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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3

作者:识神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一时谁也没说话,耳边只有辚辚的马车声。


    傍晚经过城镇,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管家在外边请两人下车。


    沈牵没有动。


    尧宁看了他许久,才道:“先吃点东西吧。”


    沈牵哼了一声,像是有些松动,转过身来,看了尧宁一眼。


    然而那一眼又像是点燃了什么行将熄灭的炮仗,他心中怒气又歘一声高燃,红着眼睛看了片刻,猛地转过头去。


    他越过她先下了马车,也不如前几日一般候着扶她,径自入了客栈。


    尧宁垂头沉默了片刻,跟着下了车。


    安顿好,尧宁在一楼点了菜,沈牵被管家好说歹说了请来了,一看,桌上全是自己爱吃的。


    管家趁势说尧宁的好话:“公子,您看夫人多贴心,这才几日您的喜好忌口都记得一清二楚呢,可见夫人心里有您!”


    沈牵怔忪看着满桌的菜,他本应开心的,事实上他也开心了一下,但也仅仅是那一下而已,接踵而至的便是愈发深重的怒火和妒意。


    这次,他没再看尧宁,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管家追上去“诶诶”地叫唤,试图劝回这莫名耍小孩脾气的公子,桌上便只剩尧宁一人。


    四面各种各样打量的目光传来,有流里流气的男人笑着搭讪,尧宁自始至终安静地坐着,坐到烛火凋零,客人陆陆续续散尽,满桌的菜肴都冷透了,这才缓缓起身,回了房。


    沈牵的房间在尧宁隔壁,一听到那边开门的声音,沈牵的脖子就忍不住伸长。


    但是门扇开合后,便是一片安静。


    尧宁既没有来找他,也没有熄灯就寝。


    沈牵便愤愤不平地坐在桌边,两边眼皮直打架,却还是靠着一股郁气强撑。


    等到蜡烛都烧尽了,四下里万籁俱寂,沈牵仍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再也忍不住,砰地一声站了起来,打开门来到了走廊上。


    旁边的房门也在这时打开,尧宁一手扶着门框,静静看着沈牵。


    沈牵心里得意,郁闷一下子消散大半,哼了一声。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找你的姘头去,你的钱我不要了。”


    话说出口,沈牵自己也愣住了。


    他原本是想说些缓和言语的,但大概是方才自己把自己气得太狠,又在心中演练数百遍要如何让尧宁追悔莫及,以至于脱口而出的,就变成了这样一句赌气的话。


    只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沈牵惊讶之后,便很快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果不其然,他看到尧宁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原来她这样在意他,自己一句话,就能让这样一个高贵的女子难受至此。


    他应该高兴的,然而看着尧宁通红的眼睛,他却发现自己心中只有无尽的愧疚与心疼。


    反应过来后,他在心底将不争气的自己骂了几十遍,冷着脸,用尽所有的自制力,回到了房间。


    沈牵心中一时心疼,责怪自己太过冷酷,一时又愤怒不已,怪自己心软没有尊严。


    两个想法天人交战,直到黎明时分,他顶着眼下淤青,作出了决定——


    今日一早,他便去找尧宁和好,从前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他们重新开始。


    沈牵握了握拳,对,就是这样,既不会太早求和,显得自己没尊严,又不会太过冷落尧宁,让她难受太久。


    自己真是聪明机智。


    沈牵满意地在熹微的晨光中睡去。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时辰后他兴冲冲地起床,却发现尧宁不见了。


    *


    尧宁消失的第十日,沈牵回到了中则。


    他开始如从前一样的守财奴生活,每日巡查各处铺子生意,夜里对账,抽空拜访陈英。


    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他开始大张旗鼓地托媒人四处说亲。


    每次声势浩大,出手阔绰,引得方圆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哓,那些时日茶余饭后,人们必要谈及这位煊赫选亲的新富沈公子。


