾事。 前来吊唁的全是玄门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神色哀戚沉重,陆续前往棺前燃香。 身为师妹的王素卿也在,孟不咎一去,现在朱盟之中年纪与实力最大的便是她了。 在她身后站着两个年轻道士,一个短头发,形容有些吊儿郎当,内眦旁各有一枚朱红小痣;一个长发飒沓,腰间别着拂尘,抱着手臂神采飞扬。 这两位虽然都是她的爱徒,但差别实在骇人。 一个能在演武会上夺得魁首,一个却不思进取次次垫底,倒也算是一种微妙的互补。 王天福也站在两人旁边,扯了扯长发道士的袖子:“赵师姑,为什么他们都说那副棺椁是空的呀?” 短头发的不请自答,笑眯眯回头道:“孟师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安安心心躺棺材板上等着人一把火烧了?那当然是在羽化之前就心有所感,念头通达,在游历中登仙而去喽!” 王天福挠挠头:“那还摆个大棺材干什么?” 赵裁云嘿嘿一笑,摸摸他发顶,拢手悄声道:“不放这个,太清宫监院还怎么收奠仪?那可能顶一年的开销哇。” 王素卿咳嗽一声。 身后几人纷纷肃正身形,目光坚定看向远处,仿佛交头接耳说小话的行径从未发生。 不过半炷香时间还没坚持到,几人纪律又逐渐松散。 王天福转身扯扯短头发的袖子:“师叔,站在白局长旁边那个就是长丰观的白观主吗?他的眼睛……?” 王奉虚顺势看过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巧手持三炷香上前参拜,他身穿道服,头发绾成单髻,步履轻盈,真如旁人称颂那般鹤骨松姿,挺拔如竹。 只可惜,清绝如谪仙的这位青年才俊也有着一样遗憾缺陷:盲眼。 这是白家能力天生带来的后遗症,禁制有的出现在手臂,有的出现在双腿,而他则是出现在眼睛。 虽目不能视,他行动间却无半分迟疑。山路蜿蜒,台阶起伏,他皆能精准地避开,仿佛周遭万物皆在他心镜之中映照得清清楚楚。偶尔有山鸟掠过头顶,他也会微微侧首,似在以另一种方式“看”着大千世界。 王奉虚心想:我要有他一半厉害,估计就算是个瞎子瘸子聋子,也能混成个玄门大家。 赵裁云则感慨:“可惜可惜,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真是枉费了,还不如坏的是腿,至少坐着也赏心悦目。” 王奉虚嫌弃道:“你倒期盼些好的呢?” 王素卿再咳一声,身后几人再度板正身形,闭上小嘴。 葬礼结束后,赵裁云听说表妹来鹤城找她,欣然朝后门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道小巷时,她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目光注视着她。 又来了。 她心想。 最近总是时不时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但奇怪的是,这股探知中并无恶意。 她停下脚步,忽闻一阵凌厉风声,抬手就召出五行术金法应对抵挡,发现朝自己袭来的“暗器”是一把银闪闪的剪刀。 赵裁云从墙上拔下了那把剪刀,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触感微凉,颇有些沉甸甸的,材质不像寻常剪刀,更类似于她用金法熔炼出来的精铁,内中蕴藏着十分丰沛的灵力。 “阁下跟了我一路,怎么不出来见见?” 她直觉对方并非敌人,语气也更多是好奇。 小巷尽头,一个影子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 是一个短头发,穿着休闲外套的女人。 她的刘海习惯性往左梳,碎发遮住了左边眼睛,只剩下一只黑漆漆的右眼,甫一照面觉得此人气质阴森,但再看,又感觉眉梢眼角里带着点熟悉。 但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或许是梦里见过,但真这么说出来,也有点贻笑大方了。 “请问,我们有见过吗?”赵裁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龙竹眨眨眼,须臾摇头:“没有。” 