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残页十九
冥冥之中一阵风起,困于封印阵中的残页被轻轻吹动,微微卷起一角。
那被烧灼出来的圆形缺口忽然又冒出了一点火星,不动声色地将边缘舔舐得焦黑,金色隐现,竟像是日全食的时候,露出的一点点光边。
有人顺着缺口从外往里瞧,有人盯着天穹的窟窿往外看。
镇国公府某处别院角门外,穿补丁衫的小孩痴痴坐草席边上,丢了魂一般拿手指扣弄着青砖缝隙里的泥土,充血的眼睛紧盯着草席里支出来的那只手——那手腕处有一圈淡淡的红印,上头本来应该有个金镯子,但如今却是空空如也。
赵小孩记得那只金镯子是大娘子赏的,因为大娘子当初养的一只哈巴狗儿病死了,食不下咽,是赵小孩他娘为了哄大娘子开心,在屋外惟妙惟肖地学狗叫,大娘子这才赏的。
后来他娘又找了一模一样的狗儿进府,但府里女眷们又时兴养花狸奴了,于是那只狗就打发给赵小孩去养。
赵小孩姓赵,是镇国公府赵家的赵。
原本他娘有一把好嗓子,是在风雅楼唱曲的,后来因一次老国公的醉酒误事,赵小孩呱呱坠地。偏生国公子嗣单薄,世子又死得早,虽说留下了一个世孙,却也随了早死的爹,身体孱弱多疾。老国公在子嗣承祧一事上烦心已久,突然听说自己多了个儿子,即便来路“并不光彩”,但他也难免起了点小心思,把那母子俩接进了府中。
镇国公既要养自己的私生子,又要顾及妻子和儿媳颜面,不肯给赵小孩母子俩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而府中各路神仙们都惯会捧高踩低,二人下场可想而知。
赵小孩理所应当觉得,虽然府里人都拿下巴看他,但他好歹也算半个少爷。
但今天他才突然明白——对,这个念头就像拿破锣在耳朵边上突然一敲那样,让他整个人醒悟过来。
别说少爷,在那些人眼里,自己这种人,可能都不算个人。
赵小孩抓着草席不让小厮拖走:“我娘凭什么死了……怎么就……凭什么就死了啊?”他说话的时候,觉得胸膛好像开了个洞,心凉飕飕的。
小厮领命在身,不耐烦道:“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凭什么,她偷主母的东西,手不干净,你别烦我,我把这埋了,还得去衙门上报呢,嘿!这麻烦整的。”
“我娘不可能偷东西,”赵小孩死都不松手:“肯定不是她!是你们弄错了!”
门房的趴在门缝边看热闹,揶揄道:“赵嬷嬷家小子都看见你上风雅楼丢彩头了,你小毛孩子哪来的钱?还不是大人偷来的。”
赵小孩撕心裂肺哭起来:“那我自己攒的!我娘没偷!”
“轰!——”
远处日月交换,银月当空,天色仓促暗沉下来。
两个小厮被这突然的异象吓得跌倒:“老天爷啊……快,快报主子去!”两人连滚带爬冲进门中,那卷破草席倒是撒手不管了。
赵小孩抓着草席边那只手,想掀开席子看一眼,但又不敢。
他泄愤似的十指扣在砖缝里,直到指甲都劈出血来。
一双熟悉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他迟缓地顺着靴面,往上仰起泪迹未干的脸。
是那个断指的怪人。
他突然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膝行过去扑在双靴上,双手抱住那人的腿:“你上次说,是不是我赢了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
赵小孩不会藏匿情绪,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就像愿望已经实现了一般,眼中酝酿着疯狂的恶意,他使劲儿咧嘴笑,生怕笑迟了几秒,愿望就离自己远了。
那个人蹲下来,绷带覆盖的半张脸上,只能瞧见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摊开掌心,上面有个穿了两只枣的杆儿。
“你先。”
赵小孩迫不及待地开始这个他烂熟于心的游戏。
指尖小心翼翼推动枣磨,他默数着圈数:“……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三!”
他跳起来,喘着粗气道:“该你了!”
怪人不紧不慢地盘腿坐下,姿势随性散漫,将杆头轻轻拨动——明明是十分敷衍的动作,但那枣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牵引着似的,转完一圈又一圈,直到……三十圈!
赵小孩跌坐地上:“不可能……不可能……”
他猛地哭出来,这时候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而他看不见的是,一丝淡蓝色灵气从怪人指尖牵出,系在那枣磨两端,稳稳地扶着杆子无风自动,悠悠旋转。
怪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小孩痴痴抽噎着,神情麻木,不知道自己是摇头还是点头。
“从前,有一个孩子,”怪人说:“那个孩子的爹好赌,赌到口袋里只有一枚铜钱了还会赌,有一天欠了九个钱,要用孩子抵债。”
赵小孩愣愣地想,九个钱,抵孩子。
镇国公府买一个小厮都是十贯钱。
“刚好,一个道长路过,她花了九个钱,把孩子买了下来,”怪人说:“但她没有要孩子的身契,她跟那个孩子说,你从此天高海阔,是自由身了。”
赵小孩听得有些嫉妒,又情不自禁有点唾弃。
自由?身无分文的自由吗?
呵呵。
怪人说:“孩子照常回家,当天晚上,家里失火,全烧光了——茅草顶、椽子桌子、还有孩子的爹。”
赵小孩动了动嘴唇,不知道想说什么。
“孩子烧得不重,只是眼睛以下的皮没了,”怪人指尖转着枣磨杆子,语气轻声平淡:“人死债消,孩子把那九个钱装在一个口袋里,想时刻记住,自己这条命的价钱。”
赵小孩吞了吞唾沫,目光停留在怪人腰间的荷包上,腿肚子又开始颤抖。
他又想起了断指那幕场景带给他的恐惧,看着面前这张脸,他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深想,家烧了,真是一个意外吗?
“道长收孩子为徒,周游四方,”怪人对赵小孩的惧怕毫不在意,平铺直叙道:“孩子天生不懂情绪何物,提出了很多奇怪的问题,道长说,你只要同一百个不同的人做上一百笔交易,就差不多能获得所有答案了。”
“但是,”怪人口中冒出一句转折:“在一百笔交易完成之前,道长死了。”
赵小孩心头恍若被一轮巨锤砸中,他抓紧了草席边那只手,死死咬住嘴唇。
“道长死前,也要同孩子做一笔交易,她说‘如果你能重新找到我,我就把你最想知道的答案告诉你’。”
赵小孩看不见怪人的嘴,但却直觉对方是笑了。
“人死了可以找魂儿,”怪人自问自答:“那如果魂魄也散了呢?”
赵小孩逐渐听不懂了。
“如果注定找不到一个完整的魂魄,那么又该怎么办?”怪人动了动手指,淡蓝色灵力又开始牵起地上枣磨,诡异地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将之推动起来。
怪人凉凉地说:“还可以作弊呀。”
地上的枣磨杆加快了速度,疯了一般旋转起来。
赵小孩脸色发白,鼻头渗着汗珠,猛地弯下身,扑在地上磕头,像是不知道疼,他豁出性命一般:“我……我能不能和您做交易!我什么都可以给!手指头……十个手指头都行!”
头顶传来一声哂笑。
赵小孩哆嗦起身,仰头看向怪人。
对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膝盖上,语气如常:“不要手指头,我要你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效力于我,无穷尽也。”
“我答应你!”赵小孩不知道自己许出去了什么,被仇恨浇灌的双眼滴下毒泪:“我答应你!”
怪人问:“你想要什么?”
赵小孩沉浸在报复的快感里,指向背后的门:“我要杀我娘的人死!”
怪人点点头:“嗯。”
赵小孩心中一动,表情有些扭曲:“我要赵家世孙去死?”
怪人仍然说:“嗯。”
赵小孩心脏砰砰狂跳,他双眼猩红,嘴角快咧到耳根:“我要整个赵府,不,整个京城的人!所有人!都去死!去死!!去死!!!!!”
咚!——暮鼓沉闷响起,天狗食月,异象横生。
天空轰隆划过一道闪电,惨白光芒乍起,一暗一亮间,怪人身后便多出三个人。
一个鬓边簪花的黑齿货郎,一个扎着冲天辫笑容狰狞的小女孩,一个身高八尺巍峨如山的女头陀。
怪人也缓缓站起身,四人齐刷刷低头,看向瞪大眼睛心生胆怯的赵小孩。
——“一诺既定,鬼神同鉴。”-
火星雀跃成一簇火苗,转眼间将残页舔舐殆尽。
王素卿倏地睁开眼,见那火光转瞬即逝,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自己焚了啊……”她轻轻拈指收回了封印法阵,对着那堆落叶出神:“都没了。”
连最后一点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也没留下,这段过去算是真正的死去了。
林中隐隐有人在拨弄丝弦,一开始只是来回弹拨两三个音,淙淙如溪流击石,闭眼能想出那绷得不紧不松的一根弦,如何活泛地在指间晃荡着,又听乐音渐渐急促,如朔风卷碛石,老枭啼枯木,金石珠玉撞在同一个玉盅里,得来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兰圃附近不远处,王素卿坐一株艳艳的紫薇树下饮酒,是挖的观里上了八十年岁数的陈酿,但比起她的年纪来,又像是昨日新酒。
她给自己斟了一盏,不知对着何人说话:“应该有人说过,你不适合干这个吧,还是肯听劝的好。”
乐音果然停了,一个影子蹲坐在树梢,却又被密密的柳叶榕叶子遮住,看不真切。
树影晃动,那个人笑了:“你说话一如既往不给人留情面。”
“有情才能有面儿。”王素卿拿竹篾镊子夹起一只酒杯,在瓷盏里盛了些绿豆水,手腕微抖掷出,劲风将杯盏送到树影之间,一只惨白的手恰好支出来,牢牢将杯子擎住了。
“难得,来喝一杯吧。”
“上回坐下来跟你说话,还是一百多年前,”那人哂笑一声,转着手里杯子,迟迟不动:“嗯,如今很好,你也该明白活太久是个什么心情。”
“你的那套假话不用在我面前多说,”王素卿面色不改:“这回轮到你亲自来了?派个小朋友来讨我的债,三死门的判官都死绝了吧。”
树影一晃,转瞬的工夫,穿着青色长衫的诡谲青年已经稳当落地,背负三弦,手中拿着酒杯,笑着咧开嘴角,露出一抹熟悉的黑色月牙。
他语调温和地开玩笑:“哎呀,讲话还是那么难听,如果我活着,肯定是被你气死的。”
王素卿不怎么搭理他的黑色幽默,手一挥:“当初帮我和孟不咎杀赵岸的是你,你来讨债,天经地义。”
人七仍旧是笑:“满口不离债务,我像是那种锱铢必较的人么?”
王素卿眼也不抬:“难道你还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鬼了?背上那把琴,不知道来来回回添了几根弦。”
人七笑容不变,语气罕见有点尴尬:“哎呀……”
他嗅出几分潜在的杀意,歇了叙旧的心思,支开话题:“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拿回我的戒指。”
“你嘴里哪句是真的?”王素卿摇头,慢悠悠又饮下一杯:“把三才戒送出去的时候,就该明白讨不回来。”
人七笑意更深:“你试过她了?”
王素卿想起之前自己拍龙竹肩膀的那两下:“既然不是敌人,也就不必试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干嘛非得跟人挤一条独木桥。”
“你就不想知道自己这么些年的修为,究竟比不比得上一只魈?”
王素卿忍俊不禁:“我嘛,年轻时候,当然有一战之力。”她说得极为自信,且旁人并不会觉得她是自吹自擂。
她话锋一转:“活太久,无所谓了,人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才活着,即便有什么事,也等他们年轻人去弄。”
人七有些蠢蠢欲动:“说到年轻人,你捡的那个徒弟——”
话音未落,就看见王素卿脸色一变,刚刚还闲情逸致与故人畅谈的架势收了起来,一手撑在膝头,一手案在桌面,八风不动,如张满长弓,气势凛然。
“不管应四跟你说了什么,别想动我青城观的人。”
人七一怔,须臾又眯眼笑起来:“你看看,还说自己无所谓……”
王素卿搁下酒盏,恰好一朵紫薇花落在杯子里,风吹过,花瓣在残酒中扑腾了两下,像粘了蛛网的蝴蝶,怎么也脱不出这片樊笼。
她将那半杯酒与花瓣一同饮尽,末了将杯子掷出去,“叮”地一声,杯子没碎,竟陷入石头里,像某种划清界限的诀别。
灵素道人语气凌厉:“下回再见,必然是你死我活。”
第82章 棺中土
青城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远山的呼唤》摄制组又拖拉了十几天,不知道是经过何方神圣指点,居然临时把许延请来救场,代替刘以驰的位置,硬生生把流程和镜头都补全了,后期反响和热度都还不错。当然,观众更多的是来凑热闹吃瓜的,毕竟许延就是当初被刘以驰阴了一把,大家都猜测他会不会落井下石倒一大桶油下来。
但许延也不蠢,对着镜头一点儿委屈也不显,反让粉丝自我脑补过头心疼得一塌糊涂,同时对刘以驰更是鄙夷。
此外,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媒体也没大肆报道,因为听上去就很天方夜谭。
刘以驰在青城山失踪后,助理和摄制组报过警,警方前一天还在搜查人,后一天不知道是接到了什么消息,搜查的人手全部撤回,还隐晦告诉摄制组,让他们再等两天看看,到时候找不到再说。
当时导演还觉得十分荒谬,蜀城的警方怎么能光明正大糊弄人呢?!他们还都是架了十多台摄像设备的,就不怕被反手一个短视频送上新闻?然而,陈松聆和姜贝听说过后,两人不知怎么的,一个劲儿劝导演就按官方的要求来办,连旁边一向有主见的万宁也附和起两人的话。
于是摄制组一边等临时替补嘉宾到场,一边等。
结果第三天刘以驰真的回来了。
人是在青城山步道被发现的,明明失踪了三天,却像在外边流浪了一个月一样,整个人萎靡不振又神神叨叨,仿佛惊弓之鸟。助理问他这两天去哪儿了,他说了一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最后又热泪盈眶说自己终于穿越回来了,云云。
再问下去也没意义,导演也觉得刘以驰大概是受到刺激,下意识想装疯卖傻逃避责任,对于他口中的什么“穿越”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唉,好好一个文艺男星,扒开皮看居然是这么个东西,如果不是这趟节目意外揭开真相,还不知道这家伙要逍遥法外多久呢——前妻兄弟已经把他告了,这下有舆论造势,那位神秘金主想必也很难把人轻松摘出去。
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三个年轻人……大概人家真不是什么江湖骗子啊,还好没让后期乱剪,不然就把人得罪了。
导演痛定思痛,决定哪天要亲自去拜访一下那几个年轻人,请人家帮忙算算自己事业运势什么的。
另一边,来参赛的选手们陆续跟着自家长辈返程,青城观袇房也空了一大半出来,王奉虚也不用再在秀春婆婆那住了,卷着自己铺盖又搬回去。
孟承荫也匆忙收拾赶回太清宫了,孟裁云还打算留几天,她说准备给自己放个小假,去附近走走看看,接点小活儿历练历练。王奉虚也被灵素道人拎来,说不如让孽徒跟着一起,觍着脸多学点东西,年轻人嘛,就要一起成长啊!
