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岛的第二天上午,我和蒋峪去看我奶奶。
决定去的前天晚上,我们两个躺在床上,一起讨论买点什么。
买黄纸的话,我和蒋峪从来没烧过这个东西,不懂里面的忌讳;买鲜花呢,好像对于我的朴素家庭来讲,又有点过于时髦了;除了酒以外,我奶奶很少对吃什么表现出明显的喜好,而且我和她只在我四五岁到十来岁相处过,距今也有十年出头,实在是太久了。
蒋峪问我:“那咱们这边去上坟的话,都有什么习俗吗?”
“买酒和烧纸吧?”我又卡壳了,我说我不清楚。
我真不知道其他老青岛是怎么祭奠逝者的,反正我家是只有大日子,比如清明,年节,忌辰会去那烧纸,平常没事儿一般不去。
而且奶奶过世这么多年,我除了考上高中、大学和研究生去过几次,每年也只有我爸去,他从不让我们晚辈去那儿。用我爸的话讲,只有墓主子女去烧纸,哪有孙辈去的道理,这可能是我家自己的习俗吧。
我爸在我家是很专断的,他是我爷爷奶奶的独生子,然后我爷爷又是我老爷爷唯一活下来的孩子,所以我爸从小就过得非常说一不二,我们都得听他的。
也正因为这样,我不打算告诉我爸,我要去公墓看望我奶奶。他要是知道了,那就不是一张嘴能说明白的了。
思来想去,我们最后决定买一瓶即墨牌老酒,一袋王哥庄的铁锅馒头,几个橘子,还有一盒脂渣,因为我奶奶以前经常做给我吃。
今天早晨,在买完所需的食品后,我和蒋峪钻进了一家图文打印店。
因为蒋峪一直在想怎么向我奶奶介绍他自己,以一个孙女男朋友的身份,我想了想便对他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烧一份你的论文或者证书的复印件。”
在我眼里,烧某些成就证明的复印件给过世亲人,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它们是属于我们年轻人能烧的、忌讳不多的“黄纸”。
我考上研以后,我就去奶奶那里,烧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大学毕业证、学位证的复印件。
当时烟雾缭绕,熏得我的眼睛十分酸胀的,我在心里告诉我奶奶,我一直在很努力地读书,读到我们家目前的最高学历,我没有辜负她。
在我默念这些话的时候,我不合时宜地走神想到一些我曾经看过的“显灵”视频,我好奇地想,我把自己照顾得这样好,奶奶会不会也显灵一下呢?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纸烧完以后,火灭成灰,轻飘飘地就散烟了
刚从打印机里拿出来的纸张是热的,我把它们对折放进蒋峪和我装东西的塑料袋里,轻轻一拎,同样沉甸甸。
去公墓的路上,蒋峪让我继续讲讲我奶奶。
我想了想,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居然是一些关于学习的片段。
我奶奶对我小学的管教非常严厉,我考不到九十五以上分数她不给我签名;期末领成绩前,再三警告我拿不到奖状怎样怎样;到我三四年级,不用铅笔的时候,她非常严格地限制我用修正带和涂改液,她真能做到,如果我用了太多,会撕掉语文周记,让我重新写......
印象很深的是某次英语小测,试卷有个地方需要填数字十二twelve的序数词,也就是twelfth,但我写错了。
再加上其他扣分点,我的卷子只考了91分。虽然我奶奶不懂英语,但她认识错误,所以她让我把twelfth写了一百遍,没写完不要吃饭了。
那天,我在奶奶的监督下罚写,我写到手抽筋,写到崩溃大哭,她都没有动摇一下。
事后,她给我做了一碗滚烫的西红柿鸡蛋疙瘩汤,在我用左手吃得很狼狈的时候,我奶奶拿纸擦了一下我的嘴角。
那么轻轻的一下,像鸟的羽毛蹭过我的嘴角,那一刻,我的眼泪刷一下掉出眼眶,我几乎是立刻忘掉了她带给我的崩溃,而是觉得,奶奶好像又开始爱我了。
奶奶站在灯下背光的位置,银白色的头发到晚上仍梳得一丝不苟,她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还是一副冷声冷气的模样。她问我知道错了吗?我说知道了,她又问我以后还这样吗?我就说我改了。
我确实改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写错过,甚至直到现在,我都能立刻写出twelve的序数词twelfth怎么拼。
我不能说奶奶这样教育我不对,因为我确实没有爸爸妈妈管,所以我奶奶觉得她必须得严格抓我学习,还得把我教得特别好,这样别人才不会说我们家的闲话。
她这样近乎刻板的教育,给我养成了还不错的学习习惯,使我在她过世之后长达六年的住宿生活里,一直没有放弃变“优秀”,尽管我曾很痛苦。
但我心里特别清楚,如果没有我付出一定精神代价,换取到现在的成就,那我一定会在爸爸和后妈的放任下,走上一条比现在痛苦千百倍的路,尤其是作为一个女孩。所以,我将永远受益于奶奶的教育,哪怕带着极端的错误,但这和堕落的命运相比,它显然不值一提。
“因为你是女孩,所以你更得什么都会。”我总是被奶奶要求做这个,做那个,也总是被她拿来和弟弟比,我那时候可能也就八九岁,我也有情绪,也会问她为什么。
而我奶奶每次也都是那句话:“他有妈,你没妈,你自己不会干,有谁替你干?”