赵裁云掂了掂手里剪刀,迟疑地伸手一指:“那这个是你掉的?” “不是,”龙竹笑了一下,揣着手站在原地:“我只是觉得,这个同你很相衬。” 赵裁云有些错愕,低头看着掌中银闪闪的剪刀,似乎有一瞬间被其光芒晃花了眼。 再抬头时,面前那个神秘又奇怪的女人却消失不见了- “观主,我们不多留一天吗?”方涯提着行李走进太清宫袇房,左右打量一番:“房间是打扫过的,我帮您把床铺好。” 白鹤也单手扶着门框,虽然闭着眼睛,却仿佛什么都看见了一样,微微笑道:“不用了,你跟朋友去玩吧,多年不见,趁机多相处相处。” “是!”方涯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那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殷勤地把房间里的一切障碍都清除掉,再将一些日常用物摆放到白鹤也习惯的位置,这才转身离开。 白鹤也在房间里缓缓走了一圈,熟悉环境后,又用手抚过各处边边角角。 窗外正对着一棵老榕树,绿意正浓,葱郁的青翠色从窗棂中倾泻而出,泼墨般染在白鹤也的月白道服上,浑然好似换了套天青色衣服。 夏日将至,燕雀啾鸣,蝉声阵阵,若要应景,庭院中恐怕还缺一副杯盏棋局。 白鹤也走到檐下,感受着身边时不时拂过的微风。 他挽着单髻,额前垂落几缕碎发,双目静静阖着,眉下眼窝处的禁制纹路覆盖在上边,显得神秘又有些冷漠。 他这辈子的确过得有点冷清。 为什么要说“这辈子”?他还年轻,兴许这一生也才堪堪过完三分之一不到。 但他心底里总觉得隐约保留了一些“前世”记忆,那些画面大多是朦胧的,蜻蜓点水般,一旦要认真究其根源了,它们便模糊起来,让人抓不住痕迹。 所以他看很多东西都觉得熟悉,每回遇到谁,也下意识去想这个人是不是从前见过。 但记忆里搜刮不出更多内容,于是他常常一个人陷入某种情绪,又难以找到合适的时机去吐露,就这样憋闷着,将自己酿成了一壶苦酒。 一阵风吹来,叶子簌簌抖落,不知哪来的野狸子窜上老树枝丫,正对着树心草窝旁一只白腹灰斑的鹡鸰威胁哈气。 白鹤也有所感知,脸庞微侧,神色不变,抬手并指连诀印也没掐,树根下泥土便应势而起,筑出一道矮小土墙,将气势汹汹的野狸子拦了个大马趴。 鹡鸰叽叽喳喳地腾起飞走,野狸猫翻身落在树根处,懵懵懂懂打了个转儿,摸不着头脑往灌木林中钻去了。 白鹤也顺势松开手指,撩起衣摆靠着阑干坐下,他将手机放在一边,屏幕自动解锁,读屏软件开始念起日期时间和天气。 这个软件的AI朗读用的是最基础的机器人声,没有套时下流行的音源,多少显得有些呆板无趣。 闲暇时候,他会这样坐着听一下午。 手机一板一眼播报起新闻,有提到最近沸沸扬扬的绑架事件,说该男星被解救后初次召开了记者会,并同时确认了进组《望仙台》的消息,真是祸兮福所倚云云。 也有一些朱盟论坛的推送,说王家旁□□个王令祁升官当了副局长,而自己表侄女白蘅被提拔为鹤城十三支队队长兼总局顾问等等。 白鹤也动动手指提来一壶茶,一边听读屏软件的念叨,一边自斟自饮。 机器人声忽然顿了一下,插播道:“用户lz023投送来10张图片,是否接收?” 白鹤也愣了愣,虽然是闭着眼睛,却仍下意识同普通人那般左右侧目。 很奇怪,他没有感觉出身边来了人。 须臾,他开口:“接收。” 读屏软件加载片刻,接收完后,又开始老实本分地完成起本职工作——将每张图片内容告知给用户。 然而,它只是个便利盲人接触网络的简单工具,智能度并不高,只能做到最简单直白的描述。 “图片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棵很大的树,树后是一片金色的云海,我猜,这是一副山巅落日图。” 机器人甚至加入了“我”这样的指代词,试图缓解呆板声线带来的僵硬感。 短暂停顿后,它自动翻到下一页。 “图片上是草原,远处有雪山和白色的羊群,真是人间仙境呀!” 白鹤也笑了一下。 “图片上有很多人,他们围着篝火跳舞,天上有星星。” “图片是蓝色的,什么也没有,我猜,也许这是一片没有风的大海。” “图片上有一条竹筏,一个老人在撑船,水和山都是绿色。” “图片上是沙漠,中间有一列驼队,右下角有梭梭树。” “图片……” 白鹤也听完一张接一张的图片,他不太明白用户lz023投送给自己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只是不小心按错了,而他恰好又选择了接收。 