    又听说,有人曾有幸亲眼见过沈公子,那可真是琼枝玉树,丰神俊朗,貌比潘安……


    富贵,美貌,年轻……这样一个少年郎,一时引得周边女子各个跃跃欲试,春心涌动。


    然而怪异的是,沈牵每每说亲时出手大方,与女方相看也言笑晏晏,但只要一到最后关头,必要寻理由拒绝这门亲事。


    女方自然不乐意,甚至于怒火中烧,沈牵便以赔礼的名义,赠予大量的钱财铺面地产。


    豪横的手笔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对方未出口的埋怨。


    于是他故态复萌,又开始下一门大张旗鼓的说亲。


    如此几次三番,难得他名声竟没有丝毫败坏。


    这一天,沈牵又登门退了一门双方都十分满意的亲事,将对方安抚得眉开眼笑,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府。


    他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可一进房间,就忍不住砸烂了桌上茶壶。


    指头传来一点刺痛,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白瓷碎片上。


    沈牵盯着那一滴一滴汇聚的刺目红色,慢慢蹲下了身,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他听到耳边传来脚步声,想是管家担心来查看,只得打起精神,应付了一句:“我没事,你先出去。”


    “管家”没有应声,手上传来微凉的触感。


    沈牵一下子抬起头。


    尧宁蹲在他身前,小扇子一样浓密的眼睫垂下,正认认真真地给他包扎割伤的指节。


    沈牵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一时忘记了呼吸。


    “好了。”半刻钟后,尧宁轻手轻脚地将纱布打了个漂亮的结,收回手,站起了身。


    沈牵隔了一会才站起,方才脸上的茫然怔愣已经褪去,变为裹挟怒气的冷漠。


    “你来干什么?”他下颌崩得很紧,看起来冷硬又漠然,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尧姑娘。”


    “大半个月未见,我很想你,所以赶着时间来见你。”尧宁道。


    她说得坦荡而温柔,让沈牵的怒气一时找不到落脚点,哽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冷冰冷却又毫无气势地哼了一声。


    尧宁笑了笑:“我回了一趟宗门,又去拜访几位前辈,可他们都告诉我,修真界必将会走向衰落,飞升上界之路已绝。”


    沈牵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尧宁要与他说这些。


    “你不要我的钱了,于是我想,你还喜欢什么,还想要什么,我都想尽我所能奉给你。”尧宁有些失落道,“曾经你毕生所愿就是飞升,可这个……我实在做不到。”


    沈牵愣了愣,他毕生所愿?可是……如果他曾经认识尧宁,他怎么会愿意飞升呢?毕竟成为神仙便意味着不能与她长相厮守。


    难道曾经的自己,并不如现在一样在意尧宁?


    尧宁苦笑一声:“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筹码了。”


    沈牵一时有些无措。


    尧宁道:“沈牵,我一无所有,但还是觍着脸回来找你了。


    “曾经我也因自卑退却过,可那日我站在悬清宗你我的房中,看着你为我种的樱花,突然想,也许我也该试着相信,相信你,也相信自己。


    “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心悦你,你娶我好不好?”


    沈牵退后两步,他有些混乱,尧宁说的话他听不太明白,可还是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过往的人生中,与尧宁有着怎样的纠葛,以至于她要选择另一个人。


    但这是他有限的记忆中,尧宁第一次对他说,心悦于他。


    他心神巨震,一时竟骇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姘头,什么说亲,什么妒意,他都不在意了。


    “你是喜欢我的。”尧宁微红着脸,小心翼翼问道,“在意我的,是不是?”


    沈牵瞧着她灯火下莹润晶亮的眸子,心动神摇,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克制,扭捏地哼了一下。


    “我原本都要与陈家小姐成婚了,看在你这样诚心痴情的份上,就勉强同意……”


    尧宁笑了,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沈牵整张脸一下子红透:“干……干什么的,不可以,成亲前……”


    颠三倒四说了一通,他又羞又气,恶狠狠道:“以后你得听我的!”