如果我再抱怨,那奶奶就会说:“一个女孩子,你什么都不会,到了婆家没人喜欢你。”
我非常不爱听这种话,只好选择乖乖做事来让她不再絮叨。
也许,我不是不明白奶奶要我勤快、要我懂事的苦心,因为她认为,一个眼里有活干的孩子,在亲爸和后妈的手底下讨生活,总归是容易些的。
我是知道的,可能我对奶奶说的那句“为什么总是我,为什么你总是拿我和弟弟比?”已经是我这种被奶奶照看长大的“老式小孩”的、最外向的撒娇了。
我阿姨从大连嫁到青岛,距离不远,但落到生活实处,也算远嫁了。
每年暑假,爸爸和阿姨就会带着弟弟,一起去阿姨娘家探亲。而我会背上一书包的衣服和书,从学校宿舍出来,自己搭地铁去奶奶家。
后来奶奶过世了,我的暑假变成了一个人。
但我会自己在家里学习,会出门去超市买菜,然后回家给自己做好吃的,我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直到我十几岁时,在独自生活的某个夏天早晨,厨房烟雾报警器发出的尖锐爆鸣把熟睡的我吵醒,我不想下床处理,在拽着被子蒙上头之后,下意识大声喊了一声奶奶。
家里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喊完我才清醒,奶奶早就不在了,这里只有我。
烟雾报警器停了,可我的耳朵却开始了阵阵耳鸣,她过世的余音好像就是在这一天,悄悄开始了阵痛。
那时候,我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孤独感像潮水般涌来,是我青春期的第一件少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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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多,风热乎乎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我和蒋峪到达公墓的时候,旁边有一户人家正在举行下葬仪式,中间长得最高的一个人举着黑伞遮蔽太阳,其他所有人围成一团,一切很安静,只能听到主事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和蒋峪驻足了一秒,随即从另一侧绕了过去,我们不想打扰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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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性纸杯倒满了黄酒,脂渣和馒头都打开袋子放好,我和蒋峪蹲在一起剥橘子,凑得太近,蒋峪的手劲儿又比较大,橘子汁溅到了我的眼睛里。
“抱歉,抱歉。”蒋峪比我还紧张,我看到他一边给我找水,一边下意识看了一眼我奶奶的碑石。
我被他逗笑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嘘。”蒋峪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我们摆了一个正方形,按照脂渣、馒头,酒,橘子的顺序放的,意思是,先吃肉,再吃馒头,喝酒解渴,餐后水果是橘子。
摆好以后,我问蒋峪,“我们是不是得安安静静地等奶奶来了,吃了,我们再说话啊?”
蒋峪则认为:“不先烧纸的话,奶奶怎么知道咱们俩来了呢?”
“好像也对。”
我拿出我们打印的纸,蒋峪试了试打火机,扭头问我:“现在开始吗?”
我点点头。
打火机窜出一束小小的火苗,我们俩沉默地看着火舌一点一点卷过复印纸的边角,而后变成一块块滚烫的灰,空气一下子变热了,像有了活气那样。
据我以前给奶奶烧纸的经验,人一般是不说话的,我也是在心里和她默默交流,但这次有了第三人,我似乎应该充当起中间人的角色,为奶奶介绍一下旁边的蒋峪。
但还没等我开口,蒋峪先自顾自说了下去:“奶奶你好,我是蒋峪。”
看到蒋峪一本正经介绍自己的模样,我下意识笑了一下,“你不要这么严肃,来看奶奶,轻松一点就可以。”
过了第一下的卡壳,后面说什么都很顺利了,蒋峪说了一通,先是怎么和我认识的,我们怎么好上的,后面是他家里有什么人,几个孩子,几个老人.......
蒋峪的声音低低的,柔和、沉静,说着说着我不自觉加入了对话,剩下就是我们一起聊天了。
临走前,我拿出剩下的一次性纸杯,给我和蒋峪一人倒了半杯酒。
蒋峪说这是他第一次喝即墨老酒,我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样?什么味道的?”
“刚开始感觉有一股烤糊的味道,然后还有一点甜味,就是酒的味道。”
“蒋峪,你觉得好喝吗?”
“可以接受。”
可以接受,就是一个很一般化的评价了,但我觉得蒋峪是天才,因为他和我对这种酒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即墨牌的老酒,二三十块钱一瓶,每到夏天吹空调,或者冬天输送暖气前后,我奶奶就会时不时喝一杯老酒。
有时候,她会往里面搁点姜丝和话梅,放到炉子上面加热。她也总招呼我尝尝,我们家那时候还没有未成年不能饮酒的严格概念,我每次都是紧张地抿一口,生怕喝多了变成傻子。
温热的黄酒,我一喝多准留鼻血,我奶奶便会搬出她的口头禅,还是孩子好,年轻火旺的。
年轻火旺的我和蒋峪喝完了各自的半杯,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耳朵和脖子一点点红了起来。
日头渐高,气温还是很热的,蒋峪整理了一番地上的东西,他贴心地去丢垃圾了,留我自己安心待一会。
近距离里,蒋峪不在,刚才安葬亲人的那一行人也走了,天地间空空荡荡的,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
但我只是安安静静站了一两分钟,什么都没有做。
距离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光阴如梭,我这个曾经站在奶奶前面将将一米六的豆芽菜,已经长成一个一米七的瘦高高模样了。
你也会为我感到欣慰吗?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我过得很好,非常好,我会一直这样努力生活下去的。
请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