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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绿夜弥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梦寐之六


    长丰观监院道长带着小道童风风火火来到客堂,喘息未定,就看见一身黑白行政夹克的白景则已经候在里边。


    “白局长,局里说来人,没想到您亲自来,”监院道长上去同白景则握手:“吃饭了吗?斋堂中午有杂菌豆腐煲和三丝炒饭。”


    白景则神色惴惴,仍不忘微笑寒暄几句,这才迫不及待问道:“鹤也怎么样了?”


    监院道长转身把小道童支了出去,才沉声道:“醒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棺中己土的问题,他现在的状况,比较特殊。”


    白景则目光透着急切:“那他现在在?”


    “在慈堂偏房休息,竹斋我叫了人修缮,您放心,都是自己人。”监院道长即答。


    白景则沉吟片刻:“这段时间我会守在观里,等鹤也恢复过来,我再走。”


    监院道长惊讶道:“那局里那边事务……”


    “都是熟手,离了我不至于停摆,还有小王他们帮忙看管着,不会有事。”白景则表情坚决。


    他口中的小王,就是王素卿的那个王家旁支直系的年轻人,如今在鹤城支队任队长,可靠能干,行事果决,将来也是要往管理层提拔的,没准儿还能成为局长接班人。


    监院道长想了想:“您随我过来吧。”


    说罢,他带人往慈堂的方向领,因为昨天的交通封路,今日又在景区官号上发了观内部分区域在修缮,不开放参观的消息,前来的游客大幅减少,大部分改行程去了鹿驳山其他景点。


    慈堂旁边就几个值殿的小道士在洒扫,趁着人少把香案上的供果也分来吃了,免得腐坏。


    偏房的位置比较安静。


    监院道长上前推门的时候顿了一下,回头笑道:“对了,忘了跟您说,‘她’也在这。”


    白景则愣了一下,须臾竟无师自通明白过来这个“她”指代的是谁。


    他心情有点复杂,隐晦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监院道长摇摇头,意味深长道:“观主也是她叫醒的。”


    白景则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虽说灵素道人并不视魈为敌类,但身为异管局局长,白景则一直对魈抱有十足的戒备心。


    倒也不是什么刻板印象,而是作为人类的一方,面对强大威胁时天然存在的忌惮和警惕。


    他当然希望双方友好共存,毕竟对方若是不讲道理,他也完全没有信心能同魈坐下来公平地谈判……所以表面说是和平共处,但其实人类已经占大便宜了。


    “嘎吱”——


    门扇被推开。


    白景则急不可待迈步进去:“鹤也——”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彼时房中三人纷纷抬头看过来。


    白鹤也坐在那副重新修调过的木轮椅上,坐姿板正,墨色中长发披在身后,龙竹则往旁边较高的桌案一坐,一脚踩在矮柜上,一脚垂着晃悠,手里头拿对方头发编到一半,方涯则抱着手臂靠在角落柱子边,一副生闷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白景则张开的嘴巴忘记合上,目光迷惑地扫过自己表弟的脸。


    对方顶着右鬓几条小辫子,竟也毫无知觉任其发挥,手里头自顾自在膝盖上玩抛接石子,注意到白景则的眼神后,他还下意识抬手抓住龙竹的袖子,隽秀脸庞上闪过一丝不安。


    监院道长无奈地捂着脸:“……他醒来之后,好像回到了孩童时期的心智,不过初步估计是暂时的,至于这个状态维持多久,还未可知。”


    看到白鹤也这副模样,白景则明白监院道长口中所谓的“孩童时期”已经是十分委婉且高情商了。


    “不用担心,我以前在土里睡久了也这样,过几天就好了,”龙竹一脸见怪不怪:“我会帮他康复训练的。”


    白景则忐忑问道:“比如?”


    龙竹一拍桌案,荡着腿坐直了,摊手伸向白鹤也:“握手!”


    青年极为自然地伸手与其交握。


    龙竹:“装死!”


    青年双眼翻起墨色,脑袋一歪,异常麻木。


    龙竹从口袋里抛出一截香塔:“吃饭!”


    白鹤也眼眶中墨色消散,恢复正常,一偏头极为精准凌厉地叼住香塔,还没用力咬下去,口中之物飞速被白景则夺过。


    白局长脸色红温:“这个就不用演示了!”


    监院道长开始和稀泥:“哎呀,虽然是康复训练但还是别给观主吃这个吧,他平时比较喜欢甜口的。”


    “师叔!这就不是甜咸口的问题,”方涯终于忍不住了,愤然数落道:“前两个看着也不像什么正经的康复训练啊!”


    这到底是训练还是训狗?这女人是自己玩开心了吧?观主,恕弟子无能,没有保护好您的尊严……


    龙竹自己摸了一块香塔出来啃了,神色迷茫:“怎么了,他做得很好啊,一般人到这个状态都不一定有这么强的执行力去支配身体。”


    白局长擦擦额头冷汗,嗫嚅道:“……就是因为做得太好了。”


    更像狗了。


    龙竹摸摸对方发顶,发出最后一个指令:“睡觉!”


    白鹤也忽然摇了摇头,睁着眼睛,头一回跟她唱起反调。


    咦?


    方涯嗓音闷闷的:“昨晚上观主也没睡。”


    龙竹从桌上跳下来,弯腰平视青年眼睛:“可是不睡觉的话,身上灵气会不稳固。”


    青年稍显苍白的面庞多了几分惶惶,他垂下头,右边被编了一半的辫子自然而然打着旋儿松开,他将手放在膝盖上,身上披着的是他往日常穿着的外袍,如今竟觉得衣裳空荡荡的,里头的身形显出几分清减瘦削来。


    白鹤也轻声道:“不睡。”


    白景则忽然发觉了什么,他递了个眼色给监院道长,对方了然将方涯拉了出去。


    方涯急了,张口就是:“师叔你扯我干什么,我说了要守在观主旁边寸步不离的!”


    白景则故作恍然:“那就麻烦你带鹤也出去散散步。”


    监院道长和方涯对视一眼,双方都愣了一下。


    原来白景则想密谈的对象是龙竹。


    两人把轮椅推了出去,白鹤也临走时还有点不舍地回头看龙竹,龙竹新抓了一把石子抛给他玩,冲他挥了挥手,才让他成功转移注意力。


    “龙竹?对吧,”白景则拉过藤椅,在一边坐下来:“灵素道人和我说过,你和天九不一样,你是我们可以信任的。”


    龙竹没出声。


    在人间这么久,她也不是半点察言观色都不懂。


    一般对方抛出了这种话引子,就说明接下来要讲的才是重点。


    “你应该见过了,鹤也身上的禁制,”白景则摩挲着手里的保温杯:“天地赋形,能以一人之力,操纵天地山川,多么恐怖。”


    龙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试探性点了两个头。


    白景则苦笑:“这个玄门,说来厉害,实则和普罗大众没什么不同,都是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我白家没他们那些个千百年的家学渊源,甚至倒回三代以上都是本本分分读书人,根本无意插足他们那些斗争,可是怀璧其罪啊!”


    “什么蓝家,应家,都是阴奉阳违之辈,如今看起来乖顺,有异管局日渐成熟稳固的原因,更多的,其实是因为鹤也。”


    “他们忌惮他,又羡慕他。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天地赋形并不只是一门禁术,它更像是一个诅咒。”


    白景则的奶奶,也就是白鹤也的外婆,乃是方士宋家的女儿,妙婴散人宋祯。


    当初她与姓白的青年私奔,宋老太爷发过好大一通脾气。


    白景则也是人到中年才突然了悟过来。


    宋老太爷是有意放宋祯走的,乱世之中,锋芒毕露不是好事,宋家因为手握至宝被惦记,他大概希望至少女儿能逃出去。


    “这个诅咒,自古以来就有,说不清它的来源,只知道是潜存在宋家血脉之中的,且觉醒人完全随机,就像是一场接力赛跑,上上代是宋老太爷,上一代是他的母亲,而这一代,就是鹤也。”


    “其实我以前问过鹤也,天地赋形,说来有如仙术,但却把他困在了长丰观,他会觉得不公吗?”


    白景则语气酸涩:“但他说,‘总要有一个人承担,不如是我’。”


    与其担忧别人拥有力量后还能不能稳固道心,不如就交给我。


    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天地赋形这种术,假若上一代持有人还存活,下一代便不会苏醒,所以当初他母亲担任观主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他,毕竟我当时也有了孩子,”白景则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紧张:“平心而论,我的确是自私的,我宁愿阿蘅做一个普通人,也不想承担那个的是她……鹤也当时很小,他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为母亲眼睛上的禁制难过,所以他有了一个想法。”


    龙竹目光一闪,与其异口同声:“转移禁制!”


    白景则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她,末了苦笑一声:“对,如果说下一代觉醒人不是他,说不定会成功,但……很遗憾,失败了。”


    “代价很大。”


    龙竹一怔,回想起不久之前,那人目光沉沉,语气坚决地拒绝了她的提议,并附上一句:除非我死。


    看来真的是个十分惨烈的代价。


    白景则面露不忍:“之后他连续做了很久的噩梦,梦见血从自己眼睛里流出来……所以有段时间,他一直没合眼。”


    “所以,”龙竹收回目光,放在眼前这个看似随和的中年男人身上:“你想求我,让我帮他转移禁制?”


    “被看出来了吗?”白景则难为情地笑了笑,自嘲道:“抱歉,虽然是一时兴起,但如果可以做到,我能做到的条件,您随意开。”


    他郑重地用起敬辞。


    龙竹思考了一阵。


    她抬起头:“恐怕我没办法帮你。”


    白景则愣了一下,随即遗憾道:“是么,果然这件事还是太……”


    龙竹则打断他的话:“不是因为办不到,而是他说过,不愿意这么做,除非他死。”


    白景则错愕。


    龙竹抛接着手中石子,心不在焉道:“如果他清醒过来,想让我帮忙,我会出手的,但现在不行。”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我答应过他。”


    第102章 梦寐之七


    傍晚的风微凉,徐徐从稻穗上掠过,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细碎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暮色时分,异管局外勤干员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穿行在这片青纱帐中。


    蓝黑制服上的钴蓝雷纹在暗处泛着幽光,下面绣着一排小字:鹤城第13支队。


    走在前面的实习干员猛地停住脚步,她低头看了看腕表上功德地图的显示范围,嗓音发紧:“十点钟方向!”


    数枚带着细碎火花的子弹从四方飞出,在稻田间划出几道冰蓝色的电弧。


    噼啪一通乱响后,猎物似乎是落网了。


    干员们举着雷殛枪缓缓靠近,有人拨开稻丛叶子,发现稻田深处那个模糊高挑的身影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着,蓑衣下摆沾满露水,四周弥漫着潮湿腐朽的味道。


    实习干员有点失望:“队长,只是个稻草人。”


    身后那人纠正她:“代理队长。”


    说着,他上前围着稻草人走了一圈,又低头踩了踩地面:“怨力消失点就在这里,挖开吧。”


    “是!”


    一个胖子走到最前面活动了一番筋骨,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声响。他体型庞大,连身上的蓝黑制服用料都是别人的几倍。


    找准基点后,他直接趴在地上,挥动胳膊,速度极快地开始掘土,动作几乎化作一团晕影,短短数秒后,一个深邃的土坑呈现在众人面前。


    孟昭拍了拍那人臂膀,蹲在坑边摊开掌心,薄薄的纸人立时从他袖口飘出,带着通身的辉光轻盈跃到坑底,将下方黑黢黢的情形照亮。


    一具面孔苍白的死尸躺在底部,半截身体陷在黑色泥土里,浑身没有明显的伤痕,表情也并不算狰狞,穿着衬衫黑裤,打扮也平平无奇。


    但在看清那人容貌的瞬间,几个资深的老队员都“嘶”地吸了口凉气。


    “这、这人是……”


    孟昭冷静地抬起头:“把警戒线拉起来,我来通知局里。”


    他当即在腕表上一点,耳机一秒接通,那边传来白蘅的声音:“讲。”


    “兰港麦田区洪福村附近,具体坐标我做过标记了,你记得查收,”孟昭嗓音冷静:“怨力点找到了,死者是……”他顿了一下,垂眸往坑底看去。


    衬衫上裹满褐色血迹和泥污,那人静静仰面朝上,在这个角度,像是正阖目冲着他微笑。


    ——“文财神,应四。”


    “诶!队——代理队长,你看他的手!”


    队里的实习干员晃动了一下手电筒,耀眼的光圈不偏不倚落在了死尸僵硬的指缝间,那里面,似乎有某种反光的东西熠熠忽闪。


    孟昭心里咯噔一下,拿手背扶了扶眼镜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肃然道:“你们靠后,我去看看。”


    “队长……三死门术法诡谲,小心有诈,还是大伙儿一起吧。”


    胖子见此情形,喊了一声:“我来!我皮厚!”


    说着,也不等孟昭阻止,径直跃进坑底,震起一层呛人的土雾。


    尔后,他神色凝重地拾起应四手腕,没怎么使力气便掰开了对方掌心。


    孟昭皱眉:“是什么?”


