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火葬场后》 1、第 1 章 “你的夫君不爱你。”一道阴郁靡丽如艳鬼低语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似乎这里所有人,都未怀疑这一点。” 历经岁月的古老宗门静卧春山之中,鼎沸的人声与檐下铜铃交织。 广场边缘人头攒动,身着白色流云轻纱门服的悬清宗弟子正维持秩序,忽听得人群一阵喧嚷,弟子抬起头来,但见一行气宇非凡的人走来,为首是个与他一般老老实实穿着门服的青年男子。 男子走近了,人群喧嚷愈甚,此起彼伏的惊呼响起,有人没忍住尖声叫了出来:“紫霄道君!” 人群推挤起来,前边的一位女修在混乱中被挤得一个趔趄,“啪”地一声,腰上玉佩飞了出去,正落在青年男子脚边。 玉石相击的清亮声响让人群一寂。 一只指节修长,骨骼宽大的手拾起玉佩,往前几步,递给了女修。 女修视线从玉佩上呆呆抬起,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眉眼如画,眼神清正,女修脸上一下子炸开红晕,接过玉佩,嗫嚅道:“谢,谢道君。” 青年男子点点头,并未多言,抬步离开。 女修瞧着那列松积石一样的身影,神色不由自主露出一丝恍惚痴迷。 “紫霄道君果真如传言一般丰神俊朗,恍若天神降世。” “若我也能离得那么近,与他说上一句话,该有多好。” 数十道目光投向前边的女修,女修如有所感,紧紧攥住了玉佩。 “唉,就是说上话又如何,道君仙人一般的人物,眼里是看不见我们这些平平无奇的女子的。” “姐姐貌美,修为亦有建树,何必妄自菲薄?” “可我再怎么努力……”那道声音含了浓重失落不甘,“也还是不够资格列席仙盟大会,连与道君同坐一席的机会都是奢望。” 仙盟大会在悬清宗艮山广场举办,能列席者皆是九洲各宗门的佼佼者,余者虽随宗门一道来了悬清宗,却只能站在高台之下遥遥观望。 而之所以大会不在太始殿内,是因为悬清宗大弟子即将破关,艮山便是她闭关之所。 这位大弟子修习冰雪系心法,修为卓绝,与紫霄道君沈牵并称“悬清二杰”,此次有望破境化神,引得九洲瞩目。 九洲宗门齐聚悬清宗,比起一年一度的仙盟大会,很多人更关注她能否顺利破境。 若能,她将成为世间第一位化神。 届时修真界格局将为之一变。 人声喧闹,从这位大师姐的破境,说到她与道君青梅竹马的关系,又惋惜二人未能结为道侣…… “大师姐看不上沈牵。” 一道清越的女子声线不合时宜地插入,叽叽喳喳的女修们霎时安静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回过头,见说话的是个红衣女子,容貌不俗,头戴金饰,形容间尚有稚气。 有人不服气地对红衣女子道:“你如何知晓?” 红衣女子平淡道:“沈牵已然结道。” 紫霄道君沈牵,名满天下,与之结道的,却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妹。 有传言说,道君是中了那女人的奸计,顾及宗门声誉,才不得已屈从。 更有传言,说那道侣容貌丑陋,举止粗俗,是个出身卑贱的婢女。 众人听红衣女子直呼沈牵姓名,已有几分不快,当下一人道:“便是结道了,就不能和离吗?道君天上明月一般的人物,难道一辈子就栽在一个粗鄙女人身上?” 红衣女子似是并不想与她们争执,转身便要离开。 “这位师妹看起来也是悬清宗门人,难道你便不心悦道君么?” 红衣女子脚步顿住,转过身,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看向问话的人:“什么?” 问这话的人半点不觉尴尬,坦坦荡荡道:“倾慕道君的女子何其之多,但我们自知鄙陋不堪相配,只是瞧着贵宗大师姐与道君郎才女貌,这样般配的两人,却修不成正果,所以难免心中气愤。” “你瞧。”那人指着远处高台。 红衣女子顺着所指方向看过去,高台之上,紫霄道君沈牵正与人说话,他微微垂下头倾听,露出半边侧脸,鼻梁高高耸起,看起来凛然难以接近。 与沈牵说话的是一个女子,能在钟灵台上列席而坐,自然身份非比寻常。 即便沈牵已经有了道侣,似乎仍有不少人对他心有好感——红衣女子品出了对方未出口的意思。 但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若气愤有用,想必您早与沈牵皓首白头了吧。” 说完,也不顾对面女修一下子涨红的脸,头也不回离去。 “她是什么人,也忒无礼了些!” “悬清宗规矩森严,她连门服也不穿,太放诞了!” “那个……”有人小心翼翼猜测,“你们说,她不会就是道君那个卑贱的道侣吧?” “怎么会?!不是说那女人又丑又怪吗?若能长成这样……”说话的人显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如实道,“虽比不上他们本门的大师姐,但都成婚三载了,道君怎么可能厌恶她。” “道君厌恶自己的道侣吗?你从哪听来的?” “肯定厌恶,要不这样的盛会,怎不见道君携那位道侣出席,还不是嫌弃她上不了台面嘛。” “而且啊,今日众人都是来等候悬清宗的大师姐出关破境的,道君说不定也是要为大师姐护法呢。” 众女修正叽叽喳喳说着,突然一人发出一声尖叫。 “啊,什么东西!你烫我干什么?” “什么……啊!你别碰我!” 几人之间似是起了争执,一时乱作一团,先前同仇敌忾的场面顿时不见了。 红衣女子遥望片刻那陡然而起的混乱,收回目光,转过一条小径,正要进入各门派列席的高台,不期然被人拦住。 身着门服的弟子挠挠脑袋,面露尴尬:“尧宁师妹,里边……里边没列你的座位。” 尧宁点点头,语气平和:“我知道,只是想找下沈牵,说句话就走。” “这个……” 尧宁顿了顿,笑了一下:“没关系,那就不找了。” 她对明显松了口气的弟子微微笑道:“师兄今日一直在此值守?吃饭了吗?” 弟子轻松下来的神色瞬间添了几分无奈:“人多事杂,还没机会呢。” 尧宁递给他一个油纸包的包子,笑道:“还是热的,反正我也用不着了,给师兄吃吧。” 弟子瞧了瞧包子,扑鼻的香气勾动嘴里唾沫,他咽了下口水,又瞧瞧尧宁弯起的亮晶晶的眼睛,纠结片刻,接过包子叹息一声:“想进去是真不能了。” 尧宁垂下眼睛:“嗯。” 他咬一口包子:“我找人帮你传下话。” 弟子离开,尧宁脸上的笑意很快落下。 她站得笔挺,早春的风尚带寒意,卷起飘落的花瓣落在她发间。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不远处沈牵与身边女子离得很近的背影。 一个小弟子很快跑过来,好奇打量了眼尧宁:“您要带什么话?” “烦请告诉沈牵,我有事寻他,让他出来片刻。” “好的。” 小弟子很快跑过去,穿过一排排座位,凑至沈牵耳边说了什么,并向他身后尧宁方向示意。 沈牵的背影没有动。 小弟子对着沈牵点点头,又很快跑回来。 “大师兄说他不得空,让您尽快去做宗门任务,不要误了时,诶……” 没等小弟子说完话,尧宁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仙盟大会很快开始,沈牵旁边传来一道声音:“你在担心尧宁?方才为何不去见她?” 沈牵:“没有。” “那你在紧张什么?” 沈牵看向高台之后,艮山之中褚良袖闭关之所。 “大师姐还没出来。” “尧宁……” “她就是事多!没看这里正忙着吗?谁有空理她啊。”沈牵另一旁年轻公子撇嘴道。 沈牵拧了拧眉,没有说话。 那年轻公子继续道:“你看着吧?就一个解决魔物的小任务,她等下一定会借故跟你传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讨厌……” “够了。”沈牵出声。 仙盟大会临近结束时,天空中有雪花落下,凛冽寒气扑面,天地似乎寂静了下来。 沈牵目光一下子炽热起来,看向钟灵台后。 虚空中走出一个身着冰蓝长裙的女子,一头白雪一样的长发垂至脚踝,肤色白净剔透,面无表情。 悬清宗大弟子褚良袖,出关了。 场上人语声一下子低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艳若桃李,却又冷若冰霜的女子。 褚良袖收束外溢的灵力,寂静消失,落雪消融,春日的温度与鸟鸣再次响起,在场众人却屏住了呼吸。 出窍大圆满的修为,若是破境成功,就是化神了。 沈牵的目光牢牢锁在大师姐身上。 褚良袖哇地吐出一口血。 未待众人反应,她伸出手,一把冰蓝重剑出现,她持剑挥下,灵流掀起大风,她的声音清楚落在众人耳中。 “敌袭。” 空中骤然浮现拖着尾巴的矮小魔物,在场众人目瞪口呆,仙盟大会荟聚九洲大能,这样低级的魔物是如何躲过众人耳目出现在这里?! 由于一切太过震惊与荒唐,几息之内竟无一人动弹。 褚良袖挥出一剑后,突然倒飞出去,爬起来又“砰”地一声砸进土里。 沈牵率先回过神来,声音加持灵力,传讯宗门上下。 “魔界入侵!” 清冷的声音响彻群山,所有人如梦初醒。 低级魔物并不足以让在场众人忌惮,一位年轻修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含笑开口:“没想到闻名九洲的悬清宗,竟是这般疏于防范……” 余下的话未能出口,他胸口陡然出现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脸上笑意未散,眼中神光已经瞬间寂灭。 元婴修士,一招毙命,这绝非魔物的本事。 这里还有更强大恐怖的存在。 所有人都警惕了起来。 褚良袖挥剑反砍,手腕“咔嚓”,连骨带肉断裂。 她仍旧面无表情,眼里却蓦地放出精光,隐隐现出兴奋。 褚良袖狼狈“凄惨”的身影落在沈牵眼底,他眉头一皱,身形移动就要上前,腰上玉佩却在此时闪过红光。 沈牵动作一顿。 五尺见方的水幕在眼前张开。 水幕之中,尧宁被看不见的东西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与大师姐褚良袖的处境如出一辙,背景阴森恐怖。 她说:“夫君,救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春日风暖,连绵的青山间,间或有粉白花树点缀。 与修真界毗邻的人间村落素来宁静。 除了今日这一处。 明晃晃的日光照耀下,这个悬清宗山脚下的小村子里,却笼罩着一层阴冷气息,不时有凄厉或惊恐的尖叫哭声传出。 “救命!救命!啊!!!” 一个壮实的中年大汉一边绝望大叫,一边挥舞镰刀砍向空气,似是与看不见的怪物对峙。 大汉的手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弯折,发力将镰刀斫向自己。 头颅从中间分开成两半,颤巍巍地支在脖颈上摇晃,白花花的脑浆流下,温热的血溅了一地。 空灵的,稚嫩的童声在虚空中响起。 “嘻嘻。” 同样恐怖的场景在村中几处出现。婴儿被看不见的东西拎着腿摔打,女子头埋在米桶里窒息,老人被反复推倒扶起再推倒…… 一泼泼鲜血洒落,血腥气掩盖住花香,惨叫声此起彼伏,此处俨然已成了一处炼狱。 但是阳光落在土地上,花红柳绿,除了若有若无的嘻嘻笑声,看不见任何鬼怪妖魔的身影。 突然一道嬉笑声戛然停住,似乎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兴奋道。 “她来了。” 一股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笼罩方圆十里。 阴冷气息如影遇光,刹那间消散得干干净净,温暖日光重新落在凡人的头顶,甚至更炽烈了几分。 随着尧宁缓步行来,炽热程度攀升,空气扭曲,勾勒出矮小拖尾的魔物形状。 尧宁五指微屈,一只魔物“啪”的一声爆裂。 黑血将土地腐蚀出几缕烟雾。 她蹲下身查看,有些意外:“低级魔物?” 甚至不是魔修。 但她很快便看到了死去村民的惨状,怒气从心间升起,接二连三的爆裂声传来,魔物被她一只接一只地面无表情地捏死。 修真界有灵气,草木成精,大多修成的温和无害的精怪。 魔界遍布魔气,存活的草木成魔,便是最底层的邪恶魔物。 尧宁的目光穿过洒落的黑血和扭曲尖啸的魔物,落在不远处一个白花花红艳艳的东西上,遽然变得凌厉。 一具破碎血腥的婴儿尸体。 白骨裸露,血糊糊的一团,一只眼眶是空的。 剩下一只眼睛迷茫地注视尧宁,也许是透过尧宁,注视这不曾善待他的世间。 尧宁走过去伸出手,轻轻阖上婴儿的眼睛。 手指下的皮肤带着彻骨的阴寒,尧宁的眉心动了动。 婴儿闭合的眼睛猛然睁开,嘴角咧开夸张的弧度,奶气的童声嘻嘻笑道。 “等你好久了哇。” 染血的白牙咔嚓一声咬穿尧宁的手掌,浓稠得能滴水的阴冷气息从四面八方涌出,太阳坠落,最后一缕光明消失。 半刻钟后,尧宁双膝跪地,被压制得无法动弹。 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那是每一个修者感知到死亡的恐惧。 一滴冷汗坠下额头,再次尝试反抗却蓦地吐出一口血时,尧宁四肢瘫软,彻底被无形的威压压制伏地。 她艰难地摸上腰间玉佩,水幕于虚空张开,现出仙盟大会上沈牵的脸。 尧宁望着那双淡漠的眼睛,艰难道:“夫君,救我。” 她咬着牙根,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尚算平静。 水幕中沈牵剑眉拧起,突然循声看向别处。 他头也没回:“大师姐刚破境,你先撑一会。” 尧宁断然又愤恨道:“我不……” 一语未尽,水幕倏然收起,沈牵的脸消失。 * 一道雷电击中褚良袖背上的东西,她顿感身上一轻,翻身跳起,将断手捡起塞进前襟,左手持剑。 一瞬空白的寂静过后,沈牵白衣纤尘不染,周身雷电游走酝酿,与他俊美清冷容颜不相称的霸道威压笼罩艮山钟灵台。 褚良袖的本命剑随心意浮空,她左手微抬,三尺内迅速结冰,困住“敌人”,本命剑破空而至。 沈牵雷电紧随其后。 突然冰裂迸溅,无数细小冰块激射而出,二人身上瞬间多了几个血点,并快速晕染扩大。 沈牵感觉到那东西想逃,却根本看不见、听不出它的位置,他四下环顾,周围突然升起一圈金色铭文流动的墙壁。 梵天寺法师双手合十,袈裟翻飞,闭目默诵佛经,金色铭文筑成的牢狱坚不可破。 那东西逃脱不得,攻势越发凶猛,几人很快负了重伤。 钟灵台上众宗门修士眨眼间绞杀了魔物,却同样遭受看不见的敌人攻击,因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众人或是误伤,或是被袭击,转瞬间就伤亡惨重。 眼看情势焦灼,一道透明风印在钟灵台上空出现。 风印透明,其上遍布繁复纹路,在眨眼间放大,覆盖整个钟灵台。 受伤的人很快发现伤势飞速愈合。 褚良袖趁机运转灵力,大雪纷扬而下,乱云低垂,敌人身形纤毫毕现。 沈牵操控雷电紧随而至,自天穹精准轰下,一招毙命。 危险解除后,众人久久无法回神。 撑起风印那人脸色苍白,靠在墙上喘息片刻,便去为伤重的修者治疗。 法师念诵佛号:“沈施主不愧为紫霄道君,雷电心法修习得出神入化,贫僧敬服。” 沈牵眉眼平静无波。 “大师过誉了。” * 溯源境映出尧宁怔愣的脸,倏地关闭。 阴冷的风刮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线,尧宁闭了闭眼,感到背后的压制更加沉重。 这个东西放大了她内心的恐惧。 如果说心中隐藏的恐惧是米粒大小,交手不到一炷香时间,已膨胀到一座小山那么大。 尧宁的身体控制不住细微颤抖,有什么东西在拽她的胃,将其使劲扭转按压,让人恶心欲呕。 沈牵没有选择她。 尧宁知道沈牵醉心大道,五年前他破境失败,一度消沉了一阵子,如今大师姐有望进阶化神,沈牵得保住她。 尧宁在心中给沈牵找了个合适的理由。 “你好过分。”尧宁匍匐在尘埃里,语调没有起伏,看起来很平静,“我真的不想理你了。” “嘿,小美人。” 一道轻柔得近乎靡丽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尧宁侧过脸,对上一对近在咫尺的冰冷竖瞳。 碗口粗的青蛇竖起身体,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青蛇吐出艳红的蛇信,嘶嘶嗅闻空气,竖瞳闭合而后睁开。 “你的心告诉我,你现在难过得快要碎掉了。” 尧宁面无表情与青蛇的竖瞳对视片刻,问道:“你是谁?” 青蛇蛇尾扬起,指了指不远处廊檐下如木偶呆立的青年,那青年身形高大,赤裸的上半身肌肉贲张,却生得一张十足艳丽的脸。 青年衣饰繁复精美,身上却透着一股死气,像是一具立着的尸体。 “鄙姓蛇,单名降,降临的降。”青蛇口吐人言,“南域蛇窟少主。” 南域蛇窟,宗门上下人人饲蛇,嗅觉灵敏,能闻出各种气息,包括不限于危险、情绪、境界,乃至于人的心声。 九洲曾有传言,他们为了进境,会将神魂移入蛇身。 此次仙盟大会,南域蛇窟亦在邀请之列,却不知这少主何时跟着尧宁来到了这处山村。 青蛇爬过尧宁的后颈,碧绿蛇身与雪白肤色相映,有种妖异美感。 蛇降感受身体下的温度,双瞳晦暗,声音变得诱惑勾人。 “你像个破碎的琉璃娃娃,好漂亮,好惹人心疼。”蛇信小心翼翼舔去尧宁侧脸血迹,“跟我吧,我会保护你。” 尧宁笑了一下。 青蛇愣了片刻,金黄竖瞳瞬间放大。 尧宁伸出手,轻轻掐住蛇降的三角蛇头,远远甩到一边。 昏暗在动摇,像是蛋壳裂开了一条缝,又像是无边雪原燃起一捧火。 尧宁一生中最大的恐惧与沈牵有关,不久前沈牵亲手盖棺定论,在她面前作出了选择,奢望与幻想会无穷壮大恐惧,而恐惧凝固为现实,就失去了继续变强的力量。 一座小山而已。 缝隙飞速蔓延,火焰吞噬雪地。 阴冷气息一点点,不容逆转地缓慢消退。 蛇降被甩出一丈外,青年僵硬地走过去将之捡起,蛇身盘绕青年身体,自脑袋后探出一截蛇身,金黄竖瞳紧缩。 她修习的,居然是阳炎系心法。 如大日凌天,光明遍照。 十多年前,悬清宗还是九洲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直到前宗主与夫人诞下沈牵。 落地金丹,三岁元婴,十岁出窍。 天资之高,千万年未有。 若非天道有异,只怕沈牵早就飞升上界了。 二十岁上,沈牵于仙盟内已少有敌手,人们开始称呼他为“紫霄道君”、“紫霄仙尊”。 在沈牵的光环下,悬清宗大弟子褚良袖的天资往往被人忽视,可她十九岁突破出窍时,还是引得九洲注目。 一门双杰,悬清宗一跃成为名门大宗,无数修者趋之若鹜。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其实悬清宗内还有一位高手。 一个修习阳炎心法的出窍圆满大能。 阳炎心法至刚至纯,凡是趋于极致的东西,无不对体质有极高要求,是以百年间,修炼此等心法的仅有一人。 这人虽在悬清宗门内,却行事低调,鲜少出手。 所以知道这人存在的,寥寥无几。 蛇降没想到那个出窍圆满,会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娇美的小姑娘。 作为整个南域的天之骄子,南域蛇窟的少主,蛇降今年一百二十岁,算得年轻有为,却也只是出窍中期。 而他刚才,对她生出了欲念,还试图勾引她。 蛇降惊吓出一身冷汗。 尧宁感受到压制住自己的东西是一股魔气,一股隐藏了身形和气息的魔气。 魔气绕着尧宁飞窜,谨慎地寻找她的破绽。 尧宁缓缓移动步子,目光追随若有若无的感知,眼中有火焰燃起,由黄至蓝,再到黑红,最后成了两簇亮白的光。 她猛地伸手,抓向虚空。 有什么东西被她困住,极致的高温下,那东西竟慢慢显露了一点灰白的痕迹。 扭动的灰白物体猛地膨胀开来,如史前巨兽,自云端俯下身来,猛地一下撞向尧宁。 尧宁一动不动,双目中的白光熄灭,像是被什么摄住了神魂。 青蛇身形陡然变大,犁开土地冲来,张开血盆大口欲咬住灰白物体。 却见那东西没入尧宁身体后一寸寸消解,剩在外面的疯狂挣扎想要退出,被尧宁一手抓住,“噗嗤”一声捏爆。 蛇降扑空,轰然摔倒落地,溅起冲天烟尘。 烟尘散去后,尧宁摇晃两下,眼前天旋地转,“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闻到自己身上愈来愈重的血腥气,大概是方才太过悲愤之下,一下子将阳炎心法催至极致,肉.体与神魂都承受不住崩坏了。 尧宁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平静地看着视野里湛蓝的天宇。 模模糊糊地,她感觉到蛇降爬了起来,走近拉起她的手向她体内输送灵力。她听到一道靡丽的嗓音幽幽叹息道:“你的夫君不爱你。似乎这里所有人,都未怀疑这一点。” 尧宁眨了眨眼,咳出一口血。 蛇降不解道:“你怎么还对他抱有期待呢?” 尧宁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许只是模糊的呓语,意识昏沉地下坠,她拼命维持着一丝清明,像是某种受了莫大冤屈不肯瞑目的将死之人。 “你在等他来吗?”蛇降望着那双颤巍巍、木然的双眼,“他就有这么好?唉,挺厉害的一个美人,没劲。” 突然,青蛇殷红的蛇信嘶嘶吐出:“啊!他来了!” 蛇降低下头,却看到那一直强撑等待的女子,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尧宁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中。 “阿娘,我讨到了一个馒头。”六岁的尧宁双手举着冻得冷硬的馒头,献宝一样呈给女人。 “唉,一天了,只要到这么一点吃的,你弟弟可怎么办。”女人的脸上凝结一层愁云,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尧宁收起笑容,心中难受,羞愧地低下头。 女人将馒头掰成三份,怀里的小男孩一把抢过最大的一份,狼吞虎咽吃起来,一直沉默的男人接过另一份。 小尧宁看着阿爹阿娘和弟弟吃馒头,咽了咽口水,渴望地看着弟弟手中那一块黑乎乎的,似乎散发着香气的东西,不自觉就走近了一些。 男人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尧宁下意识扬起一个讨好的笑。 那笑容刺痛了男人,他突然烦躁地一脚踢过来。 吼道:“赔钱货,还不滚出去讨饭,待在这里等你老子娘养你?” 喉头一阵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尧宁费了好大劲爬起来,一言不发,不敢再去看爹娘,颤巍巍地迈出了门。 寒风刀子一样刮过来,她双脚打颤,想躲在门墩里避一会风。 “唉,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天只要回一个馒头。”是阿娘愁苦的声音。 沉默良久,阿爹道:“呆头呆脑,一看就脑子不好,成天就知道傻笑,屁用没有,养着浪费粮食。” “那怎么办?” “不要了。” “可,可那毕竟是咱们闺女,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 有什么东西踢翻了,发出一声闷响,“不中用的婆娘,等老子发达了,要多少伶俐闺女有多少。” 阿娘呜呜地哭,却再没说什么。 尧宁睁大眼睛,心不慌了,反而钝钝地,好像胸口塞了好多稻草的稻草人,尖锐的草茎每一根都扎在血肉里。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她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进风雪里。 人来人往的街角,几个大汉围住小女孩,小女孩紧紧攥住手里的包子。 “哪里来的乞丐,滚滚滚,这是你的地盘吗?” “不说话,是个哑巴?” “爷问你话呢,谁他妈的让你在这里讨饭的?” 拳脚劈头盖脸落下来。 “走了,别给打死了。” “没爹没娘的小东西,打死也不妨事。” 好冷,好饿,好痛,好害怕。 好灰暗。 灵魂似乎升空,冷漠地注视自己。 尧宁恍恍惚惚,脚步虚浮,不知走了多久,钻进了一个柴垛。 躲着就好了,躲着就不会挨打了。 寒冷,刺骨的寒冷侵入骨骼缝隙,北风吹得脑门刺痛,血液循环不畅的麻木感从脚下一点点往上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黑暗破开,刺目光线照射,她下意识紧闭双眼。 一只带着檀香手指试探地戳了戳她的肩膀,温热的触感透过麻衣,烫得尧宁一个哆嗦。 尧宁瑟缩一下,把头埋进膝盖,仿佛这样外边的人就看不到她,就能放弃欺负她,就能赶紧离开。 那只手果然收了回去。 尧宁暗暗松了口气,不敢抬头,不敢睁眼,甚至不敢呼吸。 她头上一重,有人轻轻抚摸她不知多久没洗的脑袋,动作生疏,一下一下,跟摸小狗似的,紧接着,她被从柴堆里抱起,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散发着香气的怀抱。 大雪倾洒,寒风凛冽,尧宁打了个颤,被那人稳稳抱住。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一把好听的温润嗓音在她脑袋上低声重复着,尧宁呆滞地听着,紧闭的双眼控制不住地涌出大股泪水。 她下意识抓紧那人衣襟,小心翼翼地掀开眼睫。 入目是漫天飞雪的背景,和一张精致好看的脸。 尧宁看呆了,怎么会有人长得那么好看。 十二岁的沈牵穿一身华服,眉目如画,恍若仙人,单手抱着脏兮兮的小孩催马前行。 他感受到怀里灼热的目光,装作没看见,任由她打量。 “喂,你就这样捡了个小乞丐?宗主肯定要说你不务正业。”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尧宁循声看过去,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是个和沈牵同龄的女孩,冰肌玉骨,一头长长的白发倾泻而下,像是冬日里从天上下来的仙女。 女孩对尧宁一点兴趣也无,见她穿着单薄,歪头瞧了半晌,突然解下自己的狐裘披风兜头扔给她。 “我阿娘说,凡人没有灵力,跟剪纸娃娃一样脆弱,很容易冻死的。” 沈牵展开披风裹住尧宁,眉头浅浅皱起,抿唇道:“我会想办法。” 尧宁从披风里探出一个脑袋,对着对面的仙女笑了一下。 仙女面无表情转过头,兴致缺缺,懒得理她。 尧宁又仰头对着沈牵笑,沈牵看了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冷:“不想笑可以不笑的,不会有人勉强你。” 尧宁瑟缩一下,乖顺地收起笑意。 画面一转,悬清宗内,樱花如云开了满山,十八岁的沈牵褪去少时青涩,一举一动莫不潇洒俊逸,正与褚良袖打得难解难分,雷电冰凌碰撞,细碎的蓝色冰雾四下弥漫。 路过的弟子们见怪不怪。 磅礴的灵流掀起大风,压弯几棵高大的樱花树,无数花瓣乘风而起,露出树后红衣一角。 尧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牵身影。 “砰。” 褚良袖砸在地上,足足过了半刻钟才顺利爬起来,仍是没有表情,眼中却亮晶晶的。 她持剑指向沈牵,豪气万千:“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天下第一只能是我褚良袖。” 她耳朵动了动,突然越过重重花枝,精准看向尧宁:“小师妹也来了,正好,我与你也切磋一番。” 尧宁猝不及防被发现,慌乱看向沈牵方向。 沈牵目光不紧不慢移了过来,两人隔着重重花树对视,沈牵白衣广袖,身量颀长,容颜俊美无俦。 尧宁听到心脏在耳边擂鼓一般,“咚”地一声。 她咽了咽口水,艰难转过目光:“大师姐,我就是专门来找你讨教……” 一语未尽,褚良袖的冰凌重剑早砍了过来。 尧宁慌忙闪避,手忙脚乱间姿态难免猥琐了点,被褚良袖凌厉攻势逼得一不留神,大字状摔了个狗啃屎。 尧宁:“……” 无人处练了那么多遍的飘逸风姿,竟一点没展现出来,反而让大半月未见的沈牵看到这幅模样。 尧宁彻底呆滞。 好半天才爬起来,吐掉嘴里泥巴,她心中凄凉,生无可恋对褚良袖道:“大师姐,你要不还是杀了我。” 褚良袖提剑追上,闻言大赞:“小师妹,你战意竟如此之盛,我不如你!” 尧宁来不及解释,在时不时凌空刺来的冰锥和强横的剑气下,左支右绌,勉力支撑。 忍不住偷空瞧了一眼沈牵方向。 却见他并没走,仍远远立在樱花树下,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也许是隔得远了,看错了。 尧宁却控制不住耳边血液轰隆流动。 樱花落进春水里,倒映的世界陡然多了华彩。 淮水边的夜市灯火如昼,宝马香车粼粼而过,游人摩肩接踵。 无数孔明灯升空,照彻火树银花不夜天。 梵天寺坐落于淮水之畔,于红尘中修清净莲台,寺内有一楼,高三十三层,取名“危楼”,其时梵天寺执仙门牛耳,独占鳌头,仙盟大会多于危楼召开。 这天除夕之夜,危楼上放了百余盏姻缘灯。 那是仙盟大会的传统,姻缘灯两两一对,若是有意结亲的青年才俊,可接住一盏,二人接住了一对姻缘灯,便是约定俗成地结了亲事。 修者动则缩地千里,没有意愿的大可避开,避免了阴差阳错的尴尬。 那天,尧宁、沈牵、褚良袖都在危楼。 沈牵的父亲乃是悬清宗前任宗主,褚良袖父母也是仙门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二人作为悬清宗的代表,被围在一片觥筹交错里不得脱身。 尧宁向来是个小人物,坐在角落里,陪着宗主有一杯没一杯地饮酒。 宗主喝醉了,望着危楼外的姻缘灯发呆。 突然偷偷摸摸附在尧宁耳边,嘿嘿笑道:“阿宁,你有没有想嫁的好儿郎,宗主替你操控姻缘灯,掉进他怀里。” 阿宁隔着灯火看沈牵,斩钉截铁:“没有。” 的确,世家大族再好的郎君,都比不上沈牵万分之一。 宗主有些失望,不可置信道:“今日这么多大宗门都在,你一个都没看上?” 说罢嘟嘟啷啷数了起来,见尧宁确实没什么反应,叹息一声:“现在小孩这么挑的?” 轩辕殿的一位女修跟沈牵说话,女修生得娇小,沈牵低下头倾听,从尧宁的角度,两个人像说悄悄话一样亲密。 她“哼”一声扭过头,气鼓鼓道:“就你个子高。” 宗主喝得迷迷糊糊,瞧瞧尧宁,又瞧瞧远处人群中心的沈牵,半晌没瞧出个名头。 突然他一拍大腿:“沈牵怎么样?” 尧宁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嗫嚅半天:“……也就那样,勉强还算……” 宗主没注意到尧宁通红一张脸:“你看不上此间青年才俊,说不定沈牵有看得上的仙子呢!” 尧宁猛地抬起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宴席散去,灯火寥落,姻缘灯只有两对落在有缘人身上,其余尽皆无声黯淡。 游人各自归家,淮水之畔渐渐陷入寂静沉眠。 褚良袖盘腿坐在危楼最顶端,月华如水倾洒了她满身,她闭目,寒意从她身体四散,遇到有水的地方迅速结冰,无数冰蓝细线触手一般从她身下蔓延至整个淮城,搜寻值得一战的对手。 沈牵立在十丈外的屋顶,举头看向天上圆月,不知在思索什么。 漆黑的天幕高处,不知何时飘下来两盏姻缘灯,正好悬在两人上方。 尧宁在地上看到这一幕。 梵天寺有高僧顺应天意,以七世轮回修得舍利,于命数、缘分上的洞悉远高于逆天而行的大多数修者。 是以姻缘灯并非乱点鸳鸯谱,而是以高僧阵法操控,自动辨别命定姻缘间的那一缕牵绊。 现在这一对姻缘灯选中了沈牵与褚良袖。 尧宁歪头看了看二人,眼中带着点癫狂的空茫。 “配吗?” “一点都不配的。” 她自问自答,声音很轻,飘散在夜风里。 姻缘灯中的一只率先落在了沈牵手上,灯火照见他鼻若悬胆,目若朗星,是尧宁在心底无数次勾画的动人模样。 尧宁看见他低头注视了一会姻缘灯,而后看向危楼高处的褚良袖,和缓缓飘落的另一盏姻缘灯。 他就那样提灯静立,等待一场命运的降临。 尧宁转身离开。 淮水上的莲花灯簇拥着流向大海,月光落在石板路上,照着三三两两醉酒的归家人。 突然,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 有人举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夜幕似乎裂了一道口子,刺目的光从九霄落入凡尘,倾泻而下的光柱如梦似幻,在黑夜中华光璀璨。 惊呼次第响起,不少窗户推开,还未入睡的人们惊讶看着这一幕。 “这,这是什么?” “是哪位仙人的术法吗?” “是天上的神仙要下凡了吧。” 叽叽喳喳的猜测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好像,是太阳啊。” 子夜日出?莫不是昏了头。 可是众人遥望那通天彻地的光柱,竟一时无法反驳。 黑云旋转,轰隆隆雷声酝酿,似是这倒反天罡的一幕终于激怒了此方天地,夜幕如潮水一拥而上,要绞杀那一点不自量力的蝼蚁微光。 黑暗蚕食光柱,眼见只剩一线,那光芒陡然大炽,夜幕化作齑粉,小半边城池尽数沐浴金乌。 睡着不久的人翻个身,迷糊中骤见窗外天光大亮,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更多见识这幕奇景的人欢呼起来。 危楼顶上,褚良袖睁开一双冰蓝双目,遍布城池的寒意冰丝刷一声收回,冰凌重剑应声而出,发出激动亢奋的嗡鸣。 她身影陡然消失,下一刻出现在那片天光下。 沈牵眯起眼睛,身随意动跃出屋顶。 离经叛道,真是大胆。 炽热剑气迎面截住他,红色身影一闪,数息之间已将他逼退几尺。 尧宁祭出本命剑扶光,生生拦住沈牵去路。 少女歪歪头,笑容明媚狡黠:“沈哥哥要去找谁?” 说罢也不待沈牵回答,一招一式凌厉凶狠,劈头盖脸而来。 沈牵对尧宁的行为毫不理解,看起来也没有想了解的欲望,只是平静道:“让开,刀剑无眼。” 他本想几下解决。 却发现解决不了。 那大概是自年幼那场雪中相遇后,沈牵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向尧宁。 他没想到,自己当年随手捡回来的小孩,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境界。 尧宁天资不差,沈牵是听过掌门数度夸赞过的,只是他从未放在心上,大概是自小到大见过再多天赋卓绝之人,却从未有一人能超过他,沈牵已然站在群山之巅,其余所谓天才,在他眼里也只不过尔尔。 他对尧宁最深的印象,就是很多时候,不经意回头时总能看到她。 喜穿红衣的小女孩,在悬清宗白衣飘飘的门服中总是格外显眼些。 “锃。” 沈牵一个不留神,已被扶光剑自空中逼至地上,本命剑霆霓感受到危险自动飞出,挡在沈牵眉心。 尧宁飘然落地,一盏龙凤彩绘的花灯缓缓落在她手心。 此处乃梵天寺的寮房,专供接待客人所用,二人一场对决灵流四溢声势浩大,早引得各宗门修者出来围观。 此时人群环绕下,院里先是寂静了一瞬,然后陆续响起恭贺、打趣的声音。 有好事的叫道:“沈仙尊好艳福!” 也有女修皱眉咬唇,震惊又伤心,或是愤愤难平,或是黯然离去。 人声喧嚷中,沈牵迷茫了一瞬,这才看向自己左手。 那里一直提着一盏花灯,彩绘龙凤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要携手乘风飞去。 两人打了百来个回合,雷电迅猛,阳炎炽烈,纸糊的花灯却完好如新。 不知是他下意识保护,还是尧宁有意避开。 姻缘灯,缘定有情人。 悬清宗宗主披衣趿鞋,入得庭中,见沈牵与尧宁一人持一盏姻缘灯相对无语,猛地一惊,回过神来又赶紧上前,向围观人众一一回礼。 “多谢各位道友。” “同喜同喜。” “届时一定相请……” 人群不知何时散去。 沈牵抬起头,月色下皮肤冷白如玉,眉眼极黑,光影明灭间能窥见一抹艳红的唇色,那真是让人颠倒混乱的一张脸,即便放在修真界,也是数一数二的绝色,也难怪很多宗门仙子暗暗倾心,明早消息传遍修真界,又不知平添多少断肠人。 “尧宁。” 他声音也好听,清泉漱石,带着一点低沉。 尧宁抬起头。 这是沈牵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实际上自她六岁来悬清宗,到如今十八岁,她与沈牵说话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沈牵性子清冷,但并非冷酷无情之人,他捡回悬清宗的不止尧宁一个。 尧宁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初若非沈牵一眼看穿她根骨上佳,适合修行,将来能为悬清宗所用,顶多会给她些银钱,不至让她饿死在雪天里。 她是被一时善心和长远利益考虑带回的小猫小狗中的一只。 她不是特殊的。 尧宁甚至觉得,沈牵一定早忘了自己名字,尽管六岁的她曾很郑重地告诉他:“尧舜禹汤的尧,宁静的宁。沈哥哥,你一定要记得哦。” 那么多或惊才绝艳,或尊贵无匹的人都想要沈牵记住他们,一个人的记忆怎么容得下如此繁多人与事。 她曾暗暗幻想过沈牵喊自己的样子,欢喜的、欣赏的、亲密的、讨厌的、不耐烦的…… 却独独未曾想过会是这样平静。 不带一丝感情。 “尧宁。”沈牵又叫了一声,“你跟我出来一下。” 寮房灯火都熄了,但暗中仍有不止一道目光在注视二人。 是人都有好奇心,倾慕沈牵的人更有。 沈牵这样地位尊崇,清心寡欲,唯爱大道的仙尊,也会与人生出牵绊? 这样淡漠的人也会娶妻? 求而不得的爱慕者心中更是酸楚。 沈牵也会与人颠鸾倒凤吗? 那张清俊的脸也会布满欲望? 持剑的手也会牵着别人? 尧宁跟在沈牵身后。 沈牵手里一点紫色雷电闪烁,姻缘灯眨眼间化作齑粉,从他指间流下。 尧宁默默看着,心神一动,她手中这盏被小心翼翼收入了乾坤囊。 姻缘灯并不牵制神魂,也就是说绝非强制,只是千年以来,从未有一对人接了姻缘灯却未曾结为道侣,毕竟梵天寺窥见了他们命盘中的牵连,那些人本就是缘牵一线。 姻缘灯更像某种习俗,某种约定。 尧宁抢了褚良袖的缘分。 沈牵想跟她说什么呢?会跟她说什么呢? 沈牵什么也没跟她说。 偏僻的小巷,月光只照亮一半,阴影中传出女子的一声闷哼,若是有人此时提灯而来,定能看到她满面绯红。 沈牵掐住了尧宁的脖子。 月光下,沈牵高挺的眉骨落下一片阴影,阴影后的双眼终于不似平日里淡漠,鹰隼般的森寒目光如两把利刃射向尧宁。 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恼怒。 修长五指收紧,窒息感让尧宁四肢无力,她无声承受沈牵的怒火,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黑暗中的一双眼睛亮得可怕,隐隐的疯狂与刻骨的苦恋交织融合,其中又渐渐浮出一股极力隐藏的卑微。 “咳咳咳……”钳制脖颈的力道陡然消失,尧宁克制不住弓起身子剧烈咳嗽。 沈牵背过身,不再看她。 “哈哈哈哈……”尧宁咳着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牵暼她一眼,看怪物一般的眼神。 他闭了闭眼,喉结攒动,仿佛在克制什么。肩膀搭上一只手,紧接着砰的一声,他被人抵到墙上,对上一双有些悲伤的眼睛。 尧宁手臂抵住他的脖子,让人无法动弹,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疯狂的笑。 “沈哥哥,你没有退路了。” 沈牵惊讶看向她。 女孩鬼魅一样凑近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故意激怒他似的:“想娶大师姐?可是人家压根看不上你啊。” “反正我不嫌弃你冷冰冰又无趣,你娶我好不好?” 话说得冰冷肆意,尧宁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每一下呼吸都惶然不安。 两人贴得极尽,沈牵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别过脸。 尧宁一手捏住他下巴,那是一个不容逃脱的钳制力度,指腹却控制不住地,轻柔地摩挲了两下。 她目光描摹他的眉眼、鼻骨、嘴唇,猝不及防靠近,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 沈牵长这么大都没被人轻薄过,一时竟反应不过来,无措地看向尧宁。 尧宁噗嗤一笑,又幽幽重复了一句:“你没有退路了。” 幽暗的光线下,沈牵白玉的脸上仍无一丝一样,只是眼神已经变了,尧宁说不出那是怎样的眼神,厌恶愤怒有之,夹杂着惊讶,还有一种尧宁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二人僵持许久,沈牵才回过神似的,一把掀开她,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尧宁慢慢爬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落寞地低下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梦中时而漫天大雪,沈牵将她从柴垛里抱出来,时而暗巷昏沉,沈牵扼住她脖颈,一向古井无波的眼中怒意极盛。 又转过数不清的背影,是自己一次次情不自禁的注视。 画面突然定格,白色衣摆掠过镜面,沈牵声音冷淡:“她不会有事。” 然后镜面倏然收起,现出自己一张怔愣的脸。 沈牵掐断溯源镜,没有回应她的求助。 魔气如山,而她渺小如芥子,匍匐于地没有还手之力。 她受了很重的伤,独木难支,若再无人相助恐怕不止一身修为都将散尽,神魂受创,轻则痴傻浑噩,重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她不想以后都看不见沈牵。 更不想她死后沈牵如释重负,终于可以修自己的大道,不受任何人牵制掣肘,从此将她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她打开了溯源镜。 溯源镜是沈牵的伴生宝物,需要融入双方心血,才能随时传讯,重现过去场景。 溯源镜中只融入了她夫妻二人心血。 她打开溯源镜时,心想,沈牵毕竟是重视她的,或许还有一丝丝珍爱,否则怎会只有她能与他共用宝物。 那时她心中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委屈,就像在外面被欺负了的小孩,回家向阿爹阿娘告状。 她说,夫君,救我。 没说自己面临的状况如何凶险,没说自己有多害怕,因为沈牵不喜欢弱者,如果自己太弱,会让他觉得麻烦。 沈牵皱了皱眉。 背景混乱喧嚣,一道尖叫声透过镜面传入尧宁耳中:“大师姐手断了!” 尧宁心中一凛,沈牵的目光移开,看向另一个方向,然后一道极近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带着点阴郁,却十分笃定。 “你在厌烦。” 后来尧宁知道了,那是蛇降的声音,南域蛇窟的少主,与蛇同修,能闻到人的情绪甚至想法。 画面旋转破碎,尧宁陡然睁开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屋顶,窗户开着,风裹着花瓣拥入,与室内药香缠绕。 尧宁起身来到窗前。 问道峰,缥缈殿,沈牵的道场,婚后她便与沈牵居于此处,初时沈牵夜里还与她躺在一张床上,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宿在其他房间,再后来,尧宁甚至不知道他当晚有没有回来。 叩门声响起,尧宁愣了愣,门打开,进来的是个缥缈峰的小弟子。 “师叔,你醒了!”小弟子将托盘放在桌上,“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尧宁笑了一下:“谢谢你,闲闲。” 名唤闲闲的弟子不好意思挠了一下头,想到了什么,忙道:“这药是师父特地嘱咐我煎的,师父说师叔受了重伤,一定要……” 闲闲说着,对上尧宁的目光,被看穿似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小道士看着眼前女子,其实论年纪,尧宁甚至比她还小,只是修仙无岁月,强大的实力往往让人忽略了真实年龄。 尧宁步入元婴既早,容貌停留在十七八岁的样子,明明是一副娇俏的少女模样,迎风立在窗前,映着窗外一树繁花,眉宇间却带了几分寂寥的愁绪。 闲闲师承沈牵,最是知道师父的性子,自然知道师父与尧宁师叔夫妻不睦。 师父不怎么在意尧宁。 闲闲未经情爱,不知爱而不得是怎样的滋味,可她此刻看向尧宁,看她明明鲜活如花,浑身却透着一股颓败感,好像一下子懂了几分。 闲闲低下头,有些为尧宁伤心,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师叔,师父临走前说,晚饭时会回来看您。” 尧宁的手指动了动,眼中神采活了一些:“什么?” 闲闲便笑:“师父特地再三嘱咐我,让我好好照顾师叔,说师叔伤重,晚饭时要回来为您疗伤。” 小道士强调了“特地”、“再三”,期待看向尧宁。 尧宁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个浅淡笑意。 “谢谢你。” 尧宁走向之前未曾瞧过的汤药,端起来几口喝完。 修道之人受了伤,多以灵力疗养,辅以丹药,灵植熬成的药汤能缓解肉.体疼痛,安神静气,算是聊胜于无。 沈牵不会细致到这个地步。 尧宁喝完药,对闲闲道:“前几日你说剑招有一处滞涩难通,恰好我今日无事,不如帮你看看。” 花树高大,花瓣漱漱落下。风拂过树下的尧宁与闲闲,卷走花瓣翻过山脊,拥入悬清宗主峰,艮山太始殿。 沈牵手指微动,接下一片粉白花瓣,摩挲两下,转瞬花瓣如流沙消逝。 “诸位既然一致认为,此事与魔界脱不开干系,当务之急,是自查各宗门是否有魔界之人混入,更要加紧修炼,以备来日一场大战。” 悬清宗宗主与梵天寺空闻法师坐于上首,空闻法师说完,宗主顾无嗔眉头皱了皱。 “空闻大师所言不差,只是在下总觉得此事有蹊跷,那两道魔气,分明是向着我悬清宗弟子——褚良袖与尧宁而来,这二人与魔界素无瓜葛,又算不得仙界柱石,魔界若是想削弱正道实力挑起正魔纠纷,又伪装得万无一失,说句冒犯的话,为何不从梵天寺、天枢派等大宗入手?” 底下一片议论声。 少顷,天枢派掌门道:“两位师侄少年俊才,悬清宗也是正道名门,想来那魔君想着先折我正道两位明珠,以做示威。” 顾无嗔眉头皱得更紧。 太始殿里一时吵闹起来,归根结底,顾无嗔认为自己宗门弟子受害,要合各宗门之力,彻查魔气一事。 其他门派则倾向于自保,此事系魔界所为已经一清二楚,只需保存实力以待来日大战。 沈牵端然坐在一片喧嚷中,眉目清寒,看不出情绪,他看向紧锁眉心的宗主,轻轻摇了摇头。 顾无嗔便松了口。 各宗门都起身告辞,临走前又对着顾无嗔与沈牵说了些安慰的话,类似于“师侄天纵英才一定会没事的”、“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们门派我们门派别的没有就是丹药不少定保两位师侄不会跌境”…… 在顾无嗔刀子一样的目光下闭了嘴,灰溜溜地走了。 “一个个的,嘴上说得好听,受伤的不是他们弟子,自然不心疼。” 相比顾无嗔的不忿,沈牵很平静,看向众人离去背影:“正道不能同仇敌忾,若那位魔尊真有意挑起纷争,或是有人从内部瓦解分割,只怕这些人也难以自保。” 顾无嗔看向沈牵:“你也觉得……” “宗主所想,亦是我之所忧。”沈牵道,“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确保她二人无事,他们不愿援手,魔气一事,我可以自己查。” 二人又商量片刻,沈牵看向外边日薄西山,向顾无嗔告了辞。 “诶,你急着去哪,我还有件重要事要与你说,事关尧……” 沈牵步子快,头也没回:“我晚饭后便过来。” 沈牵原想御剑,但不知为何,觉得自己这样火急火燎有些失了体面。 他闭了闭眼,待心境平息些,顺着游廊向问道峰行去。 游廊行空,地下是云海翻涌,花树梢头鸟雀列阵掠过,有低阶弟子散落各处,或是打扫擦拭,或是莳花弄草。 隐约有人声入耳。 沈牵转过拐角,迎面来了一个小弟子,向他行了礼:“师叔,师父请您去问鼎峰,说有要事相商。” 沈牵认出这是褚良袖的弟子。 他犹豫片刻:“告诉你师父,我今日有要事在身,明日再去。” 弟子有些为难:“师父说,是关于……” “我有要事在身。” 沈牵未待她说完,便再次重复。 小弟子讶异看向沈牵,他声音虽温和,然而语气不容置喙。 就像是面对听不懂话的下位者,不耐烦地重申。 小弟子怔愣片刻,隐约觉得,沈牵方才急着打断自己,并非不悦,那句话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就像是,提醒自己。 不要陷入某种诱惑。 小弟子沉默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沈牵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他很少拒绝褚良袖,因为少时的一个承诺,因为从小到大的习惯,或许也是因为心中隐秘的情愫。 但清晨时分,他守在尧宁床边,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苍白的脸色,看着她陷入梦境中不安的眉宇,鬼使神差地,他说:“等我晚上回来给你疗伤。” 其实今日已经疗过伤了。 但他不知道怎么的,就找了个理由。 沈牵抬步向前行去。 还好,当时尧宁听不到,房里只有个呆头呆脑的小弟子,想来也不会在她面前胡说。 就算晚一点也没关系。 群山吞没落日,天上捧出一轮明月。 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传入沈牵耳中,是两个偷懒的打扫弟子,躲在山石后边。 “……我还看到了!当时在给花洒水,水都冻成冰棱子了。” “天池,也都是寒气,那边练剑的师兄说,跳起来差点把屁股摔成了四瓣……” 一阵低低的哄笑。 沈牵想到自己素来疏离,弟子见了自己大都不自在,便放低了脚步声,静悄悄经过。 两弟子笑完了,是一声长长哀叹。 “我什么时候能有大师姐这样的本事啊。” “你就别想了,那可是化神!” “化神怎么了,不是没上去嘛,连沈师兄都无法化神,大师姐的破镜注定就是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也好厉害的。” “那是。” 沈牵蓦然止住了脚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天道有缺,世上千年无人能入化神之境,更遑论飞升。 所以褚良袖有破境迹象时,修真界才为之震动。 钟灵台一战,褚良袖对战魔气落了下乘,且甫一出关就重伤吐血,所有人默认她是破境失败。 这也难怪,毕竟天才如沈牵,也未能破境化神,褚良袖的出关并未出人意表,众人也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沈牵听到褚良袖竟破境成功过,只是后来又跌到了出窍,他没有半刻犹豫,立时就御剑飞去问鼎峰。 二人彻夜长谈。 天道有缺,缺在何处?褚良袖破境那刻,是如何避开这道缺口?两人研研究良袖闭关时的留影珠,企图从蛛丝马迹中寻求答案。 “那一刻,我感觉周天灵气都向我涌来,方圆千里河海湖泊,每一道水系都像是我体内流动的血液。” 褚良袖回忆起那时感觉,眼神复杂。 “但也只是几息功夫,不久那些鲸吞的灵气便受了感召一般褪去,我拼命运转经脉,却怎么也无法挽留。” 她伸手往虚空中一抓,像是想抓住那时疯狂流失的境界。 得到又失去,大梦一场,落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有损心境。 褚良袖却是除了跌境和对战的内伤,并无其他异样,断手续好了,她说到激动处时不时哇地一口血,却仍是面无表情,自然地拿来一边唾壶接了,随手抹掉嘴角残血。 即便是沈牵,也不由佩服她的心境。 两人琢磨许久,所能想到的,也无非是前辈先人们早已有之的猜测。 褚良袖短暂破境化神,其感受体悟珍贵异常,只是千年未有化神,二人凭空思索,到底不能一时就想清其中关窍。 月升月落,沈牵回过神来时,东边云海一轮红日已经悬空,晨风微凉拂过面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腥味。 沈牵道了声“保重”,起身便出了殿门。 褚良袖还沉浸在思考中,吐了一口血,随意摆摆手。 沈牵御剑回了问道峰。 霆霓剑升高,将悬清宗抛在下方,万寻高空,无边寂静中,沈牵抬手按住心口。 他心境激荡,变化陡生。 褚良袖破境了,却又失败了。 所以并非他不够努力,不够强大,应是这方天地有异,修者与天争,却又不能不顺应天道规则。 天道规则要世界无一人化神。 那不是所谓天才能破解的难题。 沈牵这一生执着求索大道,如今却像是触碰到最终答案的小孩,终于可以稍稍放下种种枷锁,歇一会了。 沈牵茫然了一会,无意识抚上腰间玉佩,沁凉的触感传至手心,他蓦地想起尧宁。 她腰间也悬着一只同样的玉佩。 二十年前,这对玉佩悬在沈牵父母腰上,一晃一晃地掠过沈牵眼前。 他想去抓,却总是抓了空,父母很忙,没有多余时间给他。 只有自己以空前的速度破境时,阿爹阿娘的目光才会短暂停驻,阿娘会抱起他,阿爹也会久违地摸摸他的脑袋,含笑点头。 父母身上有种太阳一样暖融融的感觉,沈牵十分留恋。 天宇之上,沈牵摩挲那只玉佩,心中有股暖流流经。 他深吸一口气,御剑直下问道峰。 推开院门,闲闲迎上来:“师父。” 沈牵点点头,问:“你师叔可还好?醒了吗?有没有吃东西?” 问出一串,却并不等闲闲回答,大步踏过一地落花。闲闲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沈牵停在房门前。 他昨日曾承诺尧宁晚饭时会回来看她,尽管尧宁那时昏迷未醒,沈牵还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愧疚不安。 眼前突然出现从前许多画面。 尧宁生他气时,会心口不一,不会直接怪罪他,只会故作轻松,说自己并不在意,并未等他;若他不能及时说句软话,她自己又会气红了眼,索性不理他了。 沈牵从前从未说什么软话。 他不会。 而且尧宁只会生一会气,过不了几个时辰,又会若无其事,仿佛过去什么不快都没有。 沈牵知道尧宁在意他。 他也凭着这份在意,免去许多不想做的事。 比如花时间哄她,比如道歉,比如让这些小小矛盾拉近夫妻间的距离。 他固执而冷漠地守着那段不能逾越的距离,从不曾放任尧宁踏足半分。 但是今日,沈牵突然觉得,缩短一点点,好像也没有关系。 沈牵转身,来到庭中花树下,细致挑选了一枝花苞拥挤饱满的花枝,折下来。 樱花无香,尧宁似乎很喜欢,以前总是能见她藏在樱花树上。 沈牵对侍立一边的闲闲道:“去备几个你师叔爱吃的菜,水晶肴肉,鲈鱼烩……” 沈牵随口报出几个尧宁平素爱吃的菜。 闲闲:“师父……” 沈牵抬手,改了主意:“算了,你备好食材,我来做。” 修真者辟谷后可不进食,尧宁生在凡间,就算能辟谷了也还是习惯一日三餐。 为讨好沈牵,尧宁曾一度苦练厨艺,最终也能做出像模像样的菜肴。 但沈牵不怎么吃。 后来尧宁便也不再在厨艺上花时间。 今日沈牵打算认认真真道歉,若要哄,也尝试哄哄妻子。 沈牵又嘱咐闲闲道:“打一壶酒,要山下阳春楼里的桃花醉。” 他自袖袋掏出一块巴掌大灵石,放在闲闲手中:“辛苦你,多余的便给你修炼用。” 沈牵说的这些东西,一指甲盖灵石都用不上。 闲闲欲言又止:“师父你听我说……” 沈牵没听进耳中,向尧宁房中行去。 推门而入,一室寂静。 风扬起垂落的窗幔,轻纱落下,室内空无一人。 沈牵的步子蓦然止住。 闲闲在他身后几乎要哭出来,弱声道:“师父,师叔走了。” 沈牵的背影现出几分茫然,他很快调整过来,转身又是一副意态从容的样子。 “嗯?”沈牵奇怪,“她去哪了?你未曾告知她我会回来?” 闲闲飞快觑了眼沈牵,低下头轻声道:“说了。师叔离开悬清宗了,她说,她说……” “说什么?” 声音仍旧和缓,不像生气的样子。 闲闲偷瞧沈牵,见他仍是面庞雪白,清清冷冷的,仙人也似,看不出明显情绪,仿佛不久前这人不经意流露的那点迫不及待是自己的幻觉。 闲闲便道:“师叔说,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啪。” 极轻的一声。 花枝落在地上。 闲闲忍不住抖了一下,忙低下头去。 过了半晌,沈牵古井无波的嗓音方传来,出奇地带一点点哑:“知道了。” “下去吧。” 闲闲行了一礼,攥紧灵石退了出去。 沈牵长身玉立,与春色隔着一道门扉,却像是沾了这屋里原有的颓败感,孤零零的身影有那么点寂寥的味道。 良久,他摸上腰间玉佩。 红光闪过,溯源镜开启,却无水幕张开。 沈牵逃避似的,不想透过一层水幕去看尧宁。 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跫音,尧宁在走路。 沈牵说:“尧宁。” 尧宁:“嗯。” 沈牵:“回来。” 跫音消失,回归寂静,耳边唯余风声。 尧宁掐断了溯源镜。 沈牵望着腰间溯源镜,像是望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怪物,仿佛从未相识。 尧宁掐断了溯源镜? 沈牵再次打开,这次那边甚至都没等到沈牵说话,直接掐断。 沈牵再打开。 这次倒是没直接掐断,沈牵听到那头“啧”的一声,仿佛十分不耐,他的心颤了颤。 砰。 很低很沉的一声,溯源镜断开。 沈牵几乎是机械地再次打开,小孩较劲似的,带着点蛮横和不安。 他发现,打不开了。 尧宁捏碎了玉佩。 沈牵无法形容那一刻他的心绪,他说褚良袖破境又跌境如大梦一场,可那刻,他好像也体会到什么是一梦黄粱。 眼前一切都那么虚幻,如此失真,像是大梦醒来,身边一切改头换面,让人无措、怀疑,乃至惊恐。 尧宁会生气,气鼓鼓的样子像只小仓鼠,小小的,柔弱的,可爱的,连生气都没什么威慑。 会口是心非,会偷偷红了眼眶,面对他时又一副云淡风轻的潇洒模样,委屈又体贴,从不让他难做,省去他许多麻烦,又在他心中悄悄种下愧疚。 会茫然无措,会傲气凌人,一人独战魔气,浑身浴血,也要在看到自己的第一时间挺直脊背。 那么多种样子的尧宁,唯独不会眼前这样漠然。 沈牵突然想,他从什么时候认定尧宁就是这些样子呢? 他还见过尧宁其他样子吗? 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年,尧宁躲在樱花树下,是在偷偷看他吗? 沈牵知道,但他不在意,不想回应。 看他的人很多,修为、家世、容貌、地位,哪一样都会引得无数人瞩目,引来或明或暗的目光。 尧宁与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她只是疯一点,胆子大一点。 沈牵从小受父母教导,规行矩步,性子冷清,那点疯反倒有些吸引他。 但仅仅只是有些而已。 他不曾倾心,不愿去看尧宁,不好奇尧宁除了他见过的,还有哪些未见过的样子。 但是现在,他看到了。 冷漠的尧宁。 他的妻子,与他很像。 沈牵面无表情,抬脚踩烂了花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沈牵再次开启溯源镜。 室内空气水幕一样晃动,窗外天光花草摇曳变化,突然定格,室内榻上出现一个沉睡的女子,脸色苍白,神情几经变幻,正是尧宁。 溯源镜,主要作用是重现过去场景,需融入使用者双方心血。 回溯场景中,尧宁自梦中惊醒,恍惚半晌后起身来到窗前,一个人站了许久。 然后闲闲端着药进来。 闲闲这孩子虽然呆头呆脑,但心地纯善,一心想要促进沈牵尧宁二人感情,于是撒了个尧宁一眼看穿的慌。 为补救,便添油加醋地说沈牵晚饭时辰回来看尧宁。 回溯场景时间流速极快,沈牵却在此时刻意放慢回溯,仔仔细细去看尧宁。 背窗而立的女子穿着一身白色寝衣,没了璀璨夺目的钗环和鲜明烈艳的红衣,她微微苍白的脸色映着窗外繁花,有种病弱的动人。 但尧宁眼中毫不见软弱,她眼神清明而平静,对闲闲的话无动于衷。 勉强扯出的笑意十分清浅,像是烈日当空时的一场雨,还未触地便已消融。 沈牵发现自己胸腔发出空荡的回音。 那不是预料中尧宁会有的反应。 他垂下的指尖微微颤动。 场景继续,闲闲消失,尧宁仍旧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站得累了,便搬来一张椅子坐下。 群山吞没夕阳,月辉落入人间。 室内没有掌灯,尧宁就坐在晦暗的月光中,一动不动,像是个失去生机的人偶。 转眼月沉日升,尧宁站起身,环视一下屋子,开始收拾东西。 几件衣服,常用的钗环首饰,灵石拿了一颗大的,轻巧的一个包袱收拾好,尧宁便再未看屋子一眼,转身迈向门边。 沈牵下意识想拦下她。 他步子甫一迈开,溯回场景中的尧宁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头,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沈牵愣住。 尧宁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可屋里没有人。 不是隐身,不是魔气那种无法窥见的东西,尧宁歪了歪头,用心体会那道目光。 她隐约感觉到,那不是今夕此时的注视。 沈牵愣住,他看到尧宁隔着时空回视,那一刻,他有种脊背生凉的感觉。 尧宁隔着时间,在过去的场景中望过来。 水幕剧烈摇晃,无法承受超过溯源镜之外的东西,似乎下一刻就要轰然倾塌。 尧宁歪着头,神色仍旧平静,沈牵却从那平静中看出点癫狂的意味。 无论尧宁如何做小伏低,如何温柔小意,如何娇俏可人,沈牵都知道,她从来不是什么楚楚可怜的弱者。 尧宁指尖一点白光闪现,火苗流动成利剑模样,刺向沈牵眼睛。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 水幕破碎,溯回场景消失,沈牵捂住眼睛蹲下。 良久,他移开手,一行血泪顺着瓷白脸侧流下。 沈牵没管自己通红的左眼,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尧宁走了。 他深深闭目。 尧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牵感觉心口钝钝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神一片混乱,无数想法拥塞脑海,他却突然想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尧宁走了,为何闲闲不曾阻拦呢? 就算拦不住,为何不第一时间告知自己? 沈牵不怪闲闲,他只是通过两个疑问,更加确立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对尧宁,是真的很差吧。 差到自己的徒弟也觉得,或许尧宁离开才是正常的。 “所以,你夫君对你很差,你受不了才跑了出来?”数百里之外的官道上,马夫问车厢里的尧宁。 尧宁双手托在窗沿上,看着路边风景,闻言歪了歪头:“我不太清楚那算不算差。” 马夫笑了:“你莫不是个傻女人?” 尧宁也笑:“傻倒不傻。嗯,这么说吧,我其实也强迫过他。” 那是成婚后不久。 沈牵虽然按照姻缘灯的习俗与她结成道侣,晚上睡一张床,二人之间的关系却没多大变化。 尧宁发现沈牵不止生得清冷孤高,更是冷心冷情。 除了大道,沈牵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沈牵从早到晚练剑,剑法已甄极致,尧宁在一旁观看,也不禁为这人的天分与毅力叹服。 为了讨好沈牵,她便开始研习剑法。 只是再怎么研究,毕竟沈牵珠玉在前,尧宁也翻不出什么花来,她只是了解了许多练剑相关的知识。 不过再去看沈牵练剑时,尧宁发现,他的剑法阳刚霸道,但又过于阳刚了。 沈牵修习雷电系心法,剑法迅疾如雷,凶狠霸道,威力自然无可匹敌,可是水满则溢,过刚易折,凡事过了头总是不好。 尧宁懂得这个,沈牵自然也懂得,他剑法练到一个境界后,再难寸进,即便修为高深,可无与之匹配的剑法,终究于实力有损。 尧宁甚至觉得,沈牵之所以性子冷淡,或许是为了减少欲念,避免神魂过度波动,压制心法中的刚烈之意。 潜心研究数月,尧宁终于从一个刁钻角度,想到了解决办法。 平素沈牵总与褚良袖过招,磨炼剑意,只因他们一人刚烈,一人冰寒,算是互补。 于是那日,尧宁要求加入他们。 她修习心法的是阳炎系,如大日凌天,光明遍照。 十分克制沈牵与褚良袖。 尧宁却觉得,克制归克制,他们又不是要你死我活。在这层克制下修炼,刚烈与寒冰之意降到最低,实力发挥大大减弱,相应甄于极致而生的限制是否也会相应减弱。 三人试了一番,效果果然惊人。 褚良袖心境至纯,限制不如沈牵多,之后便多是沈牵与尧宁一起修炼。 沈牵剑意增长,境界亦有松动。 出窍之上便是化神。 沈牵已是出窍大圆满,若能步入化神,他毕生所求便在望了。 那段时间,沈牵好像重新认识了尧宁一般,总算稍稍放下了前番“逼婚”的芥蒂,对她态度温和了一些。 沈牵要对一个人好时,看起来是真的好,他本就礼仪周全,又生得高大俊美,与尧宁出双入对时,细节处不经意的体贴呵护,一些女弟子都看得脸红心跳,更遑论尧宁对他情根深种。 一次秘境寻宝,尧宁与沈牵走散,找到他时,见一个穿着天枢派门服的女修向他剖白心迹。 那女宿身量苗条纤长,沈牵却足足高出她小半身子,女修低垂螓首,一点红晕点缀桃花面。 “师兄,我从入秘境便注意到你了,你可愿,可愿与我双修?” 说着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了眼沈牵,带着点不被世俗侵染的天真和大胆。 “你若愿意,我寻的宝物都给你,怎么样?” 沈牵不可能在意那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但这女子的纯稚与奔放却是十分动人。 尧宁本以为,以沈牵的性子,她大可不必担忧,沈牵应该会面无表情,却妥善周全地拒绝这人。 可她藏在树后,还是忍不住提起了心。 却见沈牵低头一笑,那一笑很温柔,他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淡去,在这荒芜静谧的秘境角落,惊艳的笑容又莫名带点暧昧。 沈牵说:“仙子,抱歉。” 突然转过头,直直看向藏在树后的尧宁,脸上笑意仍在:“我已经有妻子了。” 那明明是很普通的两句话,却如惊雷炸响耳边,尧宁在沈牵的视线中全身血液轰隆流动,一时不知天上地下,不知今夕何夕。 女修失望又带点好奇地看过来。 仍是不甘心道:“修道之人,有妻子也算不得什么,我们可以三人一起。” 沈牵没有看她,而是向尧宁伸手道:“过来。” 尧宁失了魂似的,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站到沈牵面前。 沈牵眉心微拧,那只伸出去的手,强调似的,对着尧宁抬了抬。 尧宁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沈牵可能是想牵她手。 不怪她,毕竟成亲这么久,沈牵从未与她做过什么亲密的事情,哪怕那段时间沈牵对她和颜悦色不少,也只是在人多的地方扶一下她的腰,或是走在云栈游廊时与她并肩而行——即便只是这样尧宁已经神魂颠倒。 尧宁装作镇静的样子,尽量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在沈牵手中。 然后便被握紧了。 沈牵的手并不如想象中的冷,反而干燥温暖,像是雪野中的一捧火,传达源源不断的暖意。 力道不大,尧宁感觉有电流从两人相握的地方滋滋流窜。 她晕头晕脑地想,莫不是沈牵突然性情大变,小孩一样,偷偷运转雷电心法捉弄她。 后来她才发现,那是她心跳过来,神魂都要出窍时的感受。 沈牵握住她的手,对女修道:“抱歉,我夫人脾气不好。” 即便迟钝卑微如尧宁,也听懂了那话中的宠溺意味。 女修耸耸肩,十分遗憾的样子,道了声告辞,走出几步又突然回首道:“诶,你们不会在这秘境里双修过吧?” 言下之意,是因为双修过,暂时不需要,才拒绝的她。 沈牵与尧宁都没有回答。 他们牵手都是第一次。 尧宁不知沈牵听了这话是何反应,她只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地顺着女修的话想象,脖子往上烧得厉害。 那段时间,尧宁就是这样,仿佛喝了九天仙人遗落的佳酿,每日都醉醺醺,晕乎乎。 沈牵第一次吻她,尧宁第一次看见他眼底赤.裸的情欲,也是在那梦境一般的时光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出秘境那晚,二人宿在一处繁华城镇。 大概是那些天沈牵过于温柔,尧宁一时昏了头,平日伪装的温婉羞怯都抛诸脑后,忍不住在成亲后,第一次亲了沈牵。 那个吻落在沈牵闭阖的眼皮上,小心翼翼地,又带点克制的欲念,像信徒在亵渎神明。 沈牵眼皮动了动,而后掀开,露出一双寒潭也似的双眸,外边灯火透窗而入,落入他眼中,却照不见其中沉沉暗色。 沈牵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尧宁。 城里夜市十分繁华,喧嚷人声在尧宁耳边刹时放大,又潮水般褪去,她看着沈牵漆黑的瞳孔,目光掠过高挺鼻梁,落在丰润的唇上。 唇不点而朱。 说的就是沈牵这样天生的绝色。 尧宁觉得沈牵的沉默中带着点纵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又像在无声勾引,她胸腔里一下又一下震动,整个世界仿佛一起震颤摇摆。 尧宁盯着那两瓣唇,大着胆子,在唇角落下一个吻。 沈牵目光微微下垂,看着尧宁布满红晕的脸,仍是没有说话。 窗幔低垂,帐内光线昏暗,若有人在此时偷窥,能看到帐内女子跪在床上,低下头去亲男人,亲吻一触即分,距离却并未拉开,两人离得极近,彼此呼吸缠绕,气息交融,那真是一个暧昧到极致的距离。 尧宁犯了难。 她只是想趁沈牵睡着偷亲一下的,谁知被发现后,不但没及时停手,又情不自禁地多亲了一下。 现在应该退开,但沈牵没说话,尧宁舍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沈牵抬起手,搭在了尧宁腰上。 手掌宽大,带着经年练剑的厚茧,温热的感觉透过薄薄的寝衣传过去,尧宁烫到一般,不受控制地瑟缩一下。 沈牵的手便没了动作,虚虚扶着尧宁的腰,过了一会,才逐渐加重力道,拇指摩挲两下,而后环绕到另一边握住。 尧宁脑袋轰一声炸开。 她猛然低下头,一点暧昧距离顷刻子虚乌有。 那之后的记忆变得模糊,尧宁神识一片混乱,像是太阳炽烈到极致,炙烤干渴的旅人,晕晕乎乎中灵魂脱体,天地都在眼前颠倒。 回过神来时,她与沈牵亲得缠绵又凶狠,分离时,借着一点微光,尧宁看到沈牵唇角的水光,和他眼中似迷茫又似沉沦的情欲。 两人都是衣衫凌乱,沈牵寝衣半褪,露出宽厚的肩膀,上面肌肉贲张,动作间积蓄着无穷的力道。 尧宁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沈牵,人前她的夫君总是一丝不苟,白衣严实裹住身体,只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颈。 这个样子,与那张好看到精致的脸,显得格格不入。 尧宁看呆了,目光在那蜜色的肌理上留连,然后喘息着,再度狠狠亲上去。 意乱神迷时,在亲吻间隙,尧宁恳求喃喃:“沈哥哥,你爱我好不好?爱我一点点好不好?” 沈牵的动作突然停住。 尧宁不解地睁开眼,对上一双冰冷瞳孔。 沈牵仍是那副凌乱的模样,甚至白玉般的面颊上还有一抹残红,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情欲已然彻底褪去,只剩一潭清澈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冰之水。 尧宁打了个寒颤,瞬间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想挽回,急切地,慌乱地,却又不知如何补救,眼中瞬间蓄满泪水。 最后,她慌不择路,又去亲沈牵。 他喜欢的,不是吗? 也许方才只是幻觉,这场美梦还能继续。 沈牵坐在床上,没有动,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尧宁的气息再度靠近时,他狠狠闭上双眼。 从小的生存环境让尧宁习惯了察言观色,她知道沈牵心中,大道高于一切。 沈牵虽未修无情道,但平日里心如止水,冷淡疏离,是不想被七情六欲影响道心,妨碍进境。 尧宁甚至觉得,他从前对褚良袖那些若有若无的关注,很像是在砥砺道心,隔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以男女之情磨炼意志。 说到底,沈牵这个人真正在意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尧宁的亲吻落在沈牵脸上,耳侧,小猫讨好主人似的,带着惶然不安。 她一边亲,一边胡乱道:“沈哥哥,你用我砥砺你的道心吧,我,我很乖,很听话的……” “求求你,求你……” 沈牵眉心拧紧,昏暗中突然闪过一片雪光,紧接着尧宁动作一滞。 霆霓剑感应沈牵神识,自他体内出窍,瞬间贯穿了尧宁胸膛。 尧宁呆愣抬起脸,下巴上犹挂着亮晶晶的泪滴,梨花带雨一般,却在下一刻突然脸色灰败,颓然伏在榻上,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 霆霓携带暴虐灵力贯穿了她的心脏,她从出窍中期跌至元婴初期。 神魂无法承受跌境的痛苦,仿佛要离这具身体而去。 尧宁身体僵直无法动弹,四肢百骸密实的疼痛中,她呕出一口鲜红的血,眼前世界一片模糊,声音都如隔着一层水幕听不真切。 却看到沈牵沉默地穿好衣服,束好发髻,修长的手指有条不紊,细致而又严谨地抚平褶皱,一声不吭地下了床,自始至终未再看尧宁一眼。 尧宁想去抓他,拼尽全力却只抓到一片衣角。 转眼间从手心流逝。 她声音嘶哑颤抖,混着血和泪:“沈哥哥,别走。” 沈牵背对床榻,偏过头,已从方才一场颠倒错乱中脱身,声线泠泠似寒泉。 他说:“尧宁,不要说多余的话。” 然后缓步离开。 那天之后,他们照常回了悬清宗。 一切都退回到从前,百计用心终上错,一场大梦到头空,尧宁苦心孤诣渴求的,不过是镜花水月,眨眼间就消散了。她与沈牵之间的鸿沟,从来就未被逾越。 尧宁自己闭关疗伤,整整三十日,出关时,漫天大雪,只有褚良袖等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玩冰块。 褚良袖说:“小师妹,你变弱了很多。” 尧宁笑了笑:“要打吗?” 于是打了一场,尧宁还是元婴初期,褚良袖以出窍大圆满对战,竟没打过尧宁。 褚良袖冷着脸,干巴巴道:“想是你境界虽跌了,但剑意又有增强,我心服口服。” 褚良袖不太会说谎,这场安慰表演得十分拙劣,尧宁笑了笑,对她那点没有道理的讨厌一下子烟消云散,转而又生出愧疚。 她说:“师姐,对不起。” 褚良袖走在她身边:“嗯?什么?” “我从前觉得你与夫君亲近,所以不喜欢你。”尧宁低下头,眼中有湿意,“对不起。” 褚良袖完全不理解,也完全不在意,摆了摆手,话都懒得多说。 但见尧宁一路无语,她接了一手雪花,摆弄半天,做成一朵晶莹剔透的樱花,递给尧宁。 “喂,你真的是在秘境中被妖兽所伤吗?” “是的。” 尧宁以为她要问妖兽,恐怕跃跃欲试着想去挑战,边走边想了个理由。 褚良袖却只“哦”了一声,然后问:“你想我去帮你揍一顿沈牵吗?” 尧宁心中一动,看向褚良袖,目光晦暗不明:“为什么?” 褚良袖挥舞冰剑,缩小又放大,遇上师弟师妹又赶紧收起,冷冰冰地回应行礼。 闻言语气带了点郁闷:“因为我不爽。你受伤了,他一次没来看过你。” 尽管知道应是如此,真从别人口中听到,尧宁仍觉得心口喘不过气似地疼。 尧宁把玩冰花,低下头,半晌道:“不用啦。” 褚良袖没得到允准更加不爽,虽然面上看上去还是个冰山美人,实则目光已经十分暴躁阴郁。 “我前些天去找他,问他为何对你不闻不问,结果他一听你的名字就生了好大气。”褚良袖觉得颇为莫名其妙,“生气就生气,我还生气呢,结果你知道怎么着。” 褚良袖卖了个关子,瞧着尧宁面上平静,不由有些兴味索然:“他正生着气,霆霓都出窍了,一副要揍我的架势,然后突然就吐了一口血,我吓了一跳,他又接二连三地连吐几口。” 尧宁步子一顿。 她闭关之前,沈牵并未受什么内伤。 褚良袖道:“我瞧着他像是道心不稳的样子,想去告诉宗主,结果他劈头就是一剑,差点把我劈成两半。” 讲到打架,褚良袖眼中闪着光。 “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我跟他一同长大,他打架嘛,讲究好看,总是白衣翩翩的,我以前瞧不上,大多时候又打不过,只能憋着一口气。” 尧宁听得也不由弯了下眼角。 褚良袖继续道:“但那天,他兴许是道心不稳,或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打起来够狠够凶,若是让同门看见,定不会说他有意让我了。 “我也高兴,就跟他打了酣畅淋漓的一场。” 沈牵全力以赴,却还是落败,尽管知道这人兴许有伤在身,褚良袖还是畅快。 两人打了一天一夜,停下时都没了力气,褚良袖趴在雪地里,指头都懒得动弹,沈牵坐在她身边。 他垂着头,时不时按向胸口位置,褚良袖心情好,嘲讽他西子捧心,他也没说话。 “大师姐。”沈牵叫她。 褚良袖“诶”了一声。 沈牵看向茫茫群山,看着山下的人世烟火,没有来问褚良袖:“你爱过什么人吗?” “当然。” “是谁?” 褚良袖抬起头,白皙的脸庞沾了雪泥,白发散在雪地里,脸上表情天生寡淡,闻言开始掰着指头算。 “阿爹,阿娘,宗主,沈宗主,宗主夫人,小师妹,你。” 褚良袖又重新数了一遍:“啊,还有我的六出剑。” 沈牵很轻地笑了一下。 褚良袖于是问:“那你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尧宁下山后,将灵石兑成人间货币,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巨富。 先去了之前遭遇魔气的村子,悬清宗早已来人善了后,魔物魔气都已肃清,村子甚至加了几道防护阵法。 当日事发突然,村子六人身死,十余人受伤,虽与尧宁无尤,但她心中到底愧疚,想了想,匹夫怀璧毕竟不好,于是只将小半钱财分给了遭遇祸患的几家,能保证他们后半世吃喝不愁。 又于无人处起了一个阵,超度无辜身死的六个亡魂。 期间她调查魔气留下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存活的村民说那些日子一切都很平常,那场提起仍让人畏惧的变故好似晴天霹雳,是突然之间发生的。 招来的亡魂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只道是残暴的精怪作乱。 尧宁想,那道魔气应该是针对她的,村民是无辜受累。 她沉默许久,在村子的防护阵法上又加上一道聚集灵气的结界,结界并不霸道,只是能多吸收一些灵气滋养此处,能让这些村民稍微延年益寿。 做完一切后,尧宁离开了悬清宗地界。 天地浩大,她不知应去往何处,只是随着心意而行。 路上,想着自己如今也是有钱人了,于是买了架金碧辉煌的马车。车头挑起两个灯笼,上用金粉书写大大的“尧”字,十分气派煊赫。 尧宁很满意。 卖马车的老板狠狠宰了尧宁一笔,也十分满意。 老板谄媚地扶尧宁上车,为她套好马,真心实意道:“尧姑娘,如您这般清贵之人,应有仆人为您驾车。” 尧宁觉得老板说得对,于是又去了牙行,打算给自己买个仆人。 牙行位于州城繁华地带,尧宁一进来,眼尖的老板瞧她容颜衣饰不俗,忙亲自上前接待。 尧宁被带着逛了许久,见了许多人,觉得个个都好。 有机灵嘴巧的,有老实忠厚的,有的长于察言观色,有的技艺精湛,尧宁走过时,他们大多低眉顺眼,十分恭敬,也有灵光的上前对着尧宁一番恭维,说得她心花怒放。 正当开心时,一道脆生生的嗓音撞入耳中:“姐姐,你买我吧,我比他们都强。” 尧宁看过去,不由愣了一下。 说话的是个瘦小的小姑娘。人间十数年太平,早已不是尧宁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这小姑娘却瘦骨伶仃,乍一看还以为是饿了许久的难民。 但仔细看来,这消瘦中又有一番别的意味,似是一杆翠竹,带着点清癯的风骨。 尧宁挑了下眉,笑道:“如何见得?” 牙行老板已是十二分不耐,碍于尧宁在侧,只能按着脾气,呵斥道:“阿度,不许胡言乱语,对贵客无礼。” 旁边其他牙行仆人也朝阿度投去或隐晦或直白的厌恶目光。 阿度恍若未闻,桃花眼眨了眨:“姐姐要找车夫?” 尧宁:“正是。” “那可要力气大,扯得住缰绳,治得了野马的。” 阿度左右看了看,突然出其不意一脚踹开旁边的女孩子,抓住一个男仆的手臂,老板气急败坏:“阿度!” 阿度理也不理老板,定定看着尧宁,认真道:“我力气很大。” 老板忙向后堂大喊:“来人!快来人!” 被抓住手臂的男仆一脸惊慌,双股颤颤,阿度笑看着尧宁,手上用力,轻轻一折,只听男仆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面庞登时白如金纸,少顷便晕了过去。 十几个穿着黑衣短打的强健护院一拥而入,老板又气又急,强忍怒火对尧宁道:“贵客还请去前厅稍事休息,待我处置了这刁仆,再向贵客赔罪。” 阿度气定神闲道:“阿福的手废了,你已损失了一个仆人,竟还蠢到要处置我,一天去了两个,换算成银两只怕不少吧。” 老板听了脸上果然一阵肉痛,但显然放着阿度这样的祸害才会造成更大损失,当即抹了一把汗,也不管尧宁了,对护院道:“把她给我捆了!送官!” 护院上前,阿度眼神一凛:“谁敢。” 目中的狠厉像是要搏命,骇得几个护院一时立在原地。 阿度穿着牙行仆人的制式灰衣,扫了扫衣袖,背过手去:“这位贵客姐姐已经看中我了,你们岂敢动我。” 她说得如此笃定,连老板都不由看向尧宁。 尧宁自始至终安静旁观,此时道:“不。” 阿度蓦地色变。 尧宁伸手一指:“我要他。” 众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是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仆人。 那仆人脸色苍白,靠着柱子闭目休息,看起来十分羸弱。 方才这边一通混乱,他的姿势始终未改,连眼神也欠奉。 老板见尧宁指定要这人,一时脸色十分精彩,抬手捂了捂额头。 那人缓缓睁开眼睛:“要我?” 尧宁点头。 他便起身,拍拍衣上灰尘,走到尧宁身边。一张脸生得俊美,只是颧骨高,瞧着有些刻薄。 似笑非笑打量尧宁两眼,懒洋洋道:“得嘞,从今往后,您便是我主子了。” 竟是十分乖顺。 阿度怒道:“阿白贱人,竟敢抢我的东西!” 说着抡着拳头便要上前,阿白身形一闪,堪堪躲过去,扬声道:“主子您先走,我稍后就到。” 老板焦头烂额,急忙吩咐护院上去扯开阿度,几个护院先后发出惨叫,一时众人乱做一团。 尧宁离开前看了一眼,刚好对上阿度目光,小姑娘不复先前讨好,桃花眼中满满的狠意,似是要用眼神将尧宁拆骨剥皮。 尧宁收回目光,去柜台付了钱,出门上马车。 半刻钟后,阿白出来了,左脸一块青肿,看起来挨了挺重一下。他用舌头顶顶,浑不在意,跳上车前:“主子,咱们去哪?” “沿官道直走。” 阿白不多问,不大熟练地赶起马车。 马蹄踏踏,车声辚辚,四角流苏在风中飘荡,尧宁的声音自车厢里传出:“别叫主子,换个称呼。” 阿白毫无意见:“叫什么,您说。” 尧宁想了想:“大小姐。” 阿白转过身,透过风扬起的帘幔缝隙看尧宁:“大小姐?” 尧宁:“不像吗?” 阿白打量两下,认真点点头:“大小姐。” 路途无聊,尧宁便问阿白是哪里人,因何卖身牙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何时就讲到尧宁身上。 许是对着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说起来便少了很多顾忌。 “所以,你夫君对你很差,你受不了才跑了出来?”得知尧宁夫妻情分浅薄,阿白道。 “我不太清楚那算不算差。” “你莫不是个傻女人?” “傻倒不傻。我其实也强迫过他。” 阿白听完尧宁所谓的强迫,半晌无言,马车停住,他掀开车帘,眼底隐隐几分笑意和讥诮。 “大小姐,你那不叫强迫。”阿白道,“献祭还差不多。” 献祭么,尧宁头靠在车床上,天光云影在她眼中流过,她轻轻一笑:“阿白,若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阿白重新赶起马车,哼笑一声:“我压根不会爱慕这样的人。” “为何?” 阿白靠着车棱,一腿屈起,单手持马鞭,另一只手闲闲搭着膝盖。尧宁眼睛眯起,这姿势颇为洒脱傲慢,让阿白看起来不像是个卖身牙行的贫苦仆人。 阿白落下不轻不重的一鞭,马匹撒丫子跑了起来,他语气中还带着嘲讽,言语间已全无仆从的卑微恭敬:“你待他一片真心赤诚,他却根本不曾将你放在眼里,你二人高下已分,薄情冷血之人,不如你。” 尧宁没想到情爱一事也能分个高下,这人倒是很有大师姐的风格。 “对于不如我的人,我从来看不上,不会去看,更不会沦陷颠倒。” 尧宁点头:“你的话虽有些偏颇,若有这样心性,活得倒也快意。” 阿白叹了口气,明白即便尧宁认可他的话,他的话也解不了尧宁的忧愁,他瞥了眼这个华服花貌的女子,目光已带了一丝睥睨,还有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点点怜悯。 “大小姐,他不爱你,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 尧宁明白,她道:“多谢你宽慰我。” 他没有宽慰她,只是道出事实罢了,所谓当局者迷,他觉得若是这个女人耽于情爱执迷不悟,像是某种损失。 倒是奇怪,第一天认识,除了长得好看点,也没啥特别。 阿白觉得自己是昏了头,跟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干什么。 马车经过市镇,尧宁吩咐阿白买了些食物,又给他买了一身体面些的衣裳,拿出银子时,阿白的目光闪了闪:“你倒是不缺钱。” 修真者在人间,可以辟谷不食,可以露宿荒野,但尧宁出身民间,习惯了一日三餐,所以银钱还是要有的,自然不能缺。 她对阿白十分大方,给的银钱远远超过花用所需,阿白也不客气,多余的直接收入囊中。 换了一身衣裳后,阿白看起来竟不像个赶车的马夫了,有点富贵公子的感觉。 尧宁瞥了眼:“你如今既服侍我,把你那不屑一顾的眼神收一收,省得过路人还以为我是什么了不得人物,平白招人耳目。” 阿白怔了怔,哑然失笑,王孙公子俯就一般,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是。” 又加了句:“大小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晚上没赶上客栈,二人宿在郊外。 阿白生了一堆火,拿树枝串着白天买的两只鸡烤起来,尧宁坐在火堆旁闭目假寐。 春寒夜静,星河在天,荒野中唯此处一堆篝火,寂静中只听偶尔火焰荜拨声。 尧宁累了,放任意识昏沉,只留一缕神识戒备四周。 即将坠入梦境中时,识海中突然出现三个大字,银钩铁画,照面而来,威势十分骇人。 【在何处】 尧宁半睡半醒中疏于防范,被这突然出现的三个字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隔着火光,阿白烤肉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尧宁平缓了一下吐息,神识往内一观,只见那字体渐渐消散。 她道:“无事。” 阿白也不多问,只道:“明早可是继续走官道去中则洲?” 尧宁漫不经心答道:“是,中则居九洲中央,我要……” 一语未尽,识海中又有两个字浮现,灵气灌注,神魂牵引,全不受尧宁神识控制,蛮横霸道地现于意识中。 【说话】 尧宁闭眼也知道那是谁的语气,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悲伤、冷漠的感受自胸臆中腾起。 她从乾坤囊中抓出一把碎玉,注入了二人心血的玉佩碎片,在火光映照中光芒流转。 玉佩已碎,溯源镜无法张开,沈牵看不到她,听不到她,也无法回溯她做过什么,这人却凭借着碎片,蛮横地以那点神魂联系,动用灵力在自己识海中刻字。 没有玉佩,沈牵修为再高,也像是在流沙上写字,风一吹便会流逝。 难得他肯为尧宁费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在乎她似的。 尧宁冷笑一声,握住碎玉,指缝中有白光流泻,再张开手时,已是空空如野。 识海中有浮现两个字:【我来】 我来什么,沈牵还未传达完,玉佩便消失了,尧宁识海终于恢复了宁静。 阿白似是什么都没注意到,将烤好的食物递给尧宁。 尧宁心不在焉咬了一口。 整个人僵住。 她认真问阿白:“你学过厨艺?” “老板请师傅教过,没怎么听。”阿白随意道,见尧宁呆滞的表情,“难吃?” 尧宁点点头:“很难吃。” 阿白咬了一口:“我觉得挺不错了。” 这肉没放盐,表皮过焦,肉质柴,还带着一股腥味,实在难当“不错”二字,不过看阿白吃得自然,尧宁也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太娇生惯养了。 于是忍着不适又吃了一口。 嚼了几下,痛苦地咽下去。 阿白一只鸡已经三两口吃完,瞧着尧宁小脸皱成一团,眼底有了点笑意:“还真是大小姐不成。” 附近树丛在风中轻轻摇晃出声,一只蛾子撞入火光。 尧宁莫名觉得阿白的眼神像看个好玩的东西,调皮的猫,笨拙的狗,总之不是理应地位高于他的雇主。 尧宁心下微惊,手中烤鸡已被阿白接过去,三两口吃完,道:“我再给你烤一只。” 又加了句:“我想想当初师傅是怎么教的,争取给你弄得好吃点。” 夜风拂面,带来一点寒意,又被熊熊燃烧的火焰驱散,尧宁觉得脑袋有些昏沉,像是困了,不经意头一点,再抬起时,阿白将烤鸡递给她。 尧宁只觉心中烦乱,被沈牵引起的心绪如涨潮般再次涌来,她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然后有些僵硬。 这烤鸡寡淡,柴且腥,一点都不好吃,她问阿白:“你学过厨艺?” “老板教过,没怎么听。难吃?” “很难吃。” “我觉得挺不错了。” 她又吃一口,难吃,心中翻涌的委屈似乎借着这个理由有了个出口,她脸皱成一团,说不清烤鸡难吃,还是心中难受,眼中有了水光。 阿白看了她半晌,目光微微颤动,突然躲也似地偏过头,半晌眼底有了笑意:“还真是大小姐不成。” 尧宁动作顿住,整个人一怔。 一种似曾相识的,吊诡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方才那些话,他们是不是已经说过一次。 眼前场景好像是在某个地方已经发生过一次,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扑面而来,她识海不稳,像是皴裂的火山表面隐隐压抑着什么,又像是猛兽嗅到未知的危险气息。 风过树丛,树叶摇晃出声,一只蛾子撞入火光。 阿白若无其事,看向她的眼神,不经意将她置于下位,似在观赏小猫小狗。 “我再给你烤一只。” “我想想师傅当初是怎么教的,争取给你弄得好吃点。” 尧宁盯着阿白,神识收紧,只待这人一有异动就出手。 她想过阿白应不是普通人,只是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无意探究,但若这人所图在她,尧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阿白见她神色警戒,手中动作慢了些:“怎么了?” 尧宁盯着他看了几息,突然觉得不对。 不,不是阿白。 她倏然转头看去,旷野无声,夜风轻吟,马车金光璀璨,门帘随风摆动。 尧宁起身飞向马车,抓起随意放在车上的包裹。 银钱少了一半。 阿白走过来:“怎么了?” 突然他目光一变,整个人蓦然发现了什么:“这一切……” 未待她说完,尧宁意识又是一阵昏沉,脑袋控制不住地点了一下,再抬头时,篝火燃烧,他与阿白坐在火边上,阿白将烤好的烤鸡递给她。 尧宁绷着脸,蓦地站起身,阿白惊道:“怎么了?”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低下脑袋,烦躁地用力摇了摇头。 尧宁放出神识,百里之外,一个瘦小的女孩若有所感,回过头来,桃花眼中满是快意,嘴角勾起一抹阴沉笑容。 脆生生道:“你们欠我的。” 阿度。 尧宁目光冰冷,灵力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涟漪般荡开,篝火瞬间扑灭,树木被压得弯折,阿白手中烤鸡消失不见。 阿度将包裹着沉甸甸银子的包裹甩在肩上,哈哈大笑着飘然远去。 尧宁灵力如滔天巨浪向四周拍去,转眼间又化作千万道细流,缓缓融入地底。 要抓住阿度不难,但荒野四周有民居,有市镇,灵力会误伤凡人,惊扰牲畜,破坏建筑和稻田。 阿白沉默立在一边,尧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再掩饰,饶有兴趣道:“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阿度莫非是桃花庵的人?” 尧宁对九洲仙魔门派不算熟悉,阿白便为她解释:“桃花庵算是魔道门派,修习合欢功法,但自那位僵蚕魔尊统一魔界后,桃花庵隐世不出,极其低调。 “桃花庵闻名天下的功法,便是方才阿度使的,名曰期年回溯,能将时辰向前拨动,他们自身却不受影响。 “此法有违天道,用之过多必受反噬,是以虽是桃花庵独门绝技,却一直列为禁术,这位阿度姑娘心性睚眦必报,为了盗你钱财,连用三次,倒是让我开了眼。” 尧宁挑了挑眉,心想阿度看着性情乖张些,眉目却十分清正,不像合欢宗的人,但转念一想,难不成合欢宗的人就非得妖艳勾人不成,倒是自己古板了。 回到马车检查一番,不由勾了勾唇。 阿白:“你笑什么?” 尧宁指了指还剩一半的银子:“她倒是盗亦有道,还留下一半。” 阿白目光在她脸上与剩下的银子上转了几转:“还好,你还付得起我的工钱。” 折腾了一番,两人睡下。 尧宁宿在马车里,阿白重新燃起篝火,以手支颐入睡。 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晨光明亮,鸟雀啼叫,尧宁下了马车,轻薄的雾气中,草地上野花摇曳,草尖露珠晶亮。 她四下环顾,不见阿白身影。 经过昨日一事,尧宁心中有了不好预感。 她返回马车。 果不其然,剩下一半银子,没了。 尧宁彻底呆滞。 她不死心地翻找包裹,只找出一张纸条,上面字迹随性。 “大小姐,你雇我一日,原是要付你身上所有银钱,但念在那一半丢失错不在你,我且去找阿度讨要。” 下面隔了一行,字迹又有些微不同,似是隔了点时间加上去的。 “你修为既高,却耽于情爱,实在令人看不上,若来日有缘再见,你还是这般没出息模样,我先杀了你那废物夫君,再将你好好调教一番。” 落款是“白苏”。 白苏。尧宁念着这两个字,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想不出来,尧宁作罢,看着华贵气派的马车,和不名一文的自己,气愤之外,反倒有种新奇感觉。 这就是山下的人间吗?阿度与白苏,和悬清宗的同门们都不一样,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恶意和高傲,让尧宁对于世人世情多了份认识。 她觉得心境摇动,似是有所体悟,便坐下打坐,明悟道心。 一天一夜之后,尧宁睁开眼。 饿了。 她牵着马,行了几里路,找到一处养马场,将马车并马匹一块卖了,得了银钱,寻了城中最气派的酒楼,点了据小二所说的招牌菜。 酒楼中还有人说书,讲的居然是修真界的大事。 当今世上,仙凡隔离并不明显,像是悬清宗,山底下便是人间闹市。凡人仰慕修者,酒楼市肆说修真界之事,凡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尧宁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半听不听。 一个名字却突然闯入耳中。 尧宁垂下眼,沈牵,哪里都有沈牵。 那说书人道:“话说日前仙盟大会,魔界偷袭,紫霄道君之道侣不幸丧生,道君哀毁过甚,几至灭形,北冥宗少主闻之,携天枢派摇光仙子折返慰之。” “不幸丧生”的尧宁:“……” “仙子倾世姿容,沈仙君丰神俊朗,使君无妇,罗敷无夫,好一对佳偶天成,天作之合,门当户对,凤协鸾和……” 砰。 尧宁没忍住力道,拍碎了桌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尧宁赔了损坏桌子的钱,在酒楼众人异样的目光中照常吃饱饭才出来。 她身上所剩银钱不多,便不再逗留,朝着中则洲方向出发。 中则居于九洲正中,与魔界王都重合。二者好比同一座山的阴阳两面,从水平方向看过去刚好是一点,但其实各行其道,并不相扰。 魔气既是冲着她来,让她险些丧命,这个仇不得不报。只是自那次村中之后,对方一击不成,似乎暂时收敛了。 既然对方躲起来,尧宁便去找它。 能将她压制成那样的实力,在魔界中也定非寻常人物,中则离魔界王都既近,去哪里不会错,而且说不定路上对方就会第二次动手。 尧宁在心中记下今后要做之事。 第一,报仇。 报仇之后呢?若是幕后之人就此收手呢? 尧宁认真思考,突然发现自己自六岁上悬清宗,之后除了修炼,生活里全是沈牵。 尧宁叹了口气,有些自嘲。 但幸运的是,除了沈牵,她对修真亦有热情。 那种突破肉体凡胎,拥有排山倒海强大能力的感觉,每每让她心潮澎拜。 除了沈牵,她还喜欢强大的自己。 第二,修炼,变强。 第二条可以贯穿后半辈子,一边修炼变强,顺便四处看下九洲风物,吃些好吃的,管他沈牵丧妻还是再娶,此后都与她无干。 目标既定,尧宁心境安宁许多,不再去管什么摇光仙子,高高兴兴往中则去了。 时而使用仙法,时而徒步,花了三天,尧宁终于到了中则。 口袋里的钱也终于花完了。 中则十分繁华富庶,建筑大气古朴,细节处又精雕细镂,街边的高楼似乎已经屹立了许多年,带着岁月痕迹。 尧宁可以辟谷,但或许是因为幼时经历,她还是习惯于吃饭。 尧宁蹲在街角,思考接下来去哪里赚钱。 有人经过,瞧了她眼,冷哼一声,带着点嫌弃和不屑。 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旁边乞丐的碗里多了一枚铜钱。 尧宁没在意,但铜钱接二连三地掉进了旁边碗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蓬头垢面的乞丐龇牙对她一笑:“多谢你了,有你在我边上,大家都觉得我可怜多了。” 尧宁:“……” 未及傍晚,乞丐便心满意足地收了工,还好心地送给了尧宁两个铜板,伸出两根手指,怜悯道:“能买俩馒头。” 尧宁笑了,真心实意向他道谢:“谢您好心。” 乞丐走了,尧宁也准备拿着铜钱去买馒头,眼前突然停住了一个人。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色的云锦袍角,其上暗绣翠竹,富贵中又带着清雅。 尧宁抬起头,撞进一双凤眼里。 眼尾上挑,高贵而威严,带着天生的上位者气息。 但那双凤眼转瞬即逝,随即恢复成一双平平无奇的小眼睛,尧宁眨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人居高临下打量她片刻,问:“缺钱?” 尧宁:“是。” “扫地能做?” “能做。” “二十个铜板一天,来吗?” 尧宁站起身,看向这人。 穿着华贵高雅,长相却是十分之普通,是那种转眼就会忘掉的容貌。可若是安上那双凤目呢? 那便瞬间粲然生光,莫可逼视。 莫名地,尧宁觉着这人有问题。想到那道重伤自己的魔气,才刚踏入中则洲地界,便来了个这么明显怪异的人。 尧宁挑了挑眉:“来。” 这人便带尧宁离开。 他说自己姓陈,是一家茶馆的老板。 尧宁收敛灵力,装成毫无修为模样,跟着陈老板去往他的茶馆。 那是城中一处普通的三层木楼,位置不偏也不好,木楼半新不旧,门上挂着一块匾,写着“西洲馆”三字,字迹端正,无甚出彩之处。 除了“西洲”二字略值得回味,其他地方与陈老板一般普通庸常,留不下任何浓墨重彩的记忆。 尧宁正仰头看匾,突然二楼一个人影一晃而过,尧宁只从窗户缝隙中看到一点层叠繁复的衣衫,和削葱般的手指上鲜红蔻丹。 陈老板将她交给管事,也不多说什么,只在离开时问她姓名。 “阿尧。” “阿姚?女兆姚?” 尧宁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姚是吧?我跟你说下你的差事。”管事的在西洲馆中算得位高权重的人物,明显对尧宁有些不耐,大致讲了下差事内容。 尧宁一一记下,最后,管事郑重其事道:“白天休息,晚上干活。” 尧宁疑惑:“为什么?” 管事眉毛便竖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让你干就干,哪儿这么多问题。” 说着骂骂囔囔地离开,尧宁隐约只听得什么“女人不中用”、“怕是他自己要用”、“小婊子”。 言语不堪,尧宁心中怒意微动。 西洲馆楼高三层,看着不大,但实际去打扫时才知道有多累。 日暮时分,尧宁开始扫地擦地,一直干到隔天鸡鸣,才能全部打扫完。没有灵力加持,以凡人之身劳作,一夜下来全身酸痛,衣服几乎全部汗湿。 她觉得这里定是用了什么术法,应是隐藏了一部分空间或是将场地折叠起来。 后面几夜尧宁凭感觉丈量了一下,约莫有一个问道峰那么大。 这么大的场地,竟只安排她一人打扫。 尧宁觉得姓陈的不只有问题,还很奸诈。 场地倒是其次,更让尧宁感到怪异的,是西洲馆,这个所谓茶馆的待客方式。 夜间开店,黎明闭店。 与她一同当差的,管事、账房、厨娘、丫鬟、采办有数十人,却不见什么茶博士。 客人都是男的,来了便有小厮接引到一间陈设华丽齐全的空房,此后便没了声音,也不许人随意出入,如此或是半个时辰,或是一整夜,便陆陆续续出来。 灯火极暗。一层楼只悬两个旧灯笼,微弱的光线只能照出人影,大片大片浓重的黑暗横陈其间,若是不知情的人甫一进来,只怕会以为进了鬼舍。 尧宁警觉着,等着陈老板,或是他幕后之人露出真面目。 只是如此劳作了十数日,竟什么都没发生。 但尧宁感觉并不好。 不是什么强敌窥伺的不安,而是这里的人,或者说,这些人微妙的恶意。 管事喜欢责骂她,特别是在众下人都在时。 “阿姚,这里没擦干净!” “阿姚你饭吃到狗肚子里了,用点力!” “蠢货!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重新扫一遍!” 尧宁收束着灵力,就只能以肉.体凡胎对应着越来越放肆的刁难。修仙人即便身强体壮,半点灵力不用,也难以承受这样一刻不停的高强度劳作。 她放在寮房的工钱,总是不见,不论藏到上锁的柜子里,还是塞进被子里。后来尧宁学着他们缝了个装钱的荷包,挂在腰间,这才避免了失窃。 她擦地时,经常有侍女踩上她的手。 “哎呀阿姚,真是抱歉啊,我没看到。” “你跟她多说什么,一副骚样,肯定是勾引了老板,你没看今天她跟老板说话时,那腰扭的。” 走过昏暗的地方,擦肩而过的小厮想要摸她,被她躲过。 有人不死心凑近她:“跟哥哥睡吧,我今天的工钱都给你。” 这些都是凡人,货真价实,尧宁抬一根手指,他们都能灰飞烟灭,可修真者不能随意诛杀凡人。 她想着懒得装了,亮出修为,将陈老板打一顿,幕后之人出现就一起打,没出现就离开这里。 可为了凡人不痛不痒的为难,就轻易放弃计划,是不是太轻率了。 如果沈牵在,会不会认为自己性子浮躁,娇气不能吃苦。 尧宁倒不觉得苦,她只是愤怒,面对这些恶意,她觉得恶心。 刚离开悬清宗时,她被阿度白苏先后盗去钱财,那时许是她未完全入世,竟觉得新奇。 可此时此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在昼夜不停的劳作中,在选择掩藏修者身份而以普通人存活时,这些不轻不重的恶意,让她胃中作呕。 这就是人间吗?这就是世人吗? 她曾经经历过的,但那时候很小,她刻意遗忘,后来又在悬清宗生活了那么多年,长辈慈爱,同门友善,晚辈敬她,她受的最大的苦,恐怕就是得不到沈牵的爱意。 宗主说她能将阳炎心法修炼到极致,发挥毁天灭地之威能,却不能将其修炼到全面,只能触及一半。 那时候宗主说,或许你可以去山下看看,看看太阳底下的阴影。 沈牵未下山,尧宁便也没下。 如今她在山下了。 她乃出窍期大能,居然被几个凡人难住。 尧宁将抹布往水桶里一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对路过的陈老板道:“他们欺负我。” 陈老板看都没看她:“你好好干活,等资历上来了,不用做最脏最累的活,欺负你的人便少了。” 尧宁冷笑:“你不管?” 陈老板十分惊讶:“我难道要为了你一个扫地的,去教训我用了多年的下人?” 陈老板走后,有人窃窃私语:“就说她勾引老板吧。” “卖谁不是卖啊。” 尧宁面无表情。 当昏暗中再有人试图触碰她时,她用蛮力折断了那人手臂。 尖叫声引来整个西洲馆下人,有客人被打扰到,惊惶离去,陈老板气急败坏,扣了她五年的工钱。 “我才刚来十天。” “那就给我做满五年!不然你以为你赔得起我的损失!”陈老板恶狠狠道,拂袖而去。 尧宁转过身,下人们下意识后退一步,看向她的眼神带着点畏惧,还有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高傲的惊讶。 尧宁懒得再委屈自己,什么沈牵的看法,什么计划,她脑子坏了吗,跑到这种地方受这些莫名其妙的闲气。 可她也没想到,半刻钟后,她改了主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陈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将尧宁狠狠骂了一顿,让管事的好好管教,便径自回了房。 关了房门,陈老板脸上的怒气眨眼间消散,隔着窗纸,看着大堂中尧宁的剪影,若有所思喃喃:“阿姚么?” 西洲馆每个下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无一不是自身气运与他相合,未来会对他有利的人。 阿姚自然不例外。 这姑娘除了长得格外好看些,也没其他特殊之处,姚老板原先早忘在后头,只当捡了个流落街头的富家小姐,至于因何流落,他不关心,也懒得过问。 但这个阿姚,似乎除了身上带着贵气,还有些他没看到的东西。 公然在西洲馆斗殴,往轻了说是不守规矩,往重了说是险些砸了他的招牌,这样的人会对自己未来有利吗? 莫非自己看错了? 陈老板沉思半晌,来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个姚字。 然后在房间外落下一道结界,想了想,又加了两道。 然后闭目。 再睁开眼时,那张平庸的脸上已不是平平无奇的小眼睛,而是一双威严高贵的凤目,其中光华内敛,似是盛着天上星河。 凤眼上睫毛振了振,微微垂下,视线落在纸上的“姚”字。 陈老板眼前出现一片灰白雾气,他定了定目光,却什么都没看到。 “假名吗?”陈老板并未讶异,只是不知道阿姚真名,又要如何窥视她的未来呢。 他盯着“姚”字看了半晌,眼前浮现遇到尧宁后的场景。 流落街头,目光坦然清明,又带着一点什么都不在意的空茫。 面对繁重的差事时,却无一点委屈抱怨,管事虽时时挑刺,可他看得清楚,那姑娘做事着实纯粹认真,仿佛擦的不是西洲馆的地板,而是天界的玉阶。 随遇而安,心境从容又纯粹。 被下人们欺负,她气愤,恶心,却一点阴暗恶意都未曾生出,明明是被欺负的那个,看向下人们的眼神,却像是巨人看着咬伤自己的蚂蚁。 这不是普通的富家小姐,甚至不是普通的人世之人。 陈老板盯着“姚”字。 身居高位,哪个与“姚”同音或相似的字,才配得上这样的人? 陈老板冥思片刻,换了张纸,饱蘸墨汁写下一个苍劲浑厚的大字。 尧。 她身上的气度,仿佛一下子得到安放。 陈老板凤目微阖,神识沉入字中,耳边传来刀戈杀伐之声,世界在几下眨眼后渐渐清晰,陈老板神魂之中却陡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 恐惧仿若天幕直压而下,而他渺小若斯,如何与天抗衡?他感觉冷,冷意透过血肉骨骼,直达神魂,那是一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绝望冷意。 “不对!不能看!”陈老板心中顿时明白,这个女人不是自己能窥视的人物,他想收回目光,却被那已然展开的未来画面死死攫住。 那不是他能撼动,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地方。 硝烟、冰火、大风、雨雪,苍穹如同巨大的漩涡,九洲之上电光游窜,雷鸣吞没一切声响。 陈老板用尽所有修为,想要闭上眼睛。 但他双眼仍旧绝望地、不受控制地大睁着,他看到了他此生都不想看到的一些大人物。 紫霄道君沈牵。 天枢派大小姐。 魔界护法白苏。 聆风地上凛然。 …… 九洲柱石一样的人物都在,他甚至看到了魔尊僵蚕。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她的未来场景中会有这么多大人物。 陈老板意识已然趋于癫狂,他见那些大人物皆仰着头,便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挣扎,也控制不住地仰头看去。 天穹之下,阿尧在那里。 她还是那张脸,只是身上不再是西洲馆的粗陋侍女服,而是一身鲜艳红衣。 她高居众人之上,垂目看向脚下。 陈老板只看了这一眼,瞬间神魂剧痛,画面遽然碎裂。 西洲馆的结界里,陈老板惨叫一声,死死抱住了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脸惨白地抬起头,两行血泪自眼中流下,陈老板眨了眨眼。 “啪嗒。” 眼珠掉落,压在墨字写就的“尧”字上。 陈老板凤眼只剩一只,相较于方才受到的惊吓,他显然对此接受良好,捡起眼珠塞回眼眶,一边喃喃道:“没事没事,没多看,没多看……” 尧宁正被管事训斥时,陈老板下来了,他脸色不太好,左眼邪戴一只黑色眼罩,露出的另一只小眼睛叽里咕噜地乱转,就是不敢看向尧宁。 “都进后堂,我有事要交代。” 管事谄媚地应了一声,将众下人领至后堂。 陈老板走在前面,瞧着管事吆喝呵斥,平日不觉,此时看来竟十二分碍眼。 他左眼隐隐作痛,一脚踹在管事屁股上:“你给我闭嘴!” 管事立马收声,又惊又疑,只能恼火地瞪向后边众人。 进了后堂花厅,陈老板扶着额头在主位落座,才一坐下就烫屁股似地蹦了起来。 他惨白脸上挤出一个笑:“阿尧姑娘呢?” 众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在叫谁。 陈老板笑容殷勤,踮起脚尖看向最后方:“阿尧姑娘!” 下人们神色各异,纷纷转头去看最后边的尧宁,陈老板笑得人畜无害:“阿尧姑娘请过来。” 众人给尧宁让出一条道,各种猜测、嫌弃、厌恶、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尧宁莫名奇妙,来到陈老板面前,陈老板忙指着左边主位,十分恭敬道:“阿尧姑娘快请坐。” 一片诡异的静默中,尧宁饶有兴趣,坦然落了座。 陈老板不敢去看她脸,微微垂下目光,深吸一口气,肃然道:“阿尧姑娘,前些日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姑娘,姑娘若要责罚,陈某甘愿承受。” 说着他一招手,一个小厮捧上来盖着红绸的托盘,陈老板掀开红绸,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锭黄金。 “当日相逢,姑娘乃是暂时落魄,才委身西洲馆做了杂役,今日陈某奉上薄礼,以充姑娘路费,稍后再备酒摆宴相送。” 一锭黄金能换十两白银,一万个铜板,而陈老板说这一托盘的金子,只是薄礼。 下人们被这场面震惊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老板唱得哪出。 尧宁随意拿起一个金锭,在手中抛了抛,而后丢回托盘:“老板的意思是,要我走?” 陈老板出了一脑门汗:“在下不是赶姑娘走,实在是前番得罪,不敢相留。” 这陈老板要干什么?莫非她猜错了,他并非魔界之人,对自己也无什么图谋。 可是西洲馆有异,陈老板有异,尧宁一开始便知,眼前的陈老板更是十足地怪异。 尧宁挑了挑眉:“我不走。” 陈老板暗暗叫苦,送不走这尊大佛,就只能好好供着:“阿尧姑娘若想留下,是西洲馆和陈某的荣幸,在下一定奉姑娘为上宾……” “不用扫地了?” 陈老板呆愣一瞬,赶紧道:“不用不用,陈某岂敢!” 他声音甚至带着颤抖。 尧宁笑道:“无功不受禄,我也不敢,要不然我还是做点什么。” 陈老板忙道:“是,那就,就,做个……” 陈老板心思急转,想找出个轻松不费力,又体面的活计,哪知尧宁目光一转,看向面前局促不安的管事,打断道:“我做管事。” 管事一惊,脱口而出:“凭什么?” 陈老板比尧宁先开口:“闭嘴!哪有你说话的地!” 管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老板,她,她做管事,那我做什么?” 尧宁撑着下巴瞧他:“自然是扫地。” 管事一下子怒火中烧,又是愤怒又是屈辱:“我扫地?你敢让我扫地……” 陈老板瞪过来,管事火焰熄灭,慌张看向他:“老板,西洲馆的地,这么大的场地,我一个人怎么干得过来,平日里少说也要五六个……” 话音戛然而止。 尧宁就是一个人扫过来的,从日暮到清晨,累得浑身酸痛。 原本,管事以为她做一天就受不住,到时候自会去求他,他便能顺理成章地要些好处,若她有野心,说不定还能睡上这个勾引老板的漂亮小贱人,毕竟之前的几个漂亮侍女,就是这样到手的。 但他没想到尧宁完全没有求他的意思。 不但如此,他刻意暗示、纵容众人欺负她,她也从未想过可以通过他改变自己的处境。 这女人似乎有些蠢。 可是这么蠢是怎么勾引到老板的。 不勾引老板,西洲馆这样的肥差,又怎能轻易落到她手上。 管事心中惊慌不定,不,她绝对不蠢。看,她果然勾搭上了老板,所以老板才对她态度转变得那么突然。 尧宁瞧着管事神色变换,冷冷道:“你一个人,扫地。” 管事握紧了拳头,阴沉沉看向尧宁,然后对陈老板道:“我不干了。” 陈老板摆摆手:“那就赶紧走。” 管事脸色一变,没想到陈老板并不挽留,眼见几个护院要来拽他,他一个箭步冲到陈老板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老板,我跟着你五六年了,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你不能为了这个……” 他看向尧宁,瑟缩一下改了口:“你不能为了这个女人不要我,我,我……” 眼看陈老板神色不耐,并不念他那点忠心和跟随的情意,他一咬牙:“我,老奴愿意去扫地。” 说罢老泪纵横,十足地凄凉。 西洲馆的差事简单,工钱是其他地方好几倍,他在此处经营数年,早已是一人之下数十人之上,怎么可能轻易舍得走。况且等老板腻了这女人,他有的是翻身机会。 陈老板嗯了一声:“下去吧。” 管事身子僵了僵,木然起身退下去了,看向尧宁的眼神仿佛要剥皮拆骨,却也带上了一点后知后觉的畏惧。 尧宁懒得看他一眼,视线扫过的地方,无人敢与她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尧宁点了个男仆:“你,出来。” 那人发着抖,磨磨蹭蹭地站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去了。 尧宁倾身,声音带着凉意:“如果我记得没错,是你要睡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跟哥哥睡吧,我今天的工钱都给你。” 那是一张清秀却带着淫猥的脸,凑近了还是底层侍女的尧宁,眼里的下流毫无遮掩。 此时这张脸煞白,脑门上尽是冷汗,男人砰砰砰磕了几个头,惶恐求道:“姚,姚管事,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冒犯您,求您不要赶我走。” 尧宁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男人愈加惊恐,四肢并用爬过来,脸上已尽是鼻涕眼泪:“姚管事,我家中还有老迈病重的祖母要供养,我不能没有这份差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我这次吧!” 他的惊惶不似作假,提及祖母时不经意流露的心疼也十分真挚。 这人孝顺,但不妨碍他当时欺压侮辱地位低于他的尧宁。 “啪!啪!” 尧宁狠狠扇下两个耳光。 男人嘴角流下一丝血迹,他神色变了变,掩下难堪与屈辱。 尧宁问他:“你错在何处?” 男人低声道:“错在狗眼看人低,冒犯了姚管事。” 尧宁摇摇头:“只因你我高下易位,你才觉得自己有错,若是日后再遇上地位不如你的弱女子,是不是仍要欺辱于她?” 他觉得错在未能辨清谁可辱,谁不可辱,却丝毫不觉恃强凌弱、言行淫猥有错。 男人眼神迷茫,尧宁看过去只觉厌恶,又是“啪”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男人清秀脸庞霎时浮起清晰指印。 “若你今后再这般仗势欺人,特别是欺辱女子,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当众被掌掴,他深觉颜面尽失,无比屈辱,可想到家中卧床的祖母,想到祖母的药钱、二人生计,又生生咽下怨恨,勉力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意。 “小人知道了,再不敢了。” 尧宁直觉这人并不知道,也并不会改。 男人退下去,接着便是那故意踩尧宁手,污言秽语说她勾引老板的侍女,不用尧宁动嘴,她自己便乖觉跪到尧宁跟前,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几耳光,直打得鬓发散乱,两边脸高高肿起。 “我错在不该嘴巴贱,不该以大欺小,欺负新来的人,更不该嫉妒别人漂亮,就故意背后说她不好……” 她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泪,却不像是悔恨,尧宁觉得那泪水中害怕、委屈居多。 因为自己处境艰难,便要欺压比自己还不如的人来发泄吗? 这女孩子恶劣,却比那男人强上许多,她是真的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尧宁声音平静:“日后不准再犯,回去吧。” 女孩惊讶抬起头,似乎没料到尧宁竟不追究,也未像对前面那人一样,打自己几巴掌泄愤。 她惴惴不安地起身,目光时不时瞟一瞟尧宁,咬着嘴唇退下去了。 接着便是其他几个欺压过尧宁的,一一过来认错。 尧宁倦了,懒得理他们,挥挥手让人都下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明悟了一点宗主的深意。太阳之下有阴影,人心有光明亦不乏阴暗,万事万物,好似阴阳相生相克。 尧宁支着额头感悟那玄妙的道意。 过了许久,她睁开双眼,隐约觉得心境似乎有所提升。 一转头,旁边竟还戳着一个长影,陈老板静静立在一旁,见尧宁睁眼,谄媚笑道:“尧姑娘气可消了些?” 尧宁伸手,陈老板下意识一个瑟缩,抬起一只手挡在了脸上。 尧宁动作顿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陈老板这是自卫,怕自己也扇他一耳光泄愤? 陈老板半晌不见尧宁发怒,讪讪放下手,戴着眼罩的眼里似乎还残留着刺痛。 “陈老板,我能问下,你为何前倨后恭,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吗?” 来了。 陈老板知道躲不过,不敢撒谎,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姑娘应看得出来,陈某有些灵性在身上,也就是,凡人常说的,会一点仙道术法。” 陈老板并不知尧宁身份,措辞谨慎:“不过陈某的术法乃是雕虫小技,唯一用处便是隐隐约约感受些气运,时灵时不灵。” “当日你我初见,我窥见姑娘气运与陈某相合,经过这些时日相处,陈某今日梦中偶然得知,姑娘未来将于陈某有大恩,所以不敢再怠慢。” 这些话半真半假,尧宁并未全然相信。 最明显的一点是,若能窥见气运,可绝非陈老板口中的雕虫小技。 他果然不简单。 尧宁问:“你是魔界的人?” 陈老板愣了一下,肃然道:“非也。” 他这一声否认,先前献媚讨好之色全无,身上的市井气好像也一并褪去,却不像是正道之人对魔界的厌恶。 尧宁想了想,倒更像是一种,自矜身份的本能使然。 他非魔界中人,也绝非普通人。 尧宁想起初见时,那一晃而过的一双凤目。 尧宁一时陷入沉思。 最后她确定,首先,在西洲馆数日,遭遇虽不快,甚至让人厌烦,自己心境却有所提升,可见此处于她变强的目标有益。 其次,陈老板来历暂且不问,西洲馆的诡异古怪之处,尧宁也十分好奇。 一番思索后,尧宁下定决心,再于此处查看几日,若还是没有收获,就将陈老板揍一顿,确认他不是敌人,西洲馆也非什么邪恶之地,届时再离开。 陈老板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余光瞥见尧宁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感觉脊背发凉,眼中又隐隐作痛。 他打了个寒颤,心中害怕得紧,对尧宁笑得愈发小心翼翼。 尧宁在西洲馆留下了,虽挂着管事的名头,实际上并不需她做什么,倒是陈老板痛失一名得力助手,但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劳累尧宁,只能自己昼夜辛苦,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 时不时还要去奉承一下尧宁,生怕这位姑奶奶有哪里不舒心,来日把西洲馆给拆了。 几日后,一队身着水蓝道服的修者入了西洲馆。 陈老板打起精神,十分恭敬地出来迎候。 尧宁看得清楚,那是北冥宗的人,镇守中则洲的古老宗门,实力强大,低调内敛,门人十分沉稳,言语间客气但疏离。 他们似是在寻人,描述了一番长相特征,陈老板的目光变得飘忽了起来。 然后那弟子展开一张画像。 修真者所作画像栩栩如生,里面人物骨肉丰满鲜明,与真人无异。 陈老板小眼睛眨了眨,额角落下一滴汗,强装镇定稳住目光。 画上之人是尧宁。 “敢问仙君。”陈老板恰到好处露出市井商贾的精明,“这姑娘容颜如此之盛,莫非是北冥宗仙子?” 弟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我们少主的仇人。” 陈老板打了个激灵。北冥宗少主的仇敌,那得是多大分量,那弟子言语间明晃晃的意思,是你若隐瞒不告,可要掂量后果。 北冥宗少主,中则之地谁人不知。 陈老板惹不起。 尧宁,陈老板更惹不起。 他目光一转,越过北冥宗数名弟子,刚好对上一双与画像上别无二致的眼睛。 陈老板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立马表露忠心,斩钉截铁道:“不曾见过。” 那弟子注意到他神色,转过身去。 一个穿着西洲馆统一淡粉侍女服的姑娘站在那里,清丽的脸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神色怯怯的,对着陈老板一礼。 “老板,天子三号房的客人闹事,您看……” 陈老板咳了一声,立马竖起眉头:“没看我在与仙君说话,不懂规矩!还不退下。” 小侍女一脸惊慌,连忙低着头退下了。 临走时不经意一瞥,正好扫过画像。 那是尧宁与沈牵大婚时的装扮,描金嫁衣如火,九龙九凤冠绚丽庄重。 那日沈牵始终未曾正眼看她一眼,她知道沈牵心中不快,所以即便失望难受,还是安慰自己,至少他娶了自己,自己会是他唯一的妻。 沈牵那日喝了许多酒,仙酿醉人,被人搀着归来时已经脚步虚浮,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尧宁精心的装扮,自始至终未落入他眼底。 这幅逼真的画像,却又是何人所作? 尧宁收敛神情,顶着雀斑小侍女的脸退下。 北冥宗弟子无功而返,也不怎么失望,只叮嘱陈老板若见过此女子,一定要告知北冥宗。 陈老板诺诺称是。 临走前,为首弟子看了眼三层楼高的西洲馆,轻声道:“中则洲卧虎藏龙,阁下隐于闹市,倒是屈就。” 陈老板整肃道:“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谢仙君高抬贵手。” 弟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陈老板一转身,就对上了尧宁,幻容褪去,尧宁现出原身,陈老板一个激灵,连忙关了大门。 “姑奶奶,姑奶奶。”陈老板十足地委屈,原地来回疾走,“您怎么就惹了那么个混世魔王,那可是北冥宗诶哟,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泄露了可怎么办?” 尧宁安抚他:“不会有事。” 陈老板:“真的?” 尧宁:“真的。” 陈老板一下子放了心,拍了尧宁几句马屁,果真一脸轻松地重新大开中门,哼着小曲回了书房。 尧宁:“……” 陈老板对她的畏惧中,似乎夹杂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她摇摇头,思考为何北冥宗会在此时寻她。 那日酒楼,说书先生曾说,自己离开悬清宗后,北冥宗少主闻之,携天枢派摇光仙子折返安慰沈牵。 说来按照辈分,北冥宗少主王勉之,亦即沈牵的姨表兄弟,还得叫尧宁一声“表嫂”。 王勉之嫌弃尧宁出身卑微,配不上自己表哥,大嫂没叫过几声,倒是一直琢磨着给沈牵和与沈牵门当户对的摇光仙子做媒。 所以此时寻她,大概是得了尧宁离开悬清宗的消息,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真消失不见。 尧宁自嘲一笑,沈牵丧妻也罢,再娶也罢,与自己何干。 她抬头环视寂静的楼宇,眼神锐利。 眼前“卧虎藏龙”、“屈就”于中则的西洲馆对于她的吸引,比沈牵大多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月上柳梢,陆续有客临门。 西洲馆仍是初见时那般,只零星挂着几盏灯,微光笼住方寸之地,大片浓重黑暗蛰伏此间。 三层楼宇寂静无声,行走间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尧宁转了转,看到拐角处有个小厮在擦拭朱漆扶手。 小厮见她来了,拘束地一行礼,尧宁认出他,刚来西洲馆时遭了不少欺负,这年轻小厮并不在其中,甚至不同于冷眼旁观的其他人,这人想阻拦,只是碍于力量过于微薄,以及诸多顾虑衡量并未能帮上忙。 尧宁神色缓和,点点头,走过去突然又顿住脚步。 她转身问小厮:“你可知西洲馆是做什么的?” 她陡然发问,对方猝不及防间必见漏洞。 小厮只是有些疑惑:“回管事的话,西洲馆就是茶馆呀,您,您不知道吗?” “那茶博士在何处?你可见过侍女送茶入房?为何喝茶需要单独一间屋子?” 尧宁接连几问,小厮脸上愈发不解,茫然道:“就是这样的啊。” “就是怎样?” “就是……这样。” 尧宁又问了几句,小厮说不出所以然,更不觉此间怪异,倒是看尧宁眼神愈发复杂,仿佛她问了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们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 西洲馆若是普通障眼法,不可能蒙蔽出窍期的尧宁。 一定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自己未发觉。 尧宁有只觉,若是打通那个关窍,这里本来的面目将毫无保留地在自己眼前呈现。 她正思索着,突然传来两道脚步声,紧接着就是浓重的酒气,几句听不清的囫囵话,然后一只手落在了她肩上。 尧宁抬头,对上一张萎靡泛红的脸。 酗酒的醉汉,脚底虚浮,神色疲惫,眼中流出淫猥的视线。 尧宁眯了眯眼。 “客人,您有些糊涂了。” 一把清亮温润的嗓音传来,然后尧宁肩上的那只手就被人收了回去,力道温柔却不容反抗。 尧宁视线往后,突然神魂一荡,呼吸猛然急促。 沈牵。 那人十指纤长有力,握住醉汉的手,轻声道:“客人,我送您。” 说着不容置疑地带着醉汉往大门外走去。 擦肩而过时,他看了尧宁一眼,突然道:“姑娘,你肩上落了灰尘。” 说罢抬手拂了拂,动作间一股幽淡的花香若有若无传来。尧宁看向自己肩膀,方才醉汉搭上,因此衣裳上沾了些脂粉。 拂去脂粉,他向尧宁点点头。 两人四目相对,尧宁的心脏缓缓落回胸腔,不是沈牵。 那人长得与沈牵有三分相似,方才的角度,暗淡的光线下,让她恍然以为是沈牵在身前。 尧宁摸了摸胸口,然后问小厮:“那是何人?” 小厮越过她看向门口,挠挠头:“那是客人,小的也不知其姓名。” “不,不是那醉汉,是他旁边的人。” “什么?”小厮疑惑不解挠挠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那白衣美人。”尧宁转头看小厮:“你看不到么?” 小厮目光飘忽怪异起来,隐隐现出恐惧,干笑道:“您,您不要玩笑了,那里没人啊。” 声音颤抖,像是被吓到了。 尧宁脊背升起寒意。 正说着,那白衣美人已送完客,缓缓往回走,他脚步无声,西洲馆里只有烛火与暗影摇晃,穿堂而过的夜风带着幽幽凉意。 小厮睁大眼睛看向尧宁注视的方向,眼神剧烈摇晃,他一个哆嗦,声音也带了点哭音,再次重复道:“没,没人啊,管事您不要吓唬小的,这黑灯瞎火的,怪瘆人的。” 尧宁盯住他双眼,一时不知这人是在演戏,还是真的一无所觉,她再次确认:“白衣,长发,美人,你果真看不见?” 小厮“啊”地一声惨叫,丢了抹布,跑开了。 尧宁再转过身,大堂里空无一人,白衣美人早不见了踪影。 她举目环视,楼梯上、二楼、三楼皆不见人影,一阵风掠过,扑灭了一盏灯笼,将落在她身上的暗淡光晕一并带走。 尧宁站在寂静的黑暗中。 方才的一切恍若幻觉。 尧宁心中升起丝丝缕缕的寒意。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晚上不睡觉时,阿娘吓唬她,说再不睡就会被鬼抓走。 “鬼是什么?”尧宁问。 “人死后变成鬼,活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但是一到夜晚,他们就飘在我们身边咧。” 尧宁于是想,既然看不见也听不见,怎么知道有鬼呢?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别人看不见,但她看得见。 别人听不见,但她听得见。 别人闻不到,但她闻得到。 尧宁突然感觉,整个西洲馆里,漆黑的角落,自己无法看到的背后、头顶,都有缥缈的人影。 可是她一转身,那些影子便自余光中消失。 难道她与这数十个凡人,这些日子里便是一直与一屋子鬼魂同居,却毫无察觉吗? 她挪动脚步,地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在隔世一般的寂静中十分刺耳。 西洲馆到底是什么地方? 隐于闹市。 名为茶馆。 昼伏夜出。 灯火寥落,不闻人语,不见人踪。 工钱是别处的几倍,下人们对此处一无所知,并不觉怪异。 出入的客人皆是男子。虽名为茶馆,客人却酩酊大醉,醉意中又带着萎靡。 西洲馆,西洲馆。 尧宁一边环视四下,一边在心中细细思索。 蓦然,心上出现一句诗。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白衣美人拂去她肩上脂粉,说,那里落了灰尘。 尧宁双目一缩,灵台瞬间清明。 了然的瞬间,眼前一下子灯火辉煌,明珠生光一般驱逐黑暗,喧嚣笑闹与丝竹管弦一拥而入。宾客往来,左拥右抱,入目一片旖旎绮艳,脂粉与龙涎交织,糅杂成一片活色生香的图景。 这里竟是一处男风馆,卖身的美人是男人。 原本的三层木楼算不得宽敞,如今看去,煌煌灯火延伸之处看不到尽头,无数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依次排开,果然并非肉眼所见的方寸之地。 一片繁华迷乱中,身着白衣的美人停在楼梯处回首看她。 那人清冷的面庞上含了一丝愁绪,似是自责,似是怜悯,在那样的目光下,尧宁突然发觉,在对方眼里,自己大概是个柔弱无辜的普通凡人女子,误入了鬼魅淫乐的洞窟。 而他想拂去的灰尘,终究是落在了她的肩上。 尧宁想起初入西洲馆那日,日光明亮刺眼,二楼窗户缝隙中一闪而逝的华丽衣衫与鲜红蔻丹。 鬼魂不能爆于青天白日之下,那道身影似乎是故意让自己看见,以期自己能迷途知返。 若是凡人,日日与鬼共居一处,就算这些鬼魂并不恶意,是否也于阳气精魂有损?所以西洲馆的工钱才是别处的数倍,让这些下人们即便受气屈辱也趋之若鹜。 “虽知尧姑娘来历不俗,却未曾想姑娘能这么快看清西洲馆。” 不知何时出现在尧宁身旁的陈老板道。 尧宁打量陈老板,见他今日器宇轩昂,复杂的神色中夹杂一丝傲意,作为这个销金城的话事人,这番气度却是十分契合。 感受到尧宁沉默的目光,陈老板挺直地脖颈缩了缩,不自觉就低下头,微微弯折脊背,露出顺从伏低的姿态。 尧宁:“……” 见尧宁注视离去的白衣美人,陈老板十分有眼色:“此乃我西洲馆的头牌,是不是别有一番动人的情致?” 动人吗?确实。 这人有三分像沈牵,已然是人间绝色。 陈老板十分得意:“你别看他生得唇红齿白,像个娇养的公子哥,脱了衣服,身上可比脸强悍百倍。” 尧宁:“……” 陈老板神秘兮兮凑近尧宁,附耳道:“而且,他从不在下面。” 尧宁这回是真听不懂了:“不在下面?他要在上面?” “是!”陈老板自豪道,“再有钱有权势的客人,他只做上面那个,偏偏这样,每日等着见他一面的,排队都排不过来呢!” 尧宁后知后觉,好像理解了上面下面是什么意思。 她想问那人为何要在西洲馆,张了张嘴,却又想到,此地除了客人、她、陈老板与一干下人,余者皆是亡魂。 当此处真实面目展现在眼前的刹那,尧宁神识早已覆盖了每一个角落。 西洲馆,即是南风馆,障目手段了得,幕后的陈老板自然不简单。 尧宁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与魔界有何关系?” 陈老板轻摇折扇,长相普通的脸上露出一抹笑:“陈某只是一个老鸨而已,与魔界无甚瓜葛。当日初识,尧姑娘是真的误会了。” 他大概猜出了尧宁的目的。 尧宁审视陈老板,盯得他咳了一声,讪讪收了折扇。 她看着这个市侩、胆小却来历神秘的男人,莫名觉得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她觉得这个人没有骗她,也不敢骗她。 既然陈老板与西洲馆都与魔界无关,自己自然也无需再在此处逗留,她本想跟陈老板说要走,却脱口问了别的事:“他叫什么名字?” “无主。” 这名字倒是不太像烟花之地的花名。 尧宁:“为何娶了这样的名字?” “不知尧姑娘是否知道当世有位仙君,道号紫霄,生得清俊出尘,恍若谪仙临世。”陈老板眯眼道。 尧宁眉头狠狠一跳,并未答言。 “无主长得与沈仙尊有两三分相似,当日建馆,我便说给他取名紫霄,这样保准他恩客盈门,这个嘛,当然是迎合了一些不可说的情趣……” 陈老板咳了两声,有些畏惧地看了眼头顶,似乎怕自己的话被神识强大的修仙之人听了去:“但他不愿。 “他说容貌天生,不愿借别人的光,也不想亵渎侮辱堂堂仙君。我就让他自己取个名,他说名字只是个称呼而已,便随意取了一个。” 说到这里,陈老板小眼睛中流露了几分叹息:“便是叫这么个不怎么柔顺的名字,性子又执拗,规矩又瞠目,可还是引得无数男人疯狂,甚至不少富贵门庭,乃至仙门贵子情根深种,连带着现在觉得叫出‘无主’二字,也觉得清风拂面,花香醉人……” 尧宁:“……” 陈老板夸耀了一番,意味深长道:“尧姑娘若是对无主感兴趣,我让他这几日都不要接客,只侍奉姑娘,如何?” 尧宁想到那张酷似沈牵的脸,居然愣神了两息,才道:“不必了。” 陈老板看起来很失望:“你对他没意思么?若他知道了怕是要伤心。” 尧宁不解:“为何?” “他看起来很喜欢尧姑娘。”陈老板回忆过往,肯定道,“我从未见过他看着一个人,这么失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尧宁跟陈老板说要走,陈老板嘴上挽留,但眼角眉梢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以致表情有些扭曲。 不知怎的,尧宁便起了坏心思,拉下脸一把抓住陈老板衣领:“我还挺喜欢这儿,以后会随时回来看看。” 陈老板瞬间神色僵硬,欲哭无泪,干巴巴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当晚回了下人居住,因西洲馆的隐藏已被自己识破,那些靡靡之音便接连传入耳中,其他下人不知情不受影响,独独吵得尧宁睡不着觉。 她懒得下结界,便上了屋顶吹风。 西洲馆屋顶比看上去的高,立于其上似乎可伸手摘星。 想着那些被术法隐藏折叠的空间,尧宁觉得陈老板每日收入一定十分可观。 她静静吹着晚风,思索今后该去何处,又想为何过了这么些时日敌人始终再无动作。 耳边传来一阵清澈悠扬的箫声,尧宁心中为之一静,不由闭目倾听,边感受着清风拂面。 曲毕,一道温润嗓音响起。 “尧姑娘要走了?” 尧宁睁开眼睛,是那位头牌,无主。 即便知道这人不是沈牵,可尧宁第一眼还是难免心脏漏了一拍。 无主白衣翩飞,眉眼精致,笑意浅淡温柔如一江春水。 尧宁转眼便清醒,沈牵是清冽的,冰冷的,是昆仑雪顶,终年积雪不消,这人就算容貌像了三分,给人的感觉却是决然相反的。 尧宁点头,想起他的善意,认真道:“谢谢你前番好意。” 无主摇摇头:“不值什么。” 不知是否是尧宁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人目光中带着点慈爱,很像是在悬清宗时,宗主看她的眼神,却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无主收了箫,抬步走近,距离尧宁一步之遥处,抬起的脚尖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了回去。 两人隔着一个有些刻意的距离。 无主打量尧宁,感叹道:“你长大了许多。” “公子何出此言?莫非我们从前见过?” 无主不置可否:“太久了,你大概浑然忘却了。” 夜风不知何时变大,半城的树木尽皆折腰,二人立于风中,衣袍猎猎,一股泥土的腥气弥漫四周。 无主抬了抬手,身周的风一下子小了许多,一片刮落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了尧宁肩头。 无主盯着那片树叶,伸出手轻轻摘下来。 叶子落在微风里走远,他的手却仍停留在尧宁肩上。 未曾触碰,却又不离去。 尧宁隐约觉得气氛古怪起来,她刚想后退一步,突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而后紫色雷电蛇一般激射而出,将无主逼退几丈。 风势陡然变大,一道笼罩整个西洲馆的风印在天上张开,扑鼻的雷雨气息中,尧宁腰上一重,有人握住了她的腰,然后不容拒绝地将她带进怀中。 尧宁抬起眼。 是沈牵。 沈牵低头看她,紫色雷电在他身周游走,他身上带着春夜的寒意,胸膛的触感却又火热。 尧宁听到他轻轻的喘息,似乎疾奔许久。 沈牵玉冠束发,白衣若世上第一捧雪,仍是那个出尘的紫霄仙君。 只是眼下有一点微不可见的乌青。 他攥尧宁的手力道很大,尧宁感受到这人如雷电一般蓄势待发的怒意。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在碰触到沈牵的眼神后没了声音。 沈牵的眼神很沉,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脸,像是苛刻的商人检验入手的贵重物品。 目光巡视到尧宁微微张开的唇上,然后尧宁看到他喉结蠕动了一下,抿起了嘴。 沈牵开口,声音不复从前泠然,低沉中带着沙哑,尧宁以为他要生气,却听他冷着脸低声说:“为何不辞而别?嗯?” 最后一字尾音上挑,慵懒黏连,不像是兴师问罪,倒似西洲馆里欲拒还迎的调情。 尧宁心跳渐渐急促,一时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沈牵鼻翼翕张,脸色忽然变了。 他重新凑近她,没有触碰,却又轻轻一下就能触碰,他嗅闻她的脖颈、耳后,然后是脸侧。 腰上又是一紧,尧宁觉得自己骨骼似乎马上就要被捏碎,沈牵的气息不稳:“你身上沾了什么气味?” 尧宁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大抵是西洲馆的脂粉熏香,沈牵不喜欢这些,她下意识觉得自己需要沐浴。 沈牵却是别过头,向几丈之外的无主看去。 自他方才出现,除了将无主逼退,便再没给对方一个眼神。 其中的傲慢自不必说,就算这人离尧宁过近让他不悦,他也未曾将人放在眼里。 可是这一眼,却蓦地让沈牵周身气机一下子凌厉了起来。 尧宁看到沈牵下颌绷紧,盯着无主,眉梢微微下压。 无主只是个亡魂小倌,尧宁不想沈牵误会,却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正无措时,只听沈牵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 “是你。” 尧宁看向无主。 在沈牵跟前,这人即便容貌黯淡下去,气度却仍是从容的,甚至相比沈牵明显躁动的心绪,他白衣不染纤尘,神色宁静温和,更像是居于高位的俯视姿态。 尧宁一愣。 沈牵道:“桃花庵的宗主历来神秘莫测,没想到会混迹于南风馆。” 桃花庵。 尧宁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魔界的合欢宗,以双修采补提升功力,当日抢劫自己银钱的阿度,使的是一招“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回溯时间,尧宁差点着了道。 阿度那一招已经让尧宁十分惊叹,而眼前看起来翩翩君子的无主,竟是桃花庵的宗主? 无主轻笑:“若未藏身于此,也不能有幸遇上阿宁,与她共居一室十数日,再于今宵同赏明月。”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无主清秀的眉眼转瞬间蕴上靡艳之意,倒真有了合欢宗的风韵。 话音落地刹那,雷电已至无主眉心。 他却仍就施施然,不急不缓,在凌厉杀机中向尧宁投来一眼。 那一眼十分温和,却有带着遗憾和疑惑。 脑中出现一丝细微嗡鸣,再抬眼时,无主立在自己身前。 空旷的西洲馆楼顶只有二人,月华如练泻下,无主的手落在尧宁肩头,拂去那一片落叶。 他不曾触碰,转过目光看着尧宁。 尧宁浑然无感,只觉此刻氛围似乎有些怪异。 周身腾起土腥气,那是雷雨即将到来的气味,大风在数丈之外猖狂肆虐,而他们身周却宁和安静。 无主嫣红嘴唇勾起一个笑,他的手没有收回,落在尧宁肩上,未待尧宁反应过来,便一用力将她猝然拉近。 若从远处看,二人挨得紧密,仿佛耳鬓厮磨,又像是一个即将成形的拥抱。 狂风陡然涌入,撕破此间宁静,雷电携万钧之力而至,无主被逼退。 沈牵落在尧宁身侧,剑眉星目,冷冷看向无主。 “是你。” 无主笑了笑,那笑意中带着傲慢和轻视,还有明晃晃的挑衅。 “桃花庵的宗主历来神秘莫测,没想到会混迹于南风馆。”沈牵嗓音不复从前淡漠,竟也带了一丝嘲意。 尧宁愣了愣,想起桃花庵和阿度,不可置信看向对面的男人。 “若未藏身于此,也不能有幸遇上阿宁,与她共居一室十数日,再于今宵同赏明月,共诉衷肠。” 这话太暧昧了,再加上方才的举动,想必就算沈牵并不在意自己,也会因名义上的妻子与人举止亲密而发怒。 沈牵的确生气,他的怒气从未见到尧宁之前便开始积聚,如今到了一个磅礴难言的地步。 明明生气的前一刻,他还是不安的,他在想尧宁真的在这里吗?会不会是北冥宗的弟子看错了,这次会不会又是一场失望。 若她真在此处,自己见了她该说什么? 她怎么去了个南风馆,那样腌臜的地方,她会不会吃亏,会不会被欺负。 可是神识中一阵短促细微的嗡鸣,他突然怒不可遏,却又不知怒从何起。 直到他从虚空落下,看到有个男人抱住了尧宁。 沈牵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要将人置于死地、令他神魂俱灭的欲望。 哪怕这人是个凡人。 法则、道心、进境,一切都悠然远去,他心中只剩暴戾。 那人动了他的人。 尧宁是他的。 不爱,不在意,也是他一个人的。 而现在他认出来了,这人不是凡人,他是桃花庵的宗主,神秘莫测的魔界大能。 就算是那统一魔界,凶残暴戾的魔君僵蚕,也要对桃花庵宗主敬上三分。 桃花庵,人人修习合欢功法。 这人居然敢碰尧宁。 与愤怒同时生出的,还有燎原之火一般的占有欲。 沈牵面无表情看着桃花庵宗主,将尧宁往怀里一带。 然后他缓缓收回目光,低头去看尧宁。 尧宁自沈牵出现时便心跳加速,呼吸间都带着灼热的温度,明明是出窍圆满的绝高修为,被沈牵握住腰时,她柔弱无骨一般,轻而易举就被拥入怀中。 她甚至一时忘了抵抗,忘了之前的决心,忘了因何不辞而别。 也许面对沈牵,她的骨头就是软的。 至少这一时半会,她还强硬不起来。 沈牵轻轻嗅闻她的颈侧和耳后,然后唇角擦着她的面颊而过,鼻尖抵上了她的鼻尖。 “跟他睡过?” 尧宁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睡过”是什么意思。 她一下子慌乱了,急急道:“没,我没有……” 沈牵没等她说完,他微微偏过头,噙住了她的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沈牵刚出现时,尧宁心神迷乱,可此时他无所顾忌地当着外人面亲她,尧宁神思反而清明了几分。 这不是沈牵第一次亲她。 当年秘境外,客栈中,红烛帐暖,他们也有一吻。 那大概是沈仙尊少有的神志昏沉之时,没有拒绝,没有推开,甚至主动尝试,可尧宁意乱情迷,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人便瞬间清醒。 继而一剑穿心。 沈牵的狠厉,大概是惩罚她不该勾引他,不该越过界限,不该痴心妄想。 尧宁不会再自作多情了。 她知道此时此刻,沈牵只是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挫,才要宣誓主权一般当着别人的面与她亲密。 毕竟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而方才尽管非她本意,却差点被另一个男人拥入怀中。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这种对所有之物的侵犯,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更何况这人是天之骄子,紫霄道君沈牵。 尧宁心神清明,无法如那晚一般哄骗自己,抱着不该有的奢望。 她只觉心中一片凄凉。 伸手欲推开沈牵。 却被钳住了双腕,强横地压下,然后囚禁在沈牵两臂之间。 他抱得很紧,不容反抗的姿态,带着未宣之于口的怒意。 他亲得也很凶,淡淡血腥气缭绕在两人唇齿间,尧宁脑袋微微后仰,想要躲开,却被一只大手抵住,然后不容反抗地压向沈牵。 唇齿相接,本该是两情相悦之人,避着外人在暗室中的水乳交融,他们却幕天席地,周围甚至不止一人看见。 更可悲的是,沈牵甚至不曾心悦于她。 尧宁感到羞耻和愤怒,还有种被践踏的难堪,她挣不开沈牵,便运转灵力,周身气息猛炽,阳炎心法至刚至烈,周遭温度陡然攀高,而后在这寒凉春夜里,虚空扭曲几下,白色火焰猛然燃起。 灼热的温度让人如置身地狱之火,沈牵的衣裳有灵力护持不至于烧毁,但白色火苗舔上他裸露的手腕、脖颈乃至脸上。 火焰所过之地,皮肉瞬间焦黑,水疱燎起又破灭,裂开的缝隙里有红光闪烁。 漆黑泛红的灼烧纹路一路蜿蜒,爬上沈牵白皙干净的左脸。 他半边脸被烧毁,一半谪仙之姿,一半九幽罗刹,这人却不反抗。 尧宁怔住了。 沈牵便加重手中力道,将她箍得更紧,亲得更深。 再烧下去,即便是沈牵,肉身只怕也要化作一堆焦炭,神魂更会受损。 尧宁无奈只得收起灵力。 良久,沈牵放开了她。 夜风吹面,他脸上黑红纹路狰狞丑恶,这人总算后知后觉感受到疼了,但也只是眼神晃动一下,剑眉微不可见地蹙起。 尧宁想分开,却仍被他攥紧了腰。 沈牵侧过脸,看向不远处的男人。 无主自始至终安静看着,尧宁这才看清楚,他周身气机锁住,一时无法动弹。 此时那道禁锢的灵力刚好耗尽,无主轻轻叹息一声:“小阿宁,这人是你夫君?倒勉强配得上你。” 他深深看了眼尧宁,身形渐渐虚幻,而后消失在虚空里。 这是一道幻身。 尧宁想起与无主不多的几句交谈,他言语间似乎曾经与她相识。 但她却毫无印象。 六岁上悬清宗,自那之后便一直未曾下山,与她相识之人并不多。若她曾见过这样酷似沈牵的人,一定会留下印象。 尧宁收起思绪,挣开沈牵的手。 无主离去了,沈牵也没再那么强势。 尧宁退后两步看他。 沈牵的嘴角有个伤口。 神识可感知自身形表,沈牵明明看得到,却故意让那伤口和他半边被烧毁的脸留着。 尧宁有时候觉得,沈牵本性,或许较她还要恶劣。 她长长地吐息,尽量让声音平稳,她说:“沈牵。” 只是听到这两个字,沈牵淡然的神色就破碎几分,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尧宁。 尧宁继续道:“沈牵,我们解除道侣印吧。” 天际一道雷鸣轰响。 沈牵沉沉地看着她。 “既然你不爱我,我二人又何必纠缠,你不开心,我也不曾如意。”尧宁道,“我以为离开悬清宗,你便明白我的意思了。今日之事,就当不曾发生过。”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此后你我各修大道,互不侵扰。” 尧宁一脸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却感觉心口渐渐漫上寒气,那颗跳动的心脏逐渐被冻住,然后落在地上,摔成了好多块。 她努力忍住颤抖的嗓子。 尽可能体面、淡然一些。 早在客栈一晚,尧宁就该全然看清沈牵在意的是什么,但她自我蒙蔽,还抱着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 闭关结束的那个雪天,大师姐来接尧宁,说她跟沈牵打了一架。 那时沈牵问过褚良袖一个问题,你爱过谁? 褚良袖回答后,回问沈牵,那你呢? 大雪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倏忽便化去,沈牵的身影几乎要融进漫天风雪中,只有眉眼漆黑,唇上艳红两抹色彩。 他说:“没有。” “师姐,没有那样的人。” 褚良袖一字一句复述给尧宁,然后定定看她双眼,说:“小师妹,沈牵心中没有你,你快清醒吧。” 清醒需要时间,尧宁给自己找到借口。 直到那日仙盟大会,变故陡生,生死关头,她是被舍弃的那个。 所有奢望借口都如空中楼阁,轰然坠落。 尧宁便告诉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再待在沈牵身边,只怕她会生出恶意怨念,道心尽毁,然后沦落成一个一无所有的废物。 尧宁说完,耳畔只余风声。 良久,沈牵说:“不好。” 他说:“我不同意。” 尧宁不需要他同意,也不想深究他为何不同意,她目光越过沈牵,去看远处一直背对这边的人。 那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流云青衫,年纪约莫三十上下,气质儒雅,正是聆风地掌门上凛然,沈牵的至交好友。 溯源镜已毁,沈牵能这么快找到她,自然少不了循风印。 循风印御风结印,能寻踪,乃是聆风地的独门绝学。 作为聆风地掌门,上凛然将循风印修炼得出神入化,聆风地又富甲天下,再加上北冥宗在中则探查,找到尧宁也理所当然。 但尧宁已与沈牵断绝关系,自不必对他假以辞色。 上凛然站起来,眼尾有细细的纹路,周身气度令人如沐春风,他只一眼便明白了自身处境,摊手笑道:“弟妹,我是被他逼迫的。” 他出卖沈牵:“找不到你,这个人大半月不曾合眼,对我既威逼,又利诱……” 尧宁不想听这些,打断上凛然:“上师兄,此事你于我有亏欠。” 上凛然无法反驳,摸摸鼻子无奈道:“自是,日后听凭弟妹差遣。” 尧宁点点头,不再去看二人,踏风下了楼顶。 上凛然走到沈牵身边,双手结了个风印置于沈牵头顶,灼烧过的皮肉便尽数腐朽掉落,裸露的骨骼焕然一新,其上缓慢地长出粉红的新肉。 血肉生长的刺痛和痒意丝毫未曾影响到沈牵,他目光落在尧宁离去的方向,嘴唇抿起。 上凛然又是嫌弃又是不忍:“还没说到你吐血呢,她不想听了。” 看着沈牵丢了神魂的样子,他摇摇头:“早就说了,想不通你这样的人怎么讨到的道侣,人家走了,你不会去追吗?” 沈牵身形一下子消失,丢下一句:“要你多言。” 上凛然:“……” 尧宁回到西洲馆,去找陈老板。 西洲馆的头牌是魔界的大宗主,陈老板必知道些什么。 只是四下寻遍了,都不见陈老板踪影。 下人、鬼小倌们也不知。 “夜里开业,老板一般都会在的,姑娘稍等片刻。”一个穿得清凉的小倌恭敬道。 尧宁正待回房,沈牵跟了过来。 那小倌一看沈牵,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许久,然后蹭地红了脸,迈着莲步上前:“这位贵客好脸生,是第一次来西洲馆吗?” 又道:“贵客喜欢什么样的?环肥燕瘦,清纯妩媚,乖巧灵动,老实木讷……我们这什么样的都有。”小倌眨眨眼睛,“或者您看我如何?” 沈牵朝小倌一点头,声音琅琅:“我要她。” 小倌看看尧宁,又看看沈牵:“这,我们是南风馆,管事姑娘不卖身的。” 