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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绿夜弥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九山之一


    “啊啊啊啊啊啊!!!——”


    孟昭的魂魄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他望着身体上的空洞,徒劳地去拥抱怀中渐渐散成灵点的影子,即便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散碎,与灵子交织相融,渐次消失……


    阵中秩序开始动摇,与此同时,四周尚存的门中,忽然有泥沙倾泻而下,气势如虹宛若土龙遁地。


    宋玉渠敏锐察觉到不对,后跳几步,厉声吩咐方青:“我们走。”


    一个疏冷的声音自地动山摇中传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就是你们三喜门的待客之道吗?”


    听见这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白蘅视线从孟昭两人消失的方向挪回,她擦了擦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叫了声:“表叔!”


    浓雾弥漫中,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青年倏然现身,黑目红瞳,眉眼尾此刻因猝然发力而浮现出一丝丝青黑色脉络。他指尖微动,地脉应念而起,乱石崩云、岩棱倒竖,尽数向宋玉渠刺去。


    “这家伙还能站起来?”宋玉渠这时候也不忘调侃一句,下意识连连避退,不肯正面迎战,借废墟地势迂回闪躲。白鹤也缓缓盯着她逃窜的方向,单手翻掌,地表倏地裂出数道幽壑,要将对方吞噬进去。


    方青急急放出一道门:“快走!”


    孰料下一秒,他便被排山倒海般的山石倾覆兜头压下。


    宋玉渠半只脚跨进了门,此刻回头眼神骤变,呼吸一凝,正要动作,还残留一丝意识的方青拼尽全力合掌,门轰然关闭,且逐渐消失。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苟延残喘多时,再没多的力气,魂魄早就淡得透明,有什么清脆的喀嚓声响起——那是役鬼锁链断裂的声音。


    他的灵主将彻底失去他了。


    方青笑了笑,转瞬安然被吞没在山石之中。


    白蘅顾不得面前许多疑问,带着哭腔喊道:“表叔!地下还埋着一个同事!拜托你把他救出来!”


    道袍青年转身将早就昏死过去的孟承荫扶起来扛在肩上,皱眉四望:“我没有感受到这里还有另外的活人。”


    白蘅心里凉透,也不知道是因为地下埋着的那位干员,还是刚刚魂魄碎掉的两个人。


    薇薇闻声转身捂着嘴啜泣起来,几个剩余的干员面面相觑,彼此都神色哀戚。


    “阵的主人没了,这里很快会塌陷,我先带你们出去,”白鹤也找到了唯一留下的一道门,运转灵力强行催动:“诸位跟紧我。”


    干员们忙不迭点头从残破的结界里跑过来,只有白蘅在孟昭两人消失的地方停住脚步,蹲身按在那片土地上,收回手时,指尖有微渺的灵子在闪烁,像是掺和了水晶的细沙。


    她搓了搓指腹,又低头双手归拢了一捧土,似乎想将什么东西带回去。


    白鹤也侧过脸庞,轻声道:“只剩这么一丁点魂魄了,何必呢。”


    白蘅捂紧手心,神色忧戚喃喃道:“要把所有人都带出去,他们也不例外。”


    白鹤也不再多问,伸手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大家陆陆续续穿过门框,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在门关上的瞬间,门内的一切——废墟尸骸,残垣断壁,通通化为虚无。


    那些残存了百年的恨意、爱意,悲苦与喜乐,终于消失得彻底。


    而与此同时,几百里外的长丰观内。


    数十颗浑圆珠子溅落在地,噼啪作响如骤雨敲盘,冰玉相击,在这寂静的竹林中显得格外惊心。


    龙竹顿感腕间一轻。


    她愣愣抬起手腕,只见原本孟裁云送她的那串手链不知为何突然崩断了,沉香木珠猝然四散。


    珠子跳得眼花缭乱,纷纷滚入石缝中,转眼间只来得及兜回一颗,其余的竟然好似从未存在过,翻遍泥淖岩隙也不见踪影。


    龙竹握着那根断绳残珠,心头莫名空落落的,一个恍神,手里唯一的珠子也落空,蹦跶着掉进水潭中,发出噗通的一声。


    她几乎未加思索,紧跟着纵身入水。


    寒水刺骨,她浑然不觉。越往深处,越有一股熟悉而温厚的灵力牵引着她,仿佛是来自故人的召唤。水下寂静,光线熹微,很快便到了底,细石黑沙之间,那块爬满墨苔的镇物泰然静卧着,石上的“敕镇”二字,如今正隐隐流动着浅金光泽。


    那颗沉香木珠子稳定地停留在石缝之上。


    按捺住心头疑惑,她伸手,轻轻拿指尖贴过去,刹那间,水流、墨绿深潭、河藻珊瑚尽数褪去。


    再睁眼时,她置身一片浩瀚无垠之地。


    天与海在此相接,澄澈如镜,蔚蓝一体。远方云霭低垂,似纱似雾。脚下是一片柔软的沙地,这里有光而无日,有空明而无风涛,时间有如凝滞,又似已流淌了千万年。


    镇物石为什么会通向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她握着手心那颗木珠,原地转身好几圈,却并没有找到这里有什么别的存在,身处这样虚无飘渺的环境内,一切事物和情绪似乎都脱离了掌控,恍惚间,一股说不上来的忧郁感涌上心头。


    “怎么是你?”


    冥冥中,稚嫩的声音响起。


    “谁?”龙竹敏锐捕捉到声音的方向,一转身,发现有人正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穿着道服,长发束起,五官和白鹤也一模一样,但龙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冒牌货。


    她蹙眉:“换张脸。”


    对面有点错愕:“这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


    但也拿手一抹,冷不丁又变成了应知微的模样。


    “真身长什么样我也忘了,借用下你认识的人,看不顺眼先忍着,”他叹了口气,用异常熟稔的语气说道:“进展怎么样,找着天九了吗?”


    龙竹愣了一下:“咦?”


    这个人怎么知道她有找过天九?


    对面很快从她表情上察觉到什么,瞪大眼睛:“等等,你不会全都忘光了吧?”


    龙竹试探性地点点头:“你……认识我?”


    对面抱着脑袋丧着脸哀嚎一声:“果然!”


    龙竹灵光一闪,半信半疑看向对方:“你是雷魈?”


    那人长叹一声,病恹恹抬头瞥来一眼:“唔,看来是没忘全乎,行吧。”


    他有气无力指了指周遭景色:“这里只是我一部分力量的映射,我的真身还在九山上。”


    “映射,就是分身的意思?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和宋家人又是什么关系?”龙竹抛出连珠炮似的问题。


    雷魈挠挠头:“这个不好说……简而言之,一开始是我欠他们的,就稍微留了一点点卻山玉在这里,结果没想到反而成了他们的累赘。”


    他叹了口气:“不过按他们现在的消耗速度,卻山玉还能够用个一百年。”


    “一百年挺短的,”龙竹乜了他一眼:“等消耗完会怎么样?”


    雷魈说:“不怎么样,卻山玉会重新回到九山。”


    “所以九山到底在哪里?”龙竹迫不及待问道:“‘只有死亡才能回到九山’,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雷魈古怪地看着她:“他们都说地魈是天生赤子之心,离开九山后就会陷入迷惘,果然。”


    龙竹歪了歪头:“他们说?听起来九魈好像彼此间没那么熟?”


    “当然,虽然都是活了上万万年的老东西,但都各守各的山头,”雷魈撩开衣摆坐了下来,幽幽看向远处:“你问我是不是死亡才能回到九山,我可以回答你‘是’,因为九山的确就在世人所谓的阴阳交界之处,但我也要告诉你,无论是天魈也好,还是金木水火土风雷,我们彼此是无法杀死对方的,而人间的东西,更加杀不死你。”


    “你想要死亡,本身就是在追求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答案。”


    龙竹表情呆滞,须臾皱起眉:“可是……当初那个道士为什么骗我?”


    “我怎么知道,”雷魈微不可见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卻山守山鬼的一个分身幻象而已,脑容量很小的,可别问我太复杂的事情。”


    他转过头:“但是,我知道你离开九山是为了什么。”


    龙竹:“……寻找天九?”


    她想起了对方刚见面时提出的问题。


    “对,”雷魈点点头:“金木水火土风雷,我们是可以往来人间与九山的,因为人间的规则需要我们,万物禀受五行而变化感应,日月星辰动摇而引风雷,但你不同,地不能随意离开九山,就像建房造屋都需要一个稳固踏实的根基,这次也是因为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所以才让你去找到天魈——咳,虽然我们彼此之间杀不死对方,但实力还是有强弱的。”


    龙竹心想,原来九魈内部也有阶层之分,天地,风雷,五行听起来是三个等级。


    “天魈到底想做什么?”


    雷魈沉默了一下:“天魈吧……他比较特别,比起人或者鬼,他更贴近‘道’,没人能搞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只知道,他对我们、对人间,都是一个威胁。”


    他缓缓转过头,神色认真:“因为他可以,点将封仙。”


    “封仙?!”龙竹蹲在雷魈身旁,惊讶抬起头:“所以他其实是神?”


    雷魈拿一种看智障的表情回望过去:“非要这么说,咱们都算是神啊。”


    他手里幻化出一根树枝,在浅色沙滩上画出了一个点:“这是九山。”


    须臾,他又在点之外画了一个圈:“喏,这就是人间,也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世界,一切的一切,最初都是由九山孕育而来的,嗯……按人间的说法,我们或许就是他们口中的创始神。”


    龙竹吓了一大跳:“他们不都说我们是守山鬼吗?!”


    “那他们还摆弄出了三十六天、三岛十洲呢,都是从前想要探寻世界的修道者,拼凑出的九山原形——盲人摸象,这个道理你听说过吧?”


    雷魈拿起树枝,又在圈内分别戳出了九个点:“九山是世界根源,九魈则是守护九山的存在,人死后,魂归九山,又变回了最初纯粹干净的模样,再次投向人间,这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黄泉轮回,不过地府只是虚构的场所罢了。”


    龙竹想到了胡阿青说过的话:“所以九山不在天外云端。”


    她伸手指着最里面的那一个点:“世界根源,最中心的地方,是在脚下。”


    “那成仙……真的就是成魈?”


    雷魈垂下眼眸,用树枝在那个最初的点上,狠狠戳了进去:“对,但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仙。”


    他拿手点了点被戳出来的坑洞,意味深长开口:“是‘新的世界’。”


    龙竹一愣。


    雷魈勾起唇角:“不过嘛,目前这条成仙路,被一个人堵死了。”


    电光石火间,龙竹想到胡阿青说过,她的魂魄曾游离徘徊到了“仙门”之外,她在那里看见过一个人。


    她将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灵玄道人,孟不咎。”


    第122章 九山之二


    四壁漆黑,入目唯一能触及的亮色,是正中央摆着的一张纯白色的病床,旁边立着一只点滴架,透明的薄塑料管内,一个一个小气泡沉默地翻涌着。


    这里似乎能让人有充足的时间去怀念自己的前半生,去思索那些佶屈聱牙的问题,去忏悔曾经犯下的罪过。


    听上去是个好地方。


    但它同时也没那么美好,因为它的名字叫异管局监牢,任何灵魂都将无所遁形的地方。


    孟承荫是这里近来唯一的“客人”。


    他坐在病床上,垂着头,手臂压在膝盖处,十指交握着,任由白色点滴通过手腕的针口流入身体。


    不远处门口的位置会有人拿着观察本,一板一眼地询问他,心情如何,情绪稳定了吗,是否感觉想吐。


    曾经他也送过不少犯禁者来到这个房间,甚至观察本的格式,也是经他之手调整过的。


    黑暗中一片沉默,偶尔响起杂乱不同的脚步声,在这个房间里,灵力和怨力都被隔绝在外,他只能用最为原始的方式,通过听音来辨别有什么人来过。


    直到一阵沉稳而又熟悉的步伐来到门前,他眸光一闪,轻轻抬起头,脸上还残存着在阵里留下的疤痕。


    “你来了。”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并没有指名道姓,仿佛对待老友那般从容。


    白景则径直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只塑料板凳,就这么随意地往人面前坐下,看起来做足了长谈的打算。


    孟承荫淡淡道:“按规矩,咱们之间的谈话需要隔着门。”


    白景则冷冷盯了他一眼,火药味十足回答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孟承荫轻轻笑了一下。


    白景则为对方的态度感到火大,平时积攒的好脾气荡然无存,他按捺住怒意,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表情平静:“你是在问我,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什么时候封印的柳仙,或者说什么时候解决掉那些知道真相的人?”


    白景则没有被激怒,反倒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


    “告诉你,你会帮我瞒着?”孟承荫弯了弯嘴唇,眼里没有半点笑意:“朱盟对赵家人,对三死门是什么态度,你我最清楚。”


    他慢条斯理抚摸着手背上的针头:“血脉不是能忽视的东西,这就是原罪,哪怕我的父亲是死在赵祓手上,他们也只会觉得,那只是因为这个秘密没有被揭开,一旦身世曝露,背负着赵家独有的嵌心咒,谁敢保证我们不会被当做异类看待?”


    “孟家辛苦积累的声名,会因为我们的血脉,付之一炬。”


    “所以,为了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再无耻的事情我都会做。”


    白景则呼吸急促道:“你越界了,我们玄门之间的争斗最不该牵涉到普通人……”


    “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其实我只觉得意外,我没有想到百年前的某个碎片居然兜兜转转能流落至今,一开始,我并没有动多余的念头。”


    孟承荫喃喃:“但是后来我发现,只要给火星一丁点的空气,它就能吞噬掉一座山林。”


    在那之后,他在论坛上看见有人转载了那张照片,并且开玩笑地表示,照片里某个女人,和如今太清宫的掌门有些相似。


    他不动声色将帖子封禁,那一刻,恐惧才开始从心头蔓延。


    原来,任何秘密,都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被人揭开。


    他找到了柳五前去寻亲的兄弟,放出魇鬼引导了一出兄弟阋墙的好戏,却不曾想遭到了当地庇护神柳仙的阻挠,无奈之下,他以符术封印了柳娘子,又特意做了文章,让柳仙庙至此不再受明火祭拜。


    失去香火又被封印的柳仙这才逐渐陨落。


    有时候,他只是想清除掉对方的记忆,但偶尔也有不得已为之的情况,而有一就有二,本就动摇的底线彻底瓦解。


    魇鬼一事也是他所出手的,其中一桩罪过。


    而其他不被发现的还有许多。


    假如秘密没有被揭开,这些事情不会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在朱盟之中翻不起一点水花。


    但他失败了,过往会被人一点点捋出来,成为他此生无法消弭的罪证。


    血脉本无罪,但他已经将自己变成板上钉钉的罪人了。


    白景则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里透着疲惫:“你把荒犬怎么样了?”


    孟承荫恍然回神,嘴角勉强扯动了一下:“你说那个小伙子,他知道的不多,我只是洗掉了他的记忆。”


    半晌,他自嘲一般奚落道:“怎么,不信?他只是中了我的符术而已,时间过了你们自然能找得到他。”


    “这算是良心未泯吗?”白景则讽刺地垂下眼帘。


    孟承荫摩挲着手背的针口:“可能吧,毕竟‘追灵’真的挺少见啊……”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一阵沉默后,白景则站起身离开。


    没一会儿,他又抱着一个包裹走了回来。


    孟承荫笑了一下:“还想多叙叙旧?”


    白景则扯了扯嘴角,将包裹放在了床上,静默后,他缓缓开口:“这些都是裁云的东西……你看着怎么处置吧。”


    是几件眼熟的衣物,当时法会开始前换下来的。


    里面还有一把桃木剑,几个零碎的小玩意儿,一把御灵剪。


    孟承荫尝试了好几次,眼角抽搐着,没能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


    半晌,他再度开口,声音一下子苍老许多:“她的东西,用料都是最好的,替我转赠给需要的年轻人吧,剪刀久无人用,会生锈。”


    白景则半信半疑看着他:“你真愿意?”


    “我也出不去了,留着,徒增烦恼。”他如是说。


    白景则摇了摇头,也真的提起包裹打算走,刚一转身,便被对方叫住。


    孟承荫语气疲惫:“明天早上,你再来一趟吧,有些关于三死门的事情,我要跟你聊一聊。”


    白景则回头:“现在时间也还早。”


    孟承荫往后一靠:“我想睡一觉,突然觉得有点累。”


    白景则轻轻叹了口气,不一会儿,关门声响起,脚步声渐远。


    漆黑的房间再度陷入死寂,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点滴瓶的瓶塞裂了口,冰凉的药水簌簌滴落在手背上,他抬头去看,发现瓶塞完好无损,而眼睛却依旧模糊了-


    蜀城青城观。


    王素卿站在一处袇房门外,问旁边不知所措的小道童:“那小子还不出来?”