    胖子有点茫然,回过头:“没陷阱,就几颗珠子。”


    “珠子?”孟昭目光落在了另一旁的算盘上:“是文财神的法器。”


    这把灵机算盘能将敌我双方的灵力差异在算珠排列上体现出来,每回还能随机替应四“借”一颗上珠,运气好,借到了最大的那一档,他也会变强,运气差,只是借到个位,那就看天意了。


    说起来,应家人千方百计想拿回这件“家传”法宝,又总不愿同三死门杠上,现如今文财神横死,算盘得收入异管局证物部,等真相核实后,估计会存放在仓库里,想必到那时候,应家就要来人天天“喝茶”缠着白景则不放了。


    孟昭让实习干员拿出乾坤袋:“把东西先装回去。”


    “等等,队长,上面有字啊!”胖子拈起一颗红色算珠,凑近了眯眼端详着:“杀……?”


    他又随即挖出其他三颗,翻来覆去捏在眼前打量了:“夺、生……生杀予夺!生杀予夺?”


    四颗算珠,每一颗上头都用指甲歪歪扭扭刻出的字,像是故意留下的某种信号。


    “文财神留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啊?”胖子挠了挠头,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场有资历深些的老干员立刻提出了猜测:“三死门四财神分别有一句谒语,例如黑财神的‘见我者死’,文财神‘命不久矣’,武财神‘祸不妄至’,因为说是早先黑白财神喜爱模仿黑白无常的穿着,他们的帽子上就有这句谒语,现在穿衣风格变了,像文财神的这句话就刻在他算盘框上。”


    “你怎么漏了个白财神?”


    “嗨,‘生杀予夺’,可不就是代指的白财神嘛!”


    白财神赵祓早在1975年死了,众所周知是被孟不咎所杀,自那后白财神就一直空缺。


    “还是很奇怪啊,文财神为什么要留白财神的谒语?哈哈,莫不是白财神杀的他吧?哈哈哈……”有人出声想缓解气氛,岂料哈了几声自己都哈不下去了。


    白财神杀文财神?


    先不论三死门财神为什么会内斗,那赵祓都死几十年了,哪儿还来的白财神?


    总不能是赵祓死而复生吧?


    孟昭静默站起身,拍了拍衣裳的灰:“先带回支部。”


    他按着耳机,对那头的白蘅说:“之前在网上发帖的人,IP找到了吗?”


    “当然,这还难得倒我?~”白蘅语气欢快,伴随着噼啪敲键盘的杂音:“是麦田区派出所的社区警,我们的人正给他和他同事做心理疏导和记忆替换,状态在慢慢恢复。”


    “帖子里的报案人呢?”


    白蘅声音一顿,似有些苦恼:“问题就在这,完全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报案人’,他们给出的画像完全对不上真实资料,派出所报案监控也查过,事实上那天根本没有任何人来报案,就像这两人凭空多出的记忆一样,可要真的是记忆被做了手脚,居然连一点破绽都查不到。”


    孟昭面无表情道:“也可能是做手脚的那个人,本领远在你之上。”


    白蘅一噎:“能跟姑奶奶比专业能力,玄门里就没几个!”


    孟昭捏了捏鼻梁:“你慢查,我先挂了。”


    白蘅那边声音还在说什么,孟昭直接按了挂断。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某一个方向上。


    从这里,隐约能看见远处朦胧的,低矮的庙檐一角。


    柳仙庙游神法会就在下周。


    届时会发生什么变故吗?


    想到这里,他慢慢皱起眉,眼底涌入一片阴霾-


    “昂?应四死了?”


    青城观兰圃外,拿着手机的年轻道士怔忡站在原地,手上葫芦瓢不自觉扑通掉进桶中。


    “你弟看清楚了吗?真是应四?”王奉虚干脆盘腿在路梗上坐下来,神色百思不得其解:“莫名其妙就死一财神,这什么情况?”


    电话那端孟裁云也纳闷儿:“还没查得出呢,听外勤队的人说,应四死的时候,留了句话,兴许这事和白财神有关。”


    王奉虚摸着下巴,挑眉思索道:“这就更有意思了,总不会被死人做局了吧?”


    “你师侄知道了么?”


    王奉虚舀了一勺水浇在地里:“没,我都才知道,我们这西南山坳消息闭塞,没你们大城市灵通。”


    晚点儿还得想想怎么同王天福说,瞧这仇报的,多没滋没味的。


    “去你的。”


    “不过白财神……”王奉虚换了个姿势,竖起一边膝盖,支着拿电话的手肘,满脸谈论八卦时的偷摸表情:“我听师母以前讲过,她是个疯子啊。”


    孟裁云唔了一声:“怎么个疯法?”


    王奉虚压低声音:“她想成仙。”


    “哈?”孟裁云笑道:“玄门里谁不想成仙?人之常情!”


    王奉虚哼了哼:“非也非也,她要只是想自个儿修炼飞升,我倒不觉得她疯了,关键是,她是想让大家跟着她一块儿成仙!”


    孟裁云吓了一大跳:“她想当救世主?那还真是个疯子!”


    王奉虚骤然来了兴趣:“嘿,关键是她还真有可操作的法子,你知道赵家的嵌心咒吧?”


    孟裁云定了定神:“略知一二。”


    不错,赵家因为世代追随三死门判官,当然也是许多玄门世家的眼中钉,为了不被一锅端,他们在新生儿出世后,都会种下嵌心咒。


    而赵家一脉所惯用的能力,被称为“罚恶司”,因为早前某位自命不凡的赵家家主将自己视为神使,能代行赏善罚恶之职。


    然而民间却不管这些冠冕堂皇的称谓,只把这能力称作“鬼上身”。


    顾名思义,赵家人能召请鬼魂附体,且与看香人的请仙不同,他们的召请带有强制的意味,凡有需要,可随时强行召请周围厉鬼附体,且受到的伤害,也能拿上身的鬼魂做挡箭牌,可谓是十分流氓的招数。


    王奉虚说:“我师母说,赵祓之前声称已经摸到了仙门所在,只要世人能自愿献出性命,她可以将万魂收纳于己身,闯入仙门,再把魂魄放出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哈哈,这不就众生皆入仙门了嘛!”


    孟裁云张大嘴巴,半晌感慨道:“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当时世人当然有动心的,但更多的正常人只觉得扯淡。


    命都给出去了,鬼知道人家是要带你上天还是拿你挡箭,傻子才信无私奉献普度众生,真要一人得道,都恨不得过河拆桥,哪还有你们这些鸡犬的事儿!


    “可惜呢,晚了一步,”王奉虚揶揄:“死在了你家太爷剑下,不然说不定,我如今也是正儿八经仙官一枚了。”


    孟裁云呵呵:“人家万一在你出生之前就成功带走一批,哪儿还能有你。”


    王奉虚不甘心:“咋,那我就不能是出生就有天庭户口的仙二代?”


    孟裁云言辞恳切地建议:“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卸载掉手机里的洋柿子小说。”


    “算了算了,白日不宜做梦,我摘菜去,”王奉虚站起来,把手机夹在肩膀上,又提桶往远处洒了一瓢水,忽然感慨地喃喃:“还是人间好,晚上有茴香小煎饺吃。”-


    夜深。


    柳仙庙檐下挂了两只纸灯笼,火光细微,光晕被黑暗吞了大半,连牌匾都照不真切。


    男人跪在神像前,手背上布满抓挠的血痕。


    他浑身颤抖,青筋暴起的皮肤下,隐约有什么细长的东西在蠕动,如同草茎顺着血管游走。


    好痒啊,好痒啊!


    他忍不住疯狂抓挠脖颈,指腹碰到脖颈时,整块皮肤竟呈现不自然的凹陷,与此同时,空荡荡的胸腔里传来诡异的摩擦声,像是干枯的稻草在相互剐蹭。


    男人开始在冰凉的地砖上磕头。


    “柳娘子,请您收回这个梦吧……它成真了,它成真了啊……”


    他麻木地不知磕了多久,眼睛瞪得宛如铜铃,一刻也不敢松懈。


    只要阖上双眼,他就会立刻回到稻田间,追逐、搏斗、被杀,最后变成一个摇晃的稻草人,高高悬挂在田埂路上。


    “只要您收回这个梦,我把什么都给您,什么都给您!”他失魂落魄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我把传家之宝也给您!求您拿去!”


    庙堂之间并无任何回应,四野寂静如斯。


    男人等不到救赎,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发疯一般将手中书本撕碎,一篇一页,如雪花般漫天飞扬。


    其中一片散落在地,依稀能从残破笔墨中看出四个大字。


    ——《太隐仙律》。


    第103章 梦寐之八


    “局长,这棺材还放原位?会不会不太吉利啊?”


    长丰观竹林小径,一伙儿穿着蓝黑制服的人正在空地上忙活,原先竹斋已经被拆除,新的房建材料被陆续拉了上来,中央负责监督的人正拿着相机嚷嚷:“还是要戴安全帽啊你们!我们要拍照留档的。”


    白景则站在一边看图纸,闻言跟旁边人交代:“原有的位置都不变,他喜欢竹子的就弄个外墙装饰吧,里头必须是钢筋水泥——记得水电排线弄规整些。”


    监院道长感慨地搓了搓手:“哎呀,这回还特意让局里拨款,您太客气了!”


    “鹤也是我表弟,我这是走的私账,”白景则狡黠一笑:“不过人倒是用的局里的熟手,他们办事快,又稳当。”


    监院道长心说:是啊,用役鬼和傀儡扎钢筋砌墙的,这个外面可没有。


    白景则忽然想起什么:“鹤也呢?”


    监院道长答道:“噢,下山逛逛去了。”


    白景则有些惊讶,指着远处挽起袖子沉着脸帮忙干活儿的方涯,问:“可是小方怎么没跟着?”


    监院道长睨了一眼,了然:“所以他才一直垮着个脸。”


    “那跟在鹤也身边的是……”白景则嘴角微不可见抽动了一下。


    监院道长打了个哈哈:“无碍无碍,我叫人帮忙盯着,不会出事。”


    白景则笑眯眯同他客气了几句,心中却想,长丰观这位监院道长好像擅长的不是奇门遁甲,而是什么来着……


    人对自己突然想不起来的事情总是特别在意。


    白景则冥思苦想许久,往回走的路上,忽然注意到什么,他垂眼一看,发觉对方脚底下根本没有影子。


    ……噢,一下子记起来了!


    是影子啊-


    长丰镇上一如既往地热闹喧嚣。


    龙竹推着木轮椅走在街上,轮椅上坐着穿斜襟白色道服的青年,一路上东张西望,满脸新奇。


    龙竹:“……”


    一切的起因是上午收到了周鹏的短信,对于这个人她还想了好一阵,记起来是之前从鱼尾村带出去的那个女孩的警察老爸。对方很有礼貌地表示帮她交过了违停的罚款,被扣押的那辆夏利车也拖到镇上派出所了,让她需要用可以去提走。


    自从失去座驾后龙竹的交通方式就变成了靠自己走或者蹭车,没想到车子居然还能再找回来,她满心欢喜地准备下山,才出道观就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尾巴。


    她低头直直看着对方后脑勺,心想:他小时候看上去和普通人类小孩也没差嘛,可为什么长大就变成了老古板?明明年纪也不大,但方涯每次一本正经叫他师父或观主的时候,都显得毫无违和。


    幻想一下若是这种称呼落到孟裁云或者王奉虚头上,她都听着别扭。


    两人路过手工艺品一条街,白鹤也忽然抬头,盯着某一处瞧了许久。


    龙竹顺着目光看去,只见一排熟悉的肥啾蹲在货架上,下面印着标签:手工毛毡长尾山雀。


    他不会真喜欢这个吧?


    龙竹想了想,随即掏出手机走进店里,指着那白色团子问:“这个多少?”


    看店的大婶正趴在柜台睡午觉,闻言高傲地挪开标签被遮住的地方:手工毛毡长尾山雀,80/个。


    龙竹眼角跳了跳,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六十九的余额,说:“上次不是这个价。”


    本来她还有张陈富军给的卡,可惜之前扔在车子扶手箱里了,一时半会没想得起来。


    “淡季旺季有差价嘛,这个可是鹿驳山景区的热门IP,别的店一个五十!”大婶蔑然怼道:“但是只有我们家是纯手工,那些都鼻歪眼斜的,你不信可以对比啊!哎哟真不贵,现在人口袋里谁没个三位数啊!”


    龙竹听完灰溜溜地走了,脑袋上像顶了一朵乌云。


    白鹤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货架,在两人离开店面好一段距离后,回头扯住她的袖子。


    龙竹疑惑低头,见对方目光狡黠地眨眨眼睛,指尖往后一指。


    她顺着指向看去,刚一扭头,脸颊撞在了一坨白色的东西上。


    那只偷跑的白色毛毡小鸟正努力拍打着短得几乎不存在的翅膀,在半空中起起落落,费劲地想贴过来。


    她讶然:“你不是失忆了吗?”她须臾反应过来,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凭本能在操控灵力?你……”


    白鹤也笑着挥动了一下食指,长尾山雀听话地落在了龙竹手上:“送你。”


    龙竹恍然:他原来以为是我想买这个。


    于是把这肥啾吧唧按在了对方脑袋上:“你自己留着吧,跟你很搭。”


    白鹤也愣了愣,伸手把毛毡团子拿下来,怔怔看着出神。


    灵力依旧是注入过剩了,小鸟不满被禁锢在掌心,怒气冲冲挣扎起来,圆润的喙部往他虎口上一啄,竟然力气还不小。


    白鹤也没料到自己做出来这只团子有这么强的攻击性,疑惑地“啊?”了一声,任由对方脱出樊笼,骄傲地飞回了自己头上蹲坐下去。


    头顶传来一个像是肯定句一样的疑问句:“吃冰淇淋吧?”