沈牵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我只想与管事说会话,既是开门迎客,没有拒绝客人的道理,是吧?尧管事。” 尧宁不想理他,一言不发朝下人房行去。 沈牵跟在身后,小倌也跟着道:“客人,客人,那边是下人房,您要说话,我给您安排一间清净上房。” 尧宁来到下人房,进入门内,哐地一声关上门,将沈牵与小倌拦在门外。 小倌差点被夹到鼻子,瞧着沈牵小心翼翼道:“客人,上房在这边,您跟我……” 沈牵指着旁边:“这是什么房间?” 小倌愣了愣:“那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客人您……” 沈牵从乾坤囊中取出一袋金子,丢到小倌怀里:“我要这间。” 小倌看了看这不似人间所有的俊美公子,看他衣饰奢华气度清贵,掂了掂沉重的一袋金子,再看那公子已经抬步迈入了尽是灰尘的昏暗房间,觉得若是陈老板在,自己辛苦一年的工钱大概要没了。 他缩了缩脖子,见左右无人,将金子揣了,安静退下。 杂物房中,沈牵立在一室昏暗浮尘中,放出神识,缓缓越过木墙。 刚接触到尧宁房间,便被烈火灼烧了一下,灵流荡开,杂物房中积年的灰尘雪花般扬起,顷刻落了沈牵满头满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尧宁一觉睡得十分不安宁,前尘往事纷纷入梦,一会是落英缤纷时,她与沈牵隔着重重花枝对上目光,他嘴角笑意清浅;一会又是那晚红烛暖帐,神魂颠倒时,霆霓冰冷剑身没入胸口,而沈牵穿戴齐整,漠然离去。 纷乱的画面前后交叠,直至喧闹声传至耳畔,她才猛然惊醒。 日光透窗而入,落在榻上。 她将手伸向那小小一块光斑,感到一点融融暖意。 这才惊觉脸上一片冰凉,她一摸,是满脸未干的泪。 尧宁面无表情起身,收拾好了打开房门,对上沈牵目光。 他白衣纤尘不染,整个人莹然生光,与简陋灰暗的寮房十分不搭。 檐廊低矮,沈牵身形高大,只得微微弓着背。他不知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见到尧宁时,下意识抿起唇,站得直了些。 尧宁没有看他,径自从他身旁走过。 沈牵垂下眼睛默然片刻,跟了上去。 喧闹声是从后堂传来的,尧宁甫一进去,便听到下人的一声惨叫。 几个小厮围在一起,中间是个五花大绑的人形,那被绑着的人疯狂扭动,小厮们按不住,粗俗的咒骂脱口而出,俄顷又是一声惨叫,一个小厮惨败着脸冲出来,即将撞上尧宁。 尧宁侧身避过,见那小厮已经面如土色,举着满是鲜血的手,食指缺了半根。 众人见尧宁过来,都安静退开几步,中间那人便露了出来。 消瘦身形,衣衫褴褛,嘴上还沾着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狠意。 阿度。 阿度挣扎几下,却无法挣开绳索,她匍匐在地上,像只受了伤的凶狠狼崽,抬起眼看向尧宁。 尧宁已经换回了往日装扮,红衣金饰,煊赫鲜明的艳色,她抬步走向阿度。 阿度微微眯眼,难堪一闪而逝,而后又是那副凶恶模样。 尧宁蹲下身,抬起阿度下颌。 阿度伤得很重,脸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可见下手之人的残忍。而她当初能以期年回溯困住尧宁,如今却被绳索缚住不得脱困,尧宁心念一动,手上灵力灌注,探寻阿度经脉。 经脉全碎,修为尽废。 尧宁正当愣神时,阿度原本垂下的眼睫倏然抬起,眼中是明晃晃的恶意,然后猝不及防张大嘴,欲一口咬穿尧宁手掌。 只是她没了修为,这点功夫对付西洲馆的普通下人游刃有余,在尧宁眼中却不知缓慢了多少倍。 尧宁两根手指捏住阿度下巴,“咔嚓”一声卸掉。 阿度发出困兽一般的怒吼。 尧宁起身擦了擦手指,转向被此间动静引来的上凛然。 “上师兄,你欠我的人情可还了。”尧宁示意阿度,“别弄死了。” 上凛然应下:“好。” 他过来查看阿度情况,脸色一下子严肃,将人小心翼翼抱起。 阿度以为死期将至,却没想到尧宁并不想让她痛痛快快死,反而要她活着受折磨,眼中的光愈发凶狠,连带着恨上上凛然,阴恻恻的打量这个儒雅的男人,琢磨着怎么咬开他的喉咙。 上凛然看到小狼崽毫不掩饰的目光,挑了挑眉,说出口的话却仍温和,带着点奇异的安抚力量:“不怕,马上就不疼了。” 阿度愣住了。 尧宁处理了阿度,又寻陈老板的行踪。 陈老板仍旧不见。 她放出神识,探遍西洲馆每个角落,收回后蹙了蹙眉。 身后一直沉默的沈牵问:“她是谁?” 尧宁心中烦乱,不想理他。 她打量西洲馆。 清晨已至,街上隐隐传来小贩吆喝声,这个古老的城市苏醒,即将开始繁华又充满烟火气的一天,而西洲馆到了闭门时间,鬼魂们在日出后就没了声响,安静蛰伏在看不见的阴影中。 西洲馆的小倌是鬼,鬼吸取人的阳气。 头牌是桃花庵的宗主,桃花庵修习合欢功法,吸收男人的精气。 那些入夜前来的男人,离开时无一不是脚步虚浮。 精气与阳气俱被吸收,却并不致死,在尧宁看来,只要那些男人来的次数不多,或者洗心革面从此再不踏足此地,好好将养,少则数日,多则数月,就会完全恢复,不但于身体无碍,更不会危及寿命。 所以尧宁不打算管。 但若这些孤魂确是魔界之人,陈老板与魔界又有勾连,尧宁却不得不查清楚。 陈老板莫不是知道了,所以躲了起来。 正在思索,身后又传来清清冷冷的一声:“她是谁?” 尧宁看了沈牵一眼,沈牵欲言又止:“你很关心她?她是你认识的朋友?” 尧宁往回走,沈牵跟在身后,像是铁了心要一个答案,尧宁不想与他纠缠,答道:“不关心,她欠我钱。” 沈牵放心了似的,便不再问了。 尧宁回房关门。 门扇即将阖上时,沈牵的手按在上面,实木门框砸上手背,一条红印在雪白的皮肉上凸起。 两人隔着门缝对视。 尧宁放开门,沈牵便进来了。 他打量不大的房间,眼中郁色一闪而逝:“这些天,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下人房当然算不上什么好地方,陈老板巴结尧宁时也曾提出给她换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但尧宁懒得挪窝,便拒绝了。 尧宁扯着嘴角笑了:“这里有屋顶,墙壁厚实,能遮风挡雨,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她语气中带着嘲讽:“忘了你生来金尊玉贵,大概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简陋的所在。” 沈牵愣了片刻,才想起尧宁并不是同他一同长大,他初见她时,寒冬腊月,她穿着单薄,只能躲在柴垛里取暖。 不知为何,这些从前从未留心在意的事实,此刻却让他心上泛起丝丝缕缕的细密刺痛。 他看向尧宁。 尧宁一进屋便背对着他。 那是一个拒绝的冷漠姿势。 印象中尧宁从不会如此。 沈牵觉得呼吸滞涩,四肢百骸有种灰暗的躁意生出。 微弱的灯火下,沈牵伸出手,想去触碰尧宁,想将她掰过来,正面对着自己,想看她脸上毫不掩饰的爱意和关心,想看到自己身影落在她眼中时,那一下子明亮起来的目光。 那只手在堪堪碰到尧宁时,又畏惧一般,缓缓收了回去。 沈牵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从前尧宁的眼中只有他时,他不在意这些的;可如今尧宁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了,他才若有所失,心中蚂蚁啃噬一般不适。 纵是心绪缠乱,沈牵面上还是平静的,冷然的。 他问:“你与桃花庵宗主相识?你们,那时为何会那样……亲密。” 沈牵眉心微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一幕:那人的手放在尧宁肩上,将她拥入怀中。 尧宁终于转过身来,歪着头审视沈牵,周身笼着一层让人惊心的淡漠。 她说:“与你何干?” 沈牵嘴唇动了动。 尧宁继续道:“我们已经不是道侣了。” “我没答应。” 尧宁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沈牵,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沈牵静静凝视尧宁,灯火阑珊,在她脸上铺下半边阴影,明明是见惯了的五官,却透着让他陌生又惊惧的冷漠。 这未曾见过的尧宁,大异过往的气质,像是一朵开得绚烂的牡丹,一片娇艳花瓣转瞬成了灰烬,死灰与明艳交杂,反倒生出惊心动魄的奇异美感。 沈牵喉结蠕动。 不自然地别开眼。 以至于尧宁的刻薄嘲讽,都没让乱了的心生出波澜。 而在尧宁的眼中,沈牵自始至终都淡然而平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永远那么游刃有余,高高在上。 沈牵说:“尧宁,你闹够了,我们回悬清宗好不好?你走时我让闲闲买了桃花醉,回去,我会为你下厨,做你爱吃的菜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不好么?” 沈牵为她洗手作羹汤。 若放在从前,会让尧宁多么难以自抑。 今时今日,尧宁久久看着沈牵,却只是笑了一下。 那笑凄凉而落寞,让沈牵心中一紧:“你不愿意吗?” 尧宁摇头:“沈牵,你是不是觉得,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沈牵怔了怔。 他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吗? 年幼时他渴望阿爹阿娘的慈爱,却只能一个人,羡慕又难过地窥视褚良袖向她父母撒娇。 后来父母故去,他想要修得大道,飞升上界,却始终无法摆脱天道藩篱,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如今,他想要什么呢? 他想要他的妻子与他一同回悬清宗,问道峰,回他们的家,他知道自己不够体贴,从前冷落尧宁良多,但这次他会试着弥补。 他找了尧宁好久,没了溯源镜,九洲之大,芸芸众生中,他要如何寻得一个隐入人海之人。 困顿不得其路时,上凛然寻到他,一开口便是打趣:“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跟你那么久,我看尧宁八成是……” 八成是什么,他精神恍惚抬起头去看上凛然,却见对方突然停止幸灾乐祸,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于是便寻到了尧宁。 但尧宁与别的男人过从甚密。 尧宁说要与他各修大道,互不侵扰。 他想要的,好像从来就没得到过。 尧宁见他不答,认为沈牵是默认,她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怒意:“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当众与我亲吻,为什么我说了从此各不相干还要纠缠?” 尧宁每问一句,便上前一步,沈牵被逼得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门板。 尧宁嘲讽一笑:“是因为觉得只要你招手,我必会回头;只要你稍稍恳求,我一定不会拒绝;只要你稍许恩泽,我就不能自已。” 字字锥心,将自己过往的卑微软弱掀到台面上,晾在日光下,尧宁轻声问他:“是吗?沈仙君。” 沈牵想要否认,却又无法否认。 他们唯一的一次亲吻,尽管结局并不美好,但他记得,开始时尧宁是喜欢的。 既然爱他,他已经哄她,亲她,为何她不愿回来? 尧宁与他离得很近,他一偏头就能再次亲住她。 不知为何,沈牵难得的有些慌了,他不想再听尧宁说这些话,他害怕一些话出口,他们之间的裂缝就会倾塌成深渊。 尧宁在他耳侧,缓慢而坚定道:“可是,沈牵,我不爱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尧宁说,她不爱他了。 沈牵仿佛瞬间陷入了无声之境,世上一切声音都缥缈远去,耳边只仿佛反复回荡着尧宁那句话。 可那话语无法落入他的耳中,即便那声音刹那间响了一万八千次,自己也无法准确理解其中的含义。 沈牵眸光摇动。 尧宁没有看他,她越过他要去开门。 她要离开了。 离开这里,离开我身边,从我乏味可陈的一生中彻底退场。 沈牵心中只剩这个想法。 他蓦地抓住尧宁手臂,力道大得骇人,然后猛地将人拽到自己怀中,两只手死死锁住,像受伤的猛兽牢牢护住自己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口粮。 骨骼发出难以承受的哀鸣,沈牵的力道和眼神很不对,仿佛失控入魔了。 尧宁心中一惊,看向沈牵。 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一贯的清冷淡漠,只是眼中压着沉沉的光,看起来有种恐怖的空洞。 身上的气息未曾改变,沈牵道心尚稳,不曾入魔。 尧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恼怒起来:“放开我!” 沈牵充耳不闻。 尧宁毫不犹豫运转灵力挣脱钳制,然后狠狠甩了一巴掌。 “啪。” 清脆响亮的一声。 沈牵的头歪到一边,白皙脸上浮起深红指印,一丝不苟束起的发丝垂落几缕,缓缓转过头看尧宁。 昏暗的灯火下,沈牵形容狼狈,眼神幽深。 他微微抿着唇,静静看着尧宁。 那是沈牵不悦的表现。 尧宁哼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沈牵没有回答,尧宁本不愿与他多言,可胸臆中一把怒火突然就燎原而起,她使劲推了一把沈牵:“说啊,你想干什么?” “说了不爱你了,不爱了!”尧宁吼了出来,话一出口,泪水随之而下,“你还想干什么?啊?你还要自大到何时?” 她嗓子颤抖着,声音粗粝,泪水汹涌而下,她在心里说,别哭了,不要在沈牵面前哭了,可是却无法控制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心被一把攥住似的疼,尧宁泪流满面,又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意:“是我曾经太惯着你了,所以你觉得我尧宁今生今世,只非你一人不可吗?” 尧宁声音蓦地尖锐:“不是!你配不上我的心意,我不喜欢你了,我讨厌你!” “我这些天遇到的男子,个个比你好。”她梗着一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沈牵,残忍道,“你又冰冷又无趣,我腻了。” 之后是长久的,仿佛光阴都沉寂的沉默。 相比与尧宁的失态,沈牵从始至终都没多少表情,他冷得像一尊神像,看起来欲念与悲喜都是清浅平淡的。 良久,沈牵开口,声音还是平稳的:“那夜,你说你不嫌弃。” 尧宁愣了一会,才想起沈牵说的是什么时候。 淮水之畔,她算计他,与他接了一对姻缘灯。阴暗小巷里,红衣少女声音轻柔而魅惑。 “反正我不嫌弃你冷冰冰又无趣,你娶我好不好?” 她说着不嫌弃,可明明是卑微的,祈求的,恳求神明眷顾一般。 尧宁以为沈牵不会记得。 她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是与沈牵如出一辙的平静:“哦?是吗?” 轻轻一笑,浑不在意似的:“那时候还未与你成亲,但是今日,我腻了。” 沈牵被细小虫子蛰到了一般,盯着尧宁的双眼。 两人沉默相望。 无声的对峙中,沈牵眼中的冷意似乎要溢出。 他想起幼时往事,他那时候还小,性子没现在那么冷。 父母又一次云游,却不愿带上他。 他学着褚良袖撒娇未遂,在父母下山时死死拽住他们衣角,耍赖要求:“不许去!” 年幼的沈牵眼里压着凶光:“我要阿爹阿娘陪我,你们不许去!” 阿爹叹了口气背过身去,阿娘缓慢而有力地掰开他的手,蹲下身与他平视,动作温柔地整理他弄乱的衣襟,眼中却是浓郁的失望。 “沈牵,阿娘说过,此行非去不可,既然结果无法更改,你还这样撒泼哭闹,只会让人厌烦。” 阿娘的话语仿佛再一次在耳畔响起。 只会让人厌烦。 尧宁方才也说,她讨厌他。 “尧宁。”他说,“我知道了。” 他觉得心腔腾起一股寒意,好像幼时的乌云再次罩顶而来,沈牵挺过那阵让人无限下沉的冰冷,目中一切情绪退潮般远去。 “你要走,解除道侣印,我都知道了。” 尧宁没想到沈牵转变得这么快。 她怔忪片刻。 心中有个声音在嘲笑,说:看,你又自作多情了。 沈牵嘴角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竟是十分地地体,仿佛方才他的蛮横只是尧宁错觉。 也的确像是错觉。 那样的沈牵,尧宁从前从未见过。 “从前是我不好。”只是几息之间,沈牵又恢复成往日那个清冷疏离的仙君,嗓音柔和,却没有温度,“日后,你善自珍重。” 尧宁突然觉得心一空。 她本以为,沈牵自以为是,认为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已经足够让她伤心。 原来更伤她的,是她误将沈牵一时的纠缠,当做了他有一点在意她证据。 其实那只是她的幻觉。 她的确在痴心妄想。 所以,结束了是吗? 一切都毫无悬念地迎来了终结。 竟然这么……简单。 沈牵转过身,烛火下的侧脸寒冰浸玉一样白,仪态仍是优美的,脊背挺直,宽肩窄腰,颀长的身体裹在白色门服里,只看个背影,就能感受到缥缈的、不可亵渎的气质。 尧宁感觉胸腔传来钝痛。 痛得她整个人都想要蜷缩起来。 可她面上仍是无甚表情,站立如一根翠竹,只是眼中不知疲倦似地流下泪水,聚在下巴处,然后“啪嗒”掉在木质地板上,砸出一个小小水花。 又一滴泪坠下。 时间仿佛无限拉长,晶莹的水珠倒映出窗外快速蠕动的,蛇一样的东西。 尧宁与沈牵俱是一凛,两人几乎同时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魔气。 西洲馆外。 无数蠕动的黑色藤蔓顶破土地,纠结缠绕着向虚空之上攀爬,西洲馆方圆半里被突然出现的藤蔓墙壁与外界隔开。 灰白拖尾的魔物嬉笑怪叫游荡,阴冷污秽的气息陡然升起。 天色顷刻间暗了下来。 普通人被这异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有怪物啊!快跑!” 人们回过神来,大街上霎时乱做一团,多数人慌不择路,只能被人群裹挟着,不知往何处去逃命。 一个慌乱的女子被挤出人群,哭喊着大叫“阿爹!阿娘!” 人群乱成了一锅粥,无数声音充斥耳畔,她的叫喊很快被吞没。 她与阿爹阿娘走散了。 身边掠过嬉笑的灰色东西,她手臂一痛,被生生咬下了一口带血的肉。 “啊!!!” 女子惨叫一声,几乎就要晕厥。 她大约十四五岁,花一样的容颜惨白如纸,一头漆黑的长发散乱披下,簪子早不知掉到何处去了。 又痛又怕,她按着伤处哽咽着跟上人群,却又被挤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瞧见自己摔倒的地方是一家米铺,紧闭的大门外还有两口没来得及收进去的陶瓷米缸。 女子颤抖着着爬过去,躲在米缸后。 小孩子一样尖细的嬉笑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又像是贴着她的耳朵。 她怕极了,紧闭双眼,死死堵着耳朵,心中不断祈求“不要找到我,不要找到我。” 耳边果然安静下来,就连街上混乱的人声都像是渐渐消失。 她颤抖着将眼睛睁开一点,只见街上仍是拥挤的逃亡人群,那些人嘴巴一张一合,是在说话,也有单纯尖叫大喊的,人们脸上无一不慌乱恐惧。 可是奇怪的是,没有声音,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周边安静得诡异。 她抖如筛糠,眼泪一下子涌出,却拼命遏制着,不敢发出声音。 一声轻笑在她脑海中炸开:“嘻嘻,找到你了!” 女子瞳孔骤缩,下一秒她被无形的怪物拎起头发,死死按在了米缸里。 她拼命挣扎了几下,动作渐渐微弱,直至不再动弹。 与此同时,不同地方,十数个女子或是被按在河里,或是被按在地上,尽皆窒息而死。 一条藤蔓横过天空,晾衣服一般,挂起一连串的大声惨叫的小孩。 有妇人看到自己丢失的孩子正在其中,一下子晕了过去。 更多父母发出凄厉的惨叫哀鸣。 无尽的混乱中,一个杵着拐杖的老太太摔倒在地上,她满脸灰尘眼泪,边哭便咒骂着,好不容易凭着一股狠劲爬起来,踉跄走了两步,拐杖忽然被什么一拉,再次正面扑倒,摔得满头满脸的血。 老人又怕又无助,哭声都变了调。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她。 透过朦胧泪眼,老人看见了一个好看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白衣,手上执一把长剑。 老人惊魂未定,就见那人长剑往她刺来,在她凄厉的惨叫声中,一团黑血在面前爆开。 沈牵飞身将老人带至西洲馆前,言简意赅:“进去避难。” 说着再次踏空而去。 老人蹒跚着往这处亮着灯、开着门的楼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往回看,嘴里不住喃喃着。 “是神仙,神仙显灵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藤蔓迅速蔓延,遮天蔽日,方圆半里如同暗夜降临。 矮小拖尾的灰白魔物嬉笑着掠过逃命的人群,一抔抔血色随之溅开,惨叫声不时响起,窒息而死的女子,被当做玩具的幼童,反复挨欺负的老人,魔物有意挑选猎物,渐渐人们也发现了一点规律。 有庆幸者趁机逃命,也有男人主动护着这些弱者。 有人逃到了边缘,发现藤蔓已经纠结缠绕成一堵厚实高墙,而他们被困住,成了瓮中之鳖,待宰羔羊。 恐惧与绝望蔓延。 哭声与惨叫声交织。 一片混乱中,有两道身影格外鲜明。一人白衣若雪,身形如闪电般迅疾,电光在众人眼底落下一线,他人已消失在百米之外。 一人红衣烈艳,周身浮动火光虚影,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灼烧痕迹。 肆虐魔物化作一团团爆裂的黑血,几息之间,让人毛骨悚然的嬉笑声便消失了。 人们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 安全了? 幸存者们心有余悸,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空中两道天神一般的身影。 尧宁与沈牵背对而立,夜风吹动二人发丝与衣摆,缠绵地纠葛一处,他们看起来像极了一对除魔卫道的壁人。 但不久前,二人才分道扬镳。 沈牵目光掠过晦暗虚空,道:“两道魔气,震位,乾位。” 尧宁“嗯”了一声,本命剑扶光感受召唤,出现在手中。 二人不再多言,一人迎战一道魔气。 沈牵在悬清宗时与魔气交过手,那时有众人助力,并未觉得此物难杀。 雷电游走,撕裂虚空,顷刻间困住了无形的魔气,接着一剑贯穿。 魔气疯狂旋转变幻,渐渐勾勒出一张人脸,眼珠子一转,盯上沈牵。 沈牵被这不存在的目光注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脑海中控制不住地出现一个画面。 那不知是多少年后,时光悠远得,连修真者都不能再与之比肩。他仍是一身白衣,手持霆霓剑,却已是鬓生华发,垂垂老矣。 他即将兵解,至死都未能飞升。 往昔记忆模糊,很多人,很多事,他都已经忘却,却不受控制地一日日回想起父母的容颜。 想到阿娘温柔地为他整理衣襟,说出口的话却冰冷而厌恶:“沈牵,你真让我们失望。” “沈牵,为何你不能飞升?” “真没用,枉费阿爹阿娘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 魔气勾勒的人脸注意到沈牵目光虚软,痛苦一闪而过,它勾起一边嘴角,那嘴角扭曲,与半边脸一道融化成一只小剑,剑尖往前,触碰到沈牵心脏。 沈牵却还陷入幻境中,没有丝毫防备。 魔气能让人看见心中最恐惧的画面。 尧宁经历过,但沈牵没有。 剑尖刺破胸膛,血肉划开,沈牵毫不设防,此刻魔气杀他,就如杀死凡人一样简单。 小剑狠狠往前一送,血液喷涌而出。 下一刻,那把剑却再难寸进分毫。 沈牵目光垂下,落在插入胸膛的利器上,明明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心神却恍惚了一下。 小剑碎裂,他一把捏住那张脸,掌中雷电炸开,魔气五官扭曲,似是在无声惨叫。 魔气渐渐缩小,雷电铸就的牢笼亦随之减小,触碰到魔气边缘,发出“呲”地一声,一股黑烟腾起。 沈牵侧脸冰白,目光冷而清明,竟是全然挣脱了幻境,并不受影响。 眼见魔气萎缩成拳头大小,似乎下一刻就要碎成齑粉。 雷电囚笼陡然破碎,魔气迅速膨胀,居高临下笼罩沈牵。 沈牵心中一凛,周边一切碎裂重组,他又回到了不久前的暗室。 尧宁站在他身前,嘴唇嗡动,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幕透入,隐隐约约,模糊而缥缈。 沈牵脸上血色渐渐退去,握剑的手指骨发白。 水幕倏然褪去,尧宁的声音清晰无比落在他耳中,如大钟响彻群山。 她说:“腻了。” 水幕聚拢包围,沈牵感到自己从高空跌入无底的深水,一直下坠,冷意透过皮肤,鞭笞骨骼,抵达灵魂。 他裸露的皮肤渐渐变成尸体的青白色。 画面一转,软红纱帐,两道身影交叠缠绕,喘息连连,眨眼间千红褪色,灰暗的密室中,他惨白着脸,面无表情地一剑穿心,剖开胸口,握住跳动的心脏。 一室狼藉血迹中,心上有一把早已嵌入血肉的小锁,光芒闪了闪,渐渐黯淡。 现实中,沈牵身形漂浮在空中,目光空茫寂灭,而魔气已经膨胀到一座楼高,人脸勾勒现出,轻蔑而怜悯地看向脚边的男人。 人脸俯冲而下,魔气掠过沈牵,白衣瞬间被血染红,撕裂处能看到骨头裸露的伤口。 突然,那伤口又飞速闭合,白骨被皮肉覆盖,染血白衣焕然一新,仍旧洁净不染纤尘。 一道透明的结界在沈牵头上出现,其上镌刻繁复古老的纹路,正是聆风地掌门,上凛然的循风印。 循风印的治愈强横不讲道理,沈牵在结界中猛然睁开双眼,眸光平静,眼底痛色一掠而过。 沈牵自结界中走出,此方天穹瞬间风云涌动,乌云旋转,白色电光隐隐游动,上凛然赶紧收起循风印,运转灵力,转瞬间将附近凡人带走,清处一个无人的场地。 “轰隆”一声,无数道惊雷遽然降下,刺目的白光似乎淹没了世界,让所有人都短暂地陷入失明。 那道魔气被铺天盖地的雷电击中,发出无声嘶吼,它突然抓住一个躲在暗处瑟瑟发抖的凡人,朝沈牵扔过来。 沈牵轻柔接住尖叫的凡人,同时一剑递出。 那一剑携雷霆万钧之势,却极轻柔地刺中魔气,刹那间魔气消陨,如同从来不曾存在过。 沈牵没再多看一眼,将面无血色的凡人放在安全的地方,便转身朝尧宁而去。 尧宁只有一个人,却比他从容得多,已经解决了魔气,除了微微气喘,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两人隔着老远停下,目光相触,又不约而同别开。 天地间安静了下来。 风中犹带血腥味,人们惶然不安地打量四周,神色渐渐松弛。 上凛然来看了尧宁,见她并未受伤,便下去医治普通人。 一个瘦小身影从西洲馆走出来,目光搜寻一圈,走到了上凛然身边。 “阿度?你出来干什么?伤还未好,快回去。” 阿度抿了抿唇,桃花眼里闪动着不安和别扭,半晌才道:“我好得差不多了。不想欠你人情。” 尧宁看了半晌上凛然和阿度,移开目光。 沈牵来到她身边:“你没事?” 尧宁扯了扯嘴角:“沈仙君,你我已不是道侣,劳你关心,我无事。” 沈牵声音宁和,似是并不在意,如待旁人一般得体谦和:“无事便好。” 顿了顿又道:“不是道侣,我还是你师兄。” 尧宁没有答言,目光落在了半里之外的藤蔓高墙上。 藤蔓仍未褪去。 修真者耳聪目明,半里之隔,尧宁能看到藤蔓缠绕蠕动,乍一看,像是千万具尸体扭曲虬结,又像是无数条巨蛇交.媾翻涌。 她身上汗毛炸开,像是看到了不可直视的污秽恐怖之物。 想移开眼睛,却又身不由己,被死死吸住目光。 突然眼前一暗,视野消失,熟悉的气息靠近。沈牵与她隔着一点距离,用衣袖挡住她的视线:“不要看。” 两人已是陌路之人。 所以沈牵守礼克制,没有离她太近。 尧宁心中生出一股郁气。 她很熟悉这样的沈牵。虽然性子清冷,但沈牵并非不可接近,相反他脾气温和,从不盛气凌人,也不曾恃才傲物。 是以悬清宗上下,很多同门、晚辈都喜欢他,也能跟他说上话。 可那不代表任何人能随便走近他。 沈牵始终与人保持距离。 他疏离而淡漠,顽固守着那不可逾越之地,待人温和,处事公正,却从未真正在意什么人,什么事。 在短暂地误以为沈牵有一点点在意自己后,他又恢复了那副淡漠守礼,无可指摘的模样。 尧宁知道,如同从未在意过其他人一样,沈牵也从未在意过她。 尧宁挺直了脊背,转过身,背对藤蔓高墙,不动声色将二人距离拉得更开。 她问:“那是什么?” 沈牵目光垂了垂:“传闻魔君僵蚕已是半步飞升之境,他修习的,便是控制草木的心法。” 魔君僵蚕。 尧宁不止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从一开始,便是魔界在作乱吗? “魔君僵蚕残暴嗜杀,以铁血手腕统一魔界,那之后便不再有魔修为祸人间。”沈牵道,“现在看来,那数十年的蛰伏,更像是在积蓄力量。” 昏暗光线中,藤蔓高墙之内的人们已经渐渐安定下来,救治在有条不紊进行,死去之人的尸身也被简单收敛。 “这一切都还未结束。”沈牵道。 风声猎猎,沈牵的声音被扯得忽远忽近,他停顿片刻,冷不丁道:“尧宁。 “你我身上的道侣印还未解开。” 尧宁愣了一下。 道侣印刻于神魂之上,以神魂之力上达天听,下抵九幽,相当于昭告世间鬼神,此二人乃是夫妻。 尧宁说此后二人各修大道。 但她忘了,结为道侣后,并非一句言语便可轻易断绝二人的关系。 沈牵的声音清泉漱石一般,干净而空灵。 “若今日我死了,你将我神魂之上的道侣印抹去吧。” 尧宁看向他。 沈牵眉眼昳丽却不过艳,眉远,目深,鼻梁高高隆起,带着欺霜赛雪的仙气。 他丰韵嘴唇开阖,嗓音温润,吐出的字一个比一个冰冷。 “我不想死后,还与人纠缠不清。” 尧宁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冷冷弧度:“无需你提醒,想到要与你担着夫妻之名——” “我也无比厌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被沈牵救下的老太太边回头,嘴里嘟囔着“神仙显灵”,边迈入了灯火通明的西洲馆。 此时是白日,但因藤蔓遮天蔽日,西洲馆方圆半里直如黑夜。 西洲馆的小倌是鬼魂,是以从普通人角度来看,这座“不起眼”的茶馆夜晚开业时,也仅仅是亮着几盏微灯。 但此刻西洲馆灯火煌煌。 老太太没注意到自己进去后,那些逃难的人群从西洲馆前经过,却仿佛根本未曾看到这处大开着门的避难之处一样。 老太太走了进去。 从外面看不出,但一进到里边,就感觉扑面的奢华气息,鎏金铜鹤烛台,鲛绡纱帐委地,如意云团花纹的精致地毯,鼻尖萦绕时新鲜花与香料燃烧的香味。 老太太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就有些怯场,定睛打量,却觉出古怪来。 安静,太安静了。 外边的声音仍能听到,反衬得此处太不寻常。 老太太眯着眼,四下里觑看:“有人吗?老太婆我进来了。” 无人回答。 灯火发出荜拨声,很轻微的一下,吓得老太太一个激灵。 她拍着胸口,感觉身上毛毛的,用力咽了口唾沫,在寂静中发出“咕咚”一声。 而在老太太看不见的地方,数十个西洲馆的下人瑟缩在一间昏暗房间里,老人苍老的声音从大堂传来,他们瑟瑟发抖,彼此对视几眼,却都谨记着不久前突然出现的陈老板命令,无人敢回应。 紧挨着的另一间房是空房,若尧宁还在此处,便能看出一屋子拥挤的鬼魂小倌,每个人都颤栗着,比隔壁的普通人还要俱怕上十分。 陈老板站在这帮鬼魂小倌前面,普通的脸上没有表情,一滴汗从额角滑落。 …… 西洲馆外。 尧宁与沈牵立于虚空,两人均是神色肃然,等着最后的敌人登场。 “你说——”尧宁淡淡开口,“削去道侣印,会疼吗?” 从仙界和九幽收回昭告,不敬鬼神,自然是疼的。 沈牵道:“放心,死人不会感到疼。” “沈哥哥这么清俊的仙君,不知道变成尸体会是什么样子?”尧宁嗤了一声,“大概也是具漂亮的尸体” 沈牵想到了什么,目光垂了垂。 破空声传来。 两人心神俱是一紧,同时挥起本命剑,一模一样的剑招砍下。 两条断裂的藤蔓失去生命般从高空颓然坠落。 远处藤蔓高墙顷刻间坍塌,藤蔓缩回地底,日光重新洒落人间,人群喧嚷起来。 日光出现的那一刻,尧宁体内的灵力流转加快,阳炎心法与天穹金乌相互呼应,如旱地得遇甘霖。 尧宁立于高空,视野极广,人群喧闹声仍在,却很少有人敢走出藤蔓高墙曾经升起的地方。 没有风。 但尧宁看到满城满山的树木,尽皆朝一个方向弯折,如同臣民朝拜君王。 尧宁与沈牵同时转向那个方向,她眼睛一眨不眨,握住扶光剑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三个人影缓缓自虚空中走来,隔着一丈的距离停在对面。 为首之人壮硕高大,着一身鲜亮玄黑铠甲,面上扣着一张细眉红唇的白底面具,面具是女人,这人却明显是个男的,再加之小山一样的身形,让他处处透着诡异和变态。 他一开口,嗓音粗噶难听,更让人心中不由自主生出厌恶和畏惧。 魔君僵蚕道:“就是你们?” 没头没尾一句话,谁也没回答。 僵蚕面具上的细眉一竖:“一对鸳鸯,好好好,本君平生最厌情情爱爱,这就送你们去黄泉作伴,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挥手,左边一人率先飞向尧宁。 “别来无恙啊——”这人笑吟吟道。 尧宁提剑上前,对方使的是把大刀,刀剑相撞,两人离得极尽,他挑了下眉,一字一句说出未尽的话,“大小姐。” 白苏。 尧宁知道这人不简单,却未曾想到他会是魔尊僵蚕的左护法,魔界一人之下的大人物。 沈牵只来得及看向尧宁这边一眼,僵蚕一掌拍至,浩瀚灵流以二人为中心激荡出数十里涟漪,两人身形移动,眨眼间已过了百招。 传闻僵蚕半步飞升,但沈牵知道世上已经数千年没有出过化神,是以从来对传言嗤之以鼻。 如今真的对上,他才发现僵蚕实力的确恐怖。 他不用剑,随手一截树枝在他手中都能化作利剑。 打法凶残暴戾,某种程度上与沈牵相像,却比沈牵多了一些阴森血气,想是那双手上沾过不计其数的人命,他一招一式都好似万鬼齐哭,森然可怖。 僵蚕与沈牵的每一招,都奔着要对方魂飞魄散而去。 “小儿不错,当得起本君对手。” 沈牵避过一道杀机,温声道:“尊上亦是不凡。” 僵蚕暴戾凶残,以铁血手腕统一魔界,此后与人间秋毫无犯,镇得住十万天魔的人,也当得起他沈牵的对手。 两边战况正酣,一直站在旁边的第三人也动了。 沈牵与尧宁都分了一缕心神留意这人,好巧不巧,这人前不久还打过照面,正是那位西洲馆头牌,桃花庵宗主——无主。 尧宁见无主看了自己一眼,便抬起手,她眼神冷下来,心想陈老板真是罪该万死。 “跟我一起,居然还敢分心?” 白苏不悦挑起眉,大刀当头劈下,尧宁举剑抵挡,灵流荡起二人头发衣袂,剑与刀都发出嗡鸣,一半棋逢对手的开怀,一半置身险境的不安。 两人转瞬分开。 尧宁这才发现,白苏身形也十分壮实,紧绷的衣衫勾勒出虬结肌肉和宽阔背肌,与尧宁初次见他时病殃殃的羸弱模样毫不相干。 这人眼中嗜血疯狂不再隐藏,每一刀斫下,都携着千钧之力,他是真的很想将尧宁剁成碎块。 尧宁皱了皱眉,她并未得罪过白苏,就算二人现今敌对,也无法解释这人不要命的进攻。 仿佛尧宁是他宿世仇敌,必将除之而后快。 “你倒的确与我无冤无仇。”白苏仿佛能看穿尧宁心思,嘴角勾起一抹癫狂笑意,“可是那个人说,我若能赢过你,便是下任魔尊。” 那个人,应指的是魔尊僵蚕。 白苏言语间对自己的君主并无多少敬意。 一道白火燎上大刀,白苏握刀的手血肉消融,只剩森森白骨,刀掉下,落入他另一只手中。 “嘶——够狠。”白苏笑意愈深,“我都有点舍不得了。” 他嘴里说着舍不得,招式却越来越凶狠。 “那就是你那废物夫君?等我先剁了你,再去弄死他,让你们作伴。”白苏道,“我对你好不好?” 尧宁一言不发,瞅准白苏一个破绽,一脚狠狠踹下,白苏身体不受控制地砸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尧宁看向无主。 同时,地上的阿度也看向无主,桃花眼中满是畏惧。 她苍白着脸:“上宗主,你的循风印能防御吗?” 上凛然正在医治凡人,闻言抬起头:“不能,怎么了?” 阿度看向上凛然:“快走,这里不安全了。” 上凛然站起身,神色仍旧平和,温声细语道:“阿度,你认识那上面的人?能跟我说说吗?这对沈牵和尧宁很重要。” 阿度脸色惨白,下意识想拒绝,可望向上凛然那双柔和的眸子,便没了声音。 良久,她道:“他是魔界桃花庵的宗主,本名度无主。” 上凛然眉心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深深看了眼阿度。 阿度没有在意:“桃花庵的禁术叫期年回溯,能让时光倒流,但此法有违天道,我想他不会使出。” 上凛然点头,温声道:“还有吗?” “但他还有一门绝学,这功法对修真者威力不算大,对普通的凡人却是致命的。” 阿度话音刚落,天上突然飘下了无数桃花瓣,粉红的花瓣如细雪一样落在房顶上、地上,凡人的头上肩上。 这画面梦幻而唯美,有人忍不住轻轻拈起花瓣,凑近鼻端嗅闻。 更多人情不自禁仰起头,去看这场花雨。 然而下一刻,从花瓣接触的部位开始,这些人血肉寸寸消融,白骨瞬间裸露。 有人手中还拈着花,人已变成了一具枯骨。 噩梦一般的尖叫声响起。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尧宁目光一凛,扶光剑向度无主激射而去,却在半途被一刀劈下。 白苏灰头土脸,扭了扭脖子:“你的对手是我,还有心看别人?” 尧宁戾气横生,再不保留,伸手接住扶光,身后火焰虚影升起,周遭虚空扭曲。 沈牵也看到了桃花雨,他在招式间隙厉声质问:“尊上为何要赶尽杀绝?我闻尊上统御魔族后,向来与人间秋毫无犯,为何今日要大开杀戒?” 一根藤条穿透沈牵手腕,被霆霓斩断,僵蚕嘎嘎怪笑两声:“正道卑鄙无耻,屡次欺我魔界,不杀尔等难平我心中之愤。” 沈牵敏锐觉出他话中不对,忙道:“尊上说正道欺辱魔界,难道昔日仙盟大会,不是魔界率先袭击仙门众人吗?” 一根藤条尖端染血,离沈牵眉心只有一寸,堪堪停住。 霆霓剑感应主人心意,也生生止住动作,不断震颤嗡鸣。 僵蚕面具后的眼睛与沈牵对视。 几息后。 僵蚕怪笑一声,道:“都先停手。” 度无主收了手,桃花雨不再落下。 他安静立于魔尊身后。 白苏听到了魔尊命令,勾起嘴角:“停手吗?” 他的攻势止住,尧宁不多言,一道灵力自掌心涌出,拖住漫天落下的桃花花瓣。 花瓣在炽热高温下寸寸消解,最终化为虚无。 尧宁脸色白了白,额角落下一滴汗。 就在这时,白苏动了,大刀势大力沉,猛地砍向毫不设防的尧宁面门。 沈牵身形如雷电一闪,却在半道被人生生截住,度无主长箫横在身前,与沈牵三分像的眉眼平静地看过来。 白苏大笑:“度无主,你信守承诺,替我拦住那个废物,我必有重谢。” 剑与箫你来我往,柔软花瓣在雷击电闪中漫天纷飞,杀机四溢中,沈牵心中无比急躁,度无主虽胜不了他,却足以拖住他。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眼看白苏那把刀落在了尧宁不设防的破绽处,沈牵只觉世界都变慢了。 胸腔传来刺痛,死物伸出触手,牢牢扎进鲜活心脏,剧痛席卷全身,沈牵听到神魂中苍老的一声呵斥。 “你竟真的动了情!” 沈牵面无表情抬起头,眼中雪山千仞,凛然而冰冷。 他擦去嘴角血迹,轻声道:“胡言乱语,闭嘴。” 又一次被度无主拦住去路时,他戾气横生,转头冷冷道:“尊上就这么看着?” “白苏连本尊也想杀。”僵蚕没有动作,坦然道,“我拦不住他。” 沈牵与度无主缠斗,两道身形快得只剩残影,突然他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剑眉蹙起,冷汗自额角流下,眼中光芒闪了闪,倏忽黯淡。 度无主长箫一击将至,却见沈牵身形停顿须臾,尽管只是一息功夫,却毫无防备地暴露了命门。 这一箫下去,只怕紫霄道君今后就是个废人了。 度无主堪堪收住长箫,庞大灵流回转,激得他吐了口血。 沈牵眼中空无一物,却又透出警惕,仿佛转瞬间这具身体中住进了另一个灵魂,怪异地看着度无主。 度无主收箫反手握在身后,淡淡道:“别多想,只是看在小阿宁的面子上。” 沈牵没说什么,运转灵力退出了战场,立于远处作壁上观。 度无主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半晌缓缓道:“被夺舍了吗?” 另一边,白苏的大刀携灵流劈砍而至,如泰山压顶而来,尧宁反应过来,却也落后了一点时间。 高手对决,毫厘之差就是生死之间。 尧宁眼中映出近在咫尺的刀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 21 章 入目是铺天盖地的白,大雪,远山,人间。 和眼前挂满白布灵幡的灵堂。 七岁的沈牵好像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惶然四顾,茫然无措。 沈星河宽厚的手落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 “乖,牵儿,跟阿爹进来。” 沈星河的手心有茧,那是经年持剑的一双手,温暖而有力,一下子抚平沈牵不安。 他心中一片宁静,乖巧地被父亲牵着,步入了灵堂。 刺目的黑色“奠”字下面,是一张透明冰棺。 阿娘躺在里面,精致绝美的面容恍若生时,眼睫上凝着一层细小冰晶,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阿爹,阿娘为什么睡在这里?” 沈星河脸色沉重,声音粗粝沙哑,嗓子是颤抖的,他握紧了沈牵的手:“阿娘走了。” “去哪了?是去上界了吗?”沈牵疑惑道,想到父母醉心于大道飞升,“阿娘已经是神仙了吗?” 沈星河苦笑了一声,眼底都是寒意。 沈牵仰着头,沈星河眼底的冰冷一览无余,他有些害怕,下意识想挣开手。 沈星河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是个安抚宠爱的姿势,沈牵心中若有若无的惧意就倏忽消散。 沈星河抱起他,坐在一旁黄花梨木交椅上,沈牵乖顺地坐在父亲膝上,脑袋窝进男人怀里。 “牵儿。”男人一下一下摸着他脑袋,“阿娘不是飞升了。” “嗯?那是什么?” “阿娘死了。” 沈牵瞪大双眼,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死了”是什么意思。 泪水一下子涌出,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男人拍着他的背,将他紧紧抱住,沈牵感觉到头顶传来湿意。 巨大的悲伤中,沈牵冷不丁想起,要是阿娘还在世,看到他这样嚎啕大哭,一定会不开心。 阿娘就算不开心时也是温柔的,慈爱的。 她会说,沈牵你这样太懦弱了。 她会很失望。 褚良袖不听话时,她阿爹阿娘会打她,打得她嗷嗷大哭,相比于褚良袖,沈牵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父母从未责打他。 但因这份幸福,看到阿娘眼底的失望时,他会愧疚不安,整夜辗转难眠。 沈牵想到阿娘,蓦地收住哭声,只剩下低低的哽咽和不断掉下的泪珠。 沈星河没有怪他懦弱,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背,沈牵情绪渐渐被安抚,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眼。 “阿爹,阿娘走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父亲沉默抱着他,看向飞檐之外的灰暗天空。 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了来时脚印,所有道路都消失,只剩厚厚的积雪。 “不怕,还有阿爹。” 沈牵忍不住双手环住父亲脖颈,心中奇异地安宁了下来。 是的,还有阿爹。 父亲比阿娘更温柔,更和蔼,也更爱沈牵。 他从来不曾对沈牵失望,也从来不曾说出让沈牵难受的话,相比于阿娘的冷漠,父亲给予他更多温情和爱意。 沈星河放下沈牵,蹲下身看着他:“我们父子一道,完成阿娘的遗愿,好不好?” 完成阿娘的遗愿,她就会对自己满意一点了吧?也会对自己少失望一点了吧? 沈牵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头:“好!” …… 密室中,七岁的男孩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一盏微灯笼罩方寸之地,他身边散落染血的白布,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空气中浮动。 男孩赤着上身,胸膛豁开,可以看到里边跳动的心脏。 他脸色白如金纸,额头上密密麻麻沁出冷汗,眼神涣散,盯着虚空一点。 沈星河坐在沈牵身边,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 沈牵眼神偏了偏,只能看到一个熟悉的黑色影子。 他伸出手:“阿爹,疼,我好疼……” 沈星河全神贯注地雕刻手中的小物件,没有说话,也不曾回应沈牵。 沈牵的手离他只有几寸,他想抓住父亲衣袍,告诉他,自己好疼。 也许他声音太小了,父亲没听到。 但他手也太短了,拼尽全力,也触不到一片衣角。 沈牵的手颓然摔下,发出沉闷一声。他喘着粗气,吐息里有血腥气,茫然地看着虚空一点,心想他等一等,等父亲忙完了,就会来看他了。 只要忍耐和等待。 可四肢百骸,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过了亿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沈星河动了。 他转过身,露出那张沈牵孺慕敬爱的脸。 “清心锁不能用灵力,否则会影响效果,你受苦了。” 借着黯淡光线,沈牵看清那是一把小小的铜锁,没有花纹,边角还有锈迹,一股阴湿邪恶之感扑面而来。 “牵儿,你是世间万年难遇的天才,阿爹现在能陪着你,教导你,规训你,只怕日后你境界高深了,就忘了阿娘的遗志。所以阿爹想了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让阿爹能永远陪着我儿,与我儿一道,完成阿娘未竟的大道。” 沈牵想说,我会听话,永远听阿爹的话。 想说,阿爹,我疼,我害怕,你把那个东西拿远。 话语未能出口,沈星河下了禁言咒。 宽厚温暖的手一下下抚着沈牵发顶。 “只会有一点点疼,熬过这阵你会都忘记的,别怕。” 沈牵眼神剧烈摇晃,沈星河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真乖。” 密室传出一阵猛兽濒死的低吼哀鸣,桌椅被踢倒打翻,灯火熄灭,无边黑暗笼罩此处。 …… 父亲死了。 尸身与阿娘葬在一处。 悬清宗宗主的葬礼上,各大宗门都来了人。 一片喧闹中,褚良袖的阿娘将双手放在沈牵肩上,那是个保护支持的姿势,褚良袖的阿爹则在一侧,替沈牵应答吊唁的客人。 七岁的褚良袖抿着嘴,偷偷牵住了沈牵的手。 她手心很冷,冰雪系心法让她血液变冷,发色变淡,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沈牵冻得瑟缩一下。 褚良袖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了湿意,瞬间结成细碎的冰花。 她没有松手,握得更紧。 沈牵神魂中有个熟悉的声音,是那个本应躺在棺材里的男人。 “沈牵,你喜欢褚良袖吗?” 沈牵在神识中淡淡道:“当然。” 许是得了父母的叮嘱,褚良袖这些日子没再找沈牵打架,反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从前她跟其他师弟师妹去厨房偷好吃的,从来不会叫上沈牵,最近也破了例。 父亲的声音很满意:“她很不错。既然喜欢,便以她砥砺道心。” 沈牵:“好。” 数年光阴辗转而过,沈牵与褚良袖打了数不清的架。 青山绿水间,几株樱花树粉白花瓣随风起舞,沈牵一剑挥出,褚良袖砸在地上,好一会才爬起来。 父亲的声音出现在他神魂里。 “真不愧是我儿,褚良袖倾城之姿,也未能乱你之心。这数年以情爱砥砺道心,果真成效显著!” “父亲。”沈牵语气淡漠冰冷,带着不易察觉的病态和嘲讽,缓缓道,“我可是天才。” 褚良袖叫道:“小师妹也来了,正好,我与你也切磋一番。” 沈牵隔着重重花枝,与一个红衣身影对上视线。 十二岁的小师妹,喜穿红衣,颜盛色茂如三月春溪。 褚良袖撂下他,专心致志地跟尧宁打了起来。 尧宁天资虽出众,到底还是个孩子,褚良袖打起架来从不会收着,几下子便将这小孩打得狼狈不堪。 沈牵眼底有了笑意。 那声音问他:“笑什么?” 笑意消失,沈牵脸色沉下来,别开眼:“没什么。” …… 淮水之畔,看到尧宁手里姻缘灯时,沈牵才恍然意识到,当年的小孩已经长大了。 沈星河的声音兴奋起来:“她不错!此女对你一腔痴情,用她砥砺道心,你便能知道什么叫法天象地,规阴矩阳,进而反常合道,逆俗而合天……” “父亲。”沈牵打断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她不行。” “为何?” “不为何。” 那道声音沉默下去。 沈牵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稚拙孩童,绝世的天分和强大的力量让他强硬起来,即便心脏挂着一只锁住命脉神魂的清心锁,他仍旧云淡风轻,不容违逆。 “你喜欢她?” 沈牵嗤笑一声:“喜欢?” 暗巷里,他掐住尧宁脖颈的手青筋凸起,掌心里的娇弱女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 沈牵在心里问他父亲:“您是这样喜欢阿娘的吗?” 沈牵松开手,自嘲道:“有您与阿娘这样的父母,再加上这冰冷无趣的一生,我不配喜欢任何人。” 未待神魂中那道声音回答,尧宁突然发难,将他抵在墙上。 他眼中现出惊讶。 小师妹声音蛊惑,眉眼飞扬,眸光明亮如星河倾倒:“反正我不嫌弃你冷冰冰又无趣,你娶我好不好?” 清心锁发出震颤,心脏一阵钝痛,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喜欢更好,反正只是个工具。 “无情道固然好,却怕那时忘却一切,不记得你阿娘临终遗愿。 “你不修无情道,却也要无情。此女痴迷你,你便冷眼观她执迷不悟,更于坚定心志有益……” “父亲。”沈牵再次打断,“我不愿意。” 心脏血肉里,清心锁光芒炽了炽,剧痛传遍全身,沈牵眼神空洞一瞬。 沈星河在尝试操控他。 他不需要一个悖逆的儿子,沈牵必须听他的话,每一步都踏在最正确的地方,用最短时间飞升上界。 沈牵眼中光芒变换,他突然发力,一把掀开了尧宁。 转身离去,全身灵流无声涌向心脏,雷电构筑牢笼,猛地收进心腔,刻进血肉。 伴随剧痛的,是一阵冷漠的快意。 “父亲,你在我耳边聒噪了许多年。”沈牵目光冰冷,“也该闭嘴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 22 章 姻缘灯之事一月后,沈牵走过悬清宗的空中栈道。 云雾在栈道外流散,遮住几个偷闲弟子的身形,若有若无的人语声传来。 “尧宁好可怜啊,这都一个月了,也没听说要办什么婚礼。” “沈师伯这态度,明摆着是不想娶她啊!”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沈师伯要是执意不娶,小师叔得多丢脸啊。” “你还别说,当晚好多人看到了小师叔的脸,她的画像都遍布九洲了,只怕那些看好戏的,不知道在背地里怎么嘲笑她呢。” “这搁我可受不了。” “我也。” …… 沈牵眉心蹙了蹙。 就听低下去的声音又道:“可尧宁毕竟出身低微,与沈师兄本就不是门当户对,在九洲之内也没什么名气,说不定过了这阵子,大家就渐渐忘了。” “这可说不定哦,你不知道仙门世家里,有多少倾慕沈师兄的女修,别人能忘,这些人可忘不掉,不仅忘不掉,说不定要想方设法,让九洲修者都记得尧宁丑态才好呢!” “凭什么?!她们自己喜欢沈师兄不敢做什么,尧宁只是被姻缘灯选中,就得遭受这般恶意!” “谁说不是呢,可都被姻缘灯选中了,九洲皆知,沈师兄却嫌弃她,不肯与她成亲,确实免不了丢脸。” 沈牵听得脸色冷下去,刚想出声呵斥,就闻一阵很轻的跫音。 视野里飘进一片艳红衣角。 沈牵抬起头。 尧宁与他隔着几步的距离,仍是红衣金饰,华美夺目。 她嘴角噙着点笑意,似乎方才那些流言蜚语并未伤她分毫,明亮的黑眸一弯。 “沈师兄,好久未见。” 清凌凌的声音一出,山石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片死寂。 沈牵漠然点点头,抬步离开。 擦肩而过时,尧宁忽然转头看他,轻声道:“沈哥哥,早春尚冷,你衣衫太单薄了。” 沈牵脚步一顿。 他看向自己双手,在清晨寒风中冻得通红。 其实只要转运灵力便可取暖,但他总是忘了。 小时候,到了冬天,褚良袖的阿娘会为她缝制厚实的裘衣,一圈蓬松的毛领将小女孩裹得严实暖和,沈牵阿娘不会做这些,褚良袖阿娘便会顺手给沈牵做上几套。 后来婶婶故去,褚良袖修习冰雪系心法,不会畏寒,他便也没了冬衣。 想起来的时候就以灵力或术法取暖,想不起来也不曾在意,毕竟修者身强体健,不至于冻病。 尧宁说完便退到一旁,给他让开路。 沈牵看她。 她如今处境不好,可这人仍云淡风轻,带着笑意。 那些羞辱、议论,日后世人的目光、讥诮,她似乎浑不在意。 那她在意的是什么呢? 褚良袖在意她的实力。 他在意他的大道飞升。 小师妹在意的是什么呢? 沈牵回过神来,心中微惊,发现自己不自觉就想去探寻尧宁想法。 他不在意尧宁。 不在意她日后处境艰难。 不在意是否有人看她笑话。 这些都跟他没关系,尧宁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牵抿了抿唇,收回目光离去。 …… 秘境之外的客栈。 纱帐垂下,笼出影影绰绰,昏暗暧昧的方寸之地。 婚后不久他便与尧宁分了房,而这日他们步入这家客栈时,老板说只剩一间上房了。 尧宁没说话。 沈牵想,没有上房可以睡普通房间,或者换家客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他看着尧宁垂下的脑袋,蓦地就记起秘境中,这人偷偷摸摸躲在树后,窥看别的女修邀他双修。 若按照从前脾性,一见到满脸羞红的女子与他说话,他会在话出口前,找个由头走开。 可那个时候,他却没挪动脚步。 他心中有些不悦,又有些莫名烦躁。 尧宁看到了,为何没及时站出来?明明当初耍心机“强迫”自己娶她时,还是一副胆大包天、无所顾忌的模样。 若是自己当真答应了别人双修,她也能躲在树后一言不发吗? 还是她觉得,就算成了婚,有了道侣,与人双修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若有人邀她,她是否也会答应? 沈牵只是想了一下,心中就腾起一股怒火。 “两位客人住一间上房可以吗?”掌柜打量二人,试探问道。 沈牵回过神,瞥了眼尧宁,见她转过头去。 他心中哼了一声,放下银子:“可以。” 可真久违地睡在一张床上时,沈牵才发现,自己睡不着。 身侧有个热烘烘的身体,即便两人有意隔着距离也无法忽视。 他娇美的妻子很规矩,很乖巧,像是人间注重贞洁、举止端庄的富贵小姐,寝衣裹得严严实实,躺得笔挺板正,一言不发地睡在他身侧。 沈牵闭上眼睛,努力让杂乱思绪安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皮上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等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动弹不得。 他缓缓掀开眼皮。 夜市暖黄灯火透窗而入,在尧宁脸上铺陈,她眼中的情意如此之重,如此之浓,好像光阴涨落,世事变迁都不会改变分毫。 那一瞬间,沈牵的心如被烈火灼烫了一般,滚烫中又生出悠远的、寂寥的悲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30 第23章 又一吻,克制地落在嘴角。 飞鸿踏雪泥一般,轻轻地掠过,气息交缠一瞬,转眼就消散。 尧宁直起身。 她有一双丹凤眼,眼珠极黑极亮,中和了上挑眼尾的妩媚。 沈牵见过很多双含情脉脉的美目,却都没有眼前这双不可方物,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每一处都动人心魂。 他心中滚烫、悲伤褪去,一种更汹涌而势不可挡的热意席卷而来。 尧宁克制小心,浅尝撤止,而他亲手将她拉下欲海沉沦。 颠倒混乱中,他听到尧宁求他爱她。 他一边亲着,一边想,她是他的妻子,为何还要祈求,他自然爱…… 思绪戛然而止,下意识的想法触碰到机括,有什么东西发出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尘封大门缓缓打开。 沈牵愣住了。 刹那间,跳动的心脏深处,一只融进血肉的铜锁光芒大炽。 它太安静了,安静到沈牵差点忘了它的存在。 心脏跳动,血液泵动流至四肢百骸,铜锈一样的污秽绿光随之游走全身,沈牵眼神倏而灰暗,只剩空茫的冷沉。 霆霓剑召出,电光火石间洞穿尧宁心脏。 剑有灵性,大概意识到沈牵异样,过程中嗡鸣挣扎,却终究掌控不住,刺入血肉。 但霆霓用尽全力,偏了两寸。 尧宁没有死成,只是跌了境。 沈牵浑身血液逆流,被剥夺的意识与清心锁争夺这具身体的掌控权,绿光暴涨,又倏忽一收,被牢牢困在那把生锈铜锁里。 沈星河的声音震怒:“你真爱上这女人了不成?” 沈牵衣衫散乱,冷白的脸上尚有一抹残红,他看着伏在榻上脸色灰败的尧宁,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若真动了情,便趁早杀了,不能留下隐患!” 沈牵茫然问:“你做了什么?” “无情道进境神速,无情亦能助你一日千里,你要以她的情爱磨砺意志,自却不能真的泥足深陷!” “你做了什么?” “……我儿,你这些年一心所求,唯有飞升。”沈星河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奇异的安抚,“今日被这妖女勾引,算不得什么,不管你爱没爱上,反正先让为父一剑戳死她,免得误你仙途。” 沈牵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什么。 父亲做了什么?不,是他做了什么? 他一生所求,唯有大道飞升,所以七岁时,父亲将神魂附在清心锁上,用那把锁锁住自己的心,他虽难过,虽痛极,过后也未曾反抗。 当父亲要自己将大师姐当成砥砺道心的工具,他想,大师姐修习的是冰雪系心法,冷心冷情,所以没什么不可以。 而在父亲挑选了尧宁,他也只是讨厌他嘴里说的话,让他不能再在自己神魂中多言。 他年幼时不曾得到过父母的一点肯定,一点目光,一点慈爱,为此奔波渴求了半生。 那便罢了,那是他的迷途,他一个人走就没事了。 却又为何会对尧宁动情,为何动情却不自知,为何要放任虎狼在侧? 沈牵从未有一刻如此厌弃自己。 他整理衣衫,面无表情地下了床。 在神魂中冷漠道:“父亲,那不是爱,鱼水之欢罢了。” 顿了顿,声色冷漠厌烦:“我是个成年男子,她是我的女人。” 铜锁听了这话,冷静许多。 父亲放了心。 他与沈牵相伴多年,最清楚这个儿子,他天赋卓绝,是真的渴望大道飞升,而不仅仅因为来自父母的期许。 铜锁光芒闪了闪,尽数收敛。 …… 密室里,沈牵用霆霓剖开心脏,一把抓住了清心锁。 “逆子!你在做什么!?” “父亲。”男子苍白的脸上勾出一个残忍的笑,“老一辈人都已故去,你又何苦流连人世。” 五指扣进跳动的血肉,死死握住那把铜锁。 “住手!你会死的!”沈星河震怒而焦灼。 “是吗?”沈牵晃了晃神,心想,死了便不能飞升。 沈星河仿佛察觉到他心中想法:“当年我以神魂融入清心锁,与你神魂相连,一损俱损。 “我死不足惜,你道心坚定,为父早已放心,只是我死,你也难活,我与你阿娘毕生希望都在你身上,只有你飞升,阿娘九幽之下才能瞑目!” 沈牵目光望向虚空。 奇怪的是,这一刻他没想阿娘,没想飞升,只想起了尧宁。 若她发现自己死了,会如何? 沈牵觉得自己不配去想。 他止住思绪,垂首冷冷道:“那就放过你。” 那声音一喜:“你听我说,此次乃是为父操之过急……” 沈牵没再听它说话,一把攥住清心锁,磅礴汹涌灵流注入其中,伴随四肢百骸钻心的剧痛,那把锁光芒逐渐黯淡。 嘶吼惨叫在神魂中回荡,沈牵吐出一口带血腥的气。 “父亲,您余生便在这铜锁里安度晚年吧。放心,您再感知不到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里无声无光,五色皆无。我自修大道,不劳您费心了。” “逆子!你竟敢囚禁我!你忘了……” 声音陡然消失。 一室昏暗中,只剩刺目血迹。 沈牵按住兀自流血的胸口,目光空冥,喃喃自语:“你那时,也是这么疼吗?” …… 清心锁再影响不到他,沈牵修为亦跌至元婴。 被褚良袖揍趴下时,他有种自虐的快感。 褚良袖问他:“你呢?” 你爱过什么人吗? 沈牵想,他爱过父母吗?他不知道,少时无知尚有孺慕之情,可他大了,早已看清那二人面目,他们不配。他不爱父母。 他爱过尧宁吗?清心锁再无掣肘,可他不敢,也不想再去碰触,他只是有一点动心,便害得尧宁差点殒命。 若尧宁真的死了,他是否会道心尽毁,是否会此生飞升无望? 他在意大道飞升胜过尧宁。 他也不爱尧宁。 “师姐,没有那样的人。” 他大概只爱自己。 冷心冷情,自私自利,懦弱无能,冰冷无趣。 他只爱这个怪物。 …… 西洲馆之上,魔界护法白苏一刀劈下,尧宁慢了一息,眨眼间就要命丧于此。 另一边沈牵眼神空洞,退至一边,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时隔三年,沈星河再次控制住沈牵,将儿子当成了傀儡。 三年前,他察觉到沈牵似乎对尧宁动情,为了父子二人的大道,他及时纠正沈牵,若非霆霓使得不顺手,早将这女人一剑戳死。 那件事激起沈牵逆反心理,他被沈牵几乎废去一半神魂,从此陷入沉眠,再不能影响沈牵分毫。 沈牵不用灵力,生生剖开心脏时,沈星河是震惊的,震惊中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畏惧。 在他记忆中,沈牵是个极度渴求双亲之爱的小孩,过于粘人,过于脆弱,即便身负绝世之才,也让他生不出多少慈爱和好感。 可那日密室,坐在一地血泊中的面目阴沉的男人,却让沈星河触目惊心,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沈牵长大了,不再是幼时模样。 沈牵封印了他,他虽陷入沉眠,却因着父子二人的神魂联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能感受到沈牵仍在大道之上。 是以他心中并无怨怼。 只要沈牵来日能飞升,作为父亲就算为他死去也心甘情愿。 可沈星河没想到,方才,沈牵竟生了死志。 沈牵想死。 放弃大道,放弃仙途,放弃两代人的希望与努力,奔赴一场荒谬的死亡。 沈星河不允许。 沈牵死了,他爱妻的遗愿又由谁来完成? 沈星河仅剩一半的神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凭借着还盘踞在沈牵心脏中的清心锁,在他无暇顾及不曾设防的时候,再次控制住这具身体。 虚空中与沈牵七分像的一个虚影落下,逐渐与这具身体融合,眼珠转了转,空洞褪去,沈星河藉由儿子的双眼,再次打量阔别二十年的人世。 他这才明白,沈牵为何想死。 因为尧宁危在旦夕。 当时沈牵被度无主缠住,而白苏趁乱偷袭,尧宁为救凡人错失先机。 沈牵一时半会摆脱不了度无主。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快得甚至来不及权衡,沈牵下意识就做出了选择。 他要救尧宁,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 雷电系心法迅疾如雷,他心念一动,便可出现在尧宁身前。 而以全力去救尧宁,就意味着将后背完完全全暴露给度无主。 他放弃防御,同时承受度无主和白苏一击,必死无疑。 沈星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沈牵是唯一有望飞升仙界的人,是爱妻宋青云在世间最后的希望与寄托。 沈牵是他的儿子。 沈星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哪个原因,才知明明突破封印会导致神魂泯灭,却还是孤注一掷地,想要拦住沈牵。 流云白衣在天穹下翻飞,“沈牵”眼角眉梢已换了种感觉,儒雅宽厚,爽朗清举,与沈牵的冰冷疏离全然不同。 沈星河瞟了一眼尧宁。 眼神中的冰冷轻蔑毫不掩饰。 他喃喃自语道:“我儿,你到底道心不坚,枉费了这万年难遇的天赋。” “父亲对你真的很失望。” …… 锋刃在尧宁眼底的倒影越来越近。 尧宁这辈子从未遇到过生死一线,所以也无从得知将死之人的种种心绪。 恐惧,怀疑,悲伤,愤怒……种种情绪涨潮般涌上心头,又猛地褪去,最后只剩不甘。 不甘心。 不甘心失败,不甘心死亡,不甘心弱小。 不甘心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魔尊亲至,魔界与人间数十年的太平打破,世间将迎来多少杀戮和流离。 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悬清宗的同门,待她如亲女的顾宗主,一心求胜的大师姐,从来敬重她的上师兄,在西洲馆里认识的,算不得朋友的心善之人…… 还有沈牵。 就算他们不是道侣了,他也是她的师兄。 尧宁余光瞥到地上,衣衫褴褛的小孩坐在一具白骨前大哭,人们在仓皇逃窜,而他失去了他的亲人,失去了整个世界。 很小的时候,她也曾举目无亲,挨饿受冻,然后沈牵捡回了她,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因这份善行得以脱离饥寒绝望,从此能吃饱饭,穿暖衣,从容自在地过了十多年幸福日子。 她想保护这个小孩,想保护这许许多多的普通凡人。 而现在她要死了。 她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了。 尧宁意识沉入一片空白。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凝神细听,发现那是顾无嗔,悬清宗的宗主。 顾无嗔修为只是元婴,资质在沈牵褚良袖尧宁三人衬托下,显得有些平庸,性子也稍显急躁。 沈牵将她带回悬清宗时,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麻衣,外面罩着褚良袖的狐裘披风,披风太大了,垂到了脚下。 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鼻头冻得通红,不时用手去揩鼻涕。 怯怯地站在气派的太始殿中,看着高座上走下来,穿着华贵,气度严肃的中年人。 那人走近了,蹲下身,拿出一方素白丝帕,温柔地给她擦拭鼻涕,然后眉头一竖,看向一旁沈牵。 “你小子怎么不干脆带个死人回来!这小孩快教你给冻得半死了。” 尧宁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低下头不安地看着皴裂的双脚。 顾无嗔便缓和了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摸着她的脑袋:“哎呀别怕,没骂你,我骂哥哥呢,哥哥坏,你是好孩子。” 尧宁忍不住抬起头,见这人眼中一片温和的慈爱之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空白的无人之境,顾无嗔的声音时远时近。 “阿宁,你已将阳炎心法修到极致,只怕往前三百年,也无人能出其右。” “大日凌天,酷烈刚强,但你可知,你只触及到一半。” 尧宁迷迷糊糊想,那另一半呢? 是不是领悟了另一半,我就能破了这局死棋,偷得一丝生机? 顾无嗔的声音渺远,自时光另一端而来。 “你应下山,见人世众生,见善恶百态,或许那时,便有契机助你悟到另一半心法。” 下山之后,她经历了什么呢? 她与阿度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却被她盗去一半盘缠。 她对白苏大方宽容,对方却是魔界的护法,不但偷走她剩余一半钱财,此时更是连她的命都要拿走。 她隐藏一身修为进入西洲馆,因地位低下,遭受了凡人们的刁难恶意。 陈老板前边冷眼旁观,后面又谄媚讨好。 自下山以来,她遇到的好像都是赤裸裸的恶。 “是吗?只有恶吗?” 顾无嗔的声音自虚空而下,叩问尧宁。 尧宁突然想起那个乞丐。初入中则洲,她蹲在路边,旁边是个衣衫单薄的乞丐,脏兮兮,懒洋洋,穷困潦倒却洒脱豁达,临走时笑嘻嘻给她两个铜板,打着哈哈让她去买吃的。 他离去的背影脚步蹒跚,一瘸一拐。 尧宁想起度无主假扮花魁藏于西洲馆,醉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而他拂去她肩头的脂粉,说:“你肩上落了灰尘。” 那个言语下流的小厮,尧宁厌恶至极,他却真的奉养着祖母,害怕失去一份报仇优渥的差事。 尧宁想,这些微薄的,复杂的,无迹可寻的,是善意吗? 善恶,是非,阴阳。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空白消散,尧宁眸中神光一闪,已有所得。 白苏皱了皱眉。 他看到,尧宁好像在生死关头悟到了什么。 不知为何,白苏有种直觉,他感觉尧宁处在一个临界点,若这所悟能融会贯通,必将她送至一个令自己望尘莫及的地方。 可他很快便舒展了眉梢。 她没机会了。 刀落下的瞬间,她会变成一堆血肉,和自己曾经的对手一样凋零、腐烂、生蛆。 白苏有点可惜。 初见尧宁那日,白苏刚和僵蚕打了一架,不出意外地,和曾经几次一样一败涂地,差点送了半条命。 僵蚕惜才,没有要他的命。 他技不如人,败得心服口服,只能听从魔尊命令,来人间盯着各大宗门。 但命令他也只想听一半,随便寻了个顺眼的地方,倒头便睡。 他有些挫败。 魔尊像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好像永远也胜不了他,永远只能被踩在脚底。 就在那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隔着喧嚣落在他耳边:“我要他。” 他睁开眼,是个美人。 美人买了他,他堂堂魔界护法摇身一变,成了大小姐的仆人。 白苏看着尧宁那截白嫩纤长脖颈,他轻轻一折,就能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女人死无全尸。 太简单了,他都懒得做。 而当他被阿度那小鬼的时间回溯困住,反倒是这女人率先清醒,他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尧宁不是个普通的凡人。 她修为甚至在他之上,所以他不曾看出。 他又变得兴奋,杀不死魔尊,那就先试试杀死这个强大的女人。 当晚魔尊召他,他颇为不舍地离开了,临走时想到这女人一身本事,却为了个废物小白脸要死要活,白苏就真心实意担心起来。 他苦心劝她:“你修为既高,却耽于情爱,实在令人看不上。” 想了想,怕这女人执迷不悟,只能自己辛苦,多替她打算:“若来日有缘再见,你还是这般没出息模样,我先杀了你那废物夫君,再将你好好调教一番。”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跟她打上一场。 尧宁修为的确高于他。 可她太蠢,为蝼蚁一样的凡人空耗灵力,又对身为对收到的自己疏于防范。 蠢就是弱。 弱就是罪。 白苏只惋惜了片刻,便勾了勾唇角。大小姐,让我来恕你罪孽。 鼻端传来一阵浓郁血腥味,白苏持刀的手仍旧稳当,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安。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别动她。” 第24章 沈星河作壁上观,冷眼旁观尧宁的死亡。 突然,他感觉体内血液翻涌,像是火山下的岩浆蓄势待发鼓动。 沈星河一把捂住胸口,于神魂中冷声呵斥:“沈牵,别犯傻了!今日活命,日后道侣要多少有多少!” 岩浆顶破皴裂地表,体内奔腾的血液一瞬逆流,铜锈绿光被驱赶,从四肢百骸向心脏回流。 “你要干什么!想再次封印为父吗!” 沈星河眼中一冷,神魂有片刻脱离沈牵身体,倏而又猛地扎进去,那股逆流的血液遭到无形阻力,再难寸进,甚至被逼得步步后退。 沈星河嘴角勾出讥诮笑意。 那笑意持续片刻,便猛地僵住。 逆流血液中灵力暴涨,绿光被淹没吞噬,如游蛇遇火一般倏地缩回胸口。 沈牵抬起眼,目光已然清明。 神魂中传来痛斥声,他面无表情伸手入胸口,五指攥住心脏一截,在沈星河的惊惧大叫中,猛地用力。 那一截心脏化作齑粉,一把小巧生锈,沾着血肉的铜锁落入手中。 沈牵面色苍白收回手。 铜锁自空中跌下,落入泥土中,眨眼间没了踪迹。 他眨了眨眼睛,没死。 他想,他赌赢了。 沈星河不会让他死,他一生所求、亡妻的志向全数寄托在沈牵身上,只有身上流着他们血液的后代突破天道藩篱,飞升上界,他才能如愿。 这个人只能是沈牵,不能是任何其他无关之人。 曾经沈星河说,取出清心锁,他们父子会同归于尽。 现在沈牵取出了,沈星河就算有再多怨恨、愤怒、痛苦,也选择了拼着即将消逝的神魂,将所有伤害反噬一力承担。 沈星河魂飞魄散,永世不再入轮回。 神魂消散前,他字字泣血,癫狂喊道:“沈牵!记住父母为你所做的一切!记住我们的牺牲!你此生不得道飞升,枉为人子!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沈牵眉眼淡漠,未曾回应。 霆霓应声而出,一道紫色电光闪过,沈牵身形原地消失,下一刻劲风裹挟血腥气掠过白苏,一道冰冷的声音在护法身后响起。 “别动她。” 霆霓横在尧宁眉心,在最后时刻抵住了白苏的刀刃,发出“锃”的清越一声。 尧宁眼中映出霆霓熟悉的剑身,锋刃反射日光,光芒耀目放大,沈牵似是乘着金乌从天而降。 他目光触到她时,哀伤涌上,又瞬间退潮。 “尧宁。”沈牵挡住白苏反手一刀,“悟道破境。” 尧宁下意识要去相助沈牵,却看到数十个身影跃上高空,隐隐分成两拨,各自列阵困住中间的魔尊。 为首二人,一个水蓝道袍的公子,面容稍显稚嫩,另一个是位紫衣金带,气质高华的美貌女子。 北冥宗少主王勉之。 天枢派大小姐孟摇光。 离得最近的两个宗门来支援了。 魔尊僵蚕原已停手,见仙门二话不说地打上来,也被激起了杀性,眨眼间便与两大宗门的翘楚战在一处。 而一直态度暧昧的度无主,在沈牵挣脱清心锁束缚来救尧宁时并未出手,此时魔界之主动了手,他身为手下,却不得不加入战局。 漫天桃花再次飘零。 地上凡人断续的惨叫哀嚎渐次响起。 两大门派的顶尖战力只能勉强拖住魔尊与度无主一时片刻,尧宁若是加入,便救不了地上的普通人。 她一时陷入两难。 沈牵看出她境界松动,要她此刻去悟道破境。若尧宁此时能破境成功,这边战力大涨,必能护住此间普通百姓。 悟道破境,并不是顷刻之间便能做到。 梵天寺执仙界牛耳,寺中高僧尚要以七世轮回去修道心;如沈牵这样的天才,与大道有感时,也要闭关数月。 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修者,在这样杀机四溢,生民煎熬关头,真的能快速破境吗? 沈牵与白苏眨眼间已过了数千招。他身体虚弱至极,知道此时形势大概难以善终,还是尝试传讯魔尊、王勉之与孟摇光。 “此事有异,先都罢手。” 白苏啧了一声:“怎么你这小白脸也爱走神,忒看不起爷了!” 接着势大力沉一击而下,沈牵被打得退出百丈。 正道众人看到这一幕哪还能休战,更何况已起了杀性,凶残暴戾的魔尊也不会轻易罢手。 战火已燃,正魔数十年的太平终是碎裂了。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尧宁心中犹豫时,就见沈牵掠过自己身边,身影再次迎上白苏,语声落在尧宁耳畔。 “你可以。” 那声音低沉,笃定,刹那间尧宁感到一股奇异的安宁。 她不再纠结,寻了个屋顶,闭目盘腿。 王勉之与孟摇光瞬间明了,两人与各自同门传讯,一定要拖住时间。 “她行吗?”王勉之焦急又怀疑,看向远处尧宁,“咱们拖不了多久。” 合北冥、天枢两派之力,只勉强挡住魔尊与度无主,而沈牵明显受了重伤,白苏又是不要命的打法。 正道势弱。 王勉之心中很悲观。 