说白了就是眼馋别人家孩子,自家逆徒看一眼都怄气,眼不见为净。
应知微买了缆车票准备下山,这个暑假过得快,她马上要升高三,得提前回鹤城了。只是因为比赛中断,排名作废,所以跟三太爷的协约也告吹,她有点郁闷,但很快振作起来,觉得反正和二伯那一家子有的是时间慢慢争。
正在她组织语言和龙竹告别的时候,后边有几个道士突然走过来,边走边议论道:“哎?是他来了?”
“是啊,比赛都完了人来了,不知道来干啥的。”
“不会来找麻烦的?”
“不会吧,他孙子不好好的嘛?难不成是觉得我们比赛弄虚作假,他孙子认输那事儿?”
应知微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那人”指的是阮蒙的爷爷,人称阮大庄主的阮梦休。
她惊讶地心想,不会吧?应该和她没啥事儿吧?这个阮大庄主脾气一直古里古怪的,她一个高中生能应付得了吗!
孟裁云也觉得奇怪:“阮大庄主?不在湘南老家待着,上这儿干啥来了。”
王奉虚活动两下肩膀:“他一直不关心外边这些事的,应该不可能是为了演武会。”
众人聊着聊着,就看见阮蒙领着四五个人走过来,外圈围着几个穿黑色布衣的肌肉保镖,目光如电,满脸写着不好招惹。而走在中间的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头,穿一身很有地方特色的盘扣衫,头发齐整浓密,这岁数还没秃头,已经是奇观一件了。
阮蒙平时大咧咧惯了,在这老头面前也只能唯唯诺诺当乖孙,还收拾了一通,刮了胡子理了发,跟前几天的邋遢样判若两人。
他小心翼翼跟在爷爷面前引路,抬头看见青城观前头的几人,嘿嘿一笑:“爷爷,人在那边!”
阮梦休背着的双手霍地抽出来,阴沉沉的目光落在龙竹身上,翻来覆去地看。
阮蒙在旁边搓搓手:“爷,高兴是高兴,但别太激动了,注意身体。”
王奉虚捏着下巴纳闷儿:“这表情是高兴?我还以为寻仇来了。”
阮梦休是那种长得不可怕,但气质很阴沉,莫名让人不敢靠近,总觉得这老头在憋什么坏。
大家的目光在龙竹和阮梦休身上巡睃一遍,还在梳理二人之间存在着什么过节,就听阮梦休突然吼了一声孙子,然后指着龙竹对阮蒙说:“快啊,还不快叫你大表姐!”
众人:“???”
啥???-
沣城,长丰观。
方涯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去,脚刚沾地,监院师叔就打电话过来,问青城山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竹斋那边一整天没动静了,但观主有令在先,他们又不敢贸然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木头道童榆生摇头晃脑咯吱作响地忙活了大半天,挖了两大缸土弄进屋。
可把观里头师兄弟们急惨了,恨不得撩开那木头自己上,他们平时修路修出经验,挖土可快了!
但没法子,白观主从来不让他们进竹斋,大徒弟方涯偶尔倒是能进出几回。
方涯心头有了底:“师叔,我马上坐车上山,你们放心,观主没大事,青城观的事情,我后面再详细说。”
他归心似箭,在机场外边叫了辆网约车开上去,司机接了这大单,一路上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不停介绍鹿驳山上有哪些农家馆子滋味独到,内心已经把后座这个年轻人当成了背包客。
等到观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竹斋那边黑黢黢的,沿途石灯笼里有些微火光,但依然黯淡得很,四周浓烈的墨绿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方涯从踏入竹林小径的那一刻,步子就放缓起来,他潜意识里似乎知道等等会看见什么,表情不由地显出几分惆怅。
竹斋小屋前边多了个土坑,是榆生挖的。
方涯站在坑边看了一会儿,半晌抬起头,往屋子里走过去,到门外的时候,他敲了两下:“观主?”
里头没有回应,他心下了然。
踌躇片刻,他还是扶着门轻轻打开,口中轻声念叨了一句:“弟子冒犯了。”
开了门,内堂没有点灯,黑漆漆、阴沉沉,多宝格上盛着的瓷盏宝瓶也宛若一幢幢鬼影,看久了就连两边窗棂子也张牙舞爪的。
正中间是一具清漆棺材,长六尺三寸,宽二尺,高二尺,棺盖被卸下了,斜斜搭在旁边搁置。榆生就趴在棺材旁边,像是困了在打瞌睡,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见有。
方涯明白,木头人哪有什么瞌睡,只是因为观主在休养,断了给榆生灌注的灵力,它能勉强挖完一个土坑,已经实属不易。
他缓缓上前几步,快接近那具棺材的时候,胸腔里心跳越发加快,莫名有点紧张。
手扶住棺材边缘,他抿着唇咬着牙,低头一看,里头果然是白鹤也——他安稳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阖,双手垂在身侧,大半个身体都被泥土覆盖住,半张脸还浮在外头,旁边还落了一只葫芦瓢,瓢心里还兜着一捧土。
方涯看得分明,立刻反应过来,那估计是榆生在舀土进去的时候,干活干到一半歇菜了。
他叹了口气,卷起袖子捞起那只葫芦瓢,把榆生装土的缸挪到旁边,继续撒土进去,直到将白鹤也身体衣物全部掩住,他故意没盖脸,打算最后来,这么也不至于太唐突人。
这就是王素卿口中那个难以示人的休整方法,躺在这样一具棺材里,埋上土好好睡一觉。
天地赋形这种术只要用过一次,就能短暂掏空施术人的所有灵力,这就像是一种制衡和约定,你既然向自然造物借了力,就必然得遵照规矩行事。从五行的说法来看,白鹤也能役使的天地山川,乃是戊土,属阳;而沙壤泥土为己土,属阴。阴阳调和,万物生发,用沙壤泥土覆盖,像种一颗植物那样,养回体内的灵气。
在此期间,不能受扰,不能掘土毁土,小半月的工夫,观主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方涯出神了一会儿,又拿起葫芦瓢,小心翼翼把最后半杯土撒在了那半张苍白的脸上,一遍一遍,直到土被填平。
他心想,接下来一个月他就睡在旁边,得守好了,免得又招来什么偷书贼坏事。
又左右看了看,确保流程都到位了,他松了口气,又不知怎么想到了方序,弟弟下葬那会儿也是他亲手填的土,当时有小雨,土壤更稠润些,比棺材里的看上去还要厚重,是最合适不过的己土,但可惜里边的人却永远醒不过来了。
想到这个,方涯神色有些落寞,有些话堵在心里,又不知道对谁说。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白鹤也造了个榆生出来。
一个人,一肚子的话,真的是很孤独寂寞啊。
第83章 点灯人
青城观外。
阮蒙大为震惊:“爷,你之前可没跟我讲过这事儿啊?”
孟裁云满脸问号:“大……”
王奉虚嘴角抽搐:“表……?”
应知微疑惑呆滞:“……姐?”
龙竹:“嗯?”
她收起手机,上下打量面前人一眼,茫然地抓了抓后脑勺头发:“老头你认识我?”
不应该啊,这具身体都死二十多年了,哪还有什么亲戚。
阮梦休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对阮蒙努努嘴,他说话很有一番自己的腔调:“拿出来吧。”
对方摸出手机,打开柿蒂花logo的论坛APP,从【道听途说】的置顶里翻出一段视频剪辑——那是悬金山道场里的演武会回放,也不知道录视频的人咋想的,其他人都是大广角,两边选手就和虾米一样小,到龙竹出现后,就变成了长焦怼脸镜头,360度无死角旋转拍摄,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阮梦休说:“我看了这个视频,当时就能确定了,你这张脸,长得和我亲妹妹九成相似,错不了。”
阮蒙如梦初醒:“爷,不可能吧?姑奶奶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跑出个这么大的外孙女?再说了,她长得和您也不挂相啊……”
“儿肖娘,女肖爹,再不济还有隔代遗传呢,有什么问题?”阮梦休瞪了孙子一眼,凉飕飕道:“我亲妹妹当年被仇家追杀,走得早,我替她报仇后,才知道她还留有一个刚出生的娃娃,只是不知被他们那些人弄到了哪去。”
仇人全死光了,满地七七八八的尸体,他也后悔没留一个活口多问一嘴,这么些年,往事难追,突然前些天就在论坛上看见了龙竹的脸,一下子,那些旧事突然清晰起来。他还以为自己早忘光了呢,原来哪怕是一丁点相似的东西,也能突然把人拉回到很久以前。
还是没忘啊!
阮梦休又说:“我去找白景则调了你的档案,鹤城芦苇村,当年确实有家姓龙的村户在外边捡来一个孩子养,那孩子应该就是你的父亲。”
龙竹心想:我当初捡这具身体的时候,也没料到还有这么一段恩怨纠葛,前尘往事。
她心平气和看着面前的老头,指着自己:“那你也应该知道,他已经死了,他女儿也已经死了。”
阮梦休定定看着她:“我当然知道。”
一具躯壳,早就换了魂魄。
里边说到底已经不是自己妹妹的外孙女了,而是……某个强悍无匹的存在。
“您知道?”阮蒙吃惊道:“那您还让我来认亲啊?”
阮梦休沉默一阵,终于叹一口气:“你知道嵌心咒吗?”
他背着双手,本就干瘦矮小的身躯,陡然间似乎又佝偻了几寸:“我是为了青姐来的。”-
阮家人是半路出家的点灯人。
故事要从上上上上一代说起,当时玄门中鼎鼎有名的点灯人,是湘南胡家。不过时值末代,王权将倾,民间又有三死门兴风作浪,胡家家主有了避世的念头,带着整个家族退隐山野,但本家有个年轻人却偏有一副救世普渡的心肠,入世闯荡去了。
命途多舛,上天偏爱戏弄有雄心壮志的青年人,在他出山的第八年,惹上一堆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被人打得出气有进气无,丢进河里了事。
偏偏他又死期未到,随着长河七拐八绕,冲刷上岸,被一个姓阮的佃户救了。
年轻人心怀感激,在阮家养伤期间,见阮家人良善厚道,却总遭大地主欺负,于是毫无保留地把胡家的一身本领教给了阮佃户的儿子,大概阮家人也确实有那个气运和天赋,学得比胡家本家弟子不差,很快掌握了想都不敢想的能力,不仅把压在头上的大地主家收拾了一通,还在当地逐渐积攒了很高的名望。
这个时候,年轻人的仇家得知风声,不动声色找上门来。阮家小子知恩图报,要挡在年轻人面前,但年轻人却说:你不过才学了三年,要想在玄门独当一面还差得远呢,在他们面前,一根手指头就能压死你,何必上赶着以卵击石,你们走吧,有了这个本事,到哪儿都能活命,人离乡贱,也算我连累了你们。
于是阮家小子在年轻人面前郑重磕了三个头,带着家人往湘南去,落脚后,曾派人往原来的地方打听,那年轻人早已无音讯,当初下场难逃一个死字。
而湘南胡家在山中避世已久,等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昨日之景,今日已非,天下早已改头换面,阮家横空出世,在玄门中竟经营得风生水起,完全把胡家风头压了下去。胡家家主震怒,认定阮家人偷师窃技,发动全族之力,与其针锋相对,处处刁难。
两家积怨由此得来,胡家家主说:我们点灯人一族的针线活,无论活人死人都能施于其上,他们姓阮的就只能缝补尸体,干些赶尸驱尸的买卖,一看就是偷师不全,东施效颦。
但其实,教阮家先祖学会针线活的那个年轻人,根本没有半点藏私,是当初阮佃户觉得此术奇诡,如果真作用在活人身上,难保施术人稳住本心、不会误入歧途,所以私底下告知儿子,你驱使死人,可以,操控活人,那不行。
所以这一脉的功法就在这里断掉了,没传得下来。
但阮家人也确实天赋高,自己捣腾出了一些连胡家人都没听说过的招式,总之两家争来争去,一直没个结果,但也许是胡家人离开这江湖久了,许多事情显得生疏,阮家后来居上,也隐约有取代的意思。
直到,阮家庄出了个阮梦休。
从此,便无湘南胡家,只有湘南阮大庄主。
胡家人打不过阮梦休,就想了个阴损下作的法子,在族里选了个叫“阿青”的年轻女人,故意接近阮梦休,可哪能想到,这两人竟然真的互相倾慕,胡阿青嫁给了阮梦休,并且同胡家割席,扬言不想再参与玄门的这些事。
老家主气得仰倒,但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在派阿青出去之前,他们就在她身上留了针口,一旦棋子失去控制,就能把阿青变成活死人。
自那后,江湖上都传,说阮梦休给死去的老婆点了灯,一直带在身边,谁好奇多瞅一眼,都要被他挖了眼睛。
可是世人不知道,阿青没死,但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跟死了也没差。
阮梦休亲妹妹心疼嫂子遭遇,少年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在家里留了封信,便偷偷改名换姓混入胡家,想把那套能在活人身上用的针线活给偷学回来,而她天资聪颖,虽然比起亲哥差了些火候,但脑子灵活,还真学了个七七八八。
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东窗事发,胡老家主怄得吐血,一命归西,两家人彻底结下血仇,不死不休。在阮梦休接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妹妹已经遭了难。
在那之后,有名有姓的胡家人都死在了阮梦休手上,族里还剩些旁支小辈,纷纷隐姓埋名逃离湘南,胡家算是彻底垮了。
但死人也是没办法开口的,让阿青恢复过来的方法也永远埋藏在了土里。
“但是那天,我看见阿妹的后人还可能在世时,我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阮梦休缓缓呼出一口气,那双稍显苍老的眼睛还保留着几分年少时的凛冽锐气,他满怀希冀开口:“我在收拾阿妹遗物的时候,看见一本记载着嵌心咒的书。”
孟裁云沉吟:“嵌心咒,这个叫法,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这个咒,是三死门那位老君开创出来的,”阮梦休抽了抽嘴角,凉凉一笑:“历经千百年,早就流传到各家各派,演化成各种不同的东西,但本质没有变,它是一种传承的工具,可以让血脉成为载体,保持术法永不失传。”
一旦种下嵌心咒,自己的儿女子孙,后世百代,身体里都会带着术法的种子,一经特殊方法唤醒,就能无师自通领悟祖上所学的书法。
当然,前提是你本身就具有灵力,也有后代逐渐沦为普通人的,种子也就枯萎了,至此断代。
古时候,有的家族在乱世时为了保护自家绝技秘术不外传,就用这种方法,在刚出生婴儿体内种下嵌心咒,再托人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就不怕家学断送在某一代上。
“所以你是觉得,龙竹身上就有嵌心咒?”孟裁云反应过来:“也说不准啊,你表外孙女早就投胎转世,嵌心咒难道还没失效么?”