    商业街人来人往,沿街店面挤满了各种大江南北的特色小吃,本地人根本不屑一顾,但外来游客却总能从中体会到异地风情,哪怕这是一家烂大街的连锁店。


    生意目前最火爆的,要数那家店员戴着红毡帽的土耳其冰淇淋。


    龙竹看了看售价:十块钱一个。


    买得起。


    店员刚戏耍完一个红温的顾客,正准备套路照搬,沾着冰淇淋的勺子才伸出去,短发女人状若无意地伸手去接,店员笑容促狭,正准备来个花式翻转,然而定睛一看,勺子上已经是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店员这厢还在纳闷儿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龙竹已经心平气和地拿着两个冰淇淋走远。


    “要哪个?”龙竹一手拿着一只,放在白鹤也面前:“牛奶和椰子。”


    白鹤也盯着她两只手来回看了看,一时间没给出结果。


    龙竹明白了:“……两个都给你,我再去买一个。”


    她回到刚刚店员旁边:“再买个椰子。”


    店员目光灼灼盯了她一眼,满脸受到了挑衅的模样,手上动作变得谨慎戒备,对这次捉弄成竹在胸,誓要挽回店铺颜面。


    花活儿还没使出来,龙竹已经等得不耐烦,在勺子还没支出来的时候飞速“抢”过来,啃了一口悠然走远,留下依然是满头问号的店员若干。


    这是真遇上对手了!


    远处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湛蓝天幕下,两人坐在街边石阑干上慢悠悠地吃冰淇淋。


    龙竹不经意间斜眼瞥了身旁一眼,白衣道服的青年人浑然不觉,还端着两只冰淇淋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左边一口,右边一口,雨露均沾。


    她不禁又想:他以前不会没吃过冰淇淋吧?而且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跟徒弟开口索要冰淇淋的人。


    对方的灵气运转也逐渐恢复得差不多了,兴许再过一天就会变回那副正常模样……不过这时候她突然觉得,丧失记忆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师!!”对面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振奋人心的大喊。


    龙竹眯了眯眼,几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居然是那天的玛莎拉蒂四人组。


    金发男犹如见了偶像,大老远就激动地跑过来:“大师!你怎么……”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在一旁轮椅上打了个转,声音突然硬生生卡壳。


    龙竹把冰淇淋筒脆皮尾巴扔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自然而然扶住轮椅,鼓着腮嚼了两下:“嗯?”


    金发男仿佛受了巨大打击,颇为受伤地捂住嘴,后退两步伏在脏辫女生肩膀上:“大师,我没想到你居然沦落到在当……一个护工?!”


    龙竹:“啊?”


    对面一家汽车修理铺里缓缓倒出一辆银灰色玛莎拉蒂,车盖板上的凹陷消失不见,整个车驾焕然一新。


    驾驶座上的男生得意洋洋地按了两声喇叭:“朋友们,车修好了,可以下山啦!”


    而朋友们都围在龙竹这边,暂时无人搭理他。


    于此同时,一个沿街乞讨的盲人路过商店街,被恶作剧的小孩拿玩具绊了一跤。


    白鹤也目光随之看去,只见那人双眼紧闭,额角眼尾的地方似乎因为摔倒不小心蹭出了血痕,眉头紧皱,双手在地面摸索着,捡起墨镜正要戴上。


    冰淇淋球吧唧一下掉落在地。


    白鹤也心脏漏了一拍,眼尾不自觉抽动两下,忽然伸手捂住脑袋,水玉琉璃般的眼珠紧缩,透出十足的惶然和惊惧。


    在看见盲人眼角血痕的时候,那个被遗弃在记忆角落的噩梦不知为何被唤醒,眼前浮现出双眼染血的女人躺倒在地的画面,漆黑色禁制纹路扭曲蜿蜒,刺痛着他的眼睛,就好像那些血也是从他自己眼眶里蔓延出来的……


    龙竹须臾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柏油路面骤然破开,宛若凭空出现一张血盆大口,直接将道路横着咬断——地面嗡嗡震颤起来,无数细小的裂缝像生根一样扩散,整条街弥漫起土黄色的烟尘,人群开始惊慌逃窜,大喊着地震了。


    “啊!!”玛莎拉蒂上传来一声凄厉惨叫,众人回头一看,人没事,只是车前盖上又被流石砸出一个大洞。


    金发男哭丧着脸:“不是吧?又来?!……我们当真这么难杀?!”


    龙竹随手扔出一道灵气,将街面暂时笼罩起来,回身按住白鹤也肩膀,刚一拉开对方捂住眼睛的手,却发现有黑褐色血迹从他眼眶中流下。


    她愣了愣。


    怎么回事?


    那不只是噩梦吗?


    变故徒生,间不容发。


    霎时间,一道影子从轮椅下的阴影里钻出,骤然展开如一匹篷布,顷刻将白衣青年罩住,同时亦分出几缕,潜入旁边路人脚下影子里,随即带动着他们受到惊吓而呆滞的身体飞速逃离。


    “我来疏散人群,拜托你把观主带回来,”附在白鹤也身上的影子发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这个状态,只有你能控制得了。”


    龙竹睁大眼睛,立刻想到了长丰观的那个监院道士。


    他是在操纵影子?这能力还没怎么听说过。


    “他灵气已经稳定了,禁制不该再次暴走的。”


    影子叹了口气:“沉睡易生梦魇……他应该是遇上了‘那个东西’。”


    第104章 梦寐之九


    “少家主,酒店订好了,在兰港新区。”


    孟裁云一下子从昏昏欲睡的状态清醒,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景色,皱眉道:“新区?不说了洪福村吗?”


    戴着白色手套的司机恭谨回答道:“是的,洪福村那边的酒店……”他想了一个委婉的形容词:“都太朴素了。”


    “没关系,就在洪福村吧,办事方便。”孟裁云打了个呵欠。


    司机有些为难,还想争取一下:“住在新区,车程也很快的,最多二十分钟。”


    孟裁云拿着手机摆弄,屏幕的白光映在下颌处,衬得那条黑线刺青又短上几寸,她笑了笑:“送了我你就回去吧,跟佟叔说我有事,不回去吃晚饭。”


    “好的。”司机见她语气果决,便没有再劝,他伸手扳正后视镜:“孟昭少爷好像也在兰港,需要我通知他吗?”


    “通知什么,又不是领导视察,”孟裁云揶揄道:“他上班呢,别打扰他。”


    司机回答:“好的。”


    屏幕一亮,出现几个消息提醒。


    【变有钱:你真要自己去查啊?异管局不都介入了嘛。】


    孟裁云低头一看,敷衍地回了个墨镜黄豆表情包过去打发了。


    她闭上眼假寐,大脑中却一直无法清静。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在哪,又说不上来。


    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报案人,声称自己噩梦成真变成了稻草人,再是噩梦“传染”,让两个办事民警差点精神失常,最后那间梦中土屋居然还被找到了,而不远处那个梦中凶杀案发生的地方,掘出的死尸竟然是文财神应四。


    怎么想怎么奇怪。


    不过,既然这一切都和“梦境”有关,那么她怎么说也得先去柳仙庙看一看。


    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不过这次不是新消息,而是近期热门的推送。


    孟裁云下意识就要点击“不感兴趣”关闭,忽然,手指停在了某个小标题上。


    【玄学丁大师谈灵异热帖事件】


    虽然目前原帖已经被和谐,但因为热度出圈,看过帖子的人还是不少,甚至有人截了图搞成PDF的,还在评论区里明码标价叫卖。


    这种时候不去管它,过段时间热度会自己平息,公众对此的回忆也会逐渐淡掉,最后变成一桩真假难辨的互联网悬案,异管局也犯不着专门去清理网友的记忆,毕竟网友本来就很健忘。


    所以像丁大师这样的网红,更是需要抓住流量的尾巴,想方设法搞出点噱头。


    他在这个访谈博客里针对近期的热帖侃侃而谈,提及到了一个关键词:魇鬼。


    人会睡觉做梦,而魇鬼则以梦为食,越是令人不安的噩梦,在魇鬼面前越是显得美味。


    梦魇梦魇,魇字中便包含着一个“鬼”字。


    文祖造字并非空穴来风,即便孟裁云没有见过对方所说的和梦魇相关的鬼祟,但也相信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上回青城山那事之后,这个网红大师丁义和不知道从哪里扒出了她的身份,腆着老脸来加了微信,还说了好长一堆恭维的话,因为知情识趣还算有边界感,孟裁云也就默认了对方存在于好友列表理,只没怎么搭理。


    现在想了想,她从微信的最近添加里翻出了对方头像,点进去发了个打招呼的表情包。


    谁知道丁大师一秒发来了回复:孟小友近来安好呀,时值白露,昼暖夜寒,谨防感冒![喝茶][喝茶]


    孟裁云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很快进入正题:丁大师,我想问问,你在博客里说的魇鬼,是有什么根据吗?


    丁大师回:哈哈,见笑见笑,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我的猜测罢了![龇牙][玫瑰]


    孟裁云又问:您以前见过魇鬼?


    丁大师意味深长地回复道:噢,孟小友是想了解魇鬼的事?那为什么不干脆问令尊呢?[龇牙]


    孟裁云皱了皱眉:我爸?


    丁大师感慨道:当初,我就是误入了一处魇鬼穴,被困在梦里,差点醒不过来,还是令尊一剑劈开鬼穴,收了魇鬼,我和几个朋友才得救。


    孟裁云愣了愣,心想,这事好像还没听老孟提起过。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孟裁云飞快拿胳膊按住前排靠背,抵御了惯性冲击。


    前面司机歉然回头:“前面的路好像堵住了。”


    孟裁云越过司机,看向前挡玻璃后面攒动的人群,有穿着红色志愿者马甲的在指挥搬运着一些法会需要的材料。


    她点点头:“不远,我走过去,你别等我,明天我自己回来。”


    没等对方出声,她利落地开门跳下去,啪嗒关上车门。


    柳仙庙就在前边,庙檐低矮,上头挂着好些鞭炮残余的红纸,朦胧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种寺庙独有的檀香气,没有焚烧的呛人味道,这里禁止明火。


    孟裁云拢着袖子,几步跨进庙门,迎面就是那颗红条缠枝的柳树,几枚暗金色铜铃坠在枝芽间,偶尔叮铃一声,意味悠远。


    庙子很小,就一个正堂,里面也没个正经塑像,就挂了幅画,画的是民间传说里的柳娘子,下边也以清供为主,功德箱摆在右边,再放了两只蒲团,除此外便再无他物。


    孟裁云心想,真是朴素啊,也不收门票,怪不得要靠上面的补贴维持日常开支,因为挨得近,太清宫也对周遭这些小庙观立过公益应急基金,听说上回失火重建就是用的这个钱。


    她背着手在庙子里走了一圈,因为实在没什么内容可查,逛下来三分钟都嫌多余。


    最后停在院子里这棵柳树前。


    “红布十块钱一条,十五块钱两条,一条保佑一个人,需要不?妹妹。”


    穿道服的大婶笑吟吟在身后看过来,拿胳膊夹着刚洗好的碗筷,从衣领口里掏出一个付款码。


    孟裁云笑道:“那来两条。”


    末了,她伸手数了数,又说:“六条。”


    “好嘞,四十五。”大婶喜欢她的爽快,去供台下面取了一沓红布条过来。


    “绑在树枝上就可以了,完了在心里默念心愿,柳娘子能听到。”


    孟裁云接过布条,慢腾腾走上去绕在枝头:“大姐,最近人来得多吗?”


    大婶摇头:“乡下地方没什么人来,都是这两天来看法会才多起来。”


    “前段时间有看见一个外地中年男人来过吗?”孟裁云想问一嘴报案人的事。


    大婶想了想:“没有吧,村里人少,外地的……倒是最近很有些年轻人来拍照,穿得花花绿绿,怪新颖的。”


    她又想起什么:“再不然就是前两天有两个警察来过,是社区消防检查。哎妹妹,你找人吗?”


    孟裁云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又问:“值殿的就你一个人啊?之前那个青色衣服的女的呢?”


    大婶嘀咕:“哪有什么青衣服女的,你怕是看错啦,我都在这十几年的咯。”


    看来报案人口中的东西和现实还是有偏差。


    “这庙子得有百年了吧?”


    大婶说:“几百年都有,只是被拆过、改过,据说上世纪还被一个姓赵的军阀当自家院子霸占过呢。”


    孟裁云心想,又是赵家。


    她三两下绕好布条,随手拍了拍树干,正准备离开,忽然发觉树干上层层叠叠的红布缝隙里,有些什么东西。


    她弯腰凑近,轻轻扒拉几下,从中抽出了一小块泛黄皱巴的三角形纸片。


    纸片边缘被灼烧成黑灰,这一角估计是没完全燃烧的,才得以幸存。


    孟裁云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将纸片揣进口袋。


    大婶把碗筷拾掇到柜子里,在功德箱旁拉个凳子到檐下,又取了几团毛线出来,戴上老花镜,开始钩没做完的花毯。


    孟裁云拍拍手上灰尘,状若无意问道:“大姐,你们村里姓柳的挺多呀。”


    “那是呀,跟着柳娘子姓的咯,”大婶一笑:“小时候听阿奶说,我们这边以前没什么人住,山洪多,种不活庄稼,后面有个姓柳下的大官被贬过来,又是种树又是修河堤,把地治好了,你看我们这柳树多啊,就是因为柳树喜湿耐涝嘛,水土不流失了,庄稼才能种得活……”


    大婶一说起家乡,两眼锃亮锃亮的,一口气不带停歇。


    孟裁云把话题拉回来:“那住在田湾附近,有个叫柳五的年轻人,你认识么?”