但更令他绝望的是,空气中突然出现数十魔界之人,浑身缠绕魔息,与魔尊一样穿戴铠甲,人数与这边持平。 僵蚕一笑:“正道人才辈出,且让我这些孩儿也长些见识。” 魔界士兵一个个对上天枢、北冥的修者,虚空之上,只剩王勉之与孟摇光同魔尊、度无主对峙。 两人均是青春年少,此刻都不由脸色苍白。 合他二人之力,对付度无主尚且勉强,只怕魔尊一挥手,两人就已死无葬身之地。 王勉之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不像样:“没事,我还可以自爆。” 孟摇光惊愕看向他:“你说什么?!” 王勉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脸色惨白,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没看到沈牵的布局吗?我们拖住大个子和小白脸,给尧宁争取时间,只要她能破境,我们就有希望。*” 孟摇光缓缓摇头,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世上从未有人能这么快破境,你信她?” 王勉之表情古怪:“我才不信那个丑八怪。”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视死如归的决绝,轻声道:“我信的是我哥。” 王勉之踏出一步,少年人鬓发翻飞,目光坚定,自有一股意气:“北冥宗王勉之,讨教尊上高招。”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前伤到魔尊,让父母同门,让沈牵,知道他王勉之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废物。 王勉之握紧了手中剑。 突然眼前变亮,日光好像陡然间炽烈了几分。 明亮的,带着灼热温度的阳光自天宇泻入尘世,所有人都情不自禁仰头看去,虚空中有什么被灼烧得呲呲作响,那是流窜的魔息。 整个九洲的天上突然云浪翻涌,一齐向中则之地汇聚,大风呼啸而上,风起云涌之处,忽然一道白光闪现。 这光芒过于明亮,一瞬间令无数人短暂失明,眼底只剩无尽空白。 白光闪动着消逝,惊雷炸响,轰隆轰隆,天地间所有声音都似乎远去,修真者耳力高于凡人,被这惊天巨响震得剧痛,耳道中流出温热鲜血。 王勉之捂着剧痛的双耳,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表哥沈牵修习的是雷电系心法,所以这是他的出窍之威吗? 但王勉之很快发现不是。 一道雷电自九天轰然劈下。 天穹之下,一个红衣身影猛地迎着雷电飞上高处。 那是劫雷。 尧宁破境的劫雷。 接下来是第二道,第三道…… 整整十道劫雷劈在了尧宁身上。 九洲正魔无数修者仰头观看,所有人都被这一幕久久震惊在原地。 天道有缺,世上千年未有化神。 即便是沈牵、褚良袖这样的天才破境后又迅速跌境,也不曾引来过化神期的劫雷。 无数道心声不约而同问出同一个问题。 “是谁?” 尧宁的衣衫钗环皆被劫雷劈成齑粉,电光散去之前,她自乾坤囊中取出一件白衣穿上。 发髻散落,青丝垂下,她立于苍穹之上,全身上下再无装饰夺目,人们仰望时,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出尘的美人。 乌发如云,雪肤红唇,从骨子里透出的侵略艳色。 九道天雷未能劈死尧宁,她已是化神之境。 尧宁垂下眼,看向底下众人,却又像谁都没看。 桃花瓣仍在飞舞。 尧宁眉心一动,云层散去,金光破出,刺目的光线笼罩大地,中则屹立百年的古朴建筑浓阴砸地,光与暗泾渭分明。 有站在阴影中的人发现,那骇得众人魂飞魄散的夺命桃花落在他们身上时,如影遇光一般消散。 他们没有化作白骨。 人们不可置信地叫了出来,有人敏锐地发现了关键。 “站到阴影里!快!站在阴影里不会死!” 消息瞬间传遍,所有人都得救一般向廊檐下、屋子里、大树底下所有阴影处狂奔拥去。 能让凡人血肉消融,顷刻间化作白骨的漫天桃花落在地上,如一粒粒尘埃落在天神的肩膀,没有一丝威胁。 大日凌天,光明遍照,暗影随生。 尧宁精于阳炎心法杀戮的那一半。 如今她学会了另一半——拯救。 阴影之下,所有攻击都被消弭于无形。 沈牵遥遥看到这一幕,嘴角勾起了一个清浅温柔的笑,他猛地挥剑,磅礴灵流涌出,白苏倒飞出去,远远化作一个黑点。 沈牵皮肉寸寸皴裂,全身爆浆一样涌出大股鲜血,白衣瞬间染红。 残缺的心脏跳动渐渐缓慢,他眼中神光逐渐寂静。 如一只红色的折翼蝴蝶,自高空颓然坠落。 尧宁蓦地吐出一口血,体内汹涌滚动的灵力被看不见的东西鲸吞吸走,如海浪拍上礁石化作千万碎片,她神魂一震,化神之境已然跌落。 日光变浅,流云即将淹没太阳,阴影肉眼可见变淡,避难的凡人喧闹不安起来。 尧宁咬紧牙关,一滴冷汗自额角落下,她运转阳炎心法,大地上暗淡下去的阴影又陡然浓重。 她吐出一口血气,身形闪动,如一道光射向下坠的沈牵。 降落中,尧宁抓住了沈牵衣袖,然后展开双臂,接住了她破碎的蝴蝶。 即将落地时,奄奄一息的男人突然一用力,两人位置颠倒,沈牵砸在地上,而他怀中的尧宁毫发无伤。 尧宁忙起身,看着浑身是血的男人,伸出手想要检查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泪水已流了满脸。 沈牵伸手扶上尧宁的腰,然后向上,揽住她的肩膀,发力将人按向自己怀中。 远处脚步声渐近,上凛然声音焦急:“他不行了,快!” 沈牵与尧宁挨得极近,那是一个耳鬓厮磨的姿势,手上的力道蛮横而粗暴,仿佛要将尧宁揉进自己的血肉。 他微微侧头,鼻尖扫过尧宁颈侧,温热的吐息拂动她的发丝。 他的声音温柔而悲伤,却又冷漠而残忍。 沈牵说:“尧宁,削去我的道侣印。” “还你自由。” 第25章 仙魔对战的浩瀚灵流如层层巨浪拍下,木质榫卯高楼吱呀作响,而后轰然倾塌,瓦砾碎石乱溅,烟尘冲天而起,其间夹杂凡人仓惶奔逃的惨叫。 金木水火土,风雷雨雪电,修习不同心法的修者战在一处,绚丽光芒、缤纷灵气泼洒,硝烟火光与血色涂抹大地。 喧嚣纷乱中,尧宁流云裙摆铺开,如盛放的白玉兰,又像拘了一捧玉宇之上的月光。 一只血糊糊的大手落在玉兰花瓣上,血色霎时脏污了洁白。 沈牵不容拒绝地揽着尧宁,呼吸缠绕间,吐出剜心刺骨的决绝话语。 他要尧宁削掉道侣印。 “我不想死后,还与人纠缠不清。” 不久前,沈牵这样对尧宁说。 其实当时他想的是,若是自己死了,尧宁就莫要再与他纠缠了。 他确实配不上尧宁。 她应重梳蝉鬓,再选良人,就当与自己夫妻一场,只是年少轻狂时的一场荒唐大梦。 尧宁下巴上还坠着泪滴,她直起身,别过脸:“无需你多言。” 手上却源源不断地向沈牵输送灵力。 沈牵抓住她的手,将人拉近,一双寒潭也似的黑眸压着沉沉的光:“现在。” 他要她现在就削去那道封印。 尧宁心中一痛,眼底悲伤涌上,却仍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急什么呢,你都快死了。” 一字一句,嘲讽又刻毒,以牙还牙,捍卫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沈牵没生气,目光一错不错地掠过尧宁眉眼,像深情凝视恋人的少年,他抓着尧宁的手按在自己胸膛,那里有个豁口,正不断涌出暗色鲜血。 尧宁目光闪了闪,手上灵力愈发汹涌。 沈牵自虐一般,将尧宁的手往伤口上一按,额头上登时沁出一层冷汗:“记住了,道侣印刻于神魂之上,要从这里削去。” 尧宁猛地挣开他,身上已浮出一层戾气,眉梢一挑:“你这么迫不及待,到底是有多厌恶我?” 一道透明风印在二人头顶撑开,结界落下,沈牵身上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是他的脸仍苍白,如同浮着一层冰雪。 上凛然往沈牵嘴里喂了颗丹药。 沈牵看了眼他,乖顺地任他盘弄。 上凛然看看沈牵,又看看冷着脸,却仿佛下一秒能哭出来的尧宁,无奈叹了口气。 “他神魂受损,循风印保命都险。” 尧宁削薄的肩膀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弟妹也伤得不轻,天道承认的化神,又为天道夺去境界,只怕日后再难有所进境。” 沈牵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了起来。 上凛然扶了扶额,转身走出几步,背对二人,只专心运转循风印的治愈灵流。 阿度沉默地走到他身侧,抿了抿唇。 上凛然负手闭眼,却仿佛能看穿女孩心思,严肃道:“期年回溯有违天道,不能再随便用。” 阿度涨红了脸,咬了咬唇:“我才没有……” 上凛然侧过头,掀起眼睫,眸光清明又温柔:“他们夫妻的心结,且让他们自己去管。” “可是她……” 上凛然眼角展开细细的纹路,脸上没什么表情,道出口的话却让阿度一下子放松下来。 “有我在,不怕。” 循风印结界内,尧宁眼中晦暗变化,最后还是弯下腰,小心翼翼扶起沈牵,紧绷着嘴角:“先疗伤。” 沈牵摇摇头,闭上眼睛。 身上伤口已然愈合,然而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先是挖出清心锁,神魂已受重创,然后竭尽全力硬扛白苏那个疯子,他没有抱着还能活下去的打算,一招一式都在竭泽而渔。 沈牵感受到尧宁从背后抱住他,撑起他的身体,温暖的灵流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经脉,却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沈牵喉头梗了梗,出口的话带着沙哑。 “尧宁,现在。” 她身上气味干净温暖,透着淡淡的皂角香气,还有种若有若无地,被热气蒸出的清淡花香,让人联想到遥远年代的午后,廊下移动的日光,檐角风铎叮铃的清脆声响,父母短暂地回归到他的生活中,而他心中没有忧虑,只有无尽的安宁静谧。 沈牵昳丽眼尾泛红,如同哭过一般。 然而他眼中无泪,只有茫然若失。 “尧宁。”他唤着妻子的名字,像情人呢喃的低语,“动手。” 尧宁的手扶上他的肩膀,小小的,柔弱无骨的粉嫩双手。秘境外的客栈,这双手颤抖着攀着自己肩膀,抚上他的蝴蝶骨,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却带起他前所未有的,无边的欲念。 暖意从四肢百骸流散,再庞大的灵流,再炽烈的心法,都无法笼住狂风中微弱摇摆的一星命灯。 沈牵眼底水光氤氲。 他想,他不曾在意过尧宁,不曾爱过她分毫。 他只想要大道飞升,余者于他都是镜花水月。 “尧宁。”沈牵的眼底倒映天上星河,正道其他宗门陆续赶来,魔尊已罢了手,双方正在交涉,沈牵想,今日她不会再有危险了,“我没爱过你。” 沈牵背对尧宁,看不到她的脸,良久才听到她的声音,平静的,带点嘲意:“我知道。” 沈牵忍住颤抖的嗓子,继续道:“与你结道侣,只是为了砥砺道心。” 尧宁:“嗯。” 沈牵长睫扇动,世界在他眼前一开一合,意识置身沼泽,淤泥升起,即将淹没口鼻。 他挣扎着在闭眼前,冷漠地道出最后一句话。 “你只是个工具。” 尧宁出奇地平静,对心中密密麻麻的疼痛早已麻木。 沈牵不曾在意过她。 沈牵不曾爱过她。 她只是他求道的一个工具。 尧宁自始至终都明白得很,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没想到沈牵真道出口时,她才发现原来言语如刀,也能割得人鲜血淋漓。 她自己先说出的,各修大道,不再做道侣了。 是不是她这样说时,还抱着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奢望,希望沈牵会拒绝,会否认,会留着那道道侣印,这样他日二人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这缕游丝般缥缈微薄的奢望,如今被亲口沈牵斩断。 尧宁的梦,真的该醒了。 天际远远传来一声粗粝嗓音,震得飞灰漱漱抖动,魔尊僵蚕率部众且战且退,加持灵力的声音传遍方圆一里。 “尧宁仙尊修为卓绝,世所罕见,本尊敬服。正道英才辈出,本尊今日这一架,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赶来的正道修者纷纷疑惑。 尧宁仙尊是谁? 此前从未听过这号人! 紫霄道君与聆风地掌门皆在此,却能让魔尊僵蚕夸上一句“世所罕见”的,到底是怎样人物? 尧宁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 尧宁漠然听着,风吹起发丝,掠过苍白染血的侧脸。 脚步声由远及近,突然她被用力搡开,一道带着怒气的少年音炸响:“哥!哥你没事吧!” 尧宁缓缓起身,看着王勉之抱着沈牵,少年又急又怕,慌乱地喊人:“来人!快来人!” 几个北冥宗弟子上前搀起已经昏迷的沈牵,将人放在一架仙车上,有海水纹样的阵法陡然升起,与循风印结界一上一下交叠。 上凛然与王勉之说了什么,便也上了仙车。 王勉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疾走回来,狠狠推了一把尧宁:“都是你!” 尧宁被他推了个踉跄,神色冷下来。 王勉之脸上惧色一闪而过,又被汹涌的愤怒填满,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尧宁:“你就是个灾星!我哥自从遇上你,就没什么好事! “当初你恬不知耻,当众逼他娶你,我哥堂堂一宗少主,娶了你这个出身贫贱之人,沦为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话! “他原本是要与摇光结道侣的!他们才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你凭什么,凭什么使手段抢了别人的道侣?!” 王勉之喘了口气,越说越愤怒,想到方才沈牵紧闭双眼,浑身是血的模样,只觉自己满腔的怒火都被点燃了。 他怨恨地看了眼尧宁。 “别以为我哥今晚救你,是对你有什么情意。”少年警告道,“你若有良心,就趁早离他远远的!” 尧宁看着眼前跳脚的少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身旁掠过一道紫衣身影,王勉之不及防备,被一下子掀在地上。 他呛咳着抬头,一抹满脸尘土,又惊又怒道:“孟摇光!你干什么!你有病啊!” 孟摇光紫袍金带,立于尧宁身前,睨着坐在地上的王勉之。 “你爹娘没教你尊敬长辈?” “她是哪门子长……” “尧宁是你哥名正言顺的道侣,是你的阿嫂。”孟摇光打断他,声音不紧不慢,天生一股从容气度,“既然你不知如何敬重阿嫂,今日我便替老爷子管教管教。” 王勉之不可置信瞪大双眼:“你说什么!你没看到我站你这边的?!” 孟摇光手一甩,一道柔软的钢鞭撕裂空气,发出响亮的声音。 “王勉之,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记得清?”孟摇光抖动钢鞭,发出嚯嚯裂空声,细小的金色火花炸开,“沈牵已经成亲,而我孟摇光,绝不屑要个被人染指过的男人。” 她话音一转,带着几分冷意:“还是你觉得身为夫君,为救妻子重伤乃至付出生命,是件挺不划算的买卖?” 王勉之神色一凝,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孟摇光没再理他,转过身看向尧宁,端方大气的一张脸上露出了笑意。 “小阿宁,好久不见。” 第26章 数千人的盛会上人头攒动,却只有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风吹得鲜红旌旗猎猎作响,空气里弥漫开血腥味。 仙盟大比的高台之上,一个身高九尺有余的壮汉环视四面看台。他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尘土向四周散开,高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似乎下一刻就要倾塌。 “哎哟,哎哟……” 身着浅紫门服的小弟子抬起重伤之人,那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被牵扯到伤处,发出愤怒低斥:“该死的!轻点!” 旁边的中年男子恼怒喝道:“闭嘴!丢人现眼的东西!” 四面看台上的人将这一幕尽数收进眼底,却无人嘲笑这落败狼狈的小公子。 只因那台上之人,太强了。 仙盟大比,参与者皆是各宗门崭露头角的年轻俊才,若能在大比中胜出,不但给自家宗门争光,也在九洲仙门里打响名声,向来是众后生摩拳擦掌、翘首企足的盛会。 这年大比上,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个一身蛮力的粗鲁散修。 最开始,谁也未将这人放在眼里,但陆续有人折在这人手中时,围观众人才来了兴致。 败于散修手中的人越来越多,先前自视甚高、不愿下场的世家子们,渐渐面色严肃起来。 第一个下场的世家子弟,败。 第二个,第三个……皆败。 这散修看起来只有蛮力,且身形巨大动作迟缓,实则反应极其灵敏,心思纤细,下手狠辣。 有人被折断手臂,有人瘸了条腿,有人本命剑断成两截,险些道心崩塌。 鲜血涂抹高台,将历经岁月早已褪色的雕花木刻染得艳红。 向来仙气飘飘、温和守礼的切磋,变成了刀光剑影、夺人性命的厮杀。 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享宗门之养,无数秘籍灵丹法宝堆起来的高超修为,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轻易打得落花流水。 众宗门领袖脸上都十分难看。 大比讲究点到即止,胜者绝不可肆意伤人,更不论在大庭广众下毁人本命法宝,断人道途。 这散修无门无派,行事肆意狠毒,让一众年轻修者愤懑不已,却又忌惮他的本事,只能怒目以对。 也有一些修者见这人修为高强,虽是散修,却能让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贵子吃瘪,面上不显,心中却已偏向散修,只希望他将九洲俊杰都挑一遍才好。 其时悬清宗与梵天寺势均力敌,顾无嗔看了眼闭目打坐的空闻大师,见他并不愿多说什么,只能站出来。 “这位道友想必不太清楚仙门大比的规矩,大比意在切磋,之后还请手下留情。” 散修看向顾无嗔,哼了一声:“放你娘的屁,什么狗屁留情?!煌煌九洲大宗,竟是怕了不成!” 此话一出,哗然一片。 有修者被激怒了,就要冲到场上:“你胡说什么?谁怕你了!” “诶你冷静点,他不懂这些!” “你们受得了这窝囊气老子可受不了!让我跟他打一场!我不怕死!” 一片喧嚷中,散修似笑非笑看着激怒的年轻修者们,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笑意。 年轻一辈虽愤懑,却终究无一人敢再上台。 老一辈或是已然扬名的修者若出了手,大比就名不副实,徒然惹人笑话。 散修眼中嘲意更深,目中流露一丝睥睨。 他看了一圈,哈哈大笑道:“各位仙长承让,看来今日魁首——” 一语未尽,一道娇柔嗓音在身后响起。 “且慢。” 散修转身,只见来人是个身量纤细的修者,这人紫袍金带,头戴束发紫金冠,手上一把暗光流转的九节钢鞭。 眉眼大气明艳,却是个女子。 她有着通身的贵气,高华夺目,并不靠绮罗衣裳、珠宝点翠,那是从小身居高位养出的睥睨之色。 看台上有人惊叫出声:“大小姐!” 天枢派的大小姐,掌门一手培养的继承人。 天枢派与人间皇室世代联姻,天枢派的大小姐孟摇光,亦是人间的公主。 修者虽超脱世俗,但也摆脱不了门第之间,孟摇光既是仙门世家贵女,又是人皇血脉,当真贵不可言。 散修眯眼,舔了舔嘴角:“好漂亮的女娘,揉碎桃花,真是让人可惜,又情不自禁呐。” 孟摇光竟也回了浅浅一笑:“道友,讨教了。” 脚尖一点,身形眨眼到了散修眼前,她举动间飘逸灵动,更胜先前诸多世家子。 散修使剑,因身形笨重,出剑显得有些慢,但他力气极大,加持灵力一剑劈下,仿佛山峦崩摧。 先前众世家修者与他对战,都走的以柔克刚,以轻灵克笨重路子,看似十分明智,但一旦被散修窥见破绽,铁钳般的五指牢牢锁住身体,他们才体会到什么叫无法翻身的绝望。 一力降十会。 孟摇光身法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二人转眼已过了数百招。 散修看似慢了一拍,实则细节处极灵敏。 猝不及防地,孟摇光被他抓住了胳膊。 散修勾唇一笑,带着点狎昵:“原来是朵带刺的花。” 看台上响起一阵倒抽气声,不少人心急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场中二人。 孟摇光落于下风,却丝毫不见狼狈,也笑了:“道友惜花之心未免太过。” 散修目光一缩,九节钢鞭携风雷之势劈下! 电光火石间,散修松了手,疾速后掠。 孟摇光钢鞭去势猛地一顿,原来方才竟是虚晃一招,只见她一脚踩在散修肩上,一个借力在空中翻转落地,而后双手持鞭,步步紧逼,钢鞭如刀一般次次朝下劈砍。 散修举剑格挡。 火花迸溅,木屑扬起,散修竟被孟摇光逼得双腿弯曲,踩穿了木台。 场上一时寂静无声,所有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耳畔唯余精钢纯铁交接的金属震荡声。 散修力气极大。 而看起来窈窕纤细的孟摇光,天枢派娇养的大小姐,力气居然更大! 一力降十会。 修者修炼功法,磨炼剑意,却很少人会在肉体凡胎上下功夫。 毕竟修为高时,一出手便可移山倒海,再强壮的身体相比之下都十分羸弱。 但今日这散修以大力加修为,逼得这些少年修者毫无还手之力。 却未想到,他会遇上一个看起来最不可能旗鼓相当的对手。 钢鞭如刀,势大力沉落下,两人所过之处木台已成废墟,火花喷涌,“当当”的碰撞声响彻在晴空下。 散修最终接不住这恐怖的巨力,被压得双膝跪地,孟摇光眸中光芒仍是淡淡的,手腕翻转,钢鞭就势去掉他一只胳膊。 鲜血溅射,一滴血点子落在了孟摇光白皙的脸上,她眉头皱了起来。 钢鞭往上一带,似要缠住散修脖颈。 这人终于慌乱了,脸色瞬间苍白,却听一阵劲风掠过耳侧,几根断发飘了下来。 孟摇光收了鞭子,退后几步。 拱手道:“道友,仙盟大比不得动手伤人,断你一臂乃是为先前诸位道友讨个公道。只是一则历来胜者为王,落败乃是他们技不如人;二则是我等未事先向道友讲明规则,想来道友无门无派,大抵是不知道这些的。 “不知道友可服气?” 散修趔趄着站起身,深深看了眼孟摇光,眼中已全是敬服,低头道:“服气。多谢仙子不杀之恩。” 看台上静了一瞬,转而爆发出震天般的欢呼。 “孟摇光!孟摇光!孟摇光!” 年轻修者们激动得面红耳赤,齐声呐喊孟摇光的名字。 悬清宗这边,顾无嗔左右分坐着沈牵与褚良袖,尧宁身份低微,只能坐在后边,从角落里打量沈牵。 孟摇光与散修打斗时,她看到沈牵的目光落在高台之上的女子身上,难得露出几分欣赏。 尧宁蹙了眉,撇了撇嘴角,哼了一声别过脸。 又控制不住地去看台上。 她又是嫉妒又是伤心,恨不得也跳上台去,与那散修一起将孟摇光打个落花流水。 只是看着看着,妒意渐渐消散,情不自禁地倾身,为孟摇光捏了把汗。 孟摇光胜了,她竟下意识地与旁边众人一道欢呼了起来。 她看到孟摇光举起手中钢鞭,在全场如雷的喧嚣中,意气风发地仰头道:“天枢派!” 天枢派那边静了须臾,紧接着爆发出掀开苍穹的高昂应和声:“天枢派!天枢派!天枢派!” “孟摇光!天枢派!” “大小姐威武!” 喧嚣扰攘中,尧宁心神不受控制地被那道骄傲又淡然的身影吸引,只觉这女子一举一动,都莫不高贵优雅,动人心弦。 她呆呆地看着,觉得心头热热的,头一次生出了想要亲近一个陌生人的渴望。 她不禁想,自己将来也能如这人一般璀璨夺目吗? 如她一般修为高深,却又谦和大气吗? 她想着想着,心下又黯然起来。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与沈牵相配。 与孟摇光相比,她简直是只缩在阴暗沟渠里的老鼠。 她心中酸涩又难受,自卑又向往,凝望孟摇光的身影,与身边众人一起轻声喊道:“大小姐威武!” 场上孟摇光向四面行礼,言辞谦卑得体地谢过众人,然后似是不经意一般朝悬清宗方向投去一瞥,方才对战散修时平静如水的心湖上,泛起了一层涟漪。 然后她怔住了。 她心念之人,没有看她。 沈牵偏过头,望向看台另一侧。 孟摇光眸光闪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悬清宗一色的白色门服里,有抹烈焰一般夺目的艳色。 她撞上一道复杂却崇拜的目光。 第27章 清脆鸟鸣刺破黑暗,鼻端萦绕清淡花香与微苦的檀香,尧宁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底倒映玫瑰鲛绡宝罗帐顶。 她坐起身,樱草色云纹锦被轻软,自肩头滑落,露出一身莹白广绫的中衣。 跌境带来的重伤已经好了七分,她不知睡了多久,此刻神思清明,体内灵力运转通畅自如。 下了床,来到窗前,推开镂刻云纹的窗棂,一阵清风涌入,眼前山岚流散,碧瓦飞甍自高处向下延伸,青绿林木间可见白玉栏杆一角。 连阁承宫,驰道周环,这样精巧煊赫的建筑,九洲只有天枢派才有。 她忽然发现远处的山峦宫殿似在移动,惊疑片刻才反应过来,动的是自己这边。 景物变换,一炷香后,脚底发出机关齿轮咬合的一声,整个房间于摇晃中停了下来。 尧宁推开门,这才发现所处之地是一架不大的飞舟,应是靠机关术和灵石一起驱动,尧宁出来后,飞舟便调转方向,往崇山间的楼阁去了。 尧宁收回目光,但见这里是处半山腰,瀑布自九天轰然砸下,冰凉水雾四散,各色花树沿栈道开放,有仙鹤盘旋飞舞。 顺着栈道前行,穿过瀑布,拐过一道山门,眼前豁然开朗。不大的空地上,一株火红枫树参天蔽日,树下坐了个人,背对尧宁,露出一头乌云似的长发。 这处地方不大,很宁静,瀑布声与外界其他声音都杳杳而去。 其时正是暮春,这棵枫树却如火焰般炫目。 尧宁向那人走过去,脚踩落叶发出清脆“吱呀”声,那人回头:“醒了?” 尧宁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孟师姐相救。” 孟摇光摆了摆手,示意尧宁坐。 茶几是一段树干截面,可见一圈圈年轮,孟摇光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九节钢鞭,执起茶壶。 “我小时候偶然发现这个地方,不大,却很安静。那之后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跑来这里。”茶水倾泻进青冰裂纹茶盏,茶香氤氲,孟摇光眼中带笑,“你是第三个进来的人。” 孟摇光起身,双手奉上茶盏,她这样郑重,尧宁便也忙起身,双手接了。 孟摇光严肃道:“那日勉之出口不逊,我代他向你道歉。” 尧宁愣了一下,摇摇头:“我早忘了。” 两人重新坐下,孟摇光撑着脑袋看尧宁。 尧宁任她打量,觉着茶水很香,便自自己执起茶壶又倒了一盏。 孟摇光道:“勉之从小骄纵,他母亲经常耳提面命,让他要护着沈牵,他又出身中则大族,自小耳濡目染,沾了些门第之间。总之,他说的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尧宁柔柔一笑,应下:“好。” “但话说回来——”孟摇光痛心疾首,“有时候他那张嘴是真贱啊!贱得我都想扇,可惜没那个机会。” 尧宁噗嗤一笑:“孟师姐跟表弟关系很好。”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穿开裆裤的样子我都见过。”孟摇光笑了笑,“那时候沈牵也经常来他姨母家,我们三个也能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吧。” “是吗?”尧宁眼睫抖了抖,岔开话题,“不知那日之后,魔界有无再犯?” “那倒没有,只是我听爹爹说……” 孟摇光顿了顿:“这个不急,魔界之事,自有顾宗主与空闻大师领着众宗门商议,你好不容易伤愈了,且放宽心修养。” 尧宁点点头,便没再问。 孟摇光歪了歪头:“这么乖?” 尧宁微惊,一时不知说什么。 她与孟摇光,其实算不得相熟。年少惊鸿一瞥,她心中对她憧憬有加,却因自卑不敢靠近。 反倒是孟摇光,那之后不知为何注意到她了。 每逢遇到有尧宁在的场合,她总能穿过重重人海,精准找到角落里的女孩,或是问候一两句,或是敬上一杯酒,引得那些原本落在天枢派大小姐身上的目光,都诧异地投向了尧宁。 每当这时,尧宁都有种无措感,她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却又因崇敬的大姐姐注意到自己,对自己与众不同而格外雀跃。 就好像万众瞩目的公主,独独将手里的花递向沟渠里的小老鼠,即便那只是一朵随处可见的花,只是公主富有之物中最不起眼的事物,也能让从未收到花的小老鼠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小老鼠小心翼翼地收下花束,珍藏进心中,从此看向公主的目光愈发炽热,却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尧宁从未与孟摇光对坐饮茶,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 更遑论孟摇光这一句十足亲昵的话语。 她有些呆*愣地看着孟摇光。 孟摇光眼中有了笑意,倏忽那笑意冰雪般消融冷寂,“咻”地一声,九节钢鞭破空而至。 孟摇光天生神力,这一鞭下去,只怕尧宁顷刻就要脑浆迸裂,横死当场。 但她眼睛眨都没眨,仍是定定看着孟摇光。 钢鞭在尧宁头顶一寸的地方悬停,孟摇光“啧”了一声,鞭身下滑,森冷兵刃犹带血腥气,掠过尧宁白嫩侧脸,挑起她的下巴。 孟摇光凑近:“为何不还手?” 尧宁保持着下巴被挑起的姿势,脸颊微微发红,伸手碰触孟摇光的手腕,五指翻转,钢鞭便被轻柔又无法反抗的力道卸下,她另一只手接住掉落的钢鞭,递给孟摇光。 “孟师姐根本没用力。” 孟摇光接过钢鞭,捂住脸往草地上一躺,半晌才抬起头盯着尧宁,恶狠狠道:“不许笑。” 说罢自己先笑了。 她笑声清脆,旷达而潇洒,尧宁温柔看着她头顶沾了几片草叶,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仰望的公主,也不是那么不可接近。 孟摇光薅了一把头发,有些郁闷道:“你知道我少时,其实是对沈牵动过心的吧?” 尧宁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孟摇光目光虚了虚,想到遥远的过去:“我与他和勉之,自小相熟,我出身既高贵,自然觉得只有世间最好的男儿才堪相配。 “沈牵容色既好,天赋又高,我倾慕他是自然而然的。我原本以为,世间之物只要想要就一定能到手。所以发现沈牵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时,我平生第一次,气急败坏了。” 孟摇光弯了弯嘴角,长眉入鬓,是极英气的长相:“但我很快、很快便放下了。因为他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屑去喜欢他。” 她伸出一根削葱似的手指:“一天,我只用了一天,便放下了对沈牵的喜爱。” 尧宁听得有些怔愣了,孟摇光歪头碰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睛。 “很惊讶是吧?我身边之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是我心口不一,是因我自小便无往不利所以拉不下脸,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得知沈牵并不心悦于我的那一刹那,他在我眼中便失去了大半光彩。” “我孟摇光倾慕之人,必得眼里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 尧宁伸出手,替孟摇光摘掉发上的叶片,孟摇光握住那只手,起身凑近她:“可是我也很好奇,在沈牵眼中,我比不上谁。” “孟师姐,不是那样的。”尧宁摇摇头,想说沈牵心中并没有她,二人结道乃是她的算计,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想人不是因为更美貌,更强大,更尊贵而被爱。” “沈牵虽娶了我,却并非说明你不如我。” 孟摇光满意地笑了,松开尧宁:“虽然道理如此,可人也有好奇心,于是我便看了,这一看——” 尧宁看着她。 孟摇光声音很轻,目光坦荡而诚挚:“发现他眼光挺好的。” 尧宁红了脸。 孟摇光重新躺下,青草在风中摇曳,几步之外便是千寻断崖,人间的山川河流显得那样低,那样小。 “我知男欢女爱并不以家世、相貌、修为论,可沈牵选你,与你结道,我输给你,心服口服。” 尧宁想说,孟摇光没输,她也没赢。 沈牵这里没有赢家。 孟摇光眉头蹙起,语气也有些有气无力了:“输便输了罢,可怎么会有人喜欢上打败自己的人啊!” 尧宁身子一僵,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三遍,才明白过来其中意思,脸砰一下飞红,目光受惊似地乱窜,语无伦次起来:“啊?什么?谁……不是,我……” 说到最后,她一把捂住脸,心中哀鸣一声,木挺挺地倒地了。 两人并肩躺倒在草地上,一样生无可恋的眼神。 半晌树下爆发出一阵笑声。 两个女孩笑得不可自抑,笑得脸颊通红,眼中起了水光。 孟摇光抓住尧宁的手,侧头看她:“我没什么朋友,头一回想与人交友,三番几次与你攀谈接近,可你怎么老是冷冰冰的不爱理人,让我一次次黯然神伤?” 尧宁脸上还是有些烧:“我也没……我只有个大师姐,但她平素只爱和我打架。” 她看了眼孟摇光:“我从未与人交过朋友,你走向我,我只当是天神俯就。” 孟摇光看她半晌,眼神空洞地转过头去:“你与人说话,都是这般直白热烈的吗?难怪沈牵那个冰山也受不住诱惑。” 尧宁向一另一边别过脸,不说话了。 孟摇光肩膀碰碰她:“那以后,你我便是好友了。” 尧宁心中草长莺飞,脸上露出久违的明艳笑意:“嗯。” 孟摇光也十分开心,就着草地打了几个滚,滚得头上都是草屑,她顶着一头绿爬起来,四肢并用地凑近尧宁,脸色严肃起来。 “既是朋友,我便直言不讳了。” 尧宁见她神色肃然,不禁紧张起来:“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孟摇光看着尧宁:“你从方才起,便刻意回避沈牵,我虽不知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是——” “沈牵前日,已然危在旦夕。” 第28章 尧宁感觉自己的心被高高提起,呼吸一下子变得很轻。 沈牵危在旦夕。 她满脑子萦绕的都是这句话。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吐息渐趋平稳,垂下目光,指头把玩腰间衣带。 孟摇光诧异:“你不忧心么?” 尧宁笑了笑:“孟师姐既然说是三日前,想必现在已经脱离险境了。” 悬清宗风头正盛,北冥宗世代相传,合两大宗门之力,无数天材地宝,孟摇光方才语气平和,足以说明沈牵并无大碍。 “你要去看他吗?”孟摇光想到王勉之,忙道,“我同你一道去,王勉之再有一字不敬,得罪我的至交好友,就是得罪我孟摇光,到时候就算揍他一顿,想来阿爹阿娘也不会怪我。” 尧宁起了身,缓步走到悬崖边,看下方云雾翻涌聚合,轻声道:“孟师姐……” “叫我摇光便好,身边亲长都是这般唤我。” “……摇光。”尧宁吐出两个字,恍惚觉得一股时光洪流倾泻而下,她定了定神,“我不去了。” “为何?” “我与沈牵已不再是道侣了。” 孟摇光坐直身子:“为何?” 尧宁张了张嘴,她想告诉孟摇光,因为沈牵不爱他,她累了,所以不再想当他的道侣。 可她说不出口,她怕孟摇光看不起她。 沈牵不爱摇光,她便也不屑去爱他。 沈牵也不爱尧宁,尧宁却恬不知耻,死皮赖脸,异想天开。 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但她做不到不在乎孟摇光的看法。 尧宁一直仰望、憧憬孟摇光,方才这天神一般的女子拉住她的手,说尧宁从今往后便是她的好友。 一片火红枫叶打着旋儿坠下,倒映在尧宁漆黑眼底,像是落下一滴血泪。 她嘴角勾起一个苍白笑意,轻声道:“因为我不爱他了。” 孟摇光豁然起身,三两步走到尧宁身边,盯着她的侧脸,狐疑道:“真的?你莫不是在说气话,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尧宁转头看她,笑意清浅,带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淡漠:“真的。” 她声音有点颤,但很快便被掩饰住:“以前倒是情根深种,只是时日一长,发现这人就是个冷冰冰又无趣的男人,只不过生得一副好皮囊,与世间庸俗男儿没什么分别。” 她微仰着头,眼底余光去看那片坠下悬崖,被云海吞没的一点红叶,高傲又漠然,“所以,腻了。” 孟摇光静静看着尧宁侧脸:“那日我们赶来时,虽隔得远,但也能看分明,沈牵是为救你才重伤至此。” 她迟疑道:“就算你不打算要他了,可他差点为你没了命,难道不去看一眼吗?” “是吗?”尧宁想到那日二人自天穹坠下,沈牵附在她耳边,让她削掉二人道侣印,她眼神冷了冷,目中酸涩,摇摇头道,“一命换一命,就算我与他,从此两不相欠。” …… 三日前,北冥宗。 两个人影快步进到室内,带起一阵劲风,掀起垂下的轻纱。 珠帘掀起落下,水晶珠子蹦跳晃动,柔金碎绿光影错落,像是室内人焦灼不定的心境。 王勉之听到声音忙迎上前:“顾师伯,褚师姐,你们总算来了!” 顾无嗔几步走到床前,先喘匀了气,这才微微颤抖地掀起暗花丝帐,只见锦被间躺的人面色淡白,红润的唇也失了颜色,剑眉紧皱,似是陷进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房间笼罩着循风印的透明结界,繁复古老的花纹流淌其上,上凛然端然坐在一侧,额上已起了一层细密汗珠,正紧闭双目维持循风印的运转。 他身侧站了个清瘦的小姑娘,一双桃花眼只盯着上凛然,室内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北冥宗的水蓝色阵法与循风印叠加,无数灵气聚集此处,床上人脸色却仍是惨淡的白。 王勉之忙问:“顾师伯可有什么法子?” 顾无嗔轻轻放下丝帐,走开了些,沉着脸摇了摇头。 王勉之仿若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眼中希冀一下子熄灭,他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捂着额头。 顾无嗔问:“他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 王勉之声音带着哭音:“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赶过去的时候,只见他胸口好大一个洞,里面,里面心脏都缺了一块。” 顾无嗔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修真者心与神魂相连,沈牵心脏缺了一块,已是神魂重创,偏偏这时候他还竭泽而渔,不要命似地催动灵力,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拦下魔尊护法白苏那致命一刀。 肉身在超出修为负荷的情况下顷刻残破崩裂,鲜血霎那间染红白衣,他却恍若不知,仍死死当着白苏疯狂不要命的攻击。 直至尧宁破境,他才终于支持不住,似一片生机流失殆尽的枯蝶自高空坠落。 若非上凛然便在附近,及时以循风印固住他的神魂,修复残破碎裂的肉.体,只怕沈牵早死了。 聆风地医术冠绝九洲,也只堪堪吊住性命。 是沈牵自己飞蛾扑火。 是他自己在求死。 一室寂静中,王勉之突然想到什么:“顾师伯,尧……阿嫂,阿嫂先前不是曾经跌境,也是神魂受创吗?” 顾无嗔叹息一声:“阿宁那次,她受伤没这么重。” 王勉之失望地垂下脑袋,负手来回疾走,烦躁道:“就没什么法子吗?难道就让他这样等死?我哥不能死,他不能死……” 王勉之说着说着,步子慢了下来,想到什么似地猛地抬头看向顾无嗔:“……死,顾师伯,我哥先前跌境,不是险些死过一次吗?” 顾无嗔一愣,也是想到了什么。 王勉之大喜,忙道:“是吧?那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他破境化神时,还未等来雷劫又跌境了,当时也是神魂重创,昏迷了数月,大家都说他活不久了,阿爹阿娘也这样说,我哭了好几天……” 顾无嗔眉头一皱,有些复杂地看向王勉之。 王勉之犹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顾不上礼节,一把抓住顾无嗔衣袖:“顾师伯,当时是你们门内一位弟子带回的秘境丹药,那丹药能医治神魂受创,你们,你……” 说着说着,王勉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喜悦渐渐变为仓惶,咽了口唾沫:“你们,还有吧?” 顾无嗔别过脸,不忍看到少年眼中失落。 “没有了吗?” 王勉之鼻头一红,眼中泪水已经积聚。 “不是没有了。”良久,顾无嗔叹息一声,“那丹药,是阿宁从秘境中拼死寻回的,举世也只有一颗。” “什,什么?”王勉之目光虚了虚,“不是一个普通小弟子在秘境中机缘巧合捡到的吗?怎么是她……” 一道冰冷没有起伏的声音插入:“太古秘境,巨蟒护持的涅槃丹,举世只有一颗,除了阿宁,谁有那个本事和胆量能带回来。” 王勉之抬头看向褚良袖,后者歪了歪头:“沈牵跟你说,只是一个普通小弟子,机缘巧合寻得的?” 王勉之在褚良袖目光中不由后退两步。 不是沈牵告诉他的。 而是他当时就在现场。 那小弟子修为平平,说是他的同门在秘境中偶然所得,临死前托他带回送给重伤的沈师兄。 当时恰逢太古秘境一甲子一次的开放,悬清宗的确有批弟子入了秘境历练寻宝,几个低阶弟子被秘境凶兽所伤,有三人当场死去。 那小弟子看起来忠厚老实,实在不像是说谎。秘境寻宝并非只看修为,有时机遇也很重要,是以他说是同门偶然所得,沈牵与王勉之并未生疑。 王勉之嘴唇抖了抖:“是那个小弟子说的……” 他话未说完,床帐中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一只苍白、青筋凸起的手猛地扯住了纱帐。 众人大惊,一拥而上。 沈牵不知何时醒了,他死死抓住顾无嗔的手,苍白的脸上挂着咳出的血,冰雪似的脸,艳红的血,触目惊心的对比让所有人心中一窒。 又是一阵牵扯肺腑的剧烈咳嗽,殷红血点子落在素洁枕被间,沈牵眼中似是含着血,死死盯着顾无嗔,一字一顿。 “宗主,你说什么?” 顾无嗔转眼间已然明白了。 沈牵不知道。 他怔愣着,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沈牵眼中光芒剧烈摇动,似是大厦将倾,山岳崩摧,那素来淡漠的双目中,竟缓缓地有了水光。 顾无嗔退后两步,竟像是被这样的沈牵吓到了。 沈牵本就没多少力气,顾无嗔一退,他的手便颓然地摔在床上,纱帐落下,遮住了沈牵面容。 王勉之想上前,却看到轻纱迷蒙中,有亮光一闪而过。 紧接着是“啪嗒”一声,像个小小的水珠摔到丝绸被子上,摔成了几瓣。 明明是极轻的一声,却让王勉之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怔立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 一道白影从他身旁一掠而过,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褚良袖一把掀开帐子,一手抓住沈牵领子提溜起来。 她白雪似的长发流泻到脚踝,一身白衣,眉眼清寒面无表情。 声音缺乏起伏,像是冰封的河流,寒冷又冷漠。 “沈牵,宗主说,冒死闯秘境,斩大蛇,给你带回的救命丹药的人,是尧宁。” 她背对众人,挡住他们目光,谁也看不到沈牵的神色。 一室死寂中,褚良袖再次出声,她声音带着置身事外的淡漠,泠泠似世外琴音。 “你还记得,那之后你再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第29章 褚良袖修习冰雪系心法,随着年岁增长,毛发越白,心境越发冷寂。 五光十色的世界悄然退场,万千声音寂灭,世间颜色褪去,她仿佛一人立于千寻雪山之巅,既少悲喜,更缺爱憎。 除了强者,她很少对什么人、什么事有较大触动。 但沈牵知道,褚良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冰冷无情,冰雪包裹的是一颗炽热燃烧的心脏。 她有所爱之人,亦有憎恶之事,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流淌的寒冰血液也无法浇灭熊熊燃烧的火焰。 沈牵阿娘在世时曾言,褚良袖是最适合修习冰雪系心法之人,她永远不会被心法反噬,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雪人。 如今褚良袖拽着沈牵衣领,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眼眸中似淬了细冰,毫无血色的面庞紧绷,霎那间的气势竟有几分雪地妖女的冷酷邪劲。 王勉之率先感觉不对劲,疾步上前就要阻拦:“褚师姐,你干什么?他受了很重的伤他不能……” 一把闪烁寒光的冰棱重剑召出,“咻”地一声刺直王勉之眉心,悬停于一寸之处,凛冽寒气瞬间让王勉之眉毛挂上冰晶。 王勉之咽了口唾沫,求救似地看向顾无嗔:“顾师伯……” “诶,袖儿,你别急!”顾无嗔头疼道,刚迈开步子,冰棱重剑猛地转向,狠狠插入地板。 刹那间屋内所有茶盏迅速结冰,地板桌椅发出“吱嘎”声响,众人呼吸间白气袅袅。 褚良袖微微偏过头,目光瞟过来,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 她转过头,不再理会身后。 九洲正魔两道,出窍期修为屈指可数,这一个屋子中,如今谁也不是褚良袖对手。 褚良袖看向沈牵,再度问出那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 天枢派悬崖边,枫叶红于二月花。 孟摇光不敢置信:“太古秘境?涅槃丹那样的至宝,那么好找吗?” 尧宁笑了笑:“可能我运气好吧。” 太古秘境凶险无比,瘴气,凶兽,连绵不歇的阴雨,只闻虫鸣鸟啼的瘆人寂静。 尧宁走了整整十天,几乎翻遍这处山脉的每一寸土地,却一无所得。 泥土和不明的汁液脏污了她的红裙,脖颈上落下一条黏糊糊蠕动的虫子,被她随手碾死,爆出的鲜红的血液变换形状,在灰色的天地间刺目无比,勾人沉沦。 空气闷热潮湿,汗水滚滚而下,皮肤黏腻中偶尔传来刺痛,摸上去却什么都没有,但转眼头昏脑涨,风景人物不似眼前所有,又一个不知何时何地展开的幻境。 她清醒时看自己的手,然后自问:“我果真清醒着吗?” 她感到疲惫,那是一种失去参照物,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我有,逐渐遗忘来路的深深疲倦。 扶光剑嗡鸣召出,微弱光芒闪烁,稍稍驱散此间灰暗,尧宁面无表情握上剑刃,锋利的痛疼与鲜血唤醒了少许清明。 她眸光一定,眼前山峦如巨物般呼吸起伏,她猛地飞上空中,身上噼里啪啦地掉下几条颜色鲜艳的小蛇,小蛇落地飞速向草丛游去。 她浮空眺望,这才发现自己寻了许久的巨蟒,就蛰伏在群山之中。 “巨蟒吸收天地精华,修行数万载,凡人之身如何能够在它手上得胜,还抢走仙丹?” 孟摇光走回案前,重新烧了一壶茶,茶香袅袅中,她问尧宁:“你怎么做到的?” “我好歹是出窍大圆满的修为,巨蟒修行万载,却也怠惰懒散,又受限于蛇身。”尧宁不在意道,“我取仙丹,并未废什么周折。” 群山崩摧,裂石碎土抖落,巨树倾倒,鸟雀惊飞逃窜。 盘踞于山底的巨蟒自沉睡中醒来,蜿蜒数里的身躯碾碎山丘,游走间发出轰然巨响。 尧宁眯了眯眼睛,扶光剑心随意动,猛然射入巨蟒身下,带出一个惊慌失措的修者。 尧宁身形飞快,亦带出了几人,与扶光一同将人送到远处,这才持剑折返。 巨蟒遮天蔽日,身躯足有一幢楼粗,俯下的双眼像夜里燃着烛火的房间。 巨大的蛇头自高空垂下,蛇信嘶嘶吐出,冰冷竖瞳凝视地上如一粒尘埃的凡人。 天地间,一点红与庞然巨物对峙。 蟒蛇吐息腥臭浑浊,带起的风使得尧宁长发翻涌,衣裙猎猎。 她持剑,眸中光芒坚定,带着不畏死的悍利。 巨蟒猛地扬尾,高高砸下,尧宁迎风而上,一道结界落在四周,遮蔽了秘境中其他人的视线,亦隔绝了所有危险。 结界摇动不止,外面隐隐能看出各色光芒炸裂。刚开始,整个秘境中所有人都仰头看那一处。 但随着时间推移,修者渐渐移开目光,自去寻自己的宝物机缘。 一场大战不知绵延了多少日。 结界收起时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巨蟒最后一截尾巴钻入地底深处,洞穴被滚落的碎石砂砾填满,一粒赤红丹药落在尧宁手心。 她收起丹药,眉眼明艳干净,身上已使了清洁术,雪肤不染尘埃。 少女缓缓吐出一口血气,迈开脚步,踏着山路离开,脊背挺直如翠竹,红衣艳烈似三春牡丹。 鲜血自衣摆滚落,没入尘土中,渐渐看不分明。 一如她跌落的境界,旁人毫无察觉。 那是尧宁一生中第一次跌境。 “沈牵知道吗?”孟摇光为她斟茶。 尧宁的目光抖了抖,握住茶杯,触手暖热,她淡然一笑:“知不知道的,已经无所谓了。” 初次跌境带来的损伤远比尧宁想得要重,必须立刻闭关疗伤,她带不回去丹药了。 尧宁找到一个穿悬清宗门服的修者,碰巧是她从巨蟒身下救出的几人之一,那小弟子修为不算高,逃过了巨蟒一灾,没躲过其他凶兽偷袭,负了重伤。 尧宁用仅剩的灵力替她疗伤,将丹药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赶快带回悬清宗,给沈牵。 小弟子泪眼朦胧保证一定做到。 那之后的事尧宁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小弟子一诺千金,果然没再流连秘境中诸多珍宝,一心只想赶到出口,赶紧回悬清宗。 但太古秘境一甲子才开一次,就因为其中凶兽横行,修者多有折损。 小弟子谨慎地避过了绝大多数危险,却倒在了出口处。 她被一只小蛇咬到了脚踝。 那小蛇颜色鲜艳,竖瞳森然,与先前的巨蟒竟有几分相似。 巨蟒孕育活死人、肉白骨,颠倒阴阳的涅槃丹,自身毒性见血封喉,就是九天神佛在此,也是回天乏力。 出口处聚集的悬清宗弟子用尽丹药和灵力,也无法救回小弟子。 小弟子却恍惚觉得,大概这就是自己命数。 她本应死于巨蟒苏醒时,被尧宁救了一命,之后还是逃不过这个死劫。 小弟子释然了,想到尧宁嘱托,自怀中掏出涅槃丹,塞给抱住她的另一位悬清宗弟子:“带回……给沈牵……师伯……” 她咳了一口血,死死抓着那人的手:“一定……要……交给……” 被托付的弟子连连点头,发誓一定会带回去,亲手交给沈牵。 小弟子安了心,想到尧宁孤身一人斩巨蟒,才得到这枚仙丹,拼着最后一口气嘱咐:“告诉他,是,是……” 她顿住,眼中现出茫然。 她不知道尧宁的姓名。 甚至不知道她是哪门哪派的仙子。 悬清宗从小宗门一跃而成修真界的顶柱,门风相比规矩森严的梵天寺,要松散自由得多。 弟子不都是穿门服,很多人会穿自己喜欢的衣裳。 像大师姐褚良袖,日常就是一袭冰蓝长裙。 如沈牵那般身居高位,但还规矩板正地穿着门服的,不多。 小弟子不识尧宁,说不出她的名字。 她心下焦灼不已,眼中神光却已一点点寂灭散去。 * 在褚良袖的压抑怒气的诘问下,沈牵眼尾渐渐泛红。 那一年他破境化神失败,危在旦夕,昏迷了数月。 幸得一个外门弟子带回涅槃丹,这才保住了性命。 他清醒后曾追问于这人,外门弟子也说不清,只道是同门临终所托。 弟子忠厚老实,他与死去的小弟子也算熟识,都是一样天赋平庸,所以只能想到那应是小弟子在秘境中偶然所得。 他便说出自己的猜测,只是他笨口拙舌,沈牵当时又是重伤精神不济,最后只得了一个印象。 是一位女弟子在秘境中偶然所得,并托同门带回给自己。 后来沈牵感念女弟子恩情,伤愈后便独自前往太古秘境,趁着秘境关闭前最后一点时间,设法召回了女弟子游散的魂魄。 因果不还,只怕有碍飞升。 沈牵便问女弟子,可有什么心愿。 女弟子生前修为不高,死后魂魄也不够凝实,浑浑噩噩的,只有点本能和执念。 她掰着指头说,我要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闲散度日。 想了想,似乎生前还有未尽之事,一直让她惴惴难安,她恍惚着说,我要去找沈牵,告诉他红衣姑娘的事。 沈牵心神一动,问她什么红衣姑娘。 女弟子魂魄浑浑噩噩,记得并不分明。 沈牵无奈,只得给她塑了具人身,安放魂魄。 “你既于我有恩,执念又与我有关,我便收你为徒,从此护你一生闲适,至于其他……”沈牵顿了顿,“你能想起便罢,若想不起也是命运使然。” 女弟子呆呆点头。 “从前名字不能用了,你今后……便叫闲闲可好?” 沈牵将闲闲从秘境带回,收为了座下唯一弟子。 旁人相问,他并不多说,只说这孩子于他有恩。 而在再次到尧宁,是他伤愈月余之后。 他与褚良袖花树下闲谈,两人弟子侍立在身后,尧宁偶然路过,被褚良袖叫住:“小师妹,过来。” 尧宁犹豫着,还是走了过来。 褚良袖问她近日进境如何,可又有什么心得,尧宁乖乖应答,沈牵却感觉她的目光几次落到了自己脸上。 他便看向她,冲她微微点点头。 尧宁漆黑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落了星子似的,她低头蹭着脚下青草,状似不经意问道:“沈……师兄,身体可大好了?” 沈牵道:“已痊愈了,多谢你关心。” 尧宁便绽开了笑意,少女本就生得好颜色,这一笑更衬得三春花树都黯然失色。 沈牵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别过眼。 他定了定心神,想起从前也常见到这个小师妹,记忆中浮现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和绵延到天边的大雪。 沈牵剑眉蹙起,他看了看尧宁,这张姣好的面容与大雪中怯怯的脏脸重合,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彷徨游离,像是风中的柳絮,明明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抓不进手心。 他忘了。 沈牵有些抱歉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30章 尧宁拼死为沈牵寻来救命仙丹,而他将恩情算在了旁人头上,忘记了真正救命恩人的姓名。 尧宁在太古秘境重伤跌境,闭关月余才回到悬清宗,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牵,想亲眼看他是否痊愈,却得了沈牵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刹那,尧宁脸上一片苍白。 但也仅仅只是刹那,她很快便抬起眼,明眸里光亮莹莹,映着一树粉白繁花,脆生生答道:“沈师兄,我叫尧宁,尧舜禹汤的尧,宁静的宁。” 又眨眨眼睛,不安地问了句:“很好记的吧?” 沈牵咳了一声,转过头去:“嗯,会记住的。” 他果然记住了,淮水之畔,姻缘灯落,沈牵准确无误地叫出尧宁名字,没有任何感情。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沈牵终于明白,为何尧宁会走得那么决绝,为何她会厌恶自己,为何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连。 他亏欠尧宁的,岂止是冷漠忽视。 他欠她一条命。 欠她灼热诚挚的一颗心。 北冥宗内,沈牵再度吐出一口血,他眼里水润,眼尾殷红,好似雨湿海棠,崩溃都美得惊心动魄。 褚良袖不禁想,这幅模样若是落到小师妹眼里,只怕她顷刻就要心软。 但褚良袖心软不了一点。 她仍旧抓着沈牵领子,质问道:“当初小师妹下山,我看你似乎伤心了几日,所以你下山寻她,最后还是没护住她?让她又一次重伤?” 王勉之气急败坏:“褚师姐!你这说得什么话!阿嫂只是重伤,沈牵差点命都没了!” 褚良袖横了他一眼,王勉之心中一凛,憋屈噤声。 “不但如此,你还要休妻?” “什么?!”顾无嗔惊道,环视房间,“谁说的?” 王勉之的眼神飘了飘。 褚良袖松开沈牵,六出剑回到她手上,重剑泛着冷气和寒光,褚良袖杵剑而立,低头看沈牵:“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沈牵血色褪去的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褚良袖叹了口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难过。 “得知你重伤,宗主与我带着悬清宗的天材地宝马不停蹄地赶来中则。”她将房间众人依次看了过去,“北冥宗倾力救治,聆风地上掌门不遗余力。” “沈牵,你虽自小……比旁人艰苦些,可宗门众人,朋友亲族,无一不爱你护你,可是小师妹呢?”沈牵肩膀颤了颤,褚良袖别过脸,当做没看见,言语如刀当头直下,“小师妹亦是重伤,可她无处可归,被素不相识的天枢派捡了回去。天枢派那个大小姐——” 提到孟摇光,褚良袖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谁知道她会不会照顾人,不是自己的亲师妹,大概是不会上心的。” 褚良袖收起剑:“你这里既有这么多人,我便去看小师妹。” 屋内冰雪倏然一收,寒气散去,褚良袖临走前回头道:“你们,分开也好。天下好男儿不止你沈牵一人。” “诶,诶,这是怎么弄的!”顾无嗔去追褚良袖,走出两步听到身后剧烈咳嗽声又回头看沈牵,一时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无奈一拍大腿,“这都什么事啊!你们小孩子怎么两句话不对付就闹翻了……” 一只手伸出床帐,死死抓住顾无嗔肩膀,顾无嗔骇了一下,赶紧扶住沈牵:“别激动,你师姐那个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宗主。”沈牵打*断他,声音沙哑,“尧宁她,还好吗?” “她没事!”顾无嗔拍拍沈牵的手,“我早已传讯孟大小姐,阿宁伤得不算太重,天枢派实力强大,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能醒。” 沈牵抬起头,顾无嗔愣住。 沈牵哭了。 瓷白脸上犹有泪痕,眼中盛着水光,挑起的眼尾红得触目惊心,那一向淡漠清冷的脸上,竟现出了惶然无助。 他本就伤在神魂,又遽闻从前隐秘,神志已有些模糊,此刻抓着顾无嗔,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木:“宗主,你将尧宁带回悬清宗,不要让她走了,好不好?” 修真界百岁修者只要结婴早,便能维持年轻容貌,与沈牵处在同一个位置的,无一不是历经岁月磨砺的天命以上之人。 沈牵以天赋之才扛起悬清宗,处事向来杀伐果断,算计长远,他性情又淡漠疏离,是以顾无嗔经常会忽略,这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 此刻他褪去了平日冷漠,如稚子一般抓着自己衣襟,恳求声中带着无助,顾无嗔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宗主,求你。”见顾无嗔一时无言,沈牵慌乱道,“不要让她离开,不要让她走……我要带她回悬清宗,问道峰,回我们的家,我与她,我们……” 他惊惶不安,嗓音带着颤,突然抓住顾无嗔的力道一松,他整个人栽倒在地。 “哥!” “沈牵!” 王勉之与顾无嗔一拥而上,一直静默坐在一侧的上凛然蓦然睁开眼,仰头看循风印结界。 无声吐出两个字:“不好。” 室内轻纱帘帐无风自动,众人衣袍皆被吹起,灵流以床帐为中心向四周逸散,门窗吱呀作响。 浓郁的雷雨气息弥漫开去。 上凛然几步上前,只见沈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上殊无血色,裸露的肤色渐渐转为青白。 王勉之怔忪回身,呆呆望着上凛然。 “上宗主,他是不是,是不是……” 上凛然眉头紧锁,没有答言。 王勉之眼圈红了:“我就知道……都是她,都是因为她!” “王公子。”上凛然一向温润的眉眼陡然多了几分凌厉,“沈牵本就伤在神魂,自他听到当年救命仙丹乃是弟妹寻回之时,神魂已经不稳了。” 王勉之呆愣看着上凛然。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因果,与旁人无关。说起来还是沈牵亏欠弟妹,你就算心中难受,也不应该将所有罪责推到弟妹身上。” 王勉之退后两步,猛地捂住脸。 谁也没有理会他,上凛然与顾无嗔商量几句,二人一同布下一个小结界,堪堪罩住沈牵。 逃逸的灵流歇止,轻纱垂落,格子窗“吱呀”几声后重归寂静。 空气中重新浮上淡淡血腥气。 阿度默默上前,向侍立的北冥宗弟子耳语几句,那弟子看了眼呆愣在一旁的王勉之,低头快步出了门。 王勉之默默看着眼前一切,咬紧了牙关,眼眶愈红。 半晌,推门声响起,一个素衣女子走了进来。 这人与沈牵有五分相像,眼角已有岁月痕迹,目光沉静温柔,正是沈牵姨母宋青瓶。 王勉之一见宋青瓶,登时绷不住了,两行泪流下:“阿娘!你快看看他!” 宋青瓶停在他身边,却未看他:“勉之。” 她声音也是柔柔的,像三月温暖的春江水:“我再三告诫过你,可以不喜欢阿嫂,但一定要尊敬她。” 王勉之哽住,急道:“阿娘,你说什么?你快救救哥!” 宋青瓶叹息一声:“知道为何让你敬重阿嫂吗?” 她看了眼自己儿子,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尧宁比你更爱重沈牵,比你为沈牵付出更多。而你做了什么?” 王勉之愣住,片刻后脸上腾地红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方才大家都能为沈牵做些什么,就连那个瘦小丫头都知道吩咐弟子去请长辈,而他好像只是难过,与自己较劲。 “阿嫂重伤,你明明就在当场,却不带她回来好生医治,对她不管不问,将她丢给让不相干的旁人。”宋青瓶秀眉蹙起,摇摇头道,“便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也不会如此行事,而你是北冥宗的少主。” 王勉之脸上血色尽失。 宋青瓶未再多言,越过他来到床前。 上凛然与顾无嗔见她举止从容,对视一眼便让开位置。 宋青瓶向二人点头示意,而后坐在床边,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竹雕描金小盒子。 盒子打开,刹那间满室生光。 未及众人看清,宋青瓶便取出盒中之物,按进了沈牵胸口。 几人立在窗前,焦急不安地盯着沈牵。 王勉之抹了把脸,站在角落看着焦急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沈牵脸上青白之色才缓缓褪去,紊乱外泄的灵流也渐渐止住。 就好像决堤的大坝,被人填好了缺处,一涌而出的生机被拦住,截停在破败的身体里。 宋青瓶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了心,她捏着帕子拭去沈牵额上汗珠,目光中痛色一闪而过:“当初你阿娘料到会有这天,提早备下了这救命之物,我原希望一生一世都用不到才好,没想到……” 她犹自黯然神伤,揾汗的手突然停住。 据那来请自己的弟子说,原本有上凛然在,绝不至于凶险至此,只是中途似乎受了刺激。 宋青瓶玲珑心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刺激大约与尧宁有关。 沈牵神魂受损,跌境已经算是极轻的后果了,能保住一命便是大幸。任何有自知之明的修者,此刻应该静心修养,以期早日修补好神魂损伤,补回跌落的境界,再图大道。 宋青瓶收回手,目光落在沈牵脸上。只是片刻,他惨白脸上已有一丝血色。 她能感觉到沈牵体内灵力在疯狂运转,他意识早已昏沉,所以这是出于本能。 宋青瓶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以不要命的速度修补身体。 他想醒来。 宋青瓶知道这个外甥酷肖其母,生性淡漠凉薄,除了大道,诸事皆不入眼,不上心。 他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想要抓住的人。 如今这种骤然爆发的炽烈欲望,与他平素的心如止水大异其道,让宋青瓶触目惊心。 她凝视这张熟悉的苍白面容,陌生的怪异感自心间升起,仿佛看到被诅咒的命运背离世代相传的航向。 宋青瓶眼眶微微发热,一个大胆的猜测游离不去。 她轻声道。 “你这样迫不及待,是想去见阿宁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风过,头顶枫树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五角枫叶飘零飞舞,落在萋萋芳草地上。 孟摇光看着尧宁:“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两不相欠?” 尧宁别过脸,眼中酸涩,倔强道:“是。我讨厌他……讨厌他,他死便死了,我一丁点都不在乎。” 孟摇光目光落在她握着茶盏发白的手指上:“放心,死不了的,顾宗主传讯说,沈牵姨母拿出了压箱底的灵药,他很快便会恢复如常。” 五根水葱般的手指便松开些许,指尖重新变得红润,尧宁喝了口茶,像是后知后觉才想到:“不论悬清宗,他既是北冥宗的表少爷,在修真界又有这样的地位,无论考虑亲情还是利益,北冥宗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他。” 孟摇光看着尧宁侧脸,上次见她,尧宁还带着点婴儿肥,脸颊圆润丰满,而现在她明显清瘦许多,脸上稚拙褪去,骨骼轮廓水落石出,显出惊人的清艳。 她长发在脑后挽起,白色发带随风扬起,白衣衣袂翩飞,眉眼间神情淡漠倦怠,坐在艳红枫树下,竟有了几分出尘的仙气。 孟摇光惊觉,这样的尧宁,有刹那间与沈牵很像。 她掩住心绪,起身来到尧宁身前,将她的脑袋揽在怀中。 尧宁从未与旁人这般亲密,一时有些无措,下意识想挣扎,却又被孟摇光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按住。 孟摇光天生神力,这一下让尧宁差点喘不过气来。 孟摇光摸摸她的脑袋:“北冥宗有仙药,我天枢派便没有吗?” 尧宁不解抬起头,孟摇光眉目飞扬:“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好好医你的伤,保证来日你比先前更强壮。” 尧宁怔了片刻,眼眸晶亮地笑了,露出白玉般的牙齿。 孟摇光也笑,没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颊,捏得尧宁眼泪汪汪,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下手重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 就在这时,孟摇光神识感应到一道传讯符,心随意动,便有一道声音在耳侧响起。 “大小姐,那位仙子今日还在大门外守着,不曾离开。” 孟摇光动作一顿,问尧宁:“你大师姐来了,你可想见她。” 因着那日尧宁与沈牵俱受了重伤,王勉之却独独带走沈牵,将尧宁落下,孟摇光心下气王勉之,连带着迁怒沈牵和整个悬清宗。 先前尧宁未醒,褚良袖扣门求见,孟摇光没让人进,现在尧宁醒了,她只得如实告知。 尧宁十分惊喜,顾不得脸上生疼:“大师姐!她在哪,我去见她。” 孟摇光扶着她:“不急,我陪你去。” 她在神识中向守门弟子传讯:“放她进来。” * 天枢派大门以青石铸就,高耸入云,门楼飞檐斗拱,精雕细刻,大门中开,能望见其后逶迤远去的群山,山间奔涌蜿蜒的河流,与隐于云雾间的雕楼画栋。 三十三级石阶历经岁月风雨,枝叶纷披,清幽寂静。 阳光透过重重枝叶滤下,落在女子雪白长发上。 褚良袖坐在树杈上,身上落满细碎的冰花,此间空气湿润,随手便能凝结水汽,她十分喜欢,一个人等了三天也没有不耐烦。 一道白衣身影踏上青石台阶,缓缓走近。 “师姐,你在干什么?” 褚良袖歪头看了眼,收回目光继续玩冰花:“好全了?” 沈牵脸上还带着病气,肤色琉璃一样透白,反映得眉眼潋滟,有种美人病弱的易碎与冶艳,他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已好全了。” 这幅样子落在褚良袖眼中,那就是病殃殃不堪打,偏偏又死要面子嘴硬,褚良袖懒得理他。 天枢派大门里走出一个紫衣小弟子,近前来看了看二人,向树上的褚良袖一礼:“这位仙子,大小姐有请。” 褚良袖目光一亮,翻身下树,细碎冰花下雨一般“哗啦啦”泼洒,反射日光,小弟子看得目眩神迷,褚良袖早越过他入了大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牵。 弟子回过神来:“仙尊!大小姐只请了这位仙子,您……” 沈牵朝他点点头:“我是仙子的仆从。” 又道句“多谢”,便紧跟褚良袖进了大门。 那弟子恍惚道:“仆……仆从?那不是沈仙尊吗?我没看错呀!” 弟子甩甩脑袋,忙追上去:“沈仙尊,您不能进去……” 天枢派大门有禁制,若非得了允准,就是大门中开外人也进不来。沈牵跟着褚良袖进去时,禁制正好为她撤掉。 远处孟摇光步子一顿,看了眼身旁尧宁,到底还是放沈牵进了门。 二人立在仙舟船头,尧宁远远见一点寒光闪烁,愈来愈近,忙道:“不好!” 尧宁脚步一点飞离仙舟。孟摇光只看得眼前虚影一晃,一道冰蓝身影掠过她,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白发在风中涌动,如雪山精灵一般。 孟摇光一时愣在原地。 褚良袖警告看了眼孟摇光,便持剑追上尧宁,冰棱重剑削下,砸地的瀑布瞬间冻结,“轰隆”巨响陡然消失。 水面竖起冰刺,尧宁被这毫不留情的攻势逼得仓惶逃窜,褚良袖边出手,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道:“为何不辞而别?” 尧宁避过迎面刺来的一剑:“大师姐,你听我说!” 褚良袖招招毫无保留,是一贯的风格,尧宁却隐约觉察出她心中怒火。 “为何我不回我的传讯符?” 扶光剑为尧宁挡住一击,霰粒四散如花树绽放,尧宁软声道:“我原想安顿下来再与你长谈,并非有意……” 耳畔人声鸟鸣尽皆消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褚良袖冰雪系心法自带的寂灭效果,而只有她出全力时,周边才会陷入这样的影响。 雪花纷扬,与乘风而上的飞花相撞,青山绿水间出现一幕幕奇景。 尧宁来不及欣赏,褚良袖一向悲喜不显,像是一株寂静的冰树,而此刻冰树浴火,她是真的生气了。 尧宁有些害怕。 褚良袖再问:“为何重伤却不告知我!不告知宗主!我们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你的伤势!” 重剑随褚良袖浮空悬停,气流荡起她的衣襟长发,那张精灵一般美丽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浅色瞳孔却微微发红。 尧宁愣住了。 褚良袖猛地靠近,抓起尧宁衣襟,拎小鸡崽一样将人提起来,声音干巴巴,平板而又缺乏生机:“尧宁,你真讨厌。” 尧宁身子一抖,看来大师姐真的气得不轻,自己今天是怎样都逃不过一顿打了。 过往记忆袭来,被褚良袖揍一顿,只怕自己好了七成的伤要减去两成,尧宁缩了缩肩膀,是切切实实地畏惧了。 “大师姐……” “闭嘴。” 尧宁闭上眼,认命了。 身上却突然一松,紧接着脖颈被什么牵扯到,她睁开双眼,只见褚良袖捏着一个细小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 那是一颗冰花,做成樱花模样,只有指头大小,晶莹剔透,反射着七彩日光。 冰遇热即融,这颗冰花却保留着刚刚凝成的模样,其上缠绕一层灵力,是褚良袖熟悉的炽日温暖气息。 褚良袖浅色眼睫眨了眨,遥远记忆苏醒。 那是一个大雪天。小师妹从秘境中回来,受了重伤跌境,独自闭关许久,出关那日她去接她,见她难过,于是笨拙地做了颗小小的樱花样子的小冰花。 时隔数年,这颗冰花完好无损,被尧宁穿上红绳,珍而重之地挂在了脖子上。 褚良袖看了眼她,放下冰花,尧宁重新塞进衣服里。 二人打过来的一路上,凝结的冰柱消融,瀑布重新流动,传来轰然巨响。 褚良袖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周围的花草树木,余光瞥见两个身影。 紫色的是孟摇光,白色的是沈牵。 一个赛一个让她不爽。 无法发泄的怒气找到了新的出口,褚良袖伸手,六出剑啪地一声落在手中:“我去会会孟摇光。” 尧宁松了口气,缓缓落在地上。 她身上穿的还是寝衣,头发与衣裙都濡湿,黏腻地纠葛在一处,尧宁理着长发,耳边传来跫音。 沈牵走近,入目就是尧宁白衣乌发,侧对着自己,露出一截霜雪脖颈,衣襟下隐隐能看见一点红线。 他见过尧宁许多模样,成婚时嫁衣如火,容颜鲜亮,着红衣时艳色泼天,灵动逼人,同寝时衣衫轻薄,低垂螓首…… 那些曾经不以为意的注视,好像都穿越时光,与此刻一同,迟滞地震动他的胸腔。 咚,咚,咚。 他喉结攒动,只觉嗓子眼干得吓人。 尧宁侧目,投过来轻飘飘的一眼。 沈牵立在原地,耳边血液轰隆作响,心口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尧宁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离开。 若是放在从前,沈牵定然就停在原地了,阴影如云罩顶,让他畏惧、不愿再踏出一步。 他会告诉自己,他并不在意。 然后他会相信,自己真的不在意。 但是这一刻,沈牵没再犹豫,他几步追上尧宁,抓住她的胳膊,待她停下回头时,手便下滑,紧紧握住她的手。 “阿宁,让我说句话。” 第32章 尧宁看了看胳膊上那只手,神色宁静,和声道:“说什么?” 沈牵缓缓松开手,指尖还残留温热触感,他心脏擂鼓一样躁动,紧张地从身后拿出一捧花,递到尧宁跟前。 “我……”他开口,声音干涩不稳,“我来时有山上樱花正好,就折了几枝,想带给你。” 尧宁沉默着没接,他便一直伸着手。 莹白淡粉重瓣簇拥鲜黄花蕊,有很浅淡的香气,尧宁目光落在上面,往事潮水般涌至跟前。 那是成亲不久,一日小弟子闲闲冒冒失失地闯进房间,兴冲冲问他:“师父,宗主从天枢派回来,说要给悬清宗各峰也种上许多花,不能让咱们门派落了下乘……咱们种什么花呀?” 不大的房间,夫妇二人却隔得老远。沈牵在窗前看书,尧宁趴在角落妆台,心不在焉地往头上比着金步摇。 沈牵对这些俗务并不上心:“由宗主定。” 闲闲也不失望,似乎问他只是例行公事,转头便跑到尧宁跟前,先嘻嘻哈哈地夸赞了一通尧宁戴的步摇好看,然后挨着尧宁坐在妆台前,托腮问她:“师叔,你想种什么花?” 尧宁也不责怪她没大没小,想了半晌:“我无所谓。” 闲闲便抱着她胳膊摇晃:“师叔,怎么能无所谓呢?整个悬清宗都种满花树诶,好好看的!你喜欢什么花嘛!我想种牡丹,那种大红的,跟师叔的裙子一样红!” 尧宁伸出手指,无奈地将闲闲额头戳远些:“就算我喜欢,也不能凭着我一个人的心意决定。” 闲闲瞟了眼沈牵,凑到尧宁耳边窃窃私语:“可是咱们问道峰可以种师叔喜欢的花呀!” 尧宁心神一动,克制着没去看沈牵:“是吗?” “是的是的!”闲闲激动催促,“师叔你喜欢什么花?” 尧宁便认真想起来,目光有些茫然:“我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啊?怎么会呢。”女孩小脸皱成一团,很困惑的样子,“那颜色呢?师叔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喜欢什么颜色吗? 尧宁想到初见沈牵时,他身上的白衣,和身后漫天的风雪。 “白色。”尧宁道。 “白色啊。那有梨花、茉莉、桔梗……”闲闲掰着指头,“啊,还有樱花。” 十二岁时,尧宁曾躲在樱花树后,隔着重重花枝,看到沈牵嘴角一点浅淡笑意。 “樱花。”尧宁一锤定音,“我喜欢樱花。” 窗前沈牵白衣身影临风而立,书上的字迹一瞬模糊。 来年,悬清宗群山之间,樱花如云绽放。 