    王天福搓了搓手指:“师祖您怎么提前回来了?师叔,师叔他知道了孟道长的事情,有感伤怀……”


    王素卿臂弯的拂尘一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拔高声量,语气肃然:“现在没时间给你哭哭啼啼的,一炷香时间,来兰圃找我,这是师命。”


    门里丁零当啷响起一阵杂音,伴随着一个有气无力的回答:“是,遵命。”


    兰圃紫薇树下摆着一方矮几,几个藤编团墩。


    王素卿饮了几杯酒,算着时间,也给旁边的空杯子倒了一点。


    王奉虚这才慢腾腾出现,依旧是那身靛青色道服,只今日打理得有些匆忙敷衍,短头发也毛躁躁的,张牙舞爪地支棱着,整个人表情恹恹似苦瓜。


    他挪到团墩上坐下,捧着杯子小抿一口,五官皱成一团:“苦。”


    “又不是第一回喝,怎么会苦,”王素卿面不改色放下杯盏:“我知道你心烦,但事已至此,因缘已了,活着的人远比死人重要,你师侄担心你也跟着一两天没吃饭,他还长身体呢。”


    王奉虚撇了撇唇角,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王素卿目光又柔和起来:“生离死别,早晚会经历更多,我们修道之人也不例外。”


    王奉虚瞅了她一眼,嘟囔道:“您到底是想安慰我还是怎么的,越说越愁了。”


    “今天早上,孟承荫死了。”


    王奉虚猛地抬起头,张大嘴巴。


    “心灰意冷,自断灵力,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活了,”王素卿又饮了一口酒,表情平静继续说道:“他在监牢里给白局长留了一封认罪书,上面交代了他和赵祓的往来。”


    “赵祓?之前的白财神?!她……她真没死啊?”王奉虚错愕。


    “我也早就觉得她这样的人,不可能乖乖去转世投生,她应该是化鬼后潜藏了起来。”


    普通人死后,魂魄归于九山,自然而然转世轮回。


    而厉鬼,便是魂魄执念太强,怨力大到能够抗拒这种自然规则的力量,所以才能形成。


    然而像赵祓这样修为高强的人,似乎听上去更容易成为厉鬼,但实则不然,因为他们这种修士死后,会有相应更强的规则力量束缚,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化鬼的成功率是等同普通人的。


    “孟承荫说,在我师兄手刃赵祓之后,第三年,赵祓便成功化鬼,并且将身世真相告诉了他,此后,也一直利用这个秘密,要挟孟承荫替她做一些事,当然,她也承诺有办法掩盖嵌心咒,孟裁云身上那三条封印线符,就是她的手笔。”


    王奉虚略一思忖,问:“她让孟掌门替她做什么?事到如今,她难道还是想成仙?不对,她是真要带所有人都成仙?!”


    王素卿:“她让孟承荫替她散播无字符,以催发更多怨力供她修行,又能将一些无法转世的怨灵豢养起来,且待她‘登天’时,成为她的垫脚石。”


    罚恶司能令厉鬼上身,也能让召请来的魂魄成为挡箭牌,她固然能带一些魂魄跨入仙门,但也需要考虑到冲破仙门之前,抵挡伤害时所需要的消耗。


    王奉虚脸色一垮:“那她凭什么说可以带所有人成仙?这不还是为了自己吗?”


    王素卿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如果她只为了自己,其实不必要准备这么多,当然,若是她牺牲了三百个魂魄,却带领了三万个魂魄成仙,你觉得那三万人会因为区区三百人而改变对她的尊崇吗?”


    王奉虚推及己身,一时间皱起眉头,答不出话来。


    “她很聪明,这些年,她也是暗地里拥有了不少信众,”王素卿眉心浮现忧色:“就连三死门中,也有不少人舍弃四判官,追随于她,毕竟天九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可是曾经实实在在把握门中大权的人。”


    王奉虚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她准备了这么久,她还在等什么?孟掌门的遗信里,是不是提到了什么?”


    “算你还有几分机灵劲儿,”王素卿偏过头,正色问道:“如果是你,陆续谋划了几十年,你又声称自己能找到仙门位置所在,那么万事俱备,还差什么?”


    王奉虚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东风。”


    王素卿脸上却并无玩笑之色,凝重地点点头:“她在准备,借一个人的东风。”


    王奉虚这下迷茫了:“谁?”


    “一个,真正拥有成仙资格的人。”


    第123章 九山之三


    卻山虚境中,龙竹问雷魈:“你说的成仙路被堵死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雷魈抽出树枝,百无聊赖地抖着上面沾染的沙子:“你应该知道仙门吧,那是凡间魂灵通往九山的一道门,在一些神话故事里,也有人喜欢叫它鬼门关什么的。”


    龙竹想了想,表情蠢蠢欲动:“你说我能通过仙门回到九山吗?”


    雷魈摇摇头:“那道门只有前去转世的魂灵可以通行,或者被天九点将封仙的人。”


    龙竹喃喃道:“那天九是怎么往来九山和人间的?”


    之前雷魈说过,金木水火土风雷都能自由穿梭九山和人间,唯独地魈不行,那么天魈呢?


    “天魈回去的方法和你一样的,但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分身幻象,不能探知这种天机……”雷魈嗫嚅着,表情有点哀怨。


    他很快振作起来:“但是我知道,他一般在人间成功点将封仙一人后,就会回到九山,但第九次迟迟没有成功,所以他也一直在人间徘徊。”


    “第九次,”龙竹喃喃着,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微微直起身,问:“既然成仙就是成魈,而九山有九魈,那么他已经封仙了八个,所以……第九个是最后一个?”


    雷魈点点头:“是啊,九山与九魈相辅相成,互相离不开彼此的。”


    “之前已经被天九封仙的那八个人现在在哪里?”


    雷魈想了一下:“分别在九山之上,被各自守山鬼‘孕育着’。”


    “孕育?”


    “对,他们现在还没有真正成为魈,更类似于一颗种子,也有点像是人间所谓的‘闭关’,这时候他们会很脆弱,守山鬼则会保护他们。顺带一提,你不在,杳山无主,种子是在莽山被木魈一起看管的。”


    龙竹“哦”了一声:“那也没办法。”


    离开九山之后,她和曾经的一切就好像断开了联系,一开始或许她还记得要寻找天九,但后来在人间飘荡数百年后,她逐渐进入了迷失的状态,心里只剩下要去到某个地方的念头。


    她自然而然将这种念头理解成了回家,然后便遇上了那个道人,获得了“死亡才能回家”的答案。


    她捋了捋雷魈口中的话,眉头又微微蹙起。


    “我还是觉得奇怪,你说成仙不是成我们这个‘世界’的仙,是新的‘世界’,二者有什么区别?”她看向地面上那个被树枝戳出来的洞,沉吟道:“如果有了所谓的新世界,那么……旧世界会怎么样?”


    雷魈的手势顿在半空,树枝上有砂砾轻轻滴落,他沉默须臾,开口:“我不知道。”


    龙竹静静看着他,仿佛想透过眼前的分身幻象看到九山之中:“旧世界,即我们现在的世界……会消失,毁灭,还是归于虚无?”


    雷魈瑟缩了一下,他有些紧张地移开目光,轻轻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隐约有一种感觉。”


    他缓缓抬起头,重新看向龙竹:“在第九人封仙成功后,种子就会发芽,新的九魈诞生,他们会是新世界的开创者。”


    “而我们的命运,永远与旧世界相连。”-


    鹤城某私人俱乐部内,一对父女被几个黑衣保镖层层包围保护着,缓缓走在铺着鹅绒地毯的走廊上。


    昏暗的灯光下,西装笔挺的侍者诚惶诚恐拉开了实木门把手,一阵轻缓的老式唱腔复古流行歌曲飘了出来,里面坐着的中年男人腾地起身,满脸笑容上前,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年轻的小姐转头对父亲笑了笑,语气桀骜轻慢:“你在外面等着。”


    如果三喜公司的员工在这里,他们一定一眼认出这个年轻小姐的父亲,就是公司的总裁兼CEO赵辛。


    赵辛面对女儿的狂妄无礼,脸上却并没有半点责备和恼怒,反倒是和旁边端酒的侍者一样惶恐地领命退下了。


    赵明珏这才重新面向房间内的中年男人,微微提着嘴角,垂眼不疾不徐伸出手:“陈总,别来无恙。”


    “您客气了,叫我小陈就好,”此刻,辉耀集团的话事人陈德胤谦卑地弓着腰,荣幸之至地回握了手:“其实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让人通知一下就可以了。”


    房间内四角上站着黑衣的保镖,像一排死气沉沉的木桩子,没人为陈德胤将一个二十来岁姑娘当做长辈的态度感到疑惑和意外。


    赵明珏嗤地笑了一声,余光从四周扫过,最后坐在了旁边的软椅上。


    陈德胤搓了搓手,表情有些邀功的意味:“都是您爱听的歌,呵呵。”


    “嗯,有心了。”赵明珏闭上眼,似乎小作休憩。


    陈德胤连忙殷勤地调低了歌曲的音量,并亲自从侍者手中递过去一杯鸡尾酒。


    “孟承荫死了。”


    赵明珏闭着眼,懒洋洋掷出一句话。


    录音机里的歌曲还在继续,冲淡了这句话带来的震惊和沉默。


    “之前他帮我做的那些事,估计朱盟那边也要知道了,”赵明珏掀起一边眼皮,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剔着自己涂了朱红色的指甲,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你那边也让人多注意注意,别被异管局的盯上了。”


    陈德胤额头滴下一丝冷汗:“好,我会让他们小心。”


    顿了顿,又说:“您放心,那些场所的手续和文书我都是合规合法的,正常经营查不出问题。”


    “呵呵呵,异管局的手段你怕还是没有领教过,他们可不像平时查你们的那些审计人员,你动的手脚是逃不过他们眼睛的。”赵明珏笑起来,表情不慌不忙。


    “我明面上没杀人放火,他们难道还能把我一个普通人抓去不成?”陈德胤强笑几声,实则话语里有几分委婉询问的态度。


    赵明珏支着头,另只手绕着长发:“当然,异管局不会处理普通人,但你嘛……从十五年前开始,替我笼络拥趸,置办需要的场地。”


    她忍俊不禁笑起来:“辉耀名下那些医院,每年居然能产生那么多厉鬼供我修炼,化鬼的艰难我再清楚不过,这里面有多少是你推波助澜,你应该有数吧?”


    陈德胤磕磕绊绊开口:“您误会了,我只是照您所说,收集自然产生的鬼魂而已,因为厉鬼的怨力更强,我才多收了几家医院、墓地,只是数量多才收得多,我万万不敢做那些缺德事的。”


    赵明珏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半晌开口:“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替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要多吃一点东西,马上就是时候了……”


    陈德胤连忙答应,眼底闪烁着某种蠢蠢欲动的疯狂。


    他虔诚地单膝跪地,激动抻长了脖子:“大师,我一定把事办好,届时您功德圆满,能不能带我一并登仙?”


    赵明珏低头看他好一会儿,冷不丁笑道:“我记得陈总以前不信鬼神,当初令郎失踪,您夫人找了个道士寻人,陈总不是还大发雷霆么?”


    “在外面总要做做样子,”陈德胤惶恐回答道:“再说,大师您当初替我算过,我儿子那一劫不是死劫,我肯定信您。”


    他又恭谨垂下头:“这半辈子,托您的福,我什么都有了,钱,权,家庭……自从您告诉我了世界的另一面,我就觉得,我现在拥有的东西,都太浅薄了,人只活一回,我想站到最高的地方看看,哪怕就看一眼,我也满足。”


    赵明珏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我答应你。”


    从私人俱乐部出来,她和赵辛坐上了一辆黑色加长的保姆车。


    赵辛在她面前表现得很沉默,他抬手将隔音的门拉下来,看向对方:“接下来您要怎么做。”


    赵明珏有点疲惫,闭着眼睛开口:“去陈家人安排的地方暂避,别让异管局和朱盟的过来纠缠。”


    “会不会太冒险?”赵辛拧着眉头,犹豫道:“天九不是我们能惹的。”


    “呵呵,你放心,孟不咎守着仙门,他俩打起来,我就有机可乘,何况天九还得感谢我助他一臂之力呢,要收集数万枚魂魄碎片,只守着投生转世的魂魄有什么用?那些活着的人身上,不是也有吗?”赵明珏的语气胜券在握,忽而,脸上又流露出几分不甘:“当初我也就差一点点……可惜只有天九选中的人能开启那道门。”


    她嗓音傲然:“既然如此,那我就偏要把机会抢过来。”


    赵辛听了她的话,似乎有话想说,踌躇一番,支支吾吾试探道:“您……这回事成后,那我女儿的身体……还能回来吗?”


    赵明珏蓦地睁开眼看过去,赵辛被这锐利的眼神一刺,有点惊惶地移开视线,垂下脑袋。


    “当然,不过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带着她,还有你的家人,一并跨入仙门,”赵明珏温柔看着他:“就像陈德胤所期望的一样。”


    赵辛不敢看她,却老实解释道:“我知道阿珏的脾气,她对这个没想法,我和她妈都希望,她能留在我们身边,吃好喝好,逛逛街,花花钱,就够了,家里反正也有钱,已经过得很好很好了,成仙……不敢再强求。”


    赵明珏,或者说赵祓,忽然倾身过来,眼眶里竟有泪光闪动,她感慨地摸了摸赵辛的头发,意味深远道:“你要是我的父亲就好了。”


    赵辛悚然,刚要说点什么,又听女人叹了口气:“或者,你要真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伤怀的情绪还未展开,她却又玩笑般揶揄道:“看多了陈德胤那样的人,偶尔觉得你这种无趣的也有点意思。”


    “我是把您当亲生母亲一样看待的。”赵辛憋了半天,诚惶诚恐说出一句:“我生父和姑姑早年也是受您照拂。”


    赵祓弯了弯嘴角,须臾,看向窗外:“把三喜公司的事务交出去吧,赵家血脉彻底是断了,判官们也各有各的心思,三死门走不远了。”


    “是。”


    “对了,天九那边,估计已经快找到最后一片魂魄了吧,上回听将来报,说是在蜀城?”


    “是的,蜀城青城观,而且不仅仅是魂魄碎片,是转世。”


    “转世?!”赵祓腾地直起身,半晌,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青城观……王素卿……哈哈哈哈!她还真是什么都藏得住啊!”


    第124章 九山之四


    陈松聆陷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真皮沙发里,才在一个大导的电影里蹭了个龙套角色,昨晚刚杀青回来和狐朋狗友吃了顿好的,回家后开着电视就累得睡了过去,醒来时,屏幕的冷光还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闪烁着。


    他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头重脚轻,死气沉沉,头发上的酒味还没散光,他嫌弃地拿手扇了扇。


    电视里,新闻主播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刻板:“……本台最新消息。近日,考古队在全国多地偏远地区相继发掘出不明遗迹,均由人类头颅骨堆叠而成,形态奇特。专家初步判断,此发现疑似与某种未被记载的古代祭祀传统有关。目前,相关区域已被封锁,进一步调查仍在……”


    陈松聆晃眼一瞟电视右下角被打了马赛克的模糊配图,隐约从那堆腐朽干枯的头颅上,看出了嘴角被缝合的线迹。


    霎时间,他脑海里晃过在公主陵曾看见过的某个诡异形象。


    那些被红线缝住嘴的“人偶”……


    陈松聆额头冒出冷汗,刚翻身起来把电视声音调大,玻璃茶几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嗡鸣起来。


    他随手接通,好友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欢快,几乎要溢出听筒:“老陈出来玩啊,老地方,就等你了!”


    陈松聆脱口而出拒绝道:“不去。”


    好友纳闷儿:“你这月不是没通告了么?你经纪人不会又给你加活儿了?飞行嘉宾?还是剧宣综艺?”