    大婶想了想:“哎哟,好多娃儿都叫柳五,还有爹排行五,娃儿也排行五的,后面都兴叫大名了。”


    “说是他们家以前做乐器生意的?”孟裁云语气有些不确定。


    大婶却灵光一闪:“啊,莫非是说的柳老汉家?开作坊开垮了那个?哎哟,他们家啊……”


    她表情像是有些感慨,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孟裁云觉得自己问对了窍门,笑吟吟道:“对对,就是他们家,他们家咋了?”


    “他们和村里几个大户,祖上都是那个大官的后代哟,他们祖上复姓柳下,恰好有个柳字,后面渐渐就随其他人一起简化了。”


    大婶感叹道:“柳大官被贬后就喜欢在家钻研音律,后辈出过好几个有名乐师,不过近些年都出去做生意了,柳老汉应该是最后一户改行的咯,他这个人很犟啊,死脑筋转不过来,村长都劝,让他合伙一起做点别的生意,他就不干,非要守着家里作坊,后来说是外头有人看上了他家一本书,想高价买来收藏,嗨!他也不卖,啧啧。”


    “书?什么书?”孟裁云听得津津有味。


    大婶推了推老花镜,皱着眉思索:“唔……是本乐谱吧?家里传下来的咯,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就卖了,这种好事哪能天天遇上?又不是啥古代皇帝的藏书,能值几个钱嘛。”


    “那这个柳老汉的孩子现在去哪儿了呢?排行第五那个。”


    “他有啥孩子,”大婶嘀咕道:“老光棍一个。”


    孟裁云惊讶道:“咦?那之前有人去问他们家邻居,那大爷说他家的确有个叫柳五的孩子呀?”


    “邻居?”大婶回过味来,半晌哈哈大笑几声:“他呀!老年痴呆犯了,你问东他答西的咯,他大概记岔了——柳老汉在族里就是排行第五,小时候那些大人都喊他柳五、柳五的,你要找的柳五,该不会就是柳老汉吧?”


    孟裁云错愕道:“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大婶咧嘴一笑,爽朗道:“十多年前就死啦!”


    死了?!


    所以那个噩梦……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第105章 梦寐之十


    孟裁云踩着月光溜进庭院,整座别墅静悄悄的,只剩树影在照壁晃动。


    院里没人,佟叔应该也睡了。


    她松了口气,没走正门楼梯,一个旋身攀上茶室二楼的窗户,熟门熟路地翻进书房。


    落地时,她像一只轻灵的燕子,没发出半点声响。


    屋内比外头更暗,只有几缕银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晕影。她想燃个符照明,想了想又作罢,只借着微光辨认方向,蹑手蹑脚路过檀木案几、茶台,最后停在一只宽口的青花瓷瓶前。


    瓶里插着几根长短不一、胖瘦各异的卷轴,她随手抽出一个拨开看了看,啧了一声又放回去。


    还待要继续扒拉,门口电灯开关被人“啪”地摁下。


    “我还说房间进老鼠了呢,”孟承荫背着手站在门口,笑着叹气:“晚上不睡觉又搞什么名堂?”


    孟裁云被抓了现行,反倒更是理直气壮,转身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来:“爸你不是出差了?”


    “会议临时取消了,”孟承荫摇摇头,下意识从兜里摸出一张净尘符:“老佟那边不是给你定了兰港的酒店吗?怎么突然回来。”


    孟裁云看着对方动作摆了摆手:“哎呀,我没去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咳咳咳!”


    她的拒绝迟了一拍,净尘符沾到衣角就化作水雾,她拿手扇了扇:“孟昭那小子的洁癖不会是遗传的您吧?”


    孟承荫故意板起脸:“胡说。”


    孟裁云将目光移向青花瓷瓶:“爸,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孟承荫走到书案前整理文具:“什么事。”


    “还记得以前,您收过一只魇鬼吗?”


    孟承荫目光含笑,责备地瞥她一眼:“半夜来我书房当贼,就是为了找这个?”


    孟裁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之前是以为您不在嘛,又怕惊醒佟叔他们,麻烦。”


    孟承荫略一沉吟,手腕一抬,瓶口中一枚卷轴径直飞起,缓缓落入他的掌心。


    “那时候你还小,我也才在朱盟里做事,有人报案,一伙人在山里失踪,位置刚好在太清宫辖内,理当由我去解决。”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魇鬼这种东西,它们久居地穴,以人噩梦为食,常常会抓来无辜之人困在巢穴,催发出每个人各自的心魔梦魇,使其饱受煎熬,为它们提供口粮,这东西名字是‘鬼’,其实应属于‘阴祟’。”


    孟裁云好奇问道:“那您怎么收的它?”


    孟承荫微笑道:“我借来一物,恰好能克制住梦魇。”


    “是什么?”


    “柳仙庙,柳娘子的铜铃。”


    孟裁云一愣:“是那个……柳树上挂着的?真有用?”


    “怎么不能有用?”孟承荫忍俊不禁,他轻轻扶了扶眼镜,解释道:“柳娘子受过供奉,是当地信仰颇深的梦婆婆,又主管禳梦消魇,庭前柳树早就沾过灵气,用上面的铜铃对付魇鬼,自然再恰当不过。”


    孟裁云听着有些热血沸腾,她搓搓手:“那魇鬼您还留着么?我能不能看一眼长啥样?”


    孟承荫近几年文书类的工作比较多,要么是朱盟集议,要么是协理异管局和有关部门、给新人教教课,但早年也是实打实干过许多“外勤”的,收过的邪祟鬼魅数不胜数,他有个习惯,会把收来的无法转世投胎之物纳入乾坤宝卷里,偶尔遇上带新人实战,就会拿宝卷里的东西充当教具讲义。


    孟承荫转了转手中卷轴,无奈地摇摇头:“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他神色忽然严肃:“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心别被它魇住,我只给你看一眼。”


    孟裁云爽快点头:“听老前辈的。”


    孟承荫手腕一抖,卷轴唰地展开一丈有余,在房间内起伏波动,上面画着的一团黑影也缓缓腾挪到半空中,若隐若现露出实体。


    那东西首若秃鹫,浑身虬结着紫黑筋脉,喙弯如钩,开合间有腥臭黏液滴落,颈下陡然生出豹子般矫健的身躯,利爪泛着冷冽光泽,而最骇人的是那截蛇尾,粗如巨蟒,覆满鳞甲,扫过地面时竟刮出金石相击之声。


    它受到乾坤宝卷的束缚,昂首嘶鸣,声似婴啼,震得耳畔一阵眩晕,孟裁云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满脸龇牙咧嘴之态。


    孟承荫一弹指,画卷簌簌卷起,那骇人魔兽也随之收回,整间静室内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也看到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孟裁云讪讪松开手:“当初您确定把一整个魇鬼巢穴都捣毁了?不会……偷偷漏了几只吧?”


    孟承荫旋即一愣:“不应该,你最近是遇上什么了?”


    “也没有,就是之前看人发了个帖子,我感觉很像魇鬼作祟的症状,”孟裁云嘀咕:“这不法会快开始了吗,我怕有不干净的东西来捣乱。”


    孟承荫眉头皱了皱:“放心,我到时候也在附近,不会出岔子。”


    他又补充:“这东西久不现世,不算普遍,我当初亲自用的碎魂符,不会有遗漏,仅有的这只,是为了当教科书才留着,宝卷除我以外,就算是你也打不开。”


    孟裁云悻悻揉了揉鼻子:“哦。”


    难道她想错了,不是魇鬼作怪?-


    夜风掠过稻田,暗浪滚滚。


    孟昭跌跌撞撞地奔逃着,稻穗抽打在脸颊上,割出细密的血痕。


    他在逃避着谁。


    突然……被追上了,随后是激烈的缠斗,昏天暗地的厮杀,血一样的东西淤积在脚踝,越发像是要将他淹没。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支稻草人缓缓立起来,而他也看清了上面挂着的脑袋,正是他自己……


    孟昭猛地惊醒。


    熟悉的办公空间映入眼帘,惊惧的余韵使得画外音延迟,好一会儿才声画同步。


    他在工位上小憩,没想到睡着了。


    刚刚是梦?


    逼真地像真实发生过。


    孟昭捏了捏鼻梁,闭目休息了一阵,这才起身往走廊尽头房间走去。


    墙壁是银灰色的,异管局每个分部办公场所都是走的极简风,想当初白局长也是花大价钱做了企业VI,从中式梦核国营单位老建筑,光速进化为互联网新兴大厂,甚至有段时间还在考虑要不要跟上时髦搞扁平化管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懒得取英文名。


    取了洋名出去收个本土鬼都没威慑力。


    房间内,扎着马尾的女人吊儿郎当坐在转椅上,手里拿着两份报告,嘴里烦躁地叼了根烟。听见敲门声后,她打了个响指,窗扇霎时无风自开,满屋熏人烟味散去大半。


    “进。”


    孟昭推门进来,他还穿着那身蓝黑色制服,看上去风尘仆仆,也不知是不是刚刚噩梦的原因,表情有点憔悴。


    没等他开口,女人揶揄道:“怎么样,当代理队长还适应么?”


    孟昭笑着反问:“王队……不,王部,您当副部长还适应么?”


    王令祁泄愤似的把烟头摁了又摁:“唉,跟你说话总讨不着好——怎么的,结果出来了?”


    “还没,发帖人和他的同事在我们这边的疗养院,检查报告出来了,记忆没有被做过手脚,而且他们之前并没有接触过所谓的‘报案人’,至于梦境的原因还在调查,”孟昭一口气说道:“文财神死因是被捅穿心脏,他本身就是人类,救不了。”


    王令祁唔了一声:“四财神里最弱的一个,死的是他也不奇怪。”


    显然是把应四的死当做了有人向三死门寻仇。


    虽说市面上都流传“黑白文武”,但实际上四财神的强弱也不尽然是照这个排序,真要论起来,赵祓就算死得早,她也当得起头名。


    剩下的,便是黑财神、武财神,只是因为武财神实在太过佛系,所以人们才把“文”排在了“武”前边。


    其实按常理来推断,四个里边就应四是活人,他不垫底谁垫底,同事们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前辈,年纪都是三位数起步的。


    “症结还是在那个神秘报案人身上,务必把这个人找出来,”王令祁埋头看报告:“梦境里的柳五身份也得查,让小白帮你,还有柳仙庙……确定检查过没有怨力溢出?”


    孟昭规规矩矩回答:“没有,十多年前柳仙庙失火重建过一次,那时开始就不让明火供奉了,估计是受这个影响,柳仙庙灵气在慢慢消退,现在就是纯粹的景区。”


    久久汲取不到香火,的确会令灵气消散。


    王令祁叹了口气:“没办法的事,村民安全更重要。”


    像柳娘子这样的“土地神”全国各地都有不少,他们似仙非仙,更类似山精地灵的存在,若是有福缘,也能修出大造化。


    诸如山北看香人供奉的胡黄常莽四仙,也都是这样修炼出来的,说是大仙,实则认真讲起来,是类似大妖的存在。


    异管局对这类土地神持中立态度,不作恶与人为善的,就也伸手扶持一把交个好,但到底是以人类为重。


    “王部,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王令祁抬眼:“不是鬼就是祟,但牵涉到三死门的财神,恐怕又会是别的圈套。”


    她戳破了那层隐晦的窗户纸,意味深长道:“恰巧前段时间柳仙庙法会在网络上爆火,恰巧这次会来很多人,恰巧文财神死在了这里,三死门很久没搞出动静了,你猜他们会不会借题发挥来凑热闹?”


    孟昭皱眉不答。


    王令祁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次法会好像还有你堂姐吧?”


    孟昭:“是。”


    王令祁摸摸下巴:“是我疏忽,回头我再派个小队和你并行。”


    孟昭:“王部,我能处理好。”


    王令祁笑了两声:“就是怕你到时候处理得太好,忘情了发狠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对方肩膀:“你王部还要留点东西当绩效呢。”


    孟昭:“……”


    从部长办公室出来后,他径直去旁边洗手间洗了把脸。


    面前挂着很大一面镜子,四周点缀着用以解压的绿植。


    孟昭双手撑在盥洗台边,任由洗过脸后水滴从额发滴落,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没戴眼镜,标准的单眼皮透着股凉薄感,有些陌生。


    半晌,他单手捂住脖颈,拇指摩挲着锁骨之上的那块皮肤,面色晦暗。


    不一会儿,皮肤被搓得发红,似乎有根针藏在了表皮之下,他正想方设法把它挤出来。


    孟昭盯着镜子里出神,手指渐渐加大力度。


    他隐约瞧见,皮肤上出现针孔般的一个点——那里面会是什么呢?


    会是……稻草吗?


    他恍惚生出一种念头。


    好想,撕开来看看。


    ……


    第106章 梦寐十一


    因为一句王令祁的“配合孟昭调查”,白蘅不得不抱着自己的家伙什,含泪入住了兰港新区的希尔顿酒店。


    实际上,除了笔记本电脑是办公用途,剩下的大号爱豆玩偶、ps5掌机、杂七杂八游戏卡等等,全是夹带的私货。


    孟昭帮她把东西搬到酒店,望着床上堆积着的小卡瞠目结舌:“……这个男的居然还没塌房。”


    白蘅接好网线把笔电打开,回头拿出口中棒棒糖,轻蔑一笑道:“你懂个球,上天不会薄待努力的人。”


    孟昭眼角抽了抽,想起之前被她这么形容过的人,似乎都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塌了个彻底。


    算了。


    追星女开心就好。


    谁还没个心灵寄托呢?


