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残页之九
王奉虚在睁开眼后,看见的是一只悠悠摇晃的错彩镂金熏球。
他动了动手指,自己好像躺在几尺细腻软纱垫上,清冷的龙脑香慢一拍钻入鼻息间,类似薄荷的寒凉气息让他倏地清醒,撑身坐起。
那黄鼠狼给他干哪儿来啦?
暖橘色阳光透过纱橱落在织金软被上,周遭陈设古色古香,青瓷花瓶、琉璃方樽、紫檀木挂架、唾盂金盆……件件价值不菲。
王奉虚喜不自胜,抄起拔步床旁矮桌上的一只金银平脱柿蒂花纹样的方盒摆弄,心想这是哪个影楼拿的道具,瞧着跟古董似的。
一列宫女此时鱼贯而入,她们穿着宫装,举止肃穆。
“最近青城山有剧组拍戏?”王奉虚愣了一下,左顾右盼,没找着摄像机和工作人员在哪。
其中一个宫女躬身上前,把个厚厚的一沓册子放在案几上:“公主,京中所有世家望族的儿郎都在这册子上面,陛下许您尽管挑,只要合您心意,勿管对方有无婚约,都成。”
王奉虚伸手在那宫女面前晃了晃,对方很快露出狐疑神色,却又不敢失态,飞速埋头观心。
确认自己是真实存在后,王奉虚强装镇定:“你抬起头来。”
宫女乖乖照做:“公主有何吩咐?”
王奉虚忍耐道:“公主……是谁?”
宫女神色大变,连忙匍匐下去,急忙分辩道:“公主息怒!并非奴自作主张,这都是陛下的吩咐……”
“那个,我没责怪你,”王奉虚弯腰去扶她:“我是想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是公主呢?”
这下宫女倒是睁大双眼,怯怯地抬头,眼神有些惊疑不定:“您怎么可能是……男人呢?公主,您还好吗?奴等等就传唤太医过来请脉——”
“别别,我大概好像知道怎么回事儿了。”王奉虚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一堆宫女就够头疼了,不要再往上叠加奇怪的NPC了。
他捏了捏眉心,找借口先将人打发了出去,坐回榻上抓了抓头发——很好,是自己的短头发没错,他没真变成个女的。
镇压封印的黄仙逃走、青城山下史册残页……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是在那史料记载的残页之中。
所以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是真实历史的残影!
王奉虚之前只知道那残页生出灵智成了精的事,但具体里头记载的什么,并不十分了解。
而那些曾经被救出来的人也有个共通点,他们被残页吞进去后,都是随机附到了某人身上,且此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在残页之中,他们会失去现实本身的记忆,循规蹈矩按残页给他们的身份来生活。
但重点是,所有获救的人在残页中都没有存在超过三日以上。
师母曾推测,这残页应该是某朝意外缺失的史料,一般史料只载录惊天动地的大事,譬如改朝换代、弥天灾祸。至于为什么在残页中超过三日的人无法被救回,可能性昭然若揭——三日之后,便有毁天灭地的灾难临头!
王奉虚从桌上取了只笔,咬了咬干枯的笔尖,扯出一张细腻宣纸写了个“三”字。
之前残页作乱只是偶然,这回文财神掺了一手,估计悬金山那边消失了不少人,还都是身负灵气的玄门修士,残页间接性吞了这么多的灵气,大概没办法通过直接加固封印迫使它把人吐出来……那样的话,也许他得找出其他人,大家共同商议如何逃脱此地。
可为什么自己没有失忆?其他人呢?对!这次被吞进去的都是修士,或许大家都还保留了记忆!
他心存侥幸,在纸上写了个“被吞人数”,后面画了个问号。
那张残页本体藏在山中,上面记载早就模糊,是以灵素道人也只有通过之前被救出来的寥寥几人,来探知其中真相。
但很可惜的是,被救的都是普通人,出来后要么记忆混沌缺失,要么就是附身在种田村夫、挑粪大汉身上,获取的信息量约等于无。
这回不同了。
王奉虚心头一喜,他这趟可是走了大运变成了公主!试问皇宫里什么消息打听不到?
他又在纸上的“三”后边点了点,写上“天灾”和“人祸”两词,分别打了个问号。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总要先推敲三日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才好以不变应万变。
既然是缺失的史料,说明这件事在如今正史上是找不到痕迹的,或者说,也可能作为野史留存,而且这是一件过去必然发生的事情,他们无法加以修改扭转。
人祸兵灾?不像,这公主寝居用料奢华尊贵,仆从训练有素,并非像是王朝将倾,强弩之末。
那就是天灾了。
王奉虚在榻上盘腿思考一阵,把宣纸揉成一团扔掉,又叫了之前的宫女进来。
宫女不疑有他,有问必答,没等王奉虚费心下套,自个儿就滔滔不绝开始表忠心:“要我说,天底下最优秀的儿郎都不一定配得上公主您,李轻云算得了什么,居然大言不惭写那浑诗讽刺皇家,此人就该革了恩籍,刺配岭南。”
李轻云?谁?不认识。
王奉虚为自己贫瘠的历史知识而担忧。
他想了想,故作哀愁:“是我的婚事让父皇担忧了,啊!说起我父皇,你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转折十分生硬。
宫女为难:“奴卑贱,怎敢妄议天子。”
王奉虚心想,说的也是,总不能现在人没死就问人家庙号是老几吧,搞不好被拖出去杀头。
“那册子你替我翻开,”他指了指桌上的画册:“我懒得看,你帮我介绍介绍,务必要详尽。”
宫女本就是为此事而来,兴高采烈地应下了这差事,毕恭毕敬翻开一页:“这位赵郎君,镇国公的孙儿,今年十八,诗词歌赋样样信手拈来,可谓是后起之秀呀!”
镇国公?名字颇为大众,每个朝代一叫一大把的,没有一点历史锚点。
王奉虚唉声叹气的:“诗词歌赋?不行,没一点阳刚之气,过。”
宫女再翻一页:“嚯!这位是如今威远将军之子,身高八尺,弓马娴熟,力能扛鼎!”
王奉虚掏掏耳朵,大喇喇摆手:“男人嘛,也不能一点脸不看,否则带出去让别的女人怎么说我?过。”
宫女并不气馁:“您看这位郎君可不一般,虽门第不高,但乃是辟雍十四年新科状元,玉貌绛唇,风度翩翩,能文能武,气质不凡!”
这个倒是给了点新线索。年号是辟雍?有点耳熟,值得留意。
王奉虚道了声:“好!”
宫女:“殿下可是选定此人?”
“不急,”王奉虚指了指旁边:“这是初筛,先挑出来,最后我再考虑录……选谁。”
宫女屡败屡战,又翻出一页:“您看看这位郎君?丰神俊秀,松柏之质,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如今正在都府观星院任职,简直有仙人之姿!”
原来这里是把皇宫叫做都府的,观星院……古代皇庭似乎为一些玄门修士专门开设的官所,和钦天监、太史局相似,跟如今的异管局差不多。
“还有玄门中人,”王奉虚咋舌:“这也能随我挑?”
他眯眼往画像上一瞧,只觉得那人有几分眼熟,但似乎又是错觉。
宫女道:“殿下?”
王奉虚踌躇道:“唔……那先放一边吧。”
宫女便将那观星院郎君同新科状元放在了一起,又翻开一页,眼睛一瞪,表情流露出几分复杂。
“唉,也是在您跟前,我不敢藏遮。这位就是侯府世子李轻云,虽说是长了副好皮囊,但为人轻浮孟浪,不学无术,整日流连风雅楼沉迷声色犬马,也就是托生在贵胄之家,还曾酒后妄言,说要潇洒此生,就算公主下嫁也不娶云云,唉,殿下不看也罢,糟污了您眼睛。”
王奉虚瞠目结舌:“等等!拿来我看看!”
宫女吓了一跳,赶忙把那李轻云的画像递过去。
这画师很有功底,画得人物花鸟相伴,惟妙惟肖,意韵精准。但王奉虚的注意力全然在那个“李轻云”的脸上——这哪是什么李轻云,这分明是孟裁云!
“哈哈哈哈——”他笑得往后仰倒,在贵妃榻上捶了几下。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能找着一个是一个。
宫女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您是看上了此人?”
呜呼哀哉!果然是看脸的世道,连一国之主的女儿也逃不开皮囊的诱惑,她有点后悔刚刚话说重了,公主不会因为情郎治她失言之罪吧?
“不是,”王奉虚冷静下来:“我的意思是,把这一份叉出去,谢绝渣男。”
宫女长吁一口气:“是,殿下。”她拍着胸脯庆幸:“还以为真同国师说的那般,李世子有尚公主之气运呢。”
王奉虚左边眼眶一直跳。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似乎有什么重要事情被他忽略了。
“欸等等,”王奉虚起身叫住她,犹豫问道:“你说的国师……哪位国师?”
宫女笑着指向那位观星院的郎君画像:“就是这位郎君的祖父,国师王玄陵呀!”
国师王玄陵!
王奉虚错愕跌坐回去,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魂儿一般。
饶他是条历史界九漏鱼,但对自家青城观师门还是能倒背如流的。这位曾担任过大蜀国师的王玄陵,则是青城观被称为道祖的祖师爷爷。
辟雍十四年……国师王玄陵……
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上前,按住宫女肩膀:“你叫我什么?我是什么公主?”
宫女吓了一跳,好半天反应过来,怯怯答道:“您是……庆宁公主呀!”
王奉虚呆住,鸡皮疙瘩疯起,后背爬上一股又一股悚然的凉意。记忆猛然间翻涌起伏,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庆宁公主!公主陵!所以那篇失落的残页记载的是,辟雍十四年那场大灾……也就是三日后将会迎来的——
四鬼屠城!!
第72章 残页之十
“哈哈!粘下来了!粘下来了!”
“我也要玩!给我试试!”
龙竹迷迷瞪瞪睁开眼,入目是一幢高大非凡的门庭。
几个还没留头的光屁股小孩正晃着一根长粘杆,搭在门口老香樟上,试图从上头把吱哇乱叫的蝉给粘下来。
龙竹情不自禁抖了抖脑袋,听见耳畔传来一阵铃铛声。
她在哪?
小白鸟呢?
这就是残页内部吗?看上去……像是很久以前的某个年代。
有点眼熟,但不多。
“给我玩!”前面闹起来,一个身上打着补丁,脸上坠了两条鼻涕的小孩气势汹汹去抢:“我是少爷,你们要听我的!”
“哈哈哈,不要脸!”其他的光屁股开始挠脸嘘声:“赵小孩,你敢不敢让你娘听见!”
赵小孩不以为意:“快给我!不然我去赵嬷嬷那告你们的状!”
“噢噢~赵小孩要告状咯~”
“你告呀,告了你娘准又要挨大夫人的打!”
“略略略,来抓我们哪!”
小孩们一通混战,最后是赵小孩咬了其中一个人的屁股,上面留了血口印,那人嗷地一声哭了,跌跌撞撞往旁边倒座房里跑去:“娘——”
赵小孩如愿以偿抢到了杆子,啪啪地敲在树上,一边敲一边回头哈哈大笑:“看啊银子!我粘了好多透明翅膀下来!”
龙竹眨了眨眼,左右扭头,没见着其他人。
赵小孩……在同她讲话?她是银子?
想到白鹤也临别前的叮嘱,龙竹若有所思。
所以她现在的身份叫做“银子”?
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从喉咙里滑出来的是一连串迷糊的咕噜声。龙竹这才后知后觉惊愕地低头,所见之处,是一片灰不拉几的软绵绵的毛茸之物。
伸手抬爪,弹出寒光闪闪的指甲,左右翻看。
原来银子是条一岁多的白毛土狗。
不过银子似乎已经八九天没洗澡,所以她现在是条灰毛土狗。
龙竹思考着为什么自己成了一条狗,沉吟中,她下意识抬腿挠脸,片刻后没有头绪,只能决定先去附近河里洗个澡。
然而短腿刚一迈步,自己整个身体便腾空而起,被人挪到怀里。
赵小孩抓起土狗捋了几下耳朵,感叹道:“银子,你好脏啊。”
龙竹甩了两下尾巴,发现这具躯壳并无一丝灵力,她现在除了会思考,有神智,其他和普通土狗没有一点区别。
想到这里,狗脸上露出几分呆滞,随后又变得严肃——如果是这样,那她索性就不出去了……三日后是不是就能死在这里?
转瞬她又为这个奇思妙想感到天真。
按照以往的经验,或许到那时候,死去的也只是这具表面意义上的狗身,区区残页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杀死魈的地步。
“嘿嘿,我带你去洗个澡吧银子。”赵小孩咧嘴一笑,话语间陡然生出一股令人警惕的恶意。他左右四望,确认无人,随即一溜烟儿跑到后墙边上,把水缸上石盖推开,将龙竹噗通扔进去:“银子,你快点,我给你望风。”
龙竹惊呆,弹出指甲死死扣在石壁上,往下滑了数厘,尾巴哗啦荡进水中。
等等,狗要怎么游泳?一条毫无灵力的狗,要怎么游泳?!
没等她想明白,刚刚去告状的小孩儿们又回来了,还伴随着一声啸叫:“不好了!赵小孩把狗扔后厨水缸里了!”
赵小孩露出一瞬间的慌乱,却又飞快镇定下来,做出个鬼脸,蹬着碎石木柴就往墙上爬,小小身躯异常灵敏,在一堆小孩子吵嚷着要叫大人的时候,他已经翻墙跑没了影。龙竹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具身体,瞅准时机,猛地从水缸里冲出来,躲过姗姗来迟的大人的围捕,往后门一蹿,穿过狗洞后迎面是一堵高墙,来不及刹停,只能肚皮贴地来了个灰头土脸的漂移,尔后才撒开腿跑远。
赵小孩在不远处的胡同里,已经混入了另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堆,朝她得意地挥手:“这里!这里!”