    尧宁认真点头,哄小孩似的:“好,什么都听你的。”


    沈牵哼哼两声,强忍着羞赧,假作熟练地扯着尧宁腰带,一把带到自己怀里。


    尧宁下巴狠狠磕在了他的胸骨上,怕他不自在,只得强忍着。


    “离别的男人远些。”沈牵僵硬地抱着尧宁,将她脑袋按在怀里,不让她发现自己烧得通红的脸颊。


    尧宁有些透不过气,瓮声瓮气地答道:“好。”


    “不能多说话。”沈牵得寸进尺。


    尧宁:“好。”


    “……”沈牵没有遭到反抗,志得意满,得意忘形,“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尧宁说了句什么,闷闷的听不清,沈牵:“什么?”


    尧宁从他让人窒息的力道里挣脱一点,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注视着他:“一直都只喜欢你一个。”


    沈牵愈发得意,哼了一声,又将人抱住了。


    两人就这样抱了许久,久到尧宁都有些昏昏欲睡,沈牵这才不舍地松开她:“那你今晚睡我这儿。”


    尧宁眼睛一亮:“好。”


    “我让管家收拾了客房,每天都打扫呢,被子都晒得蓬松柔软……”


    尧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半晌忍不住摇摇头。


    沈牵:“你不喜欢吗?”


    尧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


    尧宁出了屋子,隔着门转身看了看沈牵。


    沈牵虽不自在,但也忍不住回视。


    片刻后,尧宁再度踮起脚尖,在他嘴角碰了一下,而后靠近他的耳朵。


    软糯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像是什么东西在摇晃他的心。


    她一字一顿,像是叹息,又像是轻笑。


    “小傻子。”


    第112章


    中则正魔两界交界处再次爆发混沌之气时,恰逢尧宁沈牵成婚。


    尧宁放不下心,本想去看看,于是耐心向沈牵解释,沈牵虽不太明白这些,可是尧宁要去,他自然也要陪着。


    二人打算将婚期推迟一些,正准备收拾行囊,却听顾无嗔传讯,说是几大宗门已经赶去,不过是灵魔二气交汇,不是什么大事,顺手就收拾了。


    正魔两界相交处,灵魔二气交汇,易生混沌之气,只是那地方向来是禁地,鲜少有人踏足,故也一直相安无事。


    此次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引起了注意。


    但尧宁知道顾无嗔行事稳妥,他既说无事,便无需担心。


    于是婚礼如期举行,那日不但陈老板来了,顾无嗔、褚良袖、上凛然夫妇、宋青瓶、王勉之等人,也悉数到场。


    这些看起来就尊贵的修士,除了他舅舅,沈牵一个不认识。


    他本性.爱财,瞧着尧宁邀请的这些非富即贵之人,竟难得克制住了本性,礼仪周全,风度翩翩,引得众人十足地狐疑。


    在他们看来,沈牵与从前并无两样,只是看他们的眼神陌生了些而已。


    众人皆带了价值不菲的贺礼,即便有些法宝沈牵也摆弄不明白,但他牢牢记住了尧宁与他说*的,这些贺礼都无比珍贵,于是面上笑容愈发真诚。


    褚良袖瞧了沈牵半晌,面无表情地取出了留影珠。


    王勉之:“褚师姐,你做什么?”


    褚良袖:“我要录下他的丑态,等他记忆恢复了,这就是把柄。”


    王勉之大惊:“何至于?”


    婚礼热热闹闹地完成了,宾客散去,尧宁与沈牵恢复了宁静的生活。


    婚后的沈牵有了些变化,他对钱财的热忱似乎转移到了新妇身上,时时如影随形,无人处耳鬓厮磨,就是相对无话,只是摸着她的手,他都觉得满足。


    “小傻子。”尧宁推开他的脑袋。


    “哼。”沈牵不服气,“你男人聪明着呢,才不傻。”


    “小傻子。”


    “别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明明是责怪的语气,他却压不住翘起的嘴角,“我好歹是一家之主,还要不要脸了。”


    “小傻子,小傻子,小傻……唔……”


    他亲得她气喘吁吁,分开时却是自己的脸红得滴血,连带着耳根子都红透了。


    他看着她自始至终平静淡然的眼眸,难得有些慌乱,问道:“那你更喜欢小傻子,还是从前的我?”