尧宁目光定了定,伸手接过樱花,嘴角勾起:“谢谢。” 她凑至鼻尖嗅了嗅,眼角弯弯:“香气也好闻。” 沈牵的双眸亮了亮,尧宁却看也没看他,转身便走了。 沈牵忙抬脚跟了上去,尧宁停下看他,笑道:“沈哥哥还有事?” 一声沈哥哥,叫得沈牵喉头发紧,目光一下子缭乱。 他离尧宁很近,低头看她,目光掠过如云乌发,与她清亮眸光相接:“阿宁,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尧宁微微仰头,一双眸子在日光下莹润清澈,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像是一阵转瞬即逝的风。 声音清凌凌的,唇齿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是叩在沈牵心门上:“好啊。” 沈牵像是被天外飞石砸中,半晌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欣喜若狂,眼圈一下子红了:“阿宁……” 他下意识想去抱她,想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想要将她禁锢在自己双臂之间,然后垂头去闻她身上香气。 尧宁抬手,用花束抵住他近前的身子。 沈牵脚步顿住。 尧宁歪了歪头,唇边笑意仍在,毫无装饰的黑发垂下,脸上雪白,眼眸明净像一汪池水。 沈牵心猛地一坠。 他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 尧宁太平静了,从自己出现到现在,她温和、淡然、彬彬有礼,简直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 沈牵瞬间心神大乱,越过花枝想要触碰她。 尧宁后退一步。 她嘴角笑意消散,目光仍是平静温和的,声音疏离淡漠:“沈哥哥,你越界了。” 沈牵吐息急促,慌乱又恐惧:“阿宁……” “阿宁?”尧宁咂摸这个称呼,“你从前可不曾这样唤我。” “阿宁,从前是我不对,我……负你良多,如今我都知道了。”沈牵一把握住尧宁的手,“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会对你好,会弥补犯下的过错。” 尧宁挣了两下,挣不开,秀眉拧起:“我以为我们早不是道侣了,哪还有什么以后。” “不是!”沈牵仿佛溺水之人,死死攥着尧宁不放,急急解释道,“那时我以为自己要身死道消,不曾看清心意,才说出要削去道侣印的话。” “那……那……”他眼眶红了,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阿宁,那非我本意。” 尧宁仔细看他眉眼,似是要捕捉每一丝飞逝的神情,来辨明这话中真伪。 “是吗?”她仰起脸,仍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忽然惊呼一声:“你攥疼我了!” 沈牵连忙松开手,低头去瞧,却见尧宁葱白的手背上几条乌青指印,他呼吸一滞,忙要运转灵力医治,尧宁却早退后了几步。 沈牵抬步上前,尧宁不轻不重喝道:“站住。” 他动作一顿,迈步的脚步便收了回去。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沈牵看得分明,尧宁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轻而浅。 好似花蕊上颤巍巍的蝴蝶,随时都能飞走。 她不在意他了。 沈牵绝望地明白过来。 曾经的尧宁从不会这样看他。她的眼神总是痴迷的,眷恋的,若是被惹恼了,那就是委屈的,故作凶狠的。 不是这样冷冰冰,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 沈牵感到心头钝痛,铺天盖地的恐惧、酸楚和悲伤淹没了他。 他想抓住尧宁,抓住那只花瓣上的蝴蝶,折断她的翅膀,让她永远都不能飞走。 可是蝴蝶早已抛弃他了。 蝴蝶再也不看他了。 沈牵死死攥着手心,指甲切进肉里,痛楚让他清醒几分。 他艰难道:“阿宁,我心悦于你。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两人隔着几步相对而立,小溪潺潺流经此处,向下转入林木掩映的山谷,不远处仙舟飞阁移动,机括咬合转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响。 天枢派的弟子躲在窗子后面好奇观望两人,三两成群,窃窃私语。 尧宁宁静地看着沈牵,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别的什么东西。 沈牵说心悦于她。 那是尧宁曾经求而不得的几个字。 他以为她至少会有些许动容,但尧宁仍不在意。 日光下的女孩,比之一月前清瘦些许,风韵悄无声息改变,眉眼间的冷淡漠然让她看起来像换了个人。 可那的的确确是尧宁,不是其他任何人。 沉默蔓延一息,沈牵心中痛楚惊惶就愈重一分,他恍惚有种幻觉,仿佛两人间就此隔了重重山岳与人世光阴,他再也不能触及她半点。 不知过了多久,尧宁开了口,她说:“愿为我做任何事?” 她像是询问自身,然后点点头道:“那你跪下。” 沈牵撩起衣摆,立刻便跪了下去。 尧宁眼眸变暗,身上宁和气质一下子收起。 叽叽喳喳的私语声变大,无数道目光射过来,棋逢对手打得如火如荼的褚良袖与孟摇光都停了下来,诧异望过来。 尧宁脸上阴郁之色一闪而过,背过去的一只手刚想张开结界遮蔽旁人的窥视,又猛地收起,她几乎是残忍阴暗地,想让这让她头皮发麻的一幕被更多人看到。 让更多人看到他的卑微,他的难堪,看他还能装到几时。 不知是在惩罚沈牵。 还是偏执地虐待自己。 遥远山巅上,褚良袖皱了皱眉,挥手想要降下结界,却被孟摇光按住了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掺和什么?” 白色结界拔地而起,视野瞬间消失。 结界内,尧宁收起手,指尖残余灵力流泻,她盛怒转过身,裙摆摇曳撒开。 尧宁背对沈牵,声音冰冷:“起来。” 沈牵盯着她的背影,缓缓起了身。 他踌躇着走近,尧宁听到声音,暴躁道:“站住!” 沈牵便乖顺地站在原地。 “阿宁……” “闭嘴。” 结界内安静下来,只听得溪水哗啦哗啦的声音。 良久尧宁转身,脸上仍是漠然,她垂着眼:“对不起,我不该当众让你难堪。” “我愿意。” 尧宁抬眼看他,轻轻笑了:“好歹是我师兄,天下哪有师兄跪师妹的道理?” 沈牵心中火热,急急剖白:“可你也是我的妻子,我心甘情愿跪伏。” 尧宁摇了摇头,纠正错误的小孩似的:“不,我不是。” 沈牵脸色一下子惨白。 尧宁眸光清寒,似是反驳,又似是警告:“沈牵,我不是你的道侣,不是你的妻子,不爱你,这些话,我日前都与你说过,现在再说一遍。” 她声音坚定而冰冷:“先前唤你沈哥哥,只是逗你,莫要多想。你我既已陌路,这个称呼便不合适,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叫了。” 看着沈牵神情一寸寸崩塌,尧宁仍旧平静而冷漠。 “请你也千万注意分寸,不要再让我更加厌烦。” 沈牵脸色惨白,像是画作上丹青褪去,露出底下的憔悴暗淡。 他眉眼仍俊美,病气却悄然浮现。 尧宁漠然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离去。 天枢派高楼巍峨,复道行空。潭水映着日光云影,散落各处弟子佩玉鸣鸾,青山绿水掩映雕栏玉砌,处处彰显华贵内敛。 行走间移步换景,沈牵无声缀在尧宁脚后,道旁弟子皆知尧宁乃是大小姐的座上宾,又无人不识沈仙尊。只是二人之间气氛古怪,是以一路上众人只是静默打量。 尧宁走得不快,留给沈牵一个背影,他静静望着,明明触手可及,却不敢伸手。 他抿唇跟在尧宁身后,亦步亦趋,默默无言,像个忠厚老实的的仆从。 尧宁踏上木桥,脚步快了几分。 朱红拱桥横跨两峰,桥下春山如黛,风微尘软,落红飘摇。 尧宁黑发白衣在风中翻涌,行过桥顶,身形便渐渐隐没,沈牵心中一凛,恍惚间觉得她似是要就此消失,脚下步子一块快,几步跑过拱桥,人已到了她身侧。 沈牵侧头看着尧宁脸侧,一瞬慌乱的心跳这才平复,伸出手,却又在碰到她袖角时收回。 他抿着唇,眼底竟有了几丝委屈。 偏偏尧宁并不看他,只当身边空无一物。 半晌她步子顿下,看向桥边的八角亭。 轻纱随风起落,露出两个女子身形,一个白衣白发,面无表情,坐得端端正正,眼神呆滞生无可恋。 一个紫袍金带,气质高华。 孟摇光托腮,歪头打量着褚良袖,弯起的眉眼里含了一丝促狭。 听到动静,两人一齐转过头去,而后双双起身。 尧宁向孟摇光道:“方才那处,我还能去吗?” 孟摇光目光在尧宁与沈牵之间转了转,挑了挑眉:“当然,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褚良袖与沈牵同时看向孟摇光。 尧宁点点头,越过孟摇光便往前行去。 沈牵忙跟上,孟摇光一伸手,虚虚拦住他。 “你别添乱。”眼看尧宁身影行远,沈牵眉眼间有了急色。 孟摇光似笑非笑,一语击中沈牵伤处:“看不出来么?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你。” 第33章 沈牵目光这才落到孟摇光脸上,微拧了眉:“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 孟摇光一只手负在身后,哼道:“尧宁是我好友,她不想见你。沈牵,没人与你玩闹。” 沈牵拂开她的手,不欲多言,孟摇光被推得后退一步,仍是虚虚伸手,半点灵力都未动用。 “我打不过你,但这是我天枢派的地界,难道你要硬闯?” 她气度闲适,举手投足间慵懒随意,但此话一出,便是沈牵也只得停了下来。 孟摇光是天枢派的大小姐,她这是要将沈牵与她的争执,上升成两宗之间的矛盾。 沈牵眉心攥起,颇为无奈。 他一下子有些茫然。 孟摇光与他,以及王勉之,是自小青梅竹马的玩伴,沈牵情感虽淡漠,但还是认为他们之间到底存了情谊。 却不知何时这人与自己妻子要好起来,偏偏在这样紧要关头胡搅蛮缠。 孟摇光平素和气,但骨子里还是带着点肆意妄为和居高临下。 她若不让开,沈牵亦不敢轻易硬闯。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旁边的褚良袖,无奈道:“大师姐,你就这样看着?” 褚良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迟钝回应:“啊?” 沈牵尽量耐下心来,温声细语,十足斯文讲理的样子:“她要独占小师妹。” 孟摇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沈牵,差点以为方才幻听了。 褚良袖刷地转头看向孟摇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樱唇轻启,目光盯在孟摇光脸上,话却是对尧宁说的。 “站住。” 很轻的一声,没有灵力加持,已走出百步远的尧宁一个激灵,几乎*是立刻刹住了脚步。 尧宁回头:“大师姐?” 褚良袖自以为已经用眼神威胁震慑了孟摇光,便偏头去看尧宁:“你过来。” 三人目光齐齐投向尧宁。 只见她呆愣半晌,便听话地折返回来,乖乖站到褚良袖身前。 “不辞而别,不回传讯,害得宗主着急上火,嘴角起了三个大燎泡。我还没跟你算账。” 尧宁肩膀一抖,垂下脑袋没有说话。 褚良袖音色空灵,缺少起伏,继续缓缓道:“如今魔界入侵,你身为悬清弟子,却不回宗门相助,宗主授你仙法,教你除魔卫道,难道你竟浑忘了不成?” 尧宁抬起头:“我没。” 碰着褚良袖冰凉目光,被蛰了一般别过脸。 “魔尊护法白苏伤你至此,魔界伤了你同门师兄,此仇便不报了么?” “自然要报。”尧宁胸臆中怒火腾起,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低下头,“当然要报仇。” 褚良袖这才算满意了点,瞥了眼孟摇光:“那还不过来。” 尧宁踟躇片刻,低头走到褚良袖身边,被一把握住了手腕,凛冽寒气冻得她一激灵,下意识想抽手,反被握得更紧。 沈牵看了眼,脸色变得古怪。 褚良袖浑然不觉,牵着尧宁便走,尧宁只来得及向孟摇光道谢,未及道别,一架仙车落下,被褚良袖塞进了车里。 尧宁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师姐,你让我……” 褚良袖面无表情将她按了回去。 孟摇光就要上前,却被一只手拦着去路。 沈牵道:“我悬清宗大弟子管教师妹,大小姐也要干预么?” 孟摇光双眼冒火瞪他,沈牵寸土不让回视。 孟摇光不情不愿退后两步,沈牵便收回手,脚步一点就跃上仙车。 “褚师姐!今日一战实在痛快!我许久不曾碰上个能打的!”孟摇光朝褚良袖喊道。 褚良袖掀帘弯腰的身影一顿,直起身子,周身有冰蓝色灵流窜动,像是她体内兴奋起来的血液。 沈牵蹙眉,心中暗道孟摇光真是卑鄙:“师姐,回宗门要紧!” 褚良袖摩挲了一下手指:“小师妹下山后,我也不曾寻到敌手。” 她目光落在孟摇光身上,浑身上下都在跃跃欲试,冰棱重剑感受心意自行召出。 褚良袖冷白的手握上六出剑,极怜爱地摩挲两下,剑身倏忽消失,周身灵流一收。 白马嘶鸣,仙车升空,天枢派在脚下越来越远,褚良袖以神识传音:“我要管教小师妹,下次再与你比试。” 孟摇光不甘心:“褚师姐,尧宁是我至交好友,天枢派的贵客,你想带走便带走,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褚良袖面无表情,指尖聚齐一小撮灵力,往地下一个小黑点一点。 那团灵力激射而下,落在孟摇光眼前,一道水幕展开,却是刚刚搓成的一个留影珠。 留影珠截取了短暂的两个画面:一双冰白的手探进另一人衣领,扯出一根红线,红线末端系着小小的剔透冰花,是重瓣樱花模样。 画面一转,大雪纷扬,琉璃世界中,白衣白发的女子随手搓了颗小冰花,递给身旁的红衣女孩。 场景破碎,留影珠最后一丝灵力带着褚良袖呆板的声音落在孟摇光耳中。 “论小师妹的至交好友,我才是第一。孟摇光,你休想胜过我。” 孟摇光眼神呆滞,一时愣在原地,竟忘了去追人。 仙车往悬清宗方向而去,尧宁本就是重伤初愈,又折腾了一通,没过多久便疲乏地闭上眼,靠在了褚良袖肩头。 褚良袖瞥了一眼,取出狐裘披风将人裹了,把她脑袋摆正,靠着木质车壁。 尧宁靠了没一会儿,随着一点颠簸,脑袋一歪,重新靠到了褚良袖肩上。 褚良袖便不动了,面无表情,双手放在分开的膝盖上,坐得笔挺板正,任尧宁越靠越近。 最后她也没忍住困意,就这样端坐着闭目睡着了。 沈牵坐在另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尧宁。 车厢内寂静无声,只有红炉炭火煮着一壶茶水,咕嘟咕嘟地沸了,茶香盈满小小的空间。 忽然沈牵心口一痛,他弓起背,低垂下头。 神魂受损,他现在只有金丹期修为。 虽有宋青瓶的丹药,但跌境的痛苦,修为自体内流失的砭骨冷意,仍让他虚弱不堪。 三天醒来,已是十足疯狂的极限。 沈牵拭去额上汗迹,眉宇间多了一丝厌憎,尧宁受过的伤,他也体会到了,却恨自己不能千百倍去承受,不能让时光回转,代替她去承受。 他用滚烫茶水焐热了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尧宁,将她脸颊上垂落的一绺发丝拨开,别在耳后。 而后蹲下身,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心中酸涩难言,又生出丝丝缕缕痛苦的甜蜜。 人怎么会看一张熟悉的面孔,看得这样痴迷。 怎么会明明近在眼前,毫无防备,却不敢触碰。 怎么无端生出害怕、惶恐,生出天河倾倒一般的悲伤。 他曾对大师姐说,没有那样的人。 世上没有能让他生出爱意的人。 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那人早就在了,而他蠢笨愚钝,时至今日才清醒过来。 沈牵起身,坐到了尧宁身侧。 中间隔着几寸刻意的距离,连一片衣摆都不曾碰触。 他闭上眼,运转灵力,苍白的肤色渐渐透出一点血色,体温升高,融融暖意透过衣衫向外发散。 尧宁靠着褚良袖,就像靠着个冰坨子,迷迷糊糊中感受到热源,下意识靠近,一只手紧紧抓住,将脑袋埋了进去。 第34章 悬清宗位于中则洲之南的迎洲,仙车日行万里,终于在子时落在了悬清宗山门前。 尧宁依偎热源,睡得脸蛋红扑扑,在仙车降落的摇晃中缓缓醒转,无意识地蹭了蹭颊边温热。 迷蒙抬起脑袋,撞进潋滟双目里,那眼睛好似两汪千寻深的潭水,掩映在深山幽境中,隔绝世间纷扰,却独独盛进了她的倒影。 尧宁一时看得入神。 这人美得好似天上神仙。 帘子掀开,夜风灌入,尧宁被冷意一激,神思陡然清明,猛地站起转身。 披风自肩头滑落,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拾起,沈牵抖开披风,重新披在尧宁身上。 尧宁回头看他一眼,漠然中夹杂一丝厌烦,沈牵手上顿了片刻,垂下目光,继续去系披风的两根绳结。 尧宁劈手夺了过来,胡乱打了个死结,跳下马车。 褚良袖见这两人一前一后下来,收了仙车,三人徒步往宗门走。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冷凝。如练月光自天宇垂落,照着夜风中摇晃的花树影影绰绰,春山中偶有有鸟雀啼叫。 褚良袖左右看了看,冷不丁开口:“你搂小师妹干嘛?” 沈牵与尧宁皆是一顿,沈牵看了眼尧宁侧脸:“你身上太冷。” 褚良袖哼了一声,转向尧宁:“我身上很冷么?” 尧宁有些无奈,她有时畏惧褚良袖,有时又觉得大师姐像个偏执的孩子,需要耐着性子哄一哄。 她柔声道:“我天生畏寒,跟大师姐没关系。” 褚良袖哼哼两声,明显不太满意。 入了山门,又是长长一段大道,两侧高楼碧瓦飞甍,匝下厚重阴影,三人如几粒浮尘,缓缓向前挪动。 时隔月余,再回到悬清宗,尧宁只觉恍如隔世。 她环视周边楼阁风景,有种归家的感觉。 不是沈牵的道侣,也还是悬清宗的弟子。大师姐这样说了,就代表着宗主的意思。 尧宁心中酸胀,悄然握住了大师姐的手,褚良袖愣了一下,眼中便跃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得意地看了眼沈牵。 沈牵:“……” “说来,你们既已不是道侣——”褚良袖似乎真心疑惑,“为何还能搂抱?” “我心悦阿宁,自然想要亲近。”沈牵略去其中细枝末节,隔着褚良袖看尧宁,“阿宁与我夫妻三年,想必有些举动是发乎本心,无意为之。” 尧宁侧脸清寒,看不出情绪,转向褚良袖时眼底才露出一些暖色:“大师姐,我只是畏寒。” 褚良袖若有所思,尧宁不欲再纠缠:“我先行一步,今晚借住师姐问鼎峰。” 沈牵黯然地看着尧宁离去背影。 褚良袖瞧了瞧他,面无表情说出自己思考出的结论:“原来你是个暖炉。” 沈牵哑然,头疼道:“大师姐,你不懂这些,休要胡言乱语。” 褚良袖听了这话,身上无端散发出一股战意,无形间气势已变:“我怎么不懂?” 她冷峻目光盯着沈牵,一字一句认真道:“小师妹就是把你当个暖炉。” 褚良袖想了想,觉得自己领悟得十分准确,自言自语:“原来男人除了当道侣双修用,还能当暖炉取暖。小师妹真是聪明!” 沈牵不欲与褚良袖争论,几步追上尧宁,恳切道:“问鼎峰寒冷,你衣物被褥都在咱们家里,今晚便先与我回缥缈殿中,可好?” “与你何干?” 沈牵一怔:“什么?” “我说,与你何干?”尧宁目光讥诮,仰头看他,缓缓道来,“师兄是我何人?何至于关心到这个地步?还是你对所有师姐妹,所有女子,都是这般没有分寸?” “阿宁!”沈牵压着恼意,“你明知我心……” “我不知。”尧宁打断他,“我只知那日魔气入侵,我危在旦夕向你求助,被你舍弃;只知当日中则,你亲口所言,要削去道侣印;还有从前——” 尧宁目光虚了虚,嘲讽一笑:“从前我卑微求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声音平和,仿佛在陈述旁人的平生:“被你一剑穿心。” 手指指向自己胸口:“霆霓剑从这儿穿过,而你整理好衣衫,像个被扰了兴致的恩客……” “尧宁!”他打断她,眼尾泛红,气息急促起来,不知是气她言语自轻自贱,还是气自己混账。 尧宁打量他,轻轻笑了:“我谈来尚平淡,怎得你倒委屈愤懑上了。” 她声线婉转,带着点笑意:“莫不是我记错了,其实那日受伤的是你?” 沈牵下意识别过脸。 尧宁打量他这幅模样,片刻后感到无趣转开目光:“还有从前……” 从前嘛,还未成婚,桩桩件件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却是怪不得他。 “从前就算了。”她云淡风轻,洒脱道,“从前你不欠我。” 沈牵只觉心如刀割,鲜血淋漓。 从前,他不欠她吗? 她两次跌境,都是拜他所赐。 她冒死为他寻来救命的丹药,他却连她名字都不记得。 那些年的注视和爱意,他尽皆漠视。 只因她以为他不知晓,便能轻飘飘地说,不曾亏欠。 因为她不在意了。 “师兄,既然断了,便断得干净。”尧宁顿了顿,继续道,“既是说我自己,也是说你。当日我下定决心下山,永远离你而去,却被你三言两语哄得险些心迷神乱,又生出痴心。你说你不爱我,说与我结道侣只是利用,却转眼又纠缠不清,道你心悦于我。”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莫名荒诞:“你我这样,当真是可笑。” 沈牵心中一痛:“你听我说,这中间有许多隐秘,我一一讲与你听,我其实……” “不必。”尧宁打断他,“无论有多少秘辛,从一开始我下山,便已决心再不心系于你,先前我不坚定,但现在——” 她盯着沈牵双眼,一字一句,清楚明白:“我真的,不在意你了。” 沈牵身形一晃。 尧宁退后两步,淡漠道:“师兄,我们痛快干脆一点,从今往后便只是同门,不要再让彼此瞧不起。” 尧宁说完,便转身向问鼎峰方向行去。 褚良袖一直站在不远处,此时也默默跟上。 她瞥一眼沈牵,嘴唇动了动,难得没说出讥讽的话。 “兴许小师妹在气头上,你改日再来寻她吧。” 沈牵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山径上,蓦然觉得冷。 他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是一贯的白色门服。 春日衣衫单薄,也难怪寒意往心里乱窜。 沈牵狠狠闭上眼,而后睁开,叫住离去的褚良袖:“师姐,问鼎峰寒冷,她畏寒,记得烧上炉火。” “问鼎峰没有……” “我会让闲闲送去。” 褚良袖点点头,问他:“你没事吧?” 沈牵扯了扯唇角:“无事。” 他挥别褚良袖,孤身一人往问道峰行去。 冷月照着山径,他一手负在身后,死死攥着手心。 对上尧宁眼中的淡漠,沈牵才亲身体会到,那些年她经历的是什么。 她的冷漠与他当初如出一辙。 排山倒海的愧疚与痛苦中,猛然生出了一丝戾气,他经受不住尧宁的冷漠,他想要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尧宁回来。 只是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沈牵顿感脊背上有虫蚁蚀骨一样往上攀爬,那丝若有若无的戾气被陡然放大无数,神识中突然闪过一段清晰场景。 那是一只鸟笼,黄金打造,精巧炫目,在昏暗中微微亮着光。 周边是无尽的黑暗,阴冷潮湿,“滴答滴答”的水声似远似近,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枯败的气味。 一只满绣云纹、丝绸缎面的皂靴踏过水洼,踩碎薄冰发出“咯吱”声响,停在了黄金鸟笼前。 笼子不大,堪堪只有半人高,里边囚禁之人听到声音,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个女子,丹凤眼,眼尾上挑,眼珠黑而亮,极清极艳,如云乌发散乱,几绺粘在下颌,衬得肤色雪光一样白透。 明明是清冷不可亵渎的长相,这女子身上衣物却少得可怜,堪堪遮住一点春光,裸露的白玉皮肤上,青紫交错叠加。 女子横卧在地,以手支颐看向来人,目光迷离而妩媚,如有实质般踅摸过他的脸颊、颈侧和被衣服包裹的身体,落在一个尴尬位置,远山眉挑了挑,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笑意:“沈哥哥。” 她一说话,炽热吐息便在寒冷空气中凝结成一缕白气。 “当啷。” 黄金锁头打开,撞在栏杆上,在黑魆魆的空间里发出响亮回声,来人打开笼子,那女子却不逃,好整以暇地看着男人顶着一张清俊绝伦的脸,却火急火燎地褪了衣衫。 他长身叠下,不一会儿,喘息声逸出,愈来愈重,其间夹杂着细小的锁链碰撞声。 男子汗湿大手扣住女子纤细小手,不经意摸到一截冰冷黄金锁链,他身子一顿,烫到一般撇开,又去抚摸女子左肋。 大手游走,带起细细的喘息,男子痴迷狂热地盯着身下女子的脸,吻去她清澈空茫眼中的泪水,手上力道情不自禁加重,抚上一段隆起的弧度。 男子惊疑,直起身,接着一点微光觑看。 却见那衣衫零落,妖冶香艳的笼中雀,肚腹高高隆起,竟是已有了足月身孕。 第35章 沈牵剧烈倒气,猛地回过神。 雾白月光如绸缎铺满山径,四下静寂,偶尔有树叶窸窣声。 他长长吐息,怔然看向双手。 方才画面真实而鲜明,仿佛曾在某处发生过,浓稠的黑暗,潮湿腐败的气息,滴答的回响,靴子踩在水洼里吸饱水的咯吱声,黄金囚笼里靡艳的女子。 眉眼清艳,白玉肤色上暧昧痕迹交叠,肚腹隆起。 他狠狠闭上眼。 那是尧宁。 不!他猛地甩头,试图藉由这个动作让自己清醒。 那不是尧宁,不是。 尧宁是他的妻子,是他不久前看清心意的倾慕之人,他敬她爱她,愧她怜她,却绝不会那般折辱她。 他背靠山石,闭目默诵九字真言,调动气海,辟除邪念。 九千九百遍后,沈牵睁开双目,眼中神光已然澄明,抬手拭了一把额上汗水,缓缓往前行去。 他没注意到,身后方才倚靠的山石发出“滋滋”声响,表面融化腐朽,变成一堆黑色尘埃,消散在夜风里。 沈牵独自回了问道峰。 方进殿门,便听到一个兴奋的声音老远响起:“师父?师父!师父你回来了!” 小弟子风一样卷出来,满脸笑意看向沈牵身后:“咦?师叔呢?” 沈牵脸色微微苍白,径自越过她往里走。 闲闲垫着脚看向外边,没看到人影,脸上笑意便塌下来,瘪着嘴角追在沈牵身侧:“师父,师叔呢?你不是去带师叔回来吗?师叔在哪里?为什么师父一个人回来了……” 沈牵一阵头痛,被闲闲叽叽喳喳地叫得心烦,但还是耐着性子,试图安抚徒弟:“师叔今晚宿在问鼎峰,褚师伯处。” 一转头,却见闲闲一张脸垮着,眼中泪水已经蓄势待发。 “为什么呀?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这里才是她的家啊。” 沈牵心中一滞,却不知该如何向闲闲讲明前因后果,只得暂且搁置:“问鼎峰寒冷,你将师叔的衣物被褥火炉收拾好,尽快送去,还有……” “哇——” 闲闲大声哭了出来,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沈牵一时忘记了难受,手足无措看着她哭得响亮,惊起树上栖息的鸟儿。 “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是不是因为我太笨太差,给师叔丢脸了。我……我已经改过了,现在每日辰正就起,一天练了三个时辰术法,我不会再偷懒了,师叔不要抛弃闲闲好不好?” 闲闲算上年岁,其实比尧宁要大,但因她是亡魂返生,前尘往事尽皆遗忘,相当于在一具新身体里重新长大,心智跟孩童差不多。 她这样哇哇大哭,沈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着闲闲,心想,这弟子素来与尧宁亲近,若是让尧宁看到她这幅伤心模样,只怕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总会软下来…… 沈牵眼睛亮了亮。 是的,尧宁对着闲闲,会心软。 闲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透过朦胧泪眼,却突然发觉师父看自己眼神变得怪异而不自然。 她打了个嗝,下意识止住了哭声。 畏惧问道:“师父,你干嘛这样看我?” * 半刻钟后,问鼎峰。 闲闲红肿双眼,“哇”地一嗓子吼了出来。 “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是不是因为我太笨太差,给师叔丢脸了。我已经全改过了,现在每日辰正就起,一天练了三个时辰术法,我不会再偷懒了,师叔不要抛弃闲闲好不好?好不好嘛!哇哇哇——” 尧宁怔怔看着嚎哭的女孩,手足无措。 “师叔!我等了你好久的。”闲闲过来拉她衣袖,“宗主说师父师叔今晚归来,我早就铺了暖乎乎的被子,烧上了红彤彤的炉子,就等师叔回来。” 若说原先受沈牵所逼,还有几分表演意味,说到这里,闲闲是真的难受了,一把抱住尧宁的腰,耍赖似的用脑袋蹭来蹭去。 “师叔当初离开时,我没跟师父说,因为觉得师叔不开心,那就去山下散散心好了。”闲闲抬起一双泪眼,嘴角撇了撇,“可是,师叔一去不复返。师父说,师叔不要我们了……” 尧宁听得一阵头疼,心中怒意涨潮一般漫上,甚至被气笑了。 她竟不知,沈牵也会皮里阳秋这一套。 气归气,对着闲闲,尧宁却发不出火,反倒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愧疚和不好意思。 她摸摸闲闲脑袋:“瞎说什么呢。” 闲闲仰着脸,眼睛鼻子嘴巴皱成一团:“那为何师叔不回问道峰?不回咱们自己家里。” 尧宁揉了揉额角,深吸一口气:“我与你师父——” 她挑选措辞:“已经和离了。” “和离?” “就是不再是道侣,夫妻的意思。” 闲闲怔住了:“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世上有人两情相悦,自然也有相看两厌。”尧宁垂下眼,晦暗灯光下看不清神色,“闲闲,你若想我,日后便来问鼎峰找我,好不好?” “不好!”闲闲猛地站起来,“问鼎峰太冷了,师叔畏寒,不能久居问鼎峰。” 尧宁愣了一下,没想到闲闲的理由是这个,心中仿佛有一道细小暖流流经,一下子酸软肿胀。 闲闲睫毛沾着水光,在灯下泛着柔和光泽,她握住尧宁已经有些冰冷的双手,带到嘴边哈着暖气,然后一通揉搓。 女孩眼中澄明,满是期盼:“师叔,你跟我回家吧,那里很暖和的。” 被这样一双纯稚双眼凝视,尧宁竟无法一下子回绝。 她不自在移开目光:“问道峰有你师父,我去不合适……” “那就让师父离开。” “什么?” “咳咳,我是说,师父也不怎么回来的。”闲闲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时激动出言不逊,目光闪了闪,“今天好像就没回哦,谁知道他去哪了,可能在太始殿跟宗主议事吧。还有好多同门师姐妹,听说师父今晚回来,都跟我一样没睡呢,哼,想什么呢这些人,不知道师父已经有师叔了吗……” 女孩叽叽喳喳,一时目光飘虚,一时又愤懑不平。 尧宁静静看着她,眼中渐渐柔和。 被捂着的手泛上融融暖意,与身上的冷意形成鲜明对比。 尧宁这才发觉,问鼎峰对她而言,是太冷了些。 闲闲不知何时停下絮叨,半是委屈半是期待地凝望尧宁。 “师叔,我好想你。 “你走之后,就没人对我这么好了。他们都嘲笑我笨,说我资质平平,不配做师父的弟子。 “我一直在等师叔回来,你教我的那招剑法,我已经练得很纯熟很厉害啦。” 原来自己也会被人牵挂,被人思念。 尧宁的心像烈日下的雪水,软成一片。 不应辜负这份难得情意。 她握上女孩的手:“走吧。” 闲闲眉开眼笑:“耶!” 至少陪她一晚。 * 问道峰,尧宁房间。 她微笑看向一旁站得笔挺的闲闲:“师父不在家?” “咳咳。”闲闲眼神乱飘。 不大的房间里,还是曾经的一应布置。 暖意扑面,隔绝了春夜凉寒,红泥小火炉上烤着开了口的板栗和小橘子,幽幽香气与案上瓷瓶里重瓣樱花气味纠葛,烛火微微摇曳,投下三个人的身影。 沈牵在尧宁踏入问道峰第一时间出现,在闲闲面前没有半分师尊威严,亦步亦趋,一声不吭地跟着尧宁。 闲闲本来心虚,突然碰到师父赞许的目光,一时气焰大涨,嘿嘿笑着:“师叔,晚上太黑,我可能看错了。” 小女孩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哎哟,好困呀!” 揉着脸,双眼迷蒙地走了出去:“师叔与师父也早些安置罢。” 出门,十分妥帖地阖上门。 尧宁闭了闭眼,隐约还听到外边“哈哈”一声得意轻笑,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她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倦与困意袭来。 板栗发出“噼啪”一声响,打碎一室宁静。 站在角落阴影里,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沈牵抿了抿唇,不受控制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女子。 恰恰撞上尧宁看过来的目光。 尧宁冷淡睨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栗子甜香在室内弥漫开,沈牵便问她:“饿不饿,你一路都没吃东西……” “出去。” “好。” 沈牵出了门,回身关上门扇,借着一点缝隙,忍不住再看了一眼。 尧宁穿着白衣,黑亮的发丝垂下,肤色如花树堆雪,唇不点而朱。 没了红衣与金饰夺人眼目,如同空山新雨后,一切浮尘皆被洗去,只剩天然无修饰的美。 沈牵喉结动了动,嗓子眼莫名干渴。 纷乱靡丽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他匆忙移开目光,像是有了肮脏绮念的信徒,不敢直视莲座上的观音。 “关门。” “是。” 门扇“吱呀”一声阖上。 尧宁睨着门外黑影,却见他一直停留在原地,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离开。 她起身捡起火炉上的板栗桔子,起了一个小结界,确保直到明早还是热气腾腾的刚出炉模样,然后放在了门边闲闲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而后吹了烛火上床安置。 被子蓬松柔软,有股子刚晒过的气味,床榻柔软而温暖,拉着她的意识下坠沉眠。 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莫名腾起一丝戾气。 闲闲的只言片语闪过脑海。 “……好多同门师姐妹,听说师父今晚回来,都跟我一样没睡呢……” 梵天寺内,她与沈牵立在庭中,暗中窥视的目光如豺狼虎豹的双目…… 天枢派里,孟摇光大气煊赫,是人间的公主,亦是显赫宗门的大小姐,她与沈牵目光交汇,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流露,只一个眼神便明白彼此心意…… 酒楼里,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使君无妇,罗敷无夫,好一对佳偶天成……” “沈哥哥,我不嫌弃你冷冰冰又无趣,你娶我好不好?” “你爱我好不好?” “你只是工具。” 不同的人语声与纷乱画面交杂,此起彼伏,回声阵阵不绝于耳,那丝若有如无的戾气猛然暴涨,尧宁神识一痛。 脑海中闪过一个无比清晰真实,却难以言喻的场景。 第36章 大雪落满人间。 阴云蔽空,粉英琼屑乱舞,万里山河被风雪覆盖,仿佛从未存于世上。 尧宁孤身一人,缓缓行在雪地里。 她神识覆盖九洲仙魔两道,甚至能感受到每个人的呼吸。 大雪之下,有什么在悄悄改变,尧宁“看到”那些人,慢慢变得非人。 非人,近魔,有人头生犄角,有人脊椎骨生出蛇尾,有人抬眼,目中瞳孔猩红阴冷。 而在魔界,天魔伏地哀求忏悔:“尊上,我受到正道的诱惑,求您降下恩泽,不要让我沦为虚弱的凡人。” 而他一身魔息渐淡,眼中杀欲消退,浓重血气风流云散,露出一张白净柔和的脸。 无数惊叫声刺破苍穹,尧宁眉头一皱。 “砰。” “砰砰。” 那些震惊的脸庞霎时炸成一团血雾。 尧宁感到一瞬快意。 血雾便接连炸开。 九洲上下,似是一息之间层林尽染,灼灼桃花一瞬怒放。 绯红血雾晕染散开,涂抹广袤大地。 尸山血海,血流漂橹,哀鸣遍野,尧宁行走其间,衣襟仍旧洁净。 世上人皆死尽,无边的寂静中,尧宁不知已过去多久,也许只是一瞬,抑或是千万年岁月。 她走上悬清宗山门前的长阶,行过高耸如云的广场大道。 尸体横七竖八,渐渐被落雪掩埋。 她听到“笃笃”的钝响。 是个佝偻的老人,杵着拐杖,眼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老太婆径自走过尧宁,从雪地里揪起个小孩,恐吓道:“小鬼,别哭了!你想害死我吗?!” 尧宁这才听到低低的抽泣,目光从老人肩头错开,对上一双脏兮兮的小脸,小孩穿着麻衣,手脚皴裂,脸蛋冻得通红。 她有双与尧宁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老太婆在小孩背上狠狠拍了两下,发泄一般,打得小孩一个踉跄,止了哭,惊恐看向老人。 老太婆惊惶地四下环顾,咬紧了牙,一把拽住小孩胳膊:“藏起来,咱俩得藏起来!不能让她看到。” 她四下觑看,眼神一亮:“那里有个大屋子,我以前就是藏在大屋子里,躲过了好大一场灾难!别哭!跟我走!” 尧宁淡漠地看着一老一小艰难向太始殿方向跋涉,五指缓缓收紧。 老人与小孩猛然停在原地,身体痉挛颤抖,脸色紫涨,全身血液呼啸着往外撞击,似是下一刻就要炸成两朵血花。 老人死死抓着小孩的手:“别怕!小鬼!” 尧宁漠然看着这一切,五指聚拢—— 虚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模糊呓语,似是呼唤:“阿宁?” * 月光穿过庭中假山松树,筛下一地斑驳碎影,夜风轻寒,叶上凝结的露水滑落,映出已然凋零的樱花树。 沈牵靠在尧宁房外的廊柱上,眉眼沉在暗影里,目光茫然追逐一点飘零的花瓣,珍而重之地伸手接住。 突然他剑眉微拧,看向尧宁房间。 有紊乱的灵力荡出,他耳朵动了动,听到了枕被摩擦的声响。 花瓣随风飞离掌心,沈牵犹豫片刻,抬步来到了房门前。 “吱呀”一声,门扇轻轻推开。 沈牵步入一室昏暗里。 他听到尧宁的气息,一时平稳,一时又急促非常。 沈牵走到床前,挽起轻纱床帐,朦胧月光透窗而入,照见尧宁恬淡的睡颜。 沈牵松了口气,坐在床侧,静静望着床上女子。 她额上缓缓冒出点汗,沈牵见了,便拿帕子小心拭干。 突然,尧宁眉心一簇,似是梦到了什么痛苦之事。 “不要……不行……” 模糊的梦呓溢出,沈牵动作一顿,担忧道:“阿宁?” * “阿宁?” 那声音似是自旷古而来,模糊中夹杂熟悉感,尧宁动作一顿。 桎梏瞬间解除,老人狠狠喘了两口气,捞起虚软*的小孩:“走,小鬼!” 眨眼间两人踏过一地尸体和鲜血,留下长长两串脚印,消失在风雪里。 尧宁眼中淡漠,懒得去寻,继续往前行去。 太始殿空旷无人,风雪灌入,吹得垂帘乱舞。尧宁缓缓走过薄薄积雪,一直走到尽头的主座之上。 她转身坐下,便听到一声冰泉一般清越的声音。 “那是宗主的座椅,小师妹,你犯上越界了。” 尧宁抬头,只见主座之侧,沈牵白衣胜雪,眉眼淡漠。 “沈哥哥,他们都死了,世上只剩你我二人。”尧宁欣赏了半刻他欺霜赛雪,唇红齿白的美色,勾起嘴角道,“你还不愿看我吗?” 沈牵目光落在尧宁身上,却与看一棵树,一株花无异,没有任何波澜。 尧宁眯了眯眼,怒道:“跪下。” 沈牵仍旧古井无波,甚至懒得看她一眼。 尧宁看了他背影半晌,又望向那尸骨堆积的来时之路,嘴角勾起微小弧度,目中闪烁玩味,婉声道:“沈哥哥,把衣服脱了,跪在我脚下。” 沈牵看向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光明澈若秋水,缓缓吐出两个字:“什么?” 尧宁死死盯着他双目,突然,白色裙摆染上艳红,那红色如有生命一般往上飞速蔓延,刹那间她整个人气质陡变。 红衣艳烈,眼尾绮丽上挑,末端缀着桃花花钿,殷红一点,如鲜血点就。 她睥睨地仰起下颌,一股浓郁的邪气自身上散出。 檀口轻启,如诱人沉沦的女妖:“把衣服脱了,跪在我脚下。” 沈牵如受诱惑般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明澈眼眸一瞬不瞬地凝望她,半晌他倾身,与她距离陡然拉近,近到她能看到他如蝴蝶震颤的眼睫。 “小师妹。”沈牵丰润红唇勾起一点弧度,引得尧宁目光流连其上,“生平从未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亦从未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是第一个。” 他直起身,肃然道:“我会穿好衣服,看你在宗主座前下跪,忏悔今日的不恭和僭越。” * “把衣服脱了,跪在我脚下。” 尧宁平静片刻后,冷不丁说出这句梦话。 沈牵手一顿,不可置信看向她的脸。 女子脸色红润,额头有一点汗光,远山眉似蹙非蹙,明显尚在梦中。 方才那清晰的一句,像是沈牵连日疲惫伤心下的幻觉。 他怔怔收回手,不自然别开目光。 室内未点灯,只靠一点朦胧月色照明,轻纱无风自动,渐渐狂乱起来。 紊乱灵力猛增,榻上尧宁咬住了牙,似是在梦中对抗什么可怕的东西,“刺啦”一声,仿佛应着那句梦呓,尧宁寝衣与床帐猛地裂开,沈牵运转灵力对抗那股撕裂的力量,却见被子破碎,棉絮跑了满床,露出尧宁破碎衣衫下的身体。 沈牵猛然站起转身,衣摆荡出一圈涟漪,绯红爬上耳根,他平缓了半刻心跳,这才沉着脸,走到衣柜前。 他取出寝衣和被子,闭目将人严严实实裹住,再塞进锦背里。 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又为她掖好被角。 动作温柔又耐心,忍不住露出了点嘲讽的笑意。 “明明是我的妻子,我却怕看了惹你生气。” 他描摹女子睡颜,见她仍是不安稳,脸色严肃起来。 “阿宁,醒醒。”他摇晃尧宁的肩膀,“快醒醒。” * “快醒醒。” 熟悉的呓语自虚空响起,这次清晰而响亮,仿佛近在耳侧。 眼前世界剧烈摇晃,太始殿柱石摧折,屋梁坠落,激起沉沉飞灰。 沈牵仍白衣立于一边,丰神俊朗,如青荷轩举,却又冷漠轻蔑,不再看尧宁一眼。 她坐在主座上,在一室摇晃崩毁的混乱中,眉眼仍平静寂然。 她看着沈牵背影,再次重复:“把衣服脱了,跪在我脚下。” 声音很轻,淹没在一片倾塌崩摧声中。 沈牵的背影仍笔挺,屹立不动。 尧宁黑色眼眸一点点漫上血色,变得猩红而暴戾,她开口重复那句话,声音响彻寰宇。 时间似有一刻静止,紧接着折断梁柱倒回,碎石重组,填补空洞墙壁,转瞬间太始殿又回到原先模样。 虚空中的呓语消失,世间一片死寂,唯有尧宁的声音在山川间回荡。 血色凤凰虚影升起,琉璃净火燃遍三千世界,宇宙洪荒之中,唯有太始殿一片净土残留。 凤凰虚影栖息在殿宇之上,冰冷双目垂下嗜杀的凶光,仿佛在等待一个命令,就要将此处与整个世界一起葬身火海。 * 灵流猛地荡开,门窗破裂,花瓶被扫到地上,室内摇晃震荡,庭中花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断裂声响。 沈牵运转灵力去压制尧宁狂暴泻出的灵流,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他剑眉拧起,下意识想抱起尧宁,却又顿了一下,转而握住她的手,滋滋游窜的雷电顺着相握的地方传至尧宁体内。 狂风渐小,那股狂暴躁动的力量渐渐平息。 沈牵想要继续唤醒她,却在看到她展开的眉头时犹豫了一瞬。 他拾起帕子,缓缓拭去她脸颊上的汗水。 * 太始殿中,沈牵转身,再次来到尧宁跟前。 他垂下目光,似是被吸引一般看向尧宁眼中,而后缓缓点头:“我会脱下衣服,跪在你脚下。” 修长五指搭在腰间,缓缓解开衣带。 “小鬼,别怕,没关系的!” 一道突兀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老太婆自以为压着嗓子,然而声音粗噶洪亮,早不知传出多远。 尧宁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角落里,老人将小孩紧紧搂在怀里,惊恐地看向外边。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一声一声,不自然地哄着小孩,那声音落在耳畔,渐渐变得柔和清越,带着点变声期的磁性。 尧宁定睛一看,角落里搂住小孩的老太婆,不知何时变作一个十几岁的华服少年。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幼时的大雪天,小孩躲在柴垛里避寒,被一人天神降世般捡到。 她眼中猩红逐渐褪去,目光变得茫然。 而主座之旁,清俊仙君已退掉所有衣衫,正屈腿,欲跪伏于她脚下。 尧宁目中刺痛,猛地从旁边捞起披风,抖散披在男人身上。 她抱住他,轻声道:“不必了。” * 尧宁猛地睁开眼,正对上梦中之人的双眸。 夜风从大开的窗户涌入,月光铺洒一地,照着他俊美无俦的容颜。 尧宁目光下移,见他衣衫齐整,无声吐出口气。 而后动了动手,却发现被人紧紧握住。 沈牵看向她挣动的手指,抿了抿唇,没有放开。 两人便十指相扣,静静凝望彼此。 良久,尧宁道:“你为何在这里?” 沈牵柔声道:“你做了噩梦,我恰巧路过听到。” 尧宁看向室内狼藉,和沈牵脸上一线血痕,目光闪了闪,示意两人交握双手:“那这是干什么?” “你害怕。”沈牵不动声色颠倒黑白,“便紧紧抓住了我。” 尧宁静静看他,道:“现在可以放开了。” 沈牵便失落地松了手。 他站起身,神念一动,室内恢复如初。 留恋地站了片刻,沈牵识趣离开。 却听身后传来尧宁犹豫的声音。 “我做噩梦时,有说什么吗?” 第37章 “我做噩梦时,有说什么吗?” 沈牵脚步一顿,刚想脱口而出“没什么”,却蓦然止了声。 鬼使神差地,他转身来到床前蹲下,仰头看着尧宁。 这人生得俊美,家世清贵,就是这样仰望的姿态,他做来也丝毫不显卑下,一举一动莫不优雅。 月光为他如玉脸庞镀了一层釉色,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尧宁,轻声道:“你说,让我脱了衣服,跪在你脚下。” 梦中景象呼啸而来,各色声音此起彼伏,又倏然一收,凝为一室寂静。 纱帐轻轻拂动,遮住沈牵的脸又露出,朦胧明晰交映,他目中满溢的情意明明灭灭。 尧宁静静睨着他,目光沉静从容,仿佛那旖旎出格的话语非是自她口出。 “哦。” 半晌,她淡淡回应。 沈牵目光闪了闪,带着点哑意问她:“还要吗?” 尧宁侧过头,郑重打量他,像是观察一个出人意料的精巧物件。 不多时,她收回目光,兴致缺缺地躺了回去:“不必。” 沈牵捉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你不喜欢吗?” 尧宁嗤一声笑:“喜欢?” 她闭上眼,嗓音带着困倦,嗡嗡的:“师兄,你年岁几何?” 沈牵年二十七,在修真界中当得一句“少年英才”。 尧宁道:“你太老了。 “近而立之年。 “皮肉不比年轻小弟子们紧绷光滑。” 尧宁蹭了蹭枕头,困意袭来,声音逐渐变缓:“出去。” 沈牵如遭雷亟呆愣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三魂六魄。 他……已经老了吗? 可他大尧宁六岁,他年少时皮肉也紧实,只是那时候尧宁还是个小孩子。等尧宁大到能做他妻子的年纪,他可不就老了许多吗? 从前,沈牵从未在意过年龄问题。 现在,他恐慌地发现,尧宁不喜欢老的。 但他已经老了。 该怎么办? 驻颜丹?没用。 勤加修习?好像也改不了年龄。 沈牵正满心纷乱,却听到尧宁已然熟睡的平缓呼吸声。 他注视尧宁年轻的容颜,心下酸涩难过,又慌乱无措。 尧宁嫌弃他了。 现在有多冷漠嫌弃,就显得曾经一声声“沈哥哥”有多珍贵难得,却可恨那时他蠢笨如斯,看不清自己心意,将一句句柔软的呼唤,一次次含情的凝视,当做寻常。 如今却是求而不得。 沈牵站起身,轻轻放下床帐,动作轻缓地出了门。 他木然沿着长廊走了片刻,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取出传讯符,刷刷写了几句话。 传讯符散开飞去,沈牵回到自己房中,左右睡不着,便一边运转灵力修复神魂损伤,一边静默等待。 天际泛出鱼肚白时,陆续收到回音。 上凛然:有钱就好。另,道侣要找小的,站在一起也挺显年轻。 王勉之:哥,你说什么呢哥?你很年轻的好吗,九洲上下有谁跟你一样年少有为少年英才年轻俊杰,是谁诋毁你了你跟我说…… 孟摇光:不喜欢年轻的,年级大一点比较有威严。另,你确实比尧宁老很多。 沈牵面无表情,将孟摇光的回信符纸捏成齑粉,展开剩下几张。 顾无嗔:什么? 褚良袖:什么?看不懂。但自修习冰雪系心法后,我容颜多年未改,肯定是整个悬清宗最年轻之人…… 沈牵面无表情撕掉大师姐的回信。 闲闲:师父你说什么呀?我好困啊,不急的话我先睡会,昨天师叔让我多睡觉的,我也不是偷懒就是听师叔的话…… 撕掉。 最后一张,沈牵吐了口气,不抱期望地展开。 宋青瓶:牵儿,可是阿宁说你不年轻了?你别着急,她若这样说,反倒是好事…… 沈牵精神一震,拂掉满桌符箓碎屑,将姨母的回信凑至烛台下细看。 宋青瓶:女子若与夫君置气,便易口是心非,况且我观阿宁那孩子更要强几分,是以听了这话,便要正话反听。 姨母字迹娟秀却小,沈牵心中着急,索性一手执了烛台照在符纸上。 热气烘烤他的眉骨,他也浑然未觉。 【她若说你老了,其实心中定是中意你相貌,却偏偏碍于郁气难发,故作此言。】 【日后她若是嘴上嫌弃于你,且莫当真,自古烈女怕缠郎,只需一心一意待她好,亲近她,护着她,久而久之,阿宁自能感受你之心意。】 行书至此,姨母似是担心沈牵不开窍,又重启了一行,郑重叮嘱: 【你素来寡言少语,如今夫妻既生了龃龉,便要改一改性子,如有误会便要讲明,心意亦要告知,切莫受了冷语,便黯然缄口,更要防着你夫妻不睦时,让他人捡了机会。切记切记。】 沈牵看得心头巨震,一下子紧张起来。 闲闲早上顶着困意起来,才进院子,便撞上师父。 沈牵仍是仙人般的模样,只是左边眉骨上一道烟熏火燎的黑色印记,在瓷白的脸上格外显眼。 闲闲盯着那块印记:“师师父,你你你你……” 沈牵瞥她一眼,闲闲畏惧地闭了嘴,沈牵抬步欲走,想到什么,突然停下。 闲闲一个激灵:“师父,我我我起来了的,我听师叔的话,更听师父的。” 沈牵随意“嗯”了一声:“闲闲……” 他欲言又止:“师叔回来,宗门内弟子可有异动?” “啊?什么异动?”闲闲不解挠挠脑袋。 “就是……”沈牵越想,越觉得姨母说得有道理,“有无弟子觊觎师叔?” 闲闲神色一凛,严肃起来。 她仔细搜寻记忆,从前不曾注意的只言片语突然闪过。 “沈师伯与尧宁师叔要解除道侣印?” “那尧宁师叔还能再与其他人结道吗?” “可惜尧宁师叔年纪轻轻的。” “你们没发现尧师叔很美吗?” …… 闲闲眯起眼睛,一一回想这些声音的主人。 片刻,她凝重地凑向沈牵:“师父。” 沈牵亦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还真有人敢觊觎尧宁,他目中寒意一闪而过,低下头,听闲闲耳语。 闲闲一连报出几个名字,师承哪峰,辈分,入门时间,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处与何人闲聊时出言不逊。 “我原先还未放在心上,哪知道他们居然是在觊觎师叔!气死我了!”闲闲胸口起伏,“还是师父英明睿智。” “……”沈牵咳了两下,想了想正色道,“本尊许久未曾教授弟子法术,趁着这几日闲暇,便去各峰指点一二。” 闲闲缩了缩肩膀,感觉一股寒气掠过后脖颈,她迷蒙想,师父好久没自称本尊了,偶尔自称一次,还挺威武霸气的哈。 沈牵看向迷迷糊糊的小弟子:“闲闲。” “弟子在。” “为师交于你一项重任。” 闲闲紧张起来:“啊?什么?” “多听多看,继续观察同门中有谁对师叔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闲闲一下子严肃:“是,师父!” 沈牵略有些不自在,拍拍闲闲脑袋:“师叔若嫁于他人,从此便没人指点你修炼,带你吃好吃的。这并非为师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咱们问道峰的未来,知道吗?” 闲闲眼睛亮起来,心潮澎拜,当即保证:“师父,我一定会努力的!绝不偷懒!” 沈牵欣慰点点头,抬步就要离开。 闲闲叫住他:“师父,那个……” “嗯?” 闲闲挠挠脑袋,尴尬笑道:“师父,花钿不是这样画的?你这个颜色不对,形状也……不那么优美。” “?”沈牵神识往外一看,愣住了。 闲闲觉得今日不但没被师父骂,还得了师父交代的重任,莫名觉得师徒二人关系有所亲近。 “师父,我帮你画吧,宗门里年轻一辈弟子会的我也行。” 沈牵刚想拒绝,就听闲闲道:“啊,师父画了这个不就年轻好多嘛,师叔肯定喜欢的。” 拒绝的话便没出口。 * 太始殿,顾无嗔坐于上首,各峰长老分坐两列,褚良袖与尧宁在下首位置。 尧宁旁边的座椅空着,三人等了半刻钟,才见那人姗姗来迟。 顾无嗔:“你这……” 褚良袖瞥了一眼:“你被人揍脑袋上了。” 尧宁原本目不斜视,闻言不由好奇看去。 沈牵从大门处缓缓行来,仍是那身白色门服,周身一股清寒之意。 眉如墨画,目似点漆,这美色尧宁看过许多遍,渐渐也习以为常。 只是今日,他在眉心点了一笔朱砂。 仿佛屈指随手抹上,丝毫不显刻意,灵动飘逸,淡入浅出,殷红一点衬着雪白肤色,无端给清冷眉眼增了妖娆。 尧宁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跳动,让她心中邪恶陡生。 她淡漠地瞧着沈牵披着晨光翩然走近,心中却不受控制地想将这人踩在脚下,将他高鼻红唇白玉雕塑一样的脸弄脏。 她移开目光,不再去看沈牵。 沈牵在她旁边落座,顾无嗔咳了一声,开始说话。 “魔界与人间中则一战,其中应是有些误会。魔气于仙盟大会上袭击悬清宗,但据沈牵所说,魔君并不知晓,只是当日中则双方一触即发,未及说清,而今魔君退守魔界,却不知何时还会动手,正道商议数日,决定由几个大宗门派出一人……” 顾无嗔说的事,尧宁回程路上已经知晓,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正垂首摩挲着手指,克制心中那股奇怪的邪欲,忽听旁边一道低沉声音。 “这样好看吗?” 第38章 “各大宗门派出之人,需得入魔界,与魔尊交涉前番种种事由,我们怀疑正魔中则一战别有隐情,这其中或许有别有居心之人在操控,而我正魔两道早已沦为棋子……” 顾无嗔严肃道来,长老们反应各异,一时众人商讨起来。 一片嗡嗡交谈声中,沈牵微侧身子,低头看向尧宁,轻声重复道:“好看吗?” 尧宁淡淡瞥了他一眼,轻飘飘收回视线:“不好看。” 沈牵极轻地笑了一下,更凑近了些:“那为何不敢看我?” 中则一战之后,生死关头,清心锁桎梏解除,当年隐秘浮现,沈牵才彻底看清心意。 只是那时尧宁早已失望透顶,对他只有厌烦冷淡。 他伤心、痛苦、恐惧、惊惶,每每见她脸上漠然,心中便痛上一分。 本以为,今日尧宁也会一如往日,不会在意他分毫,目光看向他就如同看向一个陌路之人。 沈牵近乎自我嘲讽地道出这句话,为何不敢看我? 其实他明白,尧宁岂是不敢看他,尧宁是不愿看他。 若一年前,有人告诉沈牵,有朝一日他会修饰容颜,只为求一人侧眼,他定会觉得不可理喻。 直到真置身此处,他才发现,岂止是修饰容颜,他愿做任何事换.妻子一次回首。 但可悲的是,他做什么都是无用。 大殿空旷,众人商讨声渐渐高昂,一片喧嚣中,沈牵尾音的颤抖被很好地淹没。 他等着尧宁的嘲讽,或是冷漠地不理会。 像是自虐一般,想要再次感受从心口传出的,无法呼吸的疼痛。 过往岁月中,尧宁经受的,他也要受一遍。 尧宁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侧脸,她静默垂首,似是不曾听到这句戏谑。 沈牵不知道自己望着这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之人的目光,已接近痴迷。 片刻后,一层薄雾浮现在他视线中。 沈牵眨了眨眼,薄雾仍未消散。 他怔愣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尧宁施展的术法。 他瞪大双眼,想要隔着雾气去看她。 却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一片白,一弯黑,一抹红。 影影绰绰,若即若离。 “沈牵在中则神魂受创,且他是我悬清宗明日的希望,魔界之行凶险叵测,不能让他去。” “褚良袖亦非合适人选,我这徒儿心性纯稚,见了魔尊只怕只会激起一身战意,哪还记得什么重任。” “我徒儿亦非良选,他修为浅薄……” “还是让我们这些老头子去试试……” “正是正是……” 一片激烈争论声中,沈牵浑然未觉,茫然地看着自己与尧宁之间突然出现的薄雾。 慢慢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一个不可思议却势不可挡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尧宁……是在欲盖弥彰么? 沈牵心跳陡地急促起来,他突然伸出手,抓住尧宁手腕。 尧宁使劲挣脱却未能如愿,薄雾散去,沈牵看到一张微红的粉面。 雾气重新聚拢,沈牵的手被狠狠甩开,“啪”地一声磕在桌角上,一点鲜红的血涌出。 咚,咚,咚。 他听到沉重的心跳声。 热意从心头升起,数日的痛苦酸涩如影遇光一般散去,他像一个陌路穷途之人,于无边绝望中窥见了生机。 “如此说来,我悬清宗竟是无人可去!诸位长老,本尊知道你们护短,可这是什么时候!护短也要分分场合。” 殿中陡然安静下来。 众长老纷纷移开目光,讪讪不敢答言。 落针可闻中,沈牵嘴角噙着一抹恍惚笑意,背对众人柔声道:“你喜欢是吗?我日后都这样画给你看,好不好?” 他声音不大,然而殿中诸人都是悬清宗的顶级修者,耳力非比寻常,这暧昧模糊的轻语,在安静的大殿中,如晨钟暮鼓一般在他们耳畔轰鸣。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下首两人。 年老的长老不可置信,臊得满脸通红:“岂有此理,简直伤风败俗!” 其他长老看是小夫妻耳语,一时都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过头去,装作不曾听到。 殿中一片尴尬,方才严肃气氛荡然一空。 沈牵若无其事转身,他身形本就高大,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将后面娇小的身影完全挡住。 这素来不苟言笑的人,难得面上有了笑意,低头向众人致歉:“弟子轻浮,请掌门恕罪。” 顾无嗔:“咳咳,继续继续,今日定要选定人选,明日聆风地的仙舟便要来接人了。” 长老们又争论起来。 尧宁看了眼众人,沉默起身,行到殿中,向上首的顾无嗔一礼。 “宗主,我去吧。” 殿内霎时安静。 顾无嗔目光环视一圈,见先前护短的各峰长老都缄了口,脸色就冷了几分。 尧宁道:“沈师兄重伤未愈,大师姐要镇守悬清宗,弟子日前修为有所突破,又无重任在身,实是此行不二人选。” “不行。”沈牵斩钉截铁出口。 尧宁看也未看他,只垂首看着地面。 众长老交头接耳一阵,坐于宗主左侧的一位长老道:“尧宁师侄倒是合适。” 沈牵目光如鹰隼射向那人:“如何合适?只因尧宁不是善渊长老座下弟子,便不必心疼她在中则为护凡人而受的跌境之伤吗?” 被当众反驳,善渊长老面上挂不住,脸色登时拉下来:“放肆!你一个晚辈,就是这么跟师叔说话的?!” 沈牵一振衣袖,站到尧宁身边:“弟子无意对长老不敬,只是她重伤未愈——” 他看了眼尧宁:“魔界之行,由弟子去便好。” 善渊长老眯起眼睛,脸上已有怒容,却拍着手道:“好好好,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倒是摆设了,说的话竟是没半分分量,合宗商议的大事,你一个小辈说如何便是如何,也不用过问我们的意见。” 被小辈语中带刺当众落了面子,善渊长老本就不悦,这人偏偏又是沈牵。 沈牵天赋卓绝,年纪轻轻修为就已经远超众人,乃是悬清宗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九洲修者如过江之鲫,只有他得了道君的称号。 说不嫉妒是假的,只是沈牵平素对长辈恪守礼节,又从不自恃身份言行出格,这点隐秘的嫉妒不平也被身份上的高位压制了。 但今日,沈牵对着他们,竟毫无晚辈的恭敬。 沈牵面不改色,对善渊长老一礼:“弟子并无不敬之意,只是魔界之行凶险……” 善渊打断他,讥诮道:“你心疼夫人,却全然不考虑宗门利益,到底是年轻人,耽于情爱声色,目光短浅些,也是难免……” 他言语间夹枪带棒,明显对沈牵不满,却忘了方才为维护自己亲传弟子,而与众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沈牵平静望了他片刻,摇摇头道:“是又如何?” 善渊震惊看向他:“你说什么?” 沈牵拂了拂衣袖,不再去看善渊:“我说,是又如何?” 满殿寂然无声。 众人看看一脸平静的沈牵,再看看脸色涨红的善渊长老,心中虽知今日是善渊过分,却在看到沈牵懒得争辩解释,直接撕破脸皮,心中都是一凛。 是啊,是又如何? 从前他对众位长辈礼敬有加,是他自小的所受教导使然,以致众人仗着长者身份,险些忘了沈牵是未来的宗主,是悬清宗修为最高之人。 而尧宁,是他的夫人。 “阿宁,你自认身份低微,无牵无挂,所以愿意去。”一片安静中,顾无嗔开了口,他声音疲惫中带着失望,“但你真的就不知道,若你去了,本座会挂心,你大师姐会,还有沈牵。” 尧宁眼睫动了动。 “尧宁刚来悬清宗时,只因她父母皆是凡人,即便根骨上佳,各峰都不愿收她,本尊只得亲自教她。”顾无嗔环顾众位长老,“所幸她青出于蓝,日前中则破境化神,连魔尊僵蚕都道一句世所罕见。” 中则破境,九洲皆知,却无人知晓具体是谁。 为防有人趁尧宁重伤对她不利,顾无嗔联合北冥宗、天枢派一起封锁了消息。 如今他道出来,四下皆惊,众人瞠目结舌看向沈牵身旁那个娇小苍白的女子,一时都难以置信。 善渊长老惊疑不定,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顾无嗔道:“我听说这次魔界之行,梵天寺空闻法师派出了那位佛子。” 佛子乃是空闻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从来都是当眼珠子护着。 “悬清宗与梵天寺齐名,我本无意争锋,却不能在这时候堕了先祖积累下的百年声名。”顾无嗔目光落在尧宁身上,“此行,由尧宁去。” 尧宁道:“是。” 顾无嗔身子前倾:“护好你自己,你的安危,在我这里重于悬清宗名声。” 尧宁动作一顿,低头轻声道:“是。” 顾无嗔看向一脸寒色的沈牵:“中则的西洲馆自大战之后便人去楼空,老板陈英恐怕与魔界,甚至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有牵连,我要你去与北冥宗一道查清。” 瞧着这人满脸不愿,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若能查出蛛丝马迹,对阿宁魔界之行才有助力。” 沈牵低头思量片刻,知道顾无嗔说得不错,只得应下:“是。” 顾无嗔打量了一脸菜色的善渊长老:“善渊心系悬清宗,更胜于我顾无嗔,不如这个宗住之位,就由你来坐。” 善渊长老心中一凛,忙起身离座跪倒:“师弟不敢。” 咬了咬牙道:“师弟今日意气用事,不顾同门之情,偏私自己的徒儿,请师兄责罚。” 顾无嗔不再看他:“自己去思过崖面壁十日。” 善渊长老:“是。” 出了太始殿,沈牵跟在尧宁身后:“阿宁,等等我。” 尧宁脚步飞快,如身后有豺狼虎豹一般,眨眼间便下主峰,过云栈,到了问道峰地境。 问道峰只有沈牵夫妇并一个弟子,终岁清净。 山路上,沈牵拦住她的去路。 尧宁面无表情看他。 沈牵低着头,看她白腻饱满的前额,鬓边拂动的发丝,心中饱胀微酸,声音不自觉放低。 轻轻地,像是怕惊到颤动的蝴蝶。 “明明喜欢,为什么故意让我难过?嗯?” 第39章 尧宁静静望了他片刻,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 她挪动脚步,从他身边走过。 沈牵下意识去拉她的手。 尧宁本命剑扶光遽然出窍,白光一闪,锋刃削下,沈牵收回手,五根手指险些被齐根削断。 尧宁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牵看着她背影,竟从她这狠心的一剑中品出点别的东西,心中微微颤抖,又热得厉害。 当夜,明月在天,庭中花影交错,沈牵控制不住走到尧宁房间外,见里面还亮着灯火。 “阿宁,我可以进来吗?” 没有回答,沈牵便伸手去推门扇,刚吱呀一声,便遇到一股阻力,再也推动不了分毫。 沈牵知道这是尧宁不想看见他,也不失望。 “阿宁,明日你便要离开,我想与你说说话。” 尧宁不答言,沈牵便自顾自道:“我想告诉你,其实很早之前,我便对你动心。” 清风摇动花枝缭乱,廊下灯笼笼出暖黄的光晕。 虫鸣与松声交织。 一门之隔,躺在床上的尧宁蓦地起了身。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隔着朦胧素幔与灼烁灯火,去看映在古旧门扇上的高大身影。 “只是我太愚笨。”沈牵懊恼道,“过了许久,才看清自己心意。” “那日在北冥宗,我才知道原来那年替我寻回涅槃丹的人,是你。”沈牵想到少时的冷寂,“我自小便不得父母疼爱,亲缘既浅,我便以为,自己生来便不配被人珍视,为人所爱护。” 他清俊眉眼漾出暖意:“我习惯了世人爱慕钦佩,他们对我有所求,我若亦有所求,便与之交换,若无所求,便不会经心。于我而言,世道就是这样分明而冰冷。 “却未曾想到,会有人甘愿为我赴汤蹈火,却一无所求。 “可我那时,却连你的名字都不曾记住。” 房内尧宁起身的动作顿了顿,眼神迷茫一瞬,这才明白沈牵说的是什么。 那是五年前,沈牵破境失败,生死一线,她独自去了太古秘境寻回救命仙*丹。 沈牵好了后,她控制不住想去看他,便装作路过。 大师姐叫住她,沈牵也在一旁。 她忍不住问他好些没有。 沈牵谢她关心,客气又疏离,清清冷冷一张俊脸,让她颠倒错乱,想将他供上神坛,又使她沉沦痛苦,想将人踩在泥地里蹂躏。 救他性命,因此重伤跌境,是她心甘情愿,她不觉自己有恩于他,也不认为他知道了就该感恩戴德。 既然喜欢一个人,便对他好。 这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担得起这份付出,也担得起付出后二人仍旧形同陌路。 她也不愿挟恩以报,让他因此多看她一眼。 所以沈牵问尧宁,你叫什么名字。 尧宁难过,她心心念念之人,连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但也仅仅只是刹那,她很快便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机会,沈牵主动问她姓名,她一定要让他记住。 尧宁看向雕花门上的剪影,心想,我那时明明是开心的,你的语气却似乎哀伤又愧疚。 沈牵痛苦地闭了闭眼:“这些时日,我每每想到,便夜不能寐,早知你一人独闯太古秘境,我情愿自己那时便死了,也不要你为我受一身伤。” “不,还是不要死。”他急急改口,缓声道,“世上有你,我便不觉冰冷了,我要与你长命百岁,千岁,往后岁月尽心待你,偿还过往亏欠。” 他将手放在门扇上,仿佛藉此靠近她一点。 “还有客栈那晚。”剑眉蹙起,他心中痛意蔓延,“我罪无可恕,可我想告诉你,那一剑非我本意。” “即便那时我不曾明了自己心意,却也情愿自己万剑穿心,也不想伤你分毫。” “还有很多,很多亏欠,我会学会去弥补。”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牵并不确认尧宁是否在听,是否相信。 “阿宁,我不求你信我,但求你回头看一眼,好不好?” 风从格扇窗踅摸进室内,扯着烛火晃了晃,“噗嗤”一下灭了。 沈牵眼看灯火熄灭,室内寂静无声,失望地垂下了头。 半晌他抬起微红的双眼,轻声道:“阿宁,此去魔界,千万保重。” 片刻没有应答,他便继续道:“在我这里,你亦重于悬清宗。” 等了等,耳畔只闻风声,沈牵失落地离开。 门内,尧宁与方才沈牵站立之处不足一尺,扶光剑嗡鸣颤动,似是要挣脱束缚砍掉半边门扇。 本命剑往往感应主人心意行事,尧宁却觉得这东西像是入了魔,专门悖逆自己。 她死死抓着剑刃,阻住扶光去势,也不知这样握了多久,地下积着一滩血。 尧宁丝毫不在意手上伤势,冷冷盯着剑身,檀口张合,轻声道。 “孽子。” 第二日,沈牵早早起了,却见尧宁房中早空了。 他急忙遁光飞往山门前,却只见聆风地的仙舟早已飘到天际,远远只剩一点影子。 褚良袖亦是姗姗来迟,却不怎么失落。 沈牵望着天边一点,喃喃道:“阿宁,你总是这般来去无牵挂,连道别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吗?” 褚良袖怪异望着他:“阿宁跟我道别了。” 沈牵转头看她。 褚良袖浑然不觉:“昨晚亲自来问鼎峰的。” “方才离开前还传讯与我,说了会话。” 她眨眨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你们住在一起,难道小师妹竟不曾与你告别?” 沈牵一震衣袖,一言不发走了。 * 尧宁步上仙舟,才明白聆风地九洲巨富并非浪得虚名。 这仙舟应是靠阵法与灵石驱动,比尧宁在天枢派见到的要大上十倍,尧宁默算了一下一个时辰灵石消耗量,骇得差点脚步不稳。 仙舟浮空而行,搅弄云海。船舱辟成一间间华丽的房间,却只有像是梵天寺佛子、北冥宗少主这样身份才能入住,其余普通宗门修者只能挤在甲板上。 只是聆风地仙舟九洲独有,能坐上一回便是莫大的荣幸,众人纷纷道,就是挤甲板也是乐在其中。 尧宁深以为然,寻了个视野宽阔的好位置,往椅子上一躺,沐浴日光云影,感受拂面清风,悠然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半日闲暇。 仙舟往中则地界行去。 耳边人语低低嘈杂,尧宁一夜睡得不安宁,此刻不由有些困倦。 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道有些尖利的女声。 “哎呀,哪儿来的一股泥巴味?” 这声音尖而高,如一柄利剑刺入混沌,尧宁霎时便清醒几分。 她掀起眼皮看去,却见是不远处两个衣饰金贵的女子。一人长脸细眼,生得妩媚多情,一人红衣金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红衣金饰。尧宁目光一顿,隐约觉得那姑娘装扮与自己从前颇为肖似。 只是中则之后,她已弃了这套行头,如今只穿寻常的悬清宗白色门服,头发也只简单挽成发髻。 方才说话的是长脸妩媚的女子,那红衣女子便接过话头:“柳姐姐说笑呢,聆风地的仙舟上,都是九洲大宗门的尊贵修者,哪有什么穷酸泥巴味。” 红衣女子说到这里,捂嘴娇俏一笑:“不过,若是芝兰之室混进了那低贱之人,却也不怪姐姐金尊玉贵,格外敏感些。” 长脸女子高昂着头,斜眼瞟过来,捂着鼻子道:“我家最低等的下人出身都比她高贵些,也是上掌门宽仁,什么阿猫阿狗啊,就与我同乘一个仙舟。” 红衣女子附和道:“正是,上掌门到底年轻,就该将仙舟分个三六九等,按身份高低隔开才好。” “以为自己侥幸嫁与沈仙尊,便飞上枝头了么?仙门不比人间,前尘过往可逃不过修者法眼。” “就是就是,只怕带着这么一个低贱的妻子,沈仙尊都觉得丢人呢!” “可不是,这不就将人休了吗?” “可怜仙尊经年受辱。” 尧宁原本津津有味地听这两个女子逗趣,听到最后才意识到她们在说自己,不禁目瞪口呆。 她倒是不生气,却不料过了这么多年,修真界的门第之间还这样牢固。 尧宁原以为修者超脱尘世,观念也应不同世俗,却不料仙门中还固守着比人间更传统古老的贵贱等级。 初入悬清宗时,她十分不解,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 一切都是因为天道气运。 气运钟于显达之人,高门之户,或者说这些人,这些人家皆是因为气运加身,才得以脱颖而出。 修者逆天而行,争灵气,争功法,也争那虚无缥缈的气运。 是以气运加身者,在修真界便格外高贵,受人尊崇。 父母祖辈皆是修者,又出身世家大族,乃是第一等。 凡人出身,家族钟鸣鼎食,二等。 修者出身,普通家族,三等。 …… 如此森严等级的最底层,便是尧宁这样,父母乃是凡人中最低贱之人。 出身寒微,就算天赋异禀,照理是修不到顶尖修为的。 尧宁是那个例外。 顾无嗔封锁了尧宁中则破境的消息,平日在宗门也并不让她出头,只怕她浅薄的气运,承受不住过强的天赋修为,最终迎来天道反噬。 是以九洲之内,尧宁只是个默默无闻之人,若说有些名气,只因她是沈牵的道侣。 当然,曾经是。 “若说仙尊不嫌弃,我第一个不服,仙尊若看得起她,怎么都结道了,还不将她人间的岳父母接去悬清宗奉养,可不就是嫌弃她的出身上不了台面吗?” “这也怪不得仙尊,试想,若我家倒夜香的来福做了你夫君,你在仙门之中可抬得起脸?” “姐姐这话忒恶毒了些!” “妹妹别气,她还不如来福呢。” 两人一时急眼一时又和好如初,旁若无人说笑。 尧宁没多大感觉,出身什么的,不是她能选择的,她从未因这个自轻自贱过。 那二人见夹枪带棒嘲讽半天,那边尧宁仍优哉游哉地半躺着晒太阳,看也不看她们,登时就怒了。 这人这般作态,定是装腔作势要让她们难堪! 长脸女子嗤一声笑:“说来——低贱至此,仙门是不该收的,听说她啊,刚进宗门时,各个长老推三阻四,就是不愿收,最后若不是顾宗主好心,这人就该当个婢子了。” “顾宗主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修为平平,悬清宗还不是全仰仗道君的威仪,照我说这宗主就应由道君来做,他一个老头子,平白霸着道君的位子,也不知羞!” “这便是了,正所谓臭味相投,什么锅配什么盖,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 长脸女子话音未落,转过头时,却见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眨眼间已至眉心。 扶光离她印堂不足一寸,凛冽剑意扬起她的长发衣摆,座下楠木椅子瞬间化作齑粉。 另一边,尧宁懒洋洋撩起眼皮,目中已有一层薄薄寒色。 长脸女子想逃,周身气机却被锁住,动弹不得丝毫。 “我师尊修为平平,我是他弟子中最没出息的那个。” 她惊恐地看尧宁缓缓倾身。 不紧不慢道:“今日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便代师尊讨教姑娘高招。” 第40章 嘴上说着“讨教”,尧宁看长脸女子动弹不得,一脸愤恨地被锁在原地,一时也不知如何讨教。 她偏头打量,想着是斩下这人一条手臂,还是断了双腿才好。 弑杀欲一闪而过,尧宁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在躁动不安,她定了定神,这才好歹压制住这股怒意。 这是上凛然的地盘,不能轻举妄动。 长脸女子被尧宁的眼神打量得毛骨悚然,登时怒不可遏:“放开!你好大的胆子,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红衣女子早躲到了一旁,此时帮腔道:“柳姐姐是渭水剑派宗主嫡传弟子,你……你不可放肆。” 尧宁横了她一眼,红衣女子瑟缩一下,却在对上她视线时愣住了。 这柳姑娘见尧宁听了渭水剑派也没甚反应,知道她是仗着乃悬清宗弟子,不将渭水剑派放在眼底。 悬清宗确实高于渭水剑派。 柳姑娘气极,恶狠狠看着尧宁:“你自恃出身大宗,却也改不了骨子里的低贱。” 她仰头傲然道:“我乃人间县主,食邑千户,人皇气运加身,你既出身尘世,见了我合该下跪!” “放屁。”尧宁懒得理她。 柳姑娘脸色涨红,瞪大双眼看着尧宁。 甲板上众人原本事不关己,或是看戏,或是施法隔绝此间争执。柳姑娘道出身份那一刻,众人却是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片刻后,一道莹润的银光自柳姑娘体内升起,于头顶盘旋须臾,化作一条小龙,长啸一声再度没入她体内。 柳姑娘原本妩媚的容色,更增几分不可言说的高贵。 细微议论声响起,众人看向柳姑娘的目光,一下子敬重几分。 扶光剑仍指着她眉心,柳姑娘双手负后动弹不得,眉宇间骄矜高傲,笃定尧宁不敢伤她分毫,那种有恃无恐的傲慢,张扬跋扈的态度,与她高贵出身十分相宜。 作壁上观的修者中间,渐渐有人出声,温和有礼地劝告尧宁,还是不要与柳姑娘为难才好。 “县主说话是傲气些。” “仙子也没什么损失,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家和气生财,就当相交一场岂不美哉。” 