    没过一阵,孟裁云拎着打包的火锅走进来。


    “有点头绪了吗?”


    她对这件事挺上心,一听说孟昭在负责,就自告奋勇打算参与进来。


    孟昭本来不太请愿,但又拗不过对方极强的主观能动性,半推半就也就闭眼放行了。


    白蘅反正很开心,单独和孟昭工作,他俩能吵翻天。


    有孟裁云在,岂不是拥有了一张死死克制这个死洁癖四眼仔的王牌!


    于是白蘅开始蹬鼻子上眼招呼孟昭去楼下买奶茶。


    往日哪能使唤得动这尊大佛,今天果不其然,他磨蹭着问了两人各自加什么料也就怏怏地去了。


    孟裁云坐在电脑屏幕面前,抱着胳膊倾身仔细看着:“所以你们现在在调查报案人和柳五?”


    白蘅点点头:“对,因为明面的官方渠道根本没什么可用线索,王部才让我过来,用我的方式查一查,毕竟现实中线索难查,网络的就简单多了。”


    她得意道:“不是我自夸,只要是现代人,就不可能没在网络上留下过痕迹,只要有,我就有方法挖出来。”


    孟裁云默默看过去:“你不会把这招用在对家粉丝上吧?”


    “孟姐!我还是有底线的啦。”白蘅心虚地想,倒是开户过一些满嘴喷粪、扭曲青少年价值观的无良大V,不过这顶多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关于柳五,我在柳仙庙也了解到些消息。”孟裁云略一思索,还是把打听到的事情讲了出来,但为了不误导思路,她保留了魇鬼那部分猜测没说。


    白蘅思考道:“估计先从柳五家乐器作坊查起比较好,好歹有商业流动,信息比较多。”


    她飞速在键盘上输入了一段代码,只见屏幕上显示的平面地图点移动到柳五家土屋的位置,尔后涟漪一般扩开圆圈。


    不多时,一堆杂乱无章的信息框弹跳出来,后台则有规律地过滤掉大部分无用信息,其他的则以权重顺序排布,形成了一个列表。


    孟裁云叹为观止:“这也太快了!”


    孟昭适时提着两杯奶茶进来了,他一边换拖鞋,一边自然接话道:“她手上奴役着那么多阴兵,当然快。”


    孟裁云打了个哈哈。


    白蘅怒目以对,孟昭不以为然,将杯子往桌面一搁,继续揭对方老底:“你要有空去她家看一眼就懂了。”


    简直堪称阴间的缅〇园区。


    鬼在手机里每天醒来就是干,数据从早做到晚,封建社会的卖身契都还有个期限呢。


    白蘅羞涩一笑:“嗨,反正都是做过恶的鬼,在哪受刑不是受。”


    孟裁云点点头:“很有道理。”


    孟昭:“……”


    真的很欺负鬼没人权了。


    三个人认真地在屏幕面前浏览起来。


    “有了,”白蘅点开其中一个页面,快速扫了一眼:“柳五……柳氏民族乐器工作坊的老板,2009年之前,作坊都是运营状态。”


    孟裁云沉吟:“十多年了,这倒是和柳老汉的死对得上时间。”


    “没查到具体死讯,但有一些曾经和工作坊有过商业往来的客户的消息。”


    客户里有民乐老师、音乐人、乐器收藏爱好者、学生等等。


    其中有一个应该是最初的那批网上冲浪先锋,常常乐此不疲地在社区分享一些相关图片。


    “这里停一下,”孟昭伸手点了点屏幕左上角:“这个帖子里好像有图片。”


    白蘅看了看详细数据:“嗯……是2008年在小圈论坛发的,这个论坛域名已经弃用很久了,在早期确实蛮火,可惜没打赢〇度贴吧。”


    孟裁云感叹:“这么古早的内容都能挖出来?小白真强。”


    白蘅害羞一笑:“区区二十年内啦,而且也必须追踪对象在我的灵力勘察范围内才行。”


    所以她才要搬到兰港的酒店来。


    帖子在缓慢的还原中,但仍旧有很多的信息是缺失状态,不过文字内容不受影响。


    发帖者应该是和柳氏民乐工作坊有多笔交易的一个大学退休教授,闲暇之余爱整点书法、国画陶冶情操,在2008年左右开始学习柳琴,通过朋友找到了位于洪福村的这么个民间制作工坊。


    帖中对柳五的制琴记忆不吝赞赏,上传了许多图片,有的能点开,有的显示红叉,根据文字内容,基本能推论出缺失的图片是什么。


    【……没想到洪福村这个并不显山露水的地方,居然藏着这么好的民乐匠人,谁说草根没有真功夫?听说柳师傅爷爷那代还是给军阀弹过琴的乐师……】


    附上的几张图片里,还有一张能打开,像是手机拍的,像素很低,十分模糊。


    拍摄内容是展开的一本书,上面夹着一张泛黄褪色的旧照,因为画质太差,只能看出是一堆人合影,其中有人穿着军装。


    孟昭蹙眉盯着那张图片,半晌没有说话。


    孟裁云则看着那团模糊人影,心中生出一个猜测:“……军阀,赵岸?”


    “你是说赵家以前的那个家主?诶,这么想起来,位置也的确对得上,”白蘅恍然大悟:“听我爷爷讲过,灵玄道人杀赵岸后,赵家大宅也被推平了。”


    孟昭却说:“把图片放大看看。”


    低像素放大后,照片底下的文字略微清晰了一些。


    “你是觉得这本书有问题?”白蘅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指甲敲在桌上:“嗯?这写的什么,谁研究过?”


    联系帖子上下文,这个退休教授为了取琴,顺道去柳家参观,当时手机拍照又新奇,老年人看见啥都想留影,索性全部上传论坛分享出来。


    孟裁云定睛一看:“这是一本乐谱,还是传统的减字谱。”


    她同孟昭对视一眼:“莫非?”


    白蘅在中间左右望了望,比了个暂停:“你俩先给我解释解释?”


    孟昭不语,飞快点开其他图片,终于发现有一张桌面照片拍到了书封的一半,上面虽然拍摄不全,但隐约能发现字的轮廓和自己的推论吻合。


    “众所周知,”孟昭放下鼠标,慢慢直起身,语气稀松平常:“有一本书,表面上看也是一本减字乐谱。”


    孟裁云接口:“太隐仙律。”


    她立刻想到了柳仙庙大婶口中说过的故事,那本柳老汉死都不肯卖的“家传古书”。


    白蘅错愕长大嘴巴:“停停!你们的意思是……”她连忙又把眼睛凑到屏幕上看了一阵:“这本书是太隐仙律??”


    孟昭嗓音冷静:“太隐仙律,传说是老君所著,蕴含成仙秘密,被老君用乐律的方式记载下来,只看有没有人能解开其中奥妙——显然至今没有人成功,而且为了防止众人拼死争抢,朱盟决定将正本交给长丰观来看管。”


    白蘅抱着脑袋,匪夷所思道:“既然正本在长丰观,那柳五这本又是怎么回事?”


    “咳咳,”孟裁云不自然咳嗽两下,悻悻道:“其实我一直都怀疑……这种宝贝怎么恰好就落到朱盟手里呢?三死门怎么不来抢?”


    孟昭了然:“你是觉得长丰观那个不是正本,朱盟是为了平息谣言和社会稳定才这么放话的?”


    孟裁云有点心虚:“虽然说出来不利于稳定,但我心里是有这么个疑问。”


    白蘅眉头紧锁:“可是这种东西仿品应该挺多吧?也不见得柳五的就是真的。”


    “但他有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孟昭伸出一根手指:“他爷爷认识赵岸,或者和赵家有联系,而赵家,说到底就是三死门的人。”


    所以三死门流传出去的宝贝,落到赵家手上,再经由赵岸传递给柳五,听上去似乎天衣无缝,更加有可信度。


    “哈?真要是宝贝,赵岸干嘛给柳五?”白蘅强烈质疑:“就好比我有一张祖宗传下来的偶像绝版贵卡,烫圈中的海景房,我会平白无故把它给别人?租都不可能!”


    孟昭&孟裁云:“……”


    很有道理,但不愧是你。


    孟裁云:“这的确也是个问题。”


    如果书是真的,赵岸凭什么会给柳五?一个普通乐师,想来不敢在军阀眼皮子底下偷东西,而且柳家人也不是玄门中人,他们也不可能对这种书感兴趣。


    不过乐谱和乐师……倒感觉这书本来就应该是柳家的才对。


    孟昭:“我觉得我们跑偏了,现在不该揪着书不放。”


    孟裁云脑海里一丝灵光划过:“对!书的真伪不重要。”


    “看到帖子的人觉得那是真的,这才重要。”


    白蘅按着他们的思路推导:“也就是说,可能有玄门的人在帖子里发现了太隐仙律,从而找上柳五——啊!那会不会柳五就是因为这个死的?是意外?”


    多年悬疑剧爱好者之魂熊熊燃烧,她飞快敲打起键盘:“啊啊啊此等怙恶不悛的鼠辈看老娘怎么把你找出来!”


    查了半小时,毫无所获。


    白蘅一脸被掏空的模样:“敌人还是有点手段。”


    孟裁云把奶茶推给她:“先休息会儿吧,急不来的。”


    白蘅恹恹看了孟昭一眼,口中嘀咕:“可是还有三天就是法会了,到时候万一有什么隐患……”


    孟昭表情微变。


    白蘅心想:他好像真的挺在意这个姐姐。


    第107章 梦寐十二


    更深露重。


    柳仙庙里案台上香烛烧了一半,豆大火苗在风中摇晃,将男人斑驳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深深蜷曲着,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麻木地磕头。


    “铜铃响,柳条晃,夜哭儿郎莫心慌……”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


    这首儿歌念了不下百来遍,念得嗓音呜咽,溃不成声。


    庭外柳树下,一个手握铜铃的青色身影静静伫立着,面容模糊不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男人浑身一颤,磕头的力道加大,额上浓艳地洇出一团血迹。


    “柳娘子,您帮帮我吧,求您救救我,我给您塑金身,盖新庙,我所有的一切全部供给您……”


    哗啦——地面上散着被撕碎的书页,偶尔被穿堂风掀至半空,又悠悠然落地。


    青色身影不为所动,声音漠然:“我帮不了你,我亦是自身难保。”


    男人泪流满面,蓦地发出一声大叫,香案上烛台不稳,啪嗒掉落,恰巧引燃了地砖上的碎纸堆,须臾火舌窜起一丈之高,缓缓舔舐着房梁……不到半炷香工夫,屋内已是一片火海-


    “2009年,柳五死,同年,柳仙庙重建。”


    “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吗?报案人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柳家土屋建在田湾处,入口是一道斜斜的土坡,院子门荒废已久,推开时发出粗噶难闻的声响,走几步,鞋底就沾满灰尘。


    这是一处典型的农家平房,屋门挂了锁,檐下结满蛛网,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居住过。


    前段时间因为论坛帖子意外走红,一群自媒体从业者前仆后继来小院探查过,但因为屋子没人,也都没敢明目张胆撬锁进去,只拍了些照片了事。


    但孟裁云他们既然来了,肯定不止在屋外转一圈这么简单。


    孟昭三两下开了锁,刚要把门拉开,想了想,又拉着另外两人往远处退了退,抛出两枚纸人贴在门板上。


    一枚纸人灵巧地蜷曲身体往缝隙里一钻,另一枚则上道地拉着对方的手,两纸片费力“嘿哟”地使着劲儿,“砰”地一声拉开门,一股灰尘自门梁下炸开,远远看去,犹如一团雾霾。


    白蘅一手抱着笔电,另只手扇了扇汹涌而来的灰尘:“里头是有多脏,早知道我就不跟过来了。”


    孟裁云咳了两声,忙不迭扔出两枚净尘符,符箓当空化开,仿佛落了场毛毛雨,那股激荡的烟尘这才收敛几分。


    屋内也是很普通的布局,一架木床,几排柜子,随意垒在墙壁边上的锅碗瓢盆,以及一张靠窗的书桌和矮柜。


    桌子上堆着一些和乐器制作相关的工具书,抽屉里都是杂碎,一些卷起来的替换丝弦和几枚做琴身支撑用的螺丝架。


    白蘅站在房间里有些局促,生怕不小心弄得一身灰,她看着面无表情认真翻箱倒柜的孟昭,腹诽道:死四眼仔,明明在我家摆出一副洁癖样,怎么现在那么积极。


    孟昭突然回过头,盯着白蘅。


    白蘅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内心os讲出来了,不免心虚:“看什么看?”


    孟昭皱眉:“你让开。”


    白蘅小心翼翼转过身,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厚本子就躺在那堆杂物里。


    两枚纸人殷勤地窜出来,拿出了武打戏的架势,一通乱拳加扫腿,将厚本子四周的蛛网清理干净,再抬到了桌面上来。


    孟裁云依然是飞出一道净尘符。


    半晌,三人凑上前去翻开,才发现那是一本老相簿。


    有黑白的老照片,也有八九十年代的彩色胶片,依稀还原了这个乐器作坊往日风光的模样。


    白蘅突然喊了声停,从多张场景照里选出了一个带人像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柳五?”


    那张照片右下角有日期,2005年9月,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门槛上对着镜头笑,手里夹着一根烟,身后是忙碌的工作坊。


    孟昭忽然一愣,捡起那张照片:“是他?”


    孟裁云惊讶道:“阿昭,你认识?”