龙竹没精打采看了看那熊孩子,狗脸无语,甩着湿哒哒的尾巴就往另个方向走。
赵小孩急了,站起来:“银子!银子!”
一双皂靴恰好停在他面前。
龙竹见赵小孩声音戛然而止,回头瞅了一眼,顺带藏身在树荫角落里。
她注意到赵小孩面前多了一个人——此人身量不高,瘦削单薄,穿一身湖绿圆领袍,束发,前额留着两绺龙须似的刘海,拿绷带将眼睑以下的皮肤缠了起来,打扮得十足古怪。
赵小孩也仰头看他,表情不明所以。
那人蹲下身,聚精会神瞧着趴地上玩游戏的小孩们:“你们在玩什么?”
赵小孩难得被人搭腔,闻言也不管银子了,自豪道:“推枣磨啊!”
一根竹签串俩枣,放另个枣核尖上转悠,谁推得又稳又快,便是谁赢。小孩们也有彩头,一颗糖一团发绳,亦或是家里偷来的各种零碎,也算押下的筹码。
那人显得有点感兴趣:“我能玩吗?”
赵小孩初生牛犊不畏虎,话聊起来了,也不怵了,转着黑漆漆眼珠打量这人几眼,皱眉问:“你有彩头吗?输了你给我什么?”
那人问:“你想要什么?”
赵小孩本来直勾勾盯着人家腰间的钱袋子,闻言又忽然生了别的念头,叉腰坏笑道:“你什么都给?”
那人点头,语气轻松:“可以。”
赵小孩憋不住笑,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懵懂的残忍,故意为难:“那我要你两根手指,你敢不敢给我?”
说罢,小孩们哄然大笑,他们似乎并不懂得这个押注的含意,只是觉得这人真是滑稽,怎么会有人舍得押下两根手指头的呢?
那人却说:“行啊。”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语气更是稀松平常。
赵小孩反倒是没了看人出丑的快意,瞪着他:“怪人。”
他很快将这一茬抛诸脑后,满心燃起游戏胜利的渴望:“我玩这个从来没输过。”
说着,他也不嫌脏,直接趴在地上,兴冲冲拨弄起竹签,将那枣磨转了个十多圈。周围小孩高兴地拍起手数数:“一、二、三……噢噢!十九十九!”
轮到那怪人,他先是伸出手,目光新奇地搓了搓手里竹签,再像刚刚赵小孩那样把杆子放枣核尖上,轻轻一转——那杆子转了个四五圈,就失去平衡,啪嗒掉落在地上。
小孩们拍着手发出一阵嘘声。
赵小孩吸了吸鼻涕,一下子站起来,得意地像是骑着高头大马赏花游街的新科状元。
怪人捻着竹签左看右看:“我输了。”
下一秒,没有任何犹豫地,他捏了捏左手小指,指腹摁在骨节底端,遽然使力,竟硬生生将那节小指拔了下来!热红的雨滴滑落,猝不及防打在枣核上,吓得最先反应过来的小孩发出惊叫,彩头也不要了,连滚带爬一哄而散。
赵小孩后退到墙根,他还站着,双腿发抖,冷不丁湿了□□。
那人又要去拔另一只手的小指,赵小孩脸色苍白,这才明白过来,哭叫一声:“等等!我不要了!我不要你另一根手指了!”
那人修长伶仃的手指顿住,左手小指断裂处还渗着血,隐约露出零星半点的森然白骨。而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任由那血滴进黄土路面:“下回再比,如果你赢了,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他将那根断指扔过去:“这个归你。”
断指砸在脚边,赵小孩一个激灵,在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哆嗦着贴墙蹲下,不敢往下看,摸索着将那黏糊糊的东西拾了起来。
那人就这么垂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悠然转身往前走,拐过巷子口,消失在赵小孩视线中。
鬓边簪花的货郎摇着拨浪鼓靠过来,狭长眼,笑起来有一口黑齿:“刚刚怎么了?”
那人再抬起手时,伤口已然愈合如初。
他望着缺了一指的左手,稀奇地翻来覆去瞧了许久:“玩了一个游戏,输了。”
“魂儿可找到了?”货郎笑嘻嘻问道。
那人道:“有眉目了。”
货郎说:“什么时候去取?”
那人想了想:“随时都可以,但是我想先赢一局。”
货郎在琳琅满目的篋篓架子上取下一枚彩漆竹签,放指甲上顶着转悠:“那可不大容易的。”-
一条焉耷耷的白毛土狗在城外河边浅滩里打滚。
四下人烟稀少,若有人路过,定还会觉得有些稀奇——这狗能像人一样拿爪子搓洗沾泥的尾巴,末了还凑到前边水多的地方去照镜子。
龙竹洗完澡,抖毛脱水,趴在一块光溜溜大石头上陷入沉思。
现在的情况是,她和小白鸟分散了,而且看起来对方估计不会知道自己现在是狗,或许说,对方压根儿还不知道被残页吞进来的人还能变成狗。
更坏的是,她也不知道小白鸟如今又是个什么身份,还有消失的其他人又在哪里。
虽然她倒没什么危机感,但人当惯了,突然变成一条狗,还是蛮不习惯的,就连洗个澡都这么麻烦。
趴着趴着,头顶忽然飘来一朵阴云。
龙竹睁眼,机敏地弹起来,翻身回头压下前爪,仿佛随时准备蹬腿飞扑过去。
这凌厉威风的架势吓得身后那人一个趔趄,“哎哟”一声栽倒在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堆丁零当啷的声音。
“吓我一跳,你这狗,”那人揉着腰坐起来,龇牙咧嘴苦笑道:“还以为被淹死了呢,没事就好。”
这年轻人戴着书生的飘飘巾,穿一身素蓝袍子,背着书箧和一堆杂碎,刚摔那一跤时篓子被压在石头上,似乎有东西被磕坏了。
龙竹歪着狗脸看过去,只觉得这人好生眼熟,似乎是……
书生坐地上把书箧圈在腿间,伸头进去看了看,拿出一只碎掉的玉镯子:“可惜了。”又掏出几只布裹着的毛笔,翻开后乐了:“还好没坏。”
因为想救一条疑似被淹死的土狗反而摔破一只名贵玉镯,怎么听怎么像个傻子。
傻子书生三两下拾掇了包袱,问龙竹:“小狗,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去京中的路吧?”
龙竹乜他一眼:“狗会说话吗?真是个傻子。”
然而,说出来的是:“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傻子书生摸摸郁卒的狗脸:“哈哈哈哈!你居然真的在回答我吗?比我八岁侄子聪明。”
龙竹:“……”
没想到有朝一日没了灵力,居然被一傻子骑到头上来了。
书生把书箧断掉的地方拿布条缠上,重新往身后一背:“小狗,我准备去京中书院读书,你可有家回?没有的话,要不跟我一起上京?”
龙竹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扭过头没搭理对方,然而随着“砰”一声突然的闷响,对方喋喋不休的话音一顿,没了下文。
她猛地立起耳朵,转身看过去。
书生扑倒在地,一个手持木棍的黑衣人正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龙竹身上,语气森然:“哟,还有条狗。”
第73章 残页十一
大蜀都府,观星院。
唇红齿白的小道童端坐在客厅前,动作熟练地为来客点茶。
王奉虚坐不住,探头探脑打听:“国师还没出关?”
小道童腼腆一笑,露出两个煞是可爱的酒窝,毕恭毕敬拱手道:“殿下,前日国师观星有感,说近日恐生异变,要亲自入关测算三日,才好将结果告知陛下。”
三日?估计出关后王玄陵就会告诉皇帝,四鬼意在取公主魂魄,尔后便是公主登望仙台与鬼做交易。
王奉虚心下微沉,心想恐怕这次指望不上道祖爷爷的帮助,还得想其他办法。
王奉虚站起身,摆手道:“那我下回再来。”
小道童诚惶诚恐作揖:“恭送殿下。”
刚要走,目光又落在了旁边壁上悬着的一幅画和一张古琴上。
画中人正是道祖王玄陵,目光凛然,清矍孤高,眉眼间的熟悉感来自于那抹微微上挑的眼角,这与他的师母王素卿如出一辙。
王素卿是王玄陵的后人,自己虽然也沾个王姓,但归根结底是被师母收养的,实则根本和他们王家人没半点关系。
王奉虚有些感慨:“好琴啊!”
这床古琴名为大音希声,传闻拨弄其弦音能响彻天地,有醒神清明之效,乃王玄陵亲手所制。琴身桐木底板,通身紫漆,现如今只剩半截,一直放在山下青城山博物馆里隔着防弹玻璃展出,没想到在这残页之中,他还能瞧见此琴完好无损的样子。
“殿下!殿下!”外头传来风风火火一阵脚步声。
身着翻领长袍的高大少女雀跃走过来,她有着一头微卷的棕发,麦色皮肤,脸颊上洒着点点雀斑,像只威武的角鹿,浑身充满力量。
王奉虚仰头看她,惊疑不定:“你是?”
“殿下,我是图南啊!”少女委屈地扯了扯衣袍:“我换了身衣服您就认不出我来了?”
王奉虚狐疑地打量她一番。
这个年少时期的图南和在公主陵时出现的那个红衣紫绶的鬼影女人,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此时尚且年少,稚气未脱,三十年后的她早就封侯拜相,稳重一点也情有可原。
图南是来问他今天要不要也去书院检阅一下教学进度。
王奉虚恍然大悟,庆宁公主之前偷偷以娘家亲戚的身份在京中开办过女学,她仗着宫宅偏远,也不是皇帝最受宠爱的女儿,偶尔顺着宫门偷溜出都府去书院逛一圈,只要上下打点好,也就没人嚼舌根。
王奉虚眼珠子转了转,立刻握住图南的手:“不错不错,你替我去书院好生检阅一番,有什么东西短了的通通记录在案回头报上来,呃我还有要事去办——对了你知道李家在哪不?哦,就是李轻云那个李家。”-
京中西市附近,门庭最为显赫的那家,上头写着“李宅”。
李家是豪门望族,在京中世代扎根,过往百姓平日没什么消遣,就爱打听那两扇清漆大门里的豪门阴私,斜对门茶摊里坐着的人,就连李宅门上那竖五行五的二十五颗门钉都烂熟于心,更别说李家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世子。
这位世子是个爱美成痴之人。他见不得美人垂泪,群芳凋零,于是誓要给全天下的美人完整的一生!
当然,这是高情商的说法。
低情商的说法则是:此人就是个令人发指的绝世渣男。
王奉虚当然是更信后者,什么爱美成痴,不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古今中外的男人骗别人的时候总爱连自己也骗了。
不像他,唯爱金银身外之物,从来都表里如一。
他戴了块布巾罩住脸,鬼鬼祟祟往李宅后巷跑。
虽然在残页内丹田中一贫如洗,没有灵力,但以他偷鸡摸狗二十年的经验,翻这么矮的墙也是手拿把掐的。先垫个石头,再撩开衣摆踩上去准备发力,瞅准时机四下无人——
“姑娘?”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突然出现在旁边。
王奉虚吓一大跳,吭哧转过身,却发现对面这人,长着一张十分眼熟的脸……妙玄祠那个宋问?!
他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完全忽略了对方对他那句称呼,压低声音:“你也是来找她的?”
不过宋问怎么知道李轻云就是孟裁云的?
宋问眼睛一亮:“姑娘莫非也是同道中人?那太好了,咱俩还能做个伴。”
王奉虚愣了愣:“宋问道长,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我叫宋文?”宋问露齿潇洒笑道:“可是读过我的诗?我的名气已经传扬得这么广了吗?”
王奉虚心头一沉:“啊……不曾。”
看来宋问在这个世界附在了一个叫宋文的书生身上,不过,为什么他会没有记忆?好歹是妙玄祠未来掌门,不应该啊?看来保留记忆的根据不是看灵力高低?
宋问完全不知对方的心理活动,潇洒将袖子一甩,自顾自吟起来:“大蜀民间诗人宋文,作咏醉翁一首。”
“先有杜康后有天,欲饮星河过仙山!”宋问满脸雄心壮志,迈着威武的四方步,铿锵有力兼摇头晃脑:“玉帝赊我三更梦,阎罗倒贴二十年!”
王奉虚听得两眼一黑。
希望宋问出去之后可以忘掉这些不堪的回忆,他不想刚出残页幻境就被妙玄祠未来掌门暗杀。
“吱呀”!
角门被人推开,走出来个戴罗帽的家丁,其手持一根长条扫帚,见了宋问不问青红皂白就招呼上去:“又是你!天天跑我们少爷院外念诗,吵死了啊!”
王奉虚看着那家丁的脸,然后想象了一下对方戴眼镜的样子。
破案了,是孟昭。
这么入戏的样子,很明显也是一个没醒的。
宋问被追着大呼小叫:“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在院外念诗,跟兄台有什么相干!”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头的小九九?”孟昭呸了一口:“不就是想引起我们少爷注意,让他举荐你吗?听哥哥一句劝,你不是那块当官的料,趁早死了这心吧!”
大蜀也有行卷之风,很多郁郁不得志的学子也会写些干谒诗,递给有名望的人走走捷径。
李轻云虽说“声名狼藉”,但换个角度来想,他长袖善舞结交甚众,堪称人脉中转站,怪不得这个宋文三天两头往李宅跑,估计骚扰人家好一阵了。
趁两人吵起来,王奉虚默默扯着头巾遮脸,悄悄闪身跑进门内。
里头紧挨着李轻云的居所,布置得高雅奢华,花繁柳茂,比庆宁公主的宫苑还过犹不及。
凭直觉往里头走了几步,只听里面渐渐传来热闹喧哗人声:“好!赏!”