    “没有,我家里有事,”陈松聆说得比较含糊:“下次吧啊。”


    好友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嘿,什么时候这么恋家了你啊,在家孵蛋还是修仙呢。”


    “去你的,”陈松聆嘟囔几句,挠挠蓬乱的头发:“我爸让我回老宅祭祖呢,说是好久没去了。”


    “行,你们这豪门贵族的规矩大,是这样,”好友揶揄:“那回来了记得说一声,我搞了点好东西,你还没看呢。”


    陈松聆敷衍地点头:“行行行,就这样,挂了。”


    他提不起半点兴趣,心想那群游手好闲的败家子能搞到什么有趣东西,不是刚买了新车就是又谈了貌美的对象,要不就是又动了创业的愚蠢念头,庸俗得很。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也是庸俗大军中的一员大将。


    提及了回家的事,他有了点精神,进浴室收拾了一通,一小时后出了门,刚好家里司机来接。


    这个房子是买在市中心附近,方便每次去公司或者出席商务,自从工作后就不怎么回家里的屋子,一来怕狗仔跟,二来怕母亲总念叨他生活过不好,三来又得听父亲在吃饭前演讲,总之还是自己住舒服。


    陈家的别墅在鹤城近郊的富人区半山腰上,那一片是很多名流富庶的聚集地,进出的安保也很严格。


    车子一路开到自家车库内,进门刚到玄关,猝不及防听见有争执声从里屋传出来。


    陈松聆故意重新敲响了大门:“我回来了。”


    他没怎么在意,毕竟以前在家的时候,父母也经常吵架,不过一般也没大事,不像朋友家那样三天两头闹家庭官司和桃色纠纷,比较起来,他们算是和谐之家了。


    不一会儿,沈芳急急趿着拖鞋从楼上下来,陈松聆刚要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他妈眼睛有些红通通的。


    他脑子里嗡地一下,表情严肃起来,怀揣着对父亲的愤然,走过去:“怎么了妈?爸他干什么了?”


    他原以为朋友家里那些狗血剧情要降临到自家头上。


    沈芳摇摇头,推开他:“没什么,儿子你不是这个月进组么?”


    “我都杀青了,不是你们说回老宅祭祖吗?”陈松聆瞪大眼睛,心想老妈什么时候也开始健忘了?


    沈芳立刻想到什么,怒气冲冲对着楼上落后一步下来的陈德胤吼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陈德胤神色无奈:“好了,你懂什么,儿子的事我都安排好了的,你别管。”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要去死你自己去,别拉上我儿子!”沈芳咬牙切齿,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捂着脸呜咽了两下:“闷不做声的老王八,一天天还嫌钱不够花,居然背地里整那些狗屁倒灶的东西……”


    她越说言辞越是粗俗,竟还觉得不够解气,直接把陈家往上数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骂。


    陈松聆看傻眼了,不知道老妈这又是遇到了什么刺激,平时虽然父母也有摩擦,但在外人面前,或者当着他的面,老妈还是很给他爸薄面的,在媒体眼里,更是传统温柔的贵太太,像今天这样大逆不道骂老公祖宗的,还是头一回。


    “妈你消消气……”陈松聆硬着头皮劝,一转眼看着陈德胤,心里窝火,但又不敢造次,只能撒娇一般拔高声量:“爸,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德胤捏了捏眉心:“你别管她,下午我让老张开车,送我们先去老宅,时间很紧,有东西收拾的赶紧去收拾。”


    “休想!”沈芳尖声抓紧了陈松聆胳膊:“我哪儿都不去,我儿子也不去!”


    她转头,煞有介事冲着陈松聆说道:“儿子,你听妈的,哪儿也别去,这老东西疯了,不知道哪里信的什么江湖骗子,想把你献祭了自己成神仙呢!我们马上给王道长打电话,让他给你爸驱一驱邪,来……”


    “够了!”陈德胤一把抢过沈芳手机,叹了口气,换了副好生商量的语气:“芳啊,你对我有误会!你怎么就觉得我要害儿子呢?我就他一个儿子,我害他干什么?”


    沈芳情绪也稍微回落了一点,她半信半疑看着自己丈夫,眼神里依旧带着审视:“你那天打电话说的,我都听见了,难道你没有背着我偷偷养什么江湖骗子?”


    陈松聆吓了一大跳:“养?男的女的。”


    “胡说八道,”陈德胤沉着脸,左右四顾,仿佛担心冒犯到什么人:“既然你听到了,我也不瞒你,对,我这些年有为一位大师做事,但那个人不是江湖骗子,更不是来害我们的,她是真正的高人。”


    他皱起眉,咬牙盯着面前两人,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们陈家凭什么走到今天?运气吗?还不是有高人从我爸、我爷爷那辈就开始暗中提携?”


    沈芳痴痴看着他,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位枕边人。


    陈德胤陷在沙发中,双手交叠,叹息道:“你们是我的家人,我也不该隐瞒,小军更是长大了,听一听也好。”


    “我们陈家是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发家的,是靠什么赚的钱,你们没听说过吧。”


    陈松聆忸怩道:“太爷爷跑商……”


    陈德胤笑了:“放屁!”


    陈松聆震惊。


    “靠的是黑心肠,赚的是人命钱。”


    沈芳冷不丁跌坐在沙发上:“那年有个小报纸上说陈家靠当人贩起家……”


    陈德胤点点头,表情平静:“是真的。”


    陈松聆脸色一白,喉咙干涩,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那只是一个开端,并不是陈家起来的真正原因。”


    陈德胤沉默须臾,终于将盘亘在心里的那个故事如释重负一般娓娓道出。


    “当初北边闹旱灾,沿途都是卖儿鬻女的村户,你太爷爷陈荣清便随着流民南下,一路做点‘生意’,也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孩……”


    1922年,北地大饥,赤野千里,流民如潮。


    陈荣清和妻子张艳芳也是“流民”中的一份子,他们打扮朴素,随身提着个沉甸甸的箱子。


    各大行的钞票虽说轻便,但不一定能在这些地方使得出去,还得是银元银角子,再不济,也得是铜制钱。


    这年头,轻飘飘的一张纸,很难给人安全感。


    陈荣清打算,等这趟相中了不错的货物,带到南边鹤城赚一笔,就金盆洗手在那边安家算了。


    “哎呀,你看那边!”张艳芳扯了扯他的袖子,指向一边。


    他们路过的这地方是一处荒村,饱受旱灾肆虐已久,村头村尾静悄悄的,房梁枯朽无力,连一只大黄狗都见不着,兴许已经没几个活人。


    但在半块土墙下边,居然有三五个人,围着一口破锅,神情麻木,双眼无神,一个劲儿往里添柴烧水,而树桩边绑着一个女孩,她脸色蜡黄,神色懵懂,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甚至还东张西望,视线同陈荣清他们正巧对上。


    陈荣清转头看着那三五个人的形貌,心中不寒而栗,只觉得乱世间人鬼不分,一场山洪,一场大旱,就能使人非人,鬼不鬼。


    回想之后,又觉得荒唐好笑,自己做了七八年缺德生意,居然还假惺惺生出恻隐之心。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陈荣清夫妇用随身带的几口干粮换下了那个女孩。


    此后,女孩便跟在陈荣清夫妇身后,加入了南下的队伍。


    一路跋涉,陈荣清屡次回首,见这女孩不哭不笑,不诉苦亦不喊累,脚步看似虚浮却从未掉队,仿佛身体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她眼神总是越过逃难的人群,望向十分遥远的地方,或是凝视着路边一草一木,目光里有一种超乎物外的剥离感,仿佛周遭的生死挣扎、哀鸿遍野,于她不过是一场默剧。


    陈荣清暗自心惊,他有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想法,这个女孩不像是一个孩子。


    更不像个活人。


    张艳芳偶尔问起女孩名字,女孩会说话,但惜字如金,口音也有些奇怪,带着点艰深晦涩的古韵,费了好些劲儿,夫妇两个才弄明白,她说自己醒来之后没人叫过她的名字,所以她也不晓得。


    陈荣清虽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好心”替女孩取了个名字,叫“秀秀”。


    张艳芳心中惊讶又酸涩,大概是缺德事做太多遭报应,他们前年刚出生的小女儿去年夭折了,取的名字就叫“毓秀”。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想着金盆洗手,去鹤城安家。


    想到这里,张艳芳对“秀秀”更加关照怜悯,似乎就将这个女孩,当成了他们失去的女儿。


    秀秀大多时候显得很安静乖巧,在人群中不怎么惹眼,但只有陈荣清夫妇知道,她不是个普通孩子。


    她的学习能力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在捡到她的那天,她还不太会说话,仅仅到了晚上,便从旁人话语中,学会了通顺的表达,第二天时,连口音都相差无几了。


    越是相处得久,秀秀的“非人感”越是强烈,强烈到使人莫名地为之敬畏。


    尤其是,在他们又一次路过闹旱灾的村镇时,打头的一群人猝然迸发出几声尖叫,有人开始哭喊:“死人!好多死人!”


    人们惊慌失措不敢上前,等陈荣清挤上去一看,才发觉村口横七竖八倒着满地的尸体。


    和以往那些饿死的尸体不同,这些人面容狰狞,浑身也不似久经灾荒的那般皮包骨头,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充盈。尸体身上这股奇怪的违和感令众人心头不适,恐惧更甚。


    “我们赶紧穿过村子走吧!这些人怕是遭了流匪……”


    人群惶惶不安,而陈荣清刚想拉着妻子折返,就看见秀秀忽然逆着人流,缓缓走上前,在一具尸体边蹲了下来。


    陈荣清蓦地愣住,目光里迸发出更为浓郁的惊惧。


    秀秀双手攥着尸体肚皮的两边,“嗤拉”一声,硬生生将其撕开了。


    第125章 九山之五


    女孩纤弱的手臂探入那片血肉模糊之中,面无表情地摸索搜寻,神色平静地仿佛面前只是个豁了口子的破皮囊。


    而更加诡异的是,尸首正因女孩撕扯出的口子,像个泄气皮球一般焉巴下来,竟是一具空壳。


    白骨、心肝、肠肚,空空如也。


    “不能往前走,”秀秀站起来,两只小臂染得通红,她随手揩在衣裤上:“绕道吧。”


    有人叱道:“哪里来的小女娃娃,连尸体也敢碰,是谁的孩子?也不管管。”


    陈荣清大着胆子上前,掏出汗巾给秀秀擦手,他心中隐约生出畏惧,小心翼翼问道:“秀秀,为什么说不能再往前了?”


    秀秀擦着手,语气如常:“哦,这些人都是被魃鬼吃掉的,旱生魃,魃鬼喜食人肺腑心肝,吃了这么多它走不远,再往前,你们就该遇到它了。”


    陈荣清虽然并不能全听明白,但也懵懂推测出了一些意思,刹那间脸色发白,心跳加速。


    旁人被吓得连连皱眉,倒不是因为这什么劳什子“旱魃”,而是这女娃小小年纪却脱口怪力乱神,难不成是这里尸山遍野戾气太重,让这女娃鬼上身中邪了?


    要是真有鬼,怕不是正好附身在阳火不旺的女娃身上,给他们指条错路,勾引人去替死呢。


    这不就是老一辈口中的伥鬼吗?


    “我们不能听她的,马上就要进城了,这是官道,要绕路只能从兰港的方向过去,那可是流寇和马匪的窝子!”


    人们很快分出了不同的队伍,有的继续进村,有的踌躇不前。


    陈荣清拉着妻子张艳芳的手,坚决站在了女孩的身边。


    出于某种特别的直觉,他觉得跟着秀秀才是正确的。


    但要走小路,流寇和马匪也确实是个隐患,犹豫间,他决定先退回村外,在某处隐蔽的地方搭营休息一晚。


    一些人选择跟上了陈荣清,晚上,他们掏出为数不多的干粮,紧巴巴地点了一蓬篝火,食之无味地咀嚼起来。


    半夜,村子里再次响起了惨绝人寰的尖叫。


    正拿着树枝拨弄篝火的秀秀抬起头,看向了某个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却并没有半分同情,似乎她只是在为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感慨:“魃鬼来了。”


    人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连忙灭掉篝火,各自搂抱着藏在灌木丛中,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就在这片僵死的寂静中,一个佝偻的影子从村头的方向缓缓挪出。


    那影子泛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绿,看不清具体形容。似人,却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行走着,枯枝般细长的四肢几乎要拖曳在地,很明显不是活物。


    它在一具蜷缩的尸身前停下,缓缓俯下身,模糊间,有含混的咀嚼音响起,片刻,它又直起,继续蹒跚前行。


    秀秀说:“它嗅到我们了。”


    人群骇然。


    古老传闻中,大旱之年,尸横遍野之处,便有此种不祥之物滋生。没想到,他们居然亲眼瞧见了!


    陈荣清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死死攥住妻子的手。魃鬼察觉到生人气息,顿住动作,缓缓地、一寸寸地,扭着身躯朝众人藏匿的方向寻来。


    然而就在那影子即将接近的时候,忽然不知为何僵住,似乎冷不丁发现了什么,疾疾后退几步,最后逃也似的消失不见。


    众人悬着的心倏地放下,就在他们喜极而泣,庆幸逃过一劫的时候,陈荣清心中的恐惧却更加汹涌弥漫。


    他咽了一口口水,看向若无其事拨弄草木灰的秀秀,后颈传来一股凉意。


    刚刚那只落荒而逃的魃鬼,何尝不是见了更为厉害的捕食者呢?


    秀秀,她究竟是……


    再次启程后,陈荣清悄悄拉着妻子的手,让她一定不能触怒眼前的女孩,要将她当作比女儿更为珍贵的存在,对她敬如神明。


    张艳芳有些不解,她虽然觉得秀秀身上的确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却认为那或许是长于山野之间自然带来的本领。


    陈荣清摇摇头,语重心长叹了口气,那些恐惧被贪婪压下:“你就照我说的做吧,她是个了不得的宝贝啊,我们陈家要发达了……”


    队伍离鹤城更近了。


    南边灾荒不那么严重,城镇尚且存有秩序,过路来往的货郎和小车也多了起来。


    逃难的都是存有家底的人,不枉他们经历千里的跋涉,此刻激动得热泪盈眶,为找寻投奔的亲戚各自奔走去了。


    陈荣清夫妇一路上对秀秀关怀备至,以养女的名义相待,给吃给穿,教书习字,渐渐将她瘦削的身体养了回来,脸庞也白净不少,简直找不回当初满脸蜡黄的样子。


    在学认字的时候,陈荣清乘兴写了自己的家谱诗,拿出来教给她看。


    秀秀愣了一下,回头很是认真地看了陈荣清一眼,那一刻,陈荣清觉得女孩的目光能钉穿自己的骨头缝,自己那副藏匿在皮囊中的卑劣灵魂,在对方的注视下毫无遁影之处。


    “……诗书传家久,万代永荣昌。”


    秀秀抬起头:“你是陈永年的后人。”


    陈荣清茫然道:“陈永年?我在族谱里是见过这个名字,不过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他声音戛然而止。


    几百年前,秀秀就存在了吗?


    她到底是鬼,是妖,还是仙?


    “可惜。”秀秀盯着他,忽然没头没尾扔下一句:“再过两代,陈家要绝后了。”


    陈荣清和张艳芳面面相觑,皆是脸色发白:“什、什么意思?”


    秀秀捧着书,漫不经心说道:“我猜的。”


    根据一个人的面相和身上的灵气强弱,她隐约能看出一些信息。


    “不过,”她突然话锋一转:“我可以还陈永年一个人情。”


    陈荣清猛地拉着妻子跪下来,紧张开口祈求道:“秀……神仙,您是神仙,求求您,我已经是三代单传了,不想多年后我家家业落在别人手里啊!”


    “我会帮你化解这一劫,你不用求我,”秀秀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单手翻着手里书本:“这几年世道不稳,灵气紊乱,我本来也打算睡到那个时候才醒,只是中途出了点差错罢了。”


    陈荣清听不太懂,但见对方答应,内心已经被喜悦和利益蒙蔽:“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行善事,再不作恶,我为您塑像,修祠堂供起来!”


    “那倒不必,”秀秀露出一副恹恹的表情:“你缺阴德,我不吃你供的香火。”


    陈荣清和张艳芳悻悻地赔笑,表情十分心虚。


    隔壁突然传出很大的动静,一连串厚重的脚步声响起,惊得全客栈都听得见。


    往南还有一段距离才到鹤城,他们现下住的小客栈有些寒碜,不怎么隔音。


    张艳芳凝神听了一会儿,吓得六神无主,赶忙拉着陈荣清起来,说:“像是在抓什么人。”


    陈荣清也紧张起来,贴着门缝探听一阵,回头跟张艳芳说起悄悄话:“是南边那个赵大帅的人,可能在抓叛党。”


    “嗤,兵匪看谁都是叛党,”张艳芳努了努嘴:“我们要不要躲一下?”


