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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绿夜弥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离魂之八


    林舟已经两天没能出过家门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更诡异的是,他居然能在这种状态下保持冷静思考——大概他也只是以为自己在思考,实际上不过是遵从身体本能在做一些事。


    在那个嘴角缝着红线的女人把杂物间里的按摩椅大卸八块后,异常就发生了。


    林舟怎么也走不出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屋。


    “走不出”纯粹是字面上的含义。


    拉开铁门,眼前出现的不是走廊栏杆和对面的楼栋,而是套娃一样的镜像对称的屋子。里面的房间格局,甚至陈设摆件、家具用品都是自己家一比一的复制品。


    他冷静地拿拖把清理了杂物间门口的血迹,冷静地在那堆皮革残骸里翻找有没有属于他酒鬼老爸的尸块,结果就是除了那件带血的条纹体恤,没有找到任何人体组织。


    当然,也可能是被消化掉了。


    可是这依然很奇怪,既然椅子里没有藏着人,哪里来的血迹呢?


    那堆被女人砍得七零八碎的东西,只是破碎的皮革和生锈的五金件,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活”的呢??


    他不敢深想,把堆放残骸的杂物间重新上锁,心想,如果对面楼栋的警察发现了什么找上来,他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不过,他更担心的应该是,警察还能不能找到他。


    这两天里,林舟也试过翻窗户。


    虽然这里是五楼,但人在绝望的情况下,总觉得再危险的方式也存有一分生机。


    他打开窗户喊叫、试图引起街面上邻居们的注意力,但匪夷所思又意料之中的,他们都对林舟的呼救置若罔闻,就好像分别处于两个世界。


    客厅电视背后有窗户,卧室也有窗户,但窗外的四周墙面光秃秃的,连个顺着往下爬的外管道都没有。


    林舟尝试了一整天,以失败告终。


    他丧气地横躺在沙发上,看着眼前那个奇怪女人。这两天对方一直寸步不离跟在他旁边,就连上厕所都要站在门口,林舟一开始吓得够呛,到后面居然也麻木地见怪不怪。


    林舟心想,从惊吓到接受,原来仅仅只需要两天。


    出乎意料的是,女人在砍碎椅子后,没有试图去伤害林舟,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林舟总觉得女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透着一股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有种温柔慈爱的光辉。


    林舟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精神不正常了,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保持理智吧?


    为了避免变成一个疯子,他强迫自己思考、试图和女人交流。


    但女人不说话,或者说,她是说不了话,那些红线就像有生命一样,每当女人张口,它们就会汹涌蠕动着,将线迹拉扯得更为密集,以至于女人的嘴角快要被缝满了。


    林舟不由地去想,那些线如果真的缝满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时间安静地流逝。


    冰箱里的食物不多了,虽然女人不用吃饭,他也竭尽全力去节省更多的口粮,但如果再出不去的话,他从明晚开始,就要在饥饿中煎熬了。


    等到弹尽粮绝的时候,他会死在这里吗?说来也是讽刺,他那酒鬼老爸从很早就把“将来一定要买个两倍大的房子”挂在嘴边,没想到这个愿望在今天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就在稀里糊涂看着时钟一秒一秒走过的时候,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林舟还没反应过来,墙的另一边,不仍然是“家里”吗?怎么会有其他人的声音?咦?不对——他真的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


    林舟欣喜若狂地从沙发上蹦起来,把耳朵贴在墙面上,想细细听动静从哪里传来,然而下一秒,轰隆一声巨响,有人扑过来推了他一把,才令他没有被突然凿开的墙面碎石击中。


    他呆呆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墙面的大窟窿,那里氤氲着久违的落日余晖,一个人站在那团光晕里,手上好像握着个拖把一类的东西,有气无力开口:“谁下单了回收废旧家具?”


    林舟张大嘴巴,好一阵魂游天外,他前一秒还觉得这个站在光里的人是来解救他的天神,后一秒就被这人的一句话不尴不尬地浇灭了希望。


    一个小道童穿过身边几人窜上前来,望着林舟身后的人湿了眼圈,他大喊:“妈妈!”


    凭本能救下林舟的奇怪女人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缓缓站起身。


    她茫然的脸上多了一丝兴奋激动的表情,颤抖着走上去,张开手臂,把王天福搂在怀里,将手放在对方发顶,轻柔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目光贪婪地停留在对方已经长开的五官上,看了又看。眼泪从她早就干涸的眼眶中滴落下来,冰凉惨白的手掌有些僵硬,但王天福却觉得那是人生中最柔软温暖的东西。


    她含泪低头,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王奉虚睁大了眼睛:“你——”


    他下意识想阻止,却被孟裁云伸手拦住:“还是让她说吧,早晚要开口的。”


    王奉虚怔了怔,倒是默默垂下了双手。


    女人弯着唇角,艰难却又坚定地说了一句:“……我好想你。”


    王天福一听,再也无法压抑哭腔,眼泪晕湿了衣领。


    女人还想出声,然而属于她开口的次数已经用尽了。那些红线疯狂挣扎起来,一根一根宛若游虫,交错穿插着继续缝合,直到将她整张嘴都禁锢住,再也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一边的林舟刚才还幻想着这道红线缝满后会发生什么,殊不知现在就知道了答案——女人彻底失去了情绪和神采,双手颓然垂下,整个人已经和商店橱窗里的假人模特无异了。她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在王天福的哭声中,像一具塑料材质的提线木偶一样,当啷摔在地板上,左腿的关节整个断掉,当真如木偶那般,断裂面没有一滴血。


    王天福坐在人偶旁边,抽泣着拿袖子抹眼泪。


    王奉虚叹了口气,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天福抽噎着开口:“我知道……我妈妈早没了,但我今天很高兴……”


    “我高兴,居然还能再听见她跟我说话……哪怕就四个字,唉,师叔!”


    王奉虚揉了揉他的脑袋,目光难得少了那些精明算计,苦笑道:“十四岁小孩,讲话别那么老气横秋的。”


    “你们……”一旁的林舟回过神:“你们究竟是啥子人?为啥能找到我家来?”


    龙竹眨眨眼,走到他面前,低头开口:“501回收废旧家具,不是你下的单吗?”


    这一问反倒是把林舟问懵了,他半晌张着嘴答不上来,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不是,你都把我家墙砸穿了,现在是关心回收家具的时候吗??”


    龙竹一惊,心想,莫非这小孩想投诉自己拆了他家门?不会要她赔钱吧?


    孟裁云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清了清嗓子上前,满脸关切对着林舟说道:“唉,小伙子,这几天过得不容易吧?一定遇到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吧?别担心,我们就是专门处理这个的,刚刚是为了你的安全,不得不做出爆破行为,来来,咱好好聊聊,除了这位女士,你家里还进过别人么?”


    林舟脸上的戒备逐渐褪去,满脸“国家果然没有放弃我”的感动表情,他在确认面前的人是真正的“人”后,终于长出一口气,表情复杂答道:“我、我可以跟你们说,但这个事情,说来很长。”


    孟裁云指着沙发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没关系,我们时间很充足。”


    龙竹站在客厅四处张望,走到了铁门的位置,试探性打开,发现里面还是同一个玄关和客厅。


    她有点惊讶,心想:这家人家具都按双数买,用得过来吗?怪不得要叫人回收。


    不过到底回收哪个啊?-


    八年前的一个初冬,镇上有个皮革厂退休老领导去世,家属把人从疗养院接回老家,搭棚子做道场,还专门请了青城观的道士来安土。


    那是王奉虚头一回来葫芦镇。


    法坛的日子在黄历上看过了,还要等两天。王奉虚熟门熟路找了家三十块的招待所暂住,地方就在农贸市场附近,斜对面有个翠湖小区,大门旁边开了家包子店,老板是个年轻女人,忙活的时候,她五六岁的儿子就在旁边帮忙算账。


    蒸屉里冒着热气,包子的香味勾动年轻道士胃里的馋虫,他情不自禁吸吸鼻子,再愁眉苦脸掏出钱包看了一眼,最后面不改色要了一笼酱肉的。


    老板笑着招呼他坐,勤快地捡了八个肉包出来,再拿了一碟油辣子过去,笑了笑:“本地人喜欢蘸这个。”


    她头发是绾起来的,脸小,皮肤很白,没化妆,只描了眉毛,但依旧美得令人眼前一亮。


    这笼酱肉包子也蒸得极好,色白面柔,外面那一层薄薄的皮要紧实些,里头又是绵软的,咬下去能吃着浓浓的酱肉馅,不像青城山景区里有些黑心商家,卖的包子一口下去跟馒头似的,半天吃不穿饼皮。


    王奉虚吃得热泪盈眶,又烫又不舍得放下嘴。


    一餐风卷残云后,那个男孩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过来收账了,王奉虚心虚地抓了一把硬币拿给他,刚要脚底抹油,转瞬被男孩扯住了袖子,懵懂摊开手中钱币,抓住其中一枚金灿灿的:“哥哥你拿错了,这个是游戏币。”


    王奉虚剧烈咳嗽几声,蹲下来压低声音:“什么游戏币,这个上面不是写着‘5’吗?那是五角你懂不懂?”


    男孩把它翻了个面儿:“可是后面印的是米老鼠哇?”


    “什么米老鼠,”王奉虚匆匆抢过那枚游戏币:“这是二十年前发行的收藏币,背后雕刻的是伟大的工农联盟象征……看你年纪小不懂我不跟你计较。”


    男孩眨了眨眼,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悄悄凑近,小声道:“小哥哥,你不会是没钱吧?”


    王奉虚大惊失色:“穷?谁说我穷?这话不能乱说,要避谶明白吗?”


    男孩大度地挥手:“没关系,就算我请你的好啦!妈妈说了,做人要大方。”


    正说着,店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


    一道泼辣响亮的女声响起:“姓钟的!真行啊你,每天绕十分钟路来买包子,到底是哪个让你这么眼巴巴地惦记啊?啊?”


    被拉扯的男人羞恼不已:“好了!你想什么呢!大家都是老熟人,照顾照顾生意怎么了?”


    气势汹汹的卷发女人冷哼了一声,阴阳道:“哟,老熟人,我跟美兰是老同学,你算哪门子老熟人嘛?要不是人家死了老公,我看你敢不敢这么每天献殷勤。”


    年轻老板面上有些尴尬,连忙去劝慰两人:“彩凤,好了,莫生气,有什么事大家好好说。”


    男孩也赶紧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瞪大眼睛试图吓退面前人,徐彩凤顿时歇了火气,瞪了自己丈夫一眼:“走了!”


    老钟还想伸手拿付了钱的包子,再赔个笑,不料徐彩凤吼他一句,他刚伸出去手就如同触了电一般缩了回去,低声骂骂咧咧跟着离开了。


    角落里,一个背对着众人的食客忽然慢悠悠站起来,把零钱放在桌面上,不紧不慢走远。


    王奉虚目光落在对方背影身上,那人衬衫套毛衣,面相普通,像极了哪家单位小职员,但懂点门路的人才能瞧出,那人在刻意掩盖自己的灵力。


    男孩同那人打招呼:“叔叔,下次再来啊!”


    见他这么说,美兰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认识他呀?”


    男孩说:“那个年轻叔叔每天都来啊。”


    美兰愣了一下:“是吗?幺儿真厉害,妈妈居然都没记住这个人。”


    男孩得意道:“他还问我几岁了呢!”


    美兰沉默了,僵硬地笑了笑:“是吗,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男孩不明所以,回忆了一下,一派纯真转述道:“他说,他是来找人讨债的。”


    美兰按在儿子肩膀上的手下意识攥紧,表情一瞬间凝固,莫名显得狰狞。


    讨债的。


    王奉虚神色严肃起来,皱起眉头,不动声色把老钟没带走的包子拈过来咬了一口,喃喃:“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那些人。”


    三死门的财神,不出现则已,一现身,怕是又得出人命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切和眼前包子铺的母子俩有没有关联。


    毕竟,这个据说死了老公的女人,从她面相来看,倒像是会死在她丈夫前头的样子。


    不过他才疏学浅,相卜不精,兴许看错了吧。


    第92章 离魂之九


    王奉虚再次见到包子铺老板美兰的时候,是做完道场的第二天,他刚买了回青城山的汽车票。


    其实如果打车到隔壁县城坐高铁还更快,只要二十分钟。但是他嫌票价太贵,还是去了镇上的老汽车站等四点那班车,汽车站建在芦花河对岸,王奉虚等得无聊,就去河岸边上散步,蜀地初冬一点都不冷,跟北边立秋时差不多,他仗着自己年轻火气大,道服都没夹棉,还穿春秋那种单层的。


    头发窜得快,两周不修,发丝又挠脖子了,王奉虚存不下来头发,索性也不留头。他心想时间还早,不如去桥洞下边理个发好了,镇上美发店死贵死贵的,洗剪吹加起来要十五块,哪有桥洞下边老头理得好,小镜子一挂,板凳一支,甭管什么男头女头,一律推成平的,还只收你五块钱。


    多划算啊,全国桥洞子底下都该推广这种老头。


    他慢悠悠晃着去了。初冬时节葫芦镇游客少,平时河面上渡船也只零星几点,船工们都爱聚在桥洞下聊天打牌,到有生意了,再出去揽客。


    王奉虚把眼睛一眯,看到前面似乎扎堆聚拢不少人,大多神态焦急,像出了事。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脚下加快步子,没一会儿听到有小孩在哭。


    一张略带熟悉的苍白面孔伏在岸边,浑身湿透,瞳孔失焦,一探鼻息,早没了。


    镇上救护车来得快,人们七手八脚帮忙抬担架,从你一言我一语中,王奉虚明白了来龙去脉。


    孩子生日,美兰带他泛舟,不知道为什么从船上栽了下去,船工们帮忙捞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溺死了。


    可男孩却一个劲儿摇头,失神念叨着妈妈被人杀了,这具尸体不是妈妈。


    大家只当孩子受了刺激,精神失常。


    帮忙打捞的老钟是美兰老熟人了,尸体是不是本人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一边唉声叹气说着造孽,一边偷偷抹泪,感慨道:“他们这家人,命不好。”


    是啊,命不好。


    但王奉虚却莫名想到了那位三死门的财神,心里笃定这一切并不是个巧合。


    他偷偷拉过男孩,说:“跟我讲讲当时发生了什么,别哭,我知道你没撒谎,那具尸体就是个障眼法,专门唬人的。”


    男孩止住哭泣,抬头发现是他,脸上有些惊讶,他想起刚刚的遭遇,大脑一片混沌痛楚,他抽噎着努力组织语言:“我看到了那个每天来买包子的叔叔,他、他把妈妈的舌头……呜呜呜……他是坏人!他把妈妈带走了!”