    尧宁怔了怔,笑道:“都是你……”


    “不!”沈牵打断她,激动起来,“我不记得他,可你的师姐说他是世家公子,自小金尊玉贵,威名遍及九洲,可我只是一个爱钱的商人,镇日筹谋算计的只是几两碎银,我没他身份尊贵,没他气度高华,是不是也不如他懂你心思……”


    他眼神慌乱转了转,再次小心翼翼确认:“我跟他,你更喜欢谁?”


    尧宁还未说话,他又加了句:“不要骗我。”


    尧宁沉静看着眼前患得患失的沈牵,恍惚地想,如果沈牵由陈英抚养长大,一开始就没有被迫背负不属于自己的野心,是否就会长成眼前这样纯真率直的青年。


    她心中一阵难受,面上却笑着问他:“那你呢?更喜欢夫人,还是钱财?”


    沈牵目光飘忽起来,挠了挠脑袋:“我从三年前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孤身一人,舅舅虽对我照拂良多,可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好像从睁开眼睛那刻,就非常喜欢钱,舅舅说是他的错,为此愧疚许久,我不大明白,可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想要的,我便用钱财买来,吃穿用度也好,仆人管家也好,甚至于朋友,只要有钱,就能前呼后拥。


    “我喜欢钱,迄今为止的人生,钱财给我带来了数不清的快活,只是单纯看着钱财入账,我的心就像被金灿灿的温暖填满了一样。”


    说到这里,沈牵脸上浮现了笑意。


    “我死死抓着钱财,一边期盼更多,一边也防着有人算计夺取,所以你我初见那夜,我原以为你是不怀好意之人使的美人计。


    “我从前终日奔忙,从来舍不得歇息一时片刻,遇到你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我竟愿意闲下来,可以将目光从钱财上挪开,与你一道去划船、踏青、赏花……这样无所事事地,也不是虚度光阴,那样充实幸福的日子,与看着大笔银子入账,是一样的满足。


    “你问我更爱钱还是更爱你,我也不清楚,可我对你动心那刻,觉得只要有你,万贯家私拱手与人也可以。可是要我守着金山银山,余生却没有你,我想总有一天,再多的钱财也填不上我心中的空洞……”


    沈牵一口气说了许多,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觑着尧宁面色:“我好像没说明白……”


    “更喜欢你。”尧宁对他道。


    沈牵一下子愣住,慢慢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尧宁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凑近了,微微笑着:“相比于从前,更喜欢现在的你。”


    沈牵一下子雀跃起来:“真的吗真的吗?阿宁更喜欢我,而不是那个冷冰冰的什么仙尊是吗?”


    尧宁无奈笑道:“是的。”


    沈牵紧紧抱住了她,得意洋洋:“我就知道!”


    “嗯。”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我模样更俊是吗?还是我更有男子气概?”沈牵喜形于色,“或者我更聪明……”


    尧宁道:“因为你是小傻子。”


    “什么?!!”


    “小傻子。”


    “……”埋在颈窝的脑袋蹭了蹭,哼哼唧唧埋怨了半晌,最后叹口气,委委屈屈道,“行吧,小傻子就小傻子吧,听起来就很得宠呢。”