阮梦休道:“我总得要试一试。”
“那你要失望了。”
听完对方来意,龙竹才想起了什么,露出个稍显遗憾的表情:“她的嵌心咒,被我吃了。”
众人一愣。
“这么说,当时那个发光的球,应该就是你说的嵌心咒吧?”龙竹无视掉阮家人越来越稀碎的表情,捏着下巴还在回忆口感:“哦,我还以为是团普通的灵气,就说普通灵气怎么可能那么好吃。”
刚死之人身体里往往会存着一团灵火,龙竹受灵火吸引,也就顺手把这具躯壳霸占,她吞了“灵火”,又小憩一阵,再醒过来,就是二十年后了。
阮蒙眼角一跳,磨磨蹭蹭转头:“爷,这又怎么办……”
唯一的生机也被斩断,阮梦休从错愕中回过神,攥紧双手,半晌转身要走,临了,还是回过头道:“那个害死你的人我查过了,你处理得很好,是我该谢谢你,帮我表外孙女报了仇,今后若有事,随时来找我,虽然你大概也不会需要。”
“走吧。”
阮蒙“嘶”地一声:“就这么走了啊爷爷?”
“其实,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阮梦休脚步停住,回过头,只见刚刚一直没有发话的应知微站了起来,小心翼翼举起手:“为什么不直接把丢的魂儿找回来呢?”
胡家那套能在活人身上作用的针线活,其原理也就是把生人的三魂七魄分一缕出去,使得躯壳中魂魄呈现迷惘的状态,更好施与控制。如果把分出去的那缕魂魄找回来,再想办法固定住,其实也听着也可行,不一定非要找到胡家人要解法。
阮梦休是个寡言的人,也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家隐秘事,但为了阿青,他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也看在和龙竹的关系上,愿意开口:“你以为我没想到这点?小姑娘,胡家人对他们的秘术引以为傲,被他们分出去的魂魄,怎么可能是轻易就能找回来的。”
应知微揪了揪衣摆,内心蠢蠢欲动,一口气说完:“那可不一样呀,世界这么大,东家法器正好克制西家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我应家有个‘莲花八仙幢’,没什么攻击性,但就能招魂,天上地下,什么魂儿都能招回来。”
阮梦休本不抱希望,但听完对方所说,心里还真生出几分期待,他按捺住心情,面上冷静不显:“天上不会掉馅饼,说吧小姑娘,你希望我们拿什么做交换?”
应知微咳了一声,嘿嘿一笑:“算不上交换……就那八仙幢本来是我爸妈的东西,他们去世后,东西都被二伯占了,我一个高中生,哪有办法讨呀。”
阮梦休思忖片刻:“我知道了。”
与此同时,回到豪华套房酒店的应家二伯,正优哉游哉哼着歌,将一盏绣满莲花的幢幡收进一只黑漆四角箱子里。
应思谦在旁边嗤了一声,混不吝说道:“爸,你还真把这些东西带来啦?不会吧,难道应知微那小妮子分数超过我,你还真要把东西都还给她?”
“别多想,”应家二伯回头瞪他一眼,又小心翼翼给箱子上锁:“三太爷都开口了,我们肯定要说话算话,呵呵,好在分数作废了。”说到这里,他又皱起眉:“应知微也不知道怎么变得那么厉害,差一点就让她计谋得逞。”
应思谦冷哼一声,不服气道:“那是她厉害吗?厉害的是那个女鬼!三太爷说,那是魈……”
“即便那是魈,”应家二伯说:“那也是站到了她那边,对我们可不是好事。”
应思谦翻了个白眼,双手揣兜完全不当回事:“那爸你也别收了,直接把箱子钥匙给我得了,反正早晚那堆东西都是我的,有了这些法器加持,我对付几只魈都没问题。”
应家二伯把钥匙放进一个白色长匣子,对儿子的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不予置评,耐心劝慰:“三太爷没开口,这东西我不能随便给你,你放心,等你再多收两只役鬼,在玄门里混出些名头,三太爷不会薄待我们,未来他的位子,也是你的。”
他随即看了看手表:“明天上午安排了航班回鹤城,你和思朦都早点去休息吧。”
应思谦不情不愿应了一声,跟着他爸走出房门。
过了好一阵,门锁喀嚓被人轻轻捅开。
应思谦鬼鬼祟祟走了进来,抓起那装钥匙的匣子揣进了怀里。
第84章 离魂之一
深夜,蜀城一家酒吧人满为患。
应思谦装模作样端了杯鸡尾酒坐在吧台,伸手一捋喷过发胶油光光的背头,目光轻佻地搜寻着自己的猎物。突然,他眼睛一亮,注意到一个卷发路肩针织衫的女生踩着高跟走过来,就在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问调酒师要了一杯布朗克斯。
应思谦于是推着自己的酒往女生旁边挪了一个位置,他的动作随意又不加掩饰,充满了胜券在握的气势。
他熟稔地打起招呼:“嗨美女,一个人吗?”
女生瞥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矜持挪远了些:“没有啊,我等朋友。”
应思谦把女生超出两个字的回答当做了善意的信号,笑容更加灿烂:“加个微信?”
为了不显得冒犯,他很快补充:“我刚来这个城市玩,想交点朋友。”
女生精致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笑了:“行啊。”
应思谦长着一张周正的脸,虽然染上些地痞流氓的习气,但在情场上还算吃得开——这一点应知微就十分想不通,甚至匿名在网上发过帖询问,为什么会有人爱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呢?当然,也不能怪那群女人,她们只是在天真懵懂还相信“花花公子浪子回头”文学的时候,被应思谦的虚伪假面蒙蔽双眼,所以才犯了错误。
不一会儿,两人就聊得很投机,酒也一杯接一杯喝,应思谦的脸上已经浮现出醉意。
女生还在柔柔地夸赞他:“……那你爷爷也太不讲理了吧,明明你已经这么优秀了,居然还老是把着公司不给你。”
应思谦又喝了一杯酒:“就是,明明我都那么用功修——学习了,死老头还不肯让位子,切。”
女生真挚地叹了口气:“唉,要是我男朋友有你这么优秀就好了。”
应思谦的虚荣心得到很好的满足,几乎飘飘欲仙:“有什么难的,你换一个男朋友不就行了?”
女生哈哈笑起来:“哎呀讨厌~”
应思谦乘胜追击,凑近过去嬉笑道:“怎么了,不好吗?实话实说吧,我就喜欢你这款。”
女生捂着脸含羞道:“真的吗?那我男朋友要是打上门怎么办。”
应思谦不屑地冷笑:“哼,你尽管让他来试试,不是我吹,就算来只厉鬼,我也照样能收拾。”
女生娇羞地捶了他一拳:“你真会开玩笑啦~”
应思谦还没来得及接茬,猛地被这撒娇似的一巴掌捶出去老远,从高脚凳上滚下来撞在别人沙发卡座边上。
他满脸错愕,扶着沙发边想站起来:“你……???”
女生却在高脚凳上优雅转过身,双手捧着脸眨了眨眼:“你不是什么都能收拾吗?那……”
她话音未落,居然直接把脑袋从脖子上拔了下来,捧在怀里:“这样的呢?”
应思谦猛地呛起来,他瞪大眼睛,发现周遭的客人对此惊骇场面完全无动于衷,调酒师甚至眼皮也不抬一下,依旧机械地晃动着雪克杯,四周音乐未曾中断,动感的鼓点敲在心头上,隐约有一丝令人不安的预兆。
“客人,您怎么坐在地上?”服务员走过来,微笑伸出手。
应思谦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一个使力,又坐回地上——但他仍被服务员那半截手紧紧攥着。
服务员看了看自己的断腕:“啊……客人,您的力气太大了。”
刹那间,摇滚乐唱到了高潮部分,灯球旋转,光线闪烁,全场的人却忽然诡异一致地扭头看向应思谦,姿势僵硬呆板,面容苍白阴冷,赫然是一具具死去已久的尸体,空调出风口不停喷出森然白气,顿时将酒吧渲染成了医院停尸间。
抱着脑袋的女生微微一笑:“怎么了,我的新朋友?”
应思谦饶是喝得再多,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恼羞成怒甩掉那根断腕,从地上爬起:“谁?出来啊!搞偷袭有什么意思?”
哗啦——几具尸体乖顺让开,只见有个人翘着脚坐在卡座中央,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哟,应少爷,又见面咯。”
说着,他抬起手,稳稳接过了对面无头女抛过来的一只白色长匣子。
应思谦瞪大了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衣兜,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阮蒙摇了摇头,打开匣子看了一眼:“唔,直钩你也咬啊。”
还是高估这人了。
喧闹酒吧外,挂在门上的灯牌欢快地自顾自闪烁着——“今日满座,请君下回光临”-
“马上要起飞了,思谦怎么还没到?”应家二伯频频抬手看时间,在贵宾候机厅里等得有些不耐烦,他转身问自己女儿:“朦朦,你哥有告诉你他去哪儿了吗?”
应思朦绞着手指,有点不安地咬了咬下唇:“没有。”
应家二伯熟悉女儿个性,见状立刻沉下面容:“朦朦,你哥是不是去胡闹了?三太爷还在呢,别纵你哥乱来。”他向来溺爱儿子,说这番话也不是真的生气,而是顾及到三太爷在面前,故意说给对方听的。
应思朦委屈地跺跺脚:“我才没……他昨晚就没回酒店呀,我给他发信息,他就说明天机场见,还让我别跟你们多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
应三太爷躺靠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着闭目养神,对旁边的争论声充耳不闻,没有反应。
“这小子这时候能去哪儿呢?”应家二伯满脸疑惑,攥着手机一遍遍拨号:“让全家人在这等,唉这小子。”
他全然忽略掉了自己侄女应知微也在蜀城,在让人安排航班座位的时候,不知是有意无意,只订了自家几口人的票,至于侄女要怎么回去,有没有钱买票回去,他根本没有考虑,或者说,根本无所谓去考虑。
毕竟,在他小时候,老一辈的人也是这样对待他的,他们只在乎他那个自带光芒的大哥。那么如今,他也只肯在乎自己的儿女,这哪里有错?
“由蜀城前往鹤城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HAO%$……您的随身……咔……”
甜美的播报音不知道为什么卡壳了两次,在一阵刺耳的沙沙电流声后戛然而止。
应家二伯不满地从沙发上起来,左右巡视,发现VIP候机厅此刻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周遭死一般寂静。
三太爷骤然间睁开眼,双手握住拐杖头,鼓着腮缓缓起身,浑身带着警惕戒备的气息,低声道:“是哪方的朋友,来都来了,露个面吧?”
“爷爷?”应思朦不安地躲在了父亲身后,缩着脖子提心吊胆道:“我没看见有人呀?”
说话间,玻璃感应门丝滑开启,一个穿着空乘制服的圆脸女人双手交握,昂首挺胸走了进来,她脸上保持着十分标准的微笑,和墙壁上航司的宣传海报如出一辙,妆容精致,姿势端正,笑容恰露出八颗牙齿。
“尊敬的旅客,上午好!”女人笑容不变,伪人一般的脸给人感觉十分可怖:“由于天气原因,本次航班推迟,为了帮助各位贵宾们打发时间,我司工作人员特意准备了特别节目。”
她双手一拍,候机室的灯光忽然暗下来。
应家二伯还没反应过来:“这是??”
只见“啪”地一声,一道舞台剧般的追光打下来,映照在猝不及防【踏雪独家】出现的两个人身上。
应思朦吓得脸色发白,“啊”地抓紧了父亲衣角:“那是什么?爸?”
追光下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皮肤都被大灯照得惨白,晃眼一看以为是敷上了一层铅粉,像极了刚被入殓师装点过的尸体。他们穿着染血的服装,也不知道那血是真的假的,有一种低廉美式血浆片摄制现场既视感。
男人两眼无神,双手作祈祷状,朗声棒读道:“啊!弟弟,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求你一定要照看好我们的两个孩子!”