    说着,又大哭起来。


    王奉虚一阵恍惚。


    彼时他对三死门的了解也不深,只偶尔从师母口中挖出些异闻奇事。


    三死门自古以来就有“听将”的说法,所谓的四听将,也是因为他们总是四个一起出现。


    当然,也有人说,无论你身处何地,方圆百里必然会有四个这东西。


    听将是三死门的耳目,像赶不走的蚊蝇蛇鼠,平日潜在暗处,必要时也起到一个传递消息或者监视的作用。而这些东西似人非人,究竟从哪儿来的呢?曾有人说,那些同三死门做过交易的人,所还的债,便是被做成“听将”。


    听将无舌,但能学舌。


    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并非出于自己肺腑。而且,一个听将所拥有的开口次数是有限的,每每多传递一个消息,多说一个字,嘴上的红线就会蔓延一寸,直到将整张嘴都缝死。


    到那个时候,判官就会斩下听将头颅,将其封存在一个石窟的灶王庙里。


    这个小庙至今没有人亲眼见到过,有流传说,那里边有一座由无数被红线缝口的头颅堆叠起来的藏舌塔,每一个头颅都代表着被封存的秘密。每年腊月二十三时,塔中头颅会开始唱歌,将人间秘辛传递到九山之中,让天神更好地赏善罚恶。


    当然,传说嘛,添油加醋的成分更多。


    王奉虚心想,男孩的妈妈想必也同三死门做过交易,现下是被财神带走了。


    他蹲下来,安抚似的拍了拍男孩脑袋:“你说的这些,我相信,但别人是不会信的,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没准儿你妈妈心里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男孩抽泣了一阵,忽然说:“警察叔叔没法抓到那个坏人吗?”


    王奉虚顿了顿,说:“警察叔叔不管这个,你放心,因果已了,他不会再出现的。”


    男孩沉默片刻,艰难平复心情:“我记得他的样子,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王奉虚错愕:“万一他换张脸,你上哪儿找人去?”


    男孩摊开手,一枚朱红色的算盘珠出现在掌心:“我还扒拉下来这个。”


    王奉虚捻过那珠子瞅了瞅,心下讶然,腹诽道:还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真想报仇?”


    男孩拿袖管抹了抹眼睛,恨恨地点点头。


    王奉虚并起两根指头,往男孩百会穴和眉心两处探了探,此乃天门和藏神之所,一个人若有修道的根骨,往往能在此处试出端倪。


    他挑眉:“嘿,没准儿还真能行。”


    男孩愣愣地看向他。


    王奉虚露出个和蔼的笑容:“你这个仇不简单呀,但是你如果愿意跟我回青城山,说不定以后真有机会找那人算账,怎么样,敢不敢?”


    既然这事涉及到三死门,异管局的人必然会出手,这男孩要么被清除记忆送去县里的福利院,要么就是送去异管局的孤儿所,成为以后的预备干员。这小孩资质好,灵气充盈,与其以后替异管局打工,不如他先截胡,给师母收个小徒孙,转移一下注意力,让她少骂几句孽徒。


    男孩点头如捣蒜,还带着哭腔:“我敢!”


    “会吃苦的哦。”


    “我不怕!”


    “那死呢?死你怕不怕?”


    “……我尽量不怕!”


    “诶你起来起来,你要磕头的人不是我,我才十八岁,还不打算收徒弟呢……”-


    “那个人,是死掉了吗?”林舟指着倒在客厅中央地板上的女人,犹豫道:“她的嘴巴是怎么回事?是被那把椅子害的吗?我爸是不是也被那椅子害了?”


    凭借着从许多电影小说里汲取到的灵感,他在心里已经认定了这把椅子被施加了某种可怕的诅咒,使得它活过来,并且能吃人。


    前屋主的丈夫、自己的酒鬼老爸,没准都是丧命在诅咒椅子的口中。


    然而听完林舟讲述的经历,王奉虚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他看了王天福一眼,对方也恰好想到了同一处,微微冲他点点头。


    “你是说,我妈妈第一次出现在葫芦镇上的时候,是被当成了水鬼?”王天福看向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少年:“你确定,当时她腿脚有问题吗?”


    林舟不了解对方这么问的含义,有些困惑地点点头:“当时我没在场,是钟叔叔见到的,他说那个女人戴着口罩,跛足。”


    “问题就是这个,”王天福看向其他人,十分肯定地开口:“我妈妈直到去世之前,腿脚都没有问题,即便是被做成听将之后受伤,也不会跛足,因为听将已经不算是‘人’了,我们以前见到过,他们为了便利行事,可以直接换掉有问题的躯干,更不会带着伤。”


    他的尾音里带着浓浓的悲伤。


    阮蒙神色复杂接过话头:“我奶奶的右膝盖,曾经受过伤。”


    他那想象力贫瘠的大脑终于碰撞出一丝火花,不可思议猜想道:“难道那丢掉的一魂,附在了小道童妈妈身上?”


    “我看看。”孟裁云半蹲下来,并指在人偶头顶点了点,半晌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尸体早就死透了,虽然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被制成听将后,突然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但如今她开口的次数已经用尽,彻底变成了一具死气沉沉的躯壳,唯一庆幸的是不用被垒入传说中的藏舌塔,还能同骨肉团聚,得一个安息长眠。


    “我这两天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没像钟叔叔说的那样跛足,”林舟犹豫了一下:“但是我爸前两天回来的时候,他的右脚是跛的,我后面以为……那是他被鬼上身了。”


    他想到什么,又急急补充:“我爸肯定是被鬼上身了,他不仅跛足,还唱湘南山歌,还一直念叨要买车票去哪里,我有点怕他那个样子,就没敢搭话。”


    阮蒙被自己呛到,剧烈咳嗽了几声,紧张地走过去按住少年肩膀:“后来呢?你爸哪去了?”


    林舟没料到这个陌生人居然比自己还关心酒鬼爹的去向,愣了愣,支支吾吾道:“后面他就不见了,大家都说是他杀了钟叔叔,钟叔叔好心给他缝扣子,他把人捅了,后边我就在杂物间看见了他的衣服,我感觉他是杀了人回家拿钱跑路,然后被那把诅咒椅子吃了……”


    阮蒙闭了闭眼,烦躁地抠抠脑门儿,在房间里打转,半晌,他拿出手机:“我得跟我爷说一声,估计那就是奶奶的魂儿没跑了。”


    跛足、湘南山歌,加之这些画面又是在莲花八仙幢里浮现过的,那估计真是奶奶胡阿青被分出去的一魂。


    只是不知道那魂怎么跑到了王天福妈妈身上,两人都是缺魂少魄的,共用一副身体难免打架别扭,或许恰好解释了为什么当初老钟划船到一半,女人莫名其妙消失了。


    因为两人潜意识里都有着相同的执念——回家。


    只不过,一个想回翠湖小区,一个想去远在千里的湘南。


    也许同处一具躯壳时,各自都有一定时间的主宰权,女人让老钟送她去对岸,也仅仅是因为那是往湘南去的方向,而中途王天福妈妈的意识觉醒了,她选择了终止行程,从水中返回码头。两人僵持许久,最后外来者败下阵来,寻找到了另一具身体——林老二。


    通过接触林老二的意识,阿青又获得了新的回家办法,镇上唯一的汽车站,有那么一班车是开往湘南方向的,但林老二身上没钱,她又打算花时间攒一攒。


    然而意外再次发生,杀死老钟后,“林老二”再没出现在众人面前,结合那件带血T恤的推测,或许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那把椅子把人吃了。


    阮蒙说着,下意识转身去拉正门把手,他手机信号不好,想在走廊上给爷爷通个电话,结果铁门一拉开,里边仍旧是一模一样的镜像的房间。


    怎么回事?幻象还没解除?


    他潜意识觉得是王天福妈妈干的,此刻人已经躺在客厅了,估计会慢慢恢复正常吧,他没太放在心上,重新转身,从龙竹在墙面上敲出的洞里钻出去。


    听筒里显示一阵忙音。不知道是信号太差,还是对面没人接。


    阮蒙在走廊转悠了几步,心里有点烦躁,拿了只烟出来叼在口中,依旧是不点燃,咬着泄愤。


    忽然,他注意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这片筒子楼是回字形建筑,之前上来的时候,他只瞥过一眼,对面楼层的格局也是五户,有一家还在走廊挂着熏香肠。但是现在,那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分眼熟的墙面,以及……一个大洞。


    是龙竹刚刚敲出来的墙洞。


    他甚至能透过这个洞,隐约看见里面熟悉的布局。


    阮蒙微微长大嘴巴,被咬得歪歪扭扭的香烟啪嗒掉在地上。


    他撑在扶手上,不可置信地盯着对面细看,绿色墙裙,斑驳墙面,对面一整层都和501这边一模一样。


    一整个楼层……都变成了镜像?幻象根本没有解除,甚至范围更大了!


    第93章 离魂之十


    “所以说,镜像还没有消失。”


    “不是我们强行闯入了501,是它把我们关进了一个更大的房间。”


    “我有点绕,”阮蒙举起手:“所以这个镜像不是小道童妈妈做的?会不会是他说的那把椅子搞的鬼?”


    在他发现手机信号也被这玩意儿阻断后,就没想着尽快联系爷爷了,现下看来,这里还有东西没解决,而且极可能跟奶奶丢失的魂魄有某种关系。


    林舟弱弱开口:“那个戴口罩的阿姨拿刀把椅子拆了之后,屋子里满是血,我怕对面警察找上来我不好解释,就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结果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原以为龙竹暴力破坏了墙面,已经把这个镜像破除掉,可结果竟然是,连同对面楼层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镜像“房间”。


    如果直接从两边楼梯往下走,下到本该是4楼的地方,出去一看,仍会回到5楼。


    而通过连廊去到对面的镜像区域,依旧是一样的结果。


    众人凿开了杂物间的门锁,里面不出意外什么都没有。


    林舟不可置信,脸色发白:“怎么可能!我记得很清楚,真有那把椅子,它被砍成了很多块!都应该堆在里面的啊!”


    阮蒙拍了拍对方肩膀,安抚道:“别急,我们知道你没骗人,应该是出现‘那个’了。”


    孟裁云点点头,捏着下巴,深以为然:“这估计是那椅子里的邪祟没死干净,变成了‘阵’。”


    王奉虚一听“阵”就头疼:“能联系上你弟不?蜀城异管局分部离这儿也不远,让他们专业的来干活吧。”


    “很遗憾,没信号,”孟裁云指了指手机右上角的红叉:“论坛倒是能上,我发个帖?”


    阮蒙挠挠头:“我寻思接单的人还不一定有咱们厉害……”


    到时候没准儿是葫芦娃救爷爷,凑几桌麻将罢了。


    龙竹蹲在地上好半天没说话,她拿着手机上下左右移动着,像在找信号。


    突然,她“咦”了一声:“它好像在移动。”


    “什么?”王奉虚回头,看见对方屏幕上正开着功德地图,棕黑色怨力圈内,有个红点正在挪动。


    龙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屏幕抬头看向众人,漆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把它毁了,就可以出去了吧?”


    孟裁云弯腰看过来:“这个应该就是阵心,可活动范围看起来就在镜像的区域内。”


    “啊啊啊——那是啥东西!”正在这时,林舟那边传来一声尖叫,他猛地后退撞上桌角,脸痛得皱成一团,手还不忘指着窗外——那里有一只血糊糊的粘稠眼球,玻璃体边爬满血丝和青黑色的裂纹,直勾勾盯着房间里的人。


    在那瞬间,林舟想起了小时候电视上看到的娃娃屋广告,那种专门模仿真实房间建造的微缩还原品,广告里的小男孩拿起娃娃屋朝里看,大眼睛在窗外忽闪忽闪。


    那样温馨可爱的一幕,竟然和现在的场面诡异地重合了。


    龙竹横握着拖把,飞身上前,踩在沙发上一下子砸开窗,玻璃碎片嵌入了巨大眼球之中,它痛得扭曲变形,就在龙竹准备再给它当头一棒时,眼球灵活地化为一道残影,穿过墙面的洞,飞速逃往另一边的房间。


    “你们守着别乱跑,我去看看!”孟裁云反应过来,她飞快跑到走廊上,穿过另一边的墙洞,来到镜像的501,那颗蠕动粘稠的眼球逃窜到了镜像位置的窗户后。她随手打出几道锁灵的符箓,不料这眼球灵敏异常,扭动身躯躲过黄符,径直钻入了一边的卧室房门中。


    孟裁云想也不想跟了进去,却发现身后房门砰地关上,那眼球也消失无踪。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回身去开门。


    门锁喀嚓扭开,眼前出现的竟不是客厅,依旧还是一间与之对称的卧室。


    “糟了,”孟裁云愣了一下,随即后退两步,无奈地挠了挠脸颊,苦笑:“居然被摆了一道。”


    就在孟裁云追过去之后,功德地图上那个移动到一半的红点就消失了,与此同时,棕黑色的怨力范围圈也逐渐减淡。


    “这么快就完事儿了?”阮蒙看见“阵心”消失有些惊讶:“不愧是姓孟的,厉害啊。”


    他伸了个懒腰,拉开卫生间的门:“我先上个厕所啊,中午水喝多了憋得慌。”


    王奉虚总觉得哪里不对,来不及阻止,就见男人已经把门带上了。


    龙竹看出他的不安,问:“你怎么了?”