尧宁眼神轻飘飘掠过这些人,只觉荒唐可笑:“她方才对我家宗主出言不敬,怎么,诸位不曾听到?” 众人噤了声。 悬清宗亦惹不起。 “还是诸位觉得,柳姑娘说得对?” 先前出声几人忙摆手否认,连连道歉。 甲板上一时安静下来。 柳姑娘冷冷扯起一边唇角:“渭水剑派鼎盛之时,悬清宗不过一个依附讨好的小门派。 “顾无嗔少时来我门中游学,为求一观渭水剑法,垂手侍立我师尊座下,与仆从无异。 “后来悬清宗侥幸借着紫霄道君的光壮大起来,顾无嗔浑然不思知遇之恩,更是反过头来与渭水剑派争夺迎洲修者,踩着恩人往上爬。 “如此忘恩负义恬不知耻之徒,我只是道一句他天分庸常,便戳着你痛脚了么?” 尧宁冷冷看着她,她并不知晓这段历史,所以无从分辨柳姑娘所言虚实。 但她知道宗主谦谦君子,绝非这人口中龌龊之辈。 “我说了,我是师尊座下最不成器的弟子,你既说我师尊平庸,倒是先解了桎梏与我过上两招。” 被牢牢困在原地的柳姑娘登时涨红了脸:“你放肆!你敢动我分毫,信不信……” 仙舟发出轻微的摇晃,入口处传来一阵跫音,尧宁转过头去看。 柳姑娘见她看向别处,根本不管自己话没说完,一股暴怒梗在心头,险些没背过气去。 仙舟已至中则地界,先上来的是水蓝道服的王勉之。 王勉之上了甲板环顾一圈,脸色怪异别扭,磨磨蹭蹭地走到尧宁跟前,端正地行了一礼:“阿嫂。” 红衣女子瞪大双眼看向二人。 王勉之道:“阿娘让我代为问候阿嫂,身上是否大好了?” 柳姑娘脸色一下子惨白。 王勉之的阿娘,也就是北冥宗的宋青瓶,北冥宗这一代的话事人,她的态度就是北冥宗的态度。 怎么回事?不是说这女人已经被沈仙尊休了吗?!为何北冥宗少主还要唤她阿嫂,宋青瓶还与她这般亲密? 柳姑娘咽了口唾沫,她针对尧宁,除了厌恶她,还是因为她已被沈仙尊厌弃,地位低下无依无靠,被嘲讽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却未曾想到,事情跟她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尧宁出发前便得了此去魔界各宗门人员名单,知道王勉之也在其列,当下嗯了一声,道:“多谢姨母关心,我已无碍。” 王勉之道:“那,那我先进去了。” 尧宁点点头。 王勉之松了口气,连忙往舱里走。 路过柳姑娘时,瞥见尧宁的本命剑,便多看了这女子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含义,似乎只是看看这人长什么模样,很快便觉无趣收回。 柳姑娘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北冥宗,世代镇守中则的古老宗门,世家中的世家,贵不可言,连天枢派都比不过。 尧宁瞧着柳姑娘一脑门汗,一副吓得不轻的样子,也没了跟这人纠缠的兴致。 扶光收回,气机解除,柳姑娘双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尧宁心想,她近来处事似乎浮躁不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回宗门当晚,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眼皮也未抬一下,隔空甩了柳姑娘一个耳光。 “啪!” 晴日下响亮的一声,柳姑娘脸上霎时出现五道指印,众人见了这一幕,却是安静得可怕。 柳姑娘怒极恨极,羞耻得无地自容,擎了满眼的泪水,颤抖道:“你,你竟敢打我?!” 偏偏她还算有眼色,忌惮着王勉之方才一句“阿嫂”,并不敢再一口一个“低贱”,声音都低了几个度。 眼见自己受辱之态被众宗门有头有脸之人围观了去,她脸上一时涨红一时惨白,忍不住想这些人背后会怎样议论自己,只怕明日……不,今日,修真界就都知道了! 她环视众人,只觉那些人的目光如豺狼虎豹,个个都在讥笑于她! 他们一定会传出去的!一定会! 毕竟她知道尧宁被休,以及她出身来历等等隐事,皆因修真界那些热衷传播消息分享奇闻轶事的混不吝! 曾经她是围观者,是添油加醋的谣传之人,是玩弄风雨的一员,如今却成了被审视、被取乐,被嘲讽打趣的! 柳姑娘只觉天都塌了。 若她今日出丑之事传扬出去,日后师尊怎会重用自己,还有她苦心孤诣想要与世家公子结道的算计,也要一道落空了…… 她原本只因尧宁实在位低,只想着嘲讽两句而已,况且师尊深恨悬清宗与顾无嗔,若知道她见了悬清宗弟子便义愤填膺,便能在师尊心中留下个单纯耿直、忠心不二的印象,又能稍稍发泄她这些年隐秘关注尧宁的妒意。 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 柳姑娘呆呆捂着脸,踉跄两步,碰到一个人。 她惶然转身,见是不久前认识的红衣女子。 她们从前并不相识。 只是这人主动攀谈,言语间对自己崇敬有加,又无意中流泻对尧宁的不满和怨恨。 柳姑娘陡然遇到一个与自己一般,默默关注、讨厌一个低贱之人的同好,不由畅谈起来。 二人越说越投机,直到尧宁上了仙舟,红衣女子便幽幽叹了口气:“唉,瞧她,到底是嫁过仙尊的,气派与我们就是不一样。” 柳姑娘心底隐秘的情绪被尽数激起,这才没忍住当众出言讥讽,想让尧宁难堪。 柳姑娘愣愣看着红衣女子,有什么想法若隐若现,她眼神变得冰冷乖戾,一把攥住红衣女子的手:“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狠狠抓着红衣女子细细的手腕,声音阴沉:“方才,不是你挑唆我去下她脸面的吗?” 红衣女子手腕被攥得青筋凸起,她却恍然未觉,直愣愣盯着不远处的尧宁,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崩溃。 微不可闻地呢喃声溢出。 “怎么是她……怎么是她,画像上的,怎么是她……” 她无意识重复。 柳姑娘见她仿佛魂魄出窍一般,方才受的气便一并泻在她身上:“说话啊贱人!” 柳姑娘一巴掌挥下去,“啪”地一声,却是被红衣姑娘接住了。 红衣姑娘转过空茫的双目,直愣愣看向柳姑娘。 柳姑娘原在盛怒关头,陡然对上一双瘆人眉目,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刚要开口,却听眼前女子轻声道:“闭嘴。” 尧宁思考了半晌,却总是不经意就想起沈牵,心中一时烦乱,索性懒得思索了。 她抬头,只见柳姑娘怔忪立在原地,身后露出一片绯红衣角。 尧宁道:“是非不由你来定夺,只是你有句话,我却觉得很对。 “有什么样的徒弟便有什么样的师父,你既不如我,想必你师父也不如我师尊。 “你浅薄愚蠢,渭水剑派的宗主,也可见一斑。 “今次,你可服气?” 柳姑娘抬起一张惨白似鬼的脸,闻言又打了个哆嗦:“服,服气,我服气。” 尧宁哼了一声,再不理她。 日光晒得人骨头发软,尧宁打算继续假寐。 却见那柳姑娘四下环顾一圈,别扭地走了过来,站在尧宁椅子边上一动不动。 尧宁:“……” 尧宁:“你做什么?” 柳姑娘牙齿格格打颤,低着头,却忍不住朝前边瞟去一眼。 尧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在方才她站立之处,看到红衣烈焰,赤金步摇生辉,穿戴在一具白生生的枯骨之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尧宁定睛一看,哪有什么枯骨,分明是一张粉面桃花的娇俏容颜。 她微微偏头,心中已留了意。 那红衣姑娘不闪不避,任她打量,半晌居然主动走近。 柳姑娘惊叫一声,脸色惨白地躲到角落里。 红衣姑娘挥手落下一道结界,隔绝甲板上众人,而后倾身打量仍悠闲靠着椅子的尧宁。 朱唇轻启,声音柔媚酥骨:“你是怎么勾引到他的?” 尧宁挑了挑眉,不动声色与这姑娘对视。 “所以方才柳姑娘出言不逊,竟是被你挑唆?” 红衣姑娘嗤笑:“她蠢,怪不了别人。” 尧宁点点头,似是认可她的话。 “你说我勾引沈牵?” 红衣姑娘直起身,面上有些怪异,欲言又止,最后冷冷道:“难道不是么?” 尧宁看她一身打扮:“你也倾慕紫霄道君?可惜沈牵并不喜欢这身红衣。” 姑娘意味深长道:“不,他喜欢得紧。” 她绕着尧宁走动,裙摆掠过之处,有浓郁的香气逸散。 “你不知道,他于无人处夜夜看你的画像,好似天地下最痴情的男儿。” 尧宁皱了皱眉,心中生起一股怪异感,这姑娘与她说得是同一个人吗? 香气扑鼻,尧宁仍旧面不改色,红衣姑娘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鼻唇,眼神疯狂又痛苦:“本尊赐你一场好梦可好?” “本尊?”尧宁看她。 姑娘未置可否,靠近她,语带诱惑:“世间痴男怨女,所求无非是共赴一场巫山云雨?我这功法修习百年,能邀你至爱一缕神识入梦。” “届时再将你们做的丑事散播九洲,你觉得你那夫君看了,会不会想要杀了你?” * 沈牵御剑前往中则,山川风物一闪而过,周身一切都成了残影。 面前悬着一张传讯符,已有了几行字迹。 【她重伤未愈,最是惧寒,你怎能让她在甲板上吹风?】 【……我哪敢?】 【溯源镜感受到了。】 【我等会,等会就去请弟妹进来。】 【现在。】 【$@%^……!不行#】 最后那行字乱七八糟,似乎是那边以言语传讯,却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乱。 而且上面除了上凛然的气息,还多了一股浓郁的桃花香气。 沈牵盯着字迹,心想,上凛然跟谁在一起?如此亲密,以至于传讯符上都沾染了那人气息。 而且,他本能感觉,“不行”两个字,似乎并非出于上凛然之口。 【你在做什么?】 一片寂静。 沈牵准备再问,却见一行字迹缓缓浮现。 【现……现在,就……去。】 热气熏蒸的桃花香。 紧接着另一行自己浮现:【呼,别管他,关掉,诶你还没关——】 沈牵神色茫然片刻,陡然明白过来,像接触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一把扔掉传讯符。 冷风吹面,脸上热意散去几分,沈牵控制不住就想到尧宁。 昨晚,他将一面新的玉佩放进了她的乾坤囊。 尧宁那一面溯源镜早就没了,沈牵将自己的玉佩一分为二,这半块溯源镜既未连接神魂,也就不能如曾经一样,随时看到尧宁,只能模糊感知道一点她的境况。 沈牵摩挲着腰间玉佩,喃喃道:“为何不回我传讯?已经过去半天了,一点都不想我吗?” “可是我好想你。” 他失落放下玉佩,突然身形一顿,再抬起眼时,目光中多了一丝凌厉。 有什么东西,牵引了一缕他的神识。 沈牵平生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冒犯,没有人敢,没有人不怕死。 他感受那缕神识似乎被牵引进一处梦境中,目光冷了几分。 “真是……大胆。” 紫霄道君轻声道,感受那股牵引的力量,不弱,却并不算强大。 他不耐烦道:“放开,你在找死。” 那股力量顿了一下,没有放开他,沈牵一缕神识被拉入梦境。 霆霓剑上,他目光垂落,指尖一点灵力积聚,眨眼间就能重伤那胆大妄为之人。 梦境中大雪纷纷,破败荒凉的殿宇内,高座之上,尧宁红衣烈焰,而一个长着沈牵容颜的男人跪在她脚下。 沈牵一点神识注入其中,那男人如人偶得了魂魄,骤然鲜活起来。 外界,沈牵御剑身影猛然停住,周身飞掠的残影一下子缓慢清晰。 碧空之下,仙君白衣胜雪,指尖灵力陡然消散。 * 梦境之中,尧宁缓缓环视四周。 她脚边的男人眼珠转了转,身上多了生气,看向她时眼眸水润,毫不遮掩的温柔眷恋神色。 “阿宁。”沈牵唤她。 尧宁垂目看了看仰头的男人:“你真来了。” 她踢了踢男人膝盖:“起来。” 沈牵乖顺地站起身,目光仍一错不错地粘在尧宁身上。 尧宁转向座椅旁边的红衣女孩:“若我没想错,你想让我们在这个梦境里上演活春宫?” “而后将这段梦境影像广传九洲,以此让沈牵大怒?” 尧宁看向一旁的男人:“你会生气吗?” 沈牵俊脸一下子酡红。 但这毕竟只是一缕神识,这个梦境并非他的主场,是以这具身体并不太受他的控制。 某种法则在控制他。 他眼中变得茫然,又重新在尧宁脚边跪下,重复曾经梦中的动作。 红衣女子看着眼前场景,眼中满是震惊困惑。 “你所爱之人,居然是沈牵?” 尧宁敏锐捕捉到什么:“你以为是谁?” 女子打量了下沈牵,转过脸去一言难尽。 “没想到世人眼中清冷禁欲,高不可攀的沈仙君,在你面前这么骚。” 沈牵动作一顿,浑浑噩噩看向多出来的女子。 尧宁从座位旁抓过一件披风,遮住已经褪了外衣的男人。 沈牵不解地看向尧宁为他披上的衣物,眼中多了一丝委屈,却又不敢反抗,只伸出手,握住那只为他笼住披风的小手。 “阿宁,你手好冷。” 说罢便双手将那只手罩住,又贴在颊边蹭了蹭。 尧宁任由沈牵动作,转头看向红衣女子,嘴角擎着一点冷淡笑意:“我很好奇,自我登舟那一刻起,你为何要针对于我?” 女子道:“自然是厌恶你。” “巧了,我也不太喜欢你。” 尧宁伸手,扶光召出,她一剑轻轻挥下,梦境顷刻间坍塌。 仙舟之上,结界破碎,红衣女子倒飞出去,人群哗然。 * 高空之上,沈牵睁眼,目中一片清明。 他看向自己双手,其上似乎还残留着微冷的触感。 鼻端萦绕尧宁的气息。 他想起梦境中尧宁为他披上披风,将他遮得严严实实,低垂的眉眼多了一丝恼意。 “看起来胆大妄为,其实比我还要不解风情。” 埋怨完,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但很快便肃然起来。 【上凛然,仙舟上有魔界之人。】 【不过不急,不是阿宁的对手。】 他心情不错,难得没有怪罪上凛然不久前的失误,还好心地提醒了一下。 【传讯符可修改,不录入声音。】 【当然,我方才什么都没看到。】 * 仙舟晃了晃,到了天枢派地界。 船舱处传来杂沓脚步声,上凛然甫一现身,甲板上众人顾不得混乱,纷纷起身行礼,还有人试图与他攀谈。 上凛然身后跟着梵天寺佛子,那是一个十分周正的男子,穿一身象征身份的云锦真金袈裟。 与此同时,扶光剑射向红衣女子。 舟身却在这时倾斜了一下,红衣女子一个踉跄,脚步不稳,摔向上凛然方向。 上凛然触电一般弹开。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扶住了女子,佛子声音温和:“施主,小心。” 扶光停下,尧宁起身上前两步:“明觉师父小心!这女子是魔界中人。” 明觉温润如水的脸上出现一丝诧异,红衣女子勾起一抹笑意,已经一掌拍向佛子胸口。 尧宁与上凛然下意识去拉怔住的佛子,红衣女子趁这个机会脚步一旋,已从飞舟一侧跳了下去。 数道白光闪过,却见她原本插在发上的金饰被当做暗器打出,三千青丝垂落,红衣裂开,只剩里面堪堪遮住身体的两抹布料。 人群中传出惊呼:“这……这是桃花庵的妖女!” 仿佛封印解除,女子容颜变得艳丽无匹,美目流转间,定力不好的修者目光已经直了。 女子嫣然一笑:“下次再挨个采补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登舟的天枢派弟子一脸茫然,上凛然唤来门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上宗主,仙舟之上怎会混进魔界之人?” “这人是装作哪个门派的?” “上宗主,此去魔界不会有什么风险吧?” “会不会还有魔界细作潜伏在这里?” 上凛然伸出双手,压下众人议论,而后扬起一个温润笑意:“诸位放心,仙舟安全,魔界之行安全,此事上某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他声音温和磁性,不紧不慢,却又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众人便渐渐安心下来。 上凛然朝他们点点头,向尧宁行来。 尧宁身后一声哀泣,柳姑娘泪眼婆娑迎上上凛然,一把抓住他双手:“上宗主,我方才,方才就被这妖女暗害了,若非她,我今日也绝不会受这般奇耻大辱。” 上凛然用力抽回手,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意,不动声色退后一步:“柳姑娘安心,现下已无危险。” “是吗?可是我好害怕。”柳姑娘欲要上前,却见上凛然躲闪,失落道:“上宗主,您是特地来安慰我的吗?我与那妖女一起待那么久,只怕神魂已经受损,若是能进船舱上房歇息片刻就好了。” “……”上凛然微笑,“船舱已经住满了,柳姑娘多担待。” 说罢他越过柳姑娘,来到尧宁跟前,无奈道:“我说你咋在这待着?!” 尧宁茫然:“啊?” 上凛然一把拽过她胳膊:“快,快快快!跟我进去!你*要再在这里吹片刻风,只怕沈牵要念死我!” 尧宁被上凛然架着往船舱方向带,一边走还一边听他咕哝:“明明有求于我,说话还这般硬气,天底下除了他也没第二个人了!” 注意到尧宁眼神,上凛然笑笑:“哎呀,抱歉弟妹,我这,方才,有点事忙着就忘记了,多担待……” 柳姑娘呆若木鸡,不可置信望着二人往船舱行去的背影。 半晌她尖叫道:“她,她凭什么进船舱?!我乃县主之尊,都只能屈居甲板,她凭什么?!” 周围人看着尧宁被上凛然亲自请进了船舱,心知这必是靠着紫霄道君这层关系了。 只是风传这姑娘已被休弃,怎么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个事。 众人默默看着柳姑娘义愤填膺,无一人说话,只是难免有人心底也打起了鼓。 上宗主此番行事,是否太不顾忌各大宗门的颜面了。 魔界之行,去的都是九洲赫赫有名的名门世家。 修真界重身份门第。 尧宁的出身,却让她居于众人之上,这不是在打各个世家的脸吗? 柳姑娘言语虽粗,说得倒是实情,她一个出身泥地的位卑之人,即便是借着紫霄道君的光,那也只能勉强与他们平起平坐吧。 众人目光各异。 那最后上船的天枢派弟子环视四下,笑了一声:“县主吗?” “鄙人受我家大小姐所托,有件事要广告九洲,今日此地都是世家名门子弟,就先晓誉诸位。” 第42章 在众人疑惑的视线中,天枢派女修一挥手,一只卷轴虚影浮空,缓缓铺展开来。 卷轴由绫锦织就,全幅暗绣祥云瑞鹤,左右设对锒的隐形龙形。 这明黄卷轴甫一铺开,一股不可言说的气运便自虚空中显现,众人敛声肃容,都崇敬地望向卷轴。 这一看,便响起起伏的倒吸气声。 墨字工整排列,落款处盖有人间皇帝鲜红的玉玺大印。 这是一卷圣旨。 联想到方才天枢派女修的话,众人心中已有了猜测,一时脸色各异,或是羞恼,或是尴尬,或是隐约愤愤难言,而同样看到这一幕的柳姑娘,则是直接脸色惨白。 卷轴展开到底,墨字清晰映入眼帘。 【奉天承运皇帝制约:鸾书光赉,彰淑范以扬徽……】 前边是洋洋洒洒的褒扬文字,众人视线飞快掠过,落到结尾处。 【……及尊其为安乐郡主,以享荣华。】 而诏书中间,“资尔尧宁,乃朕之义女也”,清晰有力撞入众人眼中。 甲板上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呼呼风声。 卷轴倏而一收,金灿灿的耀眼光芒升起,化作金色凤凰虚影,绕着仙舟盘旋清呖,而后俯冲而下,没入船舱中。 人皇敕封,气运加身。 从此尧宁再不是出身卑贱的泥地之人。 凤凰虚影迎着日光,瑞气升腾,神武光华,翎羽华美异常。 柳姑娘嘴唇翕动:“怎么会这样,她,她凭什么?” 声音很轻,却还是落在众人耳中。 没人敢去看她。 在这份气运面前,柳姑娘先前的银龙单薄而可怜。 天枢派女修听到了,冷哼一声,并不打算搭理这人。 片刻后,尧宁神识探出,天枢派女修如有所感,朝着那个方向一礼,恭敬道:“我家大小姐说,知道仙子不在意这些,却怕有的人狗眼看人低——” 她停顿片刻,扫视周围,与她目光相触者纷纷慌乱移开。 “大小姐还说,仙子若不受之,便是不将她当做至交好友。” 有人目光闪了闪,不论其他,天枢派孟大小姐的至交好友,这人若早道出,他们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啊! 女修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道:“这份敕封乃是我为父皇办事多年积攒的功劳所换,你不必受之不安。而且,你先前一走了之,我还未与你算账,你要再推阻,我便真生气了。” 女修说完,躬身一礼:“这是大小姐让我原话转达的。” 船舱内,尧宁犹豫片刻。 上凛然道:“人皇气运加身,的确于修行大有裨益。” 尧宁点点头,向那女修传音道:“好,我会亲自向大小姐道谢,有劳你。” 尧宁望着手心一点金光一闪而逝,金凤虚影完全没入体内,有什么东西似乎在缓慢苏醒。 这就是气运吗? 尧宁感受片刻,便不再理会,目光落在不远处女子身上。 短短时日,阿度已没了初见时的落魄,原本瘦削的身体裹在精致的绸缎衣裳里,凹陷的脸颊丰满起来。 桃花眼不复曾经狠厉,却犹带防备,警惕地盯着尧宁。 当初尧宁将阿度交给上凛然,原本是仗着上凛然欠她人情,有求于他,如今看来似乎是出乎意料。 尧宁开门见山:“阿度,你还欠我钱。” 阿度像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周身一下子凶戾起来,桃花眼中闪烁危险的光芒。 她盯着尧宁,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似乎在说,有本事你来拿。 上凛然不动声色站到阿度身前,一只手握住阿度的手,向尧宁笑道:“欠多少,我来还?” 阿度身上凶气一下消散,耳根泛红,别过头去。 尧宁挑了挑眉:“你们……” 阿度瞪她:“关你屁事!” 上凛然拍拍阿度的手,低下头与她耳语:“不能无礼。当日西洲馆中,若非尧宁姐姐相救,怎么有你今日?” 那声音低沉而磁性,温柔中含着一点笑意,像是在哄不听话的小孩。 两人离得近,阿度只到他胸口位置,女孩听着他垂头说话,脸上又是一阵红,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尧宁又是重重一挑眉。 上凛然这才回答尧宁的疑问。 “我们,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他握着阿度的手,女孩在他背后双颊涨红,又急又羞:“上宗主,你不要乱说!” 说着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上凛然紧紧握着,岿然不动。 尧宁点点头:“进去说?” 进了房间,尧宁本着修养没有乱打量,却禁不住若有若无的气味往鼻子里钻。 格扇窗大开,清风涌入。 尧宁坐在二人对面:“你们方才双修了?” 阿度差点弹起来:“没有!” 上凛然:“是。” 一阵静默。 上凛然面不改色:“阿度欠你的是两千两是吧?我还你两万如何?” 尧宁笑了笑:“上师兄,那可是我在悬清宗卖命十几年的积蓄,走投无路时被阿度偷去一半,害得我后来只能去南风馆卖力气吃饭。” “……”上凛然语塞,笑道,“那你的意思?” “得加价。” “不……”阿度一句话未出口,便被上凛然捏了捏手心。 聆风地富甲天下,上凛然不缺钱:“怎么加?” “沈牵找你帮忙,是要做什么?” 上凛然一愣,笑了出来,不紧不慢往后靠在椅背上,与对面的尧宁对视。 尧宁也笑,目光不避分毫。 “他让我修复溯源镜,你知道,溯源镜玉佩的玉石极其珍贵,世上统共都找不出两块,我聆风地可是指着这……” “给他做。” 上凛然挑了挑眉:“两清?” 尧宁道:“两清。” 上凛然:“成交。” 两人愉快达成一致,都十分满意。 尧宁转向阿度:“当日你为何会出现在西风馆?” 西洲馆有异,陈老板自中则一战后不知去向,阿度为什么那么巧,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 阿度目光阴沉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残暴的杀意一闪而过。 上凛然拍拍她的手:“没事,尧宁姐姐是自己人。” 他转向尧宁:“阿度是梵天寺和尚与桃花庵女修所生的孩子。” 阿度转过头去,脸上满是屈辱愤恨之色。 尧宁心中惊奇,面上克制着没有异色。 梵天寺有人破了色戒,对方是魔界合欢宗的女修,阿度生下来就被丢在梵天寺,不知父母,受尽欺凌。 “梵天寺佛门净土,出家人慈悲为怀,是谁欺负你?”尧宁问。 阿度冷笑一声:“净土?慈悲?再干净的地方都有腌臜事,只不过你没见到罢了。” 阿度大了,欺负就变了性质,她逃出梵天寺,想去寻找母亲,却并不为桃花庵接纳。 “你既逃出,又是何人害你经脉俱废?” 阿度身上杀意一下子暴涨。 上凛然叹了口气:“是她……认为可能是她父亲的人。” 阿度虽不为桃花庵接纳,但她毕竟有桃花庵血脉,寻母之时受了指点,加上她天分高,便学会了那一招“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 她举目无亲,行事肆意妄为,见了尧宁看不过眼便抢她钱财,也是那次,她才知道,原来这强大的功法是以天道反噬为代价。 她那一晚连用三次,走出不到十里,便发现负了重伤。 重伤之下,人难免脆弱,她想着自己如今有钱了,又有了这么厉害的一身修为,那个人,会不会愿意停下来看她一眼,夸她一句。 怀着这样的希冀,阿度回了梵天寺。 但那人见她会使魔界合欢宗的妖法,却起了杀心。 “他假装认可我,于无人处先安抚住我,而后就是趁我不备,断我筋脉,永除后患。” 说来也是凑巧,阿度原本只是被卖到寻常秦楼楚馆,却因那阵子尧宁去了西洲馆,威胁到管事地位,管事掌着一应杂事,便自作主张又买了个美貌仆人回来,想分掉尧宁的“宠爱”,解决自己的危机。 阴差阳错地,她二人再次见面。 尧宁听下来,已经知道阿度也不知道西洲馆内情。 这小姑娘应是隐瞒了一些事,只是有上凛然在,尧宁并未生疑。 上凛然喜欢她,却不是色令智昏之辈,否则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聆风地。 他愿意带着阿度在身侧,说明阿度在这次正魔冲突中是清白的。 线索断了。 其实西洲馆就算有异,度无主出现过,也不一定说明陈老板就与正魔冲突有关。 接下来,进入魔界后,若能与魔尊正面交谈,也许很多隐情误会终会水落石出。 尧宁起身,向二人道别。 临走前,阿度叫住她。 尧宁转头,见这姑娘别扭地看向别处。 “那时候,谢你救我一命。” 尧宁摇摇头:“救你的是上宗主,与我无关。” 阿度瞥她一眼:“我分得清好歹。” 顿了顿,她又道:“我那时虽筋脉俱断,见了你却一心想杀了你。” 女孩眼睫眨了眨,似是真心实意感到了愧疚不安:“对不起。” 尧宁瞧着她面上的复杂和不自然,恍惚想起褚良袖。 她敌视大师姐时,那人却傻乎乎地关心她。 就算与沈牵恩断,褚良袖也从未因此而疏远她。 她轻声道:“没关系。” 阿度狐疑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看什么稀奇动物。 “昔日我在泥潭时,也有一个人救过我。”她抚上脖颈,隔着衣料感受那一小块冰花的凸起,忍不住道,“她叫褚良袖,是我的大师姐。” “日后上师兄带你去悬清宗,我介绍你们认识。” 阿度桃花眼张大,有些无措:“我,我吗……” 尧宁朝她点点头,退出房间前,又想到什么:“那个人……” 红衣女子,魔界桃花庵的人,为何能出现在飞舟之上? 上凛然肃容:“我会查清楚。” 尧宁想起那个梦境,她说你所爱之人原来是他。 那人对她的敌意中,似乎掺杂着什么误解和差错。 她漫不经心往自己房间行去。过道铺着华贵地毯,落地无声,两侧雕花窗棂门扇筛下一层日光。 尧宁行走在光影寂静中。 突然,她感觉到了一道,注视了很久的视线。 第43章 尧宁转过头,一丈之外,有个红衣女子在静静看着她。 红衣。 尧宁眉心微动,定睛一看,却与甲板上所遇桃花庵女子截然不同。 那是一身非常华贵的红裙,如朝霞一样瑰丽,如流云一样轻盈。 只消看一眼,便知这人身份定是贵不可言。聆风地富甲天下,奇珍异宝无数,上凛然心悦阿度,阿度现今穿着若与这女子相比,却也逊色几分。 尧宁目光上移,不由好奇与这华服相配的,是怎样的倾城绝色。 但她失望了。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普通得过于平淡了些。 任何人看到这张脸,只怕转头就会忘却。 尧宁失望地移开目光,推开房门欲进。 步子却突然顿住。 等等,她什么时候变成这等以貌取人之人了?她为什么会觉得,身着华服之人,必得有着姣好容颜?为何又因容颜普通,而失去…… 失去什么? 她凝神细想,脑海中一片模糊朦胧的雾气。 朱红门窗在日光下露出久经岁月的磨损痕迹,窗纸后的房间隐隐现出兰草摇晃的影子,空中浮动清幽香气。 尧宁侧头看向红衣女子。 聆风地传承千年,仙舟华贵,却也不知从多少年前传下来的,一片古旧气息中,唯有这女子红衣灼目耀眼,像是泼墨山水画中晕染开的一点朱砂。 她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目光却沉静而明亮。 尧宁心中雾气散尽,灵台陡然清明。 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失去了警惕。 这样璀璨耀眼的一个人,她却只看了一眼就转头丢到脑后。 那女子一直静静凝望尧宁,此刻目中不由露出了讶异,讶异过后,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吱呀。” 上凛然推门而出,第一眼看到尧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红衣女子。 他微微欠身:“阁主。” “这位是悬清宗的尧宁仙子。”上凛然向对方介绍,又向尧宁道,“天机阁阁主,臣英。” 天机阁,九洲内最神秘低调的门派,自诩洞悉天机,从不参与宗门纷争,无人知其真正实力,也无人尝试试探或是挑衅。 臣英微微一笑,竟向尧宁行了个平辈礼:“中则一战,仙子锋芒毕露,令人敬服。” 上凛然皱了皱眉,意有所指:“中则之事,顾宗主为尧宁着想,特意遮掩许多。” 臣英并不在意他话中暗示,望向尧宁:“我观仙子气运加身,诸邪莫犯,来日必将扬名四海,实在不必遮掩,暗室明珠生光,也遮掩不住。” 说完,臣英向二人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尧宁心中不由自主地对这人生出亲近和好感。 提到她,世人第一反应便是,她是紫霄道君的道侣。 这位阁主却自始至终没有提及旁人,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 谁都渴望被完完全全看在眼中,尧宁也不能免俗。 这段插曲很快便过去,尧宁回了房间,却见这里一应陈设几乎与悬清宗里自己房间无异,床边火炉噼啪燃烧,窗台上有新折的花束。 这些日子奔波劳累,又加之与沈牵纠葛不断,她确实累得慌。 当下什么也不管,窝进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再也没有做什么莫名其妙的怪梦。 醒来时神清气爽,只是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感觉那应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便不再强求记起。 一觉睡了五个时辰,饿了。 她正想着是去找点吃的,还是开始辟谷,外边响起敲门声。 来的是聆风地的弟子,像是掐好了时辰似的给她送来饭菜。 尧宁一看,全是她素日爱吃的。 “上宗主竟这么细致?” 那弟子微笑道:“仙子是贵客,宗主嘱咐我们好生招待。” 尧宁用过饭,再也无法忽视某人强烈的存在感。 她哼了一声,上凛然掌管一宗,绝不可能闲到这个地步,就算真有闲暇,这样体贴也是越界了。 沈牵明明不在身边,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她来魔界,除了想为人间太平出一分力,不让宗主为难的考量,心中其实还有隐秘的打算。 她想避开沈牵。 她对他说尽了厌恶和分离,一次次冷眼相待,怕的就是自己没出息,为那人几句花言巧语,再次丢盔弃甲。 想到花言巧语,尧宁心中又是一阵烦乱。 从前沈牵从不会说那些黏黏糊糊的话。 他冰冷淡漠,是水中月镜中花,尧宁早习惯了捞不起来,触摸不到。 这人却突然转了性。 尧宁根本就受不住那一句句赤诚火热的话语。 她觉得可悲。 不论沈牵是否真的对她动了心,她早就在比他更早的时候万劫不复。 沈牵说句话,她就想放下过去。 沈牵眼睛一红,她就想原谅他。 可她死死咬着牙,一次次漠然地看着他,看着自己不争气地难受、心疼,灵魂叫嚣着尧宁你太残忍,你会错过时机,你在犯蠢。 她冷漠地看着他难受,看着自己比他难受十倍百倍。 为了什么呢? 她想,因为她害怕。 害怕再一次漠视自己曾经的失望之后,她踏上的不是最终的坦途,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沈牵又一次选择了除她之外的人和事。 如果沈牵再次告诉她,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如果她自始至终,只是他可有可无的工具。 那她又该如何拯救自己? 求不得,五内如焚,心灰意冷,大概会变成一个怪物。 如那个诡异梦境中一样,囚禁他,凌辱他,将他视作禁脔。 沈牵那样骄傲清贵的人,那样高高在上,怎能容忍这般折辱。 他会痛不欲生。 会恨她欲死。 然后她少时的妄念,会被自己亲手摧毁粉碎。 就算如梦境中一般让他对自己百依百顺,只怕她也能清醒地意识到,谄媚顺从非他本心。 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空虚而已。 尧宁闭了闭眼。 乾坤囊中有东西震动,她努力忽略,却又控制不住地放出一张传讯符箓。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话。 自清晨离开后,传讯符时不时就要响一下。尧宁视而不见,它也毫不气馁。 尧宁目光投向虚空。 【阿宁,你怎地走得这样匆忙?你未告别,闲闲很想你,很伤心。】 间隔了一会,是下一句,似是那人犹豫片刻才道出的。 【我也很想你,也很伤心。】 尧宁垂下眼,烦躁起来,她觉得沈牵是故意的。 他看穿了她的虚张声势,每个字都在肆意妄为,洋洋得意。 【甲板风冷,不要待太久。】 【那人说你所爱之人是我,她说的是真的吗?桃花庵似乎有这一招,叫做“遂尽平生愿”,你梦中所想之人是我对吗?阿宁,我看到了……】 尧宁目光后掠,冷漠地避开中间连篇累牍。 【上凛然说那些宗门修者瞧不起你出身,阿宁,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在我心中,你是高台之上的神女,我心甘情愿跪伏。】 尧宁心中被重重一击。 她仰头盯着那句话,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沈牵大概被夺舍了。 她烦躁摇摇头,赶走不合时宜丛生的念头。 【阿宁,我让上凛然修复溯源镜,只是他告诉我玉石难得,工耗又要许久。我想你,想见你,若溯源镜能修复,我便能时时看到你。】 【我们结道之时,我将溯源镜与你绑定。那时候我……我又蠢又笨,但溯源镜传自沈家先祖,历来就是由传人与道侣共用,我那时虽蠢笨,却已在心中认定了你是我一生的妻子。】 【所以阿宁,若溯源镜能修复,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尧宁冷漠看着,刚想回不好。 却又想起不久前她与上凛然的交易。 算了,这时候嘴硬,届时疼的还是自己的脸。 传讯符洋洋洒洒,尧宁从前都不知道,这人居然有这么多话。 她收回符箓,低垂眉眼。 原本是想直接碎掉的。 不想理他。 不能理他。 可她突然就想起,三年前,淮水之畔,她算计得来的那一盏姻缘灯。 沈牵随手便将她视若珍宝之物碾成齑粉。 他不在意她的满心希冀,不在乎她张牙舞爪后的仓惶不安。 那时候,她面上笑吟吟,心底是真的很难过。 她想,若自己今日不理他,沈牵会有她当时一半难过吗? 便是一半,她已觉十分残忍。 天之骄子,自小便没了双亲,独自站在高处,接受世人膜拜敬仰的同时,也承受无边的冷寂。 尧宁心中泛起细密的疼痛。 她紧紧闭上眼,半晌睁开,目光已是一片冷漠。 为何要心疼他? 不争气。 若要心疼,也先心疼自己才是。 * 中则,西洲馆后的小巷。 沈牵一身戾气,抬起一脚踹在那亡灵小倌身上。 阳光落不到此处,这名满九洲的仙君,此刻直如罗刹一般,半点人气都无。 小倌吐出一口血:“陈老板是我的恩人,我就是……就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也绝不背叛他,吐露半个字。” 西洲馆早已不知去向,原本的地界上不知何时耸立起一座酒楼,生意不温不火,老板在追问下茫然不知。 沈牵神识放出,北冥宗亦搜遍中则,却找不到西洲馆半点气息。 它就像从未存在过。 他蛰伏探寻,好不容易揪到这个小倌。 这人却是个硬骨头。 西洲馆是否与正魔纷争有关,陈老板到底是何许人也,又为何与桃花庵扯上关系。 这一切都扑朔迷离。 也许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用。 若西洲馆不重要,他就应该早去魔界,待在尧宁身边护她周全。 偏偏一切未曾明朗,他又不得轻易离去。 尧宁一直未回他传讯。 沈牵心中久违地生出烦躁。 他收着力道,这小倌也有修为在身,竟趁着沈牵分身之际,在他身上几处留下几道不痛不痒的伤口。 鲜血渗出,沈牵藏在阴影下的面容愈发不耐。 霆霓剑出窍,眨眼便横在欲逃走的小倌身前,锋刃泛出的强横气息骇得他猛地刹住脚步,瞬间面无人色。 沈牵不打算与这人纠缠下去。 突然,他动作一顿,神识感应到传讯符的动静。 霆霓陡然安静,传讯符飞出,悬于虚空,上面果然多了一行字。 沈牵的心一下子提起。 他凝神看去。 【闲闲一个人在问道峰,她修为不高,胆子又小,你早日归家陪她。】 沈牵目光飞快掠过这行,不由微微失望,片刻后却又自得其乐地品出点别样的意味。 身上戾气瞬间散去,冷峻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片刻,传讯符又是一阵嗡动,沈牵愣住,目光紧紧盯在上面。 只见一行字迹缓缓浮现。 【你也万事小心。】 那小倌抖抖索索爬起来,眼见方才杀神一样的人,嘴角竟有了笑意。 他见鬼一般紧贴着墙根,心中升起畏惧。 那人却好整以暇地收了剑,珍而重之地收好传讯符,声音都温和了几分。 “我们做个交易。” “什,什么?”小倌哆嗦问。 沈牵好脾气重复:“做个交易,用你想要的东西,换你知道的关于西洲馆的任何一点消息,你我各取所需,你也不用赔上性命,岂不公平?” 小倌眼神飘了飘,想着他说的任何一点消息,也就是不用全部告知,他有些意动。 正在纠结中,却见那男人小心擦拭手上快要凝结消失的伤口,莫名奇妙地补了一句。 “我也不能受伤。”无人问他,沈牵偏偏含着笑意解释了一句,“我夫人会担心。” 第44章 尧宁起身出了房间,绕着仙舟转了两圈,上凛然与阿度不见踪影,船舱内落针可闻。 甲板上依旧拥挤,各宗门修士见了她脸色都有些不自然,有人上前攀谈,言语间颇为尊敬。 尧宁从对方话中听到“郡主”二字,反应了半天才想起那是自己。 有人邀请她去仙门集会,有人表意想与她相交,有人与她谈玄论道。 尧宁本不在意所谓身份。 可这些人却是因她身份,愿意看见她这个人。 有了郡主的名头,在王勉之、上凛然、天枢派的支持下,她一言一语似乎都有了分量与影响。 尧宁好像模糊感受到名为“权力”的东西。 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 这样耗了半日,她适时露出点疲态,便有人体贴提出让她先回船舱休息。 尧宁从善如流,与众人告别。 “郡主真是和气。” “出身大宗气派修养就是与众不同。” “命格清贵,天生一股上位者风范。” …… 一片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褒扬声中,柳姑娘缩在角落,生无可恋。 尧宁瞥了她一眼。 柳姑娘身子一抖,脸上惊惧一闪而过,连忙挤出笑意,张开口要说什么。 尧宁却早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了。 柳姑娘脸色惨淡,呆愣看着她背影。 尧宁穿过过道,来到了船尾。 船尾地方不大,却十分清净,她倚着船舷,默默看着舟外风流云散。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如果有人这样想我,就是死了也甘愿!紫霄道君真是好福气。” 来人容颜艳丽,冷白颈侧缠绕一条碧莹莹的小蛇,小蛇睁开眼睛看了眼尧宁,又懒洋洋闭上。 蛇降笑意盈盈,五官鲜活自然,看来神魂在肉身内。 初见时,他将神魂移入蛇体,被沈牵捏爆了蛇丹,千钧一发之际转入人身,看来之后便一直如此。 “蛇降少主,看来你功力并未减弱,如此,我也不用代沈牵赔罪。” “不不不,哪能让你赔罪。”蛇降笑得明艳,意味深长道,“当日轻薄仙子,是我嘴皮子痒活该。不过——月余未见,仙子与沈仙君情意愈笃,看来我为仙子辗转反侧,却是一点机会都没了,真是——” “让我伤心呐。” 声音婉转多情,仿佛真的伤透了心。 尧宁一笑置之,见他容光焕发,便道:“此次魔界之行,南域蛇窟竟舍得让少主去。” 蛇降在一边坐下,笑道:“这怎么说嘛,悬清宗这样的大宗,沈仙尊独步九洲,都舍得让你来,我区区鼠辈,有什么舍不得的。” 见尧宁不受挑拨,他遗憾道撇撇嘴,又眨眨眼:“其实我已不是少主了。” “为何?” 莫非沈牵当日重伤他,让蛇降因此从少主之位跌落。 “老头子被我干掉了。”蛇降双手搭在船舷上,狭长双眼微微眯起,瞳孔在日光下闪烁着冷血动物的寒光,“现在,南域蛇窟,我说了算。” 尧宁微惊:“既如此,便是宗主了。” 蛇降拱拱手:“好说好说,仙子唤我名字就好。” “不知宗主是如何做到的?” 初见蛇降时,他只有出窍中期的修为,后来蛇丹被沈牵捏爆,神魂虽无碍,只怕难免要跌境,这人却绝处逢生,反倒成了一宗之主,莫非并不是靠修为。 仿佛知道尧宁在想什么,蛇降笑道:“所谓一力降十会,争夺高位,谋算布局少不了,但最终拼的还是硬本事。 “我得罪沈仙尊,确实重伤跌境,原本是死路一条—— “只是我那日观你以弱胜强,扭转乾坤,心中大为震撼,更是颇有所得。正所谓,道在心中生,悟则明如镜,这一悟,足以抵我十载苦修。” 他欠身一礼。 尧宁道:“是你慧心敏性,与我无关。” 蛇降便笑着夸她不矜不伐。 两人说了几句,尧宁便要告辞,却被蛇降拦下。 他明艳笑意一收,整个人终于有了一宗之主的威严。 “仙子说,正魔数十年太平,如今冲突骤然爆发,可是魔尊耐不住性子了?” 尧宁看了眼他:“不好说。” 蛇降笑了笑:“仙子心中想必自有计较,照我说,这中间却是有第三人在搅弄风雨。” 这个可能,尧宁不是没想过。 此次魔界之行,就是要与魔尊正面对质。 “仙子觉得那人是谁?” 蛇降直接排除其他可能,笃定了背后有人操控。 尧宁深深看了他一眼:“宗主居高位,想必看得更远,因何问我?” “问仙子,自然是因这事,与仙子有关。”蛇降道,“中则一战,我也在场。” 尧宁心中一动。 “仙子知道,我能闻出一些东西。”蛇降缓缓道,“当日那几道魔气,其实并非魔界之物。” 尧宁侧目看向他。 “仙盟大会袭击众人与仙子的魔气也是。” “那是被混淆了的,别的东西。” 魔气并非魔气,有人施了障眼法,骗过了九洲最厉害的一群修者。 尧宁目光陡然锐利,想到了当日西洲馆,一念清明后,寂静昏暗之地霎时变作灯火辉煌、笙歌缭绕的销金窟。 蛇降浅色瞳孔盯着她,花瓣样的嘴唇一开一合:“那东西的味道,我在仙子身上也闻到了。” * 西洲馆的后巷,小倌看着面前的男人,打了个冷颤。 他低下头,眼珠叽里咕噜转了几下,心中便有了主意。 “我告诉你一点西洲馆之事,你便饶过我?” 这仙君戾气褪去,原来生得一副好相貌,看起来虽生人勿进些,但眉眼明净,不像出尔反尔的恶徒。 沈牵道:*“自然。” 又加了句:“我夫人忧心我安危,我便不与你动手。” 小倌:“……” 你看你说得像人话吗? 你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我! 还有我也没问你夫人! 小倌按捺住心中咆哮,想了想,十分谨慎道:“其实,陈老板收容的,都是我这样的亡魂小倌。 “原是魔界桃花庵的,因僵蚕魔尊雷霆手段,要求魔界诸人与人间秋毫无犯,我们这些底层合欢修者,得不到采补,就会日益衰弱。 “宗主不留废物,魔修弱肉强食,我们在魔界待不下去,就只能流落到人间。 “就是来了人间,我们忌惮魔尊,也不敢随意采补。 “陈老板修为平平,只会些障目的术法,他愿收留我们,让我们在西洲馆里采补,得以保住条命。” 小倌觑着沈牵脸色,又急急补充道:“西洲馆接待的,都是些人间的嫖客,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且陈老板拿捏着分寸,不会让小倌门竭泽而渔,那些男人丢不了命,即便是最泥足深陷之人,也顶多损耗阳寿而已。” 沈牵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小倌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看着他:“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还请仙君履行承诺,高抬贵手。” “这么说,陈老板竟是大好人。”沈牵问道。 小倌瞥了眼沈牵:“小的不知仙尊与陈老板有什么过节,但小的蜉蝣之命,陈老板于我而言,就是再生父母。” 沈牵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倌。 他面上露出一点愧疚,似乎又有些犹豫。 小倌又问一句:“我可以走了吗?” 沈牵点点头。 “多谢,多谢仙君不杀之恩。” 他松了口气,疾步往外行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只是才走到巷口,他身子突然一顿,整个人僵硬在原地,目光一下子变得空茫。 沈牵神识侵入他的识海,叹息道:“抱歉,正魔之战关乎万万生灵,若陈老板有异,我必须要查明。” 他的手扶住小倌双肩:“绝不会伤到你,放心。” 沈牵迅速看了一遍小倌的记忆。 方才他说的,竟全是真的。 在小倌的记忆中,陈老板是个有些市侩的商人,修为不高不低,但本心不坏。 而度无主,好像从他进西洲馆之时,便是那里的头牌。 小倌是桃花庵底层修者,并未见过宗主,所以见了头牌,也并不知道这是宗主。 沈牵在小倌记忆中仔细分辨。 半刻后,他终于能确定,那个头牌并不是一直都是度无主,也就是说,在很长时间里,头牌就是头牌,他是一个独立的,普通的亡魂小倌。 那日自己所见的,却是容纳了桃花庵宗主灵魂,或者意志的人,那时候,头牌像是沦为了躯壳,而度无主降临在这具躯壳之内。 所以,陈老板很可能真的,与魔界并无勾连。 他做着一桩胆大妄为的生意,赚着寻常商人几辈子赚不到的银钱。 却阴差阳错地卷入一场纷争,替幕后之人挡了箭。 幕后之人是谁? 头牌是桃花庵的修者,度无主自有掌控他们的办法,借人家躯壳并不难。 但此时沈牵更关心的是,为何偏偏是那时,度无主降临在西洲馆降临。 为何是那时? 那时九洲之内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吗?那个时刻有何重要之处吗? 还是因为—— 尧宁是那时出现的? 沈牵想到屋顶上,度无主那个亲密的动作,心中再次腾起强烈的怒火和妒意。 那个人在肖想尧宁。 沈牵确定了这一点。 他静了静神,继续飞速探查。 没有了。 这人知道的,有价值的,只有这么多。 他控制着神识强度,小心翼翼避免伤到小倌,对自己的消耗却是极大。 一滴汗从额头滑落,沈牵决定退出。 也就是这时,有个画面一闪而过。 沈牵神识一顿,望向那个画面。 昏暗、破败的房间,挨挨挤挤站了一屋子人,俱是西洲馆的亡魂小倌们。 灯火落在窗纸上,照出摇曳的剪影。 有喧嚣惨叫声从不远处传来,朦胧如隔着几层水幕。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颤巍巍的苍老声音仿佛在耳边炸响:“有人吗?老太婆我进来了。” 众小倌一个激灵,差点被这一嗓子嚎得魂飞天外。 却无人敢出声。 不久前,陈老板叮嘱过他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 笃笃的拐杖声慢慢变远,老太婆嘟囔的声音黏糊不清。 “不管啦!赶紧躲起来!” “我老婆子,呼,得藏好,藏好……” 渐渐这声音也没了,不知何时,四下里寂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哒,哒,哒。” 那轻微的跫音响起时,很多小倌心下早已松懈几分,甚至有人抵不住困倦,就着站立的姿势打盹。 脚步声毫不突兀,亲近得仿佛日日都曾听到。 所以当那道影子站在房门外时,还有许多人不曾回过神来。 小倌在人群中,迟缓地感受到了惊恐。 他望向最前面。 陈老板身形摇晃了两下,双手死死攥成拳头。 那道剪影非常优美,让人只看一个影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识其面,闻其声。 一道非男非女,悦耳动听的声音,隔着纸糊的格扇门,落在他的耳中。 “你以为自己躲得很好么?” 那声音轻轻叹息,含着无尽的悲悯。 “这是旷世的基业,福泽万代,小婴儿,你怎么就是不懂?” “那个女人,是叫尧宁是吗?” 小倌识海中,沈牵神识猛地警惕,他盯着那个画面,仔细描摹那道剪影,要将一切都镌刻在心中。 寂静,绵延的寂静,画面内外,谁也没发出声音。 沈牵克制着冲动,安静地蛰伏,等待场景继续。 半晌,门外之人继续道:“你看到了是吗?她是救世之人?” 昏暗的室内,陈老板背影仓惶。 他们像是在玩躲猫猫,在门外之人未发现之前,不能发出声音,不能随意乱动。 小倌什么都不懂,只感到本能的害怕。 他想,陈老板不会出声。 陈老板聪明又机灵,也许门外的怪人只是在诈他们。 也许他们的确躲得很好。 但他看到陈老板动了。 他睁大双眼,看到最前面那道身影,对着门外的影子,重重点了一下头。 非男非女,雌雄莫辨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你这次看错了。” “如果注定有一场生灵涂炭,那她——尧宁,她才是灭世之主,是我俯首追随的王。” 第45章 尧宁看向蛇降。 女子眼珠大而黑,眉眼清艳,望过来的目光沉静无波,像是静水流深,其间却蕴含无数湍急暗流。 蛇降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不足几息,便感觉头皮发麻。 他缓缓吐息,尽量忍住避开视线的冲动。 尧宁只是静静看着他。 蛇降知道,若自己猜测没错的话,这样骤然告知对方,就是自寻死路。 尧宁修为远在他之上,她可以无声无息地杀了他,此后这个秘密再无第二人知晓。 但他在赌另一条路。 “仙子。”蛇降深吸一口气,“我南域蛇宗,愿追寻仙子,共襄大业。” 话语掷地有声,蛇降紧张地期待尧宁的反应。 尧宁的目光仍平静,她一语不发,像是面具陡然被人揭开,在用另一副隐藏依旧的面孔审视胆大妄为的鼠辈。 蛇降掌心出了汗。 与蛇同修,二者□□神魂渐渐趋同,蛇是冷血动物,而他感到了久违的恐惧与不安。 良久,尧宁道:“哦?为何?” 为何愿意追随她? 蛇降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今日他一人生死,日后南域蛇窟的兴衰,都始自这个回答。 他不敢撒谎,如实道:“九洲皆知沈仙尊修为奇高,褚仙子天赋绝世,二者并称悬清双杰,可在下却觉得,他们皆不如仙子。” 他小心观察尧宁神色,继续道:“南域蛇窟偏居一隅,为求兴盛,必要选择最强大的盟友。” 尧宁神色仍是平淡,蛇降咬了咬牙:“为表诚心,仙子可指定船上一人,今晚我带他人头来献。” 这是要交投名状。 一片寂静中,四下突然响起哗哗声,很快面上一片冰凉濡湿。 尧宁仰头。 天宇乌云环绕,无数雨丝坠入人间。 循风印不知何时撑起,透明结界笼罩整个仙舟,光泽流转间,似与往日有所不同。 她摇摇头道:“可惜我并非那个人,你的路走错了。” 困倦来袭,她不欲多言,回了船舱抓紧时间倒头睡去。 雨声变大,浇了蛇降一头一脸,他一时脊背冰冷,一时惊疑不定。 远远看去,这人一动不动,似在雨中入了定 仙舟晃荡片刻,在大雨中入了魔界。 魔界亦在下雨。 入口在船后无声阖上,一阵光过后,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靠近入口的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建在水上,亭台水榭,回廊曲折,岸边是青石板路,白墙黑瓦的屋子衬着摇曳的翠竹林,让人仿佛置身江南水乡。 众人下了船。 此次魔界之行,由资历最深的上凛然领导,他领着众人踏上石板路,循风印结界张开,指引魔尊所在之地。 意外地,并不远。 众人跟随上凛然前行。 有此地村民与他们擦肩而过,只瞥了一眼,并不好奇这些外来之人。 尧宁注意到村民精神都不济,甚至有人眼下有淡淡乌青。 许是春末,又是雨天,无端让人觉得困倦,合该闭户听雨而眠。 众人警惕着这些村民,村民却对他们浑不在意。 尧宁走在队伍中间,王勉之与天枢派的女修原本跟在上凛然后面,慢慢落到了中间,一左一右夹着尧宁。 王勉之打了个哈欠:“阿嫂,我保护你。” 天枢派女修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 尧宁:“多谢。” 蛇降缀在尧宁后边不远处,时不时投来目光,尧宁只装作看不到。 雨势转停,世界变的鲜亮。 晶莹水珠从无数枝叶上相继滑落,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一队人走过的身影,湖面荡起一圈圈细小涟漪。 目光,无数窥视的目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尧宁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按捺着不适继续前行。 半晌后。 “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是啊,我好像也感觉到了。” 上凛然看了一圈:“我们已入魔界,魔尊神通广大,难免被注视。” 尧宁感觉那些目光有如实质,密不透风地围拢过来,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心中烦躁野草一般滋长。 忽然,她转过头,直直看向角落。 王勉之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角落只有一捧野草,叶尖一滴露珠,欲坠不坠,他疑惑道:“阿嫂,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尧宁收回目光。 * 魔尊宫殿内,虚空浮现的光影里,女子锐利目光猛地看过来,似是隔空与白苏对视。 他玩味的目光一滞,在这一瞥下猛然警惕起来,下意识就想去抓刀柄。 直到画面中,尧宁轻飘飘收回了视线,白苏才发现自己竟被这女人一眼看得紧张起来。 他阴沉地揉了揉眉心。 魔尊殿空旷,白骨磊成的柱石高达十几丈,磷火幽幽,照着三个身影。 僵蚕大马金刀坐于上首,面上仍扣着那张细眉红唇女子面具,度无主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恭敬地侍立在右侧。 白苏居左,懒洋洋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中的场景。 “这些人,杀了么?” 最开始出声的是白苏。 度无主看了眼上首魔尊,道:“魔界数十年与人间秋毫无犯……” “你说的那是从前。”白苏打断他,“现在这些个人,都骑咱们头上来了。” 魔尊没有出声,度无主便道:“他们来,定是要解释先前偷袭之事。这件事很有可能是有人幕后操纵,就盼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些人现在还不能杀。” “啧,烦。”白苏皱眉,“这些正道修士,杀了;渔人来了,一同杀了便是。” “如此岂不正中渔者下怀,落入他的局中?” “若我根本不屑入不入局,非我族类尽皆屠尽呢?下次可寻不到这样送上门的好机会。” 白苏挑了挑眉,越过虚空影像看向度无主:“你舍不得这些正道修者死,是因为她——” 他伸出手,魔界入口的水村中,一滴雨点自天上落下,交错瞬间,将尧宁的脸在魔尊殿里瞬间放大。 虚空中的投影里,女子静静往外凝视,一边嘴角勾起为微可见的弧度,轻蔑显露无余。 “还是她呢——” 队伍行过门前,惊起草丛里一只碧绿的青蛙,小东西一下子跳上墙头,四肢着地,鼓起的双眼一动不动对着路边。 一个略显纤瘦的女孩出现在画面中央,四下打量,如小兽一样警觉而灵敏。 只是片刻,一个气质儒雅的男人靠近了她,有意无意地遮住了青蛙视线,虚空中便只剩下一个宽阔的背影。 度无主不动声色,泰然道:“我为的,自然是魔界的百年基业。” “你人在魔界,却三番两次偏向正道那帮人,我见识短,不知这样算不算得真心?” 当日中则混战,若非度无主放水,他早杀了尧宁,轮不到沈牵来救。 白苏一直记着这个仇。 高台上,一直岿然不动的魔尊偏了偏头,面具下的目光看向度无主。 磷火摇晃,惨绿光芒落在度无主脸上,高鼻深目却不显难看,反倒映出那紧绷光滑的皮肤,如最温润的羊脂玉。 “当日之事我问心无愧。”度无主从容不迫,震袖向魔尊一礼,“属下忠于魔界,忠于王位。尊上坐在上面一日,属下便忠于尊上一日。” 他转向白苏:“若来日护法践位,我一样中心无二。” 魔尊收回了视线。 白苏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看了眼度无主。 “所以,这伙人放进来了,到底怎么处理?” 他话问的是魔尊,目光却一直盯着画面中的尧宁。 魔尊亦在看尧宁。 “她有气运加身。” 白苏皱了皱眉,凝神看去:“上次还不曾见。” “这样厉害的人,若能为我所用最好。”魔尊粗噶撕裂的声音从面具后逸出,“若不能,就杀了她。” 度无主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先前的话还算数?”白苏来了精神,“杀了她,魔尊之位归我?” 僵蚕细白面具转向他,居高临下看过来。 “你能吗?” 白苏眯了眯眼,怒火一下子腾起,却咬着牙笑了笑:“当日我盟友反水,他们夫妇两人打我一个,输了,是我无能。” “但今日么——”他看向画面中形单影只的女人,“单打独斗,尊上且看吧。” 白苏懒洋洋的笑意中露出点残忍:“伤还没好全呢就敢来送死,再败,我索性给她当狗。” 魔尊不置可否,看向画面中的尧宁,沉声道:“只是这里,却不是你随意便可来去之地。” 度无主心中一沉。 僵蚕道:“想见本尊,也得有这个资格。” * 王勉之亦感受到了后边若有若无的视线。 他转头看过去,恰对上一双艳丽双眼。 蛇降点点头,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王勉之拧了眉,又看了两眼,问尧宁:“阿嫂,后边的可是南域蛇窟的少主蛇降?” 尧宁:“怎么?” 王勉之道:“我哥说这人曾对阿嫂无礼,让我盯着他点。” 尧宁一梗,差点没忍住翻了白眼。 “那你真盯?” “当然啦,总不能让阿嫂被别人抢了去。”他声音越来越低,“我哥现在没了你得死。” 尧宁翻了白眼,快走两步离开王勉之。 王勉之浑然不觉,气势汹汹地盯着蛇降。 蛇降在这散发着杀意的眼神里,不断后退,最后缀在队伍末尾,这才堪堪让北冥宗的少主稍稍放松一点。 他低垂着头,心中不断分析不久前尧宁所说的话,每句话的语气,用词,先后顺序,翻来覆去地揣摩细思。 “她应该不是拒绝我的意思。”蛇降自言自语。 忽然,他抬起头,全身汗毛炸起,瞳孔拉长成一条冰冷竖线。 他闻到了极强的死亡气息。 金黄瞬膜覆盖双眼,沉眠中的青蛇竖起三角舌头,吐出猩红蛇信。 来自前方的尧宁。 第46章 蛇降倒退两步,眼看队伍继续前行,愈来愈远,无人注意到自己。 他拧眉纠结片刻,毅然转身往来时路大步行去。 他要出魔界。 来时料定此行必然凶险,但他有所图谋,甘愿蹈火。 可若是尧宁死了,他的计划就全盘落空了。 血肉腐烂的死亡气息,他从前也闻到过一次。 那是他的父亲,长着与他如出一撤的美艳容颜,雷霆手段把持南域蛇窟数百年,姬妾孩子无数。漫长的光阴让他神识彻底与本命蛇交融,终日血腥屠杀,淫.荡.交.媾。 他闯入父亲寝殿,直至掀起纱帐,男人才反应过来有人越过重重卫兵与万条毒蛇,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自己。 死亡的阴影兜头罩下,腐烂味道使人作呕。 蛇降平生第一次闻到这种气味,皱了皱眉,随后手起刀落,父亲无声潦草地死去。 这是某种刻在血脉里的先知。 蛇降知道,尧宁大约要死了。 他追随尧宁,但不能追随一个死人。 蛇降身形极快,不消片刻就来到了出口。 只是那本来来去自由的出口,如今怎么都感应不到。 他放出神识,运转灵力轰出,气流激荡开,惊起天边飞鸟,虚空仍纹丝不动。 蛇降额角落下一滴汗。 他喘息片刻,望向天幕。 自踏入魔界那一刻,他们一行人一举一动定然都落在僵蚕眼中。 他本是无关紧要之人,僵蚕大概不会上心。 但他看穿了魔界对尧宁的杀机。 僵蚕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想通这一点,蛇降的心沉了下来。 若出不了魔界,只能尽快追上队伍,上凛然与梵天寺佛子在,这群人保命不成问题。 他这样想着,便踏出一步。 脚下土地突然化作透明水面,水平如镜,倒映蛇降身形。 水上起了雾气,朦胧缥缈,氤氲弥漫。 袅袅寒雾中,蛇降听到自己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白腻的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颈上沉眠的青蛇鳞片炸开,沿着青年身体缓缓蠕动。 蛇降感受到了山岳压顶一般的恐惧。 青蛇游过的白净肤色上,留下一条暧昧的水迹。 欲望,被放大和扭曲的欲望。 蛇降每走一步,那种恐惧与欲望便愈重一分,如有实质般密不透风压下来。 南域蛇窟与蛇同修,他们能闻到很多东西。 而当这些东西超过神魂能承受的极限时,反噬便会到来。 杀死父亲后,蛇降七窍流血,比死人更凄惨骇人。 如今温热的血液又从耳道、鼻腔、嘴巴、眼睛流下,他双腿哆嗦,承受不住地弯折下去,竖瞳闭合,眼中光芒一点点变空。 蛇降神识变得昏沉,极端的恐惧与颠倒的欲望趁虚而入,脸上肌肉抽动,嘴角勾起,空冥双目中流露一丝绝望。 突然,一道惊雷炸响,枝形闪电撕裂虚空,而后紫色雷电游走。 蛇降感到身上陡然变得轻松。 无形桎梏解除。 恐惧与欲望退潮一般散去。 眼神渐渐集中,视野里出现一片流云一样的白衣。 蛇降如见天神,满心感激地抓住那片衣角:“魔尊要开杀戒,走,快走!” 一道清润嗓音在他头顶响起:“这是什么?” 蛇降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了八分。 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沈牵。 内丹爆裂的痛苦恍若昨日,蛇降赶忙松开手,咽了口唾沫。 他看向虚空,方才怎么也打不开的出口,如今豁着一个洞,边缘紫色电光仍滋滋作响。 蛇降打了个颤,稳住声音道:“度无主的冰炎鉴幻境,让人看到最恐惧的场景,最极致的欲望。 他声音颤抖:“仙舟之上,那个桃花庵妖女使的,只怕没有度无主出手的一成威力。” 沈牵剑眉蹙起:“尧宁呢?” * 尧宁感受到窥视目光一点点消失,针扎一般的不适感渐渐褪去。 魔尊似乎对他们这些人没了兴致。 循风印上,代表魔尊的那个黑色的小点愈来愈近,村落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眼前是茫茫水面。 掠水而来的风裹挟湿润水汽,让人神清气爽,众人紧绷了一路,此刻终于放松了些许。 上凛然正在思考如何涉水,连天江水之上,缓缓显露了一座宫殿的轮廓。 魔息缠绕,磷火幽幽,柱石地砖都是白骨磊成,泛着森然的冷意。 白骨长阶自大殿之上铺下,横亘淼淼水面,延伸至众人脚下。 循风印上标记的位置,就在前方。 上凛然思索片刻,又与众人商议一番,便决定一同前去。 这么轻易就见着了魔尊,却无一人觉得侥幸。 传闻中僵蚕嗜杀凶残,这样的大魔不能以常理揣度,兴许他们踏入魔尊殿中,就是自己羊入虎口,引颈待戮。 但是众人担着九洲正道的重任,此行必须见到魔尊,释明误会。 魔界行事恣睢任意,只看喜好,仙门却不能不顾及九洲芸芸众生。 上凛然走在最前面,不同于众人的紧张,他自始至终镇定自若,步履从容。 尧宁抬头看了眼循风印。 透明结界上,代表众人的暖黄荧光,正在一点点靠近那个不曾移动的黑点。 魔尊,白苏,你们也在等我吗? 尧宁想到中则之战,险死还生的狼狈,为人鱼肉的绝望。 她眼神泛着微微冷意。 * 古朴的抛光铜镜悬空,凤凰朱雀、龙虎麒麟花纹镶边。冰炎鉴分两面,缓缓转动,朱红耀黑光芒交错。 度无主魔气运转,双手缓缓展开,冰炎鉴感应主人心意,随之张大,镜面红光黑芒冲天,如巨大纱帐,无形间笼罩水上白骨宫殿。 白苏打了个响指,虚空中再度出现尧宁身影。 女子恍若无感,没有一丝目光看过来。 白苏不悦地挑起一边眉,“啧啧”有声。 “你说这些正道修者,是不是有病?” 度无主闭目专心运转冰炎鉴,没有理他。 白苏自顾自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是一腔孤勇,还是愚不可及?” 高坐之上的魔尊难得开了口:“她心中有恨意。” 能让魔尊开口的,自然是尧宁。 意识到这一点,白苏深深看了眼带着面具的僵蚕,笑道:“恨我么?那倒挺好,等会打起来才有劲。” “她应是记恨当日置她于险境,让她无力还手,又伤了她的夫君。”僵蚕嗓音嘶哑道,“愈是强大之人,愈是有傲气。” 白苏深深皱眉:“啊,忘了她还有个男人。” 另一幅场景展开,赫然是早已封闭的魔界入口处,白衣翩跹的闯入者。 画面甫一在殿中铺开,里面沈牵就敏锐隔着画面看过来,直直望向白苏。 白苏浓眉压着眼睛,不甘示弱与他对视。 “刷。” 极轻的一声,画面陡然消散,白苏猛地一个后仰。 待他抬起头来,一只眼睛已经猩红一片,几乎看不出眼珠颜色。 他咬着后槽牙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什么道君什么仙尊。” 倾身看向虚空:“不知你这样假模假样的小白脸,心底有多少肮脏不堪。” “度无主。”白苏往椅子上一靠,任由眼里的血横七竖八流了满脸,“跟你交易,我要看沈牵入炎镜。” 度无主睁开眼:“你要干什么?” 白苏咧嘴笑道:“拿留影珠录下,给正道每个宗门送一份,让他,还有这个女人,身败名裂,声名狼藉,生不如死。” 度无主瞧了眼魔尊,见他仍是无动于衷,并不关心,道:“老规矩。” 说完向魔尊道:“尊上,沈牵撕裂入口,蔑视魔尊,属下自请去对付他。” 白苏警惕道:“你不会趁机给那两个女人开后门吧?” 度无主朝魔尊一礼:“尊上眼皮子底下,属下不敢造次。” 僵蚕点了点头。 度无主退下,偌大殿中只剩僵蚕与白苏。 冰炎鉴在缓慢转动,白苏血糊满脸,眼睛越来越红,刺痛也越来越明显。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贪恋地看着虚空画面中的女子,目光蛞蝓一样爬过她的眼角眉梢,又落在红润的唇上。 白苏舔了舔嘴唇,问僵蚕:“她若受不住冰炎鉴,死在幻境,你难过么?” 僵蚕似是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死了便是无用,本尊为何会难过?” 白苏不以为意,舌尖尝到自己的血腥味,让他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他看着画面上,尧宁踏过长阶,掠过水面,来到白骨殿外。 只剩一门之隔。 “她若死了,我可难过死了。” * 上凛然领着众人踏上白骨台阶,在一片邪恶阴冷的气息里,推开了沉重的魔尊殿门。 “吱——呀——” 悠长厚重的声响过后,他们看到一间空旷无人的大殿。 结界上,黑点与十数荧黄光点重合,循风印追踪魔尊气息至此,显示魔尊就在殿中。 而无人的殿宇在众人眼前轰然坍塌,化作飞溅的水流,哗啦啦落入江中。 虚空中浮着一件玄黑鲜亮的铠甲,正是中则魔尊现身时,穿在身上的那件。 江水瞬间结冰,化作千里平整光滑的镜面,红光冲天而起,白雾涌现。 冰镜张开。 众人将自视一生之中,最大的恐惧。 * 魔尊殿中,虚空投影里,尧宁一行人步入了幻化的魔尊殿。 那是冰炎鉴的牢笼。 白苏哈哈大笑,笑得抑制不住。 边笑边摇头道:“怎么天真以为,魔界会有什么主客之道,我们会在原地乖乖等你啊!” “若死在冰炎鉴幻境中,我岂不连你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他真心实意哀伤:“那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47章 沈牵往溯源镜感应的尧宁方向赶去。 一只长箫裹挟风雷之势横出身前,他身形一滞,往后疾掠几步。 长箫落在一只白皙的手上,那手五指修长有力,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粉,玉一样莹润通透的色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只手实在过于娇美了。 度无主长箫横过身前,一张脸美艳更胜从前。 人间那具躯壳像是剑匣敛住了他锋芒毕露的颜色,如今换了本体,这人容光让人莫敢逼视。 高手对战,千钧一发之际,沈牵居然分了一下心,想到度无主在中则西洲馆,与尧宁亲密的情景。 又想到那晚烛火下,尧宁平淡道:“你太老了。” 尧宁嫌弃他老。 可度无主容颜却恍若二八少年。 沈牵心中掠过这个想法,下手便没忍住重了一分,霆霓劈开江水,向两岸倒灌而去。 度无主脸上惊讶一闪而过,很快便举箫迎住沈牵当头一击,山岳一般的威势压下来,他被沈牵一直逼退到地上。 度无主堪堪架住沈牵夺命的攻势,面上不显,悄悄传音于他。 “冰炎鉴已经展开,想救尧宁,按我说的做。” 沈牵一顿,剑眉压下,冷冷吐出两个字:“滚开。” 度无主被掀开几十丈,眨眼间又近前来:“尊上亲自镇守,这里是魔界,你一个人救不了这么多人。” 沈牵转瞬已至江畔。 江心之上,黑芒冲天而起,数个熟悉的身影皆笼罩其中。 沈牵身形如雷电般眨眼而至,霆霓刺中黑雾,电光游走,但那雾气转瞬又闭合起来。 度无主攻势紧跟而来,二人出手凌厉凶狠,一招一式皆是置于死地的打法。 “他们置身的是冰鉴,能看到人心中最恐惧的画面。” “若受冰鉴影响过深,醒不过来,这些人都得死。” 沈牵无动于衷,霆霓直指度无主眉心。 度无主脸颊被剑气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血流下,他眯了眯眼睛,看向眼前这个招招霸道凶狠的男人。 “你觉得,冰炎鉴困不住神魂是吗?” 霆霓剑身一偏,擦着度无主鬓发过去。 沈牵负手看着他,剑眉压着眼中沉沉的光。 度无主食指抹了一点血迹,嘶了一声,见沈牵停下来,美艳的面上变得从容。 他不紧不慢道:“尧宁看到的,与你有关。” 一道结界转瞬即逝,笼在二人中间,旁人看来会以为只是日光晃了一下眼睛,沈牵瞳孔却倏得一缩。 度无主向他展示了尧宁看到的场景片段。 白衣仙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度无主。 若是蛇降在此,就能闻到他身上,与尧宁如出一辙的气味。 蛇降因此怀疑尧宁是一切的幕后之人。 伪装成魔气的东西。 搅乱人间太平的始作俑者。 沈牵看向度无主,生了杀心。 度无主仿佛能看穿他心思:“你杀了我也无益,她会看到。” “尊上亲自镇守冰炎鉴,我关不了。” 沈牵握住霆霓剑,九天之上轰隆作响,狂风大作,扯得衣袍*猎猎。 度无主继续传音:“冰炎鉴本体在我身上,攻击它,哪怕出现一道裂痕,一切都还有转机。” 轰隆巨响消失,大风息止,霆霓激射而出,二人再度战在一起。 须臾,度无主不敌,被沈牵一剑贯穿腹侧。 与此同时,魔尊殿中,僵蚕与白苏都是一怔,他们看到冰炎鉴出现了一道裂缝。 沈牵收回剑,看向倒在自己身侧的度无主,似是对手下败将没有任何赶尽杀绝的欲望,只是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摸向度无主怀中。 魔尊殿中,白苏嘴角笑意玩味而冰冷:“度无主这样无用,你竟容忍他当了数百年的桃花庵宗主。” 僵蚕面具下的双眼古井无波,却略略倾身,看向虚空影像中倒地不起的男人。 沈牵摩挲冰炎鉴,传音度无主:“这样便好了么?” 度无主似是伤得不轻,声音有气无力:“阴差阳错,冰鉴受损,他们现在只能看到其他人心中的恐惧。” 沈牵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目光变得虚软,呆呆凝视镜面,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眼底。 突然他一声闷哼。 剧烈的刺痛拉回心神,沈牵背上多了一管箫,半根没入身体。 血液喷涌而出,灵流紊乱,度无主贴近了他耳边。 “我只想救她,你不在其列。” 红光大盛,如在天地间支起软红轻帐,白衣仙尊闭目倒地,无可奈何地沉沉睡去。 炎鉴张开,他将看到一生中最炽烈的欲望。 度无主挣扎着起身,看向脚边毫不设防的男人,美艳绝伦的容颜上是冷冰冰的讥诮。 “你挣脱不了炎鉴幻境,我就不亲自杀你了。” “救不了她,想必比死了还痛苦百倍。” 第48章 冰面展开后,尧宁便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们好像被拉入了一个个独立的幻境。 尧宁打量四周,脚踩在冰面上,似乎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觉得冷。 能感受到四下寒冷,然而身体如偎着火炉,火热触感从后心处传至全身。 白雾聚拢又分散,如轻烟弥漫。 尧宁穿过雾气,缓慢向前行去。 远远地,她听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如冰凌一样清脆,如寒泉一样凛冽,带着点稚气。 似近非远,杳杳若隔山水。 尧宁几乎是立刻就确认了,那是沈牵的声音。 儿时的沈牵。 她回身四望,雾气浑浑,初入魔界时窥视的目光尽皆消失。 尧宁抬起脚步,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走得近了,一个身影若隐若现,剪影落在尧宁眼底,惹得她心中微微颤动。 即便隔着一片朦胧氤氲,尧宁一眼认出,这是十一二岁的沈牵。 她控制不住抬起脚步。 踏在冰面上时,千里冰镜陡然化作无边芳草,向天地尽头绵延席卷。 一轮圆月悬空。 少年沈牵转过头,鼻若悬胆,目若朗星,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釉色,整个人如天上神仙。 他丰润嘴唇开合,似要说什么。 突然眼前场景定格,紧接着是一声清晰的碎裂声。 虚空中出现缝隙,圆月、草原、少年沈牵尽皆定格,而后化作齑粉流散。 尧宁眉心拧起,望向裂缝。 裂缝张大,又一个场景出现在眼前。 上凛然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细看形容,是阿度。 阿度死了,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上凛然一向挺直宽阔的脊背塌下来,双手死死环着阿度,这个位高权重,富贵已极的男人,无助地埋头在尸体怀中,肩头颤抖不能自抑。 周边是尸山血海,入目一片鲜红。 尧宁心中掠过一丝难过,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上凛然。 却在看到自己伸出的手时呆住了。 飞舟、魔界、江面、白骨宫殿。 一幕幕场景飞速掠过。 尧宁陡然清醒,是幻境。 神思清明那一刹那,她一步踏空,踩在了结实的地面。 “不愧是尧宁仙尊,连冰炎鉴都奈何不了你。” 落在耳畔的声音嘶哑难听,尧宁抬起头,看向高座之上的魔尊。 白骨磊成王座,磷火幽幽燃烧,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僵蚕、白苏与度无主三人。 这便是真正的魔尊殿了。 尧宁不动声色,于神识内召唤扶光。 一片寂静。 她感应不到扶光。 灵力于经脉中运转,阳炎心法让周身温度一下子升高,空气扭曲摆动。 “哼。”她很快便觉滞涩,用力一冲,却反遭震伤,当下闷哼一声,咽下一口血沫。 无法运转灵力,无法召唤本命剑。 “你现在就是个废人。” 白苏抹了一把脸,笑吟吟看向尧宁。 尧宁想过再次与魔尊白苏见面,却从未想过,是她一个人。 她就算有通天之能,也招架不住这三人一齐发难。 尧宁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一边暗自试探灵力禁锢,一边转向度无主。 “我能出冰炎鉴,却要感谢宗主顾念旧谊,手下留情。” 度无主沉默不语。 尧宁看向上首魔尊:“当日与尊上中则一战,棋逢对手,实乃平生一大快事。” 