女人拿出一只黑漆四角箱子,眼角渗血:“这里面存放着我二人的全部家当,上面的一层全部给你,不过最后一层的东西,希望你能在孩子们长大后,转交给他们……”
说着,“喀嚓”一声脆响,两人头颅歪向一边,明显是断掉了。
“啊啊啊啊!”应思朦吓得闭眼尖叫起来。
应家二伯脸色铁青,上下张望:“谁在搞鬼?!出来!”他下意识要动真格,但碍于现下是公共场所,他还是有所顾虑。
三太爷神色晦暗不明,双颊动了动,最终保持沉默。
追光灯逐渐暗下去,那一男一女也随着灯光的熄灭而消失,不远处,另一束灯又啪地亮起来。
灯下出现了另一个少女,脸庞同样被镁光灯照得惨白。
少女跪在地上,重复着敲门的动作,语调依旧十分出戏,而这种故意浮夸的演绎却莫名有些瘆人:“二伯,救救我的弟弟好吗?他病得很严重,为什么不给他请医生呢?请救救他吧……请救救他吧……”
她机械性地重复着这句话,倏地抬起头,直直盯着众人:“你希望他死掉吗?”
应家二伯被如此明显地指桑骂槐,额角青筋暴起,恼羞成怒,伸手掐了印,就要召出役鬼,被旁边三太爷的拐杖拦住。
“三太爷??”
“阮大庄主啊,有什么话,出来说吧,”应三太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我家小辈哪里惹到您啦?”
头顶灯管接连亮起,发出一串啪哒哒的响动。
那个始终微笑着的空乘身后,出现了一个黑色对襟绸衫的干瘦老头,在他旁边,刚刚的一男一女和少女并肩直直站着,脸上凝结着难以言喻的吊诡笑容,在脖颈和四肢上布满了用线缝合的痕迹。
应家二伯目光落在那一男一女抱着的四角黑箱上,脸颊肉微不可见抽动了两下,心生疑虑:“那个箱子……?”
像是为了解答他的困惑,阮梦休皮笑肉不笑地抬起手,微笑的空乘女人拿出了一只白色长匣,恭谨递到他手上。
应家二伯瞪大眼睛,气血上涌:“那是我的东西,你们什么时候偷的?!”
“看来这出戏,你还是没看得明白哪!”阮梦休摇摇头:“行了,东西我拿去物归原主,本来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只不过来都来了,我也投桃报李。”
请托的人和龙竹有关,又是有希望帮助青姐的人,人情往来,他倒是不介意多交一张投名状。
况且他也看不惯这些个鼠目寸光的贪婪东西。
“大庄主和知微那丫头怎么认识的?”应三太爷还想套话:“你亲自替人出头,这还是头一回。”
阮梦休悠悠道:“应老三,你可是越活越糊涂了,怎么想的呢?撺掇大家和魈去斗,你再坐收点渔翁之利?别当我们山里人就是不谙世事的傻子,你也别怨别人,你家走下坡路不是因为什么白家,也不是什么张家李家,就是你应老三自己啊。纵容一个蠢东西吃亲大哥家绝户,这种行径,在我们阮家庄是要绑起来沉塘的。”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又觉得纯属浪费口舌,于是直接把钥匙一收,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应家二伯有些畏惧阮梦休,看着那箱子的眼神宛若身体上被挖去一块肉,但他又不敢明面同阮梦休抢,只能忍气吞声,壮着胆子把人拦下质问道:“你东西也拿了,我儿子呢?他一直不见人影,这事应该跟你有关吧?”
阮梦休回头挑眉道:“年轻人,我们阮家可从不干绑票的活计,你家孩子在哪,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说着,目光意味深长从他身边扫过,手一挥,尸体们眼中闪烁着灯火,摇摇晃晃随他离开。
应家二伯出了一身的汗,脚跟一软瘫坐在沙发上,忽然间,注意到一直放在身侧的行李箱。
箱子28寸,黑色的,在过安检时设备完全正常,但此时他用手轻轻按在皮革表面,似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不可置信地咽了口唾沫,抖着手把箱子放倒,慌忙打开锁扣……
第85章 离魂之二
“话说,你究竟把应家那小子藏哪儿的啊?”王奉虚拿胳膊捅了捅阮蒙。
阮蒙嘿嘿一笑,砸吧嘴卖关子:“那可不能说。”
“他那人看上去记仇,别以后找机会报复你。”王奉虚依照自己相面的经验评判道。
阮蒙:“那来呗,近几年过得太和谐了,都不知道找谁试验下新招儿。”
龙竹和孟裁云蹲在黑色箱子旁,看应知微欢喜地从里头一样一样拿东西出来:“这个是鬼书,我在爸妈笔记里听说过,里面记载了可以成为役的各种鬼祟和能力,还有七星剑,我爸亲手做的,本来是打算给阿许用的……”
玄门中人常和诡谲妖异之事打交道,也算是把脑袋栓裤腰上走江湖,偶尔像阮、胡那样两家结为世仇的,也动不动就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当初应知微父母的死,其实并没有个详细的来龙去脉,只说好像是卷入了什么派系纷争,两人都受了致命伤,但好在拼了一口气逃回来,连夜敲二弟家大门托孤。
应家父母也留了个心眼,怕应知微和应知许长大了,应家二伯又不把箱子底层的东西给他们傍身,就悄悄留了一份笔记给稍微大两岁的应知微,里头详细记载了他们留下的财产和器物,还有一些应家方士役鬼术的方法入门。
这份笔记派上了大用处,应家二伯表面慷慨,实际上小肚鸡肠,早在分家的时候就贪心那根莲花八仙幢,结果老太爷把宝贝都分给了他大哥。
他嘴上不说,心里有怨,所以在看见年纪那么小的应知许得了重病的时候,也隐隐幸灾乐祸——大房留下的孩子少了一个,今后那箱子里的东西,就能多自己家一份了。
应知微数着数着,情不自禁鼻子泛酸,她揉揉眼角,努力显得高兴些:“唉,知许当时能挺过来就好了,他就能……就能……”
“现在好啦,以后就从那一家子分出来吧,要是没住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家别的没有,就空房多。”孟裁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应知微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其实我已经满足了,知许现在也陪在我身边,世界这么大,我还能带他多去逛逛,他出门都不用买票,挺好的!”
龙竹好奇:“那个收音机?”
应知微眼圈又有点红:“阿许是因为我才出事的。”
应知许出生的时候身体就不怎么好,父母留下的笔记里,一半的术法他都没法学,但他小小年纪十分乐观,觉得姐姐能学就行,应家不差他一个。后面姐弟俩搬进了二伯家,才发现二伯连入门的东西也不肯教,每次问起来也只说他们现在年纪小,以此含糊搪塞过去。
可是应思谦应思朦两兄妹也没大两岁,已经开始学着收自己的役鬼了。
应知微不甘心,表面上老老实实读书,背地里把笔记翻出来挑灯夜读,又悄悄找机会去偷看二伯教应思谦和应思朦上课,这么半自学半偷学了几年,还真让她摸到一点点役鬼术的边。
终于,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私自带应知许出门,去收了人生中第一只役鬼画中仙,虽然是成功了,但她毕竟功夫全靠自学,没个有经验的领路人,期间动静不免招惹到一些怨气深重的厉鬼,紧要关头,是应知许拼命替她挡下了一掌鬼爪印。
回去之后,应知许就大病一场。
怨气造成的伤势,普通医院检查不出来,得去请玄门中的医修。
生死一线的时候,应家二伯就因为脑子里的一点贪念,延误了救助时机,那天晚上,应知许就没了生气。
年幼的应知微顾不上哭,她脸色苍白地将目光落在桌上,那里放着一个被蕾丝罩布盖住的老式收音机。怀中被翻过千万遍的笔记咔哒落在地上,哗啦啦被风吹得乱飞,最后不知有意无意,定格在中间的一页,上面蓝黑色钢笔字迹龙飞凤舞地写道:炼器术的几种妙用。
往事回笼,应知微揩干眼角,从箱子里郑重捧出了一只莲花纹样的幢幡:“好啦,干完正事,趁还有两周才开学,我还想带阿许去海岛上玩儿,他一直没见过大海,老想去录一段海浪声听听。”-
蜀城地处西南,人文底蕴浓厚,历史文化悠久,千百年前数个朝代选址定都于此,人人都讲一口流利地道的西南官话。
周边古镇多,为了蹭上旅游经济这口饭,近郊一些县城、乡镇,没有古镇也硬造了些出来,就等着假期能从城里分点流,离蜀城三十多公里的葫芦镇也打的这个主意,这个地方虽小,但依山傍水,门口就有条碧绿碧绿的芦花河,镇里在河岸修了古街,又弄了许多艘摆渡船,这里水势温吞,只要不是大风雷雨天,游客就在这玛瑙石般的河流上泛舟,远望两岸高耸苍翠的青山,抬头晴空如洗,简直格外舒坦恣意。
旅游搞起来了,本地人就业压力也减缓了些,林舟父亲也在政府那贷了条船,信誓旦旦干上三年就能还钱回本,之后就能净赚给自家了。然而还没搞上两年,他酒瘾又犯了,别人早早在码头揽客,他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林舟放学回来找他,发现这酒鬼躲在桥洞子旁边睡觉,翻身踢倒了八九个玻璃瓶子,酒气熏天,浑身味道比那没腌好的鱼都臭。
林舟不敢指望这个酒鬼爹,于是之后的寒暑假都是他自己去顶班,每天早出晚归出船。
他年纪小,虽然才上初二,做事却麻利老成,游客们往往怜惜这样早当家的穷孩子,都会专门去坐他的船,也会多给点零钱,大部分林舟不肯收,偶尔拗不过游客的热心肠,也就收了,回头再给他们在江上多划一圈。
中午,船工一般都聚在桥洞子下吃午饭,大多都是家里带的,桥头小吃卖得贵,只有游客在那消费。
林舟收了船,几步跨到阶梯下边,把带水的竹竿一搁,就见前边聚拢的人群气氛不太对劲。
这些下力气的船工平日吃饭都是高谈阔论的,一口饭一口汤,聊国家时事,聊家长里短,龙门阵摆得唾沫横飞,或是拿副长牌一边吃边打,浑厚嘹亮的嗓音能在桥洞子里头打几个来回,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几张熟面孔脸上载着讳莫如深的神色,林舟直觉发生了什么事。
“刘叔,咋了嘛你们?”林舟叼着筷子坐下来,打开自己的盒饭:“输牌啦?”
“哦,舟娃子,”刘叔冲着林舟笑了笑,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含糊道:“唉,昨天湾子那出了事……你钟叔叔生病了。”
林舟没听明白,湾子出事和钟叔叔生病,这中间有什么前后因果关系吗?
这时候,有人突然大吼一声:“啥子生病!就是被水鬼冲撞了!河里头有东西!唉你们总是不信这些。”
周围人顿时面色极不自然,纷纷说着“好了好了”去安抚那人,但眼睛里却流露着和那人如出一辙的恐慌,自欺欺人地躲避着什么。
林舟讶然扭头,看向大吼的那个人,那是一起出船的朱老头,平时脾气挺好,对人和和气气的,和钟叔叔有拐七拐八的远亲关系,平日他俩都是一起出船。今天的朱老头神色隐约有些焦躁,额头拧着筋,刚才与其说是发火,不如说更像在掩盖内心的不安,活脱脱的色厉内荏。
“老朱,你莫急嘛,人医生都说了,是劳累过度,多休息几天就好了。”刘叔讪讪安慰对方。
朱老头也觉得自己刚才闹了笑话,悻悻咬了一口手里干馒头,额头青筋还是鼓着没歇下来,闷闷地不知在想什么。
林舟这个年纪,好奇心重,他偷偷捏刘叔衣角:“叔,他说的水鬼是啥子嘛?”
刘叔看了朱老头一眼,扭头压低声音,神神鬼鬼的:“哎呀一时半会跟你扯不撑头,等吃了饭去牌坊楼那边讲。”
众人潦草吃完饭,各自拿着船杆上工了。
暑假还没收尾,游客人流一阵一阵的,没上个月那么多,但白天依然算是火爆。
刘叔把林舟拉到一边,见周围没人这才说:“你这两天摇船,莫要去湾子那边荡,直来直去划一圈就行了。”
一般摆渡船也就是在河对岸来回一圈,在哪里上船,也在哪里下船,有的船工热心,想带游客多逛一阵风景,就喜欢从前边一个小岛口穿过去,那河心小岛实则就是几块硕大礁石,长满了荒草,还有一处很小的被荒废了的凉亭,中间有个凹凼就是湾子,一般只容一条船过,船在湾子里时,宛若多了几扇错落的天然屏障,外头就看不见里边。
这地方本来也不是什么景点,某次被游客传到红书上火了,后面有些年轻人就专门会要求船工划到湾子里,开个广角拍照打卡。
“老钟那天接了个游客,是个戴口罩的女人,右腿有点跛,她给的是现钱,让老钟送她去对岸,”刘叔说:“嗨,对岸那是片还没开放的荒山噻,哪个有事没事会跑起去嘛?老钟以为她是开玩笑的,就也半开玩笑答应了,船划到湾子的时候,老钟听到有声音,一回过头,女的不见了。”
林舟张了张嘴,也紧张兮兮压低声音:“跳河自杀啊?”
“是自杀就还简单咯……”刘叔露出个苦笑,又继续讲起来:“当时老钟心头慌,拿杆子在水里找了好久,没找到人,你想嘛,就算是个自杀的,溺水时候咋个可能半点反应都没有呢?那水面平平静静的,连个泡泡都没起,老钟就想,是不是趁他没注意,踩着浅礁跑到小岛上了,他就把船暂时搁在礁石边,爬到那岛上找了一圈,凉亭里没有,到处都没有!”
林舟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后来呢?”
“老钟害怕,找了一个小时没找到,他就赶忙回去了,他想说找派出所报案,但是他婆娘说,那个湾子是盲区,万一女人死了,家属要闹上来,说是他谋财害命或者见色起意怎么办?家里哪有钱去赔呢?他当时就没报警。”
林舟拄着竹竿,蹭了蹭手心的汗,下意识喃喃:“还是该报警的。”
刘叔也说:“是噻,如果报了警,可能就没后面的事了。”
林舟吓一跳:“后面还有事啊?”