    王奉虚皱眉道:“如果阵心已经解决了,孟裁缝怎么还不回来?拖拖拉拉这不像她的作风。”


    王天福也站起身来,把林舟拉到自己身后:“师叔。”


    王奉虚回过头,见师侄此刻一脸严肃地看向卫生间。


    这个四十平的小屋总共是一室一厅一厕,卫生间的门是有磨砂玻璃窗格的,里面有灯,平时有人进去,能映出黑漆漆的影子。


    但是现在却很奇怪。


    “师叔,你觉不觉得那扇门里面,好像根本没人?”


    阮蒙明明前一秒才进去了,但是磨砂窗格上根本没有里面开灯的迹象,而且安静得可怕,连个冲水声都没有。


    王奉虚定了定神,上去把厕所门打开,龙竹也凑过去,两颗脑袋叠着在门框边往里看,一平方的卫生间里所有事物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半条人影。


    两个脑袋上下对视一眼,忽然龙竹按了按王奉虚的肩膀,露出一个毅然的表情,把他留在了里面,自己咚地一下关上门,两秒后,她再次拉开门,面前仍然是没反应过来的王奉虚,四周啥事儿都没发生,也仍旧没有发现阮蒙的身影。


    王奉虚总算回过神,恼羞成怒:“你拿我做实验啊?”他气冲冲跨出来,挽起袖子攥着拳头在短发女人面前挥,表情幽怨,如泣如诉:“好了我知道你知错了,下次切记不能留我一个人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他是真对这些稀奇古怪的阵没招儿啊!


    龙竹根本没搭理他,转过身打量着四周房间:“原来是这样。”


    她缓缓巡览着面前的几道门:“这里,不止三个房间。”-


    卧室门敞开着,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个木质衣柜、一架单人床、一个床头矮柜和一扇窗户。


    孟裁云把窗户打开,上下左右烟云笼罩,看不真切,四周也没有任何凸起的支撑物,从这里爬出去,应该比较困难。


    她思忖片刻,忽然放弃了搜寻,直接走到床边,一撩衣摆,盘腿在床上坐下,她朝四周空气说道:


    “把人关在房间里,没有机关暗器,看来你不打算杀人,或者说,你是想看见人被囚禁起来,慢慢去死。”


    没有回应,她仿佛在自言自语:“最小单元的房间、单人、开关门,是缺一不可的触发条件吗?”


    如今即便是龙竹他们追过来,打开卧室门也不会发现她——因为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算是另一个空间。


    姑且称呼这个空间为囚室。


    一个房间里有三个囚室:卧室、卫生间、杂物间。


    林舟的家是一室一厅,沙发上叠放着被褥枕头和换洗衣物,看起来卧室是他父亲的专属,所以林舟一般在客厅里活动,没有单独进入小房间,而且王天福的妈妈似乎有意无意在保护着他,没有让“阵”如愿以偿创造出单人的条件,所以当龙竹敲破墙面的时候,林舟并没有被带入到囚室。


    而如果继续破坏建筑,那么“阵”也能继续无限制地创造出镜像区域,囚室也会成倍地增加。


    “你不说话,就是我猜对了?”孟裁云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这么喜欢囚禁别人,看来你以前过得很糟糕?你以前被人关起来过?关在哪儿呢?杂物间?”


    房间里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是楼上有人挪动大型家具,震得天花板簌簌掉灰。


    孟裁云笑着拍拍手:“急了。”


    那就是她猜中了。


    阵的确是曾经被关在杂物间的东西,或许就是那把林舟所说的椅子,那是祟物?


    鬼和祟,人死为鬼,邪怨作祟。这是两种东西。


    椅子是死物,若非是有厉鬼驱使,那便是本身成祟,但可能性其实很小很小,毕竟祟物的催生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平平无奇的一样东西,哪怕是古代战场上天天杀人见血的兵器,也不是很容易化祟的。


    不然这世界早就被怨力填满了。


    如果不是祟,那就是鬼。


    如果是鬼,就代表椅子曾经应该是一个人。


    这么说听起来很令人毛骨悚然,但事实上,放在玄门里,可行性很大。


    比如,应知微给重伤弟弟换身体的那种炼器术,就可以做到。


    不过,使用这种术需要向异管局报备的,这需要得到专员的评估和双方的首肯,不然有人不明不白就被人炼成了器物,这上哪儿说理去?


    显然,这把椅子就是无处说理的“受害者”之一。


    “我给你两个选择吧,”孟裁云竟然毫无防备地阖上双眼,一副闭目养神的悠然姿态,她抱着胳膊,右手伸出两根手指:“一,我倒数100下,你玩够了就把我放出去,我念在你知错能改,就让你痛快死在我手上;二,你继续关着我,然后死在那个拿拖把的女人手上。”


    孟裁云诚挚地劝慰:“其实我真诚地建议你选第一个,因为你如果选二,是肯定会后悔的。”


    “我现在开始倒数了,你好好考虑,我朋友可没我这么好说话哦——100、99、98……”


    第94章 离魂十一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个里面,可能是你妈妈留下的东西,”林舟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铁盒递给王天福:“给你吧,冰箱里还剩几袋牛奶和一盒速冻水饺,你们饿了可以自己拿。”


    他以一种临别遗嘱的方式交代完,默默蜷在沙发一角,像是失去了所有斗志。


    王天福愣了一下,接过盒子,想了想还是安慰对方:“你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出去的。”


    “出不去了,”林舟抱着膝盖,满脸疲惫:“我试过的,窗户也不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能进来,但恐怕也和我一样出不去了。”


    在墙壁被打破的时候,他原以为来的是援兵,结果这群看上去很厉害的人也没法抓出房子里的怪物,还消失了两个人。


    王天福摇摇头,心想等他缓一缓心情也好,便走到旁边,翻看起铁盒里的东西。


    这堆杂物他没什么印象了,但从模糊的旧照来看,的确是母亲曾经的所有物。


    王奉虚看见他拿着几张纸片出神,询问道:“是想到什么了?”


    王天福神色凝重,似乎在思考如何组织语言,半晌,他抬起头:“师叔,其实我好像猜到这个阵的身份了。”


    王奉虚紧张地盯着对方,蹲下身:“别往坏处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王天福说出来反倒是松了口气:“师叔你这个表情,肯定也猜到了吧?”


    龙竹趴在地上,通过地板里传来的动静在感知阵心的躲藏方向,闻言也直起身,歪了歪脑袋:“猜到什么?”


    王天福干脆坐在地上,把之前被林舟拼凑好的日记摆出来,他支着那张6月4日的记录,说:“这个阵,应该是我生父造成的。”


    “我生下来的时候,他就失踪了,后面长大了一点,看到妈妈留下的日记本,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个衣冠禽兽,我当时只是庆幸,幸好他失踪了,最好失踪一辈子,永远别回来。”


    虽然家里没有足够的钱,但他确实获得了足够的爱,至于“父亲”一角在他生命里的缺失,他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个男人只是失踪,还有万分之一“再回来”的风险。


    他和妈妈的生活经不起这样的风险。


    “很多事情当初不太懂,是去了观里,跟着师父师祖修习过后,才猜到的。”


    那时他刚满六岁,只记得家里有个很小的杂物间,里面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妈妈很少当着他的面打开,平时也会在上面挂锁,嘱咐他不要随便进去,里边有老鼠,很危险。


    王天福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老鼠,但他知道,里面有一把很奇怪的椅子。


    生父下落不明四年之后被彻底宣告死亡。妈妈那段时间忙碌了好一阵子,去办理各种手续资料,并和生父家里的亲戚争吵、断联,折腾了很久。


    此后,又有各种熟人上门给妈妈介绍对象,说他们是孤儿寡母,没个顶梁柱,未来会吃苦。


    印象里,妈妈总是很有风度涵养地拒绝对方,如果遇到死缠烂打的,她总会从杂物间里拖出那把按摩椅,邀请对方上去感受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坐过椅子的人几乎都是落荒而逃,再没有第二次登门。


    “我知道妈妈和三死门有过交易,他们把那个男人变成了一把椅子,条件是,在我满六岁之后,他们要取走妈妈的命。”


    王天福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很沉重:“有时候我恨不得做交易的人是我,你们不知道我妈妈是多好的一个人,她明明已经报完仇了,明明可以不用生下我这个累赘再开始新生活的,她还是这么做了。”


    “后来,她被文财神带走,这个家我也再没回来过,但我忘了,困在杂物间里的,还有那个男人。”


    “被变相囚禁了十多年,可能这就是他变成阵的原因吧。”


    “这样就说得通了,”龙竹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所以多出来的房间,是它准备的笼子。”


    但她不准备再在囚笼里待第二次。


    王奉虚略一思忖:“阮蒙和孟裁缝现在就处于笼子里,外人正常开关门接触不到那边的空间,但阵心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吧?那个大眼球?”


    龙竹点点头:“我试试看,把它炸出来。”


    说着,不等几人反应过来,她忽然蹲下身,双掌猛地拍向地面,坚硬的水磨石在她面前宛如一块剔透玲珑的冻豆腐,她屈起手指,缓缓抠出十个孔洞,暴涨的灵力轰然灌入,整层楼板开始剧烈震颤,墙面噼啪炸裂,裂缝飞速蔓延扩散,王天福一把拉过林舟,让其躲在自己身后。


    客厅地面突然塌陷成漏斗状,一只足有磨盘大小的赤红眼球弹射而出。


    龙竹甩了甩手,弯起嘴角,森然道:“还挺能躲的。”


    王奉虚震惊:“你……你灵力省着点用啊!”


    “为什么?”龙竹疑惑道:“又不要钱。”


    王奉虚:“……”


    眼球头一回被人疯狂灌灵力,吃得肚皮几乎炸裂,它艰难挪动起打了数倍的身体,还算灵敏地穿过墙洞,跨过筒子楼天井,向着对面楼栋的镜像区域逃窜去。


    龙竹一把抓起自己的拖把,两三步跳出去,抬头看了看四周距离,喊道:“王奉虚!五行术!”


    王奉虚也追了过去,很快意会过来,几乎是对方话音刚落,外墙上接连的爬山虎就开始汹涌生长,疯狂地扭结出粗壮的绿色藤蔓,在天井中间钩织出滑道铁链一样的绳索。龙竹二话不说腾身一跃,把拖把底端勾在藤索中间,搭建起一个简易的缆车索道,因高低差快速向对面滑翔过去。


    她速度极快,几乎和眼球同一时间到达了镜像501的客厅,四周只有卧室门是关上的,她轻飘飘扫了一眼,像打高尔夫球那样,在眼球还未反应过来时,砰地一声挥杆,将这只阵心击飞过去,直直撞入卧室门的方向。


    之前已经用王奉虚做过实验,每个房间只有一间囚室,如果这只眼球要躲避她的攻击,只能选择进入另一层空间,也就是——


    “孟裁云!”


    像是听见了另个空间传来的呼喊,在床上盘腿打坐、闭目养神的女人正倒数到“3”,她眼角一弯,飞快念完了剩余的数字,手一抬,一把银光闪烁的剪刀盘旋飞舞着,冲着破门而入的东西迎面斩去,刀光曳出一道弯月痕迹。


    眼球来不及防备,霎时间被一分为二,鲜血夸张地喷溅出来,两半血肉模糊的东西在地板上挣扎扭动了好一阵,终于趋于平静。


    孟裁云摊开手,飞旋的御灵剪锵地一声归位,她抛了抛剪刀,笑道:“看吧,我早说了。”


    整间屋子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壁也像浸了水的宣纸般逐渐软化,视线所及之处,所有的景物都乱作一团抖动的线条,像是拿粗蜡笔描了线,却还来不及填补缝隙的颜色。


    两个空间在慢慢重合。


    龙竹警惕道:“快走,阵要塌了。”


    孟裁云从腰间抽出拂尘,对着地板上眼球的残骸轻轻一挥,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从中分出几道灵气极淡的魂魄,麻木随着她的姿势钻入袖袍之中。她系紧袖口,随意将拂尘插在腰后,跟着龙竹一前一后离开,跑到走廊上时,因为建筑物接连崩塌消失,两人脚下踩空,然而爬山虎刹那间编织出一张藤网将二人接住,又猛地把人向上弹了回来。


    “卧槽!”卫生间门适时被人一脚踹飞,阮蒙扶着墙壁,撑着膝盖满脸震惊:“你们信吗,我刚被关在两个一模一样的厕所里!”