王奉虚鬼鬼祟祟躲在墙根偷看,那亭台楼阁正中摆了一张铺着鹅绒的绣榻,上头支肘卧着个年轻人,两旁有仆从打扇,还有人喂她吃葡萄,简直奢靡至极不堪入目。
是孟裁云没错,但她自己知不知道自己是孟裁云,那就不得而知。
王奉虚心想,只有等她玩腻了,回房的时候自己偷偷跟进去,然后敲她一记闷棍,把人先控制住,再探探她灵力和记忆还在不在。
然而从天亮等到快天黑,院子里的才艺表演还没有消停的前兆。
有人抚琴,有人作画,有人跳舞,有人作诗,孟裁云的台词永远都是那么几个字:好,赏,该赏,大赏特赏!重重有赏!
这是关起门当皇帝来了。
王奉虚咬牙切齿看着一个身如蒲柳弱不禁风的男人跳了段胡旋舞,然后孟裁云依然拍手说赏。
不是这个李轻云有没有搞错?男的也赏?!
说他爱美成痴来者不拒还真的没有半分污蔑夸大啊?
王奉虚头疼,唉声叹气等了半天,这场赏花会终于在天完全黑之前散场,王奉虚盯着对方身影,想看她会进哪个房间,但没想到对方大摇大摆朝自己面前走过来,越来越近……
别无他法,王奉虚瞅着仆从没有跟上,硬着头皮把孟裁云拽到假山后,然后拿头巾堵住对方嘴巴。
孟裁云满脸惊愕,但目光又露出几分兴奋,连连将他打量一顿。
王奉虚东张西望,压低声音:“老孟?孟裁缝?想起来点什么没?我是老王啊!”
孟裁云被他钳住手,仰头示意自己嘴里的布团。
王奉虚伸手给她摘下来:“你别喊啊,咱们好好聊聊。”
孟裁云一开口彻底击碎了王奉虚的侥幸心思:“姑娘,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奉虚按着额角心想,完了,这是李轻云,而且在对方的认知里,自己还是一个庆宁公主那般的大美女。
“你先听我说,”王奉虚深吸一口气,紧盯对方眼睛,猝不及防开始念经:“一念不起,万法皆空,一尘不染,万境皆通,心若止水,万象皆澄,意如流云,万缘自轻!”尔后快速暗示道:“有没有感觉到脑海里的迷雾散开,记起自己真正的身份?”
孟裁云睁大双眼,目光从茫然变得犀利:“你……”
王奉虚屏息期待道:“对,是我,王奉虚,侍奉的奉,太虚宵露那个虚!想起来没?”
孟裁云喜笑颜开:“你还会作诗啊姑娘!妙哉妙哉,可惜身上的赏赐已经发完了,你等我回房拿一下。”
王奉虚:“……”
这什么古风小生。
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孟裁云版李轻云。
就在他准备把布团塞回去的时候,对方突然出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同时大叫起来:“来人啊!有贼子要偷袭本少爷!”
刹那间,家丁们拿着棍棒将假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孟裁云遗憾长叹:“长得挺好看,就是太粗鲁。”
王奉虚被逼无奈,只好同对方打眼色,放低声音:“放我走,我不同你计较,负责我父皇不会放过你。”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威胁手势,又隐晦暗示了自己身份。
孟裁云一愣,脱口而出:“庆宁公主?”
众人立时交头接耳:“公主?她是公主?”
“不知道哇,没接到宫里来人的消息啊。”
“不会是看上我们世子要来逼婚吧?”
“不知道哇!我们世子有那么稀罕么?”
“……”
孟裁云脸色青紫:“住嘴!”
尔后不再听王奉虚辩解,清了清嗓子:“大胆!竟敢冒充公主,来人啊,拖下去带走!”
第74章 残页十二
傻子书生迷迷糊糊再次醒过来,看见的还是同一条狗。
这狗不知经历了什么,洗过的毛又染上一层土色,狗脸表情忧郁,还挂着两只青黑色眼圈,丧里丧气地盯着他。
“这刚刚是怎么回事?”书生刚想起身,发觉自己后脑勺一阵钝痛,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着,但还好自己的书箧没丢,就扔在不远处一堆干枯稻草上。
龙竹左右看了看,心里逐渐浮现出一个奇妙的念头,她抬头嗅了嗅,扭头:“我去那边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书生见小土狗撇下一叠“汪汪”声后就拔腿向某个方向跑去,也急了,双脚努力挣扎蹭掉半截绳圈,一瘸一拐跳跑着跟上去:“诶,你等等我啊!”
这里是京郊外边的林子,不知被什么人搭建了几排藏在丛中的临时居所,前边围着一圈茅草屋,中间有个带屋顶的大铁笼子,里边还蜷着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像是活物。
几个人围在笼外商量着什么,偶尔飘来几声“死不了”、“取血”、“试药”等等古怪的词,他们皆是游方客打扮,腰间都坠着一只小巧的玉壶,眼神不善,估计是游走四方三教九流的人物。
“方才抓了个男的,让他来试试,”其中一个黑衣人嘟嚷着:“我感觉这一炉成色不错。”
“出问题了怎么办?”有人犹豫。
黑衣人浑不在意:“上京读书的穷学生而已,没人会查。”
书生意识到他们在讨论自己,后背有些发凉,扑在灌木丛中动也不敢动,大气不敢喘。他挪动着眼珠子,瞥见蹲在身旁的小土狗,却发现对方黑漆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那只铁笼,狗脸上流露出一种人类才会拥有的惆怅神色。
他心道:真是奇了怪了。
于是也随着那方向望去,错愕地发现,铁笼里那团影子不是什么野兽幼崽,是一个抱着膝盖靠在笼壁边玩抛接石子的小女孩。
她的长发凌乱肆意地披在身后,比袄裙裙摆还长,也没人替她收拾绾发,就这么像颗杂草一样近乎野蛮地生长,脚边有几枚形态各异的鹅卵石,瞧着像是从河滩捡回来的,似是她全部家当,就这么抛了接,接了抛,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书生却觉得她玩得不亦乐乎。
书生还注意到,她抛接时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有密密麻麻交叠着的瘢痕,旧伤有的淡去了,新伤有的还在渗血。
而那些血滴,顺着笼子缝隙,汇入放置在最下方的铜鼎之中。
他们……在干什么?
书生缓缓瞪大眼睛,想到某种可能性后,胸腔呼吸一滞,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剩两盏无名怒火在眼中酝酿点燃、摇晃。
女孩突然收起石子,握住了铁栏杆,朝外面人问道:“到底还有多久啊?”
她只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让这些人倏地警惕起来,脸上浮现出惶恐惊惧的神色,他们畏她如虎,小心翼翼退后几步,才含糊说道:“还有一段时间,快了。”
女孩忧愁:“可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你们不是说有一百种方法让我死吗?”
她摸了摸手腕:“我不喜欢这些方法,会痛,而且也杀不死我。”
外边的人支支吾吾,表情姿态更加戒备,纷纷假笑着安抚道:“等这服药炼制好,我们师父服下,以他修为,肯定比王玄陵还厉害,到时候就能让您如愿了!”
女孩垂头丧气,手指头抠着栏杆:“好麻烦啊……能不能快一点?”
众人赶忙应承下来,彼此心照不宣打着眼色,往正中间屋子方向走去。
等这群人散了,书生才敢放松撑到发麻的手臂,愤愤压低声音:“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把一个小女孩关起来……是想干什么!”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孩刚刚话中的含义,只是为一群大人欺负弱小的场面不平,整个人显得义愤填膺,跳着就要上去打开笼子,把女孩放出来。
身边小土狗见状一口咬住了他的衣带,把他往回拖。书生双手的绳结还没解开,被这么一拽也就踉跄几步,开始同小狗角力。
女孩被惊动,揉揉眼睛,好奇趴在栏杆边:“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书生扑到笼子边缘,扒拉几下,发现这笼子竟然没有门。他绝望道:“你放心,等我逃出去,我找官兵来救你!他们在骗你,哪有做药需要拿小孩子的血为引的,这些蛇蝇狗苟之辈,干的定是丧良心的缺德事!”
女孩:“救我?”
她睡眼惺忪地重复:“你,救我?”
书生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身后小土狗突然咬在他栓手的绳结头上,扯着他往回跑。
须臾后头跟来一串修士,人群以一个灰发老者为首,有人高喊了声:“那书生跑了!”
老者抬手,不紧不慢往口中塞了一粒丹药:“正巧,我亲自试试这增元丹的厉害。”
药丸入腹,老者猛然瞠目,一股浓烈的灵气自丹田炸开,汹涌席卷全身。
他同几个弟子快步追上去,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地魈精血,竟然真有如此霸道的药力!长此以往,我看王玄陵那老儿还能笑到何时!”
书生被围困,四面受敌,脖子上还被人劈了一记,摔晕过去。
龙竹叹了口气,扭身放掉绳索,转而扑到笼子边缘,冲着里边阖目小憩的女孩汪汪大叫。
老者拧眉不快,道:“哪里来的野狗碍事!”
黑衣弟子举剑上前,却见笼中女孩早已苏醒,她森然抬头,目光冰凉,无形的压力迫使他脚筋一软,泄了气势,又往后稍了几步。
“在吵什么?”女孩声音冷冷的。
老者喉咙一哽,一扫刚刚的嚣张态度,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张狂过头。
从提出“交易”开始,女孩从来没有反驳过他们的要求,她像是没有生死观念,也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困惑,更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她放任着周遭这群豺狼虎豹的野心膨胀,以至于老者逐渐淡忘了一个事实。
她是魈,是金木水火土风雷天地中的“地”,是能动辄覆灭王国、令天地日月无光的恐怖存在。
老者缓缓躬身,端手一礼,他指着旁边的书生,诚惶诚恐道:“这书生贼眉鼠眼,若将我们行踪泄露,引得王玄陵注意,到时候我们承诺您的事情……怕是办不好了。”
女孩慢条斯理又玩起了抛接石子,漆黑眼睛里毫无波澜:“我还怕一个王玄陵?”
老者汗流浃背:“那……”
女孩转头看向那书生,想起之前他信誓旦旦要救自己,不禁觉得还挺好玩的。
“放了吧,让他回家。”
她说话的时候,又想起刚刚那条咬笼子的小狗,目光情不自禁四下追寻起来,却发觉对方早就消失在密林中,没了踪影-
龙竹再逃出林子时,又在浅滩边滚了滚,洗了个澡。循着之前的记忆,她一路奔回城墙脚下,刨开狗洞边上的杂草浮土,重新入京。
狗不用验明过所,也不会被守城官兵阻拦,这点很方便。
城门紧靠东市,人群熙攘,车水马龙。龙竹在琳琅满目的布履草鞋、绣袜罗裙中穿梭,突然又失了方向,呆滞地坐在地上,拿腿挠脸。
小白鸟说想办法去找他,她现在没有灵力,唯一依靠的只有犬类敏锐的嗅觉,可现下她也说不好对方的气味有没有改变,只能一个个找过去。
一队杂戏班子的人马正风尘仆仆挤在风雅楼外,短褐穿结,箱笼堆叠如山。
摊贩茶客们见了,纷纷道:“风雅楼运势不错啊,接连点了三个状元,这下名头正盛,每天都有人上门来投奔的!”
大蜀盛世,有偏爱风流的文人雅士喜欢给一些清倌伶人作评,搞了个状元榜出来,当然,选的是什么“琴状元”、“茶状元”、“舞状元”一类,谁家技艺卓绝,能登上魁首,便能一夕之间身价百倍。
可怜那时期许多命不由己的女子苦熬数年学艺,就为了这么个权贵们随手赏赐的名头。
“可惜了,阿芜娘子舞艺冠绝满京,结果只能屈居人下。”
“话不能这么说,论容貌才学,还是白鹤更胜一筹,魁首非她莫属。”
茶客们津津有味地对榜上的名字品头论足,好像自己只要评上了两句,地位就与那些雅间里的大官们平起平坐了。
“咦?这谁家的狗——莫不是走丢了的。”
“哈哈哈,它还想进风雅楼,一会儿准让十三娘轰出来!”
白毛土狗在风雅楼门口安静地蹲了一会儿,突然瞅准时机,窜上那杂戏班子中一人身上的背篓,里头正巧挂着些百兽面具,如此混淆,毫无违和。不一会儿,有人来传话:“十三娘让你们进偏院等着。”
于是一群人收拾箱笼跨进门,小白狗杵在杂物筐子里,眼神轻蔑地白了对面茶客几眼。
“……”
“……”
进了大门,在一个拐弯处,龙竹借着遮挡偷偷从筐里出来,撒开爪子往二楼跑,躲到一只硕大的双环耳插花铜钵后。她这时又抬头动了动鼻子,隐约嗅到一两分不太真切的熟悉香味。
木制楼梯恰巧传来砰砰的一连串脚步声,走得疾,又突然停止。是有人要上来,转眼间又被一个浓妆艳抹、身材高大穿长裙的人拦住了。
“……不见客?怎么,连我都见不得?”出声的这人,虽然打扮像个公子哥,但那张脸……龙竹眯起眼睛探出去仔细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小孟。
孟裁云手里转着一把折扇,身后跟着一大帮子家丁,脸上大喇喇写着“纨绔”二字:“十三娘,怎么回事,我想找白鹤听曲儿都不行?”