    “抓叛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陈荣清退回屋里:“别出声,等人抓走就好了。”


    他心想,有秀秀在,他们应该不会有危险。


    刚一回头,却发现坐在桌子边翻书的小女孩不见了。


    一群穿着灰色军服的人包围了客栈后院,他们挟持着一个红色西服的年轻人,那人垂着脑袋,似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仔细一看,身上西服本是白色的,只是被鲜血染红了而已。


    在这群军匪的对面,有一个长卷发,穿洋装的年轻女人,她戴着小臂长的手套,眉眼间存着冷峻意味,虽是孤身一人,气势却比之对面数十人还要压过一头。


    “你家大帅好龌龊的算计,想要我的东西,怎么不亲自来拿?”女人冷笑着,目光在受伤的年轻人身上划过:“我又不认识他,你们拿他要挟我?呵呵。”


    为首的络腮胡骑在高头大马上,咧嘴一笑,神色阴狠:“你说你不认识他,那你又是为了谁推掉和孟家的婚约呢?别装了宋小姐!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吧,那玩意儿你留着也没用,我们可有的是时间跟你耗着!”


    “你!”宋祯咬牙,不自觉攥紧双手,身上灵气隐约有暴走的趋势,却因为那个白西服的年轻人迟迟犹豫不决。


    “上!”络腮胡子一声令下,几个人影从冲窜上前,他们身手与普通人不同,招式中透着几分诡谲,都是赵岸豢养在麾下的玄门异士。


    宋祯抬手想挡,突然间,一股危险的气息在身后蔓延开,那几个上前的急先锋猝不及防被这股无形力量弹了出去,狠狠撞在木杆上,吐出几口血来。


    人群一时间兵荒马乱,络腮胡大吼一声定住局面,双眼如鹰一般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宋祯身后,慢腾腾地继续走了过来。


    “你是哪家的小孩?”络腮胡问出声后,立刻觉得不对,他朝左右递了眼色,手下马上会意从腰间掏出配枪,飞快扣动扳机,没有一丝迟疑。


    千钧一发之际,女孩轻轻抬手,那两枚子弹竟然稳稳停在了她的指尖。


    所有人都为之愕然。


    须臾,女孩像玩弹珠那般,稍稍一个弹指——子弹竟沿着同样的轨迹回溯,扎入两人的枪口炸膛,砰砰两声后,左右从马鞍上重重落地,不省人事。


    “她也是玄门中人!”


    军匪们慌乱起来,有人凝视一番后,失声喊道:“不,不!她不是人!”


    络腮胡心神大震,吼道:“都愣着干嘛?杀了她!”


    一时间,这些人各自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数十种招式齐齐招呼上来,而女孩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有一股无形、磅礴的灵力自那具瘦小的身躯内猝然荡开,仿佛一座亘古不移的山岳,深不见底的荒海,陡然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他们赫然惊觉自己在招惹何其恐怖的存在,手中的枪械成了废铁,狂妄的杀心显得荒谬可笑,不自量力。


    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双腿战栗着,纷纷跪倒在地,眼瞳渐渐变浅,仿佛魂魄逐寸被挤压出躯壳……等这恐怖的威压散去,那些自诩身手不凡的玄门异士们,早就没了气息。


    宋祯如梦初醒,跑过去把白西服年轻人扶起来:“怀瑾,怀瑾?你怎么样?”


    她抬起头,看见女孩歪了歪脑袋,手指抵在嘴唇间,神色有些天真地注视着年轻人手里的箱包。


    她嗅到了一丝十分香甜的味道。


    宋祯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手忙脚乱打开手提包,从中摸出几节捏成鸟兽形、葫芦形的香塔,捧着示意女孩过来:“你……喜欢这个吗?”


    那是她闲暇时做了送给白怀瑾的香塔,里面糅杂了自己的灵力,能勉强充当一个护身符的作用。


    女孩二话不说,蹲下身从宋祯手上抓过香塔,狼吞虎咽一般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咀嚼起来。


    而这一切,都被在二楼转角房间窗户处的陈荣清夫妇,尽收眼底……


    ……


    ……


    “……那之后,你太爷爷就知道,这个叫秀秀的女孩,绝非普通的存在,他们和宋白二人结伴回了鹤城,期间双方彼此熟识,也从对方口中了解到了玄门的存在。”


    “玄门?”陈松聆茫然回神:“玄门……!我知道了,那龙竹不就是……”


    “再之后,那女孩便消失了,你太爷爷也开始偶然接触到玄门中人,在二十多年后,他认识了一个姓赵的小姐,那位小姐手段超凡,帮助我们陈家节节高升,最终积累到如今的家业,”陈德胤抬起头:“我所说的高人,就是当初那位赵小姐。”


    沈芳脸色发白:“五十年代的人,活到现在也有百来岁了吧?她……她究竟……”


    “她现在,已经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人’了,”陈德胤声音发沉:“她是要成仙的!”


    沈芳一把攥住陈松聆的手,嗓音发抖:“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要让小军也掺和进去吧?儿子现在事业发展正好,你、你可不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愚蠢!”陈德胤腾地站起身,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那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怎么能是火坑?你要是见识过那些场面,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他忽然又失去力气,重重跌在沙发里,双眼失神喃喃:“当一个普通人,朝生暮死,几十年的寿命,为了钱奔波,有什么意思……你们不懂的,你们永远不会懂的。”


    他已经看腻了人间山巅的风景,比起“仙”这样飘渺浩瀚的存在,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蝼蚁蜉蝣,不知真正春秋。


    陈松聆心里突突地跳着:“爸,你说的那个赵小姐,和我们老宅祠堂,又有什么联系啊?”


    陈德胤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搓了搓手指,说:“等你到了祠堂,你就明白了。”


    第126章 九山之六


    青城山外某处偏远村落,最后一座人头塔在王素卿指下轰然崩解。


    这是她第三次在蜀城附近发现这种东西。曾经,她也只是在市井传言里听说过,判官们斩下三死门听将的头颅,堆叠成一座藏舌塔,在每年腊月间,头颅会开始唱歌,将人间的善恶是非传递到遥远的九山之上,好让那些虚无飘渺、高高在上的神灵,对世间生灵赏善罚恶。


    但最近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头塔中怨气四溢,能量诡谲,更像某种不为人知的祭坛,直觉使得她对其不敢放任,直接将观中事务交给了可靠的弟子,一人下山肃清了蜀城内外的异常。


    眼前这是最后一处。


    无数扭曲的怨气从人头塔中催生,又被一道清正浩然的灵力强行压回地脉深处。


    刹那间,藏舌塔四分五裂,埋入焦黑泥土中。


    王素卿垂目静立,拂尘轻扫,周遭紊乱的灵流渐渐归于平缓。但她眉头却越蹙越紧——不对。


    这一切的发生太过突兀,仿佛有人刻意将这股污秽聚了又散,诱她前来。


    王素卿眉心一跳,她忽然旋身,目光看向青城观的方向,心中某个不安的念头逐渐放大。


    须臾,她猛地回神,垂眼踩了踩脚下化为废墟的藏舌塔,喃喃道:“聚气为阵,生灵供奉,天地为坛……”


    瞳孔骤缩,她那安静恬然的眼中倏地迸发出精光,一扫老迈之相,灵力的波动使得眉眼间多了几分年轻时候的锐气,顷刻间,那早年与孟不咎齐名的灵素道人又重新回到了这具苍老的身体。


    王素卿手指飞快抖动掐诀,神色越发凝重,几乎是在掐算停止的后一秒,她哗啦一声挥袖,箭步朝青城观方向赶回。


    她身形似幻影,眨眼间脚程百里,与此同时,她掐破指尖,一道血符散作无数流光,如箭矢一般直奔八方而去。


    夜色笼罩下的异管局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白景则刚审完最后一份报告,指尖按上发胀的太阳穴,窗外忽然掠过一道异常流光。他蓦地抬头,只见殷红血色如炽。


    这是……朱盟的召集令!


    他霍然起身,面前长桌被带得发出一声闷响。


    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道血符了?上一次见到,还是七十年代时围剿赵祓的时候……


    上回处理了兰港洪福村的事,白鹤也在鹤城暂留了几天,此刻就坐在白景则对面,见此情形,疾声道:“表哥,是灵素道人的召集令,青城观恐怕有难。”


    白景则冷静下来,点点头:“估计其他人那边也收到消息了,我先跟官方部门知会一声,你先过去。”


    白鹤也说了一声“好”,须臾化作一道清风,转瞬消失在房间之中。


    青城观此刻正浸没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幽寂里。


    月色穿过古柏虬枝,筛下横枝错节的影子,落在殿门外那块写着“莫向外求”的匾额上。山势错落,重檐飞宇的轮廓在夜幕里格外有一种古朴野趣,不知哪块瓦当间积存了雨水,滴落在石板上敲出空响,更添岑寂。


    王素卿袖着拂尘,一步一步迈入观中。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香火沉淀后的微淡余味,百十年岁月沉浸,她几乎将这种味道的记忆深入骨髓。


    四处不见人影,不闻虫鸣,静得有些反常。


    她的神色逐渐严肃,嘴唇也紧紧抿成一线,浑身灵力绷在弦上,似乎稍有风吹草动,便要甩出一掌五行火法招待。


    远处殿内长明灯如豆,静照尘寰,又仿佛一双幽幽的眼睛,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王素卿缓步之间,衣袂拂过微湿的地面,几乎听不见脚步声。她的目光掠过庭中几株相传为前朝遗存的青松,其枝干如龙蟠结,针叶浓翠欲滴,在这深山中已然静观了千百年的兴衰寂灭,此刻却一反沉默的态度,风吹叶动,烦声不止,有战前擂鼓之意。


    她终于驻步,随着风过的方向抬头看去,四道诡谲身影早就立在屋脊之上,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王素卿猝然意识到什么,衣袖一挥,快步到殿前,只见案台上有一个人静静躺在上头,双手安然放在正中,神色恬静安详,似乎酣睡正香。


    ——那人赫然是王奉虚。


    王素卿双眼微睁,正要继续靠近,屋顶四道身影簌簌落下,挡在了她身前。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咧着尖尖的牙齿天真无邪笑靥如花;一个手持双锤的女头陀,身形高大,垂眼看来,一副慈悲相;再一个是老熟人,怀里抱着三弦,笑眼弯弯,神情中又故作歉然;最前面那个子不高的人穿一身黑色,下半张脸依旧是裹着绷带。


    王素卿退后了一步:“阁下突然到访也不知会一声,本观可没什么能让四判官惦记的宝贝。”


    “灵素道人不必自谦嘛,青城观是四大观之首,多的是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宝贝,好奇心人人有之,我们也不例外……”人七话音未落,偏头躲过几枚朝他面门袭来的叶子,只听铮地一声,叶根没入身后圆柱之中,竟然只留下一条细细的切口。


    他作出苦笑表情,咋舌道:“咱们好歹算是老朋友,你一点情面也不留吗?”


    王素卿冷声道:“上回我说过了,下次见面,必然是敌非友,你死我活。”


    她看向天九,目光中满是忌惮:“藏舌塔以青城观为圆心布置,内含大量怨气,迫使我护山大阵大打折扣,如此大费周章,是想对我那个徒弟做什么?”


    天九神色平静,嗓音有种雌雄莫辨之感:“以天地为祭坛,生灵为供奉,寻一本该成仙之人。”


    王素卿攥紧双手,语气薄怒:“你果然,想复活洞玄真君。”


    当初创立三喜门的老君本号是洞玄真人,后世的人们为她书写过许多神话传记,为了表达尊崇敬意,称号渐渐变成了“洞玄真君”、“洞玄老君”,到了现代,因为老君庙的原因,大家也逐渐忘记了洞玄真人的本号,只称老君了。


    天九十指交错叠在身前,语气有些理所应当:“她在千年前就该受赏封仙,跨入仙门,这不是我的私愿,这是世界的意志,请不要徒劳阻拦,这对你没有好处。”


    “你复活你的师尊,和我徒弟有什么干系?”王素卿心中焦急,只好明知故问,拖延时间。


    站在天九身后的地八开口:“灵素道人,你徒弟的事情,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她声音低沉,震得耳骨嗡嗡,脚底发麻:“这样一个人,在青城观不显山露水,在朱盟里也几乎查无此人,灵素道人,你还真是把他藏得很好,以至于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都还没发现,他就是老君的最后一任转世。”


    王素卿微微蹙眉,须臾笑了一声:“转世又如何?世间你我谁不是由一个灵魂转世而来?即便她洞玄真君死了上千年,灵魂也依旧得经历轮回啊。”


    她话锋一转:“只是,这‘最后一任转世’是什么意思?”


    地八看向天九,似乎等待着对方的某种许可。


    天九并不打算藏掖,轻声回答道:“当初,她自毁神魂,魂魄碎成千万片,于是千万片都进入了轮回,每一个转世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她的魂魄碎片,而你徒弟,就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个。”


    “千万片魂魄都进入了轮回,你竟真去一个一个找了?”王素卿不禁觉得荒谬,又为之胆寒:“就算你全部集齐,拼凑出来的人,真的就是你想找的人吗?”


    天九沉默半晌,语气坚决开口道:“天上地下,过去未来,只有她一个人,有受点将封仙的资格,我别无选择。”


    “既然如此,”王素卿垂下拂尘,缓缓抬起手臂,一簇火苗冷不丁在她掌中隐现:“那我也要为我徒弟争一争了。”


    人七拨弄几下琴弦,叹了口气:“何必呢,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我比你还长几百岁,还不是照样打不过他。”


    地八冷哼一声:“你闭嘴。”


    和五笑嘻嘻地扯动了手里红线,跳起来喊道:“出来!”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有摇晃的黑影挪动过来,仔细看去,竟然都是青城观的弟子,被红线钉入肢体控制住了,麻木僵硬地走上前来。


    王素卿目光一沉,眼含怒色:“卑鄙!”


    人七吊儿郎当笑道:“我就知道你会骂这个,我这种卑鄙的人自然只有卑鄙的法子,不过它也有好处,至少我们两方都能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打来打去多麻烦,你想想,你们两个人打起来,青城山周遭都得被波及,异管局可来不及疏散那么多普通人哟。”


    “只要你不插手我们的事,这些被红线暂时控制的弟子,到时候完完整整还给你。”


    他刚一说完,变故途生,地面赫然间震荡不止,山石凝结的地刺从脚下窜出,将红线纷纷切断。


    前方山上的阶梯上出现了一个白色身影,黑目赤瞳,有仙人之姿态,又若鬼魅之形貌。


    白鹤也飞身在王素卿身边落下,转身看向面前的四判官:“异管局的人已经在山下布置结界,即便打起来,想来也没什么顾忌。”


    “白观主真会说笑,”人七悻悻然啧了啧嘴:“我是好心替大家着想,和气生财啊。”


    王素卿表面镇定,实则注意力暗自转向殿内,案台之上,王奉虚阖目躺着,也不知道究竟是死是活。


    忽然间,她注意到殿中藻井之间,有无数细碎发光的东西在氤氲盘旋,缓缓下尘,一点点没入王奉虚的眉心处。


    她愕然,惊疑问道:“你们是打算拿他身体做容器?万万不可!他灵力低微,肉身也未经锻造,承受千万爿魂魄入体,定会灰飞烟灭,爆体而亡!届时你们的算盘也将落空,何苦两败俱伤!”


    “我当然会帮他的。”天九忽然开口,掀起眼皮瞥了面前两人一眼,目光古井无波,须臾,有一道极淡的影子脱离了他的身体,飘向殿内后,砰地闭上屋门。


    这是“分神”。


    王素卿紧皱的眉心依旧不曾松懈下来。


    就算面前是留了一半元魂的天九,她也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击溃对方。


    那么多的魂魄碎片,全部置入王奉虚体内,至少也需要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天九会分神护法,他们必须想办法制住面前的四判官,只靠她和白鹤也两个人……


    “这样热闹的场面,怎么没早点通知我啊?”


    不远处,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响起来。


    “就是,早看你们三死门不爽了,今天不然好好来斗一斗,看看你们四判官是不是真那么邪乎。”


    屋檐上、石阶下,越来越多的人影出现。


    却都是些熟面孔,湘南阮家、妙玄祠宋氏、看香人、巫蛊师……都是受到召集令后马不停蹄赶来的朱盟成员。


    人七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撇嘴道:“这可怎么打啊,我这琴可才修好不久呢。”


    地八缓缓挽起了袖子,依旧是嗤他一声:“闭嘴。”


    留下一半分神的天九闭上眼睛,像木桩一样杵在原地,自他为中心,扩出一道圆形的结界。


    王素卿凝神道:“他把力量分给了三判官,大家小心!”


    战火一触即发,而距离蜀城不远处,陈家老宅中,赵祓正端坐在一列列木头牌位下,借由听将的眼睛窥察着事态走向。


    赵辛等候在旁边,开口道:“我们在几处藏舌塔上埋下了无字符,能消减青城山护山阵的威力。”


    赵祓点点头:“等天九成事,仙门必然再开。”


    “可那个时候,天九也在场,要是被他知道您想抢仙门,那……”


    “这不用你操心,我有应对。”赵祓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赵辛狐疑问道:“怎么说?”