他原以为是女人失踪,老钟心里藏着事,所以才吓得病倒。
“唉对啊,这些都是老钟婆娘讲的,老钟病倒前,事情都跟她说过,”刘叔皱眉:“就是昨天晚上,晚上六点河岸古街不是要挂灯吗,挂了灯坐船的就少些了,水面黑咕隆咚的,不如跑观景台上看夜景,老钟也差不多那时候要收船,突然他发现船头吃水线不对,再抬头,船上多了个人,再一看,居然就是那天失踪的女人!浑身湿漉漉的,就坐在船上看他!”
林舟听到尾句,浑身炸开一片鸡皮疙瘩。
“然后那个女人就问了一句话。”
林舟头皮发麻:“什么?”
“她说,‘不是说好送我去对岸吗?你怎么半道就回去了’。你想想,那都过去三天了,这哪个活人能在水里等上三天啊?”
第86章 离魂之三
林舟他爸第二天挥发完了酒精气,又开始幡然醒悟,决定再不酗酒,当天就收拾好准备出船,让儿子回去读书上课。林舟都懒得告诉他现在还是暑假,学校门都没开。
不过酒鬼能清醒一天是一天,他要去出船,当然好过在桥洞子里醉生梦死。
他爸出了门,林舟去楼下买包子吃,包子铺里面人烟稀少,早就过了忙碌的那一茬。
这家店在镇上美食排名前几,开了十多年了,中间换了几任老板。现在这个店老板和林家父子是老乡,一边拿着苍蝇拍挥舞着,一边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他知不知道青城山最近明星失踪的新闻。
林舟有手机,三手买的,好歹是个智能机,有点卡,不打游戏的话,刷短视频也凑合。
他喝了一口稀饭:“不是后面又找到了么?”
老板说:“是啊,但我听他们说,是剧组拍戏,惊扰了山里头的山鬼,后面导演买了供品去道歉,山鬼才把人还回来。”
“嚯,是不是炒作哦。”林舟笑了一声,突然又想,真有意思,山里头是山鬼,水里头就是水鬼,这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奇怪讲不通的事情,好像都能推在鬼身上。
上次刘叔说,老钟后面在码头又遇到了那个跛足口罩女人,但老钟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就被吓得丢下船跑了,晚上就发了高烧,一直烧了两天,迷迷糊糊中,把事情跟他老婆说了,才流传出水鬼这档子事。朱老头对此深信无疑,他后面出船的时候还专门带了黄表纸香蜡和黑狗血,准备自己如果遇上了水鬼,要么给对方笑纳点纸钱保平安,要么对方不识相,就泼点黑狗血过去,以示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真是万全的准备。
林舟放下粥碗,抹了抹嘴,从兜里掏手机扫桌上的支付码:“一共多少?”
店家会意:“你四块五,你爸五块。”
很快就响起叮的一声到账提醒,林舟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转身回去了。
他爸不爱用智能手机,平时只带现金,林舟想教他用,他又说自己不懂不肯学,平时吃早饭他也从来不自己付钱,只说儿子等会下来给,然后就揣着零钱去隔壁菜市街打散酒。
林舟以前会管管他,后来也不管了,爱咋咋吧。
妈还在的时候,偶尔还觉得一家三口有点奔头,后来他爸实在不争气,妈改嫁跟着一个做根雕的商人去了东南沿海城市,听说后面还生了个妹妹,总算也过上了好日子。
林舟住的地方在芦花街,这几年镇上发展好,沿街拆了一大堆,修了各种新楼房,还开了好些奶茶店礼品店,但是最里头还留了一排老房子,七八层楼高,外墙是很旧的红砖,已经被爬山虎一点点蚕食了,整个筒子楼被勒得半死不活,像被旁边新城朝气十足的面貌刺伤,流露出奄奄一息的苟且样子。
这就是翠湖小区,大部分楼空了,但是也还有几家在住,前几年政策许可的时候,还有外地人来买房,估计是觉得早晚能赌一笔拆迁费。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拆迁梦究竟不大现实,镇上也一时半会开发不过来,小区也就越发萧瑟荒凉,住在里头都觉得被世界抛弃了。
林舟换了鞋,想补会儿作业,然而家里灯泡又出问题,他于是准备拖个梯子把灯泡换下来。
屋子很小,进门处有道小门挂着锁,那里是个杂货间。这房子是七八年前买的法拍房,价格便宜,当时家具都是现成的,他们也就没换新,连带一些针头线脑和螺丝钉之类的细碎物品,也都堆在杂物间里面,平时很少会进去。
林舟开门后,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他咳嗽几下,把梯子往外拖。
“哐啷”一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铁盒掉下来,摔开了盖子,倒出一堆杂碎玩意儿。
他愣了一下,弯腰把那堆东西捡起来,马口铁的盒子外面全是厚厚的黑灰,里边倒干净,一些剪下来的邮票、没用完的针线、几颗糖和玻璃弹珠、卡通拼音卡片、一些记账的纸和泛黄照片。
林舟确定这不是自家的东西,当时他们一家搬过来的时候,原屋主用过的老物件都被他妈收拾好卖了废品,没想到杂物间里还有。
账本上记录的都是买菜的鸡毛蒜皮,看日期应该是十几年前,那时候电子设备都普及了,这个人还用手记账,可见是个怀旧的人。照片也是八几年的胶片,不过冲洗得不好,可能又是放太久的原因,只看得出是一个女人,照相地点就在葫芦镇河边,那时候还没修古街,只有些稀稀拉拉的破船。
是上一家住户里的女主人吗?林舟想着。
他没在意,顺手把那记账的纸翻了个面,却发现背后竟然有字。
【我也逃不掉的!】
林舟不知为何猛地心跳快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半晌,把那堆散碎的记账纸全部从盒子里抽出来,翻面一看,果然都有字,但有的涂涂抹抹看不清楚,有的只写了只言片语,顺序也不对。
林舟福至心灵,心想,也许是这个女人曾经在账本的反面上写过日记,但又因为某种原因不想被人发现,就把本子撕了,不知为何又收拢在这个盒子里。
他连忙把纸张一页页摊在地板上,然后凭借直觉和语句关联性拼凑着前后顺序,过了好一阵,他勉强直起身,捏了捏酸痛的腰肩,低头向地板看去。
【6月3日,晴】
我再也受不了他了,也许我该留下那个……的电话。
【6月4日,阴】
每次都是这样,喝了酒就发疯,他连孩子都不顾,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跳河算了,我当鬼都不会放过他。
【6月5日,小雨】
找到电话了,很奇怪,拨不拨呢?
【6月10日,大雨】
他三天没回家了,对我来说这算是好事。
【6月11……】
不对,不对!是活的!那是活的!怎么办,怎么办!!……
【……】
我也逃不掉的!
【……】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以上是记账纸背面的全部文字,最后一页字迹潦草仓促,又没写日期,但纸张明显比其他更新,林舟就凭感觉放在了末尾。
盛夏酷暑天气,房间里没开风扇,本应该是闷热的,此刻林舟却觉得骨头缝里冒凉气,他抱了抱胳膊,忐忑看向这个诡异的日记记载,心里逐渐有些不安。
“那是活的!”,什么是活的?日记主人遇到了什么?
结合前文,也许“他”指的是“我”的丈夫,一个酒鬼,并且喝醉了还会打人,“我”长期受到“他”的家暴,而两人间还有孩子。
留下电话又是什么,留下谁的电话?我也逃不掉,是指会遇到什么灾难?
林舟背上汗涔涔的,飞快趴在地上把碎纸又收捡好,摞成一摞叠回盒子里。
该不该报警?
他陷入沉思,这种东西听上去天方夜谭,派出所也不会相信吧?万一是有人恶作剧写着玩的呢?更何况,这都是八九年前的东西了……
林舟倏地意识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如果日记主人真的是前屋主,那对方出事后房子被拍卖,是否就是因为日记里记载的“逃不掉”的“这一天”?
还没等他思考出个结果,门外有人大力拍了两下,“咚咚咚”!吓得林舟赶忙把盒子收在茶几下边。
砰!砰!砰!
他收东西这时间,门外捶门声越来越大,震得整个门板都簌簌落灰。
林舟叫了声:“马上!”
说着就要去转动门把手,须臾他又僵了一下,心想,这个时候,谁会来家里找自己?镇子小,事情少,熟人不多,一般不会上家里来。
他小心谨慎地打开门,发现外头站着的人竟然是他爸。
林舟狐疑叫了声:“咋了?”
才不到下午,离收船的时间还很长,他爸提前回来,不会又是酒虫犯了,来拿钱的吧?
林舟他爸叽里咕噜念了些什么,又说:“没钱买票了。”
说着,毫不客气拨开林舟,直挺挺往里走。
林舟皱眉不耐烦提醒他:“还没换拖鞋呢!”他弯腰把那双黑色大码的塑料拖鞋拎起来,正要进屋拿过去,忽然,他看见地板附近洒着一滩水。
哪来的水?
林舟顺着零星水滴子看去,痕迹居然一直跟到屋里。他觉得莫名其妙,没有深想,趿着拖鞋顺着痕迹找过去,推开卧室门,发现他爸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而那滩水迹的源头,就在他爸的裤筒脚上。
啪嗒、啪嗒。
咦,他爸身上,是在滴水吗?
灯泡坏了,屋内很暗,他费了好一阵才看清,原来他爸浑身都是湿透的,水不停从身上浸出来,脚边已经积成了个水凼。
林舟喉咙头反复咽了好几下,下意识往回退了一步,把手上塑料拖鞋攥得死紧,一眨不眨紧盯着他爸的后脑勺,胸腔里心跳如擂,一种难以置信的想法从阴暗角落催生出来,令他感到无比恐慌。
他爸站了半天,终于动了,以一种僵硬的姿势朝前面继续走,那里有个衣柜,他好像是准备换一套衣服。
如果是往日的林舟,估计也会不耐烦地帮他找衣服出来,然后问一问你这是怎么了。
可现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牢牢盯着这个中年男人的背影,仿佛那不是他爸爸,而是另外一种什么东西。
因为他爸爸走过去的姿势,透着一股陌生和奇怪,右脚一拐一拐的,似是……一个跛足的人。
第87章 离魂之四
翌日,林舟他爸换了件干净的蓝绿条纹衫,依旧是兴冲冲地要自己上工。
中午时候,林舟找到刘叔,问他:“你觉得今天我爸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刘叔拿筷子夹了一口沙沙的咸鸭蛋,眼睛眯起来:“没呀,看着挺精神的,也好,估计你爸这回真改头换面了,要给你挣学费哩!”
林舟压根儿不信,冷笑:“他能改过自新,芦花河水能倒流!”
“也不能这么说你爸,”刘叔劝道:“我看他今上午做事积极得很,还跟我打听汽车票什么的,是准备带你出去玩还是走亲戚呀?”
林舟一头雾水:“汽车票?去哪里的汽车票?”
“哎哟,叫个什么地方,估计是湘南那一块吧,”刘叔想不起来:“你爸说起这个开心得不得了啊,还吼了几嗓子湘南山歌,哈哈哈,原来他老家是湘南的?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林舟浑身发冷。
湘南?他从没听说什么湘南的地方,他爸也从来没去过湘南。
他回想起那晚上他爸跛足的模样,踌躇问道:“刘叔,我爸他前两天摔了吗?怎么看他走路不对劲。”
“哎哟?”刘叔恍然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是不是当时收绳子的时候,他在台阶上绊了一跤?今天我还没注意呢,伤得重的话,我家里有跌打酒。”
后边刘叔还唠叨了堆什么,林舟没心情去听。
所以,他爸只是摔了一跤?那么衣服被水打湿也是情有可原了……虽然他故意没去深想,只是在岸边摔个跤,为什么会全身湿透,活像是从水里爬上来一样。
“对了,钟叔叔好点没哇?”林舟问道:“我改天去看看他。”
刘叔闻言笑了:“哎,昨天都已经能出船了,没得啥子,可能自己吓自己,他婆娘专门又去青城山给他求了平安符,哎哟现在的道观,一个纸片片都卖五十块……”
林舟回了家,又从茶几下面翻出了那个铁盒子。
他把纸片取出放到一边,又把里头剩下的杂物哗啦一下全倒出来,其中还有几颗猝不及防滚落的弹珠,在地板上敲出啪哒哒哒的节奏。
找了半天,没发现别的信息,他气馁地坐在地上,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空盒子底部,铺着一张鲜艳的广告传单。
林舟费力把那张传单抠出来,上面好些字眼被人拿记号笔涂黑了,像是试新笔的时候总爱拿个废纸划拉几下,黑色油墨凌乱地铺陈着,只隐约露出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广告字眼,比如“焕然一新”、“居家”、“立即”……等等。
右下角上,是一个被黑笔勾了好几圈的座机号码,末尾还写了个“+3”,堪称力透纸背,宣示着当事人的惊叹心情。
林舟下意识拿出自己手机,输入了那一段号码,上面显示归属地:鹤城。
鹤城?离得千百里远的一线大城市,什么广告会发到这里来?日记里那个电话,不会指的就是这个号码吧?要不打电话问问?可是能问什么呢……
林舟还在走神,却不料手掌不小心蹭到了屏幕,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已经在显示接通中了,他手忙脚乱想要按掉,然而手机立刻显示出“已接通”。
他呼吸放轻,没有再尝试挂断,而是顺势放在耳边,屏息凝听。
对面传来了一阵舒缓优雅的彩铃:“欢迎致电‘全能家政’,我们将为您提供便捷完善的家政服务,电话接通中,请稍后……”
林舟猛地按掉了电话。
他隐约松了口气,心想原来真的只是广告,全能家政?有点耳熟,好像经常看见他们的宣传,应该是上门做清洁、洗空调的。说起来,这家公司都开了这么久了吗?老板还挺会经营。
不过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的广告电话要被人隆重地圈出来?不会只是因为害怕忘记做清洁吧?
林舟满脑子疑惑,又把剩下杂物都清理捋了一遍,没发现更多有价值的消息,于是他只好重新把盒子收起来。
他躺在沙发上,双手枕着头,一闭上眼就是他爸跛足的背影,以及湾子里那个失踪的女人。
林舟焦躁地咬着嘴皮,窗外阳光不知不觉挪移着位置,一天时间过去了大半。
电话……
那个“+3”是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他百思不解,又不厌其烦打开盒子,把传单拿出来,躺回沙发上盯着发呆。
日记里说电话“好奇怪”,刚刚那串号码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座机号,并不足以显示出哪里奇怪。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号码多出一位?话说全国座机号都是统一的位数么?