    “我不认识,”孟昭示意白蘅打开笔电:“但和之前那两人描述的画像很接近。”


    白蘅嫌脏,执意自己抱着笔电打开,单手操作着翻开档案库文件夹:“你说的是那两个社区警口中的报案人画像吧?”


    她很快找出图片,和照片比对了一下:“哇,真的很像,同一个人?”


    孟昭:“你忘了吗?这个报案人当初来洪福村的理由,是来‘寻亲’。”


    电光石火间,孟裁云抓住了一个可能性:“所以说,报案人和柳五,他们或许是亲兄弟?”


    不然怎么长得这么像?!


    孟昭思索片刻:“报案人画像的年纪和照片相仿,假如寻亲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也必不可能发生在近期,所以两个社区警的记忆肯定被做过手脚——是谁做的?”


    孟裁云陷入沉思:“这件事跟柳仙庙究竟有没有关联?”


    白蘅见他俩冥思苦想,内心一个念头忽然蠢蠢欲动:“咳,你们玩过海龟汤吗?”


    二人一脸迷惑看过来。


    白蘅坏笑地眨眨眼:“我之前做了个半成品程序,被领导否了,但我觉得还挺好用的!”


    孟昭嘴角一抽:“不会是你那个三句里有两句都会骗人的小程序吧?”


    白蘅瞪他一眼:“正确率哪有那么低?不过是偶尔会误判而已。”


    说着,她拿出一个类似烟雾报警器的东西走到房屋中间,比划两下放在地上:“先扫描收集一下周围信息。”


    一刻钟后,报警器滴滴亮起绿光,之后白蘅在笔电上打开程序,把案件相关的杂七杂八文件导入进去,屏幕顿时一黑,尔后闪过不同的白色数字。


    孟裁云好奇凑过来:“这个是什么意思?”


    白蘅紧张兮兮地闭上眼祷告,同时按下空格键,屏幕数字停在了13上面。


    她大失所望:“只抽到了13个提问。”


    简而言之,这个小程序和海龟汤的玩法十分类似,但追根究底,是一种问卜术。


    程序会判断他们说出的每一个问句,以“是否”来回答,从而帮助使用者推理出真相,一段时间内只能使用一次。


    遗憾的是,提问数量并不是无限的,需要靠天道时运来抽取,而且基于程序开发人白蘅的灵力水平,问卜也不能达到100%的准确,按她的说法就是,有几率出现一两个误判,而且程序也无法回答有关天道规则的提问,否则便会显示404错误。


    “我先做个示范哈,”白蘅清了清嗓子,打开了电脑麦克风:“柳五和报案人是否具有亲属关系?”


    屏幕一闪,显示“是”。


    孟裁云想了想,问:“案件是否同三死门有关?”


    ——“是也不是”。


    孟裁云咋舌:“还真是海龟汤啊……”


    白蘅想到了帖子里的那个噩梦,问:“报案人是否曾被柳五所杀?”


    ——“不是”。


    孟裁云立刻反应过来:“柳五是否被报案人所杀?”


    ——“是”。


    孟昭镜片一闪:“梦是相反的。”


    不是柳五杀了报案人,而是他杀了柳五。


    他旋即提问:“柳五的死,是否与太隐仙律有关?”


    ——“是”。


    白蘅愣了愣:“所以是报案人为了抢夺太隐仙律,杀了自己的亲兄弟……所以报案人是玄门中人?”


    她本是自言自语,但忘记麦克风没关,很快便看见屏幕上出现两个字。


    ——“不是”。


    报案人并非玄门中人,那为什么会对太隐仙律起心思?


    孟裁云又问:“案件是否与柳娘子相关?”


    ——“是也不是”。


    这是第二个没有给出明确回答的提问。


    三死门、柳娘子,他们之间与这场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似乎又并非承担着主要角色。


    白蘅想了想:“文财神应四的死,是否与柳五案主谋有关?”


    ——“不是”。


    “诶?居然不是?”白蘅震惊:“他不会死于意外吧?”


    ——“是”。


    白蘅捂着嘴:“真是白财神杀的他?!”


    ——“是”。


    孟昭伸手把电脑麦克风暂时关闭,揉了揉额角:“好了,机关枪似的,提问之前好好想想,咱们就剩最后三个问题。”


    白蘅不服气:“那我也问出两个‘是’了呀。”


    孟昭提醒她:“误判。”


    白蘅怂了,嘀咕:“也不一定就有那么多误判。”


    孟裁云抱着胳膊:“假设不存在误判,那么这便是两个案子,柳五和报案人的恩怨,白财神和文财神的内斗——兴许出于某种原因,白财神杀人后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把应四尸体放在稻草人下方,是为了混淆调查,制造应四的死与柳五案有关的错觉。”


    白蘅:“可都说赵祓嚣张跋扈,从不掩盖自己干的事。”


    孟昭:“她都死了多久了,‘死而复生’这种秘密,能堂而皇之公开吗?”


    “就剩最后三个问题,”孟裁云沉吟道:“咱们先别管三死门的内斗,把应四排除,现在就问柳五的事。”


    白蘅点点头,打开了麦克风。


    孟昭忽然开口:“此案是否有朱盟高层参与?”


    白蘅闻言表情裂开:“喂喂喂是人吗你?搞这种敏感问题,咱们这都是记录留档的,你要害我程序被封啊!”


    ——“不是”。


    白蘅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孟昭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报案人并非玄门中人却出手杀人夺书,这其中肯定有玄门的人推波助澜,此人一点痕迹不留,不是术法了得就是熟知我们办事流程,你也说了,专业能力比你强的,玄门里就没几个,也只能是那些人了。”


    他做了个食指向上指的姿势:“希望不是误判。”


    孟裁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接着才抛出心里酝酿好的问题:“案件……是否与魇鬼相关?”


    ——“是”。


    “……魇鬼是否就在柳仙庙中?”


    ——“是”。


    第108章 梦寐十三


    三更天,柳仙庙在远近虫鸣声中酣眠。


    月光从庭前柳树枝桠间漏下,铜铃微微晃动,却并没有发出声响。


    突然,庙门被人推开,打扮时髦的浅发女生蹑手蹑脚地溜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她鬼鬼祟祟摸到了正堂门前,把蜡烛立在香案上,规规矩矩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口中念念有词。


    “神仙大人,信女听说您是十里八乡最灵的,能不能保佑信女睡个好觉?失眠三天了,信女不想猝死啊嘤嘤嘤……”


    呼——


    堂前刮起一阵风,将供台上的蜡烛吹灭。


    女生惊讶起身,脸上浮现出害怕的表情:“神仙大人?是您吗?”


    柳条被风拂过,凌乱的影子映照在一侧阑干上,颇有些张牙舞爪。


    叮铃、叮铃……


    刚刚还稳如泰山的铜铃开始发出声响,一个带动着另一个,最终摇晃出满树的叮铃声,听着有些令人悚然。


    女生怯怯弓着身往门边走,似乎是想要离开。


    啪!——一束柳条猝不及防缠在了女生手腕上,使得对方动弹不得。


    女生一声仓促的尖叫,飞快解开手腕的柳枝,却发觉越扯越紧,自己也在被慢慢拖向树干,无数挥舞摇晃的枝条成了妖异的触须,欢欣地迎来自己的猎物。


    终于,女生忍不住冒出一句“我靠”,她大喊一声:“别看热闹了,倒是帮帮忙啊!”


    一枚银剪旋转着飞来,喀嚓切断了禁锢住女生的柳枝,尔后回到了孟裁云手中。


    孟昭的纸人将白蘅拉了回来,柳枝还想再追,却被铺天盖地的白色纸人黏住,甩也甩不掉,最后索性断尾求生,不再同孟昭角力。


    孟裁云眼疾手快,见敌人要逃,从腰间抽出拂尘,划着圈一扫,白色麈尾毛须将树干缠绕裹紧,只见里头黑影来不及挣脱,又被孟昭纸人贴上,发出一道惨叫。


    “还真藏在这棵树里,”白蘅这时才从孟裁云身后探出头:“但是你们怎么知道的啊?”


    孟裁云紧紧勒住拂尘彼端的黑影,同时还有闲心解释:“之前我发觉这棵树上有未燃尽的符灰,当时没想到这一点,问了海龟汤之后,我就猜想会不会是有人使用符术禁锢了真正的柳娘子,使得铜铃失效,魇鬼才能趁虚而入。”


    “当年我爸清理掉的那个魇鬼巢穴,也离此处不远,也许是其中的漏网之鱼盯上了柳仙庙的香火,想要取而代之,不过很可惜的是,09年柳仙庙失火重建,那之后便禁止明火供奉了。”


    “所以,它现在肯定饿得慌。”


    白蘅头皮发麻:“柳五被报案人所杀,报案人……莫非又是被它所杀?”


    被禁锢住的黑影受不了符箓的威力,发出阵阵惨叫:“别杀我!别杀我!”


    孟昭撤回一部分纸人,面色冷寒:“说出真相,饶你一命。”


    黑影扭曲挣扎,铆足了劲儿都无法脱开拂尘的缠绕,最后泄气地开口:“……你们想知道什么。”


    白蘅厉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怪笑了几声:“哈哈……我是谁?我要怎么回答你呢……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我呀。”


    孟昭又让纸人招呼上去:“别耍诈。”


    黑影连连惨叫,骂得十分难听:“你先把这些东西拿开!”


    纸人们朝它呸了一声,气势汹汹地停止围殴,回到半空中叉着腰。


    “没骗你们……在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吞了那个男人的噩梦,我和他就是一体的了……”黑影气息微弱,却还是言语无忌:“这么说,我可能就是那个亲手杀了自己哥哥的人?嘻嘻。”


    孟裁云沉吟:“亲手杀了哥哥,想必就是那个报案人。”


    黑影笑起来:“他在庙里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柳娘子不救他,可是我救呀!我吃了他,他就从梦魇里解脱了……”


    孟裁云哼了一声:“你是故意在他身体里种下梦魇,好让他备受折磨,成为你的口粮吧?”


    黑影笑得停不下来:“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没鬼的话,也不会被梦魇所困啊……哈哈哈哈,明明是他相信了一个道士的话,想偷书卖钱,被他哥哥发现了,他也是一点也不手软,直接把人杀了,就埋在那个稻草人下头,恶也做了,结果发现书是假的,哈哈哈哈……他悔啊!亲人没了,钱也没了,他恨不得那个被杀的人是他。”


    黑影揶揄道:“他既然这么想了,我就成全他呀,我给了他一个梦,梦里那个被杀的就是他,他又不乐意了,男人心海底针,真难伺候。”


    “他还想让柳娘子救他,柳娘子不救,我来救吧,我索性吃了他,也算为民除恶……”


    白蘅叱道:“还除恶,我看就你最恶!你敢说那两个社区警身上的梦魇不是你做的?”


    黑影委屈又狡猾地开口:“之前一直被封印在这棵树里,前些天忽然封印失效了,我刚出来,庙里又没有香火,我实在想吃点东西。”


    孟昭止住他喋喋不休的抱怨:“真正的柳娘子呢?”


    黑影咂咂嘴:“和我一起被封住了……只是她没了香火,又这么多年……估计早就消散了。”


    “最后一个问题,”孟裁云盯着他:“那个唆使人去偷书的道士是谁?封印你们的人,是他吗?”


    通篇看下来,若无那道士,这案子不过是件人伦惨剧。


    可这个道士偏偏参与其中,引诱报案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太隐仙律,事后,却又发觉书是假的,从而使得报案人人财两空,自知罪孽深重,命丧魇鬼之口。


    孟裁云只觉得荒诞。


    书真的只是假的?可道士凭什么说那是假的?世人对太隐仙律的了解如此匮乏,他怎么就信誓旦旦说那是一本假书了?


    玄门里有些投机倒把的灰色产业的确会制造一些假冒伪劣的法器或者秘籍,放在黑市上骗冤大头,但是柳家并非玄门中人,他手上的太隐仙律,可比一个玄门人士手中的太隐仙律要真得多。


    黑影沉默了一阵,就要发出声音的时候,树干上的红布忽然变得焦黑,被拂尘裹住的黑影尖声惨叫,仿佛正经受着烈火焚烧的痛楚。


    “怎么回事?!”白蘅有些错愕。


    孟裁云皱眉,御灵剪飞旋着切断了裹着红布的柳枝,而那看不见的火焰却依旧势头不减,黑影翻滚着,最终在拂尘的禁锢下化作一条蠕动的黑色小虫。


    孟昭见状,忽然捂住口鼻,整个人眼前一阵阵发黑,皮肤也变得滚烫,犹如与黑影同时受刑。


    孟裁云焦急道:“阿昭!”


    “这虫子怪不得愿意说那么多,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孟昭心念急转,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猛然睁眼,眸中精光暴涨,咬牙切齿捂住心口,体内灵力骤然爆发,如惊涛拍岸,将异物彻底搅碎。


    “你怎么样?”孟裁云关切扶住他。


    孟昭擦了擦嘴角鲜血,眼神冷漠垂眸,看向地面上蠕动的漆黑小虫:“真身原来是条虫子,真恶心。”


    他抬起脚,毫不留情碾过去,啪叽一声,黑色浆子溅了一地。


    白蘅皱眉挪远几步:“你刚刚是怎么回事?”


    “我猜,魇鬼会在人体内‘产卵’,等虫子长大,人就成为了它的壳子,想必它就是这样吃掉报案人的,”孟昭伸手扶眼镜:“我之前中招了,它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想趁机抢占我的身体。”


    白蘅惶恐:“你是说你身体里有虫子?!!”