但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告诉自己,这不是意外和巧合。 仿佛冥冥之中有个人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自己面前,把这些他看不见的风景都替他留存了下来。 机器人说:“用户lz023投送来文字信息,是否接收?” 白鹤也颔首,依旧回答:“接收。” 停顿两秒之后,机器人说:“用户lz023发来消息,内容为——‘伸手’。” 白鹤也眉头一动,神色有点怔怔的,带着几分试探和猜疑,他慢腾腾展开掌心,抬起手臂。 宛如试图接住檐下瓦当间垂落的雨滴。 下一秒,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掌心倏地一沉,他猝不及防握住了某个圆润毛茸茸的事物。 指腹微微搓动些许,他很快在心里建立出一个画面来:这是一只小鸟,形状像是长尾山雀,不过脑袋和身子都是圆溜溜的,再仔细一摩挲,其实是个做工有点粗糙的毛毡小鸟。 监院师叔在鹿驳山景区买过这种工艺品,有次也给他带过一只,不过后来不知放哪去了。 白鹤也托着这只毛毡山雀出神,忽然间,掌心被羽毛挠了一下。 这只白色团子啾啾喳喳地扑扇起翅膀,冷不丁从他五指间挣脱出来,欢快地往他脑袋上一落,犹如母鸡抱蛋般,不挪窝了。 白鹤也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半天愣在原地。 一秒钟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他闭着眼睛,但却看见了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长丰观的竹斋,山巅的落日,青城山中的史书残章…… 他看到许多人来,许多人离开。有人筹谋一生想改换天日,有人坚若磐石死守一道门。 最终,他看见自己攀在一只雪白色天狗的背上,他们朝着月亮一路奔去,步履不停,追逐不止,而身后已经是万丈星河,红尘人间。 “用户lz023发来消息,内容为——‘好久不见’。” 白鹤也感觉到有一行温热的水滴轻盈划过脸颊,他还听见自己嗓音在微微发颤。 ——“……好久不见。”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1、【全文完】 第131章 九山之终(下)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后,我会在北边那座三喜观挂单,然后成为一个闻名遐迩的道士?” 龙竹在一间临街的木作铺后院里。 此时,身穿粗麻布衣,用攀膊挽着长袖的年轻女子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凳上是还未刨平的一块厚实榉木板。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线条凌厉流畅,显是常年与斧凿为伴。 或许很少有人知道,洞玄真人在成为“老君”之前,只是一个小木匠的幺女儿。 在她二十五岁时,家逢变故,孤身一人投靠北边道观做活,却因极具天赋拜在了观主门下,此后游离四方逐渐成名,这才创立了三喜门。 然而现在,她年仅十五岁。 距离生命里那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有十年光阴。 龙竹望着这张被阳光晒得呈蜜色、眉眼清朗的脸庞,心中难以将她与千年后老君庙里的塑像联系在一起。 她点点头,开口:“对,但你的出现也是世界消亡的契机,所以我是来解决你的。” 女子丝毫不觉得紧张,甚至还俯身踩在板凳上推动起刨刀,卷曲的木花如云片般簌簌落下,露出光滑细腻的木纹。 她直起身揩了揩鬓角薄汗,笑道:“那你是来杀我的?” “不是,”龙竹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有大造化的人受九山庇佑,我不会杀了你,但我希望你放弃修道,做个普通人过一辈子。” 女子安静地听着,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她用得极为趁手的刨子,诚恳回答道:“好,我答应你。” 