“那什么,李世子啊,这话不对,”十三娘拿袖帕掩面:“不是不让您见,是现下白鹤有贵客在,您这么进去,尴尬了不是。”
龙竹看得狗脸微懵。
残页之中,各自身份五花八门,所以孟裁云自称李世子,她并不稀奇。
只是这个十三娘……一身魁梧腱子肉,衣裳布料在胸肌前紧绷着,脸上涂脂抹粉,声音也雄浑有力,分明是那个阮家的尸匠阮蒙。
阮蒙和孟裁云还在争执,龙竹收回目光,被这诡异的场景恶寒到不自觉打了个抖。
她拿爪子抹了抹脸,强行转移回注意力,将身体放矮,极力团成一团,缓缓在众人视角盲区里挪动过去,又拿尾巴轻轻挤开门缝,一骨碌钻进那扇朱红门扉中。
里头正好有个人对琴而坐,衣裳花里胡哨的,又簪金又佩玉,只是一张脸莫名死气沉沉,与其说是忧郁惆怅,更像是在巨大的震惊中还没回过神来,眉眼间的无奈悲切缓缓拼凑出六个字:舍生取义者也。
一人一狗在这微妙动静中抬起头,旋即对上视线,须臾,疑惑和震惊彼此涌现。
也正是这个时候,阮蒙没拦住,身后的门被孟裁云大摇大摆地推开。
于是变成两人一狗对峙片刻,孟裁云被阮蒙半拽半扯拖了回去,晕乎乎下楼梯途中,她才如梦初醒。
呃,不是,狗也能听曲?
再下一步台阶,孟裁云更觉荒谬:不是,狗都能听我不能听,这是在嘲讽我不如狗??
第75章 残页十三
“……事情就是这样。”
房间内,白鹤也、阮蒙在绣垫上相对而坐,白毛土狗绕着矮桌走了一圈,往桌面搭爪子,有些勉强地加入了这场座谈。
白鹤也动动嘴角,略一倾身,伸手把小狗捞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间,毛茸茸的下巴正巧搁在桌沿上。
阮蒙穿着那身紧绷的裙装,一张脸涂脂抹粉,具有十足的视觉冲击力。
他豪放不羁地支着膝盖,拿银签剔牙:“不过白观主,你这狗是哪来的?”
沉默片刻,白鹤也耐心解释道:“这不是狗,是演武会上让你认输的那个人。”
阮蒙动作一滞,骇然瞪大了眼睛,好像备受震撼的样子,凑近半信半疑端详许久:“这,怎么变成狗了?”
龙竹:“我怎么知道。”
毫不意外地发出一串汪汪声。
阮蒙指着龙竹问:“她说的什么?”
白鹤也耐心解释:“她说她也不知道。”
阮蒙:“哦……”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是怎么听出来的?你还会狗语?”
龙竹也才反应过来这点,惊讶地仰头看去。
白鹤也镇定地拿一只手蒙在狗脸上,把它薅回去,语气镇定:“我是以魂体主动入阵,虽然被迫附在了乐伎白鹤身上,但这个幻境动不了我的记忆,也没法完全抹去我的灵力,所以我有办法可以听懂。”
龙竹若有所思:“我也是主动入阵,虽然记忆还在,但为什么用不出灵力?”
白鹤也轻垂眼睫,手指搭在桌沿轻轻敲了敲,思忖道:“恐怕是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我还没有出生,但‘你’是已经存在了,所以考虑到磁场平衡,你暂时没办法使用灵力,否则就会出现两个你,规则会乱套的。”
“魈”的寿命很长,能力也十分强大,就算这个幻境是虚拟的,但秉持着尽善尽美还原历史的原则,如此强大的生物,不能同时出现两个。
龙竹回想起在那密林铁笼中的女孩,说:“那我知道了。”
“白观主,现在我们要怎么做?”阮蒙端正了坐姿,收敛起那副大马金刀的豪放姿态,脸上表情认真了些:“你之前也说过,没有人能在残页中活过三天对吧?那就是说,后天之前,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
“对,”白鹤也点点头:“只是因为这回吞了太多人进来,他们如果一直恢复不了记忆,就也没法找回灵力,这部分灵力就会归残页所有。”
白毛小狗忽然汪汪几声。
白鹤也听后,答道:“你猜的没错,这个残页内部的世界,也可以看成一个‘阵’,如果我们不能在三天内找到阵心,恐怕会一直困在里面。”
阮蒙嘶地一声抓了抓后脑勺:“嗨,我还没见过有一整个城市那么大的阵,两天时间,根本找不到阵心吧?”
“所以我在想,如果大家的记忆恢复,加上王前辈在外边加固封印,”白鹤也沉吟道:“里应外合下,虽然不至于毁掉这个阵,但应该可以让大家脱身出去。”
白毛小狗又汪汪了两下。
白鹤也叹了口气:“使用那个术已经耗费了不少灵力,在阵里又很受限制,之前替阮道友找回记忆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最多还能用一次。”
天地赋形属于极强的术,所消耗的灵力也是呈指数级。
阮蒙神色凝重点点头:“我明白了。”
一人一狗抬头看他。
阮蒙拿手指点了点桌子,掷地有声:“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次性的,让所有人恢复记忆!”
一番话还没来得及沉淀几秒让大家热血沸腾,身后忽然传来三道敲门声。
端着红木托盘的双髻少女出现在门后,她低头冲着门内盈盈屈膝,尔后开口:“我来给白鹤姐姐送些茶点。”
她上前几步将托盘搁在茶几上,才像是突然看见了阮蒙一样,略作惊讶掩口道:“哎呀,东家也在啊。”
阮蒙见鬼一样盯着面前少女,同白鹤也交换了一下眼神,支支吾吾开口:“啊,唔,嗯。”
不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白局长女儿也在这里?
天杀的残页到底吞了多少人进来!?
“东家真是看重姐姐,”阿芜正神色幽怨:“我只不过是和姐姐争了几句,姐姐就躲在房间里哭了,还劳动东家亲自来探看,呵呵。”
显而易见的是,此刻白蘅并不是白蘅,而是风雅楼的伶人阿芜。
从她阴阳怪气的语气来看,她和白鹤也的身份“白鹤”关系明摆着不怎么亲近,甚至可以算是水火不容。
白鹤也被自己表侄女这句“呵呵”笑得有点后颈发冷,他抬起手想说点什么,清隽面容罕见带了几分尴尬,半晌欲言又止。
阿芜转瞬又垂眼,掀唇讥嘲道:“还得是姐姐啊,我以往想养只鹦鹉都不行,东家竟然许姐姐养狗,呵呵。”
她一口一句呵呵,听得在座心头拔凉拔凉的。
“唉妹子这个不是……”阮蒙也被呵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搓搓手想解释,但对着“阿芜”又完全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用求救的眼神看向白鹤也,其中深意大概是:你家亲戚你来解决。
只见白鹤也抬头冲对方牵起嘴角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开始拱火:“是啊,可能是因为我得了第一吧,呵。”
姓白的怎么煞有介事地搞这一出?是嫌现在场面不够乱吗?
阮蒙震撼到无以复加,甚至想来一根烟冷静冷静,他颤抖地伸手在胸口一顿摸索,没摸到有口袋,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女装。
白鹤也无奈地冲他摊了摊手,表情似乎是说,反正现在她冷静不下来,不如让她发一顿火算了。
他这样秉承着既然没办法解释就把脸面彻底撕破的原则,成功让阿芜怒了。
“老娘八岁就在风雅楼跳舞!”阿芜双手拍在桌上,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两只眼睛几乎要喷火,说话也不掐嗓子了:“这次算我技不如人,下次魁首必然是我!”
“你也别得意,”她恶狠狠探出一根手指指着白鹤也:“别仗着东家和李世子青睐你,你就飘上天了,醒醒吧,靠别人是长久不了的!你越嚣张,今后只会摔得更狠!”
撂下狠话后,阿芜气冲冲抓起桌上托盘,摔门而去。
“好强的怨气,比我家后院刚挖的尸体怨气还大,”阮蒙摸着心口,心有余悸地喃喃:“执念这么深,恢复记忆一定很难吧?唉,看来一次性让所有人回归正常行不通啊……”
“不,行得通,”龙竹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如果也在,应该就可以做到。”-
夜深,弯月如钩。
李宅后巷,蒙头罩面的黑衣人正鬼鬼祟祟踩在墙头走动,左右瞅着无人,她便利落轻盈地翻身过去,落在一处小院中。她熟门熟路摸过一排门窗,经过时小心翼翼在上头轻叩两下,路过第三扇时,里头有了动静。
她附耳静静听了听,须臾立刻开门闯进去,见一人正被捆住手脚,同满屋子柴草堆在一起。
“公主!”图南急急忙忙掩上门窗,转身替王奉虚松了绳索:“这是怎么回事?李轻云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王奉虚早先给图南留了信笺,说是如果自己在宫门落锁前还没回去,就去李宅找他云云。
“嘘,先别声张,”王奉虚动了动重获自由的手腕,叹了口气:“这个事情说来复杂,之后你会明白的……你过来时没人看到吧?”
图南摇摇头:“今晚只能去书院将就一宿了,还好宫里有我们的人守着,她们知道怎么应对。”
庆宁没到开府的年纪,但皇帝对这个女儿也并不怎么上心,是以偶尔的夜不归宿也并不会马上穿帮,且庆宁宫里也调教了不少自己人,有的是办法替主子遮掩。
王奉虚跟着图南往外走,两人弓着身,蹑手蹑脚,穿过来时的那片假山,踏着曲折的回廊,正当后门即将出现在眼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谁!”
只见孟裁云迷迷瞪瞪穿着一身中衣,见此情景后拔高声量,困意一扫而空:“有贼!”
我杀李轻云!
王奉虚骂骂咧咧揉着太阳穴,正思考如何绕开这茬,身边图南目光一凛,横眉冷笑:“好一个侯府李世子,胆敢绑架公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自己倒贼喊捉贼!”说着她上前几步,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猛然一记手刀将其敲晕,提着对方领子,回头冲王奉虚露出个邀功的得意眼神。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循声而来的侍卫们陆续包围过来,层层叠叠的脚步声一听就是人多势众的样子。
王奉虚欲哭无泪,连连冲图南低声招手:“回去!不能闹大!我们先回去!”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撤就被侍卫队抓住了。
孟裁云大手一挥:“竟然擅闯侯府,给本少爷把他俩绑起来!”
图南眼睛一瞪,刚要说句“你放肆!”,就被王奉虚一个劲儿摇头递眼色阻止了,他还不想惹出更大的麻烦事。
只听孟裁云声音又温和起来,她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王奉虚,直将人看得毛骨悚然,尔后感慨道:“居然不惜如此代价也要博取我的关注么?呵,女人,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成功了!”
王奉虚哑口无言,心想,古代侯府的保胎技术比起现代也毫不逊色呀。
“可惜仰慕本少爷的人太多,我没办法给每个人名分,”孟裁云面露惆怅,沉吟道:“咱们之间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王奉虚痛苦地闭上眼睛:“要不你还是给我一棒子吧。”
“世子!你看看我啊!我不要名分!”宋问趴在墙头上坚持不懈地推销自己的文采:“我还特地为您写了一首诗!”
孟裁云:“哦?念来听听!”
宋问立刻进入状态:“咏轻云,大蜀民间诗人,宋文!”
王奉虚:……到底哪个诗人作诗会先念一遍自己名字啊?
“李府轻云大官人,九天神仙下凡尘!”宋问激昂陈辞:“玉皇见了递辞呈,阎王跪求当门神!……”
这人到底对玉皇和阎罗王有什么执念啊??
“好!好诗!哈哈哈哈!重重有赏!”
“……”
在众人喝彩声中,王奉虚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耳畔迟迟响起一人呼喊:“殿下?殿下?……”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四周仍是黑漆漆的柴房,面前好大一张图南的脸。
“殿下,您可算醒了,”图南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了您留的消息,这才找过来,李宅的人也太放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是不是因为陛下想赐婚的事情?李家不识抬举就算了,绑架人算怎么个事儿呢?!等回宫我一定想办法帮您报仇!”
刚刚……是做梦?
王奉虚摇摇头,含糊起身说道:“不用,我自有打算。”
啧,就剩两天时间,不能再添不必要的支线了,他被卷进这倒霉残页可不是奔着惩治古代渣男去的。
忽然,旁边草堆上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王奉虚定睛一看,发现上头好像扔着个人。
“那是什么?!”
图南嘿嘿一笑:“刚刚翻墙进来的时候被他看到了,我就打晕了拖进来。”
王奉虚小心翼翼凑过去,看见草堆上的孟裁云哼哼了两声,有悠然转醒的意象。
图南也顺势抬起手,示意自己可以再补一拳。
王奉虚怜悯地看了自己好友一眼,为了大局考虑,不忍心地点点头:“她健壮如牛,你别打轻了。”
正在这时,惺忪睁眼的孟裁云却满脸迷茫表情,花费了好一阵才回魂,目光巡视完黑漆漆房间后,落在了靠窗边的王奉虚身上,她疑惑地坐起来,叫了声:“老王?你穿的啥怪衣服……这哪儿啊?”
王奉虚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正要不耐烦诓一句:“给你停尸的地方。”话没来得及出口,忽然愣住,睁大双眼。
而图南正巧也摩拳擦掌,高举的手刀眼看就要劈在孟裁云后颈上。
王奉虚一下子弹起来:“诶你等等!——先别打!!”
第76章 残页十四
电光石火间,孟裁云拿小臂格挡住了图南的手刀。
图南表情有些惊讶,她从小在东市摸爬滚打长大,也算个老江湖,看人也十分精准。
刚刚遇到对方的时候,这世子明明连花架子都不会摆,怎么这时眼神却陡然犀利起来,瞧着是有真功夫在身上。
王奉虚把图南拉到自己身后,目光发亮蹲下来指着自己:“我是谁?”