    林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弄懵,他惊愕看向满地狼藉,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小跑到前门,满怀希望打开一看——是正常的走廊!那个诡异的镜像房间荡然无存。


    阮蒙看见眼前这小子发着呆,语重心长拍了拍对方脑袋:“差点把你房子给拆没了,你放心,我有保险,连屋子带家具都赔你。”


    林舟热泪盈眶。


    他终于回到正常的世界了!


    “谁带收纳的法器了?”孟裁云指了指鼓起来的道袍袖口:“我兜不了太久!”


    龙竹灵机一动,把三才戒放出来,孟裁云手一松,几道魂魄便径直被收入了戒指的大有乾坤之中,四周动静总算消停,墙上的洞仍保持原样,但那股阴恻恻的气息消失了。


    走廊尽头这才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几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惊失色喊道:“林舟?林舟?人呢?这墙是咋个搞的?那个女人呢?”


    是张警官带人来了。


    之前被嘱托过的林舟知道有些事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否则要么被当成傻子,要么被当成精神病。他略带歉意地走出去:“张警官,没事,是我喊人上门回收旧家具,结果搬运的时候把墙撞坏了,你们是有我爸的消息了吗?”


    张警官来不及思考是什么家具能把墙都撞一窟窿,就被对方带偏了话题,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委婉道:“哦,还没有,你放心,找到人了我们会通知你的,呃这些都是你叫的……来回收旧家具的?”


    他狐疑地将目光落在面前这几人身上。


    两个玩cosplay的,一个小孩,一个短发女大学生……只有最后那个魁梧的壮汉看起来能和回收旧家具对上号。


    “身份证我看一下。”张警官公事公办地朝阮蒙打招呼。


    阮蒙:“??”


    什么意思,他看上去比那两个穿道袍的还可疑?


    最终还是憋屈地取出钱夹,把身份证给对方看了。


    张警官和同僚反复核对了上面的信息,确认无误后,把证件还回去,又对林舟说:“家里现在这样没法住人,我跟你们校长说一声,收拾间教师宿舍你暂时住段时间。”


    林舟点点头同意了,又踌躇几下,问:“张警官,我爸现在一直失踪,如果他是遇到意外死了,那他之前贷款的那条船,可不可以过给我啊?我可以替他还款。”


    张警官愣了一下:“应该是可以的,这个等我回去,我帮你看看手续怎么办,你别担心,其实人不一定会有事。”


    林舟笑得灿烂:“好,那麻烦您了!”


    人是一定有事,但他现在不担心。


    交接清楚后,张警官几人离开了房间。


    一行人陪着王天福一道把美兰的尸体火化了。五行术的火法将尸身上的红色缝合线舔舐得干干净净,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在灼热火光中躺着的女人只是恬静地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林舟划船送他们到河心去,王天福念完太上救苦往生咒,随后就把骨灰抛洒进芦花河里。


    静默的悼念之后,他们准备开车回蜀城。


    王天福同林舟告别:“我们已经在异管局报备了,他们会联系警局把这个案子移交过去,回头就有专门的干员来给你做心理疏导,他们催眠挺厉害的,如果需要,你可以提要求,把记忆替换成你比较接受的那种。”


    大部分普通人都会选择接受替换记忆,毕竟过正常的生活也是需要信念的,从小建立的三观如果崩塌得细碎,要继续回归普通人就很难了。


    王天福小时候在跟着王奉虚回青城观之前,也遇到过异管局干员上门做心理疏导,并且对方表示,可以将他的记忆替换为“从小失去父母,但在福利院愉快成长,一切都充满希望”的版本,但是他拒绝了这个提议。


    有些记忆是需要被记住的,哪怕充满绝望。


    林舟犹豫了一下:“我想想。”


    “不用太纠结,”王天福笑了笑:“只要是自己做的选择,那就是有意义的。”


    依旧是阮蒙开车回了蜀城酒店,在和阮梦休打过招呼后,众人来到了一间豪华套房里。


    水晶吊灯的光映在繁复花纹的墙纸上,空调温度调得有点高。


    四个面无表情的保镖站在距离床两米左右的位置,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着头,没人说话,房间里落针可闻。


    大床中央,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蜷缩在羽绒被里。她头发花白,眼睛睁着,却空洞无神,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双手十指无意义交叠缠绕着,偶尔做出隔空理线一样的动作,嘴唇翕动着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字句。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头发也时常有修剪,床头柜上放着一枚牛角梳,被人盘得呈现琥珀般的透明。


    阮梦休习以为常地坐在旁边,什么也不干,就是静静瞧着对方,他似乎只有这个时候才不是那个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阮大庄主,因而他在胡阿青身边待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烦累。


    龙竹取出了三才戒中的东西,那是几缕残魂,一道属于林舟的父亲,一道属于胡阿青。


    至于“阵”本身的魂魄,因为阵心的毁灭,也早就跟随着灰飞烟灭了。


    孟裁云拿拂尘将其一扫,林老二的魂魄化为青烟一缕,渐渐散去。


    这种新魂若无执念,很快便会自赴黄泉,投胎转世。


    麈尾拂尘再一挥,另一缕颜色极淡的魂魄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空中划出一道白色光痕,随着床上胡阿青的呼吸,渡入她的身体。


    阮梦休缓缓站起来,一改以往的气定神闲,额头竟冒出了细汗。


    他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直到感觉出有一瞬间,胡阿青身上出现了某种转变——像是隆冬时节最早的春讯,像是冰河消融、青笋出尖,万物在悄无声息中复苏,停滞的心音重新开始跳动,朽木生新芽,大抵如此。


    “青、青姐……”阮梦休枯槁的眼眶中猝不及防滚落一滴泪。


    此时,床上年迈的老媪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首先落在天花板上,还没回过神,一句不知存放于哪年哪月的抱怨被含糊不清地撂出来:“好热啊,老头子……你又忘记熄炭盆了吧?”


    第95章 守山鬼


    胡阿青醒了。


    她花了好一阵工夫才厘清现如今的年月时辰,又费了好大劲儿才重新运转起生锈的脑子。


    阮梦休好一通忙活,在她身上几个大穴点了点,问这里痛不痛,那里有没有知觉。


    胡阿青任由其摆弄,皱着眉坐起来,嘟囔说都痛,阮梦休紧张地问怎么个痛法,胡阿青说空调温度太高了,热得脑壳痛。


    缺魂少魄的人体温会比正常人低,为了不影响躯壳健康,必须随时保持在一个固定较高的温度环境,所以之前房间才热烘烘的。


    最后阮蒙把空调直接调成了18度,比较怕冷的王奉虚在这种过山车式调节下,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饶是如此,他还不忘按住了孟裁云跃跃欲试的小手,以阻止对方抛出全自动阴气循环制冷系统的提案。


    “脑子里乱糟糟的,”胡阿青开头说的几句话发音还有些生涩,不过几分钟时间,她逐渐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我想想,怎么跟你们说。”


    阮梦休已经平复心情,他回过头简短地翻译了一下:“青姐说,她的魂这些年去过不少地方,她有话想讲,希望你们也能听一听。”


    胡阿青的那道离魂从芦花河底出来的时候,恰巧上了美兰的身,说来也怪,美兰已经被做成了听将,却还仍残留着几分意识,两具灵魂在一个躯壳里共存,主导权一会儿在她手上,一会儿又换给了另一人。


    “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她有个心愿没了,”胡阿青叹了口气,说半句话要喝一口水,不然总觉得喉咙酸涩:“当时我的残魂缺失记忆和常识,也不太明白那些事,直到刚刚离魂归位,我才反应过来……她是和三死门做过交易的人。”


    王奉虚带着王天福在角落里坐着,静静地听对方讲述这段经历。


    胡阿青猜想,那个女人之所以被制成听将还仍然保留了部分回忆,就是因为那个强烈的执念,她要回到翠湖小区501,亲手杀死一个人。


    “我们共处一具躯壳,我看得见她的回忆,”胡阿青神色惆怅:“那个畜生每次打她,都会把她绑在那把椅子上,后来,三死门的人用炼器术把那把椅子和人炼成了一体,她如果用刀捅进椅背中间的位置,就能很松快地报仇了。”


    王天福垂下头,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


    “她跟我说,她一开始只希望杀死他,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能完全主宰这个人的时候,她不想这么快地杀死他了。”


    她要把这个畜生囚禁起来,要让他在暗无天日的恐惧里度过,多活的每一天都是侥幸和挣扎,要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死亡证明、亲耳听见父母的死讯。


    可她也陷入了矛盾和害怕,她怕报复一旦超出了受害者同等的砝码,自己便成为新的加害者。


    就在她准备了结这场恩怨时,财神出现,取走了她的性命。


    而那个因为炼器术而困在一把椅子里的男人,开始体验真正的被囚禁的绝望,在林舟误打误撞揭开那张尘封已久的幕布后,他早已饥肠辘辘,因此吞噬了附身在林老二身上的胡阿青。


    “那个女人执念太强,不愿意离开葫芦镇,我转而附在了一个男人身上,”胡阿青喃喃:“我做了错事,那个人拿针对着我,我害怕了。”


    老钟见林老二衣领扣子脱落,好心要拿针线为其缝补,却不知道,对方身体里这道魂魄在胡家针线活手下吃了不少苦,一见寒光涔涔的针尖,就条件反射误以为对方也是胡家人,酿成了惨剧。


    阮梦休说:“这不是青姐的错,我会补偿那家人。”


    胡阿青脸色有些难看,她摇摇头:“离魂是我,因果在我,我逃不开的,命债难偿啊。”


    一直在旁边走神的龙竹忽然开口:“你说你的魂从芦花河底出来,为什么会在水底?前几十年你去了哪?”


    胡阿青这才把头缓缓转向她,感慨地吐出一口气:“这也就是,我真正想告诉你们的。”


    “在此之前,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你们觉得,人死成鬼是去向何处,羽化成仙又是去向何处?”


    孟裁云不假思索答道:“人死为鬼,赴黄泉地府,羽化成仙,登三十六重天——书里虽然这么写,但实际上我们谁也没见过阴差阴兵,更没见过有人真的飞升。”


    “是啊,”胡阿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鬼祟、怨力、灵力,的确真实存在,但那些天兵天将阴差阎王呢?规则是有人定下的,但维护规则的人呢?千百年了,除了神话典籍记载,我们没有一个人亲眼见到过,这不正常。”


    “或许只是个代称吧,”王奉虚说:“我以前也一直在想,十殿阎罗究竟长什么样儿,黄泉奈何究竟在哪儿,现在觉得,大概都是古人的修辞手法?他们把这套天地的自然法则用拟人形象书写出来,这样才能让后人听懂,不至于玄之又玄。”


    玄门中人净化妖鬼的法器招式众多,但却不知道,被净化后的魂魄消散后去到何处,也不知道,人死为鬼后,灵魂是否真的经过了一座奈何桥。


    没有人真的见到过地府的存在,但大家却都相信有这么一个地方。


    胡阿青笑了笑,抛出一个重磅炸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这两者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她伸出一根手指,垂直指向下方。


    众人惊讶,阮蒙上前一步,问道:“不是,奶奶,照你这么说,成仙是真的?”


    官方数十年如一日辟谣成仙骗局,就这还天天有人为了争抢《太隐仙律》打破头呢,现在他奶奶魂兮归来,居然说,真的有成仙这回事儿?


    他不是在做梦吧!


    胡阿青神色复杂地摇摇头:“这个我没法笃定地下结论,但我肯定,一切的谜底,都在下方。”


    “自古以来神仙都是来自天外,什么天外飞仙、天庭天宫、天神天门……为什么您要说一切来自下方?这个下方,指的是地底吗?”阮蒙还是没搞懂。


    胡阿青却反问:“你确定你所谓的天,就不是‘另一个层次’的地底吗?”


    她意有所指补充:“现在小学科学课不都在讲嘛,地球是个球体呀,咱们不过是在这个球上的表层生活,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包裹着我们,而我们则在‘他们’的地心之中呢?”


    阮蒙愕然张了张嘴,挠挠头:“奶奶,你这么一说,我就彻底不明白了。”


    “前几十年,我去了许多地方,山川河海,云端田谷,我可以说是摸了个遍,”胡阿青疲惫地阖了阖眼:“我发现,世界万物灵力的源头,来自地心,而地心之下,便是所谓的仙门。”


    老子在《道德经》中写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


    所谓谷神,大多释义是指无形无相、包容万物的“道”,道不生不灭,但能繁衍万物,道如万物之源,众妙之门。


    但胡阿青相信,此处的谷神,有一个更好的象征,就是山谷。


    绵延的山谷是包裹在地心上的核,像果实里的种子,是一切萌芽的基点。


    山谷,藏风聚气,鸟兽虫鱼无不回到山谷产卵繁衍,这里的磁场最适合产生生命,那么为什么不能算是万物之源,天地根基呢?


    众人还在理解胡阿青这番话,只有龙竹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想到了自己最初保有的记忆,那群太阴的修士说,“她无端出现于山林之中”。


    胡阿青又喝了一口阮梦休递过来的清茶,她摆摆手:“如果你们觉得是我离魂数年,老糊涂,那么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能佐证我的猜测。”


    “那就是魈的由来。”


    王奉虚吓了一跳,抬头去看龙竹脸色,只见对方仍旧沉浸在某种回忆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见胡阿青话说多了越发心力不济,自作主张接过话头:“这个我师母跟我说过一些,天地初辟,世界被分为九座仙山,九山再演化为大大小小的山川丘陵,慢慢形成了如今的宇宙,而负责守护这九座山的就是魈。”


    胡阿青点点头:“虽说后人常言九魈是祸乱天地的九只大鬼,但最早正式的典籍里,‘守山’才是魈的正经由来,山魈山魈,历朝历代都有关于魈的传说,但大多时候,都是和‘山’字结合在一块儿。”


    孟裁云慢慢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讶然看向床上的老人:“阿青奶奶,你不会是想说……魈,就是人们口中的仙?”