龙竹反倒有些吃惊了,她歪着头疑惑问道:“你不遗憾吗?” “遗憾什么?” 龙竹沉默了一下,向对方慢腾腾描述了一番老君观的浩瀚香火,以及三喜门叱咤风云的威名。 女子却只是笑了笑,她抬起眼,眼中没有惊愕与狂喜,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与平静。 “有什么好难过,不做道士,我就继续做木匠,修道修道,道不就是‘路’么?天下万条道路,但终点就那么一个,我换一条,也能继续走,说不定还能走得更好。” 龙竹愣了半晌,最后心想:或许天九说得对,她如果成为第九人,没准下个世界会在她手中变得更好。 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一位本该拥有成仙造化的道祖也会从此消失在玄门历史中。 但殊不知若干年后,各家史书上却多出一位拥有着卓越成就的女匠师——玄心。 那便是洞玄真人的本名。 光阴流逝,日月如梭,一切都在缓慢地往前推进。 这是龙竹第二次遇见这个世界,而她也比起上一次多了两分耐心。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风在吹,霞光在变幻,燕子来来回回在檐下做窝,野草的根茎一次又一次破土而出。 这一次,她也忽然多了很多新发现。 四季的风景是不同的,朝晖与晚霞也是不同的,春天的降临和冬天的离去是不同的,孩童和老人的眼睛也是不同的。 在往回走到尽头后,她也随着世界的步伐开始徐徐往前。 像陪伴着一个旧日老友再一次长大。 关于天九托生于人间的那副躯壳,她在暗中做了不少手脚,譬如替他娘亲解决了那个无耻的丈夫,又为其促成另一段美满姻缘。 他这辈子都没能成为一个被九文钱卖掉的孩子,也从未与老君相逢,因为玄心已因缘巧合进宫在少府监任职,成为一代偃师名匠,连天子都敬其三分。 也许他仍会在人间兜兜转转,寻找着那个第九人。 但……或许这一次,他也会希望对方出现得晚一些。 三喜门倒是仍然在江湖中崛起了,不过比起上一世的辉煌,这回显然更像个没有纪律也没有目的三流混混组织,没掀起什么大风浪,但照样惹得名门正道们恨得牙痒。 而在古蜀国时期王玄陵及其后人的推动下,朱盟的建立提早了百年。 龙竹知道,曾经出现过的人仍然会来到这个世界,但他们的命运或许会发生一些或大或小的改变。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漫长的生命里,静静等待。 无数个王朝在她面前崛起又衰败,无数个繁华城市兴起又崩塌……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天边那轮似曾相识的月亮。 但在这样无数个日夜里,她常常会想一个问题。 月亮还是之前那个月亮吗? 这个世界和上一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 成为一代偃师名匠的玄心,和那个创立三喜门、被天魈点将的老君,还是同一个人吗? …… 她暂时找不到答案。 或许能解答这一切问题的人,如今还与她相隔十分漫长遥远的岁月。 她只能继续等。 她籍此换过无数身份,去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遇见了许多人——有在上个世界有过交集的老朋友,也有陌生有趣的新面孔。 然而故事结尾却总是只剩她一个。 不同的是,需要她放上鲜花的坟墓又默默多出一座。 某天晚上,她忽然有些明白天九为什么想结束这个世界了。 大概,他不愿意此生永远做一个送别者吧? …… 春去春又来。 她终于迎来了第一千两百五十七个春天。 那是属于她的,故人重逢的季节- 鹤城太清宫外,浅棕色头发的明艳女生正同门口的保安争执不休。 保安穿着制服,面无表情地阻拦:“小姐,今天谢绝参观,里边正在举行葬礼。” 女生转身让身边黑衣助理递过来一封奠仪。 “你看清楚,我就是来参加葬礼的!”女生抱着手臂:“怎么,有人来送钱还不收?” 保安不为所动,表情严肃:“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只让来宾名单上的人进去。” 女生瞪大眼睛,好说歹说,发现这太清宫保安素质极高,居然软硬不吃。 