    尧宁摸着他的脑袋,情不自禁笑了。


    *


    混沌之气再次爆发且引起九洲注意,是一个月后。


    这次事态似乎十足严重,以至于顾无嗔顾不上打扰小两口新婚,让尧宁务必在混度之气再次散播开去之前阻止。


    混沌之气散播开,意味着修士会被侵染,轻则出现入魔征兆,重则同化为虚无,而修士绝不会坐以待毙,届时或是心性扭曲,或是走了旁门外道,遭殃的就是无辜凡人。


    顾无嗔要尧宁出面,可见事态已经走向不可控。


    尧宁知道轻重,当下就从悬清宗赶往中则洲,其时恰逢尧宁有事回悬清宗,与沈牵已经分别数日,但危急关头,已经来不及传讯了。


    尧宁赶到正魔交界之处时,却意外发现此处风平浪静,半点没有灾难降临的紧张感。


    她不敢掉以轻心,一路细致地探查过去,竟未发现半点混沌之气爆发的痕迹。


    不正常。


    尧宁召出扶光,一步步往禁地深处行去。


    这样大的手笔搅弄风云,令中则洲镇守的几大宗门都束手无策,以至于顾无嗔罕见地向自己开口。


    转瞬之间又收拾得了无痕迹。


    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尧宁脸上冷厉一闪而过。


    不论是什么东西,敢挑衅她,就得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


    她眼神冷下来,穿过禁地中经年受混度之气侵染,已经生出微弱灵智的森林,远远地看到了两个身影。


    白苏正对着她的方向,双手被缚身后,一条流转着电光的长鞭撕裂虚空一般抽打在他背上。


    尧宁一眼便看到白苏那张桀骜不驯,带着嘲讽笑意的脸。


    隔着老远,尧宁体内的混沌之源,感受到了他周身混沌之气的残留。


    尧宁面色冷了下来。


    如果是白苏,无法无天,不按规矩行事,倒也解释得通。


    她的目光很快转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上。


    方才他似是微微弯着腰,与白苏说了什么,此刻直起身子,身形完整地映入尧宁眼中,让她的步伐不由顿住。


    那个背影……


    尧宁呼吸颤抖起来。


    那个背影,她无比熟悉。


    只要站在那里,浑然天成的气势便从身上散发出来。


    居高临下,淡漠冰冷。


    那人似乎也听到了声音,慢慢转过了身。


    尧宁看到了沈牵。


    她猛地攥紧了扶光剑柄,脸色刷地白了。


    不是中则洲的小财迷沈牵,只是一眼,尧宁就确认了这个事实。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深山的潭水,淡淡曳斜的目光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是悬清宗的沈牵,是被九洲尊一声“紫霄道君”的沈牵。


    他身上分明穿着不久前她为他挑选的衣裳,浅云白,织金锦,不似悬清宗门服那般飘然出尘,带着点人间烟火的暖意。


    那衣裳其实不大配他,沈牵却穿得规整,腰带端正地束着,前襟没有一丝褶皱。


    沈牵静静看着尧宁,既不为自己何时恢复了记忆解释,也没有半句招呼。


    “我这样做……”白苏气喘的声音插入二人中间,“只是想见你一面。”


    尧宁怔愣看向白苏,白苏正直勾勾看着尧宁,然而下一秒,眉心一下子挤出深刻纹路,冷汗倏然而下。


    雷鞭发出锐利的破空声,无情地抽在他背上,带起淋漓的鲜血。沈牵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头,定定看着尧宁,下手却十足狠辣。


    “咳咳……”白苏挤出一丝狠笑,“打狗……也得看主人……是吧尊上?”


    沈牵仍是看着尧宁,眉眼无波。


    尧宁定了定神,开了口:“白苏交给宗主,如何处置由宗主定夺。”


    话出口,她便不由紧张起来。


    恢复记忆的沈牵,未必对她事事顺从。


    沈牵也确实没有第一时间收回鞭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尧宁。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往旁边退了几步。


    这是听了尧宁的话,让步的意思


    尧宁松了口气,传讯顾无嗔,很快便有人来带走了白苏。


    密林里只剩尧宁与沈牵。


    高大的树木舒展枝叶,树冠遮天蔽日,林间阴冷而暗淡,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两人仿佛身处世界尽头。


    沈牵一步步走过来,然后越过了尧宁。


    尧宁还没来得及弄清那一刻心中复杂的感觉,就听到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家。”


    尧宁转过身来,沉默地跟在了沈牵身后。


    沈牵说的回家,却不是回中则洲他们刚成亲的小家,而是回悬清宗。


    仙车上,流云从窗外飞逝,风吹动纱帘,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死寂。


    沈牵与尧宁坐在车里,几日前二人还有说不完的话,笑闹打趣,无所不谈,那些声音幻听一样在耳边循环往复,愈发衬得此间寂静震耳欲聋。


    沈牵只是恢复了记忆,模样身形都未有丝毫变化,却像是从里到外换了个人,昨日种种皆与他无关,尧宁短暂的幸福,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然结束了。


    她沉默着,想说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口。


    仙车掠过金乌,一列雁阵翩然远去,沈牵收回视线,看向了对面的尧宁。


    他的声音不辨嗔喜,明明还是如先前一般,却又带着点只有紫霄道君沈牵独有的,松间明月的清寒意味。


    “小傻子。”他似是回味这三个字,说得很慢,很缓,“是吧?”