    万物从九山化生,山谷乃灵炁之源,魈又是守山之鬼,照这么说,魈就是世人妄想成为的仙?


    胡阿青满意地往下躺了躺,嗓音悠然:“这就是我想告诉你们的。”


    龙竹好半天回过神:“那我一直想回的‘家’,不是在天外,而是在脚下,也是九山所在之处?”


    怪不得那个广袖长袍的道人告诉她,死亡才是回家之路。


    九山是道之伊始,混沌之初,是万物魂魄的源起和归处。


    可她和天九如果真的都是守山者,又为什么离开了九山,出现在人间?


    既然作为世人口中的仙,那又怎么会死呢?死不了的话,岂不是永远也没办法回到九山?


    那个道人莫非是在诓她?


    龙竹有些失语。


    她少说已经信了那人一千年。


    “奶奶,我一早想问你了,”阮蒙听得两眼发直,抓耳挠腮问道:“你是究竟遇到了什么,才想到这些的?”


    众人竖起耳朵,屏息凝神望向老人。


    胡阿青眼睛已经闭上了,没了刚刚飞扬谈吐的神采,此刻与躺在病床上那些年迈体弱的耄耋老人并无不同。


    她苍老的嗓音听着有些含混不清:“我啊,在下面遇见了一个人,好些东西,都是他告诉我的。”


    “哦不,他现在不能算是人了。”


    “我觉得,他大概真的成了仙。”


    大家连忙凑近了些:“那个人是谁?”


    胡阿青支起一边眼皮,看向离得最近的孟裁云,嘴角缓缓翘了翘,目光复杂:“你太爷爷……灵玄道人,孟不咎。”


    第96章 梦寐之一


    翌日,鹤城孟宅。


    孟裁云一进院子便转身小心翼翼掩门,整个人动作鬼鬼祟祟。一张白纸墨字的符箓轻飘飘飞过来,刚沾衣角,便砰地化作一团烟气,把她吓了一跳。


    “兰港洪福村的法会马上要开始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孟承荫穿着一身黑色的对襟中式衬衫,在院中石桌旁坐着,掌心托着一枚泛黄的长方形纸片,慢悠悠拿毛笔蘸墨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孟裁云松了口气,拍拍衣角,笑道:“爸,看您说的,我要不回来,难不成让您替我去扮柳娘子?”


    孟承荫被她逗笑,摇头说:“没大没小。”


    说罢,手一抬,刚画好的符箓从笔尖下飞出,又贴上孟裁云衣角,化作一团烟雾。


    孟裁云不识好歹地拿手扇了扇,故意咳出几声:“我就在蜀城多呆了几天,不至于一回来就除晦大全套吧,画一张符多不容易的,您别这么浪费。”


    孟承荫收起玩笑神色,推了推鼻梁上金边镜框:“又胡说,上回在青城山我忙着别的事,没空管你,在阵里头呆了那么久,怨力沾身,得驱一驱。”


    孟裁云见他还要再来,连忙双手合十告饶:“外边买您一张符不知道什么价呢,咱家钱多也不能这么烧啊,亲爱的老爸,您就收手吧!”


    孟承荫又摇头:“你在家要是和外面一样沉稳,我就不管着你了。”


    他总算网开一面地放下纸笔,不再追究。


    石桌上文房四宝俱全,和一般的修士不同,孟承荫惯常喜欢拿竹纸画符,讲究个“一点灵光即成”,当然,遇到正式场合,也还是会沐浴焚香,备好黄纸朱砂。不过像他如今这地位的,也很少有人能请他本尊做道场法会,一般都是孟裁云顶上。


    对于老孟这个习惯,孟裁云觉得,就跟世界上大多数老头老太一样,喜欢吃自己种的菜,穿自己织的毛衣,喝自己酿的酒等等。孟承荫在后院种了一堆慈竹,每年也是自己削竹造纸,因为这个兴趣爱好,还投资过一些小型古法造纸工作室,甚至以身作则,拿竹纸作符,曾引发过一些玄门中人效仿,但后面纷纷放弃,因为大家发现,孟承荫的符术和纸张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就算拿厕纸画,也能达到那个效果。


    当然,厕纸这个就纯属扯淡了。孟裁云心想,老孟还是有自己的艺术修养的,干不出那么没品的事。


    管家佟叔拿了一堆报销文件过来,让孟承荫过目。


    孟裁云随便拉了个木墩在旁边坐下,犹犹豫豫一副为难的样子。


    孟承荫一边龙飞凤舞地签字,一边了然于胸地开口:“怎么,阮梦休那边跟你说什么了?”


    这老孟消息好是灵通。


    孟裁云咋舌,便老老实实坐端正,大大方方将来龙去脉讲了,笑着问:“那您知不知道,太爷爷到底是不是和胡家奶奶说的一样,是成仙了啊?”


    孟承荫停了笔,沉默了一下,一旁佟叔心领神会地低了低头,默不作声离开,院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并一池欢脱游弋的花色锦鲤。


    泉水叮咚中,他缓缓提笔,反问道:“在你印象中,你太爷是个怎样的人?”


    孟裁云心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整个玄门的偶像。


    她委婉表示:“灵玄道人孟不咎,1900年生人,是近代著名以符箓兵甲为擅长的修士,乃玄门……”


    孟承荫揉了揉额角:“行了,认真说。”


    “哎!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英雄呗,救国救民,普度众生,”孟裁云开始把假大空的赞美词无脑往上套:“他和灵素道人联手杀赵岸,这不还是一段佳话么,我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上世纪二十年代,家国动荡,局势未明,玄门中大抵分为两派,一派主张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一派则鼓动有志之人投身于乱流,救万民于水火。


    孟不咎和王素卿显然是后者。


    他俩都是当时玄门后辈中的佼佼者,师从众妙真人,端的是年轻气盛,气势如虹,挥一挥手,能一呼万应,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


    而赵岸又是什么人呢?不仅是三死门的拥趸,邪魔走狗,还是有着显赫势力的一方军阀,在当时的鹤城一带,有着只手遮天的能力。


    此人性情狡诈,唯利是图,爱慕虚荣。虽然赵家自古来就不是什么好角色,但传到他这一代时,恶名更是到达巅峰。


    这个人在历史书上倒没有留下什么需要背诵的痕迹,但在玄门之中几乎是受到人人的唾弃憎恶。


    曾有玄门义士找上他,要求在此特殊时间放下恩怨,共同对敌。然而赵岸却不屑一顾,甚至将人囚禁起来,邀友邻在府中玩乐,狎赏被囚之人丑态。他还对各家心法秘技强取豪夺,做过的恶能下一百次地狱。


    少年意气的孟不咎当即做下决定,他要除去这个令众生深恶痛绝的大害。


    最后,他也的确成功了。


    这一笔被玄门记载史书中,几乎是家喻户晓。


    孟承荫说:“不错,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你太爷爷和灵素道人,是和判官联手杀的赵岸。”


    孟裁云实打实地震惊:“他们……和三死门做交易?!”


    然后杀死了三死门自己的狗?


    判官凭什么答应?


    “我并不知道内幕到底如何,但我知道的是,你太爷爷和判官,做的交易不止一次。”孟承荫叹了口气。


    孟裁云紧张起来:“还有第二次?”


    孟承荫不疾不徐道:“第二次,是杀赵祓。”


    孟裁云愣了:“太爷爷斩杀白财神,不是因为对方先杀了我爷爷吗?”


    赵岸本人或许斗不过孟不咎,但他权势滔天,门下养了数以百计的奇人异士,王孟师兄妹再厉害,但寡不敌众独木难支,要说他俩需要联手判官才能除去赵岸,孟裁云觉得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杀赵祓一个人,用得着找判官帮忙吗?


    倒不是孟裁云小看赵祓,而是自打小时候起,世人便津津乐道灵玄道人斩杀白财神的事迹,在那些故事传说里,赵祓虽然猖狂,但一山还有一山高,败给孟不咎,似乎是她的宿命。


    孟承荫笑了一下:“可能很多人都不信,但事实上,赵祓一个人,就能抵得上赵岸和他养的那群门徒。”


    赵祓是赵岸的女儿,虽然很多优秀的大佬小时候的介绍都是“天资聪颖”,但如果赵祓还在,那这个形容词就有点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她可以说是赵家有史以来,最有修炼天赋、最惊世骇俗的一个修道鬼才。


    当初赵岸被杀时,赵祓年仅四岁。而四十年后,她亲手杀死孟不咎之子孟冼,并嚣张地留下字条,问孟不咎失去至亲的滋味如何。


    两年后,孟不咎杀赵祓报仇,此后,他也失去踪迹,再无音讯。


    人们都说,灵玄道人了结恩怨,念头通达,是坐化成仙了。


    “那太爷爷的消失,莫非是判官来讨债?”孟裁云皱眉猜测:“也不对,那为什么胡家阿奶还能在地下仙门看见太爷爷?”


    “我个人的想法,是你太爷爷被判官讨债,但他命不该绝,还残余了一点魂魄在世,”孟承荫摘下眼镜擦了擦:“至于成仙……我觉得也许是误会。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飞升成仙,裁云,你应该明白,你看大家都说灵素道人是有望登仙第一人,她现在不还是个凡人么?”


    孟裁云心说:可我觉得胡阿青说的那番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当然这句话她没有讲出来。


    回到房间,她放水泡了个澡,无聊时,又把平板翻出来逛论坛。


    消息提示亮了两下,王奉虚见她在线,直接在论坛APP私信了她。


    【变有钱:回去啦?】


    孟裁云从浴池里支出两只手打字:刚到,你们呢?


    【变有钱:我带小福子回观里了,朋友圈卖出去几本摄影集,得回去发货。】


    【莫谗言:龙竹呢?】


    【变有钱:嗨,她去沣城了!】


    【莫谗言:??去那干嘛?】


    【变有钱:[无语]她听了胡阿青的话,觉得这么多年找错了方向,想向下探索探索。】


    【莫谗言:那你给她几张钻地符不就行了,跟沣城有什么关系?】


    【变有钱:嘿嘿,沣城有白观主啊~】


    孟裁云对天地赋形的了解不多,此时只以为龙竹是去探望对方的,于是答道:哦,他俩相处得还挺不错。


    【变有钱:你呢,你不是马上要去兰港法会了吗,论坛那个事儿你怎么看。】


    兰港洪福村的法会一年一次,是当地民间的一种信奉祭祀仪式,因为挨得近,往年都是邀请太清宫的道士帮忙做道场,去年不知道怎么,因为有网红拍了几张法会的照片,突然就在社交平台上火了,导致这次筹备方决定把场地扩大,再提前准备了很多道具灯光音效设备部署,希望能吸引更多外地游客来消费。


    当地人信奉一个叫柳娘子的神明,为她修建了柳仙庙。每次斋醮法会上,都需要一个年轻坤道来扮演柳娘子,充当一个和神明沟通的乩童角色,来代替神明赐福。


    前两年都观里师妹去的,今年排班轮到孟裁云了。


    这活儿看着享受,被人抬着一路走一路看,但要戴巨大沉重的彩绘面具,有点类似沿海城市游神的民俗,其实不算是件轻省活计。


    【莫谗言:啥事儿?】


    对面沉默良久,半晌发来一连串的感叹号:发帖的IP就在兰港,你不知道?!!


    孟裁云莫名其妙:我要知道什么?