她立刻皱起眉,换了副软绵哀求的语气:“大哥,你就让我进去嘛,其实我是去找我表姐的,她就是来宾名单上的人,她高中就去青城观当道士,我真的好久没见过她啦……” 保安半信半疑,拿着手里单子眯起眼睛试探道:“你表姐叫什么?” 女生眼睛一亮:“赵裁云!” “嚯,还真是,”保安目光落在某一行上,心里有了底,脸上却仍是冷冷的:“看什么,还是不能让你进去,我们是有规矩的。” 女生咬牙切齿地哼一声,骂骂咧咧跺着脚走远。 身边黑衣助理关切问道:“赵小姐,我们现在先回酒店吗?” “回车里等着!”赵明珏愤愤然拿出手机:“先让我把那个保安投诉了再说。” 不料手机刚一拿出来,十几个新闻推送就接二连三响起叮咚铃音。 其中一条简介里,赫然写着“十八线小鲜肉惨遭绑架,热心市民报警相助”。 赵明珏表情匪夷所思:“什么鬼,这么穷也绑?” 这位十八线小鲜肉是前两年靠着一档选秀综艺出道的,听说家里条件一般,也没什么资源人脉,流量不温不火,天天在各种古偶里做男七男八,不过据说是经纪人最近给他舔到一块大饼,是张淮导演的《望仙台》,可进组消息还没确定呢,人就被绑了,真不知是福是祸。 赵明珏嗤了一声,点了个“不感兴趣”后,上划翻走。 此刻,云雾缭绕的山巅道场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之中,宫门檐角白幡低垂,在微凉的山风中轻轻摆动。 道场中央摆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椁,供桌旁恭谨摆着牌位,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一长串的尊号,末了,才有“孟公讳不咎府君之灵位”几个字。 太清宫掌门孟不咎自出世便是双甲子命,果然也活了一百二十多年,寿终正寝是喜丧,然而玄门痛失一位泰山北斗,也是一件憾事。 前来吊唁的全是玄门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神色哀戚沉重,陆续前往棺前燃香。 身为师妹的王素卿也在,孟不咎一去,现在朱盟之中年纪与实力最大的便是她了。 在她身后站着两个年轻道士,一个短头发,形容有些吊儿郎当,内眦旁各有一枚朱红小痣;一个长发飒沓,腰间别着拂尘,抱着手臂神采飞扬。 这两位虽然都是她的爱徒,但差别实在骇人。 一个能在演武会上夺得魁首,一个却不思进取次次垫底,倒也算是一种微妙的互补。 王天福也站在两人旁边,扯了扯长发道士的袖子:“赵师姑,为什么他们都说那副棺椁是空的呀?” 短头发的不请自答,笑眯眯回头道:“孟师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安安心心躺棺材板上等着人一把火烧了?那当然是在羽化之前就心有所感,念头通达,在游历中登仙而去喽!” 王天福挠挠头:“那还摆个大棺材干什么?” 赵裁云嘿嘿一笑,摸摸他发顶,拢手悄声道:“不放这个,太清宫监院还怎么收奠仪?那可能顶一年的开销哇。” 王素卿咳嗽一声。 身后几人纷纷肃正身形,目光坚定看向远处,仿佛交头接耳说小话的行径从未发生。 不过半炷香时间还没坚持到,几人纪律又逐渐松散。 王天福转身扯扯短头发的袖子:“师叔,站在白局长旁边那个就是长丰观的白观主吗?他的眼睛……?” 王奉虚顺势看过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巧手持三炷香上前参拜,他身穿道服,头发绾成单髻,步履轻盈,真如旁人称颂那般鹤骨松姿,挺拔如竹。 只可惜,清绝如谪仙的这位青年才俊也有着一样遗憾缺陷:盲眼。 这是白家能力天生带来的后遗症,禁制有的出现在手臂,有的出现在双腿,而他则是出现在眼睛。 虽目不能视,他行动间却无半分迟疑。山路蜿蜒,台阶起伏,他皆能精准地避开,仿佛周遭万物皆在他心镜之中映照得清清楚楚。偶尔有山鸟掠过头顶,他也会微微侧首,似在以另一种方式“看”着大千世界。 王奉虚心想:我要有他一半厉害,估计就算是个瞎子瘸子聋子,也能混成个玄门大家。 赵裁云则感慨:“可惜可惜,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真是枉费了,还不如坏的是腿,至少坐着也赏心悦目。” 王奉虚嫌弃道:“你倒期盼些好的呢?” 