僵蚕点点头:“你的确很不错。” 白苏脸色渐渐冷下去。 尧宁问候完那二人,便似认命一般立于原地,再不言语。 白苏歪头盯着她,突然道:“你怎么不问我?” 尧宁这才发现这人似的,转过头来打量几眼。 “抱歉,你这幅模样,方才没认出来。” 白苏眼睛一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夹杂着其他的什么直冲他的胸臆。 “啪!” 他隔空甩下一巴掌。 尧宁避无可避,生生受了,被打得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再抬起头时,颊边指印很快转为淤青,嘴角流下一条血线。 她眉目仍旧平淡,似是挨着一耳光的不是自己,撑着地面想要站起。 身上却陡然多了一道千斤重的威压,双脚打颤,终是无法抗衡,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威压继续往下,逼得她脊背不断向下弯折。 小溪一样的汗水淌下。 尧宁咬牙支撑,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终于,她吐出一口血,五体投地,朝着最高处的位置深深跪拜了下去。 僵蚕缓缓靠在王座上,面具后的眼睛古井无波。 白苏蓦地朝魔尊投去视线,如被激怒挑衅的凶兽,却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慢腾腾地回过头,阴郁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女人身上。 他声音似是咬牙切齿,又像是怒火攻心。 “不会还想着你那没用的男人来救你吧。” 尧宁驯服地保持着卑微的跪拜姿势,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余光里能看到僵蚕高高在上的倒影。 她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白苏残忍道:“他正在炎镜里快活呢,顾不了你是死是活。” * 炎镜张开。 入目是无边的黑暗。 沈牵闻到腐朽潮湿的气息。 他在心中重复数遍:此乃幻境,必得心神清明不受诱惑,方能破镜而出。 尧宁还在等我。 心神清明,不受诱惑。 尧宁在等我。 沈牵顺着一点微光,抬步向前走去。 脚底似是踩过结冰的水洼,发出“咯吱”破裂的声响。 随着前行,光芒愈亮,黑暗潮湿的洞穴深处,穹顶落下的日光里,一具黄金鸟笼在飞舞的尘埃中撞进视野。 * 魔尊殿内,白苏向度无主一挑眉:“交易?” 度无主看了眼上首魔尊,挥手,虚空中水幕张开,沈牵的脸清晰现于其上。 “炎鉴能激发人心中最隐秘的欲望,并放大百倍。”白苏饶有兴致观察匍匐的尧宁,“你那古板禁欲,目下无尘的夫君,心中不知如何龌龊肮脏呢。” 尧宁偏过头看他。 白苏兴奋道:“幻境虽假,行事之人却是真。你说我将这场景搓成留影珠,给你们正道大小宗门都奉上数十颗,让九洲都知道,他们崇仰的紫霄道君,正道魁首,清冷出尘的仙君,私底下是多么淫.荡低贱——” 尧宁目光一点点变冷,白苏却愈发激动。 “还有你。”他舔了舔嘴唇,“你不是挺能打,谁能想到这么个不世出的大能,修为足以统领人界,在男人身下——” “啪!” 白苏一语未尽,角落桌案上的花瓶被无形灵力操控,兜头砸过来,被他堪堪避过。 他回过头来,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而后女子哇地吐出一口血,彻底四肢伏地。 白苏茫然片刻,而后又惊又怒,继而慢慢扯出一个笑。 “害怕了?” 尧宁没有害怕。 她感到愤怒。 受制于人,无法挣脱。 与沈牵一道当做这三人取笑的玩物,将最隐秘最难堪的一面暴露给仇敌。 无能为力的愤怒,无法掌控的愤怒。 白苏瞧着她这幅怒火中烧,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看着她潮红的眼尾,目光渐渐变深,嗓音喑哑,似享受又似恼怒。 “这才到哪?就受不住了?” 尧宁不再看他,她艰难侧过头,去看水幕中的沈牵。 屈辱而已,践踏而已。 她不是没有承受过。 既然无力改变,就作为事实接受下来。 逃避痛苦,岂不反遂了他们的愿。 度无主闭了闭眼睛,脸上不忍一闪而逝。 魔尊竟是少有地起了兴致,微微倾身注视水幕。 白苏头朝着水幕方向,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落在尧宁身上,见她抿着樱唇,余光都未扫自己一下,脸色渐渐冷下来。 他恹恹地看向水幕,心中残忍暴戾横生。 虚空的画面上,沈牵处于一片黑暗中。 远远地能听到滴答水声回响,除此之外,便是无边寂静。 他骤然被拉入炎鉴之中,仍不动声色,眉宇间不见丝毫愤懑抑或怨恨,只是平静地环视四周,继而往前行去。 哒哒的脚步声落在空旷的魔尊殿中,如行走在众人耳侧。 “吱呀”一声,沈牵踩碎一层薄冰。 随着行走,头顶渐渐有模糊光线漏下,照出影影绰绰的方寸之地。 那是一处漆黑的山洞。 光线愈来愈亮,一只硕大的黄金鸟笼在昏暗中熠熠生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众人眼中。 “呵。”白苏适时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讥讽:“你为之死去活来的,就是这种货色?” 黑暗的山洞,黄金打造的囚笼,不为人知的扭曲渴求,深埋心底的肮脏情欲。 这一幕甫一映入眼帘,所见之人就会自动延伸出接下来的情景。 尧宁脸色刹那间惨白。 她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她做不到云淡风轻地被人观赏,淡然自若地接受这样的不堪。 还有在心底最深处如鬼魅一样盘旋的恐惧——她害怕再怎么难堪与屈辱,那囚笼之中的人,却不是她。 尧宁脸上血色尽皆褪去,衬得眉眼愈发地黑,清澈又孤冷。 她不知怎会卑微至此。 怎会落魄至此。 尧宁嘴唇抖动,想说,够了。 浑身灵力乱窜,心神失守,竟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砰!” 白苏一脚落下,砖石崩裂,尧宁呕出一口血,紊乱的灵力平息,神识陡然清明起来。 白苏抓着她的头发怼到水幕前,恶狠狠道:“别走神啊,继续看!” 尧宁感受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看向白苏。 白苏嘴角擎着冰冷笑意,只留给她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似是方才不动声色将她从走火入魔关头拽回来的不是他,而他只是单纯厌恶她,所以毫不留情踹了一脚。 白苏感受到尧宁的目光,看也未看她,抓着她头发的力道加大,却背着身后的魔尊与度无主,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急什么?我答应过你,会杀了你那没用的男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磁性,几乎是暧昧的语气。 “别怕,你看,他就是个淫.荡的废物。” * 沈牵看到了黑暗地底,浮动的尘埃中,那华贵的囚笼。 隔着数十步,光影错落,遥遥只窥见笼中一点艳红的裙摆。 深埋心底的欲望如雨后春笋,顶破结实的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鼙鼓动地一样鲜明。 他感受到呼吸变得灼热滚烫。 沈牵知道再往前会看到什么。 回悬清宗那晚,他已做过一场春梦。 与眼前一切一般无二。 他知道自己并非圣人佛子,他有七情六欲,只是鲜少有人能触动那些欲望。 而他在清楚明白自己心悦尧宁之前,就已数次为她心乱,动情。 樱花树下,小师妹红衣如火,他不敢看,移开了眼睛。 淮水之畔,她顽劣邪恶,自己明明怒上心头,却还是转头离开。 婚前云栈之上,她巧笑倩兮,对自身处境浑不在意,云淡风轻提醒他天冷添衣。 客栈帐中,清澈又妩媚,勾人而不自知,他忘了自己的不在意,忘了父亲的训诫,忘却一切不合时宜。 曾经刻意忽视,竭力避开,蒙昧未觉的情欲涨潮一样涌上来,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克制不住地被尽头的囚笼吸引。 他知道那是他不为人知的畸形欲念。 那不是幻境,那是他的心。 沈牵目光变得飘虚,受了蛊惑一般,抬步向前。 * 魔尊殿中,四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幕上沈牵的一举一动。 尧宁看到他眼神变得迷茫,进而向深处行去。 随着他的动作,黄金囚笼在水幕上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渐渐能看清轮廓。 能看清里面模糊的人影。 和一片艳丽红衣。 尧宁脸色愈发透白,那一角红衣针一般扎进她眼中,难堪与耻辱瞬间没顶,怒意恨意交织,毒蛇一样滋生。 度无主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在看人吃饭喝水,再正常不过。 白苏不知何时松开了钳制,站在尧宁身旁的高大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没有再说话。 像是无声的嘲讽。 又像是给她注定道来的凌辱,留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薄面。 “够了。” 一道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响起。 令人意外的,说话的竟是魔尊。 僵蚕倚在王座上,白色面具诡异瘆人,嘶哑的声调没有起伏:“无聊。” “无聊么?”白苏笑道,“我倒觉着精彩得紧。” 僵蚕没有理会他,对度无主道:“关掉。” 度无主躬身应是,正要收起水幕,寒光一闪,一柄大刀已至跟前。 白苏侧对二人:“我要看。” 殿内一时寂静,片刻后,僵蚕嘶哑道:“本座惯着你,你倒越发得意忘形了。”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像是骨头碰撞刮擦,又像是毒蛇于落叶上蜿蜒前进。 白骨磊成的大殿依旧空旷阔大,却仿佛瞬间被遮天蔽日的密林所笼罩,终岁不见日光的阴冷气息弥漫开来,泥土植被腐烂的味道萦绕鼻端。 白苏站在水幕前,大刀落到手中,正对王座上的僵蚕。 * “吱呀——” 轻微的一声,落在耳中像是幻听。 奔腾的血液轰隆作响,让这道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沈牵的身形却是一顿。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向脚下。 那是一处水洼,积水结了薄薄的冰层,靴子踏过,冰块碎裂,反射着洞中微光。 沈牵望着薄冰,半晌没再动作。 * 水幕之上,沈牵停了下来。 让人脊背发麻的摩擦声倏地一收,像是无数条看不见的毒蛇被召回暗处,阴冷腐烂的气息荡然一空。 白苏收了刀,张开双手向魔尊展示自己的无害,而后躬身一礼。 “尊上面前,属下哪敢放肆?” 魔尊哼了一声,目光落在悬空的水幕上。 度无主皱了皱眉,看了眼手中的冰炎鉴。 红光,炎鉴,没有错。 沈牵已为幻境所惑,欲望被放大数百倍,不可能清醒。 “他识破了幻境?”僵蚕问。 度无主回想过去数百年间,冰炎鉴无往不利,哪怕是佛修,只要七情六欲尚在,就不可能超脱扭曲放大的本能。 食色性也。 沈牵不是圣人,不是佛子,做不到见诸相非相。 更何况,度无主清楚得很,幻境之中,囚笼里面,是尧宁。 沈牵无法拒绝。 度无主道:“他破不了。” * 沈牵抬起头,幻境瞬间崩塌。 如影遇光,疾如雷电,刹那间一切灰飞烟灭,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一切消散崩毁的刹那,沈牵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突然转过头来。 * 他透过水幕,与魔尊殿中诸人对视。 沈牵应该是看不到这边的,可度无主却觉得那目光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 水幕即将随着幻境崩塌消融,度无主难以置信,死死盯着那张放大的脸,喃喃道:“怎么会,为什么?他为何能做到?!” 水幕之中的男人如有所感,似轻蔑,又似盛怒,说出了三个字,回答了他所有的不解。 “她畏寒。” 第49章 僵蚕凝视虚空,摇头道:“这是走出冰炎鉴的第二人,度宗主,你果真忠心本座么?” 度无主脸色微白,跪地道:“属下有罪。” 他看了眼尧宁,咬牙道:“属下自请与紫霄道君一战。” 僵蚕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僵蚕闭目,片刻后睁开双眼:“他们还未醒,杀掉这些人,许你将功补过。” 度无主凛然,叩首领命:“是!” 他心中清楚,今日除尧宁沈牵外,余者不死,死的就是他自己。 他眼中再无其他,背箫于身后,步伐沉稳地步出殿门,心中却早已将所有可能性盘算千遍—— 没有生路。 魔尊一开始便未想过什么开诚布公,正道是敌,来者都得死。 僵蚕眼中只看得见尧宁,如今大概能加上一个沈牵。 可这二人若不能为他所用,自然也逃不过必死的结局。 度无主能做的都已经做尽。 再走一步,连自己都要陷进去。 他走出魔尊殿,万级阶梯绵延向下,站在殿前,如在云边。 俯瞰下去,江水如镜,水天一色,然而他居高望远,却能看见碧波之下,密密麻麻的魔众正飞速向江心聚集。 那些正道修者还陷在冰炎鉴中未曾醒来,毫不设防,而头生犄角,背有双翼,尖喙利齿的魔众,可以在与同伴的争抢厮杀中轻而易举撕裂睡梦中人的血肉,嚼碎骨头,连元婴金丹一并吸收。 最终得胜的大魔们会吞噬这些人的元婴金丹,若未爆体而亡,修为便能更上一个台阶。 每一只魔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天光衬得度无主容颜绝美,他遥望这一幕,多情的桃花眼中只剩颓败。 他在心底无声叹息。 度风烟,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偏要来送死。 * 白苏肩膀扛着刀,两只手吊在上面,吊儿郎当向魔尊笑道:“小白脸我来处理?” 僵蚕坐在王座上,垂目看向地下挣扎的尧宁。 白苏眯了眯眼,不动声色跨出一步,恰好挡住尧宁半边身子:“尊上忘了,这个女人得留给我。” 僵蚕开口:“你愿臣服?” 白苏一愣,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尧宁说的。 尧宁匍匐在地,艰难地抬起头,一双清凌凌的黑眸对上高台之上的魔界至尊。 她扯着唇角笑了一下:“我从前,只跪过师尊,往后,亦是如此。” “师尊?” 白苏想了半天:“正道悬清宗的宗主,叫顾什么嗔,是个无甚大用的庸人。” 尧宁笑了:“好巧,前几日也有人这般说我师尊。” 白苏挑眉:“哦?看来我记得没错。” “当时我告诉她,我是师尊座下最不成器的弟子,让她与我比试一场。”尧宁声音平淡,似是与好友说笑,“不知白护法有没有那位姑娘的胆量?” “尧宁仙尊,是想本尊撤去你一身威压束缚?”僵蚕道。 尧宁知道僵蚕不是白苏,不会轻易被激,只是此时自己势弱,沈牵不知何时才能寻到上凛然他们,自然是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自下往上看魔尊,这个角度,竟让她丹凤眼中透出少有的媚态。 “我想,尊上便愿意为我做吗?” 不待僵蚕回答,她继续道:“其实相比撤去束缚,我更想看一眼尊上面具后的容颜。” 僵蚕起身的动作一顿。 尧宁仰视他,嗓音清越:“你我相交已久,我连你长相都未见过,这在我们人界,可不符合待友之道?” 僵蚕戴着女人面具的脸歪了歪,缓缓坐了回去:“友?你当我是朋友?” 尧宁动了下脖子,缓解积累的酸痛,随口道:“我奉尊上为至交,却可惜落花有意啊,流水无情。” 白苏听着听着,眉心狠狠一跳,阴郁警惕地望向尧宁:“你在干什么?” 尧宁闭了嘴,点到为止。 僵蚕坐在王座上,垂目俯视地上的女子,半晌再度问她:“你可愿臣服于我?” 尧宁抬眼看他,认真道:“不愿。” 僵蚕点点头:“仙尊于我,亦如流水。” 尧宁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魔尊起身踏出一步。 大殿里,鎏金仙鹤烛台上,幽幽磷火猛然暴涨一尺余高,照得满殿纤毫毕现。 尧宁这才发现,原以为的空旷大殿,竟沾满了擐甲执兵的魔众! 这些魔众长相畸形古怪,几乎都保留着成魔之前的原身部位,或是猛禽的双翼,或是嶙峋坚硬的皮甲,若是人身成魔,亦要头生犄角,以显身份。 在修真界,若一人修为卓绝,灵力充沛,便能透过骨骼皮肉显现出来,是以元婴、出窍大能,个个容颜鲜嫩,神采奕奕,百岁老人看起来也如二八少年。 同样的道理放在魔界,修为高者,魔气浓郁以致溢出,周身便缭绕魔气,令人远远一观便知其深浅。 而这些隐于暗处的魔众,一眼望去,魔气冲天,几乎模糊了面目。 魔生性嗜杀,无视规则。 这些天魔却整肃沉默如人间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 魔尊起身的刹那,殿中魔众整齐划一,朝上首位置单膝跪下,铠甲碰撞声响彻大殿。 僵蚕一步步往前,他没说起来,天魔便一直垂首沉默跪着。 他在尧宁一丈之外停住,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声音嘶哑,语气却含着不易察觉的遗憾:“那只好,有劳仙尊去死了。” 白苏瞳孔一缩,握在刀柄的手一下子抓紧,却见魔尊忽然转头,细眉红唇的白底面具对上他,仿佛看清他心中所想。 “你去解决紫霄道君。” 白苏想扯个笑出来,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不受控制,似是身体的一部分被绝对的力量压制,变得非他所有。 魔尊不让他笑,他便不能在他跟前笑。 他心中一凛,喉结滚动,知道此番无法违逆。 白苏单膝跪地,脊背深深俯下,与身后魔众一样的驯服的姿势:“是。” 这个字吐出,他才好像重新感觉到自己的五官,只是他望着毫无抵抗之力,只得等死的尧宁,却再笑不出来。 白苏抬步离开的同时,魔尊手指动了动,一条纤细藤蔓穿破砖石,自地底刺出,千钧一发之际尧宁偏头,堪堪躲过那箭矢一样的尖端。 却在转头时,见染血尖端离自己眼睛不足一寸。 尧宁瞳孔映出飞速接近的藤蔓,死亡来临的一刻,被拉得无限漫长。 * 度无主踏上江心的冰镜。 这一行人还维持着冰炎鉴展开时的动作,惶然、震惊、愤怒……种种情绪清晰鲜明地定格在脸上。 度无主走过几具魔物尸身,在泱泱群魔的目光里,穿过外边的几个正道修者,来到一个娇小的女子跟前。 一只胳膊横在阿度身前,那是下意识的保护姿势,胳膊的主人生得器宇轩昂,即便是在危险陡然来临的时刻,仍保持着一点闲适的风度。 这种处变不惊的心性,落在作为敌人的魔众眼里,自然是十足地碍眼,度无主却是好整以暇地欣赏了片刻。 “无可指摘。”度无主轻声道,“你眼光比她好太多。” 他低头看阿度,目光称得上温柔,渐渐眼中多了一点惊异。 “你竟已经采补过他了,难怪这样容光焕发。” 四下响起沙沙声,停了一阵的雨又重新落下,天上乌云翻墨,江水白珠乱跳。 不见滴雨沾衣,度无主仰起头,却见是一道巨大的透明风印,其上古老的花纹流转,边缘有数十个橙黄小点。 度无主愣了愣,认出那是人界聆风地的循风印。 他桃花眼中愈发落寞悲伤:“你本可以过得很好,为何,为何要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多情双眼中已是古井无波。 翼骨扎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只天魔从后面靠近了度无主。 “度宗主,你怎么还不下手?”这只蝠翼天魔矮度无主一个身子,绕着他转动,“若尊上知道你杀了抢先接近这群人的魔物,又知道你在此迁延不舍——” 蝠翼天魔嘿嘿笑道:“你猜尊上会不会动怒?” 与这只强悍的天魔不同的是,度无主外形与凡人无异,只是多了桃花庵特有的艳丽。 他轻轻瞥下目光,骇得天魔一个哆嗦警戒起来,以为他要出手。 度无主却很快收回了目光:“尊上不在此处,我愿迁延多久,便迁延多久。” 他的声音轻柔缓慢,毫不迫人:“只要完成差事,便是再杀十倍,你说尊上跟前,是奖是罚?” 蝠翼天魔一个激灵,畏惧地看了眼度无主,一步步往后倒退。 尖利的指爪落在冰面上,磕碰生令人头皮发麻,无人在意的角落,渭水剑派的柳姑娘烦躁拧起秀眉,缓缓睁开双眼。 她似乎被拉入了一个幻境,只是看到的一切自己不久前才因仙舟一事,已提前于脑海中有所预演,大差不差的情节,柳姑娘虽恐惧,却未曾深陷。 于是乎,她竟成了这群人中,最先醒来之人。 柳姑娘目光逡巡,半晌脊背发凉,死死屏住了呼吸。 度无主并不在意这蝼蚁一般的女人,半分目光也欠奉,取出长箫,抵在阿度颈侧,一手扶住她的脑袋,低头凑到她耳边,堪称温柔道:“天魔生而不知亲情为何物,手足相残,父子相食,再正常不过。” “妹妹,我保证不疼。” 他闭上眼睛,手上用力。 镜面安静得落针可闻,阿度仍沉浸在冰炎鉴中,不知今夕何夕。 她娟眉微蹙,似是被冰鉴之中另一人心中的恐惧所摄。 箫管没入皮肉,阿度痛苦地拧眉,发出一声闷哼,却仍紧闭双眼。 鲜血喷射而出。 第50章 白苏转身,位于前列的几个天魔跟上。 他无声看了眼,明白这是僵蚕给的助力,亦是无言的威胁。 他扭了扭脖子,骨节吱嘎作响,血糊了满脸,依稀能看到高挺鼻梁削薄嘴唇,一张好看的脸,偏偏眼里盛满疯狂。 尧宁在他身后赴死,白苏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有点可惜,更深的是无端的愤怒与躁狂。 他实力不敌僵蚕,只能听命行事。 然而这一切与他心意相违,他却无能为力,改变不了。 怒火燎原,无处发泄,最终都积聚在沈牵身上。 他要杀了那个男人,大卸八块。 这样尧宁会死心,僵蚕会高兴。 魔尊一高兴,说不定能手下留情,那个女人只要还有一缕神魂残留,他就能想法子为她重塑一具肉身,而后…… 而后如何,白苏竟下意识止住思绪,不再想下去。 他抬起阴郁的眉眼,胸中对沈牵的杀意已达极致,周身魔息浓郁到溢出,骇得几个跟随的天魔都拉远了距离。 白苏身形风驰电掣,眨眼消失。 殿内,尧宁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愈来愈近,愈来愈大的染血藤蔓。 她眉目清寒,周身灵力在束缚下流动,与无形的威压艰难角力,似是蝼蚁拼命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巨石。 生死关头,不甘、盛怒、恐惧等等情绪涌上心头,灵力猛然高涨,周身威压似是有所动摇,扶光在窍穴中嗡鸣不止,似是下一刻就能现于掌心。 只是很快巨石悍然砸下,蝼蚁垂死挣扎只是枉然。 僵蚕身形高大如山,垂眸静静俯视尧宁的死亡。 这女子一身白衣染血,肤色雪白如玉,极清极艳,濒死之时眼中也尽是不驯。 僵蚕生来就在魔界,手下鲜血亡魂无数,漫长的岁月里,见到的尽是狰狞丑陋的魔,头一次这样认真去看一个凡人。 他心头微微荡漾,尧宁很美,只是红颜白骨,于他没有任何分别。 可是此刻,知道这强大的,出尘的美人即将化作一滩腐肉脓血,作了魔宫花草树木的养料,他却陡然感受到了这女子的美丽。 惊心动魄,令人目眩神摇。 僵蚕感受心头那罕见的悸动,藤蔓却未见丝毫停顿,如利刃一般直插尧宁眼睛。 磷火在微风中摇晃。 魔尊殿中,寂静仿佛亘古而始。 僵蚕没有说话,没有动作,那些打败吞食无数同类,才能入殿近身侍奉魔尊的天魔们,出于畏惧,出于崇拜,按捺本性,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砰!” 撕裂耳膜的巨响炸开。 一个身影自殿外倒飞进来,砸在僵蚕身边,砸出丈深的大坑,烟尘冲天而起。 与浓郁血腥味*混合。 “砰砰砰!” 又是接连几声。 跟随白苏出去的天魔紧随其后倒飞进殿中。 白光一闪而过,“铮”地一声,似是利刃碰撞,待到僵蚕看清,只见一把剑不知何时钉入自己脚边。 他面具后的眼睛眯起。 藤蔓削断,僵蚕失去了对它的控制,尖端在最后一刻生机流失一般瘫软落地,化作一捧飞灰拂过尧宁面颊。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间,甚至连僵蚕都未来得及应对。 反应过来的天魔齐齐转身,铠甲碰撞,兵刃对准殿门。 殿门外,一个白衣身影踏空而来,落地疾走两步,俊美的容颜进入众人视线。 钉在僵蚕跟前的剑感应到主人,嗡鸣一声,倒飞回来人手中。 僵蚕看向来人,嘶哑嗓音压抑怒气,缓缓道:“紫霄道君。” 白苏终于从坑底爬了起来,摇晃两步站到僵蚕身后,吐息灼热带血,盯着沈牵的身影似猛兽择人欲噬。 沈牵白衣胜雪,容颜清俊,平静疏离,一眼观之与满殿魔众格格不入,似是另一世界的天外来客。 他看也未看僵蚕与白苏,甫一出现,目光便锁在了地上的尧宁。 尧宁吐出一口血,体内灵力几次运转,终于冲破了无形威压,身上一轻,扶光“啪”地一声落在手上。 她扶着剑站起,身形摇晃两下,靠上了一个宽阔坚硬的胸膛。 熟悉的风雨欲来的气息环绕周身,尧宁侧过头,便看到了一张俊美深刻的脸。 沈牵柔和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鼻唇,落在她红肿的脸侧和嘴角的血痕,顿了片刻。 阴鸷一闪而逝,他眸光澄澈,仍是冷肃端正的仙君。 “我的阿宁真勇敢。”沈牵低声道,“一个人打整个魔界,一点都不害怕。” 尧宁想说,快死的那一刻,她怕得不得了。 却又像是得了夸奖的小孩,掩饰好伤痕,作出厉害无谓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紧绷下颌,不想显露内心。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尧宁下意识想要挣开,沈牵不似之前言听计从,手上力道加大。 揽住那一截劲瘦腰肢,感受到隔着衣服传递的温热,沈牵心中的阴翳稍稍散去,他高她一个脑袋,低垂凑向她时,像是情人在耳语:“阿宁,我害怕,你保护我。” 她重伤染血,狼狈落魄,而他潇洒俊逸,皎皎若神。 群敌环伺,杀机重重之中,这名扬正魔两道的仙尊,毫不害臊,近乎撒娇地对她说,你保护我。 是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捧高,尧宁发现自己亦不能免俗。 不久前的屈辱一下子散尽,她的自尊一下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腻歪好歹也挑下时机地点。” 一道阴沉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白苏恶狠狠望着二人:“死到临头了,还要恶心一下别人。” 沈牵看向白苏,四目交接,出于雄性的本能,他似乎模糊意识到什么。 他本不愿与这人多言,却蓦地一扬眉,鬼使神差道:“手下败将,不配与我说话。” 尧宁错愕看向沈牵。 白苏一下子暴怒,拎起刀就要上前,被僵蚕一个眼神制止。 “紫霄道君不会以为胜过本尊护法,今日便能全身而退?” 沈牵不答他这个问题:“我等来魔界,是要与尊上讲明正魔两道的误会。” 僵蚕沉默片刻:“你二人既毫发无伤过了溯源镜,本尊许你们一说。” 尧宁与沈牵对视一眼,上前放出一颗留影珠。 水幕展开,悬清宗魔气袭击正道修士,中则正魔之战,同样的魔气亦混在其中。 所有正道修者都以为那是魔界入侵人间。 “这不是魔气,僵蚕魔尊实力强悍,光明磊落,做不来这等偷袭的卑劣行径。”尧宁断言。 僵蚕深深看了她一眼,亦放出了一颗留影珠。 背景是暗夜,乌云缭绕,阴风呼号。 深渊边缘,魔众的尸体堆积成山。 魔修大多不节制欲望,同类相残是常事,历来胜者为王,落败的大多作了胜利者的食物。 这种残酷的丛林法则中成长起来的天魔,生性残暴嗜杀,修为却强悍无比。 而画面中,堆积的天魔尸体,相比同类相残,更要残忍十分。 他们神魂被人剥离,一半捏在那人手中,另一半被一点点碾碎。 神魂破碎,永世不入轮回,从此彻底消亡于三界六道。 便是被其他魔吃了,元婴金丹被人吸收,只要一缕神魂还在,尚可期来世。 这些天魔却是彻底死去。 从此前年万岁,四荒八极,纷纭世间,再也没有自己。 一半神魂在那人手中,便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的过程。 碾碎一半神魂,那人便将手中的又分出一半,如此往复,直到手中天魔意识愈来愈混沌,一点点旁观自己的消逝过程。 这场景一点都不血腥,甚至看起来有种规整细致的美感。 天魔尸身完好,一个伤口也无。 只是任何人代入其中,都无法不被那窒息的绝望、变态的恐怖所震惊。 那人眉目淡然,没有丝毫不耐,仿若积古的名匠,精细雕琢手中工艺。 平静中却蕴含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凶残。 一整个尸山的神魂处理完了,那人停了下来,踏着天魔尸骸,缓缓行至顶端。 深渊往上的风吹动艳红裙摆,拂过鬓边发丝,拂过一张略带稚气的脸。 那人转过身。 与留影珠画面外的尧宁,别无二致的脸。 尧宁瞳孔骤缩。 那是她。衣物,钗环,眉眼鼻唇,乃至神态动作,都与她一般无二。 可她记忆中,自己此番乃是第一次入魔界。 强烈的乖离感袭来,尧宁想到仙舟之上,蛇降对她说,她身上气息与中则魔气一样。 腰间一紧,尧宁回过神。 沈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响彻魔尊大殿,平静不容置疑:“那不是她。” 留影珠中,女子站在尸山顶端四下环顾,而后手中多了一面旗子。 旌旗在夜色中模糊难辨,却又眼熟万分。 女子将旌旗插在尸山顶端,旗面迎风展开,赫然是悬清宗的宗徽。 水幕消散,尧宁与僵蚕目光对上。 神魂俱散的天魔算不得多,僵蚕也许并不在意死了这点手下,但那明晃晃的挑衅却不容忽视。 尧宁道:“那不是我。” 僵蚕点头:“我信。” 尧宁一怔,却听僵蚕继续道:“你们可知幕后之人是谁?可抓到了他?” 沉默良久,尧宁道:“不曾。” 她上前一步:“尊上既信我,便不能作了幕后之人的棋子,正魔鹬蚌相争,绝非明智之举。” 僵蚕道:“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 “是。” “正道之人,心性真是纯稚。”僵蚕不辨喜怒,“便是入了局,谁道我魔界便是棋子?” 尧宁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魔修不曾压抑天性,思维与正道自有不同。 “幕后之人是敌,正道亦是敌。” “魔界养精蓄锐数十载,本尊图谋规划,万万想不到,正道精锐竟会自己送上门来。” 尧宁的心沉了下来。 正魔携手自是希望渺茫,正道此行,只期望魔界能暂停纷争,待找出始作俑者,再谈两界恩怨。 只是僵蚕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有足够傲慢的实力,未曾将幕后那人放在眼里。 僵蚕似是看穿尧宁所思,难得笑了笑:“你为何会觉得,那个只会些鬼蜮伎俩的缩头乌龟,会比你二人更令本尊忌惮。” 满殿天魔忽然扬手举起战戟,齐齐对向中间的尧宁与沈牵。 白苏撕掉混着灰尘鲜血的上衣,刀锋咻地劈开虚空,直指沈牵。 僵蚕转身坐在王座上。 宫殿四面高墙忽然透明,埋在墙壁的白骨化作粉尘泻下,无风,然而尧宁感觉大风自天地尽头而来。 她神识探出殿外,自高处望去,只见魔界辽阔的土地上,无数参天大树尽皆弯折。 那是一个跪拜的姿势。 她想起顾无嗔曾经说过的,魔尊僵蚕,生性嗜杀残暴,修习的却是草木系心法。 他修为半步飞升,将一招练得出神入化,独步天下。 那一招叫做“万山朝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万山朝拜唯一的君主。 那是一种连结大地的古老浩瀚力量。 大地孕育草木,每一道根系深入地底,成为僵蚕肉.体与神魂的延伸。 所以尧宁踏入魔尊殿中,便失去了对灵力的控制,被无形的威压压制得无法起身。 她以为威压从上而来。 其实是来自地底,她被他展开的领域牢牢吸附。 太阳终会坠落,而大地亘古存在。 群山向僵蚕跪下的那一刻,尧宁与沈牵被来自天地尽头的大风席卷,如两片枯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刹那间卷出万里。 过快的速度下,迎面的一粒石子都成了利刃,紫色雷电纠结缠绕成球形护盾,边缘滋啦闪亮作响,堪堪护住中间两人。 沈牵牢牢抓住尧宁的手。 风遽然停下,球形护盾砸碎山岩,继续向前滚动,轰然巨响与倾倒的树木碎石兜头洒下,方寸空间内瞬间变得昏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艰难从废墟中爬起。 尧宁第一眼感觉是,天暗了下来。 然后她发现,那是因为他们所处之地是参天蔽日的深林。 幽暗的沼泽,横亘头顶的巨大树干,落叶腐败的气息,枝叶空隙里投下的光柱。 终年不见天日的砭骨冷意袭来。 尧宁呼出一口白气,却再次发现,在这冰窟一样的地方,她居然不觉得冷。 浑身暖意融融,特别是后背的触感,滚烫而炽热。 她压下这一点怪异,举目四看。 这地方简直是僵蚕的主场,随便一根纤细的草茎,就能不经意间化作长槊戳穿他们的咽喉。 她感觉到铺天盖地、让人无处遁形的凝视。 那些高举的枝桠,在微风中摇动的暗色花瓣,沼泽浮动的雾气,一闪而过的爬虫,都仿佛是僵蚕的一部分。 他们被僵蚕环绕包裹。 像是未出世的胎儿,包裹在母亲的羊水里,隔绝了外界一切,只能听到母亲的心跳,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呼吸。 但僵蚕不是温柔慈爱的母亲,深林更像是流动的毒液而非羊水。 尧宁举头望向天穹,那些古木是如此之高,衬得她渺小如一粒蜉蝣。 阳炎心法运转,然而她感应不到太阳,没有日光,只有巨树扭曲交织的阴影投下。 沈牵挥剑,锋刃划过空气,发出金属沉重的声响,然而霆霓似乎被看不见的力量封印,成了一把平凡的利剑,剑刃削断枝条,仅此而已。 他们落入僵蚕的刑场,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成了两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妄入魔界,这个结局有迹可循。 沈牵捏了捏她的手:“别怕。” 尧宁再次试图挣开:“没有怕。” 沈牵笑了笑:“那我害怕,不要松开我,好不好?” 尧宁瞧了他一眼:“我们快要死了。” 这里阴森如坟墓,面前硕大的苍绿叶片,盯得久了,便觉那纹理流动起来,倏忽张开嘴,露出里边细密锋利的绿色尖牙。 “是啊,快要死了。”沈牵视线扫过一瞬变异的植物,濒死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他们如砧板上的鱼肉。 然而这人语气平淡,似是将死是件再稀松平常之事:“阿宁,我们快要死了,你还怪我吗?” 尧宁怔了怔。 若今日真要葬身此地,他们算什么呢? 夫妻,同门,还是怨侣? 那些树干枝叶灌木,似乎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靠近了许多。 尧宁看向眼前羽状深裂大叶,叶片顶端拖出一条细长的尾巴,尖端缀着水珠,在林间的轻雾中时而化作一张满是尖牙的大嘴。 这片叶子方才见过,那时离她尚有一丈多远,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 她恍惚片刻,倏忽笑了。 沈牵看着她的笑颜,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变得痴迷。 尧宁看向他:“我没有怪你。” 不怪他经年的冷淡忽视,不怪他不曾回应,不怪他一次次伤害。 就是不在意的意思。 她说过很多遍了,但沈牵总是不长记性,总是痴心妄想。 他眼中光芒暗淡下来,胸口钝重地疼。 他垂下头,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竟显得有几分委屈。 植物仍在无形中靠近,很快他们站立的地方只有一间屋子大小,重重叠叠的枝干灌木化作牢笼,不断收紧,似是巨蟒碾压窒息猎物。 尧宁挥剑,斫在藤蔓上,黏腻的绿色汁液如鲜血涌出,又很快复原。 她仿佛听到一声凄厉怨恨的惨叫。 “我只怪我自己,从始至终都在执迷不悟。” 沈牵眸光晃了晃,迟钝抬起头,害怕惊扰什么似地轻声问:“阿宁,你方才说什么?” 他嗓子一下子变紧,似是怕方才是自己幻觉:“阿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他紧紧盯着尧宁,没注意到自己力道一下子变大,握得她的手生疼。 尧宁坦然回视他,似是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芥蒂怨念。 女子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梦,带着点恼意嗔怒:“听不懂就算了,从小到大也不知多少回了。” 沈牵一个愣神,尧宁飞快挣开他的手,揉着手掌转身去走开几步,寻找此处可能存在的出口。 林间光线昏瞑黯淡,轻薄天光勾勒女子窈窕身形。 相隔不远的高大影子在原地怔愣片刻,突然几步上前,自后边一把抱住她。 温热急促的吐息近在耳边,箍着身体的双臂铁一样难以摇撼,力道大得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尧宁刚要挣扎,却在听到沈牵的声音时顿住。 “听懂了。”他嗓音沙哑,带着压抑的,微不可闻的颤音,“阿宁,我听懂了。” 尧宁的手慢慢放下,任他紧紧抱住。 呼吸贴在她颈侧,烫得她下意识避开。 沈牵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点笑:“你不怪我了是不是?我听懂了。” 笑着,眼尾一下子变红。 两条枯藤如毒舌吐信,自身后猛地射出,扶光与霆霓被双双卷住,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沼泽。 尧宁下意识伸手去抓,然而神识变缓,失去灵力的肉.体动作迟钝。 林间雾气,或是这些植物有毒,他们会甫一落地便被压制灵力,如今连反应都慢了许多。 慢慢地,会变成安静的食物,温驯地被肢解、撕裂、咀嚼。 真是窝囊的死法啊。 尧宁脑海中只掠过这个想法,却连战意都未燃起。 手上一阵刺痛,尧宁低头一看,一朵飘落的蒲公英在啃咬血肉。 咯吱,咯吱,咯吱。 痛感被麻痹,眼前景象如梦似幻,尧宁想要反抗,却发现连控制身体都变得艰难。 竭力保持清明的意识,她听到身后沈牵的声音。 “阿宁。”他唤她,嗓音粘稠,“再说一遍。” 尧宁知道不该理他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人就变得得寸进尺,顶着一张出尘清冷的脸,做得事一件比一件越线,偏偏半点不觉害臊。 可他们即将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死去。 好像那些埋怨、矜持都变得无足轻重。 手掌又是一阵刺痛,肉.体被吞噬的痛感如蚊蝇叮咬一样轻微迷幻。 我应该寻找生路,应该去战斗,应该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反抗。 然而她在他怀中艰难转过身,仰头看他的脸。 “自六岁初见,我便喜欢你。”这句深埋心底的话说出,尧宁原以为会变得轻松,可谁知涌上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委屈,她眼眶泛红,声音哽咽,眼神一下子变得凶狠,“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脸上一片温热。 那是她灵魂深处的诘问,是她在漫长时光里层叠累积的伤痕。 沈牵如被巨锤击中心脏,血肉分崩离析。 他一下子变得僵硬,好像有人斩断了他的四肢,而尧宁每一滴泪都落在他鲜血淋漓的创面。 那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他神魂剧震,心中如历天宇倾覆,江河倒流,面上却只是拧起剑眉,神色严肃而困顿。 尧宁对上这样深沉的目光,心中的委屈化作惶急。 她不该怪他的。 明明她自己也清楚,自始至终是她一厢情愿,与他无尤,她不该将自己默默喜欢的苦楚算在他头上。 他们都快死了,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尧宁又急又怕,丢盔弃甲,红着双眼急急道:“是我不好,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笨拙地试图挽回。 如果即将赴死,她不想他厌恶她。 尧宁急得眼眶通红,偏偏她性子别扭,没哄过人。 最后,她病急乱投医,豁出去一般,攀着他宽阔的肩膀,踮起脚尖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说错话了,不要生气好不好?”女孩嗓音带着鼻音,又软又轻,泛着水光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红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沈哥哥。” 沈牵猛地将她拥入怀中。 尧宁下巴磕在他胸骨上,咬得舌尖一疼,然而她顾不上,惶然急切抬头,想去看他的脸。 沈牵伸手按住她乱动的脑袋,将人按在自己怀里不能动弹。 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别动。” 尧宁就乖乖地不动了。 沈牵抱住她,头埋在她肩上,久久没有出声。 尧宁感到后背一片温热。 “下雨了吗?” 像是应着她这句话,果然片刻后,淅淅沥沥的雨穿过头顶树冠间隙,落在了晦暗林中。 “下雨了。”沈牵双目湿润,渐渐被雨幕模糊,连同变了调的声音,“阿宁,对不起。” 尧宁心中安宁下来,她极力撑着一点清明,缓声道:“不怪你。” 沈牵闭上眼,涌出的泪水很快被雨水冲刷。 深林囚笼缩小到只容两人站立,无数巨嘴张开,锋利尖锐的牙齿切入血肉。 沈牵牢牢护住尧宁,一人承受绝大部分的啃噬。 “我喜欢你。”沈牵在她耳边道。 尧宁嘴角弯起,眼中却有滚烫泪水流下:“嗯。” “只喜欢过你。” 尧宁身子一颤。 沈牵搂住她的力道更紧一分,亲在她颈侧:“只对你动过心。” 尧宁任他紧紧抱住,这一刻似乎经年的苦难都消弭了,她心中再无任何怨怼。 就是马上赴死,好像也变得不可怕。 浓郁血腥味传至鼻端,四肢刺痒,渐渐变得繁密。 “阿宁。” “嗯?” “你说你喜欢我,不怪我,是不是?” 尧宁笑了,在愈来愈密集的刺痛中耐心道:“是。我喜欢你,不怪你。” “你不会忘记,不会反悔对不对?” 尧宁不懂他突如其来的疑问,但还是认真答道:“不会忘记,不会反悔。” “你发誓。” “我发誓,就是到了九幽地府,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亦永志不忘。” 无数植物争抢食物,巨大的花瓣张开嘴,细密的齿列挂着鲜红血肉,风卷起落叶血滴,樊笼里的男女白骨裸露,衣衫飘荡,发丝纠缠。 男人紧紧护着怀中女子。 沈牵垂下头,凑近她的唇。 第52章 蛇降踏上仙舟。 在魔界入口,他用所知的信息与沈牵交易,换得出魔界的机会。 羊入虎口,愚不可及。这些人要去送死,蛇降不愿奉陪。 入魔界众人里,若是紧要的那几个哪怕有一个死了,九州仙门格局就是一场大变,乱世出英雄,此番正是南域蛇窟崛起的好机会。 尧宁虽强,但同样愚蠢,并非明主。 看来一切还得靠自己才是。 蛇降从侧面上了仙舟,先来到船舱内,一边往自己房间行去一边在心中盘算思索。 脚步落在华贵地毯上时,蓦地一顿。 他吸了吸鼻子。 不对劲。 仙舟上的味道不对。 他偏过艳丽的脸庞,看向身旁的房间。 天字二号,北冥宗王勉之居处。 不可一世的小少爷,莫名奇妙防备着自己,蛇降在魔界入口,亲眼见到他行在尧宁身侧。 可是如今,蛇降闻到了房间里,王勉之存在的气味。 不是残留,而是浓郁的,这个人此时此刻就在门后的气息。 蛇降伸手推门,不动。 “少主?”蛇降出声,阴柔的声线落在空荡的过道中,除了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再不闻任何声响。 蛇降眼睛眯了眯,谨慎往前行去。 每走一步,他眼中神色便愈沉重一分。 最后,墨色瞳孔拉成冰冷金黄竖瞳,融入神魂的蛇灵完全激发。 铺天盖地的熟悉气味。 仿佛船舱后,那些本应去魔界送死的人,此刻都躲在里边。 颤栗的,对未知的恐惧自神魂中升起,颈侧的小蛇爬至头顶,三角舌头警惕打量四周,猩红蛇信嘶嘶作响。 蛇降咽了口唾沫,抱着一个疯狂的想法,踏出船舱,来到甲板。 微雨含烟,雨幕被隔绝在外,甲板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坐,尽是那些已入魔界之人。 他们双目紧闭,似是沉浸在一个梦中。 蛇降惊骇后退,“砰”一声撞到舱壁,他猛地回神,狂奔过船舱过道,向船尾奔去。 帘幕掀起,瓢泼雨水兜头浇下,蛇降猛地顿住步子,木偶一般呆立在原地。 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双目紧闭,以入魔界之前的姿势,坐在船尾的漫天大雨中。 *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夹杂清淡的桃花香气。 上凛然剑眉拧起,片刻后,竟睁开了眼睛。 汹涌的灵力如巨浪拍向度无主,上凛然抱住阿度,看着她苍白透明的面色,和颈侧仍在汹涌喷血的窟窿,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转向度无主,仍是八风不动的沉稳:“度宗主,告诉我,你在意什么。” 度无主见他并十分在意阿度死活,眼底冷了几分。 最在意什么,度无主觉得这个问题可笑。 修为,地位,桃花庵,甚至他心底秘而不宣的雄心,难道便如实答他吗? 正道之人,纯直愚钝得令人侧目。 度无主甩了甩长箫末端血迹,微笑道:“容颜。” 他笑时桃花眼潋滟,与阿度如出一撤。 上凛然亦笑,温润玉如,令人如沐春风:“我知道了。” *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在了大雨中的树干,而后一个身影翻身而上,如猫一般灵巧落在其上。 大雨冲刷树叶,露出一张俊美的脸,颧骨略高,带着刻薄轻蔑的意味。 白苏拿下嘴里咬着的刀,透过掩映的枝叶与重重雨幕,去看不远处似是会呼吸的虬结缠绕的巨树灌木。 僵蚕下了死手,那两人必死无疑。 白苏知道,自尧宁道出不愿臣服那一刻起,僵蚕杀心已定。 他面上不显,其实早已暗中布好了死局,否则也不会容忍那对男女在眼前卿卿我我。 尧宁沈牵死了,一道入魔界的那群人也死了,一切便都结束,接下去的事僵蚕懒得理会,白苏几乎耗尽魔气,废了半条命,才在短时间赶了过来。 他要给尧宁收尸,留住她的神魂,给她再塑一具肉身。 初见时这女人把他当奴才使唤。 后来中则,厮杀时更是半点不留情面。 往后他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做他驱使践踏的奴婢。 白苏再次咬住刀刃,在枝叶间几个回荡,靠近了僵蚕的樊笼。 透过缝隙,他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毫无抵抗之力,卑微凄惨地等死。 白苏的目光落在沈牵侧脸上。 至于这个男人,他要送他一程,让他神魂俱散,永生永世绝迹。 囚笼中每一株植物都露出了本来面目,张开长满獠牙的巨嘴,将二人啃噬得白骨裸露。 沈牵牢牢抱住尧宁,将她护在怀中,承受了绝大多数的攻击。 “废物。”白苏眼底轻蔑厌恶,“护不住自己女人的男人,废物。” 在他眼里,沈牵惺惺作态。 可他却突然好奇,这样废物无用的男人,尧宁看上他什么了。 正想着,他看到了旋转的大风中,沈牵低下头,似是想在死前最后一刻,去亲尧宁。 一柄大刀猛地穿过树木囚笼缝隙,朝沈牵心口搠去。 * 一道风刃向度无主刺去,环伺的天魔一阵乱动,就要上前。 上凛然伸手阻拦,轻巧劈开,风刃未刺中,便在虚空中流散。 度无主讥诮转过头,却见铺天盖地的风刃织成细密的天罗地网,而上凛然站在下面,神识一动,无数风刃向度无主刺去。 天魔因先前被制止,驯服地旁观这一幕,无一人出手相救。 刀锋划开皮肉,“刷刷”数声响起,度无主明艳面庞瞬间血糊一片。 一道风刃打进他的膝盖,剧痛让他屈膝跪地。 上凛然漠然受了这一拜。 度无主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缓缓抬头:“你就这点本事?身为一宗之主,争强好胜,愚钝单纯,真不知道她看上你哪点?” 上凛然抬头看了看天,随意道:“或许是因我床上比较厉害。” 度无主眯起眼,成功被激怒,余光却捕捉到什么。 他抬头看去。 循风印光华流转,繁复花纹明灭流动,其上数十个荧黄小点光芒闪烁,愈来愈亮。 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度无主心中浮起,他起身,警惕看向上凛然,举起一只手,向身后数千魔众示意。 那是一个发起进攻的信号。 度无主手放下,凶残饥饿的天魔嘶叫着一拥而上,正道数十人眼见就要被撕裂成齑粉。 循风印上荧光一闪而逝,正道数十修者瞬间凭空消失,天魔猛冲而上,撞做一团,激起冲天的血光。 上凛然消失的最后一刻,江面起了风,微风拂面,轻柔若无,度无主却感觉到面上迟缓的刺痛。 刺痛加深,温热鲜血洒落,柔弱无骨的风顷刻间化作数不清的风刃,与度无主擦肩而过,又瞬间消弭于无形。 度无主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后知后觉发现,一柄匕首贯穿了他的脖颈,伤处与阿度颈侧一模一样。 * 白苏的刀即将插入沈牵胸口,那两人却突然消失。 一朵巨大的食人花张大嘴咬下,却发现什么都没咬到,不解地环顾四周,透过罅隙,看到一张更加疑惑震惊的人脸。 那张脸震惊片刻后,便是暴戾的愤怒。 白苏看到了头顶上,绵延至此的透明风印。 魔尊殿中,王座之上,僵蚕猛地睁眼。 魔界广袤大地上,所有的魔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君王的怒火,颤颤巍巍,惊惧不安,下意识朝僵蚕的方位跪地俯首,匍匐于尘埃之中。 * 蛇降看着雨幕中一动不动,双目紧闭的另一个自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画面。 他死了么? 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 尧宁,沈牵,还是度无主?他们做了什么? 他久久伫立雨中,不敢近前一步。 很久之后,他才从那种脊背发凉的颤栗中回过神,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但那是什么不重要。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是南域蛇窟独尊九洲。 而现在,仙舟之上,荟聚整个九洲一大半的顶级修者。 而他们沉沉睡去,毫不设防。 蛇降竖瞳光泽阴冷,贪婪地舔了舔唇角。 他转过身去。 囚禁大宗天骄,挟天子以令诸侯,九洲仙门尽入他彀中。 挖了这些人的元婴金丹,自己吸收,他会独步天下,成为世间第一人。 肉身祭蛇,南域蛇窟灵脉得以滋养,无数弟子将登仙途。 蛇降心中滚烫,步子愈发矫健,目中已是一片坚定的狠厉。 他跨过船舱过道,眼前景物一晃,再睁开眼,却见瓢泼大雨兜头而下。 蛇降怔愣片刻,环视四周,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船尾,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船身甲板上遥遥传来走动和话语声。 蛇降猛地站起身,快步踏入船舱,与一人迎面撞上。 王勉之被蹭了一身雨水,正待发作,见蛇降一副失魂落魄,被浇得脸色发紫的模样,不由警惕起来。 “你干什么?” 蛇降怔愣看向他:“回来了?你,你们……尧宁……” 他语无伦次,似是处在极大的震惊中。 王勉之不动声色遮住尧宁房间:“你这么关心我阿嫂干什么?她跟我哥在一起呢。” * 尧宁睁开眼。 房间温暖如春,鼻端萦绕熟悉的花香。 她想动,却发现自己被一人严丝合缝自身后抱住,脊背传来的滚烫触感,与魔界中数次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第53章 雨声淅淅沥沥,敲击窗棂,暮春的湿寒被拦在窗外,室内暖意融融。 魔界轻寒,尧宁本畏冷,却数次感到身上莫名温暖。 现在她知道了原因。 灼热触感自后背传至全身,熟悉的气息萦绕鼻端,她被圈在沈牵怀里,睡得鬓发微乱,两颊红扑扑。 尧宁怔愣片刻,下意识去挣脱,却被抱得更紧。 沈牵的声音带着沼泽雾气般黏连模糊的意味,在她耳边低沉道:“阿宁。” 尧宁心中一动。 沈牵克制地蹭了蹭她的脖颈:“你说不会忘记,不会反悔的。” 记忆潮水般涌来,深林,承诺,濒死前的相拥。 放下一切后的剖白。 她眨眼*间便明白了,进入魔界的应只是众人的一缕神魂,上凛然以循风印牵引神魂,同时起到混淆耳目的作用,连魔尊都骗过了。 僵蚕以为正道之人愚蠢送死,而上凛然而立之年执掌聆风地,亦是此次魔界之行的领袖,绝不会让九洲仙门俊杰白白葬身异土。 入魔界之前,她曾在仙舟上寻上凛然,却遍寻不着,当时只以为他与阿度正是情浓,难免避着众人单独相处。 现在才知,上凛然那时便已开始布置。 尧宁眉心动了动,而这一切,沈牵知道。 她挣开沈牵,趿上鞋子,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手被拉住,尧宁转头,扶光瞬间出窍,直指沈牵眉心,堪堪止住他上前的步子。 沈牵不死心拉着她的手。 “好玩吗?”尧宁不怒反笑,“是不是看着我丢盔弃甲,看着我卑微惶恐,你心中反倒快意?” “没有……” “你心中得意极了是不是?看我为你犯……” “阿宁!”沈牵喝住她,神色变得严肃愤懑,再顾不得什么,抬步靠近。 尧宁心中冰冷,扶光丝毫不避。 沈牵敢近前一步,她就敢在他脑袋上戳个血窟窿。 沈牵看也未看这顷刻间就能取人性命的凶器,尧宁怒极,眼见剑刃即将没入血肉,她眼中冷意愈沉。 终究是在最后一刻,扶光撤去,而她也被两只铁钳一样的双臂牢牢抱住。 沈牵似是动了怒,却仍缓着语气:“阿宁,不许再说一句自轻自贱之言。” 他轻而易举禁锢住尧宁的挣扎:“若我们二人有谁在犯贱,就只能是我。” “我没有得意,没有快意,我……”顿了顿,垂首埋在尧宁颈侧,“我只是高兴又惶恐,难过又愧疚。” 他的手抚摸上她的头发:“那么好的阿宁,为何沈牵从前那么愚蠢,为何要让她失望难受。” 他嗓音清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说好了不会反悔的,阿宁,你故意欺负我。” 尧宁恨沈牵骗她,更恨自己没出息,怒意燎原而上,她手上不自觉带了灵力,猛地将人推开。 再纠缠片刻,只怕这人口中又要说出不知多少颠倒黑白的花言巧语。 尧宁绷着下颌,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出。 沈牵从地上起身,讶然摸了摸嘴角磕碰的青肿,无奈摇摇头:“哪家姑娘如你这般,对情郎粗暴至此?” 窗外的雨停了,日光透窗而入,照见他嘴角笑意。 分明是乐在其中。 * 雨霁天青,仙舟缓缓驶离。 甲板上,上凛然看向魔界入口处:“误会既已澄明,魔尊知道我正道并非任人鱼肉,想必接下来,两界能有片刻太平。” 尧宁望着入口,感受到了熟悉的注视。 僵蚕似乎正在遥遥与她对望。 尧宁道:“魔尊并非鲁莽好战之流,古怪的是,为何他修为如此之高,并不执着两界太平,却为何蛰伏数十年,与人间秋毫无犯?” 上凛然听懂她话中深意:“你是说,僵蚕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强大?” * 魔界。 大地震颤,如地龙翻身,广袤土地上烟尘冲天而起,卑微恐惧的臣民深深跪伏,却仍有不幸者被地下猛然刺出的藤蔓,身边摇曳的花草,头顶颤动的绿荫吞没。 血肉嚼碎,弱肉强食的残酷中拼杀出的一身修为,尽数化作魔气,通过深埋地底的根须,从四面八方向中央的魔尊殿中汇集。 白苏看到这一幕,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欲望与野心,心甘情愿地俯首向僵蚕方位跪了下去。 魔尊殿中,僵蚕凝视虚空中的画面。 画面占据一整个殿内,上面却只有一张脸被无限放大,眼角眉梢纤毫毕现。 耳边传来白苏的声音:“尊上,这些人要追杀吗?” 僵蚕想起尧宁跪在脚下的时候,他的藤蔓沾到了一滴她的血。 他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气运。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尧宁入魔界之初,他便一眼看出她与中则时的不同,气运加身,贵不可言。 再次通过那滴血,他真实看到了她身上盘旋的凤凰虚影。 金色凤凰一声清呖,猛地向他飞来,冰冷的眼珠有让人无法直视的胆寒,那一瞬间僵蚕恍神,险些以为是真的受袭,全身都警惕起来。 然而那只是气运的象征。 “她身上的气运……”僵蚕沉吟。 一旁静默侍立的度无主眼神动了动,向魔尊道:“她入魔界之前,似是天枢派的少主,为她求得了人间群主的封号。” 僵蚕不动声色看了眼度无主:“郡主么?” 他摩挲手心,面具后的双眼有些茫然:“人皇敕封,竟有这样高的气运?” 僵蚕再次看向虚空中的女子。 画面中,一个清俊出尘的男人闯入。 沈牵先看了半晌尧宁侧脸,而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僵蚕注视这一对男女,感叹道:“真是一对壁人。你觉得呢?度宗主。” 度无主眉头跳了跳,恭敬弯下腰:“尊上所言极是。” 僵蚕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尧宁。 画面中,沈牵似是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冷着脸一声不吭地甩袖而去。 僵蚕瞳孔里深深拓印那冰冷薄怒的一张脸,这样高的修为,花一般的容颜,不驯,傲气,种种融合,久违让僵蚕生出欣赏之意。 他垂下目光,遗憾喃喃:“身负绝顶修为,尊贵气运,却耽于情爱,终究——” 僵蚕下了定论:“难成大器。” * 回程比来时清净许多,众人险死还生,又入冰炎鉴,不论是道心还是神魂都生了波澜,一时仙舟之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中途阿度似是与梵天寺的佛子起了争执。 说是争执,更像是阿度单方面的无礼发难,佛子自始至终静默不争,片刻后上凛然带走了阿度,这场不起眼的纷争便落了幕。 尧宁一边疗伤,一边回想与僵蚕的交手。 她对上凛然说,僵蚕似乎不如看起来那样强大,否则以他的实力为何要蛰伏数十载,不曾进犯人界。 但她没说的是,她在僵蚕的心法中,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 她对僵蚕感到亲切。 即便他们是势不两立的对手。 那种感觉又来了。去往魔界之前,蛇降曾说,他闻到了她与幕后之人相同的气息。 他以为尧宁是那个幕后之人,甚至借机投诚。 尧宁原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可魔界之行后,她感到了一点茫然。 想到蛇降,尧宁目光动了动。 她得找个机会敲打这只小蛇,让他学会闭嘴。 仙舟很快到了悬清宗,尧宁与沈牵回到问道峰时是深夜。 她一个人生闷气,不想理会沈牵,在他跟前“砰”一声阖上门,很快便熄了屋内灯火。 沈牵只得独自回了书房歇息。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沈牵枕着双手,望着窗外树梢上一弯明月,而后按了按自己心脏位置。 原来被喜爱之人无视,是这样的感觉。 他经历不过月余,就已经觉得一颗心千疮百孔,似是尧宁一个眼神,就能杀他于无形。 那尧宁站在他身后的那些年,又是如何自处的呢? 沈牵久久凝望月光,感受心腔传至四肢百骸的痛意滞涩。 月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照见其中无边落寞。 “活该。” 他低声喃喃。 接下来会如何呢?他早知上凛然布了阵,直到他们会全身而退,却顺着私心,借着濒死的契机,逼尧宁发誓。 她会更讨厌他了吧。 沈牵嘴角扯起讥讽冰冷的弧度。 “活该。”他自我厌恶重复道,“都是你自找的。为何要骗她?为何要逼她?为何迫不及待?为何不择手段?” 他历数自己罪行,却恍然发觉,心中并无悔意。 就是重来一遍,他的行径照样如此卑劣。 “难怪她厌恶你。”沈牵深深闭上了眼,“明明是心上明月,却为何不奉她敬她?” 若他敬她,便会行止得宜,会徐缓图之,会在深林中告诉她,我们不会死,所以不必忧心。 夜风变大,吹得庭内树木漱漱作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 沈牵任由涌入室内的寒风浸透身体,直到他听到脚步声。 “砰砰”两声,门窗被灵力闭合,室内昏暗下来,一点残光勾勒出来人身形。 沈牵转过头,看得痴了。 尧宁居高临下看他,眼中怒气似是将将染上:“师兄好睡,原来辗转反侧的,只是我一人而已。” 第54章 沈牵怔愣,眸中似盛进了月光。 “阿宁……”他喉结蠕动,嗓音低哑轻忽,似是害怕惊到梦中之人。 光线昏沉暧昧,轻纱起落,露出女子白衣身影。 不施粉黛,不饰钗环,清艳绝美,不似凡尘所有。 不久前,尧宁脸颊尚带着点婴儿肥,喜红衣金饰,灼灼夺目的艳色,短短数月,她不知何时已有了成熟女子的风韵,轮廓水落石出,稚气褪去,冰冷无情的模样,一举一动莫不动人心弦。 他的妻子嫁作妇人时,也不过十八岁。 吾妻尚年少。 而他目睹了她从年少到成熟的转变。 这种不易察觉的变化,让沈牵心头蓦地一动,像是搅乱一池春水,呼吸都灼烫几分。 这样的光彩夺目,令人目眩神摇的美人,是他的。 她早与他拜过天地,哪怕不曾有夫妻之实,哪怕曾经自己愚钝冷淡,如今她冷漠疏离,都改变不了,尧宁是他妻子的事实。 所爱之人早已是自己的妻子。 这个认知让沈牵心头一片滚烫。 以至于他浑然不觉尧宁的怒气,只是痴迷看着她走近的身影。 尧宁对上他目中痴色,积蓄的怒气一滞,冷着脸看他:“为何不去找我?” 沈牵半晌才回过神,坐起身,茫然道:“什,什么?” 见他这幅模样,怒意猛地上涨,尧宁试图平缓呼吸,却又不知恨他还是恨自己,出口的话就带不自觉上了讥讽:“魔界密林中,师兄甜言蜜语尚在耳畔,怎么转眼回了悬清宗,倒变得三缄其口了?” 沈牵张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不喜欢,仙舟之上,你说……” “我说了你便不做了吗?”尧宁气得眼眶泛红,“我说恩断,你便要一生一世都不理我了吗?” 沈牵怔住,后知后觉地,似乎明白了什么。 尧宁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积聚的愤怒不满倾巢而出,她对他吼道:“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你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个冷冰冰又无趣的木头,我眼睛瞎了才喜欢你!” 她想到自己的挣扎,那些爱恨嗔痴明明都是自己堪不破,是自己高傲又卑微,别扭又贪婪。 可是看着沈牵一次次似要近前,却在关键时刻又后退一步。 所有的委屈便倾巢而出,尽数倒在了他的身上。 “你根本就……根本就不是真心的。”尧宁哽咽,似是这脱口的气话成了事实,沈牵的确不是真心,若有真心,为何只有她一人痛苦挣扎,“你根本就不如口中那样对我动心,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要理你了!我讨厌你——” 泪水夺眶而出,视线模糊。 尧宁心中悲戚。 为何又失态至此,为何又是这幅无理取闹的模样。 为何要让本就岌岌可危的一线希望雪上加霜。 她心中一片凄凉,只觉自己像个莫名其妙的泼妇,沈牵本就没有多喜欢她,这下在他眼中,自己大概愈发丑陋。 她转身离开,再不想看一眼那张无辜却让她痛恨的脸。 手臂一重,眼前景物旋转,她撞进一个火热的胸膛。 沈牵一手牢牢扣住她的腰身,一手扶住她后脑,而后倾身吻了下来。 尧宁愣了一瞬,便想挣扎。 却被毫不留情的力道猛地勒紧,那力道霸道野蛮,没有丝毫温柔怜惜,箍得尧宁骨骼咯吱作响,却又让她心中隐秘的不安沉寂下来。 那是一个漫长的亲吻。 气息交错,唇舌交缠。 宽厚的手掌压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无处可逃,只能承受男人狂风暴雨一样凶狠的亲吻。 等风暴渐渐平息,她双腿发软,脸上满布红晕,眸光都散乱几分。 沈牵微微拉开距离,两人鼻尖顶着鼻尖,离得那样近,能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和他眼中毫无遮掩的欲望。 尧宁慢慢回过身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这人居然也亲得下去。 她赧然别过脑袋。 沈牵掐着她的下颌转过来,看她目光乱飘,脸上绯红,却仍是气鼓鼓地犟着,只觉心中无限柔软。 又忍不住在她红肿的唇上亲了一口,无限贪恋地摩挲片刻,这才微微喘息着,拿衣袖给她一点点擦脸。 “阿宁。”他叫她,笑了一下,又道,“宝贝。” 那两个字低沉磁性,尾调濡湿黏着,透着无限珍爱。 尧宁身子一颤,下意识要退后,沈牵一把掌住她的腰,不容拒绝地带进怀里。 “别动。” 他嗓音转清,似是恢复了曾经居高临下的姿态,镇定自若地命令。 尧宁低着头,果真不动了。 沈牵眸光变得晦暗,抬手抚上她发烫的脸,迫使她看向自己。 他的目光澄澈,眼底压着沉沉的炙热,来回抚着她的脸,仿佛爱不释手,怎么都触碰不够。 对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他一字一顿,认真而郑重道:“对你动心,是真的。” 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甜言蜜语,是真的。” 带着她的手抚上胸膛:“此心此意,日月可鉴。” 望着她幼兽一样惊惶不敢置信的目光,沈牵眼底沉光愈加晦暗,再度垂首碾上。 不知亲了多久,尧宁因窒息而越发虚软,全靠沈牵承着她的重量。 大手在她后背游走,带起阵阵颤栗,抚上伶仃的肩胛骨,男人动作一顿。 他拉开距离。 尧宁嘴唇湿红,眼尾靡艳,追着他的移开的唇瓣向前蹭,半晌不解地抬起眼,气息急切又惶然。 沈牵后退两步。 身上的热度蓦地远离,尧宁冷得一哆嗦,心猛地下沉。 恐惧一下子摄住神魂,她呆愣原地,唇瓣启合,却无声音漏出。 身上一轻,房间晃动,她重新挨上那片烫热。 沈牵抱住她,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一下,在她耳边沉沉道:“你身上冷,去床上。” 沈牵将她抱上床,仍是横抱在怀里,而后拉过锦被裹住她。 “还冷吗?”他摩挲她方才冰冷的后背,“冷的话,还抱紧一点好吗?” 尧宁仍似身处梦中,无法及时捕捉他话中意思,待到明白过来,早已沉默了好一阵。 她心中惶急,却又被沈牵突然的转变骇住,竟不知如何开口。 沈牵没有得到回答,便擅自将她环抱得更紧。 这样霸道高位的姿态,反倒让尧宁心中愈加软热。 中则之后,她决心与沈牵和离。 那时沈牵一改从前高傲,事事顺从,进退有度,似深情又似克制,尧宁冷眼旁观,反倒觉得不真实。 她不相信那轮她仰望了那多年的天上月,会一夕被拘到手心。 他的温柔让她退却。 他的眷恋让她怀疑。 可今夜,沈牵似是被解除了什么封印,不再瞻前顾后,不再奉她一言一行为圣旨。 他那样霸道凶蛮,那样有恃无恐,那样高傲矜贵,似是笃定了尧宁不会拒绝他,会听从他。 尧宁应该感到难堪,感到屈辱,然而她竟觉得安心,竟像是穿过浓雾触摸到他的真心。 那些默默仰望的岁月里,孤寂之人从未敢妄想,有朝一日会被他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 仿佛她是他的稀世珍宝。 尧宁靠着沈牵肩膀,垂下眼睫,想要遮住眼底的不真实感。 沈牵似是看穿她的心思,偏偏就要抬起她的头,要她看他。 尧宁脸颊绯红,眼中湿润,却偏偏作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别过脸。 沈牵就蹭她高热的侧脸,拿高挺的鼻梁一下一下蹭弄。 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再强横去亲她,看似克制守礼,只有尧宁坐在他身上,知道沈牵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清白。 连着玉白的脖颈一并涨红,尧宁彻底受不住了:“放开我,我要回去。” 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哑得不像话。 沈牵低低笑了一声,微微拉开了点缝隙,一字一顿:“不放。” 尧宁横他一眼,刚转过脸,就被沈牵迫不及待亲上去。 濡湿的亲吻间隙,他平静的声音惊雷一样落在她耳侧:“西洲馆,度无主,还没找你算账。” 尧宁心一紧,看向他的双眼。 沈牵眼中多了一丝阴郁,撩起她一缕长发,轻轻抚下,声线清越微哑,泠泠悦耳,似是玉石相击,然而看向她的目光却危险而凶戾。 “背着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指尖缠上发丝,衬得肤色雪白清透。 尧宁抿着嘴,反驳:“没有在一起。” “哦?”沈牵放开缠得发白失血的指尖,凑至她颈侧,似吻非吻,“我看到他抱你。” 中则未能出口的质问,此时毫不留情掷下。 他眼皮掠下,掩过眼底更暴戾的嫉恨,害怕吓到了怀里的人。 不待尧宁答言,他继续逼问:“他碰了你哪里?” 尧宁本不想谈论无关之人,可她坐在他怀中,见他惩罚似地迫使她扬起头颅,却偏偏不落下亲吻。 被他突如其来的阴沉吓到的同时,尧宁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沈牵,似乎在吃醋。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一颤,片刻后她试探地伸出手,放在了肩膀位置。 无声回答他先前的质问:度无主碰了我的肩膀。 眸光摇摆,她迎着男人眼中戾气,轻声道:“这里。” 灼烫的吻隔着寝衣落在肩上,半晌寝衣滑落,露出一截玉白的肤色,沈牵抬眼定定看着她,似是威胁警告,又似宣誓主权,缓缓亲了上去。 “还有哪?” 尧宁想说,没有了。 然而凝望着眼前俊美深刻的容颜,她鬼使神差道:“手。” 指尖被吻住。 “还有?” 尧宁似是上了瘾入了歧途的赌徒酒鬼,眸光摇摇欲坠,最后一丝清明被冲上头顶的期望熔断。 她纤细五指落在锁骨处,葱白一样的颜色,关节透着莹润的粉。 沈牵眼底欲色蔓延。 她手指下滑,颤巍巍地隔着零落衣衫,落到了胸前。 第55章 沈牵毫不犹豫亲了上去。 一只修长的大手解开床帐,轻纱洒落,遮住旖旎春光。 ………… “沈牵……” “乖,叫夫君。” “……” “宝贝,叫夫君。” “……夫……君,你,你不要亲那里。” 男人动作没有停顿,反而愈加粗重,却似真心实意疑惑道:“为什么?” “好怪……” “哪里怪?” “……” “嗯?哪里怪?” ………… “停,停下!”尧宁推他,手却软得使不了劲,哆嗦着拽他头发。 沈牵从意乱神迷中勉强回神,就见身下的女子眼尾湿红得不像样子,颤着手,似是气急了,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沈牵捉住她的手,凑至唇边亲吻舔舐。 尧宁好不容易挣开,眼眸擎着水光,修长如玉的脖颈上绯红一路蔓延,颤巍巍质问他:“你在干什么?” 沈牵迷茫不解:“什么?” 尧宁真的快哭出来了:“你停下!” 沈牵头昏脑涨地看着她,箭在弦上却不得发,将攀云霄又被人陡然拽住,他喉结攒动,重重喘了口气,勉强压抑住焚身的急切,哑着嗓子问她:“为什么要停下?” “你弄疼我了!” 沈牵刚想笑,却听到尧宁似是真的恼怒了,怒意中夹杂惶然的委屈:“我们,我们就不能亲一下,然后抱着睡觉吗?” 沈牵愣住,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昏头涨脑,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以为是自己过于急切伤到尧宁,只能边胡乱亲她脸颊、眼睛、鼻子,一边含糊道:“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乖,忍一下。” “什么第一次,我们明明,明明睡过很多次了。”尧宁抽噎一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沈牵动作顿住,半晌拉开距离看尧宁。 女子眉眼横波,似湖光潋滟,眼角犹有泪痕,恼意不似作伪。 沈牵怔了怔,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起。 他亲了亲尧宁汗湿的额头:“宝贝,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尧宁睁着明澈的眸子回望他,犹豫道:“不是,不是睡觉吗?” 沈牵的眸光一下子变深。 他忘记了,尧宁六岁便离了父母。 没人照顾过她,即便是名义上的师父顾无嗔,也只是传授修为,不会跟她说男女之事。 唯一亲近的好友——大师姐,恐怕懂得并不比她多。 尧宁于男女之事上,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以为的鱼水之欢,大概就是亲过了,抱在一起睡觉。 成婚之初,他们还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沈牵并不会主动去亲尧宁,遑论抱她。 她便等着他睡着,偷偷亲一下,然后拉开他的胳膊,将自己小小的身子蜷缩进他怀里,仿佛他抱着她一般。 沈牵每次都没真的睡着,意识清醒地感受着妻子偷偷摸摸的动作。 也许是觉得已经成了夫妻,即便搂抱一下也是正常,他便任她而去,假作不知。 但第二日晨起,却总是发现怀中紧紧搂着一个温热的身体,清浅的鼻息洒在肩窝,半边红扑扑的脸蛋蹭着脖颈。 他每每望着那搂住一把纤细腰肢的大手,都不由疑惑,难道自己真的睡着后,尧宁还能让他无意识地去紧紧抱住她。 如此一些日子过去,他搬去了书房,不再与她同枕而眠。 那时候的尧宁在想什么呢?那之后她又是如何看待二人关系的呢? 她以为他们已经成了亲,且在她看来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丈夫却又无故冷淡,撇下她独守空闺。 沈牵心头蓦地一痛,针扎一般。 半晌他缓缓伏下身体:“阿宁,这不是睡觉。” 他吻了吻她的唇:“这叫云雨巫山。” 尧宁目中空茫,沈牵覆上她的手,十指交缠。 沈牵亲她嘴角:“别怕,阿宁。” ………… 男人低沉性感,迥异过往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问她。 尧宁整张脸彻底熟透,鬓发散乱,目光迷离。 男人剑眉拧着,脸上浮着一层热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亲吻她。 得不到回答,又重复,而后怜惜到极致,炽热疯狂亲她。 “这样好不好?”他紧追不舍,似是定要自她口中得到答案方才停歇,半点没了曾经的克制守礼、清冷禁欲。 神魂颠倒之际,尧宁觉得这个顶着一张清俊出尘的脸,浑身却散发着掠食者一样危险气息的雄性,与他过往认识的沈牵并不是同一人。 她开始感到害怕,拼命摇着头。 那人叹息一声,温柔又蛮横地捉住她的手。 尧宁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被迫臣服颠倒。 狂乱中,他嗓音湿润沙哑,一句句诘问:“还想不想那个合欢妖男?” “还让不让别的男人碰你?” “知不知错?” 