    第113章


    尧宁直视前方,不敢看沈牵的眼睛。


    沈牵只问了这么一句话,接下来一路无话,二人回到悬清宗。


    先去见了顾无嗔,九洲正道的事,悬清宗宗门事务,顾无嗔挑重要的与沈牵说了,沈牵三年远离修真界,许多事顾无嗔虽自己拿了主意,但还是要与沈牵商议过才安心些。


    沈牵只就其中一些重要的地方发表了意见,顾无嗔点点头,显然是准备照他说的办。


    “天枢派以为换了个话事人便可安然无恙么?”沈牵神色有些冰冷,“孟摇光在高处时,恩泽惠及一宗,孟摇光之罪,也必要累及全派上下,才算公平。”


    顾无嗔沉吟片刻:“是这个理,如今你回来了,这事就好办了。”


    尧宁坐在旁边,她如今的身份以不适合插手悬清宗事务,所以只是听着二人谈论。


    她忍不住看着沈牵。


    尧宁忘记了,很早之前,沈牵就是这样俯瞰全局,杀伐果断。


    他本就出身名门,悬清宗执仙门牛耳,而他是下一代唯一的传人,更遑论天资绝世,年少成名。


    走在哪里,都要被尊尊敬敬称一句“道君”。


    尧宁不知为何,觉得心头空落起来。


    这样的沈牵才是本来的他,她与小财迷沈牵,相熟也不过月余而已,可她看着沈牵冷峻的侧脸,却又觉得这个人陌生而遥远。


    与顾无嗔商议过后,沈牵见过几个长老与褚良袖,又与闲闲说了一会话,如此下来,这一日也耗尽了。


    尧宁在褚良袖处,看着窗外月色发呆。


    房间外边响起了轻声交谈,尧宁听到了褚良袖有些呆板的笑声,旁人听起来可能觉得奇怪,尧宁却知道师姐是真的开心。


    那场大战似乎改变了褚良袖,她仍受冰雪系心法影响,却又像是挣脱了无形的禁锢,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比从前多了些生气。


    尧宁正好奇,褚良袖这是与谁说话呢,就听到一道靠近的声音。


    “师姐,我来接人。”


    “行吧,下次再笑你。”


    门推开,尧宁未来得及转过头去,与沈牵的视线撞在一处。


    沈牵一手按着门框,也不急着说话,就那样静静隔着灯火看她,眼中晦暗不明。


    尧宁在这样陌生又有压迫感的目光下,不受控制地用指甲挠着手心,她别过脸,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沈牵的目光下移,落在她的手上,开了口:“回家。”


    尧宁今晚本想在褚良袖这边凑合一夜,到最后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跟着沈牵回了问道峰。


    山径上铺着斑驳的月光,四周有细微的虫鸣,两人脚步声一前一后,次第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在尧宁以为沈牵今日都不打算与她多说什么时,他突然道:“新婚才几日,就不见夫君了。”


    尧宁捉摸不透沈牵的意思。


    如果是小傻子,他们是月余前才相识的,没有前尘往事,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可这是沈牵,是与她恩怨纠葛,到死都无法原谅的沈牵。


    尧宁想到他死前,解除道侣印,说要休妻。


    现在提到新婚,莫不是在嘲讽自己?


    尧宁抿了抿唇,问他:“你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前几日分别前,他还是腻歪痴缠百般不舍,再见面时已经换了个人。


    是在这几日间。尧宁有了结论。


    沈牵却道:“你猜?”