孟裁云刚刚挡住攻击纯属是条件反射,此时闻言更是摸不着头脑,嘶地一声摸了摸被图南劈过的颈子,不解道:“老王啊,王兰兰,王奉虚!——你尽问我废话干什么。”
“你可算想起来了!”王奉虚长吁一口气,哭笑不得一把捂住自己半边脸:“你再说自己是李轻云,我都要PTSD了。”
图南茫然:“什么劈什么弟的?”
王奉虚想到什么,站起来把图南往门边推了推:“图南,你今晚做得很好,这样,我现在有事同……李世子商议,你先回去,有事我会找人通知你。”
图南更觉奇怪:“可是,公主……!?”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顶着满头问号被过河拆桥的“公主”给关在了门外。
这什么意思?殿下不会真喜欢上这个纨绔了吧?
图南心想,不行,还是得再去找国师算算,殿下的正缘到底在不在这姓李的身上。
王奉虚心虚地掩上门,内心念叨着这都是残页幻影,以此厚脸皮扫清内心的一点愧疚。
他再次来到孟裁云身旁,表情揶揄,满脸“虽然受了大委屈但本人脾气好帮你收拾了烂摊子”的姿态:“还记得点什么不?”
“只记得在悬金山道场里,我当时以为有人捣乱,想跑到高处找找……”孟裁云沉吟:“然后我就两眼一黑,醒来就在这里了。”
王奉虚若有所思:“看来是李轻云被图南打晕,前者意识陷入昏迷,你自己的魂魄才能重新找回主导权。”说罢,他又把这日发生的事情同对方说明,又讲了关于四鬼屠城的猜测。
“那这下麻烦了,”孟裁云消化着这一连串的消息,苦笑着皱眉:“我们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残页里,就两天时间,又不能把每个人都揍一遍,灵力也使不出来,啧,真头疼。”
王奉虚喃喃:“师母在外边应该会有动作……或许朱盟已经派人来救我们了,但我消失得突然,不知道他们的安排。”
他突然想起什么:“当时龙竹也在我身边,如果是她的话,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柴房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随后便有人敷衍地叩了两下门,吱嘎一声推门而入。
提着个食盒的家丁孟昭才起了个话头:“世子爷让我送……”说着突然目光发直地盯着屋内,表情遽变,脸色煞白:“你!世子爷,你们……”
他手里的食盒啪嗒落在地上,圆圆的大白馒头滚出来,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场景竟然有些许的悲凉。
两人从稻草堆上站起来,孟裁云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后颇觉狗血,无语地抬手揉揉额角:“你先冷静,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家丁孟昭不可置信看着二人,眼圈倏地红了,嗓音颤抖道:“世子爷,我姐姐从小就跟着您,虽然无名无分,但她说您待她是真心的,现在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您不要我姐姐了吗?”
王奉虚和孟裁云面无表情相觑一眼,内心不约而同感叹道:李轻云可真该死啊!
“你别误会,”王奉虚强装镇定地笑了两声:“我们除了聊天可什么也没干啊,我是正经女人,从不偷鸡摸狗。”
孟裁云离他远了几步,一副不愿玷污自己名誉的模样:“我……李某也是恪守男德,绝不欺男霸女,我俩真要有什么天打五雷轰!”
孟昭幽幽抬眼看向孟裁云,满脸写着你再装:“世子爷您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么,您在外面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小的位卑身贱不敢置喙主子私事,只希望世子能怜惜姐姐多年陪伴,要么给她一个名分,要么放她家去!”说罢,他哽咽出声,愤愤然转身小跑离开。
孟裁云捏了捏眉心:“不行,真让他们闹下去没完了,我先去收拾一下烂摊子,你在这里等等我。”
说完她向着孟昭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王奉虚趴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只见两人所到之处,石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像一双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
大宅门耳目庞杂,有什么风吹草动所有人都瞧在眼里,待在这里,迟早会被都府知道,万一传到那便宜皇帝爹耳朵里,把他软禁起来怎么办?那不是指定没法逃出残页幻境了?不行,还得出去从长计议。
他思忖一番,捡起石子在柴房地上给孟裁云留了消息,又欲盖弥彰拿稻草掩住了,这才转身离开。
远处似乎还隐约听见有女人断续的哭声,他趁着夜黑,轻车熟路原路翻出院墙,落地时,却冷不丁听见一声杀猪般的叫唤。
“谁?!”
定睛一看,居然好巧不巧,有人在院墙外蜷缩着打盹儿,他这么翻出去,直挺挺砸到对方身上,就说怎么落地时软软的。
这位不幸的仁兄哀嚎两声,在地上滚了一圈,一瘸一拐爬起来,灰头土脸眼睛一眯:“是你?!”
不是,这哥们为了要个举荐名额这么拼?有这点力气放在认真读书上多好哇?再这么自我折磨下去可真要见玉帝阎罗了。
还有写的那个什么打油诗,他都不想说。
王奉虚也觉得诧异:“你就一直睡在李家外边?”
“当然不是,”宋问高傲扬起脖子,一副尊严不可失的模样:“有时被他们看到了,我也会去隔壁胡同将就一宿。”
王奉虚无语:合着那还是被人赶走的呗,大蜀朝的寒门书生都这么苦吗,为了攀个高枝,连面子都能舍弃。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能人一个了。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很阴险地笑了两下,搓搓手挽起袖子,心想,哎呀来都来了,要不给这家伙先来一拳醒醒神呢?
他刚要动手,突然被宋问叫住:“你,你先站着!”说着,他狐疑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借着惨淡月色费力瞧了半天,又抬头把王奉虚一顿打量:“嘿,像啊,真像。”
王奉虚拳头僵在半空,被对方盯得毛骨悚然,不自觉退后一步,疑神疑鬼道:“你干什么?”他环手将胸抱住:“我可同李家没关系啊,你要干什么别找我麻烦。”
“你说的什么话!”宋问涨红了脸:“在下只是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断不会做有辱斯文之事!就是最近手头拮据,快没钱买米粮……今天社树下头有人张了榜,说是重金寻人,我见上头画着的人眼熟,就去揭榜试试。”
他把那皱巴巴的纸抻开,兴高采烈弹了弹:“瞧,虽然这衣服怪怪的,但脸不就是你么!哎,原来你跟风雅楼掌柜是旧相识啊?”
那纸上画着个短头发的年轻人,眼角内眦处点了两枚细痣,弯眼笑着,的确与眼前人神似。
王奉虚却忽然目光一凝,急急借过来细看,睁大了眼睛。
咦?这画上的人……穿的是青城观的道服啊-
京郊外,樟树林。
书生醒来的时候,远处晨光熹微,自己正俯趴在一块光溜溜石头上,篋篓里东西歪七扭八散在河滩边,他捞了好一阵,把浸湿的纸张一页页摊开,企图晒干了重新装箱上路。
他依稀记得,自己要被那群奇怪的修士拿刀抹脖子的时候,铁笼里的小女孩救了自己,尔后他才被人打晕,远远扔了出来。
那条白毛的小土狗也不见了,四处寻不到它的影子。
书生蹲在垒砌的土堆边上,抱着干粮啃了两口。这饼子冷透了,夯实又硌口,嚼起来仿佛磕了满嘴的砂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唉,不知道那笼子里的女孩怎么样了。
书生自觉不是那群怪人修士的对手,心道还是赶忙去城里请官兵才对,天子脚下哪能容这些恶人放肆?
然而他收拾好箱笼后,又觉得此去脚程再少也得大半日,等官兵过来,说不定女孩都已经死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书生内心几经周折,一颗心宛若被架上油锅烹炸,难以为安。
而等他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兜兜转转,他又不知不觉扎进了林子,绕回到昨日的路线上!
“师父到底怎么想的,增元丹不是炼出来了么……怎么还不让我们动手?”
“你要死啊?那可是地魈!就连师父都没法子杀死她!”
有两个修士弟子絮絮叨叨走过来,书生心里一惊,赶忙躲在空心树皮后边,努力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
“那、那怎么办?师父不是当面夸口说能杀死她么?”
“你真是个傻子,你想想,师父不那么说,她能同意咱们取血制丹么?”
“……”
“再说了,增元丹炼是炼出来了,但吃一颗也只顶半日工夫,若能长久困住那只地魈,以后玄门还不是咱太阴的天下!”
躲在暗处的书生虽然听不太懂,但意思是大体弄明白了。
这些居心叵测、包藏祸心的怪人,是想将那个女孩敲骨吸髓啊!!
书生头上结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也砰砰跳起来。
怎么办……事急从权,他应该马上找到女孩,告诉她被骗了,然后救对方出去的。
可是他手无寸铁,又是个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读书人,写几个字读几句诗可以,但要一个人对付那群妖道,估计半分胜算都没有。
他又想起离乡之前,大房伯婶眼含轻蔑打量着他,骂他这样的人一辈子跃不了龙门,还拿“家里”的钱做路资,想来也是竹篮打水。他拼着这一口咽不下的气远行千里求学,就为了有朝一日风风光光压下大房一头,让他们把这些年算计自家的田产吐出来。
如果死在半道上的话,可真就遂了他们的愿了。
书生想了许久也没下定决心,临了又听见之前远去那两人往回走,嘴里念叨着“报复”、“王玄陵”、“示威”等字句。
他心中骇然。
这些人居然在密谋如此胆大包天的祸事,若是现在不管,岂不是到了京中也无安宁?
几番下定决心后,书生不再动摇,等前头那两人走远了,他将自己行囊堆在空心树壳中藏起来,又弄乱了头发脱去外衣,拿布巾捂住面容,随后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循着两人走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77章 残页十五
翌日,风雅楼天字号雅间内,王奉虚、孟裁云、白鹤也、阮蒙、龙竹围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互相之间都再没有力气去攻讦嘲笑彼此。
寻人的主意是龙竹出的,画是白鹤也画的,告示是阮蒙叫人出去贴的。没想到路过的宋问正巧见过王奉虚,居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奉虚又给孟裁云递了消息,让她也找了过来。
现在情形严峻,恢复记忆的总共就五个人,其中一个还变成了狗。
王奉虚听了来意,脸上露出几分犹豫神色,半晌却又叹一口气:“行吧,只是出了这地方,你们还是得帮我瞒着,我师母不让我用那一招。”
那日文财神在悬金山布下幻术,而王奉虚情急绝望之下将其破除,使用的这一招连龙竹也未曾听闻过,更不是出自青城观一脉的术法。不过龙竹并不感兴趣他人秘辛,她只是觉得,此法既然能破幻境,那用来解除大家身上的记忆封印再合适不过。
“行是行,但我浑身没有半点灵力,”王奉虚摊开手:“我们现在和角色身份能力水平是绑定的。”
白鹤也沉吟道:“我可以借你灵力,不过剩的不多,机会只有一次。”
孟裁云摸摸下巴,得出结论:“所以,我们需要在明天太阳落山前,找一个机会聚集几乎全城的人,然后白观主借出灵力给王兰兰,他就在那一个瞬间唤醒大家——之后呢?”
白鹤也说:“有王前辈和朱盟剩下的人掠阵,大家一旦找回记忆,她会有办法感知到,在外面立刻加固封印,到那个时候,残页为了保护自己的阵心不受损,就会将外来者踢出去。”
阮蒙:“我怎么没搞懂呢?既然加固封印可以让残页把我们吐出去,那灵素道人干嘛不直接动手?”
王奉虚倾了倾身:“这个我知道,残页呢其实就是一个阵,它把人吞了再随便给人套了个身份,这个行为就有点儿像把人封印了,然后我们体内的灵力就成为了滋养它的一部分,但一旦记忆找回,就相当于打破了和它的联结,虽然我们自己还用不出灵力,但它也一样用不了我们的。”
“也就是说,如果记忆没找回,那么在加固封印的一瞬间,残页就会选择鱼死网破,把我们彻底消化了,但如果我们清醒过来,切断了和它的联结,我们对它来说就像是占内存的垃圾运用,它的第一选择就会是卸载掉我们。”孟裁云摊开手,做出更通俗的解释。
阮蒙听了半天,抱着胳膊往后一靠,嫌嘴里太清净似的砸吧了两下:“事情我是搞明白了,但——你们要用什么法子把人聚过来?”
众人沉默。
“破解幻境的书法再怎么厉害,也得有个射程吧?不求把全部掉进来的人记忆都恢复了,总得喊醒那百分之九十?”阮蒙抓了抓头发:“好多人估计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被白观主喊醒之前也还在兢兢业业当拉皮条的,你要把这些人聚拢过来,靠蛮力和嘴皮子,我看悬乎。”
毛茸茸的狗脸从白鹤也臂弯间冒出来,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白鹤也一愣,继而颇受启发:“这个主意倒是可行。”
他抬头,目光在王、孟二人间巡睃不定。
孟裁云头皮发麻:“怎么着?就我一个人听不懂狗语吗?”
王奉虚:“我觉得好像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这么办吧,”这厢白鹤也已经快速拍板,冲王孟二人点头:“事不宜迟,你们明天就成亲。”
“啊????”