    “放心吧,”赵祓重新闭上眼睛,一丝丝漆黑气息从数不清的牌位上脱离,没入她的身体:“到那个时候,他肯定自顾不暇。”


    与此同时,尚且待在镇物之中的龙竹发现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像失控了一样响铃不止。


    屏幕上一条全能家政的消息跳闪,不过和以往不同,这些通知文字像是出现了bug,部首残缺不全,语序显示错位,每秒都重复跳出同样的消息,简直像是某种鬼畜洗脑视效。


    龙竹盯着那串古怪的通知,喃喃:“青城观……?”


    王奉虚那边出事了?


    她揣回手机,刚要离开,雷魈扯住了她的袖子:“你记住,遇上难题的话,就‘往回走’。”


    “什么?”龙竹转身,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雷魈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你很久以前‘寄存’在我这里的话,你也知道你记性很差,让我将来告诉你,看起来,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第127章 九山之七


    青城观内月光幽冷,庭中横七竖八倒着被切断红线控制的弟子,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被姗姗来迟的异管局干员们看护起来。


    天九的分神阖目矗立,犹如定海神针一般横亘在山门广场中央,三判官挡在最前,最先动手的是地八。


    白鹤也率先接招。


    地八手持双锤,腕间银镯与唇中银环在昏暗的环境里泛着细碎冷光,裸露的臂膀间是虬结起伏的肌肉线条,她本就巍峨如山,此刻有天九分神掠阵,更有如神助,一击洞穿了白鹤也召出的山石地刺。


    白鹤也节节后退,又在入魇状态的催使下,坚持不懈地寻找着进攻的切入点,终于在一个间隙,他足尖微一点地,动用奇仪凶格,整个庭院的地势随之呼应般发生变化,地八脚下青砖陡然深陷,将她短暂地束缚住,而两侧廊下碎石如飞蝗骤雨,激射而至,攻势凌厉,全然不留后手。


    地八沉着脸色,面上始终带着几分悲怆之意,她不慌不忙抬起双锤格挡,从容不迫,丝毫不曾喘息。


    白鹤也双手往上一抬,挥手间一面厚土巨墙轰然拔地而起,地八仍然拿重锤硬接。墙体剧震轰然裂开一道口子,碎石碓下,那位南蛮女头陀仿佛是忽然苏醒的远古雕像,拍开身上流泻的砂砾灰尘,躬身舒展着关节一步一步重新走出来。


    在尘雾散开的瞬间,地八抬眼,深吸了一口气,唇间银环微颤。


    王素卿厉声喝道:“捂住耳朵,护好心脉!”


    话音刚落,一声震天吼从女头陀喉咙处迸发而出,如天地间暮鼓晨钟齐响,浑厚低沉,房梁为之将倾。


    匆忙赶来的白景则在干员们筑起的结界后暂避,见此情形脸色发白:“是禅宗的龙象与梵音。”


    传言地八和武财神兄妹曾拜在过禅宗门下,看来果真如此。


    白鹤也睁开眼睛,鲜血顺着耳垂滴落在衣襟上。


    梵音震塌了牌楼,一根朱漆圆柱倒了一半,前端顶穿了斋堂屋顶,这才卡住了砸在地面的趋势。白鹤也就站在倾斜的柱身上,双手飞快掐出诀印,衣袖无风自动,眸中映出面前敌人的虚影,双臂缓缓抬起,仿佛托起的是整片大地的重量。


    “天地赋形……”


    声如金石,掷地有声。


    身前大地发出沉闷的咆哮,平地陡然隆起,巉岩裂土而出,顷刻间化作一座巍峨山峦,阴影瞬间吞噬了半座庭院。


    地八蹙眉咬牙,闪身往远离殿门的地方跑去,似乎是想将攻势引开,免得天九的祭坛出现变动。


    白鹤也五指倏然收拢,仿佛将无形山川攥于掌心。


    刹那间,那刚刚崛起的高山峰峦又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压落,巨石崩解,尘土飞扬,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狠狠将地八掩埋在地,一时间,峥嵘轩峻变一马平川,似乎那擎天巨物从未存在过。


    人七啧啧感慨:“ 一升一平,尽在指掌之间,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地赋形?”


    躲在远处围观的干员们喟叹不止,而白景则面上忧色更浓。


    天地赋形是一张隐形的底牌,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果以后……


    他摇摇头,抛却那些多余的猜想,心道:先过了这一关才是。


    就在此时,天九的分神忽然灵气大盛,一道气息精准打入地脉,刚刚被掩埋的地方霎时间破出深坑,扛着双锤的地八重新跳了出来。


    她双目漆黑,浑身怨力缠绕,虽然伤痕累累,气势却依旧不减。


    人七拍掌笑道:“她要开始认真了,哈哈哈!”


    说着就要闪身上前,却见身旁池塘骤然沸腾,跃起的浪花形成了一条粗茁水链,稳稳裹住了他的腰,猝不及防抓着他掷向斋堂,在墙上砸出了一个人形的大洞。


    王素卿拂尘一扫,淡声道:“你的对手是我。”


    “老熟人,下手真不知轻重。”


    轻飘飘的调笑声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然而下一秒,那张黑齿白肤的笑脸就突兀地出现在王素卿右侧,耳边坠着的木牌轻快晃动着,上头“七”的点数异常醒目。


    两人也不多说,熟稔交手起来。


    在一旁观战的阮梦休沉下面容,低声嘱咐旁边的阮蒙:“你看顾好旁人,守好护山大阵。”


    话音落,他身形一闪,径自加入了战局。


    应家也匆忙来了人,然而此刻局势并不明朗,应三太爷老狐狸滑不留手,让小辈们先帮忙守阵,出不出手,再另当别论。


    有天九分神压阵,地八、人七、和五三判官实力几乎翻倍,三鬼对上了半个玄门——王素卿、白鹤也、阮梦休、禅宗无了大师、妙玄祠宋观主……


    却仍打得有来有回。


    就在殿外众神混战,气氛胶着之时,殿内躺在供台上的王奉虚却只觉得灵台灼热,浑身轻飘飘的,意识忽沉,转眼间穿过无数陌生的画面,定格在一个牵着毛驴的女人身上。


    头顶一片云慢悠悠挪了过来,刺眼的光芒这才稍减。


    王奉虚松下紧皱的眉眼,端详四周,两旁景色这才不紧不慢地显现出来——低矮的土墙,远处青绿的田野,压出车辙印的黄泥路,以及在风中飞舞的店招子。


    这是哪里?


    他仿佛异世来客,目光下意识落在了第一个看见的人身上。


    女人步伐稳健有力,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道袍,腰间悬挂着一柄桃木剑,毛驴背上还驮着水田格的包袱。


    面前是一处焦黑的废墟,房梁倒塌,家具尽毁,只一个瘦削单薄的小孩站在原地,他拿一卷夏布裹着自己,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额前凌乱的碎发,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坤道,抬手递给她什么。


    那牵着毛驴的坤道微微倾身,推过少年的手:“这是你的买命钱,留着吧。”


    说完,她刚一转身,袖子就被少年牢牢攥住。


    回头过去,那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盛着不属于孩童的冷静,他一个字也没说,神色也并无祈求,仿佛是自发地做出了某个决定,然后告知他人而已。


    “想跟我走,就得守我的规矩,”女人抬手捋了捋毛驴的鬃毛,转头看向少年:“我不会问你来处,但你若是坏了规矩,就从哪来,回哪去。”


    少年仍是那副没有起伏的表情,静静地点了两个头。


    女人笑了笑,一巴掌拍在毛驴屁/股上,驴蹄撒开得得往前,一头扎进街巷左右穿梭,最后停在了成衣铺前,仰着脖子叫唤嘶鸣起来。


    “走吧,先给你买件衣服。”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女人忽然想到什么,偏头十分随意地说道:“我是个修道人,号洞玄,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须臾,遭受烟熏火燎的嗓子里蹦出一个“九”字。


    在一旁的王奉虚回过味来,心想:这是老君还是天九的回忆?为什么他会突然看到这些画面呢?


    正当他纳闷儿的时候,画面一转,景色倏地发生变化——一处乡野小庙内,洞玄席地而坐,阖目静思。


    王奉虚虽然只是一缕意识,却也感受到这间小庙里灵气丰沛,十分有助修行。


    他不禁有点感慨,在科技还不发达的年代,山野之间满是灵气,遍地都是天材地宝,也怪不得以前出了那么多赫赫有名的修士,到了现代,城市的出现消减了这些灵气,以至于修行之风也日渐式微。


    正当他嘀咕着这堆灵气能不能打包带走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视线跟随着面前的洞玄真人一道,飞快向下挪去。


    当画面重新清晰时,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道石门。


    王奉虚惊愕睁大双眼:“这就是……仙门?!”


    仙门居然真的像胡阿青所说,是在地下啊!


    他看见洞玄真人站在门外,也在四下张望着,似乎是头一回神游至此。


    “传言跨过仙门就是成仙了……所以老君成仙是真的?”王奉虚大惊失色,想到之前师母同自己的谈话,又觉得有些奇怪。


    师母口中那个唯一拥有成仙资格的人,就是老君,洞玄真人。


    可如果老君早就成仙,赵祓还怎么借老君的东风?


    除非……


    王奉虚看向站在门口迟迟不挪脚步的洞玄真人,错愕心想:难道她没有进去?


    洞玄真人仰头,似乎正端详着门中风景,眉头紧蹙,像是探知到某种令人惊愕的秘密,冷不丁还仓促往后退了一步。


    王奉虚也顺着对方目光望过去,可在他眼中,仙门之后空空如也,什么异常也没有出现。


    转眼间,视线挪移,风景变幻,洞玄真人离开仙门,在魂魄回到小庙里那具身体的过程中,遇到了另一个飘荡的影子。


    那团影子在王奉虚眼中混沌不清,气息却有着几分相熟。


    王奉虚见状也跟了上去,想听见二者在交谈什么,临了,只看见那影子歪了歪脑袋,语气天真无邪地反问道:“你是说,只要我死了,就可以回到九山了吗?”


    老君笑着点点头,望着远处落霞纷飞,喃喃道:“不错,你记住了,要想回去,只有这一条路。”


    影子糊里糊涂地“哦”了一声,又见对方端手冲自己行礼,神色认真地请求道:“既然我帮了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影子问:“什么?”


    老君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远处被夕晖笼罩的小庙上:“将我的魂魄打碎,散入轮回。”


    影子也没有追问原因,语气轻松道:“好啊,现在?”


    老君再次朝她行了一礼:“就是现在。”


    王奉虚听得越发皱起眉头。


    老君为什么宁愿自毁魂魄也不愿成仙?明明她是“唯一有着成仙资格的人”,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她那个时候到底在仙门中看到了什么?


    师母说,这些年天九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老君的魂魄,如此看来,是老君不愿意被天九找到。


    被找到意味着什么?唯一有成仙资格……这个资格,是天魈赋予的?


    王奉虚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忽然与这位千年前的老君共通了心意,他倏地悟出一个可能:天魈想让老君成仙,而老君知晓了其中秘密,自愿放弃,且为了不让天魈找到自己,宁可让自己魂魄被打碎。


    这个念头一起,身体里某种东西似乎被唤醒,灵台越发灼热滚烫,仿佛无数光点正争先恐后涌入眉心。


    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出声,半梦半醒时,看见一双毫无情绪的冷然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这双眼睛令他猛地想起方才画面中跟随老君的少年,他眼下裹着绷带,似乎不用呼吸,额前垂了两缕刘海,正巧左右遮住瞳孔前方,像是两道割裂痕迹。


    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王奉虚也曾在第一次和龙竹见面时见到过,冷漠茫然、游离世外的……可与龙竹不同的是,对方眼睛看似淡漠,实则却包容着无数复杂欲望,他仿佛能一眼洞穿一个人的灵魂,而又带着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态度,王奉虚倏忽觉得自己是在被对方审判,亦或是像案板上的鱼肉那样,被对方有条不紊地拾掇成无数片。


    天九眸光一动:“醒了?”


    他手中掐出诀印,藻井间徘徊的魂魄碎片加快了流动的速度。


    王奉虚“嗷”地惨叫一声,下意识想用“四海归墟”来脱离眼前困境,然而天九却眼角微弯,轻声道:“这一招用得不对。”


    说着,他屈起手指,阖目之后猝然睁眼,一股强劲的灵力波动圆圈从他身上扩散开,殿宇梁柱齐齐嗡鸣,等传至外界,连王素卿等人的争斗都暂且停滞住,所有人的招式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威力,简直是一个加强放大版本的“四海归墟”。


    王奉虚撑起身,愣愣看着对方的举动:“你,你……”


    天九静静收手:“不愧是她的转世,居然能用出‘破妄’,虽然力度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破妄?转世?”王奉虚往后挪了挪,摆手道:“你兴许看错了吧,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老君转世,顶多也就是个沾亲带故的旁支,哈哈!”


    天九并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诨,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不会看错,‘破妄’是我的招式,在这世界上,我只教过她一个人。”


    王奉虚傻眼:“这、这……你不是老君徒弟吗?”


    天九疑惑:“徒弟不能教师傅吗?”


    王奉虚懒得同非人之物辩解:“就当我真是老君转世,看在咱们师徒情分上,能不能别让那些亮晶晶的东西钻我身上了?我浑身不对劲,感觉要死人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天九拍了拍手,只见地面陡然开始震颤,只听殿外响起数声惊呼,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他这才回头,定定看向王奉虚,伸出一只手来:“这回,我亲自带你进去。”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整座殿宇震荡不止,房梁屋脊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拖曳呻吟。地面毫无预兆地向下坍陷,仿佛整座大殿正沿着一条深不见底的井道急速下坠。


    巨大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王奉虚,他惊愕抱住旁边的桌脚,迎面被打翻的香炉浇了满脸炉灰,四下经幡狂舞,窗外是飞速上升的岩层石壁,偶尔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殿内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有屋瓦簌簌落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解体。然而下坠之势却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缓和下来,由极动转为极静,轻巧得如同羽毛落地。


    最终,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大殿稳稳停驻。窗外不再是昏暗石壁,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流转着混沌光色的虚无之境,一道古老、巨大、仿佛亘古便存在的石门静静矗立在虚无之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与召唤。


    这道门,王奉虚在老君的幻象里见过。


    他狼狈支起脖子,瞠目结舌痴痴念道:“……仙门。”


    第128章 九山之八


    青城观山门广场内,大殿陡然消失,徒留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烟尘尚未落定。


    地八和人七递了个眼色,她绷紧上臂肌肉,一捶将斜插在斋堂的梁柱掀翻,趁着众人去挡的工夫,抓起和五的衣领子,往坑中一跃,身影消失在漆黑之中。人七托起三弦展开手掌,五指齐扫,音刃阻挠了王素卿等人的攻势,就在这间隙中,天九的分神睁开了眼睛,一道浑浊厚重的结界瞬间封住了深渊入口,像口透明罩子一样倒扣在上头。


    人七抱着琴咧嘴一笑,后退一步,也径直坠了下去。


    “本体走了,分神的灵力也会减弱,”王素卿拂尘一扫,招呼众人道:“强行破除结界,我们也下去!”


    众人难得齐聚一心,一道道清冽灵光如九天流星般悍然撞在结界光幕之上,也果真如王素卿所说,上面渐渐出现了一丝裂隙,漂浮在半空中纹丝不动的天九分神也淡化了些许。


    白景则立刻打了手势,带着异管局的干员们也上去帮忙。


    应家三太爷还算知晓大局,此刻也暂时撇去算计,自己带着小辈们加入了破除结界的队伍,同时赶过来的,还有以慧心为首的禅宗弟子、带着蓝家门人的蓝淮、北派看香人莫乌……许多都是在青城山演武会上出现过的熟面孔,且还都是自愿跟随前来的年轻人。


    阮蒙看在眼里,不免感慨心想:这大概是朱盟近五十年来最为团结齐心的一回了。


    破阵队伍中,越靠近中心越是危险,王天福担忧心切,冲在最前面,双手撑在结界上,渐渐就要力气不止,眼看差点要被结界术法反弹开去,一左一右忽然各自伸来一双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温醇灵力不断涌入,王天福松了口气,下意识开口道谢。


    他余光一瞥,左右好巧不巧是方涯和蓝淮,二人侧目互相睃了一眼,又飞快移开了视线,沉默不语。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坚固无比的结界剧烈震颤,表面荡开无数涟漪,光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结界终于不堪重负,破碎开来。


    王素卿不发一语,一甩衣袖运转起五行术木法,抓着不断生长涌入的藤蔓遁入深坑,白鹤也阖目掐诀,利用天地赋形将自己包裹,遁土入地简直驾轻就熟,众修士也纷纷展现出自家绝技,沿着那幽深莫测的通道疾追而下。


    当然,狡猾如应三太爷、蓝家蓝千篁这种惟恐当了马前卒的,也故意慢了一拍,想先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下方并非想象中的黑暗。


    有一处微弱的光芒盘亘在底部,若隐若现。


    众人纷纷落地,有的挂在岩壁上,有的踩在了大殿屋瓦间,他们还来不及判断之前发生了什么,就被眼前景象吸引了注意,不知不觉屏住呼吸——


    一座巨大古朴的石门静静矗立,那股光晕就在其中隐现,饶是没有任何文字和介绍,他们每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两个字。


    “仙门”。


    这就是仙门!