    尧宁怔了下,他这样说,她又犹豫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尧宁还在走神,沈牵却开始弯腰铺床。


    尧宁愣了愣。


    她与小财迷成亲一个月,都是他在铺床,可他心性纯稚,尧宁只当他是个小傻子。


    如今是沈牵,是恢复了记忆,霸道强硬的沈牵,身居高位的沈牵,尧宁看着他弓腰铺床,莫名觉出乖离的怪异感。


    “在想什么?”


    尧宁回了神:“没什么。”


    语毕,室内又是一阵静默。


    沈牵静静看着她,半晌才道:“不睡觉?”


    尧宁眼神闪烁几下,抿着唇:“我去别的房间”


    她没看沈牵,转身准备出去。


    直到她走出几步,沈牵才不紧不慢开口:“不在这睡,去找白苏吗?”


    尧宁脚步猛地顿住,脸色刹那间惨白。


    沈牵恢复记忆后,两人之间莫名其妙的复杂气氛一下子被打破,残酷的现实浮出水面,她与沈牵之间,终究还是没跨过这道槛。


    尧宁一瞬间感觉分外难堪。


    她原以为,看在小财迷的份上,沈牵应多少接受了自己,过往已经翻篇,他们只需要重新开始。


    原来这一路上他的沉默,他的冷淡,他时而的含针带刺,都表明着态度。


    看自己还抱有希冀,沈牵大概也会觉得讽刺吧。


    尧宁死死握紧拳头,指甲切进肉里。


    “我不动你,但现在你离开,不论是不是去找白苏,我都把账算在他头上。”沈牵温和道,“届时他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尧宁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翻涌的情绪,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上了床。


    沈牵看了她片刻,吹了灯。


    宽大的床榻上,两人盖着一床被子,却泾渭分明地不曾碰触。


    尧宁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身边沈牵的重量,沈牵的温度,沈牵的气息,清晰而分明地传过来,她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平缓吐息,却觉得这个人无比遥远。


    “为什么回来?”寂静的黑暗中,沈牵突然开了口,“怕我伤他?”


    尧宁百口莫辩,却又觉得沈牵是在羞辱报复她。


    她翻过身,背对他,没有说话。


    半晌,身后传来窸窣声,紧接着,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握住了她的腰,然后沈牵贴了上来。


    沈牵将她扣在怀里,吐息喷在她的后颈,声音沙哑道:“我也会吃醋,上次的事,你还没哄我。”


    尧宁泪水一下子涌出。


    想要挣脱,却被死死地困住。


    沈牵牢牢抱住她,不留一丝缝隙,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


    他摸到她的手,手指插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他在她颈侧轻轻一吻:“为什么不哄我?哄了小傻子,却不哄我。阿宁,你偏心。”


    尧宁吸了吸鼻子:“你看起来根本不在意。”


    “我在意。”沈牵道。


    尧宁犹豫了片刻,在他怀里转过身,朦胧的光线里,沈牵只看到她犹带水光的眼睛。


    “怎么哄?”


    那一刻,沈牵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所有怨怼不甘嫉妒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们还活着,尧宁在意他,愿意为他一次次折腰。


    他用拇指擦去她脸上泪水,哑声道:“亲一下。”


    “亲一下,就哄好了。”他低声道。


    尧宁的泪水却越来越多,弄得脸上一片湿润,她有些颤抖地扬起头,亲在他的嘴角。


    沈牵微微转过头,含着她的嘴唇,加深了这个吻。


    春夜无声,樱花悄然绽放,月光透窗而入,照见轻纱帐内朦胧的旖旎。


    “不是喜欢叫小傻子吗?怎么不叫了?嗯?”


    “……”


    “喜欢沈牵还是小傻子?”


    “……”


    “说话。”


    “……”


    ……


    尧宁在沉沦起伏中,看到了一片花瓣飘了进来,落在她的手心。


    她合上手,轻轻握住花瓣,像是握住她已经紧紧抓牢的幸福。


    所有苦难、离散都已落幕,明日晨起,他们会像这世上所有普通夫妻一样,开始平凡而又美好的下半生。


    他们会一直走到皓首白头,生命终结。


    尧宁松开手,摸了摸沈牵的脸颊。


    “喜欢你,一直都只喜欢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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