“我的意思是,”白鹤也放慢语速:“庆宁公主出降,李世子迎亲,就在明天、京中最热闹那条街上举行。”
王奉虚回过神,突然觉得这东西还挺妙。
一个是天家公主,一个是花名在外又声称绝不尚公主的究极纨绔。这俩突然闪婚,试问京中百姓谁不想去吃吃瓜凑个热闹看?毕竟看热闹自古以来就是嵌入人类DNA的东西……
孟裁云也悟了:“那我回去就叫人放点消息出去,最好说我宁死不屈守身如玉绝不委身皇家权势,再暗示点我准备逃婚什么的,这效果才更炸裂。”
王奉虚兴高采烈搓搓手:“不错,我要听说了这阵仗,翻墙爬树也要来见见。”
两人接受度极高,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个离谱设定,甚至开始举一反三完善细节,誓要将这一出古代狗血天雷大戏拍得令人魂牵梦萦。
“那就这么定了,”白鹤也说:“你们身份便利,各自放点消息出去,我们就来准备迎亲队伍,这是耍诈,肯定不能走都府宗正寺的安排,否则提前惊动了皇帝,这计划就办不成了,我们只有一天时间。”
公主出降乃是皇家喜事,皇帝怎么也要让国师选个良辰吉日,再三书六礼捣鼓齐整了再办,他们可等不起,他们玩的就是欺天瞒地闪电战。
“那正巧,人我这里就有,”阮蒙站起来:“前两天才收了个杂戏班子,抬个轿子吹拉弹唱不成问题。”
等他把那杂戏班子的人带过来,孟裁云定睛一看,发现又是熟人——是蓝家的几个外门弟子。
以往这几人都跟在蓝千篁左右,傲气十足,拿下巴尖看人,现在倒成了卑躬屈膝,要看别人脸色、拼命讨生活的“下九流”。
王奉虚见蓝淮没在里面,心想不知道他是不是运气好,没被吞进来。
杂戏班主听了阮蒙的吩咐,连连点头:“做过做过,红白喜事我们都熟,不知道是哪家的喜事?”
阮蒙:“反正是京中鼎鼎显赫的大户人家,你做得好呢,我就答应举荐你们去什么侯府公府的给贵人演百戏,完事了一人……”他嘀咕了句:“大蜀朝物价啥概念来着。”接着说:“一人给你们之前演仨月的酬金,还帮你们把人赎回来,成不成?”
所有人都很高兴,生怕对方反悔:“成成成!!”
说着就被阮蒙叫去成衣铺买迎亲的衣服了。
孟裁云问:“赎人又是怎么回事?”
阮蒙十分熟稔地从胸口衣襟里摸出一只黄铜烟杆,心说我就在幻境里抽两口,应该不算烟瘾复发吧?他咬着烟嘴含糊道:“嗨,原来这几个是蓝家的啊,就说有点眼熟——他们原身运气不好,老家闹灾荒,过不下去才一路演一路赚来的京城,为了凑齐办过所的钱,班主把女儿卖给京郊一家大户当厨房丫头了,进了城,又想快点赚钱把人赎回来。”
众人表情有些唏嘘,龙竹却在想,那几个“蓝家的”只是运气不好,附在了这几个人的身上。
这对他们来说是幻境,但千年前的这一天,的的确确是有一个杂戏班子,沿途逃荒,卖儿鬻女,为讨条活路而来。
她有点好奇,这些人的愿望会不会实现。
但她也只能窥见史书中短短的残篇,而这残页中,万千蜉蝣生死,最后也只是笼统的几个字就能概括。
根本没有人会记得呢。
龙竹觉得有些遗憾,但具体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又琢磨不清楚了-
顶着白蘅脸的阿芜姑娘正排完一支舞,正大汗淋漓跑到外间,捡起桌案上长嘴铜茶壶,仰头痛饮。汗珠顺着紧贴额头的发丝滑到下巴,又随着起伏的喉咙头滚落滚落进胸口。
一壶喝完,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擦擦嘴角,回头看见一群杂戏班子的人面色兴奋地往外走。
“十三娘答应收留他们了?”阿芜错愕地嘀咕了句:“真那么大方?还真不像她。”
守门的小厮嗑着瓜子:“嗨,看他们可怜吧,班主想赎女儿,卖的时候只值十贯,赎的时候可就翻十倍咯,要是伶俐得脸的,翻个百倍也有可能。”
旁边打扇的采买婆子啧啧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阿芜勃然怒了,叉腰道:“要真怜惜他女儿,当初就别卖呀!不就差十几贯钱,去城外渡口卖力气,去郊外庄子上帮农,去乡里头东家收西家卖,苦一点慢一点,不比卖女儿强?”
婆子怵她的脾气,讪讪道:“这话说的,不都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嘛,好人家谁肯卖女儿呢?”
守门小厮拿胳膊肘碰了碰她,使劲打眼神。
这个阿芜姑娘八岁的时候被卖来风雅楼跳舞,如今已经十六岁。大家都知道她一直在攒自己的赎身钱,谋划着经营个响当当的名头脱籍后自立门户。
要说赏钱,还得是常进那些高门大户里跳几场,来得快,且又能揣进自己荷包里。但阿芜不肯,她怕被那些大人们盯上,自己又不是良籍,到时候被纳回去做妾,或者被当礼物送来送去,到头来一辈子都是奴,都是个“东西”,这不行。
阿芜对两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并不放在心上:“随他们去,明天我可还有正事要做,不能分心。”
采买婆子一下子笑了:“是呀,明天那可是鼎鼎的大事!耽误不得!”
坊间都传遍了,公主成亲,仪仗盛大,又有花车献艺,又有戏龙舞狮,还有传闻中要逃婚的李世子,不知道明日是被绑着上马还是怎样呢?这新闻可不能错过。
阿芜也要在花车上献舞,她暗自决心这回不能被白鹤压下一头,于是又勒紧腰带,抹了抹两鬓润湿的发丝,急匆匆要回去继续排舞。
走到半途,有一颗小石子砸在身上,回头一看,余光瞥见墙头挂了个黑乎乎的影子。
“谁呀!”阿芜转过身,拔高声量,只见墙头那影子吓一大跳,冷不丁哐啷一声跌落下来,又忙不迭往门外跑。
阿芜追上去几步:“又是你小子!三天两头窥女人墙头,也不嫌害臊!”
那小孩浑身脏兮兮的,穿着件打了无数层补丁的衣服,缩了缩脖子:“我……我是……”支支吾吾着又突然有了底气,辩白道:“我是来找狗的!我的狗丢了!”
“狗丢了就去坊里找,我们这可没有!”阿芜骂骂咧咧,须臾想起什么,又按下不表。
小孩犹豫了一下,吸了吸鼻涕,愣愣地傻笑一声:“但是你跳得好看,我给看忘了。”
阿芜一怔,表情嫌弃地打量小孩一眼,转身在桌上捡了几只山楂果,往他手里一塞:“快走快走,一会儿他们又拿扫把赶你。”
赵小孩揣着果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阿芜也回头,走几步,脚底下踩着刚才的小石子。她挪开脚背,见那东西闪闪发亮,捡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极小的一枚银粒子。
“这小鬼……”
赵小孩这两天从东市蹿到西市,他还是没找着银子。
街面左右热热闹闹的,茶摊上的人都在谈论着明天那件大喜事。他没留神听,兜着果子一直往家的方向走,七拐八绕进巷子。
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钻进耳朵,像人在窃窃私语,又夹杂一两句叹息。
赵小孩的脚步陡然加快几步,又猛地停了下来,僵了许久后退半步,又颤抖着往前继续探去脚尖。
怀里艳红的山楂果骨碌碌掉下来,直滚到角门边,停在那卷破烂草席里支出的一截惨白手腕前头。
第78章 残页十六
夜色如墨,山林寂静。
突然,远处亮起一点火光,紧接着那点火光摇曳腾挪起来,晃动着仿佛是一双双野兽的眼睛。
“师父!她跑了!”
厉喝声撕破寂静,惊飞几只夜鸦。树影间,书生衣袍被荆棘勾破,踉跄奔逃,仓促间不忘拉着女孩的手。
女孩神色有些茫然,但也轻盈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她没穿鞋,白晃晃的脚踩在泥地上,留下一个个凹凼。
她抬头看着书生,目光有些好奇,又有点若有所思。
真奇怪。
这个人明明很害怕,身上连一点灵力都没有,又为什么要来“救”她呢?
“快!往溪边走!”书生声音发颤,心跳如擂,此刻已然无暇顾及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身后有五六个黑衣修士如鬼魅般穿林而来,他们脚步极轻,踏过落叶竟不发出半点声响,每一个人都手持刀刃,想一拥而上堵住两人前路,却又忌惮着什么。
“到这里吧,追不上了。”最前的修士停下,眼睛阴沉如水,表情有些遗憾,又有点不甘心。
有人将这份不甘心嚷嚷了出来:“难道就这样让她跑了?增元丹……”
“闭嘴!”为首的修士狠狠训斥那人一顿,咬牙切齿道:“那可是地魈!她有心离开,我们拦不了。”
他喘匀了气,垂首喃喃:“我们骗她在先,她只要不记恨我们,就算祖坟冒青烟了,至于增元丹——现下还有不少,足够我们在王玄陵那扳回一城。”
老者被几人拥簇着姗姗来迟,浑浊的眼睛看向女孩离开的方向,痛心得宛若精心造的高楼一朝倾塌,半晌声音沙哑叹道:“罢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已经得了好处,不能妄想永远地控制一头凶兽。”
“师父,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师父,之前的计划还作数么?”
老者冷笑了一下,缓缓转身,抬手止住人群窃窃私语,看向远处皇城的淡淡轮廓,垂手拂过腰间悬挂着的玉壶,语气冰凉:“昔日皇帝命王玄陵诛我太阴一百六十七口人性命,这笔血债,明日我要他们成千上百倍还回来。”-
午时钟鼓响过三道,花车仪仗果真游上御街。
家家户户开门探看,更有好事者围在迎亲队伍旁边看边走,只见一列红衣戴卷脚幞头的青年走在最前,或捧香炉或持羽扇,身后花车上伶人们甩着水袖,翩然而舞,后头更有十多人抬着一间黄铜青帐的檐子,前头垂了纱,里头隐约坐着个人。
路过那彩楼欢门时,人头攒动,花车上时不时洒出混合着花瓣的金银粒子,大家急红了眼,本来不想凑热闹的,此刻也开始凑过去,跟随着车辇挪动。
终点李宅的方向,那边也有一大群人等着,孟裁云穿着喜服躲在门房后头,趴在门缝边计算着是不是大部分人都到场了。
还得快一点,这么大阵仗,说不定马上惊动都府,快要遮掩不过去了。
她咬咬牙,拿起一捆绳子对身边的孟昭说:“来,给我绑上。”
孟昭震惊:“世子……?这是何意啊?”
“快些的,麻利点儿,”孟裁云压低声音:“不绑上怎么叫街坊邻居知道我是被迫的?我这就向你姐姐表示我的忠贞不二!”
孟昭无法理解,但迫于淫威,不得不照做:“其实您也不必为我姐姐做到这一步,她就想要个最低等的名分……”
孟裁云没心思细听,只火急火燎嘱咐道:“待会儿你离我近点儿。”
务必要让阿昭一次性恢复记忆。
孟昭正色:“小人保证寸步不离。”
孟裁云怜爱地拿被捆住的双手摸了摸对方发顶。
孟昭神色狐疑,只觉得这个世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李宅外头各挂了两条鞭炮,噼啪炸响,红纸青烟乱飞,街对面花车将近,李宅大门洞开,被捆住手脚的孟裁云横在马上,一身红彤彤的喜服,神色愤然:“我李轻云今天就是死,从马上掉下去,也不会娶天家的公主!”
众人哄然,四下议论纷纭,连小孩都被举起来坐在大人肩头,津津有味看着这出好戏,一时间可谓万人空巷。
白鹤也在花车上盘坐,膝上架着一张琴,龙竹从他袖间冒出来,忽然将爪子搭在琴弦上:“不对劲。”
琴声被指甲的剐蹭打断,突兀地停在半途。台下跳舞的阿芜节奏一乱,也有些疑惑地抬头看来,前边吹拉弹唱的杂戏班子倒是毫无知觉,依旧奏着喜乐。而青帐檐子里的王奉虚却有所警觉地撩开纱帘。
“马上到李宅了,”白鹤也低声道:“迎亲后,我立刻借出灵力,让王奉虚叫醒他们——你觉得哪里不对?”
小土狗摇了摇头:“直觉。”说着,她飞身跳到了青帐檐子顶上,绕着那黄铜塔尖转了一圈,黑漆漆眼珠子转动,将四周密密麻麻人群尽收眼底。
她缓缓报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与此同时,人群中传出一句稚嫩的童声:“你们看!公主轿子上有一条狗!”
“嘿!还真是!”
众人指指点点,嗡嗡声阻得仪仗前进的脚步一缓,节奏被打乱,变故途生。
人群里藏着的四个人取下腰间的玉壶挂饰,动作一致地将它抛到半空,说来也怪,那几只玉壶竟然叠在了一起,仿佛刻意朝着太阳的方向遮挡而去,伴随着众人惊呼,那玉壶竟然还没落地,而是旋转着,越来越大直至遮天蔽日。
几人高声唱道:“拟将玉壶兑婵娟,换得金乌落西山!”
彼时天幕遽然阴沉,曙雀朱曦之光尽数被玉壶餍足地吸纳其中,再取而代之悬挂在穹窿之上,犹如一轮明澈瑰丽的满月,正散发着诡异荒诞的光彩。
太阳变月亮,天降异象,众人始料未及,人人惊慌失措,妄图逃窜。
而那投掷玉壶窃日的四人却再次吟唱起来,只见淡蓝色灵气从百姓们身上离开,直直奔向天空那轮诡谲的月亮。
白鹤也神色微变:“太阴!他们是要采补生灵!”
王奉虚一把撩开纱帘,脸色十分不好:“太阴灭于道祖王玄陵之手……遭了,我忘了这时候他们还没死全!四鬼屠城……难道说真正的四鬼屠城是指他们?!”