    孟昭:“那不是重点吧。”


    白蘅紧张兮兮:“那虫子呢?”


    孟昭:“我吃了。”


    他无语:“你别露出那种表情,虫子都能吃人,人为什么不能吃虫子,烤蚕蛹你没吃过么?”


    白蘅一副“你离我远一点”的表情:“我就是饿死也不吃那种东西!”


    孟裁云干笑着从中调和,止住争吵,又问孟昭:“真的没事了?”


    孟昭捂着小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没事,我有防备,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拉肚子。”


    白蘅还在纠结:“你是不是伪人啊,它吃你你就吃它?就不能吐出来么……”


    孟昭面无表情看着她:“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想吐了。”


    他说着捂住嘴,肩膀耸动,似乎在干呕,朝着白蘅的方向哕了一声。


    白蘅尖声跑远。


    孟昭这才恢复正常,唇角带着一丝讽刺:“什么都信。”


    孟裁云:“……行了,你也别欺负她。”


    孟昭沉默了一下:“明天法会,要不这次你和观里师妹换个班?”


    孟裁云觉得好笑:“怎么,你觉得明天要出事?不过就算出事,换班也解决不了啊,师妹还不如我强呢。”


    “魇鬼被我们杀了,那神秘道士还不清楚什么来头,”孟昭垂下头:“封印魇鬼和柳娘子的人多半是他,可又是谁悄悄解开了封印,故意让这桩陈年旧事曝露于世?我怕有诈。”


    孟裁云不语,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柳树,半晌叹了一声:“明日见机行事吧,我有分寸。”


    孟昭:“那现在先回去?”


    孟裁云略一思忖:“柳娘子好歹庇佑过一方土地,虽然福缘不够,没成土地神,但被困在封印里这么久,怪残忍的,我替她念几句经文吧。”


    孟昭想了想:“也好。”


    他四下张望一番:“我找白蘅帮忙把明天的‘监控’搭好,你早点回去,别在这个地方多待。”


    孟裁云点点头,等对方走后,她才重新上前,静静立于残柳之下。


    她将手掌贴在树干脉络上,唇间低诵着超度生灵的经文,声如清泉漱玉,柳枝无风自动,衣摆飞扬。


    须臾,有星星点点的微光从树身渗出,如夏夜流萤般缓缓散开。


    那些光点在她周身徘徊旋绕,最终化作细碎的光雨消散在晚风里,最后一点星子掠过她低垂的眉间时,她似乎听见了一句哀婉的叹息。


    光点没入眉心,孟裁云倏然睁眼,眼前画面一转,方才还沉寂寥落的夜色荡然无存,天光明媚,柳叶间隙洒落斑驳金辉。


    身旁游人如织,长衫袄裙,不似近年打扮,这些人笑语盈盈地穿行于庭间,仿佛孟裁云是个透明人。


    她疑惑地转过身,在院中走了几步,只见这里装潢精致,与那破败柳仙庙截然不同,又将目光投向庭前唯一不变的那棵柳树。


    这是……柳娘子的一段回忆?


    堂中传来留声机里的歌声。


    孟裁云如一阵风般穿过窗棂,发觉这里正进行着一场觥筹交错的宴会。


    上世纪时,柳仙庙曾被赵岸据为己有,后来赵家大宅被推平,但柳仙庙是保留了下来。


    孟裁云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主座上穿着军服的男人,对方正同一个藕荷色长衫的青年推杯换盏。


    欢闹嬉笑的声音如潮水一般,穿过岁月的回廊涌入耳畔。


    “柳下兄,你这本乐谱……”赵岸手里把玩着一本线装书,突然噗嗤笑出声:“我让它比《四库全书》还金贵,你信不信?”


    青年闻言手一抖,酒水沾湿了袖口,他脸色惶恐道:“赵兄莫要说笑,这就是本普通乐谱,载的都是民间小调,又不是什么天书。”


    赵岸表情玩味:“如果我能让它是呢?”


    青年愣住。


    昏黄灯光下,男人军服上的金线刺绣熠熠生辉,他毫不收敛眉梢眼角的醉意,语气狂妄:“有人拿上周的破铜烂铁当西周的卖,不也骗了洋人八千大洋?”


    青年嗫嚅着:“这……这怕是不妥。”


    赵岸又饮一杯酒,捶案大笑:“哪里不妥?你等着瞧吧……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放些模棱两可的消息,那些蠢货自然会来偷抢,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抢来抢去,他们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青年小心翼翼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赵兄,你喝多了。”


    “喝多了?没有,”赵岸把酒杯搁在桌上,半晌又偏头吩咐下人:“对了,让照相馆的小子把机器架上,哎,把太太一道请来。”


    他醉醺醺扶着青年肩膀,献宝似的压低声音:“寻音,这家店能拍彩色的照片!……到时候给你也洗一张。”


    红木立式照相机在柳树下定好了支架,打扮时髦的宾客们言笑晏晏挤在镜头前,不远处,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众人恭维的目光下,来到军服男人身边。


    孟裁云想到了那张夹在书中的褪色旧照,目光划过人群,最后落在了旗袍女人身上。


    她倏地愣住。


    砰地一声闪光,画面逐渐发白,景物接连被光晕吞没,消失在一片纯白之中。


    梦醒了。


    第109章 梦寐十四


    鹿驳山长丰观。


    素白道服的青年被漆黑色绳索固定在轮椅上,他仰着头,脖颈处青筋暴起,本该是眼白的部分完全被浓墨般的黑色侵蚀,而瞳孔则泛着血色,像两簇跳动的火焰。


    龙竹见状把白鹤也的手腕按住:“我看着他,把影子收回去。”


    监院道长点点头,眨眼间,那捆黑色“绳索”便凝聚成一团晕影,回到了他自己的脚下。


    不远处,白景则匆忙赶来,他随手在周围十丈开外起了道灵力结界,将道观还有游客徘徊的区域保护起来。


    “怎么回事?!禁制又暴走了?”


    监院道长摇了摇头:“兴许是中了魇。”


    白景则一愣,半晌反应过来:“老孟对付过这种东西,我去请他来?”


    “来不及,”龙竹抬起头:“那东西开始‘吃’他了。”


    几丝细密的黑线自青年脖颈处蔓延,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皮肤下穿行,时而纠结成团,时而分散游移。偶尔有几处皮肤被顶起诡异的弧度,又迅速平复,像是皮下之物在试探着这具躯壳的界限。


    白鹤也目光中透露出几分茫然,稍微平息下去,但须臾就又回到了黑精红瞳的混乱状态。


    龙竹十指紧扣,将对方躁动的灵力强压下去。


    监院道长皱眉道:“怪我之前没想到这层,只以为是他睡得太久,灵力浮躁……事实上,他在棺材里睡觉这段时间,灵识是可以自由随着天地山川来往的,若是因此沾染到魇鬼这种东西,恐怕会将‘种子’带回到本体。”


    白鹤也本就没有完全抛开儿时的心魔,此时极易被趁虚而入,如果不想办法把魇鬼种下的种子挖出来,那他本人就会变成噩梦的温床了。


    “我试试。”龙竹抬手,不等众人反应,飞速在对方攒竹、天目和百会穴上一点,轻轻注入自己的灵力,随即她轻轻阖眼,左手掐出诀印,灵识迅速随着那三点星光窥探到白鹤也的内景脉络。


    星光沿着那些游走的黑脉溯流而上,所过之处,黑雾翻涌,魇鬼的种子与白鹤也本身的灵识正陷入某种胶着的缠斗,双方撕扯啃咬,似乎都想将对方吞吃下去。


    种子扎入血脉间,凡多吞一口白鹤也的灵气,身形就拔出一寸,最后变作一只黑色小虫。


    龙竹操控着星光追上其中一只,将其碾为齑粉,随后又追上另外几只,不料来到了一个类似迷宫回廊的地方,七拐八绕后,忽然发觉那些逃窜的小虫潮水般返回,就仿佛前方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她大惊失色,心道什么情况?


    白景则见她表情不对,忧心忡忡问道:“那魇鬼很难缠?”


    龙竹怔怔摇了摇头:“不是。”


    说罢,她又闭眼,把对方衣领往下一拉,点在膻中穴上,再次步入内景脉络。


    刚刚还猖狂肆虐的黑色小虫还在成群结队地往回撤,龙竹逆着虫流往前,须臾,面前一堵墙挡住去路。


    她惊疑不定地后退,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


    一道横亘千里的裂缝显现出来,下一秒,猝不及防破开!


    ——那是它的眼睛。


    血红色的,浑圆如苍穹烈日,低低地俯瞰着逃窜如蝼蚁的魇虫。


    龙竹见到如此震撼场景,失语半晌,好一阵,才从喉咙间溢出一句轻轻的喟叹。


    这就是他自己的心魔?


    龙竹第二次睁眼。


    在一旁的监院道长也觉察出不对,问:“果然很棘手么?”


    “魇虫比我想象的多,不只是一两条,”龙竹捏着下巴沉吟:“不过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本来我打算从里边开个口子,把虫子驱出来的。”


    “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白景则忐忑道:“所以?”


    龙竹嘿然一笑,露出个狡黠的眼神:“我觉得可以让他自己消化掉。”


    白景则瞪大眼睛,没来得及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见龙竹飞速闭眼,拿额头撞上对方眉心,刹那间,有极为明亮的闪光转瞬即逝。


    内景脉络中,那只庞然巨物显然也注意到这颗飞坠的流星,忍不住低吼一声,无数眼睛张开,张嘴吞噬起周围所有的灵气,而那枚流星总是极其迅速且幸运地从这深渊巨口中逃生,并拖曳出长长的光尾,将所有逃窜的魇虫捆在了一起,丢给了身后的小山丘。


    心魔犹如一团粘稠的液体,缓缓裹挟住虫流,凝结出琥珀一样的晶体。


    龙竹正打算趁其不备离开,不料却撞入了那团琥珀之中,随之一起被心魔吞噬下去——穿过层层坚硬的鞘土,她眼前浮现出一片淡淡的白光。


    时间仿佛凝固。


    没有天地之分,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虚无。


    而这片虚无之中,一棵枯朽的古木突兀地矗立着。


    树干呈现出病态的灰黑色,树皮皲裂剥落,露出内部干涸的木质,没有一片叶子,枝丫蟠结向上,仿佛正寻求一片扎根之所,却空无所依。


    朽木之下,一个男孩捂着脸,蹲靠在树根处。


    龙竹显出身形,从树后走出来。


    她四下张望无果,低头随口问道:“你在干什么?”


    男孩仍旧捂着脸,稚嫩的嗓音自指缝中泄出:“我在倒数。”


    龙竹问:“倒数什么?”


    男孩说:“我犯错了,妈妈说让我倒数一百下,她就原谅我。”


    龙竹沉默了一下:“那你数到多少了?”


    男孩说:“九十九。”


    龙竹:“那不还差九十八下?”


    男孩:“是啊!”


    龙竹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来:“那你继续。”


    男孩:“99、98、97……86——啊,数错了,重新来。”


    他又开始从头来过。


    龙竹一手托着腮,手肘支撑在膝盖弯,耐着性子盯着对方重新数到了刚刚出错的地方,就在同一个错误又要出现的时候,她抢先开口:“是85。”


    男孩眼也不眨,理所应当道:“你不能帮我作弊,又得重新来。”


    龙竹戳穿对方心思:“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数完?”


    男孩愣了一下,双手还是捂着脸,没说话。


    “胆小鬼,你是怕数到1的时候,自己没有得到原谅吧?”


    男孩半晌弱弱地开口:“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直白。”


    龙竹:“那这样吧,我在旁边守着你,你好好地数一遍,如果之后你没有得到原谅,下地狱前我还能拉你一把。”


    男孩怔了怔,食指和中指微微岔开,露出一只眼睛:“你为什么帮我?”


    龙竹表情冷漠:“我不是来帮你的,我就是地府来的判官,开始吧,只给你五分钟。”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块秒表。


    男孩硬着头皮开始倒数,几分钟后,磕磕绊绊念道:“……3、2、1。”


    计时的秒针停止了走动。


    龙竹:“嗯,三分零十二秒。”


    男孩忐忑道:“这说明了什么?”


    龙竹把秒表揣回兜里:“说明你倒数了三分零十二秒。”


    男孩噎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的结果是什么——你不是判官吗?”


    龙竹惊讶:“倒数完成,这就是结果呀,你还要什么结果?”


    男孩:“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龙竹:“嗯,说明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结果。”


    男孩的手又从脸上滑下去一点:“那我被原谅了吗?”


    龙竹向上抬了抬下巴:“你看上面。”


    男孩抬头看去,只见干枯的枝头忽然颤动了一下。


    有一点嫩绿的芽尖悄然钻出,明明是静悄悄的,却总觉得耳畔响起了声音,某种从死寂中挣出生机的声音。


    他凝望着那一抹微不足道的绿色,怔怔地,都忘记了用来捂脸的手。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龙竹背在身后的手扣出诀印,灵力凝出的光点不动声色从指尖溢出,轻盈地飘入风中,没入腐朽的树枝,须臾,便化作一枚新绿绽开。


    男孩嘴巴动了动,声音很小,不知说了什么。


    下一秒,绿芽相继冒出,沿着枯枝零星分布,如同黑夜中突然亮起的星火,转瞬便燎原。


    纯白的天地之间,有了一棵繁荣苍翠的大树,亭亭如盖,遮天蔽日。


    男孩重新坐在了树下,脑袋依靠在树干边,轻轻阖上双眼。


    心情像是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宁静。


    空间开始渐渐透明,消融、坍缩、直至成为一个点。


    ……


    龙竹再一睁眼时,久违的熟悉面孔映入眼帘。


    白鹤也抓着她的手腕,眼神清明,似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白景则终于忍不住,上前按住表弟肩膀,上下打量:“鹤也,你没事吧?好些了吗?”