王素卿再咳一声,身后几人再度板正身形,闭上小嘴。 葬礼结束后,赵裁云听说表妹来鹤城找她,欣然朝后门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道小巷时,她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目光注视着她。 又来了。 她心想。 最近总是时不时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但奇怪的是,这股探知中并无恶意。 她停下脚步,忽闻一阵凌厉风声,抬手就召出五行术金法应对抵挡,发现朝自己袭来的“暗器”是一把银闪闪的剪刀。 赵裁云从墙上拔下了那把剪刀,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触感微凉,颇有些沉甸甸的,材质不像寻常剪刀,更类似于她用金法熔炼出来的精铁,内中蕴藏着十分丰沛的灵力。 “阁下跟了我一路,怎么不出来见见?” 她直觉对方并非敌人,语气也更多是好奇。 小巷尽头,一个影子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 是一个短头发,穿着休闲外套的女人。 她的刘海习惯性往左梳,碎发遮住了左边眼睛,只剩下一只黑漆漆的右眼,甫一照面觉得此人气质阴森,但再看,又感觉眉梢眼角里带着点熟悉。 但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或许是梦里见过,但真这么说出来,也有点贻笑大方了。 “请问,我们有见过吗?”赵裁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龙竹眨眨眼,须臾摇头:“没有。” 赵裁云掂了掂手里剪刀,迟疑地伸手一指:“那这个是你掉的?” “不是,”龙竹笑了一下,揣着手站在原地:“我只是觉得,这个同你很相衬。” 赵裁云有些错愕,低头看着掌中银闪闪的剪刀,似乎有一瞬间被其光芒晃花了眼。 再抬头时,面前那个神秘又奇怪的女人却消失不见了- “观主,我们不多留一天吗?”方涯提着行李走进太清宫袇房,左右打量一番:“房间是打扫过的,我帮您把床铺好。” 白鹤也单手扶着门框,虽然闭着眼睛,却仿佛什么都看见了一样,微微笑道:“不用了,你跟朋友去玩吧,多年不见,趁机多相处相处。” “是!”方涯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那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殷勤地把房间里的一切障碍都清除掉,再将一些日常用物摆放到白鹤也习惯的位置,这才转身离开。 白鹤也在房间里缓缓走了一圈,熟悉环境后,又用手抚过各处边边角角。 窗外正对着一棵老榕树,绿意正浓,葱郁的青翠色从窗棂中倾泻而出,泼墨般染在白鹤也的月白道服上,浑然好似换了套天青色衣服。 夏日将至,燕雀啾鸣,蝉声阵阵,若要应景,庭院中恐怕还缺一副杯盏棋局。 白鹤也走到檐下,感受着身边时不时拂过的微风。 他挽着单髻,额前垂落几缕碎发,双目静静阖着,眉下眼窝处的禁制纹路覆盖在上边,显得神秘又有些冷漠。 他这辈子的确过得有点冷清。 为什么要说“这辈子”?他还年轻,兴许这一生也才堪堪过完三分之一不到。 但他心底里总觉得隐约保留了一些“前世”记忆,那些画面大多是朦胧的,蜻蜓点水般,一旦要认真究其根源了,它们便模糊起来,让人抓不住痕迹。 所以他看很多东西都觉得熟悉,每回遇到谁,也下意识去想这个人是不是从前见过。 但记忆里搜刮不出更多内容,于是他常常一个人陷入某种情绪,又难以找到合适的时机去吐露,就这样憋闷着,将自己酿成了一壶苦酒。 一阵风吹来,叶子簌簌抖落,不知哪来的野狸子窜上老树枝丫,正对着树心草窝旁一只白腹灰斑的鹡鸰威胁哈气。 白鹤也有所感知,脸庞微侧,神色不变,抬手并指连诀印也没掐,树根下泥土便应势而起,筑出一道矮小土墙,将气势汹汹的野狸子拦了个大马趴。 鹡鸰叽叽喳喳地腾起飞走,野狸猫翻身落在树根处,懵懵懂懂打了个转儿,摸不着头脑往灌木林中钻去了。 白鹤也顺势松开手指,撩起衣摆靠着阑干坐下,他将手机放在一边,屏幕自动解锁,读屏软件开始念起日期时间和天气。 