林舟思考着,无意间挪动传单角度,忽然发现,那个“+3”变成了“x3”,当事人写字的时候是带着些慌乱的,如果是x3的话,3的角度看上去更加合理一些。但是x3是什么意思?是字母x,还是加减乘除的乘号?
林舟又翻开拨号界面,像在解一道奥数题一样,郑重输入了三次座机号。
输完后,手机界面都放不下那么多数字了,他不由地暗自发笑。
哪有这么奇怪的号码,想来估计那个x3只是随便写的吧,怎么可能呢……
他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随着嘟嘟的等待音响起,林舟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凝重,鸡皮疙瘩再次爬上身。
“……嘟……欢迎……喜……公司咔……”
“……将提供一切您所需要的帮助,电话接通中,喀拉稍后……”
林舟后背发毛。
怎么可能——居然真的接通了?!!
与此同时,鹤城某写字楼中,“嘟噜噜”的铃音在角落里响起。
“胡经理,那边好像电话响了……”老实巴交的大妈在劳务合同上签字,见电脑面前穿西装裙的女人置若罔闻地抽着烟,于是她鼓起勇气嗫嚅着提醒了对方一句。
西装裙女人推了推眼镜,单手噼啪打字,只眼珠子往那处挪了一下——狭窄办公间角落堆着废旧打印机的地方,有一台红色塑料壳座机间隔不断地发出烦人的老式铃音,仿佛在催魂,叫得人心慌。
“别管它,”胡经理浑不在意地呼出一口烟圈:“那台电话不归我管。”-
林舟被闹钟吵醒是早上五点四十分,他就在沙发上想事情睡着了,起来后,他去卧室逛了一圈,床铺上干干净净的,他爸一晚上没回来——这是常事。
昨天下午,他最终还是摁掉了那个奇怪的电话,不然接通了说什么呢?他甚至连疑似前屋主留下的日记都没看懂,也并不知道留电话的人是谁。
马上要开学了,暑假作业还没补完,他这两天不该浪费时间去想这些事,明明这些东西和他没什么关联。
下了楼,他像往常一样在包子铺门口坐下来,要了两个酱肉包两个荠菜素包。
老板揭开热气腾腾的蒸笼,似乎有意无意看了林舟几眼,半晌搭腔道:“哎,小林你家我记得是住五楼吧?”
“嗯啊,501。”林舟没深想,埋头吃早饭。
“你家来亲戚了?”店老板没头没尾问了一句:“就是一个女的,昨天收摊时候来问我501的住户还在吗,我以为她寻亲的呢,就说在,就看她往小区里走了,好像一直站在下头。”
林舟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女人?”
店老板笑了两声,似乎是他也觉得哪里不对,强行给自己壮胆一样:“今早我开店门还看见那个女人站着呢,她就站了一晚上没上去呀?你不知道?”
林舟脸色变得难看:“是……一个戴口罩的女人?”
店老板松了口气:“对对,还以为就我能看到呢,你也瞧见啦?是你家亲戚不?怎么站一晚上呢……”
林舟再没心情吃饭,匆匆抹了一下嘴,含糊说了声回家时候再来结账,拔腿就往渡口边跑。
一边跑,心里一边回想着老板刚刚的话,他今天下楼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个所谓的在筒子楼下边等了一晚上的口罩女人。
她在找谁?自己?爸爸?
为什么?他确定自己记忆里完全没有一个这样的亲戚。
难道……真的是那个湾子里的水鬼?
林舟打了个哆嗦,明明太阳已经出来许久了,他却仍觉得阴冷。
第一个见到女人的是钟叔叔,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呢?
林舟心里飘过这样的念头,漫无目的的脚步放缓,他向着老钟往日里最爱揽客的地方快步走去,迫不及待想追寻个答案。然而就在街道前边,反常地围了好一群人,且都是熟面孔,中间一个卷发的中年女人在哭,看到林舟过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望过来,神色复杂奇怪,连刘叔都挂着一副古怪的表情。
在哭的那个卷发女人是钟叔叔的妻子,她看见林舟后,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盯过来,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林舟愈发有不妙的预感,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过去:“刘叔,咋个了?”
刘叔看了林舟半天,试探性问道:“你爸去哪儿了?”
林舟摸不着头脑:“我爸?昨天没回来,我不晓得呢,他惹事了?”
刘叔脸色更加古怪,似有些难言之隐,转头看向哭泣的女人:“嫂子,你先——”
“冷静”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女人撕心裂肺大叫了一声,冲林舟扑过来:“林老二!我让你儿子抵命!!”
刘叔手快,伙同几个人把女人拦住,又不停给林舟使眼色:“你先回去,哎呀,先回去!”
林舟脸色发白:“我爸他究竟发生啥子事了?”
刘叔一句话咬在嘴里,对着个半大孩子依旧吐不出口,但有看不过眼的暴脾气年轻人嚷出来:“林老二把老钟杀咯!”
——他爸……把钟叔叔杀了?
林舟惊愕不已,呼吸急促起来。
不……不对。
他想起那天晚上,家门口到卧室的那滩水,跛足……水鬼……
杀害钟叔叔的,真的是爸爸吗?-
老钟妻子报案说,老钟早上出船后,半道上带林老二回了趟家,说是对方衣服破了,好心给他补一下。
结果不知怎么的,林老二突然发疯,一剪刀把老钟囊死了,血溅了一地,杀完人林老二还发呆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匆匆忙忙消失了。
“我去房间拿个梳子的工夫,老钟就躺地上了!”女人哀嚎:“进门的就林老二一个人,肯定就是他杀的!个龟孙子,我们和他无冤无仇的,造孽啊!”
刘叔安慰道:“莫急,莫急,警察在取证了,要等检查结果出来嘛,林老二儿子都在镇上,他肯定跑不远噻。”
林舟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一会儿果然被叫到派出所问询,他是未成年,早上又在包子店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警察了解到他家里的情况,有了点初步判断,就让他先回去等着,有了他爸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警方。
当然,他爸目前是唯一的嫌疑人,他也会生活在监视之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的遭遇太过离奇,亦或是多年来跟他爸的感情早就消磨得所剩无几,他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惶恐伤心,乃至于他现在还能冷静、镇定地思考着一些事情。
出了派出所,他“自投罗网”地找上了老钟妻子徐彩凤。
徐彩凤怒不可遏:“我没为难你个年轻娃儿,你又跑过来做什么?!”
“徐阿姨,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真的也很想知道是咋个回事,”林舟表情诚恳地说道:“我爸是个酒鬼,但他还从来没有跟人动过手,您应该也晓得吧?咋个可能前一秒好端端进屋,后一秒就杀人呢?当然也可能他们闹了矛盾,但是我觉得,还有一个方向,我们都没往那想。”
徐彩凤喘了几口粗气,也没法否认林舟的话:“啥子方向?”
林舟忽然表情有点紧张:“徐阿姨,我说了你不能骂我,我只能说我真的没骗你,你听了要是不信,也别觉得是我在耍你,行不?”
徐彩凤有些疑惑了,她半晌点点头:“你先说。”
“你还记得,钟叔叔之前遇到的那个戴口罩、跛脚的女人吗?”林舟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不意外地,他看见女人倏地变了脸色。
林舟继续开口:“我也遇到了,那个奇怪的女人,我怀疑……她变成了我爸的样子。”
在徐彩凤的默许下,他磕磕绊绊,将近几天遭遇的离奇事情讲述了一遍,裤筒里的水,跛足,湘南山歌,包子铺老板看见的口罩女人……等等,除了家里那只马口铁盒子的事情,其他都毫无遮掩地说了出来。
直到全部讲完,徐彩凤还呆愣着,似乎陷入某种回忆,她慢腾腾靠着椅子坐下来,仿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轻声道:“让我缓缓、先缓缓……”
林舟看着徐彩凤,总觉得这个中年女人眼里除了疑惑迷茫,还有几分不易捕捉的紧张和害怕。
“舟娃子!”徐彩凤突然抓住了林舟手腕,语气也不像之前那样夹枪带棒的,她抬起头,语气有点苦涩:“我……我早先也只是猜测,但是你刚刚说,那个口罩女人,打听过翠湖小区的事,我、我好像突然记起来一个人……”
“她在七八年前,也住翠湖小区,就是你们那间屋,501。”
第88章 离魂之五
徐彩凤年轻的时候,和班上一个叫美兰的姑娘走得近。两人平日里如影随形,干什么都能玩到一起。
美兰长得很漂亮,在当时九十年代校园里毫无疑问是校花般的存在,徐彩凤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但从高中开始,她和美兰并肩逛街,心仪男生的目光也只会落在美兰身上;拍大头贴,老板会因为美兰给她们免单;刚有□□的时候,同学们也是争先恐后去加美兰的号码。美兰就像一颗最闪亮的星星,偏偏照在了徐彩凤最黯淡的高中时代。
高中毕业,小镇上的同学们少有继续去外地读大学的,绝大部分回去经营自家生意,或者在镇上国企找份工作。
徐彩凤和美兰一起进了当地的皮革厂,两人先后结婚,日子似乎也朝着温馨平淡的方向奔去。
但有一天,这层美好生活的假象被戳破了。
美兰哭着偷偷找到她,倾诉自己遭到了丈夫的家暴。她卷起袖子,手腕上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疤,还有肋骨和腰上,都有被皮质腰带抽打过的淤青。
徐彩凤如遭雷击,美兰的丈夫是他们一起的高中同学,帅气又温柔,家里双亲是皮革厂的高管,而他也年纪轻轻就成了皮革厂的销售部经理,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完美男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可美兰身上的伤痕没办法说谎。
曾经光彩动人的校花,不过婚后短短几年,就变得憔悴枯槁,形销骨立,这是任谁都无法接受的。
然而在得知了对方的不幸后,徐彩凤却卑劣地生出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她在某一瞬间,居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原来她的人生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老朋友,我希望你过得好,但不能比我好。
徐彩凤对此深以为然。
她的内心被某种扭曲的“胜利感”填满,于是在这种畸形情感的催化下,她委婉地、苦口婆心地劝慰道:“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每个人都有缺点,你就包容一下、忍一下吧,男人在外面应酬也不容易,他也只是因为喝了酒才这样的,你瞧,第二天他也跟你道歉了呀!——这都是为你好。”
美兰怔怔看着朋友,说不出话来。
再后来,美兰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厂里上班。再从同事嘴里听见美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她丈夫喜滋滋在单位派发糖果,说是妻子怀孕了。
徐彩凤看着那位意气风发的销售部经理兼老同学,心里五味杂陈。同事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对他的羡慕以及友善,可在场只有她知道,这个皮囊光鲜的男人或许还藏有另一面。
他现在还会对美兰动手吗?这样一个彬彬有礼、能言善道的人,喝了酒真会粗暴地变成一个魔鬼吗?——完全看不出来。
或许,上天保佑,让这个男人洗心革面了吧。
大概是出于这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愧疚,徐彩凤还是买了好些补品和水果去上门探望老同学。
在开门的时候,美兰眼里闪过几分久违的热切和欣喜。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估计有五六个月了,穿着一件长袖孕妇裙,因为怀孕的原因脸上有点水肿,但精神头却比之前好了很多。
徐彩凤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在为自己辩驳一样,心想:看吧,还好当初没有劝她离婚,过日子是需要磨合的,成为父亲后的男人果然变得成熟稳重,兴许两人已经和好如初,她现在应该挺幸福吧。
这么想着,徐彩凤坐下来,低头顺势看见了茶几上的一张传单。
要说这几年前的事了,一张传单不至于记得这么清楚,但她就是对这张广告印象深刻——大概是因为当时右下角的电话被记号笔重重地勾了十多圈,那力度都在纸面留下了凹痕,和美兰温柔文静的微笑面容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疯狂。
“全能家政,您生活的万能帮手。”
广告没什么特别的,徐彩凤只扫了一眼,不过是上门清洁、维修空调、回收旧家具等等。
“家里要回收旧家具吗?”徐彩凤随口寒暄了一句,目光从客厅里一个突兀的被罩起来的家具上掠过。
美兰忽然笑了,她放下茶杯,说:“是呀,你想看看吗?”
如果徐彩凤当初能仔细观察一下自己的老同学,她就会发现对方此时的表情十分奇怪,明明应该是随口提起的客套话,可她脸上却满是跃跃欲试,仿佛是一个正要揭幕等待观众喝彩的魔术师。
徐彩凤没有多想,两人多日没有联系,感情变得生疏,她急需一些互动来填补尴尬,于是顺势点头:“行呀。”
美兰走过去揭开被单,露出下面一张皮质的按摩椅:“放在家里很占地方,我打算叫人上门回收了。”
那是一张时下流行的按摩椅,猪肝色软皮质地,整体稍显臃肿厚重,深深凹进去的座椅部分只能容纳一个人,也不知怎么的,徐彩凤总觉得这椅子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那褶皱沟壑被光照不进的部分黑黢黢的,形成一道道狰狞的纹路,总觉得里边藏着什么不好的东西。
徐彩凤恭维了几句:“看着挺高档的,好像是厂里之前出的一批试销货吧?”这在单位上挺常见,偶尔有些残次品,也都会分给员工带回家,像美兰丈夫这样的职位,免费拿点新货都不成问题。
美兰却是透着股奇妙的热切,她按着徐彩凤的肩膀,非要让她坐下来感受一下:“会有点卡壳,但不影响使用。”
徐彩凤来不及拒绝,整个人被美兰摁在了这张狭窄的按摩椅上,她头一回感受到自己老同学力气这么大,她来不及为肩膀上的疼痛皱眉,身体一瞬间便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包裹住,紧紧的,有些挤得慌。
算不上舒适。
后背按摩程序启动了,隔着椅子表皮,徐彩凤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将自己箍得越发紧,尔后缓慢、艰涩地挪动起来。这把椅子很奇怪,人坐上去非但没有半点舒适放松,甚至让徐彩凤产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被一只蟒蛇缠上,要将她活活绞杀。
徐彩凤露出惊慌的表情,她向美兰求救,对方眼中的热切却更加汹涌,甚至演变为疯狂,美兰狠狠踢了椅子侧面几脚,像是很早以前大家会敲打信号不好的电视机那样,下一秒,那种窒息感真的消失了,椅子又恢复正常。
美兰说:“残次品是这样的,你忍一下就好。”
这句话有点耳熟,但徐彩凤没心情细想,她甚至有点恼怒,因为下意识觉得对方是在报复自己以前的“见死不救”。
她挣扎着从这张诡异狭窄的椅子上站起来,而那一瞬间,她猝然尖叫着跳开,不可置信回过头:“它……它!他在摸我!”
