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我叫度风烟。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和尚堆里生活。
那是一个很大的寺庙,名为“梵天寺”,听说梵天寺不仅占地广,在修道人的世界里,地位也非常崇高。
它大到足以藏污纳垢,以至于寺中和尚与魔界妖女生下了女儿,并在寺中待到了快成年,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世人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我从小就被他们拳打脚踢,恶语相向,谁不开心了都可以揍我一顿撒气,如果最心善的和尚都是这幅德行,那这个人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炼狱?
我讨厌每一个和尚,讨厌这个世界,恨每一个人,每天都盼着身边秃驴死绝,他们说世上有神仙,有菩萨佛祖,而且心诚则灵,所以每晚睡觉前,我都要向漫天神佛诚心祈求,让那些秃驴一下子全都死掉吧。
神佛没有显灵,秃驴个个生龙活虎,我却快要因为挨了太多毒打,又吃不饱饭而奄奄一息了。
快要病死时,我人生第一次走出了梵天寺。
奇怪的是,梵天寺的秃驴虐待我,却也规训了我,他们吓唬我敢迈出寺门就会送我下地狱,所以我从来不敢出去。
病得快死的时候,我好想喝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循着那个香气,我挣扎着往外走,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迈出寺门。
外边比寺里边热闹,有很多诱人的气味,那天有个妇人扶着我坐到板凳上,说我脸色像鬼。
无事献殷勤,我知道她肯定藏奸,这种把戏秃驴们玩了太多次,我已经不会上当了。
我盯着她的背影,心里盘算该怎么跟她拼命,她却端了一碗热腾腾、白莹莹的米粥过来。
我的眼睛都直了,粥里肯定藏了药,不是泻药就是黄连,可我咽了咽口水,就算有毒药我也好想喝一口,就喝一口……
妇人拿勺子舀了一勺粥,递到我嘴边,我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嘴,吃下去了。
然后一勺接着一勺,我吃了整整一碗香喷喷的热粥,居然还好端端活着。
那天我痛哭流涕,趴在地上不住向妇人跪拜,她是观音菩萨,我日夜祈祷,菩萨果然显灵了。
遇到菩萨后,我又遇到了“哥哥”。
他长得真好看,说自己是我的血亲兄长,突然出现,教了我一套可以把时间拉回去的神功,又消失了。
除了菩萨,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在心里发誓,就算要杀死全世界的人,也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神功很难,但奇怪的是,我学得很快。
大概是因为在梵天寺里每次挨完打后,我总是会一遍遍回想,一边气得咬出血,一边琢磨着下次盯准哪里反击。
那是我的保命技能,所以即便我身体孱弱,镇日有气无力,但慢慢竟也能伤到那些死秃驴,让他们对我下手时有所顾忌。
我学会了神功,又无师自通了一些其他功法。
我在外边四处流浪。
有时候用神功抢别人的钱,花完了找不到目标,就去做工赚钱。
那天我看中了一个女人,她长得很漂亮,眉眼像山水一样清澈。
与从前看中的目标不同,她既没做坏事,也没有欺负过谁,我看中她,抢了她的钱,是因为她不喜欢我。
可我喜欢她,我第一眼就喜欢她,从小生活在恶意中,我对同类十分敏感,我感觉到她是我的同类,但又有很大的不同。
她和我一样坏,却又像是套上了一层枷锁。
像一个人手持屠刀却从未挥下。
我被她迷住了。
我觉得她一定生活在光明中,只要跟着她,兴许我也能走出黑暗,找到自己的枷锁。
但她拒绝了我。
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恼羞成怒,不论听过多少辱骂,都不及她轻飘飘的拒绝让我更觉难堪。
我感觉自己被否定了。
那晚我偷了她的钱,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我想到了梵天寺的秃驴,奇怪的是,我明明恨得他们要死,学会了神功,却从没想过要去杀死他们泄愤。
大概我被规训得太厉害,或者我太蠢了,想不到这层。
我回了梵天寺,本意是寻仇,但我太小瞧这里了,曾经藏住我的只是最污秽偏僻的角落,真正的梵天寺从未在我眼前展开过。
我还没开始杀人,便被一个僧人制住动弹不得。
我被交给最下级的僧侣,他们得了命令,将我好生送出梵天寺。
毕竟我还没杀人。
但我落到了那群人手里,那群我本来想杀掉的人,那群我人生中最大的黑暗。
我被挑断筋脉,卖到了青楼。
我真的太轻视他们了,他们比我想象中还要卑劣无耻,我明明还未出手,他们却为了自保,就要斩草除根,断绝我的一切退路。
甚至不惜以这种方式凌辱我。
满心愤懑时,我又遇到了那个女人,我所有的不堪狼狈都被她尽收眼底,我感觉到无比的屈辱和难堪。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偷了她的钱,她要杀我也是理所当然。
她将我交给了一个老男人。
我对她的喜欢一瞬间淡去,心里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原来她也是这样的人,她与那些和尚没什么分别。
老男人抱起我时,我又燃起了斗志,盯着他毫不设防的脖子,心想一口下去咬不咬得断。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老男人是帮我治病的。
温暖的白光笼罩在我全身,从出生起就一直伴随的,时轻时重的肉.体疼痛慢慢褪去,断掉的筋脉被接好,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无病无痛,一身轻松,可以顺畅呼吸的感觉。
原来吐息时,身上是不会痛的。
原来空气是香甜的。
我不敢置信,以为自己死了。
可我这样的人应该是下地狱,怎么会来到极乐之地?