这个软件的AI朗读用的是最基础的机器人声,没有套时下流行的音源,多少显得有些呆板无趣。 闲暇时候,他会这样坐着听一下午。 手机一板一眼播报起新闻,有提到最近沸沸扬扬的绑架事件,说该男星被解救后初次召开了记者会,并同时确认了进组《望仙台》的消息,真是祸兮福所倚云云。 也有一些朱盟论坛的推送,说王家旁□□个王令祁升官当了副局长,而自己表侄女白蘅被提拔为鹤城十三支队队长兼总局顾问等等。 白鹤也动动手指提来一壶茶,一边听读屏软件的念叨,一边自斟自饮。 机器人声忽然顿了一下,插播道:“用户lz023投送来10张图片,是否接收?” 白鹤也愣了愣,虽然是闭着眼睛,却仍下意识同普通人那般左右侧目。 很奇怪,他没有感觉出身边来了人。 须臾,他开口:“接收。” 读屏软件加载片刻,接收完后,又开始老实本分地完成起本职工作——将每张图片内容告知给用户。 然而,它只是个便利盲人接触网络的简单工具,智能度并不高,只能做到最简单直白的描述。 “图片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棵很大的树,树后是一片金色的云海,我猜,这是一副山巅落日图。” 机器人甚至加入了“我”这样的指代词,试图缓解呆板声线带来的僵硬感。 短暂停顿后,它自动翻到下一页。 “图片上是草原,远处有雪山和白色的羊群,真是人间仙境呀!” 白鹤也笑了一下。 “图片上有很多人,他们围着篝火跳舞,天上有星星。” “图片是蓝色的,什么也没有,我猜,也许这是一片没有风的大海。” “图片上有一条竹筏,一个老人在撑船,水和山都是绿色。” “图片上是沙漠,中间有一列驼队,右下角有梭梭树。” “图片……” 白鹤也听完一张接一张的图片,他不太明白用户lz023投送给自己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只是不小心按错了,而他恰好又选择了接收。 但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告诉自己,这不是意外和巧合。 仿佛冥冥之中有个人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自己面前,把这些他看不见的风景都替他留存了下来。 机器人说:“用户lz023投送来文字信息,是否接收?” 白鹤也颔首,依旧回答:“接收。” 停顿两秒之后,机器人说:“用户lz023发来消息,内容为——‘伸手’。” 白鹤也眉头一动,神色有点怔怔的,带着几分试探和猜疑,他慢腾腾展开掌心,抬起手臂。 宛如试图接住檐下瓦当间垂落的雨滴。 下一秒,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掌心倏地一沉,他猝不及防握住了某个圆润毛茸茸的事物。 指腹微微搓动些许,他很快在心里建立出一个画面来:这是一只小鸟,形状像是长尾山雀,不过脑袋和身子都是圆溜溜的,再仔细一摩挲,其实是个做工有点粗糙的毛毡小鸟。 监院师叔在鹿驳山景区买过这种工艺品,有次也给他带过一只,不过后来不知放哪去了。 白鹤也托着这只毛毡山雀出神,忽然间,掌心被羽毛挠了一下。 这只白色团子啾啾喳喳地扑扇起翅膀,冷不丁从他五指间挣脱出来,欢快地往他脑袋上一落,犹如母鸡抱蛋般,不挪窝了。 白鹤也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半天愣在原地。 一秒钟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他闭着眼睛,但却看见了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长丰观的竹斋,山巅的落日,青城山中的史书残章…… 他看到许多人来,许多人离开。有人筹谋一生想改换天日,有人坚若磐石死守一道门。 最终,他看见自己攀在一只雪白色天狗的背上,他们朝着月亮一路奔去,步履不停,追逐不止,而身后已经是万丈星河,红尘人间。 “用户lz023发来消息,内容为——‘好久不见’。” 白鹤也感觉到有一行温热的水滴轻盈划过脸颊,他还听见自己嗓音在微微发颤。 ——“……好久不见。”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