    阮梦休眼眶有些湿润,阿青的猜测果然是真的,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天地之根源,人间生灵梦寐向往之处,就在眼前!


    人如果跨进仙门,会发生什么呢?


    生或者死?成仙?成鬼??


    在没有看见这道门之前,所有人都怀揣着无上的正义,秉持着自己的道心,守护所谓的底线和正道。


    但是,在看到石门之后,没有人再敢保证自己的坚持会不会动摇,那不仅是一道门,更是古往今来所有的修道者的终极追逐,谁敢说自己没有肖想过成仙呢?


    如今,大道就摆在眼前。


    王素卿皱着眉头,目光只在石门间打了个回旋,就挪到了殿门处。


    她蕴力托起拂尘,以五行术的土法破开殿门,三判官正站在天九身侧,王奉虚则被下了定身术,整个人横躺在前面,此刻只能勉力扭着脖子喊道:“师母!我、我没法儿动啊现在!”


    看这孽徒还全须全尾的,王素卿微不可见松了口气,转而看向天九:“你也看到了,就算你搜寻齐了魂魄碎片放在我徒弟身上,他还是他,你的师傅已经回不来了。”


    天九不为所动:“只要进了仙门,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时刻,姗姗来迟的应三太爷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热与贪婪,他甫一落地就发现仙门近在咫尺,大道即成的诱惑无时不刻侵蚀着他的理智。


    所幸这位活了八九十年的老狐狸最不缺的就是心眼,他倒是不敢公然成为天九的靶子,只偷偷将手背负在身后,掀起一边眼皮念叨了几句什么,石门之下轰然发出响动,似乎有什么从下窜出,直奔门中而去!


    “老匹夫,耍什么把戏!”阮梦休冷笑一声,上回同应家人打过交道后,他就知道面前这老东西最爱阴奉阳违,这次听从召集令来青城观,恐怕也是打的从旁渔利的主意。


    只是没想到这老东西花招繁多,居然召出役鬼往门中先行探路,也真是谨慎小心。


    应三太爷刚才还笑眯眯的,忽然间脸色一沉,整张脸又垮了下来,真和池塘里老□□一个样。


    “门后有东西!”


    只听两声惨叫传出,静默须臾,一只被斩下的役仙头颅被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脸色铁青的应三太爷脚跟前。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瞬间冰凉,众人如梦初醒一般,骇然退后半步,眼睛直勾勾盯向门中。


    仙门之前,一时万籁俱寂。


    天九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只轻轻挥动两下,刹那间,门内密布的星光逐渐散去,一个身影正一步步从混沌中走来。


    在那个身影还只显出一团雾蒙蒙的影子时,王素卿便倏地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有瞬间的失神。


    直到那人完全走出门外,旁观者中才响起三两抽气声。


    男人拄着一把残剑,布衣道袍,面容清癯,五官绝对算不上清秀,甚至无甚可取之处,然而拼凑在这张脸上却是极为合衬。


    王素卿哑然:“……师兄。”


    白鹤也也有些惊讶,转头同白景则交换了一个眼神:“灵玄道人?”


    “孟不咎?”应三太爷皱起的眉头松懈下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当初不是同赵祓同归于尽了么?怎么……又出现在仙门之后,你、你现在到底是……”


    是仙?


    是鬼?


    “什么也不是,”孟不咎转动着手中剑柄,仿佛对众人的出现也并不感到惊讶,他嗓音依旧是回忆中那般轻飘飘的、冷飕飕的,如同在闲谈天气:“我只是守在这里而已。”


    他抬起头,目光流转一番,最后定在王素卿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又最终只是长叹一声:“师妹,你都这么老了。”


    王素卿也同对方一样,看似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最后有些无奈地答道:“师兄,可你还和以前一样。”


    历经了百年岁月,再厉害的人,也都不再年轻。


    应三太爷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二人的叙旧,将矛头直指孟不咎:“你当初不告而别,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别以为异管局隐瞒不报,我们就不知道你暗中收养了赵岸的儿子!孟家世代名声,都毁在你的手里!”


    孟不咎对这番质问没什么反应,似乎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听见后半句时他抬了抬眼,自顾自问道:“承荫如今在何处?”


    见白景则、王素卿等人都垂首不语,他面上了然,低声道:“原来如此。”


    “师兄,我不明白,”王素卿叹了口气:“那道门后,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抛却亲眷师友,不辞而别上百年,这——真的值得吗?”


    孟不咎沉吟不语。


    王素卿道:“当初跟随你的宋氏兄弟,果真是你杀的?”


    孟不咎坦然道:“是我。”


    “能因一时恻隐将仇敌之子抚养长大的人,却又转身取了兄弟道友的性命,师兄,我还是不明白。”


    孟不咎沉默半晌,抬起手中剑,抛下一句不知对何人所说的“抱歉”,随即他忽然侧身,掷出一道剑气,拦在了天九跟前。


    他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仿佛不带任何情绪:“我立下过誓言,不会让任何人通过这道门。”


    话音刚落,天九闪身上前,掌中握着一枚灵气凝结的兵刃,同孟不咎的剑铿锵相切。


    二人对战时巨大的震荡差点将旁人掀翻,王素卿拂尘一扫,将冲击弹开去,砸中远处大殿梁宇,顷刻间墙垣又塌陷大半。


    天九盯着面前人,忽然开口道:“你也已经有了进这道门的资格,为什么还守在原地?”


    孟不咎笑了一下,唇角带了几分讽刺:“你们可以是守山鬼,我为何不能是守门人?”


    二者在短时间过了数招,王素卿带人在一旁远观,脸色逐渐凝重:“师兄的能力比从前更进一步,他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层次,算得上是‘仙’了。”


    不,不对。


    天九说他根本没有进去,他只能算是一个半仙。


    所谓的成仙,到底意味着什么?


    王素卿将目光转向被三判官挟制住的王奉虚,心中渐渐生出一个模糊的猜测。


    天九与孟不咎斗得难舍难分,终于一抬眼,挥手召回了留在上方的分神,孟不咎横剑作挡,仍被对方忽然灵力暴涨的一掌推入山石之中嵌了进去。


    收掌后,天九二话不说,目光转向王素卿等人,再抬手时,这一招迟迟没有落下,胳膊竟被突如其来掉下的什么给架住了。


    众人定睛一看,响起一阵丝丝的抽气声。


    将天魈蓄势待发的一击囫囵格挡住的,居然是一根银闪闪的拖把!


    “龙竹!”白鹤也错愕睁大眼睛。


    天九慢慢眯起眼睛,遽然出招反制对方,而面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穿搭肆意不修边幅的短发女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轨迹,将一根拖把发挥出方天画戟的威力,劈、挡、扫、砍,天九也不知道是注意力被拖把引走还是在想什么别的,竟含糊退了几步,表情颇有些茫然。


    “你怎么来了?”他用上十分熟稔的口吻:“他们让你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龙竹反问他。


    天九眉头一动,冷淡地“啊”了一声,下结论道:“你肯定全忘了,不然早该来找我了。”


    龙竹瞪大眼睛,拉住脱水的档把就将天九的一条胳膊“夹”住抵在旁边山壁上,狐疑问道:“你知道我来找你?”


    天九也不急着反抗,任由龙竹将自己挟持住,仅露出的两只眼睛竟看着有些无辜,他语气平静:“我猜的。”


    龙竹忍不住问道:“第九个人找齐了会怎么样,新的九魈聚齐了又会怎么样?”


    天九看着她:“你应该帮助我,因为那是你会想得到的结果。”


    沉默须臾,龙竹揣摩出了对方话中含义:“果然……”


    人群中有人耐不住了,应三太爷厉声道:“第九人是什么意思!新的九魈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成仙……”


    “成仙,就是成魈。”阮梦休掷地有声接过话头,面上竟有种释怀的表情:“魈,曾经也是踏入仙门的修道人!”


    四下沸然,来到这里的无不是朱盟德高望重的前辈大拿,如今被挑明了大道归处的真相,一时间谁都不肯轻易就将“魈”与“仙”相提并论。


    “管他是魈是仙,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应三太爷眼角微微抽搐着,目光热切看向石门:“只要进了那道门,大道即成!这不就是玄门每个人的心愿吗?”


    “卑鄙老贼,你撺掇我们上去探路,你想去怎么不自己进去?”有人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他的心思。


    “呵呵,我已经损失了两个役仙,一时还不能探得明白,诸位不都是身怀各家绝技的吗?都到了这个时候,也别藏掖了吧!”应三太爷冷笑,对身边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


    天九越过龙竹的肩膀,朝身后三判官递过去一个眼神,地八会意,抓起王奉虚,似乎随时准备将他推入石门之中。


    王素卿冷然甩过拂尘,白须缠上王奉虚的脚脖子,不肯松动半分。


    而几方堪堪僵持之时,另有一道身影趁机从黑暗中显身,朝石门飞快探去。


    孟不咎恰好从山壁缝隙里脱出身来,他踉跄几步,将来者看得分明,手腕一番,长剑直指那人背影。


    “你还没死心啊……”


    “赵祓。”


    第129章 九山之九


    赵祓侧身躲过孟不咎一击,此刻已经快要跨过石门门槛。


    几道红线从和五袖子里激射而出,想将她拦在外头,扎着冲天辫的女孩懊恼地拍了拍手:“耍赖!天九!她耍赖!”


    这几人争斗波及到了王奉虚,他中了术,身体僵着动不了,只能嗷嗷叫唤求饶道:“姑奶奶她爱进去你就让她进去嘛!哎哟你们看着点打啊!”


    赵祓被逼到石门右侧靠着山壁的位置,仰头笑了笑:“你们这群人,一个个都想进去得很,还不是嘴上说得好听?”


    “我现在来替你们探探路,你们拦什么?”


    “赵祓……她是白财神赵祓!”应三太爷瞪圆了浑浊的一双眼,不可置信道:“她……她没死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不咎不语,只是沉默站在石门之前,拿剑指着面前蠢蠢欲动的人:“进者,杀。”


    赵祓讽刺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成仙的名额可只有九个人,与其让给这小道士,不如让我带你们一起进去!——我以赵氏宗祖起誓绝无虚言!”


    “什么叫只有九个人?”应三太爷的眼皮又开始跳动不止。


    王素卿揶揄道:“你可是连自己亲弟弟也杀,以赵氏名义起誓,恐怕不太合适呀。”


    “那也是没有办法,”赵祓笑道:“我有心同孟冼重修姐弟情谊,可惜他却不觉得自己是赵家人。”


    她扭头,并起两指推开孟不咎的剑尖:“孟道长,当初我差一点就闯过了仙门,你也是因为我才窥得天机,怎么还不懂感恩呢?”


    孟不咎不说话,像一块顽石般堵在石门之前。


    “你不肯进去,就把这个机会给我吧,”赵祓缓缓起身,黑色的怨气氤氲在眉眼间,显出几分狰狞:“我可不是为了我一个人啊。”


    说罢,她飞身上前,很快同孟不咎缠斗在一处,渐渐有不分上下的气势。


    “她怎么也变得这么厉害,能同半仙打个来回……”应三太爷额头渗出冷汗。


    阮梦休从怀中取出一枚符纸朝赵祓方向飘去,甫一靠近,不过顷刻间,符纸便化作黑灰。


    见此情形,阮梦休寒声道:“怨气深重……她的罚恶司究竟吞了多少生魂?”


    王素卿缓声道:“她怕是囚了数十万鬼魂附身,以增强法力。”


    “什么!”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世间生死各有定数,总是稳定在某个平衡的度量上,一般来说,强行滞留数十万的魂魄在人世,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天谴。


    不过也很少有人能在短时间做到这种地步。


    但赵祓至少消失了四五十年,她做出如此疯狂的筹谋,也并非意料之外。


    “强囚生魂,这就是你口中的‘携万人共赴仙门’?”孟不咎语气讥嘲。


    “他们只是暂时被我驱使,只要我得道,我即刻解除罚恶司,若我说谎,就让我一辈子成不了仙,得不了道!”赵祓反手凝出掌中黑气,拍向孟不咎执剑的右臂。


    二人在石门前争斗,王奉虚却倏地感觉胸腔遭受重击,冷不丁吐出一口血。


    被龙竹抵在岩壁边的天九忽然轻轻笑出声,伸手握住面前银色拖把长柄,只听喀嚓一声,将其折成了两截。


    龙竹眉头一皱,接住断裂的那半再次横在天九脖颈边,对方却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龙竹也不甘示弱,二人暗自较劲起来,还没分出胜负,不远处赵祓一声痛喝,扶额道:“天九,你做了什么!”


    天九眼角微微上翘:“还有一片魂魄碎片,在你身体里。”


    赵祓错愕,须臾竟然大笑起来:“你……你连我也骗!”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知道,今天你一定会过来。”天九缓声道。


    “怪不得当初孟不咎杀我,你来递刀,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取走?”赵祓双目发红,眉心处有一片流转微光的碎片脱离而出。


    “早些晚些,有什么区别?这些年,你也帮了我不少忙,虽然你藏有私心,但没关系。”


    那碎片蜿蜒飘荡,落回天九指尖,尔后再经由他的手指,将那碎片投入王奉虚的眉心。


    碎片没入的瞬间,王奉虚双眼圆睁,瞳孔骤缩,喉咙中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眼中属于他自己的神采迅速涣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浑浊的颜色。


    他的身体正在变成一个囚笼,一个正在被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强行侵占的容器。四肢百骸不再听从使唤,属于他的意识在这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微烛,而那簇细小的火苗正被一点点绞碎,熄灭。


    他试图挣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呐喊。那感觉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更令人恐惧的情绪。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一切,都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意志强行挤占吞没。


    王素卿咬破手指,以血符之术试图拖住面前的三判官,天九虽凝视着王奉虚的变化,无心恋战,却还是为了计划的进行,拨冗抬手,一记充满灵力的掌法推出,逐渐形成山一般的幻象,要将眼前众人都辗轧粉碎。


    众人抬手使出浑身解数,依旧不敌天魈全力的一掌,开始步步后退。


    白鹤也召出石障作为缓冲,而玉山将倾之势依旧不减,龙竹扔掉断裂的拖把,闪身挡在最前,帮助众人抵挡住了那座磅礴的灵山。


    那厢王奉虚脸上的痛苦和挣扎已经渐渐平复,一种极其陌生的神态,缓缓浮现在他的脸上。


    “王奉虚!”灵力震荡掀起的狂风中,王素卿朝前厉喝一声,嗓音中的复杂情绪十足令人动容,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惫懒和机灵的眼睛,此刻却深不见底,不见丝毫情绪。


    就连周身的气息也彻底改变,青城观那个不着调的小道士似乎从此消失了。


    天九并指向石门之中,淡淡的光芒开始在门中亮起,形成旋涡,很快,里边竟然倒映出奇异的幻象。


    一座座山峦重叠,漂浮在虚空之上,没有日月交错,朝夕更迭,似乎是一处凝固的、永恒的秘境。


    那就是……九山?


    众人心生恍惚。


    “醒醒!王奉虚,不要进去!”


    白鹤也心念急转,朝龙竹开口:“能关上门的人只有你,这里留给我们。”


    龙竹犹豫了一下:“可是你们……”


    话还没说完,天地赋形的力量将她送了出去,硬生生把她推到了门的前边。


    而失去龙竹的抵挡,天九法力幻化的大山重重撞向人群,王素卿口中溢出一口血,大山嶙峋怪石形成的尖刺直接洞穿了白鹤也的肋骨,他只露出一瞬的痛苦神色,下一秒冲龙竹喊道:“快去!别管我!”