    “我没事,”白鹤也嗓音有些发哑,但语气俨然已是往日那个白观主,他松开龙竹手腕,笑了笑:“多谢。”


    “刚刚发生了什么吗?”白景则面色疑惑:“你们都闭着眼,也没反应,我也不敢轻易叫醒你们。”


    白鹤也飞快瞥了龙竹一眼,有些拿不准地回答:“嗯……好像是做了一个梦,醒过来后感觉身体轻盈了很多。”


    白景则忙不迭问:“那魇虫呢?”


    白鹤也下意识将手放在心口,尔后意识到什么,垂首看了一眼,慢条斯理把凌乱的领口整理妥当,衣襟遮掩严实。


    他正色道:“应该是被我吃掉了。”


    监院道长很是意外:“这东西还真能吃?”


    白景则眉头紧皱:“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龙竹看他们两个紧张兮兮的,不由地觉得有趣,火上浇油道:“可能接下来几天会没有食欲?”


    白鹤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还好,毕竟不是用嘴吃掉的。”


    龙竹打量他几眼,忽然开口:“你用一下天地赋形看看。”


    白鹤也愣了一下,却也没问她为什么,眼睛一闭一睁,便化作了黑精赤瞳的模样。


    龙竹嘴角微微上挑:“走两步。”


    白景则忍不住出声打断:“这——”


    监院道长伸手轻轻扯了扯对方衣袖,白景则沉默,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


    白鹤也低头看向自己双脚——小腿上依旧盘亘着漆黑色的禁制,脚踝以下的足部,也仍如浸在墨水中一般漆黑。


    他心跳加快了起来,双手撑在扶手上,竟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忐忑与迫切。


    脚掌落地,没有被土地所吞噬。


    彼时微风拂过,嫩绿草叶轻挠在足背,有些耐人寻味的痒意。


    白鹤也起身迈出了第二步,许久没有做出站立姿势的他还是略微有些生疏,往前急促地一个趔趄,没等旁边人伸手去扶,他很快调整重心,沉下肩膀,舒展着脊骨,步伐放缓,宛若一株青松。


    龙竹走到他面前,发觉此时居然得微微抬头才能看清对方眉眼了,还有点不太习惯。


    “别收回天地赋形,保持这个状态。”


    白鹤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脚下:“我……”


    话音未落,眼中墨色消散,瞳仁重回漆黑,双脚却猝不及防没入土壤之中,龙竹眼疾手快,眨眼间抓住对方腰际把人扛了起来。


    她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埋怨道:“都说了要保持天地赋形的状态,你吞了魇虫,只有在那个状态,才能‘入魇’,暂时扰乱禁制。”


    白鹤也自知理亏:“知道了,对不起。”


    龙竹松了口气:“下次你……”


    一句嘱托的话还没讲完,眼前天旋地转,茫然间自己忽然落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这次没有反应过来的疑惑表情过渡到了她的脸上。


    龙竹就这么猝不及防被青年反客为主地抱起,像一只未被驯服的野猫,正陷入某种应激状态,她表情呆滞地抬头往上看去,黑精赤瞳的长发青年正垂眼看过来,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双臂稳稳地托着她的背部和膝盖弯,动作游刃有余,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晃。


    “是这样没错吧?”


    第110章 无面人


    翌日,几个小道士卷着袖子在山门殿外修路。


    有人刚一铲子将搬砖敲平,伸手抹了抹额头,一甩汗珠:“最近怎么回事,这个月第六回了。”


    旁边人安慰他:“监院师叔说前段时间是地震多发期,有山体滑坡是正常的。”


    “那还好这两天没震了,”小道士嘟囔着刮去砖缝里的水泥:“不然晚上都睡不踏实,总听见竹林那边有动静。”


    “观主在里面,能有什么事?”旁边人说:“你别自己吓自己。”


    小道士点点头,干活累了,就坐在牌楼石墩子上歇气:“这两天观里维修,旅游团都少了些,清静得有点不习惯了。”


    “嗨,收假了嘛,等国庆节照样是人山人海的,”旁边人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三清殿的供果你添了吗?”


    小道士一拍脑袋,脱口答道:“没呢,都忘了,以前都是方序师兄……”


    话音戛然而止,旁人也心照不宣地没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小道士惆怅地看向远处的郁郁山林:“你说南淮师兄还回来么?”


    沉默良久,有人轻声答道:“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


    恰有一阵风吹来,门楼前树影簌簌摇晃,冷不丁被卷走几片叶子,颇有些萧瑟冷清。


    藏在门楼后的人鬼鬼祟祟现身,朝竹林的方向探头探脑张望着。


    “咦,是她!”小道士吃了一惊,拿着铲子站起来,岂料还没来得及同那人打招呼,对方就仿佛受到了惊吓,疾疾后退半步。


    来者是个短发女人,皮肤苍白,五官清秀,眼下泛青,乍一看有些鬼气。


    她似乎觉察到自己行为的不妥,立刻稳住脚步,揣着手理直气壮走上前,黑漆漆的眼珠子往下一滚,语气威胁:“怎么,你要拦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拦你干什么,”小道士莫名其妙地盯了她一眼:“你不是观里那个义工吗?”


    “义工?我?”女人愣了一下,再次强调:“但我现在要去竹斋。”


    “那你去啊,”小道士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好心抬手往竹林小径的方向指了指:“小心点走,刚修了路。”


    女人惊疑不定,以为有诈:“我要去的是竹斋!白鹤也的竹斋!”


    小道士面无表情道:“是啊,不然长丰观还有第二个竹斋?”


    “没人拦我?!”女人瞪圆眼睛,指着自己鼻子:“那不是禁地吗?”


    小道士心道:哟嚯,这是耀武扬威来了。


    他挖了挖耳朵,表情不耐烦道:“你差不多得了,你三天两头就往里头跑,观主也不管你,别以为我们普通弟子不知道。”


    这会儿又突然晓得那是禁地了。


    良心发现?


    女人眼角抽了抽,有些无语,随即咳了一声:“我随便走走,不用管我。”


    说着闪身便往竹林方向掠去。


    小道士们耸了耸肩,继续忙着在殿前洒扫。


    竹梢浮青雾,幽篁邀人来。


    女人穿行在千重绿浪中,身形轻盈似山雀,几乎化为残影,眼前景色更是模糊得只剩下无尽碧意,抬头恍惚见翠霭天青,密叶成帷。


    她情不自禁露出诡计得逞的畅快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会吧?不会吧!就这么简单?


    果然这张脸好用,看来“魈”的威慑力还是太深入人心,连恐吓都不必,就直接被放进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竹林尽头的烟青色屋檐逐渐逼近,刚经过重新修的书斋焕然一新,四下无人,她已经极力隐匿了气息,眼看着梦寐以求之物唾手可得,她高兴得有些忘形,竟然没有注意到丛中站着一个人,擦身而过的刹那,两人四目相对,表情先是茫然,再是错愕。


    魇鬼一事后,白鹤也已经学会了自由掌握入魇的状态,白景则彻底放下心来,嘱咐几句后,才急匆匆折返回局里。


    龙竹休息了两天,打算再去竹斋找白鹤也谈谈胡阿青的事,没料到走了两步,就迎面与一个身影擦肩而过,匪夷所思的是,那人的五官极为眼熟,就好像……不对,那就是她自己的脸!


    鉴于两者都对自己目前的皮相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双方都没有第一时间对峙起来,而是错过几步后,前者飞快消失在了竹林间。


    龙竹挠挠头,心想:刚刚那是谁啊?


    阮蒙真正的大表姐来了?


    她一头雾水地朝前跟上,走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这才恍然大悟地伸出食指——不会又是偷书贼吧?


    想通了这点,龙竹轻压下眉头,眼神中陡然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气势,脚尖往地上一蹬,整个人竟似凭空消失一般,只留下半个脚掌印和一阵吹拂起的旋风。


    转瞬间,她在庭前落地,随手抓住木头道童,问:“刚刚有人来过?”


    白鹤也苏醒后重新给榆生修复了身体,还特地从私库里拿了上好的檀木做脑袋,做香的时候就能顺手从木脑袋上刮一点儿木屑下来,弊端是久而久之对方就被削成了个扁头。


    榆生吓了一大跳,下颌骨卡巴卡巴晃动了好几下,抬手指向竹斋的位置——新砌的墙看上去坚实无比,看样子还没有遭到任何损害。


    龙竹一脚踢开门,只见白鹤也正单手捏着一物,扭头朝她看来。


    而本该靠着墙的多宝格架子,却凭空消失,徒留四壁。


    龙竹愣了一下,眯眼向白鹤也手上的东西看过去:“怎么回事?”


    那物被扼住咽喉,不停挣扎扭动,凑近了才发觉是只有鼻子有眼的活物,像兔狲又像鼬鼠,竟还能狂妄自大地口吐人言:“……你们杀了我吧!反正太隐仙律已经在我这里了,你们找不回来的!”


    “哇~”龙竹把那小东西抢过来,捏圆搓扁翻看:“这是……精怪?”


    白鹤也叹了口气:“是,这年头不多见了。”


    “刚刚就是你变成了我的样子?”龙竹揪着那东西的尾巴甩了几圈:“太隐仙律……你也想成仙?”


    白鹤也转了转手腕,蹲身将屋内被扰乱的东西收拾回原位:“这是无面人,天生有两个分身,本体可以在两者间任意切换,估计是用了储物法器,又在偷到书后和本体换了位置,我刚刚走神了,没及时拦住。”


    龙竹好奇地捏了捏下巴:“那怎么办?杀了它会如何?”


    白鹤也温声答道:“也不会怎么样,杀了它也就只剩一个分身了,不过我建议不杀。”


    龙竹:“为什么?”


    白鹤也打量那东西几眼,一撩衣摆坐回到轮椅上,解除了入魇状态:“嗯……罕见?”


    他笑了笑:“白局说之后会在鹤城规划一个非自然博物馆,我想它会喜欢那里的。”


    无面人尖叫:“你们倒是杀了我啊!你这是非法拘禁!”


    “哟嚯,还知道非法拘禁。”龙竹又逮着无面人的尾巴抡了几圈,她指着空无一物的墙壁:“你的书怎么办?”


    对于太隐仙律失窃一事,白鹤也似乎并不怎么紧张:“没关系,我会找回来的。”


    无面人忍着眩晕,冷笑道:“哼,大言不惭。”


    龙竹按住对方嘴巴:“要是找不回来呢?”


    白鹤也欲言又止,伸手打了个响指,把榆生从屋外喊了进来,指着龙竹手上的无面人道:“先关起来。”


    榆生将无面人接过,十指交叉握住,无面人还想瞅准时机逃跑,却见木头道童的指头忽然枝节丛生,转眼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只藤木牢笼。


    等榆生得意洋洋离开了,白鹤也才转过头,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找不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龙竹愣了愣:“什么意思?那不是异管局专门放在长丰观保管的宝物么?”


    白鹤也操控着轮椅踱到桌案旁,提起茶壶晃了晃,指尖轻压壶盖,在青瓷杯中注入澄亮的茶汤,他倒了两杯,其中一只杯盏轻盈飞起,落入龙竹手中。


    “不错,异管局的确有宝物放在长丰观看管,我们这一脉,觉醒过天地赋形的人,都是这件宝物的看管者。”


    白鹤也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但我们从来没说过这件宝物是太隐仙律,那都是别人自以为是。”


    龙竹在桌上盘腿坐下,咬着杯口疑惑道:“不是那本书,又是什么?”


    “书只是个借口,虽然我不知道那本书究竟为什么会掀起波澜,但如果没有它作为遮掩,无异于直接把宝物曝露在各路牛鬼蛇神眼中。”


    “说白了,有书当幌子,我们也乐见其成。”


    龙竹恍然:“所以老君根本没有写过太隐仙律?”


    “这个我也不清楚了,也许老君是写过那么一本书,但并不是所谓的太隐仙律,”白鹤也抬眼看她:“按理说,你应该见过老君才是,比我们更清楚这些流言的真假。”


    龙竹心虚地咧了咧嘴:“我也不一定时时刻刻都醒着,一觉睡个几百年是常有的事。”


    “人间就是这样,时间久了,旧人死,新人来,一切都在变,一个谎言,说的人多了,也就渐渐被人奉为圭臬,当做真理。”


    “既然仙书的事情是假的,难道就没人发现过?”龙竹纳闷儿:“也没人质疑过?”


    白鹤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当然有,但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学艺不精,悟不出大道而已。”


    “尤其当宝物落在自己手上的时候,没有人会承认那是假的。”


    龙竹语气郁郁:“你明明就承认了。”


    白鹤也弯起嘴角,目光中晃荡出几分狡黠神色:“不过是因为我对成仙没那么感兴趣而已。”


    “那真正的宝物又在哪里?”


    白鹤也搁下茶盏:“你可以猜猜看。”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定是藏得很隐蔽,龙竹眼珠一转,随口胡诌道:“附近除了屋子就是林子,哦,还有个大水塘子,该不会在那底下吧?”


    白鹤也:“……”


    龙竹见他倏地沉默,心想:咦,居然猜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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