“彩凤,你怎么了?”美兰狐疑地望向她:“那是按摩椅啊。”
“不,不是……”徐彩凤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几乎肯定刚刚有一双手接触到了自己的掌心,那是皮肤的触感,和按摩椅……等等,她突然觉得,这把椅子好像柔软得有些不对劲。那种细腻、略带温热的质感,就好像是……
人的皮肤。
想到这里,徐彩凤有些反胃,她再也无法直视这把椅子,找了个借口匆忙从美兰家里离开,在关上门的刹那,她脑海里还在一个一个往外蹦出奇怪的问题。
比如,刚刚那把椅子,好像并没有接上电。
徐彩凤打了个寒战,带着被捉弄的羞恼表情加快了脚步,她只想快点离开501,离开翠湖小区,离美兰和那把诡异的按摩椅越远越好!
……
“那后来哩?”
林舟问道。
“后来啊……”徐彩凤讲完这个故事,就像身体里充盈的气一下子掏空了,恹恹依靠在一边:“过了没几天,就听说美兰丈夫,那个销售部经理,失踪了。”
“失踪?”
“对,他爸妈也受了打击,住到疗养院去了,警察光是来单位取证就来过三四次,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美兰问出什么,反正人一直没找到,估计多半也没了,”徐彩凤短促笑了声:“那么大个大活人,不至于被绑匪绑了吧?家里也不算多有钱,就算被骗去传销,也不可能这么多年没个音讯,我猜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至于另一个猜想,她压在心底没说。
毕竟,那真是太匪夷所思,谁敢相信呢?!
林舟又问:“那,那个美兰阿姨,现在在哪呢?”
徐彩凤沉默了一下:“死了,掉河里死的。”
林舟如遭雷击。
“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孩子都五六岁了吧,自从她老公失踪,我们关系也莫名其妙疏远了,她盘了家店做小生意,后面有天带孩子在芦花河划船,结果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徐彩凤叹了口气:“那孩子我也不知道去了哪,可能被送去福利院了吧,再后来,喏,就是你们一家搬来住了。”
林舟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关门时发现对面楼栋里有人走动,翠湖小区常年没来新访客了,他认出那是几个便衣警察。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监视,默默开关屋门,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发了会儿呆,忽然转身把杂物间打开,在里头一通翻找,最后手掌落在墙面隔板上敲了敲,发现尽头是块空心板材。他心里咯噔一下,不顾掩住口鼻躲避灰尘,连忙手忙脚乱地扣住墙板边缘,用力将它拆了下来。
——一层落满墙灰的八十年代复古花纹床单出现在面前,起伏形状下,林舟隐约猜到了下边盖着的是什么。
他颤抖抓住被单,缓缓将它拽落,那个原先只存在于徐彩凤故事里的按摩椅,就这么穿梭了十数年光阴,切切实实来到他的眼前。
林舟踉跄退后几步,呼吸已经变得急促。
他显然想到了马口铁盒子里的那堆散乱日记纸,其中的一篇写着:“他是活的!”
这个“他”,指的就是面前这把结满蛛网的按摩椅吗?
椅子是活的?怎么可能!
林舟踌躇着上前几步,有些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带着紧张和怯意,轻轻触碰到按摩椅背的皮革表面上。
指尖传来稍显温热的触感,和无机质的皮制品不同,它有“温度”,并且在林舟放松戒备,把整只手掌都按上去的时候,他清晰觉察到,掌心下方,有微弱的搏动!
“啊!!!”一声惊叫脱口而出,他跌坐在地,磨蹭着往后靠到了走廊墙面上,惊疑不定望向杂物间深处。
真是活的!这把椅子,真是活的!
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里面有人?还是说……
按摩椅就这么不发一语靠在角落,沟壑纵横的皮质褶皱形成一些类似五官表情的纹路,仿佛有一张脸嵌入在里边,鬼气森森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男生,一个不对劲,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冲出来。
但林舟想象的恐怖画面没有发生,四周静静的,椅子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刚刚的感受太过短暂,冷静下来后,又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他不敢再伸手过去。
“砰砰砰”!
门外响起了闷闷的敲门声。
林舟问:“是哪个?”
屋外人没有回答,只是动作一顿,转而开始窸窸窣窣捣鼓起门锁。
林舟顿感毛骨悚然:“哪个在外面?”
外头声音又停了。
林舟硬着头皮上前,先把防盗链挂上,心想着大白天总不至于见鬼,况且警察还在对面守着,于是心一横,将门开了条缝儿。
出乎意料的是,外边空无一人。
林舟壮着胆子,又吼了声:“哪个在恶作剧?”
走廊两边都空空荡荡的,啥人也没有。
林舟不信邪,把防盗链取了,小心翼翼站出去左右巡视了一番,可还是连个鬼影都没看到。这一层楼头尾一共五家人,走廊正对着对面楼栋,没什么可以藏人的犄角旮旯。
他嘟囔了句,转身关门进屋。
在重新锁上门的刹那,裤兜里手机铃声响了,来电显示是那个便衣警察。镇上人不多,他们常和游客打交道,时不时也会遇上一些纠纷,来处理的都是熟面孔。
“喂?张警官?”林舟疑惑:“咋回事,有我爸的消息了吗?”
张警官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焦急:“你爸的事先不说,刚刚我们在你对面看到的,进你家门的那个女人是谁?!”
林舟后颈猛然间炸开一股凉意,说话也开始磕巴:“啥子、啥子女人?”
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哇?!
第89章 离魂之六
滴答、滴答。
墙壁上颤巍巍挂着的时钟自顾自走着。林舟将视线移向客厅,背后窗帘是拉上的,这房子朝向不好,大白天也透着些憋闷阴暗。
他着急忙慌地去摁开关,客厅大灯的灯泡才换过,崭新的光芒将屋内的黑暗驱散,开久了甚至还有点刺眼。
没有人。
一室一厅的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
那个女人呢?
莫非张警官在骗他?可张警官有什么理由会对一个初中男生使诈?……或者说打电话的根本不是张警官,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林舟脑子里的念头十分杂乱,他强压下害怕,放轻脚步再次巡视了屋子一圈。
依旧是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女人。
正当他要松一口气时,他忽然抬头看向玄关边,并且皱起眉头。
他记得,在刚才出去的时候,杂物间的门是打开的。
但现在,这扇门是紧闭着的。
要么是记忆出现偏差,要么就是有另一个人把它关上了。
林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他安慰自己,估计是接电话的时候太紧张,情急之下顺手关门,没有注意到也是很正常的吧。
那么……现在要打开确认一下吗?
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脑海里又闪过那把诡异的椅子,以及那个徐彩凤口中匪夷所思的故事,双脚就像被浇筑了铁水,固定在客厅一动不动。
林舟咬咬牙,心想,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酒鬼爹杀完人跑了,虽说杀人的可能不是他爸,但……他爸活下来的概率明显很低。
他对这个悲哀的发展走向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倒也不是冷血,只不过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事情,他们父子俩亲缘已经逐渐消磨完了,如今两人更像是同住屋檐下的室友,林舟希望他爸能上进些,也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学费考量。
至于亲情?他知道自己酒鬼爹的上限在哪,早就不抱希望。
现在,他遇到的东西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可他已经“卷进来了”,大不了就是去地下又和酒鬼爹团聚,再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了吧?
如此自我催眠下,林舟有了一丝勇气。
他慢慢来到杂物间外,轻轻转动着门把手,随着“吱呀”一声粗噶腐朽的门轴响动,他再一次同那张诡异的按摩椅打了个照面。
还是没人。
林舟这才舒了口气,又觉得眼前这丑陋的椅子实在碍眼,不能再把这种阴森森的东西继续放在家里,索性干脆打开手机,搜索了旧家具回收或者拆除清理的业务,界面显示加载了一会儿,跳出来一个熟悉的平台名字:全能家政。
几套热门团购套餐正漂浮在下方,129的全屋清洁,109的空调清洗,89的旧家具清拆……
他鬼迷心窍一般就点击了下单。
他已经无法忍受这种东西在家里多存放一秒,但又不敢自己上手去碰。
希望平台能快点派人来。
正盯着手机发呆,忽然,他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林舟一个激灵,脖子僵硬地扭动朝身后看去,只见一张硕大无神的脸就凑在旁边,隔得极近,长发濡湿贴在身上,穿着一身裙装,脸上还戴了口罩……
“啊啊啊啊!!!”
林舟手机啪嗒摔在地上,顾不得捡,他反手就把自己关进了杂物间,狠狠拧动把手反锁上,然后重重地喘着粗气,心跳咚咚乱跳,毫无章法。
女人在外面开始敲门,断续的声音自她口罩后的嘴里发出:“……出来啊……你出来……不要……”
门锁锈上了,林舟不敢走开,只能自己抵在旁边,他也因此能听见女人的声音从极近的门缝外传过来,一想到他和这个诡异女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像连那阴森森的吐息都能感受到似的,林舟感到毛骨悚然,头发一根根都立了起来。
“出来啊……他是活的……”
“他已经十多年没吃东西了……你快出来啊……”
林舟猛地想到了什么,后背忽然僵住。
女人不停地转动着门把手,声音含糊不清,更像是带着焦急色彩的哀求:“出来吧……出来呀……”
林舟一点点地回过头。
他差点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摆着那张椅子。
他狠狠咽下唾沫,在咚咚作响的心跳声中,强行镇定下来,屏息后望——原本缩在角落的椅子,此刻竟然近在咫尺!!
而与之前不一样的是,坐垫边缘的部分,因为年份已久,走线崩裂,露出一圈白色海绵。此刻,一阵古怪的声音响了起来,叽叽咕咕,窸窸窣窣,仿佛是哪个缺了牙齿的老人在窃窃私语,林舟注意到,那些丑陋杂乱的皮质沟壑更深了,看上去也更像一张巨大的人脸,一张狞笑着、妄图张开血盆大口的人脸。
那是什么?
林舟眯起眼睛,看清楚那层海绵是某些白白的、正在疯狂蠕动的东西,而里边似乎裹着一团皱巴巴的抹布,林舟咬着牙,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废弃的PVC管,抖着手把那团东西从海绵里挑了出来——那原来并不是抹布,是一件蓝绿色的条纹T恤,上一回看见它的时候,还被穿在他那个酒鬼老爸身上。
林舟联想到很多可怕的东西,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胃开始抽搐,不住地想要呕吐。
“砰”!
他飞快地扒开门,连门外的可怕女人也顾不上,拧开大门门锁,冲到走廊栏杆上趴着,四周空气仍带着些许闷热,算不上新鲜清新,但扑面而来的“人味”却挽救了他的感官,让刚刚那不可言说的恐惧感稍微散去。
他缓过劲来,下意识看向对面楼栋,可很奇怪,刚刚还焦急给自己打电话的警官此刻并没有出现在那里,或许,他们觉察到那个女人不对劲,正在赶来的路上?
那个女人。
想到这里,林舟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看向屋内,女人正站在玄关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林舟认得,那是自家厨房唯一的一把菜刀,上个月才找人磨过,刀刃薄得透明,看一眼都能破皮。
她会干什么?把自己也杀掉吗?
林舟愣愣想着,却看见对方冲自己一笑——那应该是一个笑,虽然她的嘴巴被口罩遮住了。
随后,女人顺势拉开杂物间的门,冷冷看向里面的东西,手起刀落砍下去,在半扇门的遮挡下,林舟只看见猩红色的液体溅在了她的身上、脸上,她眼也不眨,机械性地加快了动作,咔!咔!咔!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丝迟疑,漫天的海绵碎屑飘出来,一团一团,一蓬一蓬,像结块的杨絮,落在女人酣畅快意的眼角眉梢。
有那么一瞬间,林舟甚至不合时宜地觉得眼前画面像极了乡下人杀年猪,在喜庆的爆竹声中,在凄厉惨叫声中,人们在为丰收而激动疯狂。
不一会儿,女人停了下来。
但门缝下边溢出了血,很快涨潮一般将玄关浸满,黏腻又恶心。
林舟还以为下一个便是自己。
然而,菜刀却哐啷脱手,砸在了地上,女人痴痴看着门里的东西,犹如在欣赏什么神圣的造物。
她伸手缓缓扯下了自己的口罩。
屋外的林舟清晰地看见,那是一排红线,线迹来回地、狰狞地、杂乱地,快要将她的嘴角缝满了-
蜀城市区,某豪华酒店总统套房内。
应知微神色凝重地双手端起八仙幢,口中念念有词,其他人都围在旁边,露出或紧张或好奇的表情。
“只要有八字和沾染气息的旧物,八仙幢就可以招来还残存在世的阴魂,只要没投胎转世,就算过了奈何桥的也能招来!”应知微深吸一口气,又弱弱地补充道:“这支八仙幢只认应家人,我水平很一般,待会儿要是失败了,你们可不能怪我呀。”
阮梦休坐在中间沙发上,两手撑着扶手,面上虽是镇定,但微微前倾的上半身还是泄露了他的急不可耐。
他快速点点头,沉着嗓子说道:“你只管做就行。”
发布了免责声明,应知微便不那么紧张了,将八仙幢立起来,灌入灵气,流苏轻轻抖动着,室内温度也明显随之降低。
王奉虚暗搓搓想起玄门中一个关于方士的缺德笑话,说是这群方士在古时候穷得很,因为买不起冰盆,就拿阴幡招来鬼气降温,日子过得苦嗖嗖的。这个谣言一直流传至今,有人遇到看不过眼的方士,就会阴阳怪气损人家不用花空调钱。
孟裁云适时露出一个舒畅宽怀的表情,啧声称赞:“我家空调老是吹得人感冒,要能全换成这个该多好!”