    龙竹定了定神,飞速回头,却听天九开口:“你不是很想回九山吗?我已经打开了通道,你只要进去,就能回家。”


    她冷笑着打断了对方施术的姿态:“别骗我,我知道我现在无论如何都回不去。”


    天九有些惊讶她的觉悟:“新的九魈诞生,你就可以回去。”


    龙竹不为所动:“到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对吗?”


    沉默半晌,天九忽然笑了一下:“原来你已经猜到了。”


    龙竹心想:这或许就是那个人守在石门前百年的原因。


    王奉虚似乎受到九山的吸引,开始无意识朝石门靠近,孟不咎一心想要阻拦,却被三判官缠上,他以一敌三,逐渐力有不逮,落至下风。


    地八手握双锤,人七怀抱三弦,和五蹲在一处石壁上,以红线封住孟不咎的脚步。


    面对三判官步步紧逼的合围之势,孟不咎拄着剑一人拦在门前,旧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古井无波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退无可退,不愿再退。


    他忽然放弃了所有格挡,任由对方攻击撕扯着护身灵气,三弦音在他皮肉之上割开道道伤痕,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缓缓闭上眼睛。


    远处尚且在抵挡天九威压的王素卿倏地明白了什么,她失神出声:“师兄!”


    话音落,孟不咎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不再空空如也,而是蓄满了欲同天地把身焚的决绝。


    地八瞳孔一颤,目光飞快掠过天九,短暂衡量下,她几乎不带犹豫地用身体作为盾墙,抬手挥捶,拦在了孟不咎面前。


    然而已来不及阻止。


    孟不咎张开双臂,体内凝聚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磅礴力量,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随后——


    轰然释放。


    没有声音。


    先是一点极致的白光自他胸腔炸开,光芒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形,随即越发茁壮,无情地席卷了一切画面。


    地八首当其冲,她虽然有着龙象之力,却在那足以开山断岳的力量中显得微不足道了。身体寸寸碎裂,露出了不知是否还属于活物的骨肉、血脉……最终她半跪下去,残躯如倾颓的小山,重重塌下,和五被波及,远远飞出去,嵌入大殿窗户之中,下落不明,而人七躲在石壁内逃过一切,却也被震出一口黑血,三枚琴弦皆断。


    白光渐熄,孟不咎原本站立之处已空无一物,仿佛那人从未出现,也从未以这样的方式消失过。


    龙竹趁机翻身过去,一拳打在山壁之上,无数碎石落下,浩浩荡荡将石门掩住。


    三判官非死即伤,天九却仍旧无动于衷,只轻飘飘撂下一句:“徒劳无益。”


    说着,他手中掐诀,地脉浮动,碎石抖落。


    龙竹又是一拳打在石门之上,末了却碰了个钉子:“咦?打不动?”


    于是她再次一脚斜踹过山壁,更多的巨石瓦解崩塌,沙土石粒再次将石门堵住。


    天九有点不耐烦了,转换目标,与她过起招来。


    一旁王素卿眼中弥漫出悲怆之色,她用尽全力击退面前大山,脱离桎梏,飞身上前,一旁人七掷出断弦阻挠,王素卿也不再留手,两厢打了数个来回,她运转五行术金法,从乱石碓里随手铸出一件兵器,反手将人七钉在了岩壁之上。


    人七轻飘飘地悬挂着,歪头垂首,脸上仍旧带着笑,像极了祭祀的纸人。


    王素卿站在他面前,眼神中尚且来不及流露出什么情绪,人七面上那副黑色月牙却陡然一弯,他轻轻抬手,似是使出最后几分力气,将王素卿击退一旁——而远处天九趁与龙竹争斗的间隙,恰好冲此处甩出了一掌,凌厉掌风袭来,正中撞上钉入岩壁的人七身上,他的嘴角、眼眦顿时流血如注,嘴角也逐渐失去了翘起的弧度,胸腔前的兵器寸寸瓦解,他也如断线木偶般摔在地上,断绝生机。


    王素卿短暂地愣了一下。


    她本该是躲不过这一掌的。


    龙竹这厢被天九缠住,只从间隙里伸手,张开十指一握,山壁崩塌,再次试图将石门掩住堵死。


    天九也见招拆招,反手将滚落的山石粉碎。龙竹烦他难缠,扭头冲远处朱盟的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


    随着王素卿的号令,阮梦休等人也缓过神来,像刚才齐心破除结界那样,将彼此灵力凝聚在一起,同天九对抗。


    应三太爷踉跄后退几步:“疯了……你们疯了吗?那是仙门啊!你们在做什么!”


    “闭嘴!”王素卿毫不留情痛骂道:“你还没看明白吗?成仙至始至终,只是一个筛选仪式!等新的九魈聚齐,你以为我们还能安然无恙吗?”


    “既然成仙是选出新的守山鬼,那么亘古以来,世间早该魈满为患了,”白鹤也目光平静:“然而,世间仅有九魈,说明这个世界,也只能容下九‘仙’。”


    打斗中,龙竹看向天九:“你应该知道吧,等第九人集齐,你也会和我们一起消失,为什么?”


    天九忽然垂下双手,静默须臾,开口:“天魈的使命,本该如此。”


    他转头看向被困在石碓中的王奉虚:“如果第九人必然出现,那么,一定得是她。她是可以创造出更好的世界的人,不该被掩埋在庸碌之辈中,遗憾消失。”


    “更好的世界?”龙竹不太明白:“这个世界不好吗?我还挺喜欢的。”


    天九笑了笑:“你不明白,你看到的也只是这个世界花团锦簇的表象。”


    他的目光似乎穿梭回到许久之前:“我曾亲眼见过它的黑暗无耻,贪婪无度。”


    “现在看起来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天九眼角勾起一丝极尽讥讽的弧度:“但不过是疮疤之上的粉饰太平,世界还是原来那个丑陋的世界,只不过换了一副更体面的面具罢了。”


    “我们守山鬼孕育着这个世界,它的腐朽也是我们的失德,既然新世界的诞生不可抗拒,为什么不能挑选最合适的人?”天九认真地看过来:“世界的更替是迟早的事,地心深处的九山也早就酝酿出了新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这都不是你我可以改变的轨迹——你看青穹之外人类口中的混沌宇宙,那些,都是曾经死去的旧世界,是上一片天地的残骸。”


    “我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也并不是狂妄地想要推翻世界,打破规则,相反,我之所为正是顺应规则,只是人类无法理解罢了。”


    天九抬眼看她:“我以为你会明白,可你现在居然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呵呵。”


    “规则?什么规则?”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却坚定的声音自后方响起,众人回望,却发现是站在白景则旁边的王令祁。


    “是谁定的规则?九山的规则?天地的规则?还是你天九的规则?”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属于人类的、不屈的韧劲:“你做的事有什么深意,我们人类用不着去理解,你也没资格主宰我们的命运,我不喜欢谈什么世界存亡更替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现在就处于这个世界之中,我在这里,世界就在这里!”


    “谁要毁了它,我就跟他拼命!”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寂静的空间里激起千层涟漪,所有人的目光都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们的力量渺小却炽热,但依旧做出了飞蛾扑火般的选择。


    天九那双万年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流露出几分恼意,在和龙竹对峙中腾出手来,再次一掌掀翻众人。


    而与此同时,角落里却有个模糊的影子大笑着窜上前,将困在石堆中的王奉虚抓住:“我现在就吃了他的魂魄,这样也算有资格了吧?”


    “赵祓!住手!”王素卿神色骇然,想上前阻止却被天九与龙竹争斗之间的灵气波及,无法靠近。


    赵祓本被剥离了魂魄碎片,可她用了罚恶司,身体里还剩无数充满怨气的生魂,此刻也不知是否还存有本人的意识,亦或是执念作祟,她面目扭曲,目光充满了渴求和热切,双手攥住王奉虚脖颈,对方面露痛苦,眉心开始有光点往赵祓口中而去。


    天九冷然出手,却被龙竹挡在面前:“你的对手是我。”


    缠斗之间,天九厉声道:“你该拦的是她!她在吞噬你朋友的魂魄!”


    龙竹头也不回:“一个女鬼一个天魈,我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谁更危险。”


    天九竟一时间无话可说。


    “啊!!!”——


    赵祓吞到一半,忽然浑身泛出丝丝黑气,她不甘心地捂住自己喉咙,咬牙叹道:“还是……差了……一点……”


    就在这零点一秒的间隙,天九反手一记灵力的震荡引爆了石门前的障碍,接着不带任何感情地,一掌将赵祓和王奉虚两人,一起推入了门后的漩涡,须臾他催动某种咒诀,漩涡消失,石门紧闭,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龙竹微恼,胳膊肘砸在天九脸上,将人几乎捶进地里。


    天九睁大双眼,眼角拉扯出破裂的伤痕,连带着将歪斜松散的绷带也洇出一簇簇血色,他发丝散乱,垂着手腕,眼球微微上翻,看向石门的方向,整个人仿佛无骨的傀儡,松懈了力气,任由龙竹将他衣领扯起来。


    龙竹再将天九的脑袋摁回地面,森然威胁道:“把门打开!”


    天九形容狼狈,却也并不在意出手反抗,只一个劲儿喃喃重复着什么。


    龙竹蹙眉,俯身刚要凑近些许,却发觉头顶有异响。


    轰——


    龙竹倏地回头,发现此刻四周岩壁开始齐齐瓦解,乱石崩塌坠落,一切似乎都会被埋葬于此。


    在这一刹那,她忽然听清了天九所说的话。


    “天地为序,点将封仙,九数圆满……旧章终矣。”


    第130章 九山之终(上)


    黑色轿车平稳地驶离繁华喧嚣的水泥森林,转入一条通往蜀城西郊的盘山公路。


    两侧山峦逶迤起伏,茂密的香樟、侧柏交织成群,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化作光斑在陈松聆脸颊边跳动。


    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后面的位置,无心留意沿途风景,他用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时不时抬头看向后视镜中——恰巧司机也抬眼,两厢视线撞上,陈松聆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张叔,我妈她……”


    司机镇定地飞快开口:“夫人身体不适,陈总让她好好在家休息,这次回老屋祭祖她就不参与了。”


    陈松聆额头落下一滴冷汗:“我手机能先给我么?我给经纪人打个电话。”


    “少爷放心,华艺星途那边我们已经联系过了,谭小姐已经准了您一个月的假。”


    “不是,就回趟老屋用得着一个月吗?”陈松聆梗着脖子争论道:“我马上还有个综艺要上,跟着还有戏要拍……”


    司机语气平静地打断他:“少爷,这些都是陈总的安排。”


    陈松聆心头那丝自出发起就萦绕不散的不安越发浓郁,他心烦意乱看向窗外,这种焦虑非但没有被驱散,反而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收紧。


    景色飞快后退,那一幢幢掩映在山野中的别墅也显现出淡淡的轮廓,这里住着许多名人政客的家眷,时不时还会有前去采访的媒体。


    陈松聆却总觉得,蛰伏在这片过分完美的绿意和平静之下,一定潜藏着某种与他认知截然不同的危机。


    父亲此前在家里说的那番话仍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而他虽然知晓了这个关于陈家的惊天秘密,却也并不敢与人倾诉。他惶惶不安地将父亲的变化看在眼里,几番想联系龙竹和王小道长,又在纠结中选择了放弃。


    他愧疚,又矛盾。


    为自己如今安然享受着锦衣玉食和光鲜亮丽的人生而愧疚,又为亲人和所谓正义的两厢抉择感到矛盾。


    那天谈话后,沈芳一直不同意儿子回去祭祖,陈德胤只好无奈地澄清,自己只是想要趁那位赵大师在干大事的时候,为她添点香火献殷勤,让儿子在对方面前挂个号,这样也能得到不少好处。


    虽然陈德胤振振有词,但陈松聆更多地是感到害怕:他父亲已经成为了一个狂热的邪/教徒,现在甚至想将自己的儿子也拖入这个旋涡之中……


    他不知道老宅中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出发前,他的所有通讯设备就被没收了,连块电子手表都没留。


    一方面,他相信父亲总不至于做出伤害他的事,另一方面,他又暗自祈祷龙竹会出现来救他脱离苦海。


    车子没一会儿就驶入了陈家老宅前庭,这里定期有专人打理,门梁上并无想象中的蛛网灰尘,只是光线有些莫名晦暗。


    陈松聆下车后,司机把他的行李提到了西南边的偏房。


    这里别墅只两层高,却仿古式合院的风格,围绕着祠堂的四角分别有四套单独的起居室,院子之间用回廊和荷池串连,池子里游弋着数条锦鲤,也不知道平时是谁在喂养。


    他跟着司机走在回廊中,四下寂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哒哒响起。


    走着走着,他越发觉得古怪。


    刚刚一路过来都是阳光灿烂的,就这么一会儿进老屋的工夫,再抬头看天,已经有点黑沉沉的了。


    似乎越靠近庭院中心位置,光线就越发少得可怜。


    老屋是木构建筑,上了年纪,鞋子压上地板时总会吱呀一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霉味,令人感觉到有点憋闷。


    拐过一个转角,陈松聆脚步猛地顿住,他隐约感受到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正藏匿在某处探视着自己。他疑惑地左右四顾,在某扇开启的窗户中,毫无征兆地看见了一张灰败苍白的女人的脸!


    陈松聆心头一紧,猝不及防“啊”地大叫一声。


    “少爷,怎么了?”司机在前方停下,回头看他。


    陈松聆指着那扇窗户:“有、有人在那边看我!”


    就在这时,那女人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滞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扯动嘴角,她就像一尊蒙尘的雕像,与这老宅的昏暗几乎融为一体。


    司机张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恍然道:“哦,没事,那是我老婆,前几年她病好了,在这里工作。”他说着,朝那女人挥挥手,语气如常:“她性格比较内向,可能是在同您打招呼。”


    那女人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缓缓地转回身,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更深处的阴影里。


    张叔转回头,对陈松聆露出一个宽慰的笑:“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到少爷了?”


    陈松聆勉强笑了笑,心跳却仍未平复。他总觉得对方所说的话里有某种违和感强烈的点,但他这一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索性也就忘掉这些古怪的地方,到房间休息。


    张叔帮他整理了行李,站在门口笑了笑:“陈总的车也快到了,他临时处理了点事情,晚了一步,您先休息,明天就是正式拜祠堂的仪式,到时候媒体也会来。”


    陈松聆有点疑惑,他不知道陈德胤到底在计划着什么,为什么没有拒绝媒体来访——他们这样的身份,之前祭祖也是有媒体曝光的,或许这一回只是不想引起大众怀疑?虽然他还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既然有媒体,到时候他或许能找人借到手机联系上龙竹。


    这么想着,他略微放下心来。


    窗外天色黑得很快,夜色如浓墨般迅速浸染了天空,将远山和树影都吞没在一片沉寂的暗蓝之中。


    老宅屋子里都是中式的装修风格,家具眼色都极重,一晃眼过去,冷不丁像站着无数道漆黑影子盯着自己。


    陈松聆赶紧潦草地洗了个澡,躺在宽大的床上不敢睁眼。白日的舟车劳顿和近日的神思过度使得那层疲惫感像大山一般压过来,意识逐渐模糊,而就在这半梦半醒的刹那,一个念头倏地如同冰冷的水滴,骤然穿透昏沉的意识,让他猛然惊醒。


    说起来,关于张叔的老婆……似乎前几年他有从老妈和旁人的闲聊里得知过这一讯息,当时说的好像是——张叔老婆得了绝症,没得救了打算回老家等死。


    等等,那之前在庭院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是?


    陈松聆突然睁开眼,浑身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的记忆应该不会出错,张叔是家里做活的老人了,当时老妈还准备过一份奠仪,就等着丧事一办给让人送去。


    虽然他也忘了那份奠仪究竟送没送出去,但现在看来,张叔老婆并没有死,还在老家宅子工作,这事情他居然一点儿也没听说?


    再等等,下午见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是……活人吗?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陈松聆彻底没了睡意,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凉了半截。他僵在床上,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外走廊乃至整栋老宅的任何一丝细微声响。


    他艰难地吞咽着口中唾沫,又仿佛回到了在公主陵拍戏的那一回夜晚,一些并不美好的回忆争先恐后涌上心头,他有些迁怒地掖着被子想到:又是蜀城!又是蜀城!


    等回了鹤城,以后他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陈家老宅外的林荫道旁,一辆白色面包车熄火停在暗处。车里挤着的人是当地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媒体的记者,他们不知从哪扒出了辉耀集团老总回老家祭祖的消息,也想明天偷偷跟大媒体蹭点一手资料,但这地方实在太偏,人家大媒体都被安排住在附近的度假山庄了,他们经费抠搜,只能将就在车里对付一宿。


    车窗开了一半就有风吹进来,还好不是夏天,也不用开空调,山风混杂着草木气息涌入车内,两人正靠着一堆摄影器材昏昏欲睡。


    “欸!醒醒!快看那边!”