青城观开山道祖王玄陵曾一己之力覆灭过一个名为“太阴”的修士组织,这群人修炼的功法十分奇特,有招偷天换日的功夫,能吸食万物生灵的灵气,极其阴损。其中组织的人大多是来自各门各派被流逐、叛逃者,又有说法叫他们“食日鬼”。
王玄陵一共和太阴打过两次,第一次出手已经将其重创,第二次才彻底使其灭亡。
王奉虚在听师母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其实还有点疑惑,譬如太阴究竟是怎么有能力复起,怎么卷土重来祸害世间的?王玄陵第二次出手明显费了好些力气,难道这群太阴的人暗中得到了什么法宝?
可——如果四鬼屠城指的是太阴的食日鬼,那在公主陵那次,温若捷所看到的,四鬼取庆宁魂魄又是什么意思?
莫非公主是某种蕴含灵力的特殊体质,他们贪得无厌,不惜和国主结恨,也要将公主魂魄占为己有?
“不能让他们继续,”白鹤也攥紧双手,微微倾身:“否则灵力会流失,醒了也是具空壳!”
他闭了闭眼,强行镇定下来,双手挑动琴弦,将一曲清心咒弹奏出来。
满月当空,天空却仍旧晦暗无光,慌忙逃窜的人们像是被那轮月亮吸引了心魄,挑担子的货郎、摇拨浪鼓的童子、守摊的老妪、支摘窗下的娘子……每个人都痴痴抬头看过去,在那千篇一律的赞叹神色下,是逐渐明显的扭曲表情,一丝丝淡蓝色的线放风筝一般从他们身上遥遥递向月亮。
白鹤也不带一丝犹豫地咬破指尖,面不改色拨挑拂击利刃一般的丝弦,他不敢挥霍完仅剩的灵力,还得保留借给王奉虚的一部分。
“哪来的道士碍事!”四个食日鬼发觉不对,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丹丸吞下,浑身灵力暴涨,连那天空月亮的光辉也更加璀璨。
其中一个人瞅准时机,跳上花车后一腿扫向抚琴之人,白鹤也猛地抬眼,目光凛然一瞥,抬手格挡住,顺势捏住那人脚踝一扯,须臾间有骨头碎裂的喀嚓声响起,伴随着那人惨呼,往前跌跌撞撞扑去,白鹤也旋即抱琴起身,在那人后颈狠狠一劈,动作快如闪电。
他神色冷静,只嘴唇动了动,没讲出声,但看口型似乎是“找死”。
另一个食日鬼见此情形,气得拔剑上前,作势要劈,却不料被什么兜头盖住视线:“什么东西!”
是只白毛土狗,才一岁大,但爪子和牙齿都长成了,锋利得不像样,不一会儿那人就被挠得满脸红印,闭着眼睛从花车上滚下去。
催动天上月亮的人只剩两个,他们倒是学聪明了,躲在人群里不肯现身,只暗自又嗑了两枚增元丹。
玉盘悠悠转动着,仿佛沐浴着淡蓝银河,远望人间。
“公主!公主!”
呆滞麻木伫立着的人海之中,有人艰难地抱着一物,挤开一道缝隙,逆着人潮将此物拿到檐子前:“国师、国师还未出关,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来人挺拔高挑,身着宫服,正是庆宁的侍令官图南。
而她手中举着的,正是王玄陵的那把古琴——大音希声。
王奉虚感动得快要跪下:“还得是道祖爷爷哪!图南,好样的!”
他从图南手里接过古琴,就见对方腼腆一笑,语气十分得意,顾盼神飞,虽是“幻影”,却在这一刻无比真实:“公主,图南终于帮到你了吧?”
王奉虚愣了愣,随即说:“你一直都有帮上忙。”
蕴含着国师灵力的古琴脱手,图南也被天上月亮吸引了神智,淡蓝色的灵力从她体内抽丝剥茧般飘向广寒。
王奉虚心道:不能再拖延了。
他一扬手,冲着花车上头大喊一声:“白观主!有劳!”
随即深吸一口气,手臂青筋乍起,举起那张紫漆古琴,用力掷去。
第79章 残页十七
千钧一发之际,白鹤也旋身躲开食日鬼的偷袭,接下大音希声,同时用力扫弦,耳畔清音乍起,众人心头迎来短暂的清明。
孟裁云潦草解开了自己手脚的绳索,下马拉着孟昭,拨开拥挤呆滞的人群,喊道:“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因现在没有灵力,连她都差点被太阴那群人造的假月亮给迷惑住,好歹提前恢复过记忆,有了些抵抗力。她扑过去将摔下花车的那个食日鬼摁住,防止对方又复起,抬头焦急看向白鹤也。
这大音希声不愧是王玄陵亲制的琴,简直就像只扩音器,将微末的灵力一层层扩大,再加上白鹤也弹奏的清心曲,周遭有心智较为坚定的人开始露出挣扎神色,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空洞表情。
王奉虚抵着额头,一通天旋地转,太阴这群人不知道磕了什么丹药,他也有点坚持不住,一丝淡蓝色从指尖微微浮出,似要脱离。
“早知道先把这些人揍一顿恢复记忆了,也不知道现在揍人会不会出岔子……”他念叨着勉力抬眼,偏头寻找着画面中自己熟识的面孔。
穷困潦倒的书生、想为女赎身的杂戏班主、一心想成为魁首的伶人……
“宋文!还站着干什么?!你没钱没后台,什么都不做就能让李轻云接了你的诗帖吗?”
宋问面皮抽动了两下,额头渗出冷汗。
王奉虚转头看向杂戏班子:“还有你们!不是求着十三娘收留你们吗?这可是头一桩生意,搞砸了还怎么有钱去赎女儿?城里混不下去又能去哪里?在乡里连块田都没有,靠什么活啊!”
蓝家人皱起了眉头,嘴唇翕动着,五官僵硬而扭曲。
白鹤也也得了灵感,指尖击弦更加用力,对着下首说道:“阿芜,练了八年的舞,不要断在今天,醒醒!”
白蘅冷汗直流,胸膛急剧起伏着,仿佛躯壳中的灵魂正与什么在搏斗厮杀,最后她眼皮一翻,似乎要晕厥过去。
被孟裁云用擒拿手压住的食日鬼见状发出怪笑,那声音粗噶难闻,仿佛是谁在锯一截腐朽的木头,音调被刻意拖长:“哈哈哈哈——没用的、没用的,凡夫俗子见日月显灵,他们五体投地、俯首跪拜还来不及呢!反正这群浊骨凡胎也无悟道的造化,不如将灵气给了我们,有朝一日得证大道——哎唷!”
孟裁云一巴掌打在那人嘴上:“啰嗦!像你这种,有一点灵力就嘲笑别人庸俗的人,大道若是选你,我都替大道害臊!”
那人挨了打,气急败坏骂道:“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投个好胎也就算了,有的人削尖了脑袋,活得还不如大户跟前一条狗,有什么滋味?烂命一条,不如归我!”
“世间修行不止我们这一条道,”白鹤也按在丝弦上的手指开始渗血,而他好像并未察觉般,甚至加快了弹挑节奏:“庙里神佛尚且要睁眼看人,你又算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把他们踩在脚下?”
龙竹从旁边那昏倒过去的食日鬼身上又蹦上花车,借力窜上更高的青纱帐檐子顶部。
她缓缓绕了个圈,宛若巡游国土一般,狗脸上无比庄重肃穆。
众人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头顶的月亮清辉不减,增元丹的功效到底霸道。
但是小白鸟说的没错,世间修行,从来不止一条道。
做人本身就已经是在修道了。
刚来人间的时候,她也懵懂无知被人欺骗。后来时间久了,见的也多了,她用了百年甚至也许是千年的时间去摸爬滚打,才换来对这个世界寥寥几章的了解。而“人”这样的生物,寿数拢共才百八十年,他们要在这样短暂又仓促的时间里,去完成那些在龙竹看来无比繁杂冗长的追求。
他们身上是有一种“气”存在的,这股气将他们的躯壳支撑起来,必要的时候,也能像坚铁一样握在手里成为武器。
食日鬼也是人,龙竹却觉得他们对人的了解还不如自己。
阿芜头一个清醒过来,她整个人被汗湿,宛如才从水里被捞出,大口呼吸着努力直起身来,浑浊的目光逐渐有清明的趋势。与此同时,还有忽然放声朗诵自己诗作,以此驱赶太阴妖术的宋文,敲响锣鼓逼迫自己清醒过来的杂戏班子……
一个接着一个,仿佛草原上零星几点野火,一簇一簇,一捧一捧,以燎原之势蔓延。
“不可能……”为首的食日鬼错愕了一瞬,恼羞成怒般加强了灵力:“不过是群普通人,怎么可能……”
白鹤也十指染血,弹奏到高亢处,那“大音希声”竟被两方较劲的灵力绞成两截!他掀起眼皮,放下断琴,寒声道:“就是现在!”说罢,他屈指掐诀,一道冰蓝色灵力骤然缩成一线,直直打入王奉虚灵台。
王奉虚肃正了神色,珍重地运转起借来的这股灵力,体内有一圈阴阳鱼阵图隐现,并且霎那间扩大百倍,笼罩在城池半空。
他轻声道:“四海归墟。”
就和上回在林子里破除幻境的情形差不离,阵图的莹莹光芒飞速绵延千里,所到之处,有人表情从困惑到惊愕,记忆潮水般涌上来,逐渐覆盖住了残页给予的那些身份的意识,此刻若太阳仍在,已经是日暮西山近黄昏,他们逃离此处的时间不多了。
白蘅愣愣地坐在花车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一边宋问倒是反应迅速,可惜问天剑没有随他进入残页,只能顺手救下一两个差点被慌乱人群踩踏的小孩。更多醒来的修士则朝着花车的方向汇聚过来,此时就等着阵外王素卿等人加固封印,使得幻境自然崩塌。
白鹤也看向天空那只岿然不动的玉盘,眉头微蹙:“四鬼屠城终究是史实,即便我们现在醒过来,这城也保不住,灾难必然降临,只怕会早于我和王前辈约定的时间。”
孟裁云一手刀劈晕了那食日鬼,也顺着对方目光看过去,愁道:“咱们不能傻等着吧?感觉再等下去,这月亮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王奉虚短期内用了两回“四海归墟”,已然抽空所有力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脖子一歪驾鹤西去,还是孟裁云过去把他衣领子提了起来,脸上打了几个巴掌,再晃荡几下,勉强留住魂魄。
漆黑天幕之上,皎洁明亮的圆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月轮边缘渗出铁锈般的暗红色,眯眼细看仿佛是生了数百绒足,勾心挠肺地蠕动着,汲取着抽丝剥茧掠夺而来的灵气。
月光变得粘稠。
在这压抑又荒诞的氛围里,忽然,一条白毛小狗仰头叫了三声,她看向远处天际线的某个方向,须臾又缓缓合上眼,妖异的月光落在她身上也显得神圣,她似乎等候着某种回应。
与此同时,百里开外的某处山丘,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眺望着远方天空的银盘。
书生吓得跌坐在地,面如纸色:“这、这太阳怎么突然变成个月亮来,天生异象,必有大劫啊……”
身旁小女孩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上前一步,轻轻闭上眼。
书生见她不对劲,问:“你怎么了?”
女孩喃喃:“她让我借点东西给她。”
书生更加摸不着头脑:“‘她’是谁?”
女孩回答:“她是‘我’。”
书生这下更是匪夷所思,可不等他再打听,就看见女孩缓缓睁开眼睛,眼眶竟蕴含着刺眼的光晕,这光芒像是有了神识,从女孩眼中、口中、掌心中散发出来,尔后凝成一颗小小的星子,转眼间划破天幕,淌过分野,坠入远处城池之中。
观星院内,童子着急忙慌闯入高阁,见到那位枯坐观天的仙师,怯怯道:“国师,天象有异,陛下召您觐见!”
王玄陵不为所动,只是捋了捋胡子,招手让童子上前,指着天穹问道:“瞧见那颗奔星了吗?”
童子一愣,呆呆答道:“瞧见了,可真亮啊。”
王玄陵笑呵呵道:“你记住了,此乃天狗食月之兆。”
童子睁大眼睛,目光追随着流星的尾巴,定格在遥远处的某个方向,半晌,他看见了一个白莹莹的东西,轻盈跃上楼瓦。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心道,我是看错了吗?
“我是看错了吗?”
王奉虚大惊失色问道:“她怎么越来越大了?”
孟裁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凝重道:“不是你眼睛的问题。”
面前小土狗将流星吞下,它的皮毛在月光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额间有道朱色竖纹如悬针,骨架如春笋般节节拔高——前爪伸长化为利刃般的银趾,尾椎骨刺破皮肉,抽出一条丈余长的雪练似的尾。昂首长啸一声,颈毛炸开如白焰。矫健身躯踏出一步,足下仿佛踩在雪中,溅出星星点点像琉璃般的碎屑。
这哪里还是之前脏兮兮的小土狗?说是山海经中跑出来的神兽也不为过!