    片刻后,【变有钱】转载过来一条内链,是【道听途说】里边的一条热门讨论帖。


    【有没有人知道,梦见的东西会变成真的吗?】


    第97章 梦寐之二


    王奉虚之所以把这个帖子发给孟裁云,是因为这件事和洪福村柳仙庙有点关联。


    孟裁云随手点开,这个帖是转载外面平台的,但即便是转载,浏览数都已经达到两万,可想而知原帖火到了什么程度。


    【RT,楼主是麦田区的一个公职人员,大家都懂,别扒马甲,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事实在太匪夷所思,我是不会冒着违纪的风险把这些发到网上的……事情要从上个月说起,当时有个人来报案,他一个人来的,看上去精神也很正常,但是说的话非常奇怪,他先是问我们,做梦时梦见的东西会不会变成真的,然后又问我们有没有见过田间的稻草人,他说他现在就和稻草人一样,身体里塞满了稻草……】


    朱盟的论坛APP没有公开对外,一般来说,【道听途说】里都是玄门修士们在聊天灌水、八卦凑趣,常常会侃一侃自己除魔卫道时遇上了什么细思恐极的事儿,盘一盘如今顶尖大佬们的战斗力优缺点,水一水豪门世家的勾心斗角等等。而一些外站比较火的各种都市传说、学院怪谈,则大部分都没什么讨论价值,因为都看得出来是外行人杜撰的。


    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外站的论坛帖被转发进来,还引起了这么高的讨论度。


    孟裁云顺着转载看起原帖。


    【我同事给报案人写了回执,但是肯定立不了案,这听起来太滑稽荒诞了,我们一开始是打算联系他的家属或社区机构,但是他目前独居,据说因为做生意失败早离了婚,父母也不在世了,没有其他走得近的朋友和亲人,领导就说,让我同事带他去医院做个精神鉴定。可结果完全正常,不过也不排除是心理压力过大。我同事当时就嘱咐了他几句,让他回家了。】


    【然而,那天从医院回来后,我同事一直有点不在状态,白天沓樰團隊办公的时候也总走神,我问他怎么了,他接下来说的话,我当时完全是懵的。】


    【据他所说,在跟那个报案人去医院取报告的路上,他们当时差不多是并肩在行走,中午走廊还算安静,但我同事却一直听见那种,沙沙、沙沙的声音,他想了很久,觉得那个声音,和草料摩擦的声音十分类似。】


    【他仔细听了很久,确定就是从那个报案人身体里发出来的。】


    看到这里的时候,一些外站网友开始凭自己的经验给出结论:【我猜楼主同事可能才是有精神疾病倾向的那个人。】


    孟裁云皱了皱眉,没把帖子里的诡异现象同哪种邪祟联系起来,暂时按下不表。


    帖子继续。


    【我知道你们肯定想说什么,我当时也以为是我同事太紧张了,但他是个很严谨的人,平时从来不会妄下结论,也不会轻易被人带偏论点,他当时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在听见那个声音后,他立刻做了一件事,他抓住了报案人的手腕,两个人就这么在走廊上停下,就是那个瞬间,声音果然消失了!我同事又说:“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穿着的高领衣服引起了我的注意,天气炎热,为什么他要捂得这么严实?然后我就发现了,他的脖子上,似乎有一道一道的条纹,不是很明显,像大夏天睡凉席印出来的痕迹,但是我觉得,更像是一捆被勒起来的稻草”。】


    【大家大部分都是生活在城区的吧,我们单位在城乡结合部附近,旁边大片大片都是农田,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田间扎的稻草人,有的很精致,会用布偶做脑袋,有的农民就敷衍一点,就用一捆稻草,在中间直接地扎一圈,就做出了脖子和肩颈,这样简陋的制作,明明和人搭不上半点关系,却又被当“人”看待……扯远了,我想说的是,那种粗陋的稻草人脸,和报案人五官的那种不自然水肿感非常相似。】


    【写到这里,我感觉可能还是不会有人相信,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我保证是真的,绝对没有以讹传讹制造噱头。】


    帖子连载到这儿的时候,热度平平,大家的回复也是聊天灌水为主,有人认真给出建议,也有人觉得是胡编乱造,是故弄玄虚来起号的。


    但是发帖人一个都没回复,他似乎在忙着组织语句将自己的见闻一股脑倾倒出来,中间还穿插了几张打了马赛克的照片,有结论未见异常的心理评估报告,以及一些兰港村镇地区的街景,最后一张是站在庙前拍的,殿檐矮小老旧,黑乎乎的牌匾上依稀能辨认出“柳仙庙”三个飘逸古朴的大字。


    孟裁云双指放大了图片,从右往左的两根楹柱之上,挂着一副对联“枕上黄粱生梦寐,柳下闻铃知玄微”。


    的确是洪福村的那个柳仙庙。


    【后面我要说的这件事和当地的柳仙庙有关,可能外地的网友不了解,我在这里简单说一下,这里面供奉的是柳娘子,主掌禳梦消魇,是当地的守护神,报案人说,他第一天回村里的时候,就是在庙里逛了一圈,然后遇到了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年轻女人,好像是住在庙里的工作人员。】


    不知不觉,浴池里的水凉了。


    孟裁云哗啦从池子里起身,随手捞了一条毛巾毯披在身上,脑子里还在回味帖子里的事。


    洪福村、柳娘子,这些都和她所知道的柳仙庙信息一致,这个发帖的楼主没有说谎,也没有胡编乱造。


    柳娘子在当地又叫梦婆婆,相传原是古代一位认柳树作双亲的姑娘,她极为擅长祝由术,能为夜哭小儿收惊,也能治各种梦魇,上天感念她救人的功德,点拨她升仙。相传只要在门前柳树上挂上铜铃,就可以祈求柳娘子的庇护。


    柳仙庙里,前庭只栽了一棵柳树,上面用红布缠枝,梢头挂着铜铃,风吹过时,会发出清越飘渺的铃音。


    柳娘子自谦,不愿受神仙香火,也有个说法是柳絮易燃,飘到殿里沾到火烛有安全隐患,柳仙庙失火重建过好几次,后面才废除了明火供奉的习俗,现在去庙里祭拜也都是买半尺红布条去缠在枝头上,或是绕在旁边的木阑干上,心意虔诚的,多在功德箱里放点零钱也就行了。


    近几年因为柳仙庙法会在网络意外走红,也吸引了很多大城市的年轻人来“打卡”,毕竟柳娘子主管消魇,现在年轻人精神压力大,难免有各种睡眠障碍,稀里糊涂来参拜了,有人觉得好像还真有点用,于是发在网上,又引来另一堆凑热闹的网友。


    回帖者里也出现了好几个打过卡的人。


    【这我去过,但是平时守庙的就是个普通大妈,那庙很小的,没多余的屋子租出去给别人住,哪有什么青色衣服的年轻女人?】


    【+1,我也去拍过照,庭前柳树非常好看,比起河边的柳树更有一种神性……就是里面太破了,搞游神法会那群人只知道在外墙刷漆,我还捐了一百块钱,希望他们把里面那些木结构建筑好好维护修缮一下,保护好当地文化遗产。】


    【所以稻草人和柳仙庙有什么关联?楼主可以一次性讲完吗,断断续续的太难受了。】


    发帖人仍然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徐徐道来。


    【刚刚去吃午饭了,不好意思,我现在继续更新帖子。】


    【提示,这些都是来源于报案人的讲述,我和同事也暂时没法判断真假,我只能把他的话原封不动讲给你们。】


    【报案人说,他前段时间做生意失败,赔了很大一笔钱,整个人郁郁寡欢,就想回洪福村寻亲,顺便散散心。哦,忘了说,他出生时候正值计划生育,父母把他送给别人在养,养父母去世前才告诉他这些,他只知道自己老家在洪福村,但是以前的资料缺失严重,我们也没法查到他亲生父母的户籍消息。】


    【回村后,他看见当地筹备柳仙庙法会的事,说正好近期老是失眠,就决定去拜拜,当时才下午五点半,天就快黑了,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进去逛了一圈,出来看到有个青色衣服的年轻女人在整理枝头铜铃,于是就和对方攀谈了一阵。】


    孟裁云一目十行地翻看。


    发帖人似乎完全把论坛当成了□□空间,用写日记一样的唠叨语气,完全没有公职人员应有的干练精简,仿佛是故意拖延着,想给故事找补点什么,让它显得不那么惊世骇俗。


    总而言之,这个报案人在和青衣女人的闲聊里,了解到柳仙庙更加详细的传说,比如柳娘子能通过挂在柳梢上的铜铃收纳梦魇,再通过柳条去净化,所以当地人喜欢用红布缠枝,想让铜铃绑得更紧一点,这样就可以避免梦魇泄露,又回去折磨原主。


    【报案人当时只觉得有趣,他开玩笑问那个女人,说既然柳娘子可以收纳噩梦,也可以赠人美梦,那赠出去的会不会就是被净化过后的噩梦呢?如果中间出了错,会不会有人能梦见别人的噩梦?】


    孟裁云心想:这倒是很跳脱的思考角度,这个报案人是搞艺术创作的吗?


    【当时那个年轻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思考了很久,最终告诉他,也许有这个可能。然后,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


    【他说,他梦见的,是别人的噩梦。】


    第98章 梦寐之三


    一般人睡觉后,是否做梦主要与睡眠阶段、个体差异和身心状态有关。


    所有人每晚都会经历几次梦境高发的睡眠,但记忆与否取决于觉醒时机,完全不做梦的人是很少见的。


    而梦境,一般都是由第一视角或第三视角展开,但总体来说,在梦中,自己是知道“自己”的,很少会突然变成莫名其妙的其他身份。


    【报案人之所以说那是别人的噩梦,是因为在梦中,他虽然是第一视角,但其他出现的角色都不认识,场景也十分陌生,他梦见了一个村庄,和洪福村很像,自己住的屋子是典型的农村土屋,通了水电,后屋的猪圈荒废了,堆满了柴,邻居是个八十岁老头,笑眯眯跟他打招呼,说,又出门啊,柳五?】


    【他由此推测,这个噩梦属于一个叫柳五的人。】


    孟裁云想了想,自己睡眠一直挺好,梦境也是天马行空稀奇古怪,偶尔会梦到自己变成了大青虫或者长翅膀的霸王龙在热带雨林里穿梭。


    但梦见光怪陆离的异世界不奇怪,梦见自己是精灵丧尸也不奇怪,怪就怪在,帖子里这个“柳五”是个非常真实、正常的陌生人。


    梦是大脑把闲杂信息进行加工得到的衍生品,一个人很难梦见自己没有接触过的真实存在的东西和人物。


    报案人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却偏偏梦见了“柳五”居住的土屋布局,还有他的邻居、周围农田阡陌的环境,这很不符合常理。


    【那个梦就是从柳五的视角开始的,他一路急匆匆的往屋外跑,跑上了田埂,又钻进了稻田间的小路,一边跑一边回头,好像身后有人在追,整个梦的颜色从这里开始就变灰了,绿油油的稻田也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最终,他突然发现脚下路没了,两旁庄稼高得可怕,他惶恐无助,一个人扑过来,他瞬间同对方殴打在一起,过不久,他赢了,满身都是血,而那个人,被他绑在木棍上立了起来,杵在农田里,成了一个稻草人。】


    【而那个稻草人的脸,正是他现实中自己的模样。】


    【报案人看清楚后,一下子惊醒过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了,他觉得自己的皮肤里,好像真的被“柳五”挖空了一样,填埋的全是稻草。】


    【他心想会不会是柳娘子故意把这个噩梦给了他,是在提醒他什么?莫非洪福村真有“柳五”这号人?在那之后,他就找上了我同事,让我同事帮忙去寻找“柳五”。怪就怪在这里……他们居然真的找到了。】


    孟裁云皱了皱眉,换上睡袍躺在床上,找到私信界面给王奉虚发消息。


    【莫谗言:你觉得这个帖子里讲的东西几分可信?】


    【变有钱:细节感觉挺真,要编的话也太费劲了,不过之前也有过类似的言论,梦见从未去过的另一个地方什么的,大多是在讨论前世今生。】


    【莫谗言:这么有经验,你也梦见过?】


    【变有钱:我可没那么脱俗,一般就梦见买彩票中几个亿。】


    【莫谗言:怪不得说梦都是反的。】


    【变有钱:[祈祷][祈祷]积点口德。】


    前世今生,这个孟裁云是信的,毕竟她就干这一行,每天迎来送往的鬼魂一箩筐。


    但投胎这套体系是很严格的,哪怕是修道的人,都很难察觉到上辈子的事情,一个魂魄只要历经转世,就跟用洗洁精洗过一样,很难被追溯源头。


    虽然之前和胡阿青对话后,她短暂地对这套天地之间的秩序产生怀疑,但总的来说,目前还没发现有什么bug。


    而这个报案人,声称自己在来洪福村的当晚,就以当地居民柳五的视角,梦见了一场凶杀案,而且那个被做成稻草人的受害者,还是他自己。


    这事放在某书上,估计都要被“接下来是不是要卖助农产品了”这样的评论淹没,完全就是起号的节奏。


    孟裁云又在微信上把相熟的人都轰炸了一遍,问有没有人知道和梦魇相关的邪祟或者阵,回复的人大多说没遇到过,宋问则是酸溜溜回了个“原来你也有不会解的难题啊”,被她漠然无视。


    寻找无果,她继续看起帖子后续。


    【因为柳娘子的关系,“柳”在当地是大姓。我同事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医院那事之后,就对这个报案人的事很上心,私自帮他查了“柳五”。洪福村不大,加上梦境里的线索实在太详细,针对性很强,很快就锁定了一户人家,不远,我们都去看过了,那间土屋简直和报案人描述得一模一样!连荒废的猪圈门坏了,用个簸箕钉上去代替的这个细节都完全还原。】


    【但这间土屋里面没人住,问了邻居,说是家里老人去世了,年轻人外出打工没回来,门框上倒是写了联系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不过,那户人家真的有个叫“柳五”的人!邻居大爷说是他家的年轻人,但大名不知道,大家从小都柳五、柳五地叫,早好些年就出去了没回来。】


    【我写到这里,可能还是很多人觉得我是为了博眼球乱编的,随便吧,我发誓没有编造一个字,跟家人说起这个事没有一个相信我,我真的憋不住了才发上来。】


    【走了这么一趟之后,除了确定报案人梦见的地方确实存在以外,别无所获。当然,我和同事也想过,有没有可能是报案人自己提前去过这个地方,然后又谎称梦见,但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一般人如果这么干只会在网络上骗取流量,但不会自投罗网找上公职人员。】


    【说实话,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个梦而已,什么都可以用巧合来解释,至于医院那段,我也可以猜测是同事近期工作压力过大,在对方多次言语强调下产生了一点错觉或者幻觉,这些都可以解释。】


    【但是,有一件我没法自欺欺人的事情发生了。】


    【当晚回去,我同事也做了同样的梦,同样是用柳五的第一视角,那间农村土屋、田埂路,纤毫毕现,非常清晰,甚至连凶杀案也是一比一复刻还原,只不过,最后那个稻草人的脸,替换成了我同事自己。】


    这一层的楼中回帖数量达到巅峰,大概是流量过高被平台推广了,很多专门来凑热闹的网友纷纷打卡,并且讨论内容五花八门。


    普通人大多还是不信,表示这就是楼主在创作伪纪实类恐怖小说,还有的更是莫名其妙,和伪人一样复制刷屏【无意点开,厄运退散】,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站在发帖人的角度,提出一些可能性,但又纷纷被其他人反驳,大家都不约而同往精神分裂这个角度在分析。