    下车抽烟的司机忽然跑回来,用力地敲了敲窗户。


    两人瞬间清醒,有些迷瞪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刚才还有些薄紫色的天幕迅速发黑,一片厚沉的云从尽头蔓延开来,飞快向着更远的方向飘移,遮掩,不过半分钟的时间,就将天空遮住了大半。


    这种黑暗不是寻常夜晚会有的,它一点点缝隙不留,遮住了月亮、星星以及一切能发出光亮的东西。


    “老天……赶紧拍啊!”记者十分敬业,推了推身边的摄影师。


    “管他什么现象!快!老王,机器!”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是从我们这边开始的,绝对是第一手资料!”


    “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了?爆炸了吗?没听见声音啊……”司机心里有点害怕,双手合十念叨了什么:“哎哟,那边我记得是青城山的方向啊。”


    “信号怎么没了?”举着手机想发点什么的记者懊恼地发现,刚才还满格的信号图标变成了“无服务”。


    “我的也是,电话都打不出去!”


    “试试车载广播!”


    三人手忙脚乱拧动广播旋钮,连续调了几个台都是杂音,就在他们打算放弃的时候,旋钮指针忽然微不可见自己跳跃了一下,紧接着从中传出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请蜀城青城山附近居民尽量前往开阔地带,或者呆在安全可靠的地方等待……局救援!……请……滋滋——”


    话音至此,广播信号猛然终止,彻底被淹没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高频的噪音之中。


    “老、老李……咱还录吗?”


    “……”-


    陈松聆心头的不安终于到达巅峰。


    他再也忍不住,翻身坐起来,穿上长袖外套急匆匆打开门往外走,须臾又折返回来,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了一阵,最后在书桌上揣了一把沉甸甸的铁镇尺在怀里,重新走出门外。


    晚上的老宅走廊里挂着古朴的风灯,但那点光亮实在微弱,仿佛几只偶然趴在角落的萤火虫一般。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此刻身上没有任何能看时间的东西,但直觉来说,不过是七八点左右,而天幕已经是午夜的颜色了——这种黑色和寻常不同,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风似乎能吹进骨头缝里,阴森森,冰冷砭骨。


    陈松聆硬着头皮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老宅中间的区域,那里是陈家的祠堂,是明天祭祖的正式场地。


    他晃眼一瞟,忽然僵住了。


    祠堂里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谁?这里应该没有其他人才对,是父亲到了?


    这么晚了,他还在为明天的祭祖做准备?不对……也没什么需要他亲自准备的东西啊,每回都是有人提前布置好,他也就只是来走个过场,让媒体拍些照片宣传而已。


    陈松聆屏息望着窗户上的影子,心中乱跳,仿佛受到某种吸引一般靠近。


    忽然,斜地里穿过来一只冰凉瘦削的手,将他手腕猛地攫住。


    “啊!!”陈松聆吓得魂不守舍,回头张望,只见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正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女人神色惶恐,目光焦急,但这副尊容落在对方眼中,俨然如同恶鬼深夜索命。


    陈松聆连连后退几步,反而脚下生风,步伐更快地往祠堂跑去。


    祠堂毕竟是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在他的认知里天然带上几分庇佑子孙的浩然正气。


    等来到门前,再往后望,那个女人却远远停住了脚步,似乎因忌惮于屋中的某种事物而不肯上前。


    陈松聆松了口气,看着面前上了年岁的木制门框,悄声推门而入。


    不知怎的,虽然屋里亮着灯,但却寂静得可怕,这里连一丝寻常祠堂该有的香火气都无,反而隐隐透出一股阴寒。


    他越发想到了此前在公主陵的经历,并隐隐感觉到一股雷同的气息。


    踩着脚下冰凉的地砖往里走,面前是几根装饰柱和一排座椅,尽头的壁龛上密密麻麻放置着数层祖宗灵位,奇怪的是,四下无人,也不知道刚刚映在窗户上的人是谁。


    他缓缓往里走,耳畔时不时传来一种极其细微、似有若无的呜咽声,像是无数人正在地底深处痛苦哀嚎。


    寒意自脊椎窜上,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仓促间加快脚步,绕过正堂,来到了墙壁后边。


    那后面居然也摆满了整面墙的灵位!而他父亲陈德胤仿佛坐化了一般委顿在蒲团上,两颊漆黑,形容枯槁,然而双目中却迸发出令人胆寒的热切与疯狂。


    陈松聆吓得倒退几步,撞在身后的架子上。


    陈德胤缓缓站起身,朝他走过来:“小军,你来了。”


    “你看到了吧,这才是我陈家真正的根基所在。”


    陈松聆面有菜色,从未有今天这般觉得父亲如此恐怖。


    他注意到,这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摆放了不下上千个的乌木灵位似乎都并非死物,木牌上蒸腾着浓郁如墨的黑气,那些黑气扭曲蠕动着,隐约凝成一张张痛苦嘶嚎的人脸轮廓,无数细碎的、绝望的哀求与诅咒声交织在一起,潮水般冲击着陈松聆的三观。


    “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不是说只是普通的祭祖仪式吗?”他声音略带哭腔。


    陈德胤就站在这片痛苦旋涡的中央,他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迷醉:“小军,赵大师大道将成了,我们也可以随她一起,去到这个世界最顶端的地方了!”


    陈松聆浑身颤抖,他发现黑气丝丝缕缕凝成一股,由窗外一直飘向很远的地方。


    是青城山的方向。


    “爸!”他倍感绝望:“这是邪道,这不是什么大道,这是邪道啊!!”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他的声音扭曲激动:“当初建这座祠堂,就是为了能囚禁住这些生魂,就是为了今天啊!人活一世有什么意思,我们应该站到更高的地方去,这才是真正的意义啊!小军!”


    陈松聆惊恐万分,躲过陈德胤的撕扯,哭道:“你不是我爸,呜呜,你不是我爸!我爸他从来不信这些,你到底是谁!”


    陈德胤神色狰狞:“我是为了你好。”


    说着,他毫不留情地将陈松聆拖到蒲团的位置,让他跪在上面,四周地面上似乎有咒文隐现,陈松聆瞬间被攫摄住心神,似乎有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包裹了全身,眼看着他的灵魂也要脱体而出,随着黑气一道散入青城山的方向,下一秒,一股淡蓝色灵光乍现。


    陈德胤骇然:“什么东西?!”


    陈松聆仿佛在冰火之中煎熬,他大叫一声,淡蓝色灵光散尽,他竟然突破桎梏,从蒲团上起身,掏出怀中藏着的镇尺,挣扎反抗中,无意抽在旁边陈德胤的额角。


    陈德胤跌跌撞撞捂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脸颊不自然抖动着:“你……你身上这股灵气哪来的?”


    陈松聆清醒过来,他欣喜地看着自己手掌上薄薄的一层护身灵气,神色复杂望向自己父亲:“太爷爷遇到的那个女孩,我也遇到了。”


    “那个承诺竟然是真的吗……”陈德胤愣神,渐渐的,浮现出不甘心的表情:“小军,你既然知道那个女孩真的存在,就该明白,一旦站到和她同样的高度,我们就能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不老不死是其次,甚至这个世界都能……”


    “爸!你醒醒!”陈松聆怒目而视:“这个世界有妖魔鬼怪又怎样啊!干我屁事啊!我就想踏踏实实当个花钱的富二代,我真不想成仙【踏雪独家】成魔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想法强加在我身上?!”


    “何况这种场景根本就不像要成仙啊爸!”他苦口婆心劝道:“你跟我回家好吗?咱别干犯法的事了,我还有点存款,能养得起你和我妈,就算被封杀了,大不了我去某音开直播带货……”


    陈德胤却脸色越发铁青,他忽然抽搐了一下,捂着胸口直挺挺往下倒去。


    满堂灵位震颤,无数道黑气幸灾乐祸一般,欲将他的魂魄拖入罚恶司的召唤。


    陈松聆挥舞着铁镇尺,试图驱散这些萦绕着的黑气。


    在混乱中,他猛地撞向一侧摆满了漆黑灵位的供桌,无数个灵位噼里啪啦砸落在地,那些囚禁其中的魂魄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疯狂逸散而出,发出尖锐的呼啸。


    陈松聆福至心灵般,又接连把前堂、后堂所有的灵位都薅了下来砸个稀碎。


    在这通泄愤一般的打砸中,他手中那层即将耗尽的淡蓝色灵气堪堪好击穿了牌位的束缚,罚恶司的锁链破碎,魂魄们不再啸叫挣扎,它们重获自由,宛若新生。


    也许明天一早,各大媒体将被一则“辉耀集团孝子贤孙,打砸祖宗灵堂宛如魔童降世”的新闻霸占头条。


    无所谓了,干!


    而直到他拿起最后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刻着“显考陈公讳永年之灵位”。


    奇怪的是,独独这一个上面并未沾染一丝黑气。


    陈松聆顿了一下,毕恭毕敬将这个牌位放回原处,想了想,又毕恭毕敬拜了三下,口中嘟囔:“您没有助纣为虐,您是正人君子,我给您放回去。”


    “以后陈家祠堂里不会有这些乌糟东西了,您安息吧。”


    牌位孤零零地杵在高处,拖长的影子稍显寂寥。


    ……-


    青城山广场之上,劫后余生的众人陆续转醒,茫然四顾。


    面前那个深不见底的巨坑依然存在,方才那场几乎吞噬一切的崩塌也并非幻觉。


    众人强撑着站起身,面面相觑,而王素卿看到一边浑身蹭得焦黑、发丝散乱的龙竹,以及她指间紧紧攥着的那枚三才戒,瞬间明悟。


    是对方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白鹤也手中接回三才戒,借其中的空间法器将众人纳入庇护之所,再以一己之力穿过屏障,重新回到地面。


    “多谢。”阮梦休也看明白实情,声音沙哑地点点头。


    白鹤也面色凝重地站在天坑边上,目光死死落向空洞的底部,长时间的入魇状态使得他灵气耗费过渡,两注血泪一先一后自左右夺眶而出。


    他浑然不知,只紧蹙眉头:“天九还是成功了。”


    刚刚的那瞬间,天九把王奉虚推入石门之中,成全了最后的第九人。


    饶是孟不咎兀自在仙门边守了百年,也无法抵挡这一天终将到来。


    “灵素道人,这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应三太爷在坑底受了重伤,他捂着腰腹,气喘吁吁抬起头,急切地寻求真相:“令徒难道真的成仙了?”


    “应老三,还不明白吗?”阮梦休脸色冷寒:“成仙便是成魈,新的九魈出世,旧的世界也会湮灭,唯一亘古长存的只有九山,我们也只是其中一批过客而已,哼,我们可都被这个所谓的世界规则给骗了!修道者千辛万苦想达成大道,下场居然是毁了整个世界!”


    王素卿缓缓垂首:“这个秘密一旦公布于世,必然陷入混乱,我师兄一意孤行,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和仙门,也犯下不少错事……”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无人知晓这究竟会引发何种变数,但天象突变已然昭示了不祥——黑云在坑中上方形成,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周遭的光线,迅速朝四海天地蔓延开去。


    龙竹忽然有所感应,此刻她清晰地感知到,在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九山深处,第九枚新的种子,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汲取着旧世界崩塌散逸的能量,茁壮地抽枝发芽。


    这是一种连她也无法阻止的,新旧交接,世界更替的趋势。


    “怎么回事!”旁边传来一声惊惧的低呼。


    站在边缘的一名异管局干员,身体竟逐渐变得透明,不过眨眼工夫,整个人淡化得仿佛即将消失。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的信号。


    一个,两个,十个……广场上的人,从修为高低开始接二连三地无声消散。


    与此同时,偌大世界中,无论是繁华喧嚣的城市,亦或是清静古朴的乡村,在街道上行走的路人、学校操场上跑跳的学生、办公楼里忙碌穿梭的打工人……在同一时刻,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变得透明。


    从生灵到物质,一切都将蒸发消散,为下个世界备好新鲜的沃土,规则自古便是如此。


    而在这个微妙的时机,龙竹意识深处的迷雾也骤然散尽。


    她记起来了。


    世界在九山眼里,简直就像人类眼中的一场棋局游戏,而她回到九山的契机就是这场游戏终结之时。


    怪不得那个道人骗了她。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涌复,通往九山的道路在神魂深处清晰无比,然而现在已经晚了,她已经成为了消亡中的一员。


    不仅是她,还有天魈,五行风雷,他们都成了旧世界的陪葬品。


    雷魈的话猝不及防从记忆里浮现。


    ——“往回走”。


    对,她还可以往回走。


    刹那间,她眼中掠过万千景象,最终定格为一片澄澈与决绝。


    既定的规则并非不可违逆,既定的命运并非不可扭转。在万物终结与新生的十字路口,她摊开掌心,一片微光流转的魂魄碎片静静悬浮,投射出了王奉虚模糊而虚弱的影子——这是方才电光石火间,她趁天九不备,悄悄夺走的属于王奉虚自己的一丝魂灵。


    王素卿看着那个影子,双眼微微一亮,须臾却又黯淡下去。


    即便保留下来王奉虚的一丝魂魄又如何?天九的计划还是成功了,即便被推入石门之中的人缺魂少魄,那也不妨碍新的九魈确立出世。


    王奉虚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记忆残缺不全,他茫然看着师母和龙竹,摸了摸自己淡得透明的“身体”:“……我这是怎么了?”


    龙竹看着他,声音沉静:“魈的寿命与现今的宇宙等长,我们守山鬼是逆时来客,在世界诞生之后,直至终结的期间,我们会逆时而溯,变回最初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再次开花时,里面便是一个崭新的灵魂了。”


    她喃喃:“世有九魈,人类口中最强的存在,也不过是一具孕养新人的温床。”


    龙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回王奉虚惊愕的脸上:“逆着使用‘四海归墟’,才会是真正的‘破妄’。”


    “我要用你的能力来破坏世界重启的规则,在你用出破妄的瞬间,我会尽全力将它的影响力扩大到整个世界。”


    她闭上眼合掌,指间掐诀,眉心有灵力隐现:“但是机会只有一次。”


    王奉虚眼神从慌乱到错愕,又逐渐变得平静坚定,他攥紧双拳:“我可以试一试。”


    残存的众人也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同伴不断从身边消失,留下来的人则纷纷将仅存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渡向王奉虚的影子——集众生之念,使得他的魂魄更为凝实,灵力更为充沛。


    “要反着来……”王奉虚摊开手掌,缓缓闭上双眼:“逆向发动四海归墟,难道手势也要反着来?”


    一隅微光在他胸腔中猝然被点燃,尔后便以燎原之势骤然扩散。


    在黑云压城之下,犹如一颗渺小孱弱的星子,微不可见地闪烁跳动了一下。


    龙竹忽然出手,将这光芒通过自己掌心,赫然扩大了数百倍。


    光亮霎时从火星拔高为吞天火海,刹那间将山顶笼罩的黑云舔舐殆尽。


    云海开始逆流。


    无数星辰日月的光影变幻在光阴长河中飞速浮现又消失,整个正在崩塌的秩序仿佛被突然扼住了咽喉,万物万象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混乱的状态,甚至他们看见了太阳和月亮在天空并存。


    这一切景象十足光怪陆离,瑰丽迷幻,远远超乎了人们理解的极限,但不妨碍他们为此神魂颠倒,心神俱震。


    他们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生苦苦追寻的“道”的本真。


    终于,光芒越来越强烈,它不容置喙地吞噬了一切存在,一切感知,从之前极致的黑变成了如今极度的白。


    天空是白色,大地是白色,两者之间的分界线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


    龙竹睁开眼睛,视线再度恢复,她已置身于一片截然不同的、熟悉又陌生的天地气息之中。


    她稍微松了口气。


    借助破妄的能力,似乎真的阻止了这场“游戏”的终结。


    但是,世界回应她的方式……


    是将她送回了一切的一切还未发生之前。


    ——白光散去,碧空如洗,乡野小道上,炊烟寥寥。


    她站在黄泥土路旁,看见了面前妇人臂弯襁褓之中的一双稚嫩眼睛。


    妇人拿着拨浪鼓温柔地逗弄怀中婴儿,而孩子也好奇地伸出手触碰。


    这一幕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大千世界中一个渺小的缩影,在魈漫长无趣的生命中,显得格外不值一提。


    龙竹远远地看着那个婴儿,恍惚间想起在石门之前,天九口中所说的“黑暗无耻,贪婪无度”。


    可是在那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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