龙竹说:“还不快上来。”
说完,她有点郁闷地发现,自己声音大家估计还是听不懂,是以她也不再废话,首先叼住面前两人的衣领,往后一扔,刚好甩在背上。
白鹤也堪堪回过神,收起惊愕目光,动作利落地跃上这只神兽的背,又朝白蘅伸出手,不一会儿,龙竹身形又拔出几丈,晃眼看有几层楼高,背上挂满了人,也还不觉得拥挤。
食日鬼面色惨白:“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的力量快要耗尽,身边的百姓也逐渐醒过来,后知后觉看向天空。
那白影踏空而起时,整座城池都屏住了呼吸。
银色天狗舒展身躯的弧度,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夜风忽烈,她载着人直直奔向月亮,尾梢扫过之处,黑云退散,星斗重明。
月亮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扑过去,将其撕下了一个角,清脆的啃噬声竟带着金石之音。
众人骇然,惶恐叫嚷着:“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啦!——”
这还不够,一只木圈从龙竹身上飞出,转瞬化作一只乾坤囊,“月亮”难以抵抗,尽数被乾坤囊吸纳,远远看过去,像是那“天狗”一口一口地,撕碎月亮吞入腹中,天空宛如染上黑墨的宣纸一般,被她豁开一道圆圆的缺口,从中有金光乍现。
人们茫然回过神,面面相觑,彼此间都藏有疑惑神色:“是太阳回来了么?”
没来得及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天狗”仰头长啸,一头扎进缺口之中。
眨眼间,异象散去,天穹恢复如常。
金乌西沉,大雁南归,火烧云如浪潮翻涌,浩瀚瑰丽。
山丘上,女孩呼出一口气,映着橙红色的夕阳光盘腿坐在草甸上,小鹿一般的眸子眨动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书生半晌缓过神来,嘴巴依旧惊讶得合不上,偏头道:“我……我本来还想着救你,是我自以为是了,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女孩愣了愣,摇摇头:“我应该谢谢你。”
书生不好意思挠挠头:“惭愧,我也不是什么侠客,当时只是很生气,他们那样行事。”
女孩说:“所以我才谢你。”
书生有点脸红,他听见女孩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脱口答道:“我姓陈,陈永年。”
女孩“哦”了一声,半晌,说:“我记住了。”
第80章 残页十八
青城山,青城观外。
异管局的外勤干员将其中一片空地包围起来,在树干间扯起了明黄色警戒线,那些在悬金山道场侥幸逃过一劫的修士们被隔绝在线外,时间已经过了三天,仍有一部分人选择留下来,想知晓后续究竟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应知微忧心忡忡,在警戒线外探头探脑,心头焦虑:“有灵素道人和白局长在,他们应该会没事吧?”
背包里的收音机屏幕一闪,电流声磕磕巴巴答道:“幸亏龙竹她提前让你离开道场,不然我们估计也在里头了。”
道观旁的客堂里,蓝千篁脸色阴沉地坐在桌边等候,蓝淮也等在旁边,不过他却一脸悠闲平静的样子,还有心情给大家添茶。
应三太爷拄着拐杖,眼皮一抬:“蓝家妹子,别太焦心啦,天塌不了。”
“你应家人倒是整齐得很,”蓝千篁眉头一挑,露出个嘲讽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眼神:“我的人可几乎全在里头。”
应三太爷不想跟她卯上,自顾自转移话题:“你说这事,前几年好好的,非得今年出问题,啧,不觉得蹊跷吗?”
在一边念经打坐的无了大师睁了一只眼:“应三啊,想说什么就直说,别兜圈子咯。”
应三太爷笑了两下,语调陡然一变:“想想这回道场里多了什么东西吧!”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心道:“——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应三太爷双手交叠放在杖头上,闭上眼:“呵呵,当我这老头子瞎说吧,毕竟现在做主的那个姓白,他们做事,一贯‘正大光明’。”
蓝千篁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攥拳搁在桌上,笑容有些煞气:“如果真是那只魈搞的鬼,就算异管局不同意,我们就不能自己想办法?”
她冷声道:“大家联手,就是九天神龙也能拽下来咬口肉吃。”
无了大师念了句佛号,众人又开始沉默。
蓝淮瞥了一眼闭眼养神的应三太爷,无声做了句口型:“老登。”
“出来了!出来了!”
外头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朝这厢招手:“快领人去!”
蓝千篁霍地站起来,明艳脸庞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喜色:“所有人?”
“说不清楚,”那人有点词穷,只一个劲儿挥手:“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下客堂里各派丢了人的长老掌门再也坐不住,纷纷火急火燎往加固封印的地方跑。
警戒线内,加固封印的是青城观、妙玄祠、太清宫的掌门人,四大观缺了一个白鹤也,就由异管局局长白景则临时顶上。四人各自占据了四个方位,以灵力催动起封印加固,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终于,王素卿猛地睁开眼,拂尘一扫,道了声:“好了!”
地面遽然震动不止,封印法阵中心有一道圆形缺口,须臾光芒闪烁,伴随着某种逐渐接近的轰隆声愈发耀眼刺目。
“轰隆隆——”!
突然间,一只身形矫健的巨大“天狗”从缺口中猛然窜出,来不及刹停,接连飞身至半空,连带着以法阵为中心,掀起了一股劲风,围在前头的四人不由地踉跄半步,继而浑身使出全力,顶风站住脚跟,勉力护持住封印法阵,以确保无虞。
而“天狗”背上,一连串年轻人正紧紧扒拉在上头,有胆小的往下瞧了一眼,只觉得头重脚轻,脸色发白。
王素卿将拂尘一扬,声音铿锵有力:“五行术,去!”
随着她挥手的方向,树林间横生的枝节汹涌生长,织作一张细密藤网,将有些不慎失足落下的人兜住,温柔亦果决地阻挡了“天狗”冲刺的惯性。
“天狗”身形开始缩水,一层强烈的光晕自她眼眶中脱离,扎进了尚且在发光的缺口中,尔后便渐渐黯淡,直至法阵中央露出了一张古旧残破的羊皮卷,上面的记载已经模糊缺损,正中间却烧灼出了一个大洞,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特别之处。
藤网上,龙竹抽出自己被绞缠在枝条根须之间的手臂,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抓握伸展一番十指,这才后知后觉——变回这具属于人的躯壳了。
“去各家点个人数,看看有没有缺,”白景则一颗心总算落地,长舒一口气后,扭了扭酸涩的肩骨,嘱咐身边的外勤干员:“悬金山那边也要查,也许有从另外通道回来的。”
外勤干员连忙点头,匆匆记下任务离开。
蓝千篁那厢已经确认了自己的人没有落单,且都还全须全尾,这才有心情同白景则板起脸计较起得失,白景则知道她的脾气,又觉得这次的确异管局做的安全措施不到位,罕见地没同她争论,还让人在论坛上拟官方通告,此次悬金山道场一应损失,皆由异管局方面提供补偿。
应知微开心地过去把龙竹拉起来,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哎,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
龙竹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扭头像在找什么人,王素卿却忽然背着双手,悠然站到面前,笑吟吟看着她:“别找啦,他正身不在这里,这次天地赋形用得久了,应该要修整很长一段时间才是。”她又语气促狭地补充了一句:“虽然他休息的办法估计有些难以示人,哈哈,不必担心。”
说着,她在龙竹肩膀上拍了几下,目光有些意味深长,难以捉摸。
出来以后,大家或多或少还记得一些残页内部发生的事情,一部分人觉得此间经历十分神奇刺激,譬如白蘅和那群蓝家弟子等,而另一部分人则阴暗地希望其他知情者全体失忆,一些美丽的画面非必要不提及,最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比如宋问之流。
像王奉虚孟裁云和阮蒙等比较心大的,则在纠结一些非常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为什么就他们连性别都转换了?
不过过几秒也还是想通了——至少还是个人呐!
龙竹:“?”
这两人看着她干嘛?
各宗各派清点完毕,在封印加固完成后,丢失的人陆续找回了联系。这回演武会意外中断,异管局又要收拾后续的摊子,有的参赛者还在逃离残页时受了伤,主办方只好宣布比赛终止。
一些初次参赛的年轻人还不舍得走,嚷嚷着:“那这趟不白来了吗?”然后被自家长辈骂骂咧咧拎走。
清场完毕,白景则和三位观主还在研究着封印上那半爿残页。
宋观主沉吟道:“那黄仙知道自己违约,现下被关在青城观,逃不了,后面还是交给异管局来处理吧,只是这个残页……”
“史书残页,本就沾染过天地灵气、王朝国运,轻易毁不得,抹杀青史是件缺德事儿,会倒霉一辈子,”王素卿半开玩笑讲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封在青城山吧,它落在这也是缘分,没准儿是故意给自己选的坟茔。”
“等等,”孟承荫忽然皱眉推了推眼镜,俯身凑近看了一眼:“灵素道人,这上头好像还有东西。”
残页躺在落叶堆中,上头埋了一层烧焦的灰烬碎屑,白景则捡了一根长树枝,上去小心翼翼把灰烬拨开,却发现那残页上,隐约有还未抹去的符文痕迹。
是……
无字符!
四人相视一眼,彼此目光各异,陷入沉默。
半晌,王素卿叹了一声:“赵家啊……冤孽。”
白景则沉声道:“赵祓死后,剩下的赵家子孙不像会兴风作浪的,不排除有人借赵家名义搅混水的可能。”
孟承荫不做声,微微反光的镜片后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与此同时,青城观外,阮蒙正给王奉虚正骨,随着“喀拉”一声响,靛青衣服的道士脸色煞白,半死不活地摸着肩膀,表情十分扭曲。
孟裁云坐在台阶上看笑话:“行了,演武会没受伤,反倒从藤网上摔下来骨头脱臼,说出去招笑。”
王奉虚抖着声音,指着自己胳膊:“狗咬吕洞宾,我那是给你们当肉垫啊,差点没命了我。”
“你一个学木法的能在森林里吃瘪?你师母的五行术还不如教给我。”
“学费给我,我教你啊!”
“别,我还不如把学费给王天福。”
二人熟稔地斗起嘴来,最后一致扭头。
“龙竹,龙竹你评评理啊?”
龙竹被打断思路,目光茫然转过身,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你们说,我们离开之后会怎么样?”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
阮蒙甩了甩手,如愿以偿摸出一根烟叼在口中,却并不点火,在旁边台阶坐下:“呼,那几个食日鬼的月亮没了,说不定大蜀就没有四鬼屠城那段了。”
孟裁云神色凝重,语气有些遗憾:“残页是一段史实的缩影,虽然我们是在里头大闹一通,但其实影响不了历史真正的发展。”
庆宁、图南、阿芜、宋文……他们的人生轨迹是不会改变的。
王奉虚也想起了什么,有点惆怅地笑道:“还有道祖爷爷,书上说他彻底剿灭太阴后的第三年,就抱着半截琴身,在观星阁羽化登仙了。”
龙竹若有所思。
她经历的只是一场幻境?幻境里的人只是一个影子吗?
她总觉得,有一些存在是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比如那个时候的自己,在答应借灵力给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她有想过自己所处的世界只是一场回忆吗?在国师王玄陵借出“大音希声”给王奉虚的时候,他是不是也算到了什么?
若王玄陵真有这个能力,那么幻境中的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是虚假的。
即便经过无数次推演得出这样不尽人意的结果,他却仍然坦然接受了,甚至出手相救。
明明,这一切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他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为什么还会这么做呢?
龙竹想不通,她隐约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人”这种生物。
不远处,孟昭站在树荫里,看着山门前几人聊天。
身后多了一个人,他敏感机警地扭过头,看见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
是那个在棋台上赢了孟裁云的神秘棕发女人,明珏。
她笑了笑:“怎么不过去和他们一起?”
孟昭沉沉看着她,不出声。
“别这么盯着我,”明珏抱着手臂,勾起嘴角,嗓音慵懒:“怪可怕的。”
明明女人并没有碰到他,孟昭却仍是故意地拍了拍肩膀不存在的灰尘,退后一步:“你的计划落空了吧?”
明珏睁大眼睛,下一秒却捂嘴笑出声:“我的计划?我有什么计划?”
“明珏,名字不错,”孟昭瞥她一眼,平静低头,在手机上划拉:“三喜债务CEO赵辛有个女儿,叫赵明珏,你觉得巧吗。”
“嗯,有两把刷子,”赵明珏嘴角咧得更狠:“看来朱盟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对赵家还挺关注的嘛。”
孟昭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语气轻松答道:“谁让赵家是三死门的狗呢。”
赵明珏笑嘻嘻道:“那你又是谁的狗?”
孟昭神色冷下来。
赵明珏有点意外:“这就生气啦?呵呵,那我换个问法,你家主子是谁?”
孟昭目光中的火苗瞬间熄灭,他恢复镇定,八风不动地开口:“不管你想做什么,离我们远一点。”
“你们?是谁?”赵明珏丝毫不顾及对方情绪,举手投足间十分猖狂:“孟裁云?你对她倒是很好。”末尾这句话她说得有点意味深长的。
孟昭沉默。
赵明珏挑眉:“挺有意思的,好久没出来凑热闹了,这一趟不亏。”她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促狭,来回在孟昭和远处孟裁云身上巡睃,最终竟然乐得捧腹:“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孟昭皱眉,嘴角微抽,很是恼她,但又不想在这里跟她动手,只冷冷盯着对方:“笑够了就走。”
他甚至用的“走”而不是“滚”。
赵明珏摇摇头,眼里闪烁着难掩的讥嘲,心道:这么有意思,真想让那个无趣的人也乐一乐啊!
她仍然收不住笑音,却没再厚脸皮待下去,一步三回头走了,一路上抱着胳膊肩膀耸动,不知哪来那么多笑不完的事。
直到对方完全离开,孟昭才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远处的人似乎注意到什么,抬头看过来,孟昭下意识退后半步,大半个身体藏在老榕树后,清隽脸庞转向别处,垂眸呆愣了一会儿,冷不丁想起在残页里的种种。
或许是因为这场奇妙的回忆,他对这个千年前的李宅家丁有了一些微弱的共情。
至少在幻境中,食日鬼已死,是否……他和他的少爷就能躲过一劫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