老男人……上宗主看着我,面色复杂地伸出手,那个动作像是想摸我的头,却又停在半空,最后收了回去。
他说:“别怕,没事了。”
我呆愣愣看着他,一下子哭了出来,我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朦胧的视线中,我看到上宗主手足无措,最后拿了一块带着香气的帕子给我擦脸。
一边擦,一边温声道:“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
于是我哭得更大声,从小到大的委屈仿佛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哭,我心里明明觉得尴尬,觉得不好意思,可就是止不住哭泣。
我把帕子弄得很脏,上宗主一点都没嫌弃,换了块帕子继续给我擦眼泪。
曾经在梵天寺里,我一直都想弄清楚,我父亲是谁。
我知道他是个和尚,因为他们都说,我是和尚和妖女的野种。
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一遍遍猜测、验证、否定……到了最后,我看谁都像父亲。
对我拳打脚踢的人像,因为父亲讨厌我,我的存在就是他抹不去的污点。
对我冷眼旁观的人像,因为父亲不在意我,否则他不会任由我自小被欺负而从不出手。
偶尔对我好的人也像。也许父亲心里有一点点愧疚,有一点点爱我,所以他会展露好意。
渐渐地,我看每个和尚,好的坏的,面目狰狞的,冷漠狠心的,心善懦弱的,每个该死的秃驴,每个我想杀掉的人,都像我的父亲。
可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那一天,上宗主给我治伤,为我拭泪,温声对我说“别怕”,我明明从未有过父亲,却又一下子明白了真正的父亲是什么样的。
我明白了,不论我的生父是谁,都不重要了。
我慢慢平静下来,不自然地对上宗主说了句“谢谢”。
“嗯?说什么呢?”上宗主疑惑地侧了侧耳,他的声音带着磁性,隐隐含着笑意,“听不清楚。”
我不好意思,声音大了些:“谢谢。”
他笑了,眼尾的纹路好看地聚在一起:“嗯,不客气的。”
他收拾东西要离开,我慌乱又尴尬地起身想要帮忙,偏偏手忙脚乱,碰倒了药瓶。
我伸手去扶,恰好碰到他伸出的手。
他急忙收回手,低头道了句抱歉。
我看着自己被碰到的手,以为被嫌弃了,默默垂下了脑袋,退到一边。
但上宗主竟没有立即离开,他的声音响起时,我正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潭里。
“阿度,你是女孩子。”上宗主说,“任何男人随意触碰你,都是对你的不尊重。”
我怔愣抬起头,上宗主的目光很温柔,其中不掺杂任何杂质:“我不嫌弃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上宗主看起来有些苦恼,摸了摸下巴:“这样,若是以后有任何男人随意碰你,那他就是混蛋,你不能犹豫,要第一时间下死手打他,这样,然后这样……”
他开始手脚并用地给我演示怎么一拳打趴混蛋,他那么温文儒雅的人,挥舞起拳脚来,有些不协调的怪异。
我抿唇忍着,但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上宗主也跟着笑了,他的笑容与他治愈的法阵一样令人如沐春风,眼角的皱纹迷人地铺展开。
我呆呆看着,感觉心一下子变的很轻。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可怜我,在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应由父亲来教的东西。
他看出了我没有父亲,也看出了从未有人教过我。
即便我们逐渐相熟,直到捅破那层窗户纸前,他都一直尊重着我,从未有过任何越矩的动作,从眼神到言语,他都只是长辈、朋友、师父。
所以后来他在床上那样荒唐霸道,我才会很久都反应不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