    发帖人似乎知道舆论的风向会往哪边走,在后面一层楼把两份鉴定报告也传了上来。


    【我明白,大家肯定会怀疑我们有精神或者心理上的问题,我家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俩都去做了检查,结论是正常的,至少能证明我们的身体没有器质性病变,基本不会出现严重幻听幻视的情况。而我同事连续两天做了那个梦,前两天在茶水间遇到他的时候,我看见他脸色非常奇怪,他一声不吭,蹲在角落里撕扯自己的皮肤,念叨着要把它撕开看看。】


    【就在昨天,他被送进医院,割腕未遂。是他妻子半夜发现的,在家里的浴室里……我事后去看过,在地漏的滤网里发现了一点东西,根本没道理会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几根带血的稻草。】


    帖子戛然而止,楼主没有再更新,就仿佛真的应证了网友的猜测,这是一个伪纪实向小说,所以理所应当设置出一个开放式留白结局,阅读者的观点和讨论将为这个故事塑上更丰满的血肉,使其成更加完整。


    网友们开始把重心放在了那个叫“柳五”的人身上,有技术大佬开始用卫星地图寻找到那间农村土屋,再追寻蛛丝马迹去找出各种信息,不得不说网友的力量是强大的,只靠着这么点线索,就真的找出了点东西。


    这个柳家世代是手艺人,以前经营着民族乐器的家庭作坊,后面倒闭了,把作坊那间院子卖给了现如今的邻居,不过柳五具体是谁,还没被人扒出来。


    消息提示的震动声打断了孟裁云的思考,王奉虚发了很长一串感叹号:帖子更新了,你快看。


    孟裁云翻回上一个页面刷新了两下,果然有一条来自五分钟前的楼主发帖。


    只有一句话和一张配图。


    照片很暗,但中间开了闪光灯,曝光又过重,只能看出有一只手,掌心朝向镜头,青筋暴起,下方地板瓷砖上横着一把刀,看起来像随意从厨房抽的,镜头有点失焦,估计是拍照的时候手在抖。周围环境看不真切,从一些模糊剪影和边角材质来看,应该是在家里的卫生间。


    【噩梦是真的,轮到我了。】


    孟裁云瞳孔一缩,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下意识有些心惊。


    焦急的网友们纷纷留言劝慰,有人也试图报警,但就在这层楼发布十分钟后,整个帖子突然被权限,再点进去时,已经显示不存在。


    就连被转载到朱盟论坛里的那个,也显示链接失效。


    下面有人解释了一句:难搞,异管局介入了。


    既然被官方介入,那就说明这个发帖人并没有在编故事。


    但是噩梦成真?是梦魇一类的鬼祟吗?


    微信传来提示音。


    孟裁云再次解锁手机,发现是孟昭发来的消息,回复的是她半小时之前的提问。


    【芒种:梦魇?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你也看那个帖子了?】


    【芒种:[图片]】


    孟昭发来的图片恰好是那片稻田,绿油油的叶鞘里开始抽穗,一个稻草人横在枝叶间,像是栽倒了下去,被遮掩着看不清细节。


    【莫谗言:哪转载的图片,画质这么好。】


    【芒种:我拍的,我在现场。】


    【芒种:我是这次的外勤干员。】


    【莫谗言:[惊讶]真出事了?】


    【芒种:嗯,不过不是因为那个帖子,是发现死人了。】


    【莫谗言:那不是警察的活儿么。】


    【芒种:死的是三死门的人,所以归局里管。】


    三死门?!


    【莫谗言:谁?】


    半晌后。


    【芒种:文财神,应四。】


    第99章 梦寐之四


    九月中旬,天气没那么热了,傍晚吹来的风也有点凉丝丝的。


    学生们陆续回到学校开始苦熬,景区的洪流消减许多,但鹿驳山依旧人满为患,每天的大巴乐此不疲地将一车又一车游客运上山来,像载着一箱叽叽喳喳的麻雀。


    一辆银灰色玛莎拉蒂敞篷车在盘山公路上呼啸而过,四个年轻人把音乐开得很大声,后座有人忽然回过头,恰逢转弯,山石很快阻断了视线。


    他悻悻道:“喂,刚刚你们没看见吗?”


    同座的娃娃脸女孩摘下耳麦:“看见什么?”


    他拇指往后指了指:“好像有人拦车。”


    副驾上染着金发的男生拉开一罐啤酒,一边随着律动鼓点扭着上身:“是附近的村民吧,可能想卖我们土特产。”


    开车的脏辫女生抱怨:“别买了,昨天买了一箱梅菜干和苦笋,行李放都放不下了。”


    “还有多久到坡顶呀,”娃娃脸伸了个懒腰:“我爱豆是在前几个出场,我还想去合影呢。”


    后座男扶着座椅倾身去看导航,皱眉:“主办方真是有毛病,搞那么偏的地方,怎么都是蓝色的路,没国道能走吗?”


    “不知道诶,”金发男踩着节奏,满脸惬意:“不过我上次来感觉没这么久,等到坡顶大草坪就快了。”


    绵长山道上,车子再次奔驰而过。


    后座男仍是疑神疑鬼的,他烦躁不安地看向四周,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段路刚刚开过?”


    脏辫女生懒洋洋支着头,炫技一样单手把着方向盘:“嗯?没有吧~山道不都一个样。”


    副驾金发男举着手机自拍,一秒换了八十个表情,后排娃娃脸也附和着张开手臂,在镜头里比心,两人完全没注意后座男说了什么。


    “绝对开过的!我之前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有人拦车……喂喂喂!你们看!就前面!!”后座男抓着前面金发男的肩膀摇晃,伸手指着前方右侧,山壁内凹草木丛生的一处角落。


    金发男手机差点被晃下去,他吐出一句“shit”,还没来得及抱怨,余光瞥见某处越来越近的一道挥手身影上。


    他一愣,伸手拉低鼻梁上的墨镜并眯起眼,发现那里真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年轻女人,五官按现在流行来说有一种疏离的忧郁感,有点像杂志上的厌世系妆容,整个人皮肤过白,显得黑眼圈略微明显,表情透着一股阴森气。


    她穿着夹克衫和牛仔裤,揣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木枝在挥舞。


    金发男:“Wow,视觉系?”


    脏辫女一脚刹车减缓车速:“嗯?不会也是去音乐节的吧?”


    “卧槽!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她啊!”后座男定睛一看,表情几乎裂开:“不是吧你真停车?我们车是四座啊?”


    娃娃脸抓着脖子上的耳麦,好奇探头过去:“可是这里就我们一辆车啊,挤一个呗。”


    “就是,又不像坏人,”金发男摸摸下巴,露出一个微笑:“嘿美女!搭顺风车吗?”


    龙竹随手扔掉了那根木枝,依然不是很熟练地咧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搭的,我去山顶。”


    脏辫女豪放地一勾手:“顺路,上来!”


    后座男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小声地骂骂咧咧:“都不问问老子,说得像你自己车一样。”


    脏辫女哈哈笑道:“谁让你驾照被吊销了。”


    龙竹上前,手摸在光滑车门上忽然愣了一下。


    前后怎么就一个门,把手在哪里?


    “哎这个不是硬拉的!”后座男见对方发呆,害怕自己爱车受损,正打算从里面帮忙开门,就见这女人一手撑在门的边缘,利落跳起,“哗啦”一声翻身化作一道灰影,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稳稳当当坐进了车内。


    四脸呆滞,最后是金发男后知后觉僵硬地拍了拍手:“厉害啊。”


    跑车提速,后轮从用树枝划拉出来的不大显眼的一条直线上碾过,随着轰鸣的排气声浪远去。


    金发男对这个新乘客十分感兴趣,直接手搭在座椅靠背上,转过身聊天:“美女你也去坡顶音乐节玩?”


    龙竹摇头:“不是,我去山顶的道观。”


    “哦,长丰观,5A啊,很有名,”金发男目光热切:“仙人洞就在那附近,我们打算音乐节结束再去。”


    龙竹:“仙人洞?”


    “你没刷到过吗?”金发男顺势拿出手机:“就镇上有个回音山洞,说是之前还发生过灵异事件,但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塌了,当地人去挖路,挖出个很像人的石丘,就变成新景区啦。”


    他把手机屏幕挪给龙竹看,那石像虽然缺斤少两,但确实像个南疆服饰的少年,游客们争相与其合照,旁边还有人打扮成类似石像的装束摆摊:仙人指路,八字测算,看相摸骨,命理取名。


    龙竹:“……”


    人类有时候真的挺奇怪的。


    “这些景区算命的都是骗子,还不如我会看。”金发男洋洋得意。


    娃娃脸凑过来:“你还会看手相啊?这么厉害。”


    后座男臭着个脸:“他会什么,就是他家里信这个,耳濡目染的吧。”


    “不信我给你算算啊,”金发男捧住娃娃脸的手:“你看,你这个就很明显,这条分叉的岛纹显示你在感情中容易因为心软而降低底线,容易遇渣男!”


    娃娃脸嫌弃地缩回手:“你倒果为因吧!我对感情线不感兴趣,生命线够长就行。”


    脏辫女哈哈大笑,右手摊开支过去:“也给我看看呗。”


    金发男从善如流:“你这个一看就命硬,没人克得了你。”


    笑闹中,金发男回身冲龙竹抛了个媚眼:“美女,我给你看看?”


    龙竹答:“好啊。”遂摊开掌心。


    金发男小心机地提问道:“美女你几几年的啊?”


    “我?”龙竹思索了一下,盯着自己掌心:“死了有二十年了吧。”


    几人怔忡片刻,金发男笑着打断沉默:“噗!你真幽默哈哈哈,是二十岁吧?那和我们差不太多嘛。”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唔……从这个掌纹来看,你的心防很重,很难有推心置腹的朋友,而且最终会失去很多,孤独终老。”


    金发男语气一转:“不过只要你愿意放下戒心打破隔阂,人生就会迎来改变,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要不咱们加个微信我可以教你?”


    龙竹:“呃,好麻烦,那算了。”


    金发男:“……”


    脏辫女爆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嘲笑。


    “喂,到底有没有人觉得导航不对劲啊?”后座男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开了一个小时了,还没到,而且路上都没别的车。”


    “不会是上错道了吧?”


    “怎么会?”娃娃脸抓着手机,忽然“啊”地大叫一声:“你们看主办方官微!!”


    “卧槽怎么会这样?”后座男差点弹起来:“真让我说中了?!”


    坡顶音乐节官方在三小时前紧急出了通知,因为前两天山石滑坡阻断村道的影响,通往坡顶草坪的路线出现变更,他们估计是没更新导航,还按以前的路线在开。


    “嗯?那怎么办,按更新的路线,就要重新回山脚,绕路从背后上去,”脏辫女沉吟:“赶不上开场演出了。”


    娃娃脸要哭不哭:“哎?我还专门带了长焦拍我爱豆。”


    龙竹皱起眉:“绕路?”


    那她搭顺风车就没有意义了,还不如自己走上去呢。


    金发男还在刷路况信息,疑惑地喃喃:“怪不得路上就我们一辆车,可是为什么会整条路线变更?太奇怪了,一般不都是借道一下吗,路又不会凭空消失……”


    龙竹忽然眼睛一抬,凭直觉感觉到了什么,她从松懈的坐姿变得警惕戒备,余光飞快捕捉到右侧遽然滚落的巴掌大的石块,眼看就要砸向车头,她右手做刃状猛地一挥,石块被锋利的灵力一分为二,飞入悬崖之外。


    旁边人只以为是恰好避开了一场小型的落石,惊魂未定扶着车框:“要不把顶篷展开?”


    龙竹倾了倾身,左右张望,随即闭眼铺开灵气。


    在普通人感受不到的地方,她用这样的方式“看见”了,山与山之间正在发生微小的摩擦碰撞,似乎有某种力量强行介入进来,将这种碰撞挤压的趋势变大。


    路不会凭空消失?


    难说。


    “刹车!刹车!”金发男忽然一改懒洋洋姿态,整个人绷紧了缩在座椅上:“前面有石头!”


    脏辫女拧着眉头,脸颊滴下冷汗:“我已经在刹了,山道上急刹会飞出去!”


    遥遥前端,一颗巨石突兀地镶嵌在道路右侧,这石头与其说是从山上落下来的,倒更像本身就长在岩壁,只是因为山体发生改变,从而生长挤压了路面的空间。


    全车人迸发出大叫,后座男也不管自己的爱车了,扯着嗓子大喊道:“要不要跳车啊!喂!”


    一只手忽然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后座男侧过头去,只看见旁边短发女人没被刘海遮住的漆黑右眼,对方表情冷静,完全没有半点惊慌失措:“想准点到山顶吗?”


    后座男瞪大眼睛:“这个时候还谈什么准不准点……”


    龙竹自顾自道:“那就听我的。”


    说罢,她在后座男肩膀上一个借力,顺势踩在前座靠椅上跳到了车头,半跪着双手按在车前盖上,霎时用灵力包裹了车身,眼看那巨石越来越近,车上众人吓得闭上眼睛,却又在一声“起”中腾身而起,强大的失重感袭来,脏辫女的双手不知不觉放开了方向盘,在这样时间几乎被放慢了的刹那,她发现车子竟然飞了起来,像是游戏里的弹跳技能一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圆弧线,随后跨过巨石阻碍,下落到对面的公路上。


    “轰”!