王奉虚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
他心想谁会在家里挂白幡搞这种阴间装饰啊?这人一会儿要在院子里种地瓜,一会儿要在影壁上彩绘“大展鸿图”,自己打扮得倒是得体,怎么在装修品味上就这么一言难尽?真是可惜了那么大个别墅,还不如送给他来住。
龙竹好心且认真地提出建议:“那你在地板上贴招鬼符,再在天花板上设个结界出口,也能很凉快。”
孟裁云眼睛一亮:“咦,这个好!听上去就凉飕飕的,还很节能。”
王奉虚听得很是无语。
还搞上全自动阴气循环系统了,还真是厉鬼何苦为难厉鬼!
虽说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财产扼腕叹息,但孟家那座别墅可是鹤城价值两个小目标的豪宅啊……
他心里酸溜溜的,暗想:还得多找点冤大头主顾骗……哦不,发展一下业务。
莲花纹样显现出淡淡的光芒,很快在半空聚拢出一团阴沉沉的墨云,看上去很像是召唤阴兵的场面,难怪玄门里方士总在鄙视链下端,他们的术法实在很难同光明大道联系在一起。
不过两分钟,墨云形状还未塑成人样,就莫名消散了。
应知微有点失望,声音带着些愧疚:“召不出来,可能真是我能力不够……”
“你的灵力不至于低到哪儿去,不应该,”孟裁云捏着下巴,思考道:“会不会是因为,魂魄目前的处境不利于招魂?”
龙竹歪了歪头:“兴许魂附于躯壳,难以离魂。”
应知微明白了,八仙幢是能招来散魂,但如果散魂现在是附着在一具躯壳上的,那么就视同她是在招一个活人的魂来,虽然凭八仙幢的能耐,招一个活人的阳魂来,也是能做到的,但她的水平还没达到那一层,况且,应家又不是走的邪门歪道,招活人阳魂这种事,就算族里真有人会,也不会拿出去到处宣扬。
“招活人阳魂,只能请三太爷出马,”应知微懊恼道:“早知道该留点退路,现在闹僵了,估计他们不会帮忙的。”
“就算没有昨天那一出,找应三那老贼帮忙,也不亚于借高利贷,”阮梦休摇摇头:“小姑娘,就照你的规则办,能发现点线索也好,我也不奢求马上就能帮青姐把魂找回来。”
应知微点点头,她闭上眼睛,轻轻晃动手里的八仙幢,随着灵力的注入,刚刚散去的黑云又重新从幢尖划圈处显现,慢慢的,变成了一个球体。
这颗球浮在半空中,逐渐变得透明,过不久,竟然隐约出现了画面。
看上去和童话故事里女巫的水晶球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只能努力找到魂魄可能去过的地方,但可能会延迟,不一定准确,”应知微额头冒汗,说话嗓音也虚弱许多:“我维持不了太久,辛苦你们盯仔细了。”
阮蒙拿手指把眼眶撑开,信誓旦旦道:“多谢了妹子,我一定不放过任何细节。”
众人屏息看向画面,镜头起伏摇晃,似乎在一条河边。
大家这才回过味来,这镜头之所以看得人眼晕,原来这是胡阿青离魂的第一视角。
镜头逐渐靠近河边阶梯,一步步往下,到后面越来越近,直到淌入河中,水流顺着镜头弥漫上来,一点点往上升,看得旁人胸闷气短,仿佛就要窒息过去。
最后,水面完全掩盖住了镜头,画面其他景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的老绿色。
众人又惊又疑:“她的魂在水底?”
却见朦胧黑雾笼罩下,半晌之后,一扇老旧的铁门出现在眼前,宛若早期黑白电影画面,密密麻麻的噪点闪烁着,要花好一番力气才能看清楚。
接着,铁门打开,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屋子,里面陈设装修都十分老旧,水磨石地面,墙面和天花板角落都布满了明显的龟裂纹,壁上还有没撕干净的海报残胶,电视很小一个,还是那种有着硕大后壳的老款,上面用蕾丝布遮住了,应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开过。
王奉虚刚一开始还兴致勃勃支着脑袋看稀奇,看了一会,忽然缓缓坐直身体,眼中流露出迷惑神色,眉头皱起,似乎在回忆什么。
他狐疑喃喃:“怎么会是这里?”
第90章 离魂之七
“这是什么意思?”阮蒙看了半天,和上回女儿兴冲冲拉着他玩海龟汤一个感受,获得的信息完全是莫名其妙的,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提问。
应知微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满脸困乏的模样:“要了老命了,短时间我用不了第二次八仙幢,你们记下内容了吗?应该是显示的魂魄近几天待过的地方,我能感应到离我们这里不远,至于具体是哪里,还不好判断。”
那间屋子那条河,单说蜀城这么大,相似的地方少说也千百个,应知微记得坐缆车下青城山的时候,就遥遥看见过许多类似的河沟江流。
“那间屋子我有印象,”王奉虚忽然出声,脸上带着些不确定,犹豫道:“是我师侄的老家。”
孟裁云挑起眉,抓起桌上果盘的葡萄塞了一颗到嘴里,含糊问道:“你说小福子?他不是王家人么?”
王奉虚哼了声,也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抱着手臂吐槽道:“师母还跟人吹说我是道祖爷爷跟前的童子转世呢,结果我还不是她出门跳广场舞的时候捡来的?小福子跟我一样,都是后面改的姓,我是个孤儿,但他以前是有家的。”
孟裁云吃葡萄的动作一顿,歉然道:“我还是头回知道这个事。”
玄门白孟宋王几家里边,王家传承最是悠久绵长,可惜这一代子嗣不丰,王素卿又没有儿女,只旁支出了几个年轻人,也都安排到异管局工作。
青城观这边仅有的两个王姓后辈,竟然还都是后来改的姓,不过王素卿倒是不介意,她对血脉亲缘看得淡,觉得只要有人把东西传下去了就行,是谁都一样。
原以为孟裁云这种孟家独苗被称为行走的香火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王家更有高招。
顺便一提孟昭为什么不算,因为孟昭的父亲——她的叔叔孟承春实际上是爷爷孟冼领养的孩子,合着她爸孟承荫也是老孟家的独苗。
王、孟两家这种都属于在玄门中的世家大族,威望素著,年轻后辈仅凭头顶一个姓氏,就能让各路江湖人士对其礼让三分。这也算蒙了祖先的福荫,像赵家那种世世代代和三死门纠缠不清的,轻易不敢在旁人面前提起自己家门,免得遭白眼,这也是为什么赵辛拼命洗了一辈子黑钱,想脱离玄门,给自家做个干净正经的身份。
“我奶奶的魂儿怎么会跑到你小师侄老家去?”阮蒙仍旧是没找到其中关联,一想到女儿曾埋怨他想象力不高,玩解谜游戏很无趣,他就深感无辜: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哪跟哪啊,谁能猜得到?
其操淡心情与现在如出一辙。
王奉虚想到王天福上回在树林里受了伤,现在还在观里静养,不免收起些许玩笑神色:“他从小就没爹,他妈也是在他六岁时候没了的,当时我才十八,下山路过葫芦镇遇上这事,我心想师兄当时正缺个徒弟,干脆就给他带回观里了。”
龙竹好奇问他:“那天在林子里,他为什么要向那个打算盘的寻仇?”
王奉虚不自觉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口中咂出一丝苦笑:“嗨!这不,他妈妈就是被文财神弄死的嘛。”
众人露出惊讶表情。
王奉虚叹口气:“他妈妈和三死门的做过交易,你们也知道,最终下场,都是死在财神手上。”
三死门之所以被玄门正道深恶痛绝,也是因为他们的交易对象百无禁忌,既有修士,也有数不清的普通人。这种毁坏公共秩序的做法,自然是大家不能容忍,为之唾弃的。但就是这么个众所周知的邪恶教派,其拥护者依然络绎不绝。
是人就有欲望,就有不惜一切也要实现的东西。
就像之前长丰镇上楚有德的妻子,为了替女儿报仇,自愿同三死门做交易,虽然如愿以偿,但财神也讨走了她的命和魂。
“做的什么交易?”阮蒙纳闷儿问道。
王奉虚轻声道:“听说,他生父不是个东西。”
他点到为止,在座各位都心照不宣没再追问。
“那只能去看看了,”孟裁云沉吟片刻:“这里离葫芦镇不远,半小时车程,只是那房子已经转卖给别人了吧?要不要想办法先联系屋主?”
异管局没有介入的话,他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私闯民宅的。
龙竹盘腿坐在沙发上,忽然听见衣兜里传出叮咚一声。
她摸出手机,眼睫微微一扫屏幕,淡然开口:“不用了。”
屏幕上赫然跳出一个熟悉的来自全能家政的推送。
【新发招募:废旧家具拆除,清理费80,地址:蜀城葫芦镇芦花街翠湖小区501。】-
应知微的学校发了通知提前开学,她不得不和众人告别,带着应知许买了高铁票提前回鹤城。胡阿青一直被安置在酒店隔壁套房,她痴痴傻傻,浑浑噩噩,没个清醒。阮梦休不放心别人照顾她,一日三餐也不假手于人,去葫芦镇的任务自然而然交到了大孙子阮蒙头上。
阮蒙在当地租了一辆白色别克GL8,兢兢业业坐进驾驶位,把后视镜一扳,看见后座几人东倒西歪打瞌睡的安详姿态,心里骂骂咧咧:靠,我成司机了。
大表姐和王奉虚、孟裁云在车上也就罢了,副驾坐着的,是那个据说在静养的小道童,满脸老成严肃的表情。
王天福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这档子事,拔了输水针头就下山要和他们一起走,阮蒙看对方年纪就比自己女儿大一点儿,心里有点同情心泛滥,也就没反对。
节假日的尾巴,返程车流大,去的方向倒是畅通无阻。阮蒙自己开车一贯稳妥,毕竟都是接送女儿上下学,从不飙车炫技,但不知为何历来别他车的人特别多,有回遇到个特别过分的,气得他把车靠边一停,挽起袖子下车把那人上半身从驾驶座窗户里拽出来,恶狠狠骂了一顿,说,没看见老子车后面贴了车内有宝宝吗?!
那个男司机当即没了嚣张气焰,一改往日欺软怕硬的小人嘴脸,唯唯诺诺一个劲儿赔不是。
想到这里,阮蒙感慨:还是这种车流稀少的公路好,没了那些牛鬼蛇神,清静。
开了二十多分钟,已经进了葫芦镇收费口。
左边是一排排低矮的楼房,右边是临河古街,再右边是连片的山峦,中间嵌着一条蜿蜒的芦花河。
到翠湖小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整栋建筑物呈回字形,四方角上都有楼梯间,一排五六户人家,天井中间的院子里堆满破铜烂铁,几辆横七扭八的僵尸车,看车盖子上的落尘,大概已经完全被车主遗忘了。
小区里寂静得可怕。
“没人住了吧,”阮蒙挠了挠胳膊,觉得有点冷意:“估计都在赌拆迁,这种老房子不多了。”
葫芦镇地盘大,虽然是个镇,但和其他地方的县城差不了多少,加上近几年开发旅游,总体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翠湖小区就像那几辆僵尸车一样,也被时代遗弃在角落,像光鲜亮丽的绣布上一块发霉的斑。
几人爬上五楼,王天福走在最前头,凭着记忆的指引,来到一户门前,正要敲门时候,忽然发现门框上写着502。
“小福子,怎么了?”王奉虚问。
王天福有些迷茫,他退后两步看了看,又往回走,不可置信睁大眼睛:“师叔,我家好像不见了啊?”
“啥玩意儿?”
大家凑近一看,发现还真不是王天福的错觉,这一层开头就是502、503,根本就没有501。
孟裁云毫不犹豫地抬手就敲了502的门,半晌没动静,估计这家是空的没人,她又去前面敲了503,隔一会儿里头似乎有窸窸窣窣趿拖鞋的声音,但听着有点不情不愿磨磨蹭蹭的。她于是手拢在嘴边大喊:“有没有人啊,社区送免费鸡蛋了!”
“哐啷”!门飞快开了。
一个六十岁老头疑神疑鬼探出脑袋,兴许是没料到门外站了那么多人,嘀咕道:“干啥呢?鸡蛋在哪呢?”
“鸡蛋还没下好呢,”孟裁云笑吟吟问道:“老叔,你知不知道501的住户去哪儿了?”
老头一听没鸡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下意识就想关门,被孟裁云眼疾手快把门板掌住,他没掰得过,只好嚷道:“哪来什么501?你们不会专门寻开心的吧?快走快走,对面警察可看着的。”
“警察?”王奉虚走过来,拿方言问他:“没看见对面有啥子警察啊?发生啥事了,有案子?”
“不就是那个……”老头说到一半,眼里忽然露出几分茫然神色,他挠挠脸庞,语塞跺脚:“唉总之跟你们扯不撑头。”
趁大家一个不注意,老头砰地把门摔上了。
孟裁云飞快抽手,瞪着面前铁门,嘶了一声:“脾气还挺大。”
王天福来回在走廊跑了几圈,讷讷道:“不应该啊,我家就是501,就是头一间,怎么会不见的?”
龙竹此刻正站在楼梯间和502中间的墙边,一手按在墙面上,一手拿着手机。
甜美的语音提示适时响起:“功德地图为您导航!……%1@号房有怨力活动迹象,识别到活人1位,&%……人1位,目前处于%#……状态,无法准时到达!”
众人睁大眼睛:……嗯??
墙面就是普通的墙面,绿漆墙裙大半剥落,上方结满蛛网,难以看出曾经这里有个“门”的痕迹。
一阵静默后,阮蒙大胆猜测道:“该不会说,501……被藏进了墙里面吧?”
龙竹:“不排除这个可能。”
她拄着特意拿上来的折叠拖把,先是低头在全能家政小程序上点了一个已经到达,然后就举起拖把,毫不留情地往墙面上砸去。
好险,差点迟到了来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