    银灰色玛莎拉蒂在原地留下一道幻影,速度没有半点减小,风驰电掣继续前行。


    “啊啊啊啊啊!!!!”后座的两人紧紧抱住前排座椅,吓得破音。而金发男则徒劳地抓着安全带,墨镜歪在鼻梁上,整个人呈现出大写的囧字。只有驾驶座上的脏辫女生大喊了句:“卧槽!牛哇!真过瘾!”


    紧接着,旁边山路“演都不演了”,蓝色柏油路像是飘在水里的丝带,随着波浪起伏晃荡起来,绵延的群山仿佛有了生命,山体磐石如一尾游鱼,欢快地在天地间穿行,这简直就是游戏里才会出现的骇人奇观!他们眼睁睁看着因为山石的变动,导致一条正常的道路凭空消失,亦或是突然多出一座拦路的大山!


    “我的天!那又是什么!”


    巍峨高山拔地而起,他们像是一截脱轨的列车,就要直直撞入平直坚硬的山壁。


    而左右上下高出百尺,连个能跨过去的机会都没有。


    “踩油门。”


    龙竹飞快合掌,将灵气聚拢,就在车子接近山壁的前一秒,朝前打出一掌,一阵山崩地裂的金石之声响起,她竟然在山壁上开出一个洞,跑车一路畅通无阻地穿了过去,而出隧道的瞬间,众人又发现,下面居然是悬崖。


    没路了。


    全车人绝望地心想:这下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龙竹微微抬头,掌心结出一张灵网,像是荡秋千那样,将整个车体兜住上方抛去,在一车杀猪般激烈喊叫声中,眼前景色开始旋转翻滚,跑车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完成了开蓬,最后稀里糊涂冲进了一片草甸子。


    刺耳的刹车声后,终于熄火。


    四人望着面前无垠的绿色原野,以及远处人头攒动的音乐节舞台,久久未曾回过神。


    “我天,这也太酷了!”脏辫女回过神,解开安全带钻出车门围着车子走了一圈,满脸兴奋:“朋友们,我们还赶上了前场!”


    金发男捂着心脏爬出副驾:“我们没死吗?”


    后座男则扑在车盖上,看见上面被踩得凹下去的印子热泪盈眶:“我刚买才开过一次的玛莎……”


    娃娃脸都顾不得远处爱豆的现场了,不可置信左顾右盼:“那个女生呢?她怎么一下子不见了?”


    众人纷纷跟着错愕张望起来。


    周围没有别人。


    他们不会中幻术了吧?


    但如果是幻觉,刚刚那一路又是怎么开上来的?


    “我知道了!”金发男两眼发光,双手合十,表情无比激动:“是仙人!仙人指路啊!!”


    ……


    长丰观外出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里头还夹杂着不少碎石块,那件名牌夹克上也落着不少灰。


    她若无其事往里走,一边游客们指指点点的,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路来。


    龙竹拍了拍身上灰尘,心想:净尘符怎么画的来着?


    呃,好像是先画个符头,然后……


    熟悉的钟声猛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考。


    不一会儿,旁边带队的导游像是接到通知,纷纷开始用小喇叭告知自己队伍的游客:“由于山石滑坡,我们待会儿不能原路返回了,要多绕二十公里……”


    龙竹熟稔地朝慈堂方向走去。


    刚刚路上发生的,根本不是什么山体滑坡或者地震泥石流。


    那是天地赋形。


    而小白鸟那种人,绝不会不顾他人生死,搞出这样的骇人动静。


    除非……


    她将目光投向了竹斋的方向。


    他的修养方式,出现了“问题”。


    第100章 梦寐之五


    方涯在听同门说竹斋那边来人了,第一时间以为又是找上门的偷书贼。


    在看到对方那一刻,他表情有些错愕,随即上前喝止道:“你别进去!观主现在……现在不太对劲!你会惹恼他的!”


    龙竹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屋内的那口清漆棺材。


    “王素卿说小半月就能恢复,为什么你们还不把他挖出来?”


    黑色长棺静卧在竹斋最里间的阴影里,棺身泛着幽光,是那种被岁月摩挲过无数遍的老木才会有的温润色泽。四只棺脚雕着缠枝莲,覆盖着云纹讳字的棺盖被扔在一旁,和多宝格架子摔在一起,屋子里像是经历过一场混乱的打斗。


    棺中铺平的土壤中,角落钻出几丛淡蓝色小花,类似附地菜和紫堇,花瓣边缘薄得透光,仿佛罩着一团雾,美得不大真切。


    这不是鹿驳山上常见的植被,这是息灵草,常生长在灵气充沛的角落。


    竹帘漏进一缕夕阳,斜斜切在棺沿,灰白尘埃被框在这道光晕中浮动,有种久居山中不问世事的孤独寂寥。


    龙竹走上前,双手扶在棺材边上,垂眸:“咦?还没醒吗?”


    说着,她伸出手,想将浮土挖开。


    方涯气喘吁吁追过来,抓着门框,似乎有点不敢迈进去,在门槛边干着急:“你别动他!观主的禁制暴走了!”


    话音刚落,龙竹却已经把手嵌进土层,轻轻往旁边一撇泥壤,半张清润如玉的脸庞便立时浮出土面,眉眼淡然,阖着双目,带着些许血色的唇微微翘着,像仍未从梦中醒来。


    下一秒,脚下轰然顶出一条粗壮坚实的小型山脉,覆满的青苔使其远远看过去就像一条蛇藤,它在竹斋屋顶开出一个大洞,龙竹被这股蛮横的力量直接撞飞出去,顺着屋顶大洞抛到了院外,面朝下砸出一个人形土坑。


    方涯心惊胆战扭头看过去。


    “咳咳咳。”半晌,她将自己从土坑里拔出来,抖了抖衣角,泥沙顺着衣服皱褶流个不停。


    方涯嘴角抽了抽:“你没事吧?”


    龙竹“咔哒”把脱臼的胳膊复位,声音听上去有点郁闷:“没事。”


    方涯迟疑道:“你流鼻血了。”


    龙竹捂住鼻口,仰头再低头,淡定道:“现在没有了。”


    她继续往竹斋里走。


    方涯按住了她的肩膀,皱眉:“还去?没看见刚刚那东西吗?”


    “禁制暴走了,就放任不管?”龙竹面无表情拂开对方的手,凉凉瞥了方涯一眼:“你们就是这样守在他跟前的?”


    方涯心中刺痛,面带愧色低下头。


    刚开始其实没有出任何问题,他也一直歇在竹斋,浇水除杂草,看守庭院防止小人偷袭,大半月过去,眼看息灵草都长出来了,可就在这个关头出了差错。


    正常情况来说,观主早就自己从土里爬出来了,但这回却一直睡着不醒,天地赋形的禁制也出现了失控的状态,当他靠近时就会迅速结出土墙。


    方涯没法找同门帮忙,天地赋形这种到底算是禁术,知道的人多了不好。他只能同监院师叔商量,先和异管局知会一声,让他们派人和交通部门沟通,把离得近的山道封了,免得术法暴走,误伤村民。


    可术法暴走的原因依然是个迷。


    方涯看着龙竹镇定朝棺材走过去,下意识抬手想说什么,须臾又觉得,这事情如果连“魈”都解决不了,那估计找谁也没招了。


    于是他将肚子里的隐忧咽回去,脸色凝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动作,只待稍有差池,他就出手补救。


    刚刚将龙竹撞飞的土龙潜游在竹斋下方,四周梁木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晃声,似乎还准备再来一遍。


    龙竹没给它这个机会,在下一轮攻击来临之前飞速跳开,土龙扫尾扑了个空,有些恼羞成怒地拍向地面,土刺炸开,犹如一排妖兽的尖牙。


    龙竹灵巧躲过土刺,借力一蹬,从缝隙间跃出,眼看要停在棺材前方,然而旁边墙壁被疯狂生长的山壁撞破,土石将她四肢裹挟住,包成了一枚蚕茧,堪堪悬停在平行于棺材的正上方。


    方涯紧张地将门框掐出印子,额头冷汗密布。


    “嘿。”被坚硬磐石缚住的短发女人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恶作剧成功了般,不待人反应过来,她猛地深吸一口气,两腮逐渐鼓起。


    方涯突然意识到什么,条件反射捂住耳朵。


    “哈!!”她将这口灵气吐出,土石飞散,地动山摇,棺材板子都震得脱落在地,厚厚的泥土顺着裂缝流下,白衣人的身体完完全全浮现出来。


    方涯头晕目眩,几乎要口吐白沫。


    居然是禅宗的破魔梵音……她究竟什么时候学来的?


    那会儿她果然一早就躲在演武会道场外边的吧?


    山石骤然停止起伏,好像也一时间被梵音吼懵了。


    龙竹踢开碎石块,翻身从上面落下,落地时恰好抓住了棺材板上的白鹤也,没让人骨碌碌从上面滚下去。


    方涯这才咚咚咚跑过来,弯腰把人扛起,顺手还拖了条棺材板:“屋子要塌了!先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逃出竹斋,后一秒,房子果然塌了个彻底。


    方涯把棺材板铺在草地上,再将白鹤也小心放上去,神色复杂望向身后的狼藉:“又要动大修基金了……”


    龙竹看向杂草掩映间那张脸,因为昏迷着,动作不由自己,像是随意被丢弃在荒野里的偶人,后脑勺磕在冷硬的板面上,下颌扬起,脸颊上有被碎石刮出的凌乱伤痕。


    好狼狈。


    她脑海里立时跳出这样的形容词。


    这个狼狈的人却又有着十分安然的神情,一如他往常表现出的波澜不惊。


    龙竹咋舌,心想这人在土里再睡个数十年还能依然保持这副表情吗?反正她做不到,她自古以来都是用最不羁的姿势出土,有头朝下的四肢打结的还有脑袋睡掉了的,稍稍正常一些的,就只有上次应知微把她叫醒的那回了。


    “你在看什么?”方涯才跟监院师叔通完电话,扭头发现龙竹正凑在观主旁边,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对方脸上:“你……”


    话没说完,就看见那根手指变戳为掐,揪起脸颊上一团软肉,往外一拉。


    方涯震怒:“喂!!!!”


    “啪”。


    龙竹松开手,回头看他,眼神无辜:“我想试试把他叫醒。”


    方涯盯着观主脸上那团红印子,压抑着怒气,强行镇定下来:“别乱来,我已经在通知异管局了,等会儿他们那边会来人帮忙的。”


    龙竹:“哦……”


    她陷入沉思,目光缓缓掠过眼前这具“尸体”,定格在小腿缠绕的禁制纹上,眉头不经意一跳。


    方涯来不及阻止,就看见对方掌心直直落在了禁制上,随着一股强大的爆发力,他被震出数米开外,整个人挂在竹枝上慢慢滑下来。


    他艰难抬头,看向前方风暴中心,只见两人被浓郁的灵力包裹着,周遭瞬间催生出一丛丛绽放的息灵草,龙竹的刘海被吹动,发丝在狂风中飞舞着,光洁的额头上隐约闪过丝丝青蓝色的脉络,那是过度使用灵力后,躯壳即将无法承载的征兆。


    不一会儿,这阵风渐渐停歇。


    方涯哗啦从枝头掉落,摔了个大马趴。


    龙竹收回手:“不用通知。”


    她语气轻松,朝方涯竖起大拇指:“我已经给他修好了。”


    “观主!”方涯吓得要死,连滚带爬跑过去,神色惶恐地检查了一遍,竟发觉棺材板上的人眼皮真的抖动了一下,他瞪大眼睛,屏息道:“……观主?”


    龙竹坐在草地上,抱怨道:“他因为灵力过剩,在无意识的状态用了天地赋形,不过我把那股暴动的灵力吞掉了,应该马上就能醒。”


    她强行吃掉了数倍于自己躯壳的灵力,此刻双手上出现了熔岩层脱落一般的裂隙,只不过里面的“岩浆”是和息灵草一样的淡蓝色。


    好险,差点又要换一具身体。


    白鹤也缓缓睁开双眼。


    方涯欣喜道:“观主!你醒了!”


    对方眨了眨眼,慢慢坐起身来,低头张望一番,又盯着自己双手,翻来覆去地看。


    方涯顿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他侧头看龙竹:“你刚刚那一下子,确定没出什么错漏?”


    龙竹挠挠脸颊:“那当然,我还怕他灵力不够,还匀了他一点儿,只多不少的。”


    方涯嘀咕:“真的假的。”


    白鹤也怔怔抬头看向两人,清隽眉眼间满是疑惑。


    龙竹也盯着他看,觉得脸还是那么张脸,用人的话来讲,是金相玉质,昳丽清绝,上半张脸冷得拒人千里,所以他往日嘴角总是微微弯着,填补回几分温和善意。


    但今天总觉得……


    怎么透着点傻气?


    不会人真被她捣鼓出什么毛病了吧?


    龙竹大惊,目光顿时有点心虚。


    方涯以为对方是在剧烈冲击后还没回神,殷殷关切道:“观主,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白鹤也嘴唇翕动了两下,干涩嗓音自喉咙传出:“观……主?”


    他眨了眨眼,表情懵懂,好像并不理解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仅仅只是疑惑地重复了对方的词。


    “这,您,这是……”方涯惊得下巴掉,猛然侧过头瞪向龙竹,对方沉默半秒,竟然恬不知耻地一个闪身,玩起了原地消失。


    留下方涯和面前目光纯然懵懂的师父大眼瞪小眼。


    方涯:“龙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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