被逼得受不住,尧宁只能胡乱摇头又点头,带着哭腔求他:“知错了,我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 尧宁神志昏沉,并不知沈牵认定她错在何处,便又迎来新一轮惩罚。 最后她虚软得没了力气,想扇他巴掌都力不从心,只得缴械认输,求饶一般,小手攀上他的脖子,讨好地学着他的样子蹭了蹭:“我知道错了,沈哥哥。” 沈牵动作顿住。 尧宁虚弱地喘息,掀开眼皮,对上一双山雨欲来的深沉双眼。 她猛地瑟缩一下,下意识想要后退。 沈牵抓住她的肩头,哄她:“再叫一遍。” 尧宁累极,脑子变得迷糊,下意识听从他的命令。 “沈哥哥。” ………… 天际泛出鱼肚白,一缕晨光踅摸入户,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 “师叔!师父!师叔!”小姑娘清脆灵动的嗓音,黄鹂鸟一般飞来,“师叔你回来了!” 尧宁嗓子干疼,酸软不堪,看到绣着重瓣樱花的帐顶还在摇晃。 她眨了眨眼睛。 感官回笼,她差点叫出声。 一只汗湿的手捂住她的嘴,沈牵低低笑道:“别出声,闲闲会听到。” 帐顶重新摇晃起来,只是幅度变得缓而长。 尧宁睁大双眼,死死瞪着他。 沈牵便去亲她的眼皮,吐息滚烫,用气声道:“你不知道自己多勾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闲闲疑惑的自言自语:“咦,还没起吗?师父平日起得挺早的。” 尧宁急得双眼泛红:“停下。” 沈牵脸上是蒸腾的汗意,雪白肤色上一抹轻红。 他不说话,额头抵着尧宁的额头,四目相对,夜晚那种让人脊背生寒的恐惧又来了。 尧宁想,兴许沈牵被人换了魂,眼前这个并不是她结道三载的夫君。 但沈牵的确是沈牵,一举一动,低眉垂首,莫不是她看了千万次的模样。 沈牵瞧着她这幅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一笑如冰裂雪消,乌云尽散,丰神俊朗,让尧宁看得痴了。 沈牵亲了亲她的唇,将人搂紧了,叹息一声:“宝贝,我不想停。” * 闲闲端着一盆粉白的花,来到了尧宁房门外。 “师叔,你醒了吗?”女孩轻声问。 没有回答,未闭合的门扇在晨风中一磕一磕,闲闲大喇喇地推门进去,整个人愣住。 里面没有人。 床上枕被有些散乱,火炉上的茶水早已凉透,闲闲揭开紫砂壶盖,发现茶水一点都没动。 她环视一圈,失落地将花盆放在了窗边。 迎着晨光的樱花开得绚烂,以灵力扦插培植,原是师父日日照顾的。 师父下山时,便郑重地交给她。 知道花是送给师叔的,闲闲半分不敢懈怠,每日定时洒水施肥,用灵力滋养根部,一只接一只地捉虫子。 如今花开得正好,恰好师叔回来了,闲闲便自作主张搬到了尧宁房中。 小姑娘歪着脑袋看花:“师叔看到了一定会开心吧。” “师叔开心了,就不会离开师父了,我们一家三口也不不用分开了。” 想着宗门内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闲闲又忧心起来:“可是光送花有什么用呢?” 小女孩眼珠子提溜转,瞧了瞧四下,这才大大方方地嫌弃:“师父在讨师叔欢心这件事上,实在太笨了!这么久了一点进展都没!” * 尧宁死死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沈牵喘了一声,亲了上去,舌头顶开齿列,吞下她的声音。 床柱摇晃得轻微,然而那又是一种新的折磨,尧宁忍着愈来愈高的快意,又一边警惕着门外小弟子的动静。 这样的混乱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眼前是阵阵闪过的白光,浑身血肉似乎都成了淤泥。 沈牵才餍足似的,伏在她肩上不在动作。 “喜欢吗?” 尧宁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生无可恋,木然答道:“喜欢。” “你不真心。”沈牵蹭了蹭她的脖颈。 尧宁身子一抖,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想要推开这人。 沈牵笑的双肩耸动,低低的笑声传至尧宁耳中,低沉的,一下一下扣着心弦。 被玩笑了,尧宁听着他的笑声,竟也不觉生气。 她双手向下,想要抱住他。 掌心划过一片嶙峋的凸起,冰冷,坚硬,锐利地竖着。 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 尧宁动作一顿,心中升起诡异的感觉:“这是什么?” 第56章 那是一块蛇鳞。 鳞甲坚硬,漆黑反光,突兀地浮现在白皙肩胛上,随着沈牵的动作起伏。 沈牵勉强分了一点心神出来,拔下一片鳞片,底下血肉鲜红,除了出了一点血,并无其他异样。 神识内观,一切如常。 这段插曲便转眼被抛至脑后,直到日上三竿,二人才穿戴齐整,去太始殿见宗主。 顾无嗔看了半晌,“唔”了一声。 “宗主,怎么样?”尧宁担忧问。 “问题不大,不大,兴许是受魔界魔气所激,过段时日便好了。”顾无嗔眼神乱飘,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看尧宁,余光一瞥沈牵,见他仍是一派玉树临风、守正自持的模样,登时倒竖了双眉,“还不把衣裳穿好,越来越不像话。” 沈牵神情自若地整理衣裳。 一旁的褚良袖看了半天,指着沈牵的背:“你背上怎么有这么多抓痕?” 殿内一片死寂。 褚良袖不死心,冰雪眼眸眯了眯:“你在修习什么功法?” 顾无嗔抚了抚衣襟褶皱,咳了一声,抬步离开。 沈牵整了衣裳,看了眼褚良袖,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双修。” 尧宁面无表情地紧随顾无嗔离开。 褚良袖平板地“哦”了一声,目送尧宁背影:“很有用么?” 沈牵看了她一眼:“自然。” 褚良袖:“我和小师妹……” 沈牵打断她:“想都别想。” 四目相对,*空气中浮动着战意,沈牵身上气息骇人:“大师姐,道侣才可双修,更何况你与阿宁同为女子。” 褚良袖不说话时,淬着碎冰的瞳孔有种无机制的冰冷,半晌移开目光:“我听说双方修为越高,双修助益越大。” “是又如何?” “你觉得孟摇光如何?” 沈牵:“……” 沈牵:“!” 最后,尧宁花了半日时间,向褚良袖解释何为男欢女爱,何为心悦一人,何为双修。 终于弄明白大师姐并非对孟摇光或其他人有心,尧宁总算松了口气。 她再次确认,褚良袖心中所想的,从始至终只有至高的修为。 群山绿意盎然,水榭风来,凉意扑面。 尧宁低头看着歪七八扭靠着自己的褚良袖,她正随手摘了一把野果,一颗颗地高高抛起,而后拿嘴接住。 这就是冰雪系心法吗? 会不会有一天,褚良袖会泯灭所有感情,忘却一切尘世羁绊。 尧宁突然想,这样好吗?大师姐会开心吗? 可若是无欲无求,她为何执着于最强? 尧宁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难受,她不由想,大师姐的父母,为何要自己的女儿修习冰雪系心法? 难不成世间父母,都是不爱子女的么? “大师姐?” 褚良袖拈一颗果子送到尧宁嘴边:“好吃。什么?” “为何一定要变强?” 褚良袖的动作顿住,细碎冰雪浮动,几乎覆盖整个眼珠,让她看起来不似活物。 纯白的眼睛看向尧宁,嗓音呆板毫无感情:“阿娘要我变强的。” 尧宁目光垂落,摸了摸她的脑袋。 下一刻,她的动作却蓦然顿住。 褚良袖:“阿娘要我变强,保护沈牵。” * 回到悬清宗后,一切纷争似是都谢了幕。 魔界未曾来犯,幕后之人蛰伏不出,人间一片太平。 时日便得流水一样绵长平淡,却是尧宁过往人生中难得的欢愉。 最初的不安过去后,尧宁开始慢慢接受沈牵白日的温柔体贴,夜里的霸道凶狠。 有关二人恩断的传言不攻自破,闲闲自觉家庭和睦稳固,每日修行都变得有劲了,进境十分迅猛。 孟摇光邀请尧宁去天枢派小住,尧宁得了允准,带着沈牵、大师姐,和这段时日格外努力的闲闲一同前去。 去了才知道,孟摇光为尧宁准备了郡主的册封仪式。 尧宁身着金黄朝服,戴镶满宝石东珠的朝珠朝冠,衣金镶玉带,华丽煊赫,接受人皇敕封,受金鹤册宝。 仪式在天枢派举行,九洲宗门皆派人前来观礼。 与人皇敕封一道的,尧宁中则破境、入魔界与魔尊正面交战的事,一并晓誉修真界。 气运加身,她无需再遮掩藏拙。 修者不跪人间帝王,尧宁站在高台之上,接受八方庆贺仰慕,终年隐于暗处,一朝步入光明,无数歆羡、畏惧、仰望的目光投来。 高贵的身份与强大的修为加身,即便从前再怎么寂寂无名,也不影响此刻湛然灼目的光彩。 一道凤凰虚影自她体内升起凌空,日光澄明,照得这有形的气运金光熠熠,无可辩驳的实力摆在眼前,那一刻人群的欢呼达到了顶峰。 尧宁本出身沟渠,也从不向往富贵,她本以为面对这样的情景,会不知所措,会脸红心跳,会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可真当立于高处俯视众人,她才发现,自己竟如此自若。 像是她天生就该受人瞻望仰视。 天生就该居于高处。 莫名的欲望在膨胀,她俯视的目光平淡,落在众人眼中,却是贵胄大能该有的气势。 有人唤她“仙尊”。 “仙尊”、“尧宁仙尊。” 陌生的称呼落于耳中,尧宁面不改色,并不为之所动。 她在扰攘的人群中寻找沈牵的身影。 他在离得很近的角落里,于喧嚣中静静凝望,眼中是掩藏不住的骄傲和欣赏。 仪式很快结束,接下来是宴饮。 尧宁被众人簇拥环绕,沈牵废了一番精神才将她带出来。 他一声不吭地牵着她的手,遁光飞往两人所居的客房。 房门吱呀一声急速阖上,灯烛未起,细密粗重的亲吻落下来,人前翩翩如玉的仙君露出了不为人知的面目。 他亲得用力而久,像是宣誓主权,又像是抚平不安。 亲吻间隙,低沉的喘息声中,他磁性的声音近在耳畔:“他们都在看你。” 上了瘾似地忍不住又亲上:“你知道你有多美,多好看吗?” 他用两人才能听到的耳语命令她做难以启齿的事。 尧宁本不该理他的,或者直接甩他一个耳光。 她觉得沈牵醉了,偏偏他气息干净,清醒而理智。 明澈的眼中是浓重的欲。 他就这样拿水润的眸子瞧她,要她对他的惶然不安,汹涌的占有欲,炽热的欲望一览无余。 像是将锁住脖子的绳索亲手交于她的手上,要她心软,要她怜惜。 尧宁觉得沈牵变了。 变得卑鄙恶劣,像纯洁的樱花染上了脏污。 尧宁不轻不重打在他脸上,他捂住她的手,像是要她抚摸脸颊,而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唇却去吻她手腕。 尧宁于是遂了他的心意。 于是接下来,便是更得寸进尺的恶劣。 * 仪式结束,九洲宗门陆续离去,尧宁有了机会,引荐阿度给褚良袖认识。 褚良袖只是瞥了一眼,便看出这小姑娘不禁打。 对于修为不高之人,褚良袖向来既无兴致亦少耐心。 一段时日未见,阿度变化明显,原本凶戾褪去,又被上凛然锦衣玉食、尊贵地养着,长高了些,脸颊丰腴起来。 日子过得舒心,阿度由内而外透出明媚。 上凛然笑了笑:“我来与你过几招如何?” 褚良袖睨他一眼,来了兴致。 两人顷刻便打起来,上凛然不遗余力,褚良袖大呼痛快,如此不到一刻钟,上凛然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褚良袖皱眉,透出几分烦躁:“继续。” “褚师妹可尽兴?” “自然。” “若想继续尽兴,便指教阿度一二可好?” 上凛然退开一步,身后女孩原本还失落地微微垂着脑袋,此刻讶异地抬起头。 下一刻,冰棱重剑已至眼前。 * 中则与淮水毗邻,这日夜间,沈牵带尧宁去往梵天寺。 仲夏时节,蝉鸣此起彼伏。 危楼之下一片昏暗,灯火阑珊。 沈牵与尧宁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自乾坤囊中取出什么东西。 借着昏瞑天光,尧宁打量片刻,心跳一下子变快。 那是一只陈旧的灯笼,彩绘龙凤朱砂明艳,栩栩如生。 尧宁呼吸变得轻缓。 她下意识去看自己的乾坤囊,一只放了三年多的灯笼放出,一模一样的形制图案,只是朱砂剥落,龙凤久经时光,又似被抚摸了千百遍,变得陈旧暗淡。 姻缘灯,缘定有情人。 可沈牵那一盏,分明早被他毁了。 “我与阿度交换,她替我复原,我教她雷电心法。” 沈牵取出火折子,燃起灯芯,一新一旧的龙凤灯升空。 他揽住尧宁,两人一同仰头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熄灭,姻缘灯落。 太远了,落不到他们身上。 “其实当初我那一盏,是抢的大师姐的。” “是吗?”沈牵垂首看她,一只手摸着她的后颈。 他猛地化作一道闪电朝那对姻缘灯而去,几息之间又出现在尧宁身边。 手上举着一盏灯笼,另一盏被气流裹挟,风一止,便颓然跌落,恰好落在尧宁手心。 “这次是我抢的。” 那一刻,尧宁觉得半生困苦似乎都无足轻重,若无求不得,又怎来今日美梦一般的欢愉。 沈牵抱住她:“阿宁,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尧宁“好”字未来得及脱口,顾无嗔的传讯蛮横地现于虚空。 “沈牵,尧宁,梵天寺佛子叛去魔界,你们身现下在何处?” 佛钟猛地响起,震颤十方世界。 尧宁与沈牵转身,梵天寺上空,阴云蔽月,寺中火光如长蛇般亮起。 第57章 一道蕴含强大灵力的结界落下,笼罩梵天寺地界,一列列金色经文升起。 佛光普照三千界,禅意萦回九重天。 扶光在身体里震颤不止,那是遇到强者的兴奋和本能的不安。 脚步声踢踢踏踏,火光煌煌,僧众乱中有序出动,搜寻叛逃的佛子。 “什么人?” “何人擅闯梵天寺?” 沈牵挡住尧宁,刚要解释,便见一身着五色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行来。 “都下去。”弟子得了吩咐离去,僧人转向沈牵二人,“两位仙尊到来,梵天寺有失远迎。” “空闻大师不必客气。” 空闻咳嗽两声,浑身缠绕一股病气,眉目间有忧色,但仍温和道:“佛子叛逃,让二位仙尊笑话了。贫僧智短,腆颜求二位相助。” 尧宁看向空闻大师身上五色袈裟,五蕴皆空,修行已经到了一个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 这样的高僧,却说自己智短,若非谦虚过头,便是佛子叛逃一事,连空闻也弄不清缘由。 尧宁对佛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仙舟上的一面之缘。 那是一个无论长相,还是言行举止,都十分端正的年轻僧人。 梵天寺执仙门牛耳,佛子乃是空闻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是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寄予厚望之人。 尧宁直接问:“大师说佛子叛逃,他做了什么?” 空闻看了一眼尧宁,目中闪过痛色:“他,他……唉!” 尧宁曾听阿度提过,即便是梵天寺这样的九州第一佛门,亦有六根不净的僧人,佛子年轻,被保护得太好,魔界之行,想必空闻本意是想锻炼他,却不料冰炎鉴幻境与险些丧命的境遇,多少动移了心性。 一个动了尘心的僧人,叛逃佛门,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让空闻大师都为之心痛。 尧宁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只是空闻的答案,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盗走舍利子,叛去了魔界。” * 梵天寺高僧以六世轮回修得舍利,寺中曾以九洲八万四千塔供养。 舍利子消灾除厄,庇佑众生,护得是人间太平。 “不能让他带走舍利子,正魔两界平衡打破,届时悬清宗亦无法置身事外。良袖,你与沈牵阿宁,一定要拦住他。” “是,宗主。” 赶到梵天寺外时,结界已然升起。 褚良袖抱剑闭目片刻,方圆十里的水系结了一层薄冰,如她探出的触手。 佛子若破结界,无论从哪个方位逃走,她都能即刻感知。 上凛然与沈牵传讯片刻,眉心拧起:“他还在寺内,只是找不到。” 梵天寺重重巍峨楼宇俯瞰淮水,上凛然站在朱红高墙下,心中升起一股诡异感觉:“若尚在寺内,空闻大师为何坚信他已叛出师门,且是叛出了魔界?” 身后响起脚步声,阿度脸色苍白,仰望菩提掩映的大雄宝殿,喃喃道:“他果然背叛了。” 上凛然回头看向阿度,惊愕道:“你知道什么?” 阿度垂下目光:“早在魔界,我便看到了。 “白骨宫殿,冰炎鉴,我们入的是冰鉴,会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然而不知为何,最终看到的,却是身边其他人的恐惧。 “他当时便在我身边,我看到的是他的恐惧。” 佛子的恐惧是什么?为何会致使叛逃魔界? “他害怕的——”阿度目光迷茫,“是一个女人。” * “佛子既尚在寺内,大师因何一口咬定他便是叛去魔界了?”沈牵问,“难不成这寺中,有魔界之人?” 空闻点头。 “是谁?” 空闻叹息一声:“她叫度玄都,是魔界合欢宗,也就是桃花庵的被废的圣女。” 度玄都,又一个姓度的人。 跟随空闻的弟子忍不住愤愤道:“佛子定是受那妖女诱惑,这才背弃佛祖!” 空闻苦笑一声:“妖女,佛子,云泥之别,格格不入啊。” 他看向尧宁与沈牵,这位深受九洲仙界敬仰的得道高僧,眼中竟现出了一丝苍凉。 “若我说妖女才是佛子,两位仙尊是否会认为贫僧年老昏聩,看朱成碧?” * 佛子法名明觉,俗家名字叫做谢琦。 梵天寺高僧推衍天机,才寻到这么一个百年难遇、身具慧根之人。 谢琦出身朱门,自小体弱多病,空闻大师寻到家里时,父母思量许久,同意他剃度修行。 窥见天机的高僧迷糊看到,谢琦气运可能遭遇乱紫夺朱,为人窃取,加之他绝好的根骨,是以梵天寺上下,都将他当做眼珠子护着。 谢琦极少出寺。 他天性聪敏,身具慧根,又刻苦坚韧,是以小小年纪便佛法通达,心无挂碍。 一切改变,都自度玄都始。 “和尚,你在念什么?” 参天古木掩映精舍,暗影魆魆,巨大的“禅”字占满墙壁,年轻佛子端坐诵经。 月上中天,梵天寺唯有此间一星灯火。 数着佛珠的修长手指一顿,佛子睁开眼睛,朝声音方向望去。 闭阖的窗扇大开,夜风灌入,吹动女子红衣似火。 她有一张美艳的脸,然而谢琦目光澹然,平静答道:“诵经。” “你认识度风烟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谢琦目光微闪,停了片刻才答:“不认识。” 度玄都歪头看他半晌,翻下窗台,一步步走来。 谢琦这才发现这女子光着脚,红色裙摆下的肉色雪白,指甲泛着莹润的粉,踝骨伶仃突出。 随着莲步轻移,脚腕戴的铜铃发出细碎的轻响。 度玄都走近谢琦,弯腰凑近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斩钉截铁道:“你在说谎,犯了妄语戒。” 谢琦抿了抿唇,不答反问:“你找她做什么?” 度玄都绕着谢琦走了一圈,打量室内简单的陈设,随口答道:“我要杀两个人,她是第一个。” 谢琦眉心微动,度玄都走动间,他闻到了极轻的血腥气。 血腥糅杂,她不久前杀了不止一人。 谢琦目光转冷,猛然出手,度玄都骇然后掠,室内光影缭乱,两人无声打了起来。 度玄都似是对谢琦一言不合出手心有不悦,面无表情撕了衣裳,露出地下单薄的装束,大片雪白肌肤裸露,上面种种暧昧痕迹横陈。 谢琦只是惊诧慌乱片刻便稳住了,度玄都一挑眉,发动了“遂尽平生愿”。 然而谢琦佛心清净,并无半点男欢女爱的绮念。 度玄都作为合欢宗前任圣女,媚术精湛绝伦,容颜艳光四射,修为却算不得高超。 偏偏这一套对谢琦毫无伤害,最后理所当然地败在了他手下。 诱惑不成,度玄都被谢琦单手拎住脖子,挣扎间望见一旁翻开的经书,几个字底下被朱笔画了一条线。 度玄都脱口而出:“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你怎知我杀人便是作恶,那些男人色中饿鬼,抛妻弃子,全无人伦,我是替天行道。” 谢琦手一顿:“你怎知心经?” “我识字。” 谢琦皱起眉头,慢慢放开度玄都:“合欢宗妖女,也敢妄言佛法。” 度玄都歪头看他,似是十分惊讶:“淫.荡清净本为一体,你修佛法,却有分别心?” 谢琦身形一僵,看向度玄都。 月色入室,照得她肌肤胜雪,明艳动人,胸前一抹布料遮不尽春光,那是谢琦不曾见过的颜色。 回过神来,他猛地转身面向墙壁上的“禅”字。 度玄都眯了眯眼,轻嗤一声。 那一声很轻,却如大钟响彻耳畔,谢琦隐在光影里的俊美双目添上了一丝阴影。 度玄都瞅着机会,想无声无息逃掉。 才后退一步,手腕猛地被人抓住,铁钳一样难以挣脱,度玄都心下阴郁,索性不退反进,扑进他怀里,拿柔软的胸脯蹭他坚硬胸膛。 谢琦任她扭动,面上殊无异色,只是眼神变得很沉。 “留在这里。” 度玄都嘲讽轻哼,语气不屑:“干什么?伺候你?” 谢琦道:“助我修行。” “我若不呢?” “交给住持,或是打杀,或是遣回魔界。” 度玄都脸色一瞬苍白。 就这样,度玄都在梵天寺眼皮底下,留在了谢琦禅房。 谢琦倒没她想的那样不堪,并不是六根不净贪恋红尘。 相反,他于修行上十分刻苦自律。 夜晚诵经观想时,他让度玄都使尽浑身解数诱惑他,度玄都照做,谢琦刚开始脸红或气息不稳,但很快便能镇定下来。 度玄都都快扭成了水蛇,在谢琦眼里大概也跟麻绳差不多。 这样没几天,度玄都反倒先受不住了。 谢琦明明心志坚定,却不肯放她走。 度玄都技不如人,被人掐着死穴,只得捏着鼻子,毫无灵魂地扮演青楼女子。 一天晚上,度玄都实在受不住,用媚术附带的效果迷晕了谢琦,这才得以暂时解脱。 谢琦日日苦修冥想,往往整个寺庙都熄灯了,他还在挑灯夜读佛经,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已许久不曾睡过长觉。 那一夜黑甜舒适,醒来时,他只觉身心无比舒畅。 只是看到窗外日光雪白,这才惊觉竟因贪睡误了早课。 谢琦心中悚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收拾齐整,调整心态,一边想着怎么向师父请罪,一边打开了精舍房门。 恰逢两个小沙弥路过,双手合十向谢琦行礼,谢琦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回了礼。 正要离开时,其中一个小沙弥笑道:“师兄真是慧心颖悟,进步神速。” 谢琦步子一顿,不解看向他:“什么?” 小沙弥未觉异常,继续道:“早课上,住持问佛法,师兄答得真好!连住持都喜笑颜开,说师兄了悟精深,不愧是身具慧根的佛子!” 谢琦瞳孔蓦地紧缩,浑身冰凉。 第58章 度玄都是合欢宗的妖女,视人命如草芥,手上尽是杀孽。 放荡轻浮,御男无数,放纵欲望,积累无数不善业。 这样一个恶业缠身之人,居然身具慧根。 甚至得到了空闻大师的称赞。 简直不可思议。 “师兄……你怎么了?” 小沙弥怯怯问。 谢琦垂眸敛下目光:“无事。” 他退回房间,关闭房门。 度玄都顶着谢琦的脸,毕竟不是本尊,只在寺中逛了片刻,便谨慎地回了精舍。 门吱呀推开,复又阖上。 一身海青僧衣,端正俊朗的佛子行走间,衣裳褪去,脚腕铃铛叮铃作响,青丝垂下,映着雪白皮肤。 谢琦坐在禅字墙壁前,背对门口,格子窗关上,泛黄窗纸滤过一层日光,度玄都向他行去。 “和尚,你早上睡得沉,我便擅做……” 一语未尽,她踏入他身后两丈内,疏忽四面红光亮起,冰冷杀机环绕,度玄都五内如焚,脚一软跪倒在地。 红线环绕交织,暗红光芒流转明灭,似借来地狱烈火,灼烧她每一寸血肉。 “啊!!!” 度玄都惨叫出声,脸上霎时现出竖耳尖吻腮须,是一只狐狸模样。 最初剧烈疼痛过后,她死死咬住牙,看向几步之外的谢琦。 “你想杀我?” 度玄都声音虚弱,语调仍娇媚。 谢琦起了身,站在红线囚笼边缘,居高临下俯视跪在地上的美艳女人。 “你到底意欲何为?空闻大师,梵天寺,哪个是你的目标?” 度玄都轻笑一声:“我要杀两个人,其中一个叫度风烟,便在梵天寺。“ “初见时,我便明白告诉你了,为何还要问?” 她眼眸一瞬不瞬看着他,似是要透过皮囊看穿灵魂:“还是你在害怕什么?” 谢琦走入红线囚笼,险些让度玄都现出真身的阵法却于他无碍,肌肉贲张的手臂一把掐住度玄都纤细脖颈,力道之大,让度玄都脸色涨红。 “你以为我信?” 生死关头,度玄都眼神依旧平静轻蔑,那是久居上位的眼神,看人如看狗,嚣张又高傲:“那就杀了我。” 谢琦一怔,没想到她竟主动求死。 愣神时手上力道松了些许,度玄都剧烈咳嗽倒气,狐狸眼中含了一汪水,忍着全身剧痛,凑近谢琦:“我只是想找到度风烟,寺中僧人说她早不见了。” 她突然转了态度,平静向他解释:“你日日苦修,想必自小都未睡过一通好觉,五更时,我本想叫醒你,却心有不忍,你我相处多日,气息早就混融,我扮成你应付早课,没有一个人发现。” 谢琦心潮起伏,面无表情看向度玄都,半晌缓声道:“巧言令色,这就是合欢宗惑人心性的招数?” 度玄都噗嗤笑了,笑脸因疼痛有些扭曲:“我们蛊惑人心时,从不说真话。” 两人离得近,女子幽幽的香气浮动,度玄都脸色虚弱苍白,也难掩绝色,她的唇与他离得极近,却守礼地不曾触碰。 仿佛她心中敬他是佛子,所以绝不会将肮脏的手段使在他的身上。 度玄都道:“你是佛子,我是妖女,殊途异路,我入红尘三千丈,看遍人间万相,若有所得,亦是自世人处来。留下我,我助你成佛。” 谢琦读懂她话中深意,理智如弦一样绷紧,手上力道猛地加重。 度玄都如濒死的鹤扬起脖颈,脸上紫胀,浑身骨与血肉都在消融,露出一张白骨头颅。 谢琦目光收紧:“你竟已经死过一次了。” 白骨吱嘎颤动,女子柔媚的声音道:“是啊,再死,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骨骼崩裂,下一刻便能化作齑粉,谢琦冰冷道:“你以为我不敢?” * 佛子进步神速,修行步入得道高僧行列。 空闻大师十分欣慰,不住称赞。 空闻大师即将破境,他亦是九洲少有的出窍圆满大能,只是天道有缺,破境大抵是以失败收场。 他已活了近千年,不比年轻修者,破境失败的反噬将是危及性命的,是以空闻大师谁都没告诉。 他尽量延长那一天的到来,只期望在此之前,佛子与诸位弟子能成长起来,撑起梵天寺门楣。 如今佛子颖悟通达,更胜从前数倍,似是一夕顿悟,见性成佛。 “不愧是师祖推衍天机数十年寻来的佛子,尔之慧根,为师亦自叹弗如。” 佛子身子颤了颤,谦卑垂下头颅。 梵天寺众人,都意识到佛子细微的变化。 他愈加沉默,轻易不与同门交谈,似是严格遵守无形的戒律。 这种缄默与常人难以企及的慧心,进一步拉远了佛子与众弟子的距离,他们开始变得生疏,仿佛隔着一道沟壑,佛子所居高处,非常人能轻易践步。 唯有空闻大师未因这改变而拉开与爱徒的距离。 相反,他见到谢琦的长进,反而愈发心疼徒弟秉烛达旦的刻苦。 一次课后,空闻忍不住摸了摸徒儿毛茸茸的脑袋。 “乖孩子,你吃苦了。” 年轻的佛子抬起头,困惑不解地看向空闻。 他眼神澄净,明明还是那个佛子,却像是无形间长开了,眼睛眨巴着,水润透亮地瞧着空闻,跟小狐狸似的。 空闻眼眶微红:“好孩子,真聪明,真不错。” 佛子眼睛睁大,像得了夸奖的小孩,尽管面上克制着,眼中的喜悦、触动却一览无余。 一老一小对视片刻,空闻率先转过了头。 他忽然觉得内疚。 谢琦年幼入空门,远离生身父母,自小修习佛法,从未感受过人间的亲伦温暖。 梵天寺诸人对他寄予厚望,如眼珠子般护着他,却让他年纪轻轻就背负了许多人的期望与雄心。 空闻专心佛法,又兼寺中俗务缠身,也从未关心过这么多年,孩子累不累,会不会难过孤独。 谢琦向来是内敛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端正沉稳,符合世人对佛子的所有设想。 而如今,他罕见在空闻跟前,显露些稚儿心性。 空闻老了,知道自己很可能即将圆寂,从前克制的感情,便难以再安于藩篱。 一日,空闻将佛子唤到自己的精舍内。 关了门,还探头探脑地看有无弟子看到。 这与他素日形象实在不合,佛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反应过来又赶紧板起脸。 空闻也笑了,深刻的皱纹挤在一起,面上一派慈爱。 他招手叫佛子上前,将一个物事放在他手心。 佛子一看,是一块油纸裹的麦芽糖,泛着甜腻的香气。 空闻笑眯眯道:“快吃,师父偷偷给你藏的,别让监寺发现了。” 佛子怔怔望着麦芽糖:“为何给我这个。” 空闻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近来累得很吧?吃块糖,开心一点。” 佛子抬起头,眼中盈着亮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 “那些时日,与大师相处,被众人交口称赞的,莫非不是佛子?” 空闻大师目光摇动:“是度玄都。” 盗玉窃钩,恶紫夺朱。 度玄都占了佛子位置。 是谢琦不敌?还是故意纵容? 沈牵问:“大师是何时发觉的?” 空闻大师抬头看向耸立的高楼,檐角飞翘,惊风铃发出“叮铃”轻响。 梵天寺有高楼,名为危楼。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在贫僧破境失败,命悬一线之时。” * 天道有缺,人间千年无人步入化神。 空闻大师的失败在意料之中。 为免惊扰寺中诸人,他只告诉两位师弟,孤身在危楼顶端破境。 也就是那时,他第一次听到了度玄都真正的声音。 “你可以走了。” 徒弟谢琦的声音传至耳边时,空闻尚在疑惑,不明白他为何深夜上危楼。 危楼最高层,四面风来,吹动衣裙猎猎。 度玄都目光有些茫然:“你不需要我了么?” 谢琦道:“我从来就不需要你。” 度玄都未与他争论,静默下来。 危楼未起灯,谢琦精致眉眼在昏暗光影中看不分明。 他看向度玄都,没忍住问道:“你在舍不得什么?” 度玄都脑海中浮现一张慈爱的脸,心中升起沐浴初阳的暖意,那是她半生颠沛流离中从未感受过的、奇怪的感觉。 她顶着谢琦的脸,淡定自若与空闻交谈佛经,每每老和尚弯了眼睛,眼角纹路挤到一处,她都不自觉也想笑,想把脑袋伸到他掌心,让他再摸一摸。 空闻从来不吝夸赞。 一句接一句,与从前听到的截然不同。 不是“圣女艳绝天下”,“圣女武功盖世”,“姑娘天生尤物”,“你就是我的活菩萨”…… 老和尚的夸奖更简单,更朴实,然而自他口中而出,却是那样真挚,那样动人心弦。 度玄都下意识反驳:“哪来的舍不得。” 谢琦不说话了。 月光拉长她的影子,谢琦盯着地上一片阴影,再次重复:“你该走了。” “谢琦。”度玄都道,“魔界一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甫一回寺中,便迫不及待要赶我走?” 谢琦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似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画面,他隐在阴影后的眼睛看向度玄都迎着月光的脸。 这个女子修为不及他,脆弱的脖颈一折就会断掉,然而谢琦却要耐着性子与她讲明。 意识到这点,他心中升起烦躁。 “你是桃花庵的人,魔界之中,度无主差点杀了所有人。” 提到度无主,度玄都身形一僵,这一幕落在谢琦眼中,烦躁愈加猛烈。 他冷冰冰道:“正魔不两立,你我本该陌路。” 度玄都道:“明白了,我现在就离开。放心,你带我上了仙舟见了仇人,我助你修行,我们钱货两讫,各不相欠。今日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 谢琦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安心,眼中阴影愈发浓重。 就在这时,一股陌生的气息降临,谢琦浑身汗毛一瞬立起,度玄都亦感受到了,心猛地提起,瞬间警惕起来。 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琦与度玄都听到那声音落在耳中,在即将步入此处时,不约而同地凌厉出手。 来人着海青僧衣,自阴影中疾步走出,嘴角有血迹,面容灰白却蕴满怒气。 度玄都与谢琦攻势已至眼前,却都生生刹住,一男一女两道声音近乎同时脱口而出—— “师父!” 第59章 月光自窗□□.入,照见两张年轻鲜亮的脸,二人同时脱口而出的一声“师父”,令空闻皱紧了眉头,目光掠过度玄都,看向谢琦。 度玄都垂下眼,悄无声息地退后至阴影中。 空闻问谢琦:“她是谁?你们方才说的都是什么?” 谢琦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向师父解释。 面对僧人的质问,度玄都上前一步挡住谢琦,道:“我叫度玄都。” 她郑重其事地介绍,似是向崇仰之人报出姓名,期望他能记住。 然后平静道:“是魔界桃花庵的圣女,佛子是被我勾引迷惑的,但他心性至纯,自始至终不曾越雷池一步,不曾背弃过佛祖。” “他做的一切,都是我逼迫的。” 空闻看向她,尖锐道:“如何逼迫?” 度玄都望着空闻不复慈爱的脸,心中竟隐隐地难受,她浑身冰凉,却故作轻松,凝视空闻缓缓道*:“若他不做,我便杀了他师父。” 谢琦睁大了眼睛,看向度玄都。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空闻凌厉的视线转向谢琦:“果真如此?” 谢琦后退两步,不敢直视,慌乱答道:“弟子,不,弟子不是……” 空闻狠狠咳嗽两声,沉重的目光落在谢琦身上,再次质问:“果真如此?” 谢琦六神无主,望着师父严厉的眼神,呼吸都变得不畅。 许久,他垂下眼:“是。是这样。” “是她逼我的。” 空闻狠狠咳了起来,似要将肺腑都呛出,苍老的脸上现出重病之人的红晕。 度玄都离他几步之遥,垂下的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谢琦欲上前:“师父……” 空闻伸出一只手,那是一个阻止的姿势。 “别,别这么叫。” 谢琦脸色一瞬苍白。 就在此时,虚空中响起一声轻笑,那是一个很怪异的声音,非男非女,不可捉摸,却莫名让人觉得声音主人定非凡人。 笑声中带嘲意,在场三人一下子警惕起来。 “谁?” 像是响应这一声,一团灰白魔气猛地显现,向空闻扑去。 魔气出现的刹那,度玄都与谢琦都僵立在原地,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惧。 那是一种远超他们的力量,似乎靠近就会被撕裂神魂,永远从天地间消失。 二人绝望看向空闻。 空闻大师修为高深,若是三人谁能与魔气一战,必属他无疑。 可是空闻只是立在原地,满脸灰白地任魔气兜头罩下,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骨骼发出一声哀鸣,便直直跪倒下去,喷出一口鲜血。 他们不知道,空闻今夜破境失败,又加之骤闻佛子秘辛,心境已然崩塌,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老和尚盯着山岳压顶一般的威压,抬眼看向谢琦,艰难吐出一个字:“走!” 谢琦神情剧烈摇动:“师,师父……” 魔气开始没入空闻体内,层叠的皱纹下,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流动,透过衰老灰白的皮肤明晃晃地招摇,空闻眼珠全然转白,脸上脖颈上透出奇怪的青紫肿胀纹路。 谢琦欲上前,恐惧却将他钉在原地:“师父!” “走!” 空闻开口,满嘴是血,声嘶力竭向谢琦喊道。 谢琦胸膛剧烈起伏,额上浮出密密麻麻的汗水,片刻后他挪动脚步,一步步后退。 魔气并未理会这边,谢琦见自己能自如走动,最后看了眼空闻,转身往塔下奔去。 脚步声远去,楼顶的风浮动空闻花白鬓发,他闭上眼,似是松了口气。 肿胀青紫的纹路一路蔓延,延伸自神魂的剧痛让空闻面容扭曲,“嘭嘭嘭”,似是熟透的瓜果裂开,空闻身上皮肤遽然崩裂,露出里边白森森的骨头。 浓郁血腥味弥漫,空闻眨眼间成了个恐怖的血人。 他颓然垂下头,再无力气挣扎。 虚空中响起一声轻叹,仍如先前一般,非男非女,即便是这样你死我活的时刻,那声音依然让人觉得悦耳。 魔气猛地扎入空闻眼耳鼻喉,空闻身体怪异地震颤抖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尖利的嘶吼响起。 利爪狠狠一抓,划开魔气,抢走了空闻的躯体。 一只白狐落地,皮毛油光水滑,尖吻、竖耳,瞳孔是清透的碧蓝。 白狐尖利的爪子踏过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它缓缓移动,遮住身后奄奄一息的空闻,对着身前浮动的魔气猛地龇牙怒吼,似是藉此向对手示威。 然而它在颤抖,即便眼神凶残凌厉,也止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 寺外陆续有各宗门修者来到。 结界无法进入,众人便分散围住了梵天寺。 舍利子不只是梵天寺的镇寺之宝,更关乎人间太平,决不能落入魔界手中。 孟摇光与上凛然交谈片刻,转向阿度:“你说,魔界冰炎鉴幻境中,佛子恐惧的是一个女人。” “是。” “她是谁?你看到了什么?” 阿度看到的画面很简单,空闻坐化,佛子继承梵天寺,开坛讲法,普度众生。 他佛法精深,普度十方世界,救拔众生苦厄,积累了无上的威望,被世人称为“活佛在世”。 年轻俊美的佛子——应该说,明觉方丈,着五色袈裟,头戴五佛冠,坐高台,面对不远万里而来的泱泱信众,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对碧蓝的眼珠,如九霄落在眼底,璀璨而梦幻,绝非凡人所有。 光影变换,无人觉察的阴影处,那张俊美的脸突然化作另一张妖娆美艳的女子面庞,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梵天寺大师推演天机,曾窥见未来佛子气运可能会遭恶紫夺朱。 谢琦畏惧的是,有人夺走了本属于他的气运,而那个女人—— 阿度回答孟摇光。 “她叫度玄都。” * 谢琦离去后很快带人回来,梵天寺的精锐跟在佛子身后沿危楼盘旋而上,踏入最顶端时,谢琦忍不住叫道:“师父——” 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稍稍松了口气,邪恶恐怖的魔气早不见了踪影,空闻躺在地上,虽然浑身浴血,但能看出胸口轻微的起伏。 他还活着。 谢琦喜极而泣,上前一步,却蓦地停住。 暗处传来尖利的摩擦声,似是什么四蹄猛兽在行走。 一下,两下,三下…… 黑暗中浮现出一双碧蓝眼睛,清澈得像深山不为世人所知的湖水,紧接着是狐狸头,然后是整个残破染血的身子。 度玄都的原形。 她身上仍在滴血,雪白皮毛染红,纠结成一绺,随处可见的伤口,最大的一处在腹部,隐隐能看见里边的肠子。 狐狸疲惫而衰弱,碧蓝双眼却坚定凌厉,直直看向谢琦及身后众人,明明落魄,却像只威风凛凛的雄狮。 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那道魔气进攻下护住空闻,谁也不知道她付出了什么。 大概是实力悬殊的战斗最大程度激起了她的凶性,这只狐狸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将谢琦及来人都认作了敌人,呲着牙,凶狠地朝他们嘶吼,利齿上挂满血肉残渣。 “是她!她伤了主持!” 僧人们一拥而上,困住犹在挣扎撕咬的白狐。 谢琦呆愣看着这一幕,久久无法回神,有人问他:“师兄,这妖物要如何处理?” 谢琦嘴唇动了动,越过同门与垂死挣扎的凶狠狐狸对上目光,最终道:“捆起来。” * 空闻醒来后,谢琦将自己关进了禁室,不吃不喝已十数日。 “主持,佛子是在为您祈愿,您去看看他吧。” 所有人都说,空闻被合欢妖女重伤后,心变硬了,谢琦为祈求他平安,在佛前跪了半月,他却一连数日连这个徒弟都未曾提起。 空闻没有解释,他能走路时,先去见的是那只小狐狸。 “你叫度玄都?” 度玄都已恢复了人身,寺中僧人给她套上了海青僧服,她居然没拒绝,穿得端端正正。 门打开时,她的目光落在空闻身上,见他没有大碍,便似不在意一般转开。 听到空闻叫她名字,度玄都沉默了片刻,低着头道:“是。” 空闻看向满屋纠缠的红线,再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子,她脸庞是透着死灰的白,发丝黏连,不知在这数十日内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汗。 空闻替她解开束缚,道:“你可以走了。” 度玄都诧异看向他:“你不杀我?” 空闻笑了笑,脸上病气褪去些许,眼角皱纹堆叠起来。 他伸出手,似是想摸摸度玄都得脑袋,却又在半空顿住,而后收了回来。 “杀生,犯了戒律。” 年老的僧人单膝跪地,看向度玄都。 “杀救命恩人、座下弟子,更是十恶不赦。” * 空闻不顾众人反对放走了度玄都,而后去了佛子的禁室。 “吱呀”一声,门扇旋开,阳光斜斜照入,尘埃在光柱中浮动。 谢琦背影一动,而后放下佛珠,艰难地转过身,看向来人。 “师父……” 年轻的佛子形容衰败,眼中有泪,惹得空闻一阵不忍。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咬了咬牙,道:“阿琦,你可知错在何处?” 谢琦双目泛红,死死抓着蒲团边缘:“师父,是她,是她偷走了我的气运,本该属于我的气运。” 空闻垂目,摇摇头道:“果真是你的吗?” “若盗走佛子气运的,从始至终,就是你呢?” 第60章 盗玉窃钩,恶紫夺朱。 原来谢琦才是夺取佛子气运之人。 魔界冰炎鉴中,他看到了此生最大的恐惧,回到梵天寺后,遽然中止与度玄都的交易。 他让她走,不想被在危楼上破境的空闻听见。 空闻何等睿智,三言两语间就窥见了全貌。 “怪我,都怪我。”空闻大师破境失败,又经此一事,透出油尽灯枯之感,“我当时恨他入了歧途,话说重了,亲手将那孩子推向了魔界,一切罪孽皆因贫僧而起。” 谢琦听了空闻那句话,如当头棒喝,最后一点奢望全然破碎。 这日夜晚,年轻的僧人退下袈裟,坦胸漏乳,一如与度玄都初见时这女子的放浪。 他步出禁室,迎面的小沙弥吓得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尖叫跑开。 谢琦入了魔。 头生独角,眼神邪肆轻浮,衣不蔽体。 他在梵天寺内长大,深得空闻宠爱,对寺内各处要地了如指掌,轻而易举盗得舍利子。 入魔的谢琦在寺中遇到了度玄都。 度玄都早就被空闻放走,谢琦不知道她为何还迁延不去,只是正好合他心意。 他取出舍利子,双手捧至度玄都跟前:“投名状,如何?” “你要入我魔界?” “不。”谢琦勾起嘴角,“我要入合欢宗。” 他靠近她,声音魅惑:“侍奉圣女。” 度玄都不置可否:“我早被废了,如今不过是孤魂野鬼。” 谢琦身形颀长,垂首看度玄都,却像是在仰望:“你就是我心中的圣女。” 度玄都笑了,如三春花树,粲然生辉,目光掠过谢琦俊美的脸庞,移向他身后:“你都听见了。” 空闻自暗处走出,一步步上前,谢琦始终背对他,只微微侧过头。 空闻说:“徒儿,回头是岸。” 谢琦笑了,嗓音痛苦:“我一开始就没有岸,师父,你骗了我一辈子。” 度玄都道:“他没有骗你,天机与因果,不是人人都能窥得。” 谢琦目光柔和看向度玄都:“我什么都没了,我把心捧给你,度玄都,你收下我,好不好?” 谢琦看着度玄都,而她却一直望向他身后的空闻。 空闻神色颓败,眼里满是惭愧痛苦,最后一次劝谢琦:“徒儿,放下舍利子。” 谢琦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向度玄都奉上舍利子:“你要吗?” * 夜风掠过头顶,菩提树叶漱漱出声。 尧宁捕捉到某种乖离:“若是佛子……谢琦畏惧的是度玄都将会取代他,魔界归来后,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空闻大师道:“便是杀了度玄都,命盘早已写下,天机无法更改。” 可为何呢? 他甘心么? 危楼之上,谢琦对度玄都说,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了。 明珠化作鱼目,他风光半生,原来是一个合欢妖女的赝品。 初见时,他澹然出尘,不可亵渎,而她放荡大胆,他视她如妓子。 陡然间天旋地转,云泥互换,她成了蒙尘的珍宝,而他才是窃取佛子命运的小偷。 谢琦会怎么想? 他畏惧的,果真只是交错的命运吗? 月光从枝叶缝隙漏下,尧宁抬头,看见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历经岁月烟尘,无声拓下树荫。 尧宁突然想到,谢琦出家前,来自朱门绣户,自小体弱多病。 体弱多病。 豪贵父母同意幼子出家。 尧宁脑海中浮现谢琦模样,高大健壮,身量颀长,是一个强健男子。 若他非佛子,体弱多病的谢琦如今是何模样?钟鸣鼎食之家能轻易同意儿子出家吗? 仿若迷雾驱散,尧宁心中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想:“也许他真正畏惧的是,命格归位后,将迎来他真正的命运。” 体弱多病,天不假年。 若面临的是死亡,功名利禄又算得什么? 谢琦要侍奉的不是圣女,而是自己的寿数。 他要堕入魔道,以舍利子相诱,让度玄都与他一同沉沦,永远做合欢宗的妖女,而非人界的佛子。 命运牵扯缠绕,佛子不得正位,谢琦便一日占据度玄都的命运,不必因体弱多病早夭而亡。 “大师。”尧宁道望向危楼高塔叮铃作响的风铎,“我想我能寻到谢琦。” * 寺内灯火渐次零落,人声褪去,危楼内响起了脚步声。 尧宁手持烛台,沿着阶梯盘旋而上,直至最顶层。 她对空闻说,能寻到谢琦,却是将梵天寺上下都走了一遍,直到最后踏上了危楼。 最后一节阶梯隐没,烛火照亮楼阁,从大开的窗口可以望见寺内的重叠掩映的大殿与藏经阁。 尧宁目光逡巡一圈。 无人。 谢琦不在此处。 尧宁将烛台放于避风处,而后缓步绕着顶层楼阁行走。 轻纱在风中飘动,掩着侧边一间小小的静室,想必当日空闻大师就是在静室内破境,无意中听见了谢琦与度玄都之事。 尧宁想到方才空闻大师的一身病气。 那不单单只是肉.体的病弱,更像是心气也灭了。 培养半生的徒儿并非真正的佛子,但谢琦其实资质不差,且当时谢琦还未叛出师门,一切尚能补救。 度玄都是魔界合欢宗之人,也是真正的佛子,她有合欢宗的习气,假装佛子时却也能窥得本性中有纯稚之处。 二人骗了空闻,所以他被气病了。 不,不会这么简单。 尧宁有种直觉,空闻大师隐瞒了一部分细节,那夜危楼之上,他看到的东西是灭顶之灾,是当头重击。 空闻大师爱护谢琦,如师如父,谢琦即便没有佛子的天资,本身资质却也是极为出众的,且佛心坚定,即便是面对妖艳惑人的合欢圣女,亦能八风不动。 “所以谢琦,你做了什么,将你师父气得病倒?” 尧宁在一片寂静中出声,似是自言自语。 无人回答,唯有长风呼号掠过大地。 “你明知他是在利用你,却并未拒绝,度玄都——”尧宁话头一转,“你需要舍利子,是为了讨好度无主么?” 仍旧寂静,尧宁却感觉到拂面的风微微不稳。 她挪动脚步,突然从脚底向上,一袭白衣飞快变红,片刻后换了一身装束。 红衣金饰,是她少时常作的打扮。 当日去往魔界的仙舟之上,尧宁曾遇一红衣女子,自称本座,会一招“遂尽平生愿”。 想来那就是度玄都。 度玄都见尧宁时,曾说过,他画像之上的人竟是你。 尧宁一身红衣若艳鬼,在危楼之上缓缓走动,四下寂然。 若有人能窥见全貌,便能看见一幕奇景。 尧宁行走间,对面一男一女亦在一步步后退,轻烟一样的薄雾笼罩此间,像是一个迷离的梦境,尧宁并未入梦,却仿佛看不见度玄都、谢琦,兀自四处寻找。 这像是一个清浅的梦境,不足以幻化出尧宁心中的欲念拉她入梦境,却又一定程度上蒙住了她的神识,让她不能发现近在眼前的二人。 只是当尧宁白衣变红,发髻上簪了金饰,原本游刃有余的度玄都呼吸猛地不稳,眼中现出戾气与恨意。 谢琦按住度玄都的手,侧身挡在了她身前。 尧宁继续在“空荡”的顶楼缓缓移动。 她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仙舟之上,她被度玄都拉入梦境,其中微妙的气味、神识不安躁动的感触,她在此处也能感受一点细微的相似。 看不到,但她莫名觉得,度玄都与谢琦就藏身此处。 “九州仙门尽皆汇聚,今夜你们插翅也难飞,度玄都,谢琦不值得,度无主更不值得。” 无人回应。 “舍利子关乎人间太平,你若带去魔界,空闻大师就成了千古罪人,即便世人皆知罪不在他,他也绝过不了心中执障,大师一世修为,梵天寺千年声名尽皆东流,那时你能快意么?” 虚空中似有光线明灭扭曲,尧宁眼神一凛,扶光遽然出窍劈下。 迷雾散去,度玄都与谢琦被一剑分开,尧宁身形眨眼间上前,单手拿下度玄都,另一边扶光抵住谢琦眉心,止了他上前的步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上次你还没这么强。”度玄都双手困在身后,歪过头看尧宁。 尧宁淡淡道:“那时受伤了。” 收回扶光,谢琦谨慎地立在原地。 尧宁借着月色端详,谢琦赤裸上身,放浪形骸,仙舟之上所见的端正眉眼染上莫名的邪意,额头上的独角泛着黑色甲质暗光。 魔息缠绕。 曾经的佛子,果真入了魔。 尧宁问他:“你不救她?” 她一拧度玄都双手,美艳女子秀眉蹙起,似是强行忍着剧痛。 谢琦道:“放开她。” 尧宁哼了一声,出乎意料换了话头:“当夜空闻大师遇袭,你去了哪里?” 谢琦离去后,很快带来了援兵。 “不,空闻大师让你走,因为他知道那是九死无生的绝境,他拳拳爱子之心,不会怪罪你懦弱胆怯,只要你活。”尧宁缓缓道来,“于是你自欺欺人,果真逃了。” 谢琦咬着牙,没有说话。 尧宁嗤道:“你说度玄都窃取了你的命运,但你配吗?” 谢琦死死盯着尧宁,半晌咬牙笑了:“尧宁仙子,你尽可嘲笑我的命运,只是命由天定,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也在其中?” 他看向手上舍利:“上凛然的仙舟,是我暗度陈仓,将度玄都带上去的。我与她初见时,她便说了,要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你。” “今日就算你放过了她——”谢琦的目光踅摸度玄都的脸庞,“想必来日,她也要飞蛾扑火,撞死在你手上。” 谢琦握住舍利,指间慢慢漏出放出明亮光芒,尧宁浑身一下子绷紧。 “你要干什么?” 谢琦没有回答她,他双眸幽深,看不出情绪:“不如今日我拉你一道去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谢琦攥紧舍利子,指缝漏出闪烁光芒。 光芒起落间,尧宁脸上阴影随之涨退,她盯着谢琦的手,半晌再无分毫动作。 阁楼里阒无人声,三个人的呼吸似乎都清晰可闻。 度玄都瞪大了双眼,看向对面谢琦。 谢琦眼中盈满疯狂。 舍利子可护人间万世太平,如此巨大的能量,若是毁了,又会造成怎样的灭顶之灾。 没有人知道。 因为从来无人尝试过。 度玄都咽了下口水,不可置信看向谢琦,轻声道:“你疯了吗?” 谢琦道:“我在救你。” 他双目中有种癫狂意味。 尧宁觉得谢琦不对劲,那绝非入魔导致的。 她攥紧了扶光,手心出了细汗。 危楼底下,沈牵看向顶层明灭的光芒,皱了下眉,正要上前,被一只苍老的手拦了下来。 空闻双目圆睁,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病气缠身中又添一重灰败:“不……对,不对,不对!” * 梵天寺地底,蜿蜒的地下水流经幽深黑暗的河床,一片漆黑中有莹蓝光芒微微颤动近前。 那是一路延伸的细碎冰花。 冰花仿若触手,探到某个位置后陡然停住,过了片刻,又重新向前蔓延,只是变得缓慢而轻微,像是害怕惊到某个未知的存在。 梵天寺外,无人的僻静处,盘腿而坐的褚良袖秀眉蹙起,似是有什么事情耗费了她极大的精力,白皙鼻尖罕见地出了几滴汗。 九洲宗门多聚集于梵天寺正门,燃烧的火龙向两侧蜿蜒,灯火渐次阑珊。 参天古木投下黑魆魆的暗影,昏暗中,有人轻袍缓带漫步而来,落地无声,如一缕风般无声靠近了褚良袖。 褚良袖闭目静坐不知多久,直到突然间意识到身前有人,凉意顺着脊骨向上攀爬,猛地睁开眼。 孟摇光双手环抱,笑着看她。 褚良袖松了口气。 “褚师姐怎么一个人在这边?” 褚良袖神识微动,边不动声色操控梵天寺地下的冰棱触手,边答她:“这边安静。” “结界内一直没动静,我以为师姐睡着了。”孟摇光笑道。 褚良袖习惯面无表情,为自己解释:“我没睡着,只是闭了眼。” “师姐也来了天枢派,为何不去寻我?” 褚良袖不知如何回答,直愣愣道:“忙。” 孟摇光噗嗤一笑:“那现在有时间吗?” 她取出九节钢鞭:“反正梵天寺内一时半会没动静,不如师姐陪我过两招?” 褚良袖刚有意动,全部冰棱触手在地下猛地一滞,感受到肃杀之意。 她一边以神识操控,一边遗憾拒绝孟摇光:“不行。” 孟摇光笑意淡了下来,看了褚良袖半晌,突然道:“我好像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魔气,这里其他人我都信不过,师姐可来相助?” 褚良袖抬眼,细碎冰晶在瞳孔中缓缓晕染,一条冰棱触手收回,她心沉了一下:“我也感受到了。” “事不宜迟,师姐快随我来。” 褚良袖却仍坐在原地,似是有所犹豫。 “师姐?” 褚良袖道:“小师妹在里边……” 孟摇光道:“沈牵与她一道,不会有事。” 褚良袖的冰晶触手隐约感受到危楼之上只有尧宁一人:“可是她好像是一个人。” 孟摇光笑了:“沈牵定然与尧宁一起。” “你怎么这么确定?” 孟摇光上前拽起褚良袖,拉着她的手往另一边走:“师姐不懂,他二人已经双修了,恩爱不比从前。” 孟摇光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这样危险的时候,沈牵一定会护在她身边。” 褚良袖想了想,觉得孟摇光说得有理。 二人往梵天寺大门处赶去,远远能听到人声,火光摇曳,撞入眼中。 “魔气不是在寺中吗?”褚良袖问。 孟摇光道:“外边也有。” 她一直未停下脚步,褚良袖被她拉着往前,目光下移,落在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上。 孟摇光的手比尧宁大,十指削葱根,腕上挂着一只水色极好的翡翠手钏。 有些人只是看手,便能窥见贵气。 褚良袖记得尧宁的手,除了常年握剑的厚茧,还有斑驳叠加的伤痕,像是昭示来时之路的印章。 怪异的感觉自心头浮起。 褚良袖轻轻挣脱了孟摇光。 孟摇光不解回头,脸上有急色:“师姐?” 褚良袖抿着唇,问了一个与此时无关的问题:“为何要为尧宁加冕?” 孟摇光恍惚片刻才明白过来,褚良袖指的是几日前的郡主册封仪式。 尽管事态紧急,孟摇光仍耐着性子为褚良袖解释,像是某种越界的包容:“人皇敕封能增气运,于尧宁修行大有裨益。” “的确。”褚良袖点点头。 “师姐,我们快些吧,魔界此时前来不知是何居心,你我定不能……” “可她已经很强了。”褚良袖蓦然出声打断。 孟摇光皱眉:“什么?” 褚良袖认真道:“小师妹已经很强了,在册封仪式之前,在入魔界之前,自中则回悬清宗时,我便感受到了。” 孟摇光勉强笑道:“师姐,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你先随我来。” 她劈手去抓她的手腕,像是要牵住不懂事的小孩。 她抓空了。 褚良袖抬手往后避开,孟摇光抬头,碰上她近乎全白的瞳仁。 对视之下,似乎褚良袖眼中的寒意隔空传至了自己身上。 一头白发垂直脚踝,永远面无表情,眉毛上凝结着细小冰晶,多数时候目光呆滞,所有情绪都直白地显露于眼中。 很好懂,很单纯。 这是所有人,亦是孟摇光对褚良袖的固有印象。 可这一刻,眼前女子扬手避开,无机制的双眼没有任何情绪地盯着自己,孟摇光陡然发觉,她一直把褚良袖看得太低了。 单纯的人好懂,某种意义上,单纯的人也可怕。 “我习惯了观察每个人的修为,即便没有交手。”褚良袖的声音呆板没有生气,“也许小师妹自己都不知道,中则她重伤跌境,宗主都说她修为有损,可她明明变强了很多。” 孟摇光没有动,谨慎道:“师姐是不是看错了,阿宁她明明与从前一样。” “是,修为与从前一般,可是气运变了。” “因为人皇……” “在受封郡主前。”褚良袖道,“就已经变了。” “若郡主气运是金凤虚影,那人间公主的气运,又是什么?”褚良袖后退一步,“孟摇光,为何我从未看过你的气运化身?” 孟摇光直起身子,静静回望她。 “册封郡主,究竟是为尧宁平添气运,还是要掩盖什么?” 褚良袖感受到,孟摇光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气质?气势? 褚良袖无法形容,但孟摇光看向她的眼神,变得空无一物。 两人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彼此都没有更多的动作,似是下一刻孟摇光就要摇摇头,好笑地拍着褚良袖的肩膀,耐心又纵容地向她解释疑惑,一如从前。 又或者二人同时出手,开始一场你死我活,血光冲天的厮杀。 褚良袖不懂,想不明白,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做好了拔剑刺穿孟摇光心脏的准备。 气氛焦灼,一触即发。 突然,一道穿云裂石,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两人耳边炸开。 “砰——” * “砰!” 巨大的爆炸自危楼顶端荡开,浩瀚气流九霄巨浪一般向四周拍下,殿宇楼阁轰塌,古树拦腰折断,轰然砸落,烟尘冲天而起,碎石断木裹挟无辜僧众向外席卷,又被金色铭文竖起的结界拦住,顷刻间炸作无数爆裂的血雾。 经文结界摇晃片刻,金光黯淡下来,卸去大半力道的冲击波泄洪一般朝聚拢的九洲各宗门修者压去。 尧宁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如一叶浮萍在激流中回转飘荡,脑中剧痛,似有亿万厉鬼同时尖叫,神识不可自拔地陷入昏沉。 她想抓住度玄都,却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与自己如被洪流冲上,瞬间远隔百丈。 意识一点点坠落,久远模糊的梦境片段卷土重来,漫天大雪,寂静的人间,颠倒的两界,出格幽暗的欲望……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熟悉的触感与温度,紫色雷电纠结缠绕成球形,巨石木梁噼里啪啦砸下,遮天蔽日。 紧紧相扣的双手被无法抗拒的力量拆开,球形空间裂开,一线天光漏入,紧接着是轰然砸下的重物。 世界仿佛一下子彻底死寂,所有声响都泯灭成虚无,又猛地灌入耳中。 余光中,尧宁看到慌乱逃窜的僧侣,看到千年古刹分崩离析,看到无数血色绽放。 到底做了什么啊? 为什么? 是谁? 悲愤的诘问未能出口,尽数淹没在废墟底下。 火光映着夜色,那晚的天穹是红色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万年,也许只是晕倒的片刻。 尖锐的耳鸣,脑袋眩晕,黑暗在摇晃。 废墟中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一截断木,而后埋在下面的尧宁挣扎着爬了起来。 趔趄着站起来,吐出一口灼热的血气,她缓缓环视四周。 第62章 尧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血气烟尘弥漫,灰烬乱飞,耳鸣褪去,只听到自己一声声急促粗重的呼吸。 她看向身前,古刹朱阁倾塌,梵天寺夷为平地。 世界在倾斜晃动,眼前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尧宁一步步往前,试图走出噩梦。 寂静的废墟上传来砂砾的轻响,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看到了谢琦。 或者说,一具头生独角的残破尸体。 尸体被翻开,露出了一只皮毛染血的白狐,白狐喘着粗气,额角流血地爬了起来,怔怔看向谢琦的尸身。 半晌,白狐回过神来,四下张望,脚步虚浮地朝一个方向趔趄奔去。 白狐挣扎着扑向了空闻大师盘腿而坐的地方,在离他半步的地方颓然坠下。 小狐狸扑倒在地,莹蓝双目不可置信地看向空闻死寂泛白的脸,过了许久,它哀鸣一声,挪动双膝,四肢伏地深深跪拜下去。 空闻圆寂。 年老的僧人指尖尚有金光流泻,那是笼罩梵天寺的金色经文结界,拦住了舍利子毁灭爆炸的大部分力量,避免了殃及寺外修者与淮水之畔的无辜民众。 瘦弱的白狐呜咽着,烟尘拂过它的脸,毛发渐渐褪去,化作女子的脸。 度玄都化作了人身,缓缓抬起了头,仍是娇艳无匹的*容颜,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消逝了。 那是合欢宗修者骨子里的媚态纵欲,是本该是一捧白骨的肉.体散发的阴深死气。 度玄都周身的气息变得纯净宁和,竟与逝去的空闻大师有几分相似。 这一刻,她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佛子。 擦肩而过的命运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回转身来,降临在她身上。 度玄都却哭了,刚开始是压抑的哽咽,渐渐变成难以自抑的嚎啕大哭,她跪在空闻面前,对着这个在她一生中唯一施舍过善意的僧人,哭得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空闻一生培养佛子,而当真正的天命之人出现在他身前,祈求他的眷顾,他却永远地闭上了眼。 他自始至终没有见过真正的佛子模样。 他没有看到度玄都如今的样子。 她在他生时的记忆中,只是一个祸乱的合欢妖女。 尧宁静静凝望着这一幕,混沌的神识开始一点点变得清明。 谢琦入了魔,谢琦毁了舍利子。 她无法揣度当时谢琦的所思所想,但尧宁知道,那绝非一个清醒的人会铤而走险做出的事。 什么东西迷惑了谢琦的神志,无限放大了他偏执的欲望。 幕后之人。 寒意自脚底升起,尧宁仰头,漆黑的天幕分作棋盘,而无数人以生死入局,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做了棋子。 到底是谁? 你到底要做什么? 渐渐有声音在身后响起,尧宁耳朵动了动,转过身去。 眼前的画面让她瞳孔一下子放大。 漆黑清澈的眸子映出梵天寺外各宗门修者的模样。 有的人头上生了犄角,有人脸上身上覆上鳞甲,有人生出了非人的耳朵眼睛,有人背后长出双翼…… 眼前场景如此熟悉,尧宁差点以为自己踏入了魔界,看到了僵蚕座下的十万天魔。 魔息在这些正道修者周身萦绕。 这些人,变得像魔。 而方才度玄都,浑身魔息褪去,身上气息变得干净,从魔变成了人。 遥远的梦境再次扑面而来,像是某种预言。 尧宁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响起:“阿宁,为何你没有变化?” 尧宁看过去,是孟摇光。 紫袍金带,气质高华,行走间有花瓣在她衣襟处掉落。 在这样的时候,尧宁竟分了一下心,想原来孟摇光入魔的特征是花朵,比那些丑陋的犄角鳞片好看多了。 一朵牡丹睡醒一般在孟摇光额角缓缓舒展开花瓣,衬得她大气的眉眼带上了一丝邪异与妖气,让尧宁感觉到了陌生。 孟摇光的疑问提醒了在场诸人,渐渐有人道:“是啊,为何她没有变化?” 喧嚷越来越大,疑惑化作了怀疑,怀疑又酝酿成暴怒。 “为何所有人都被魔气所染,唯独你半点变化也无?” 尧宁呆愣想,自己没有变化吗? 越来越多的质问扑面而来,一道声音猛地高亢起来:“是不是你?这一切是不是你搞的鬼?” “她散播了魔气,感染了所有人?” “尧宁血洗了梵天寺,杀死了空闻大师?” “是她!所有人都被波及,唯有她半点伤都没有!” 尧宁身上剧痛,嘴唇颤抖着,却不知如何反驳。 “我没有,你们冷静一点……” “我们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可以辩驳的?” 尧宁后退两步,摇着头想,不对劲,这些人不对劲,他们似乎并不是很清醒,被骤然而起的情绪裹挟着,引导着向自己发难。 尧宁猛地看向孟摇光。 孟摇光站在原地,淹没在激愤上前的人群中,冷静地与尧宁对视,看不清是怀疑、愤怒还是急切。 她没有表情。 尧宁下意识想要向孟摇光解释,张了张嘴,却又在孟摇光的目光中阖上。 一个最不可能的想法如盘尾的毒蛇在心底抬头,尧宁怔愣地看着孟摇光,如同过往岁月的许多次,她孤身一人,而她被人群簇拥。 孟摇光垂下目光,转身逆着人群离去,留给尧宁一个背影。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修者率先持剑刺来,满脸通红,非人的瞳孔中是燃烧的怒火。 尧宁侧身避开,扶光格住再度刺来的剑刃,轻轻一抬,那人便飞了回去,被众人七手八脚扶起。 这一下如同开战的号角,激怒的人群转眼间包围了尧宁。 审视、怨恨、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尧宁一一与他们对视,目光坦荡而清明。 可是这些人却处于某种怪异的癫狂中,与谢琦引爆舍利子时一般无二。 尧宁皱眉,收了扶光。 不能伤了这些人,否则后面只会更加纠缠不清。 现在需要一个清醒的,足够权威的人主持大局,制住这些失控的修者,而后调查今日浩劫的起因。 强敌窥伺,执棋者不知在何处观戏。 尧宁四下望去,在场所有人都被卷入,狂热混乱像是瘟疫般席卷,没有人能拨开迷雾,没有人能在梵天寺一夕灭门,千百僧众流血漂橹下,尚有稳住局势的威望。 她突然发现,从旁观者眼中,自己的确可疑。 她身上除了伤口,没有任何变化。 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正道之人为何会出现入魔迹象?为何偏偏是自己与众不同? 尧宁看向自己的手,普通的,凡人的手,血色从皮下透出,脉搏在稳健跳动。 她突然觉得恍惚,觉得迷乱。 莫非这一切果真都是自己造成的? 莫非她看到众人皆醉唯她独醒,其实真正混沌的是她自己? 出神之时,第一人发动了攻击。 尧宁慢了半拍才躲避,而后是更多的攻势接踵而至。 包围圈在飞速缩小,仿佛无数蝗虫将要分食中间的血肉。 尧宁谨记着不能动手,只守不攻,很快又添新伤。 她试图解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舍利子是谢琦引爆的。” “魔气感染定然还有幕后之人,我只是相助空闻大师。” 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停手。 见她没有还手的意思,众人愈发兴奋,刀枪剑戟,风雷火电,兵器灵力尽数招呼上来。 “够了!”她烦躁怒吼。 尧宁目光冰冷,那一声吼出的时候,仿佛有猛禽在她体内一同呖叫。 攻势一下子停住,一滴血自她侧脸流下。 然而震慑只持续了须臾,狂乱的众人继续攻击,发泄莫名暴涨的戾气。 “吼!” 震动大地的吼声猛地炸响,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吓得颤抖停住。 强风扑面,掀起尧宁身前一个修者的衣裳鬓发,吹得他五官变形。 一个硕大的头颅自尧宁身侧探出,腥热的鼻息喷出,又是一声怒吼,吓得那修者差点肝胆俱裂,震颤的瞳孔中映出蛇颈、鹿角、牛耳、驼头。 漆黑的鳞片反射幽光,随着呼吸起伏。 冰冷的竖瞳拉成一线,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 那赫然是一条龙。 今夜梵天寺的修者皆有入魔征兆,身上生出了魔物才会有的特征。 这是一场荒唐却真实的巨变,若有清醒的人在场,就会发现今夜之事到底有多恐怖。 正道修者对魔界并不陌生。 天魔修自飞禽走兽、恶鬼妖灵,乃至人身。 九洲亦有门派剑走偏锋,在正道底线上与灵宠同修,比如南域蛇窟自古饲蛇,能将神魂移入蛇身,以蛇灵助长修为。 世上有蛇,有蟒,有蚺,有蛟。 人间传闻潜蛟走江入海,将化为龙。 可是千万年来,无论是人间还是魔界,谁也未曾真正见过龙。人间帝王自称真龙,却只是凡人之躯。执掌魔界的僵蚕,本形大概只是一棵树。 “龙”更像是一个传说。 而如今,这些人看到了一条完整的、真实的、活生生的龙。 “啪、当啷……” 接连有兵器掉落,最前边的人惊惧后退,空出一块地来。 黑龙冰冷环视一圈,而后缠住了尧宁,绕着她的身体盘旋而上,巨大的头颅自空中俯下。 尧宁仰头看向眼前鲜活的巨兽,目光掠过他坚硬的鳞片,崎岖的双角,尖利的牙齿,对上那双黄色的竖瞳。 腥臭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她脸上,尧宁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上黑龙侧脸。 “沈牵。” 第63章 黑龙竖瞳冰冷森然,吐息灼热,周身缠绕魔息,俨然已经入了魔。 暴戾的气场震得围观众人不敢上前,仿佛只要有人靠近尧宁,就会被利齿撕成碎片。 与尧宁没有任何变化的是,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九洲闻名的紫霄道君,当着各宗门弟子的面,彻彻底底变成了魔形。 尧宁抚着翕动的坚硬鳞甲,黑龙猛地朝她怒吼,露出锋利的獠牙,张开血盆大口,似是想要咬过来。 尧宁稳住心神,不闪不避地直视它的双眼,巨大的吐息风暴一样掠起她的长发,一龙一人对视间,某种熟悉的感觉荡漾开去,黑龙混沌的意识似是抓住了这一点闪光,扼住了欲要吞噬的欲望。 它眨了眨眼,缓缓垂下脑袋,而后身体瘫软,轰地一声砸进土里。 龙形褪去,露出了沈牵本来的模样,头上支出两只鹿角。 现在的沈牵与其他人一样,只是出现了一点入魔的特征。 可是方才一幕又将如何解释? 梵天寺被毁,她与沈牵被卷了进去,这场阴谋一下子牵连身为正道魁首的两大宗门,不得不让人猜测幕后黑手是否是僵蚕。 陆续有脚步声与兵刃声响起,沈牵倒下后,被震慑的众人复又上前。 尧宁冷冷抬起眼,心中烦躁暴涨,扶光猛地刺入身前两丈地面,正好钉在一个修者脚边。 那人惊恐收回步子。 剑刃嗡鸣,尧宁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道:“不怕死的,尽管上前。” 最前面一排人忌惮后退。 “锃。” 清脆的一声,又一把剑刺入地面。 这是一把重剑,剑身冒着寒气,与扶光剑截然相反。 人群分开,一个身着冰蓝长裙的女子在众人视线中上前。 褚良袖披散的白发间冒出两只尖尖的耳朵,精灵一样竖起。 她一步步上前,站在了尧宁身边,与她一道挡住身后昏迷的沈牵,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却用行动作出了无声的威慑。 气氛就此凝滞,两边人僵持着,风中传来呜呜的哭声,是梵天寺幸存的僧侣。 眼前一幕如此诡异,然而两方的杀意真实而浓郁。 那些人想杀死她,哪怕梵天寺在他们眼前灭门,在场众人莫名其妙被魔气侵染,一切看起来像是被人操纵,然而他们混沌的意识并不关心这些,只是偏执地认为尧宁是唯一不正常的,所以尧宁得死。 就像是半睡半醒之际的人,被施加了强烈的暗示。 尧宁想到最开始,孟摇光的那句“为何你没有变化”。 这一刻尧宁才明白,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眼前这些人说的。 天枢派以机关见长,孟摇光,你何时会这些蛊惑人心的本事? “师姐,不能伤他们性命。” 褚良袖沉默不语,明显不满。 尧宁不知道今夜到底该如何破局。 也许只有拼着一身重伤突出重围,之后才能徐徐图之。 可是执棋之人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吗? 今夜,他们能活着离开吗?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被算计,被玩弄的愤怒像被吹起的火星,烧成了燎原的大火。 留他们性命。 尧宁心中默念,不断提醒自己,仿佛在给暴走的理智套上缰绳。 留性命就好了,至于断手断脚,修为尽毁,就不是这种情境下能轻易避免的事情。 她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 是你们逼我的。 扶光飞回尧宁手中,若有所感般颤动不已,那是凶器对饮血的渴望。 戾气即将冲破束缚时,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起先是轻微的响声,灰尘摇动浮起,而后声音愈来愈大,像是奔雷将至。 视野尽头现出无数身影,马蹄声逐渐清晰。 没用多久,就有身着不同门服的修者在外围围住了暴乱的人群,而后神志不清攻击尧宁他们的修者似是听到了什么传讯,纷纷掉头往外边自己同门处望去。 杀意渐渐减弱、消失,神志混沌,有入魔迹象的修者如倦鸟归林一般找到了归宿,潮水一般缓缓退去。 危机,解除了? 尧宁环视褪去的人群,越过喧嚷,看到了远处高高飘荡的熟悉旗帜,和骑在马上的顾无嗔冷峻严肃的面容。 * “谁敢动他们两个,我跟他拼了。”顾无嗔高举双手,吹胡子瞪眼,唾沫喷了对面渭水剑派掌门一脸。 “顾宗主。”渭水剑派掌门满脸怒容,强忍着道,“现在情况是他们两个明显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顾无嗔瞪他,“有人被魔气侵染,出现了魔物的特征,沈谦只不过是特征比别人全一些。至于尧宁——” 顾无嗔顿了一下,“尧宁受我之命,替空闻大师寻找叛逃的佛子,本是无辜累及,幸而她没有被魔气侵染,否则你们赔我爱徒!” 渭水剑派掌门抹了一把脸,扭头一屁股坐下,望着顾无嗔冷笑。 “顾宗主,两位仙尊确是无辜受累,只是现在情形,九洲仙门都乱做了一团,我等在此吵……商议,商议半日,却还是没弄明白,当日魔界究竟是如何布的局,如何做到一下子差点让在场所有修者都差点入了魔,两位仙尊情况特殊,或许可以从他们身上下手探寻。” 顾无嗔神色冷静了下来:“这件事,很可能与魔界无关。” “什么?” “不是魔界做的?” “怎么可能?” 众人交头接耳私语起来,顾无嗔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眉头皱成了川字。 一人起身道:“顾宗主,若不是魔界,又是何人所为?” 顾无嗔道:“我不知道。” “这……那依顾宗主的意思,难道当时导致众人差点入魔的,并不是魔息?” 顾无嗔抬眼,似是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我想,不是。” 众人目光相接,疑惑、思量、怀疑、不信任、畏惧,种种情绪如暗流激荡,顾无嗔知道今日事涉悬清宗,尧宁与沈牵牵扯其中,他必须得给九洲仙门一个明确的解释。 渭水剑派掌门目光阴鸷看向顾无嗔,眼中是全然的戒备:“那你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 “混沌之气?”尧宁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是什么?” 上凛然在她身旁的石头上坐下:“正道修者修的是灵气,魔界修行依赖的是魔气,这两种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一种气,灵气为清,魔气为浊,清浊相依,便为混沌。 “魔气并不能轻易侵染正道修者,更遑论令他们瞬间入魔,否则我们前番入魔界就是自投罗网。 “但混沌之气包含清浊,若散播开来,便能出现当日情形。” 上凛然说完,示意尧宁:“手。” 尧宁若有所思伸出手腕,上凛然一边把脉,一边嗫嚅道:“自己伤得都下不来床了,结果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要我来给你看伤,诶我好歹一宗之主,怎么好端端就成了他沈牵的御用医师了……” “上师兄。”尧宁想到了什么,“当日魔界之中,僵蚕说从前仙盟大会和中则作乱的魔气,并不是魔界所为,这一次梵天寺中也是一样的魔气,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莫非僵蚕在说谎?” 上凛然一顿,敛了神色:“让正道修者入魔,能有什么目的呢?” “若僵蚕没有骗我们。”尧宁看向虚空,仿佛要透着天际看向另一个空间的魔界,“此次梵天寺之难,莫非并不仅是人间所有?” * 度玄都穿过月下桃林,步入桃花庵主殿,一路上无人阻拦。 妖童媛女,一张张靡丽的脸庞静静地看着曾经的圣女,眼中都有微微的疑惑。 度玄都仍是往日里沉鱼落雁的长相,只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穿着清丽素雅,端庄保守,像个土气无趣的良家女子。 在桃花庵弟子眼中,这是令人难堪的堕落。 然而这些日子,整个魔界之中,堕落的不止前圣女一人,他们身边很多人都失去了妩媚,就像桃花褪了色,变成苍白腐烂的尸体。 他们变得越来越像正道的人。 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因何而起,巨大的恐慌笼罩魔界,魔息渐弱的天魔们伏地跪拜,恐惧地坦诚自己无法控制的背叛。 “尊上,我受到了无耻的正道的诱惑。” “那些人对我做了什么。” “我的双翼一夜之间消失了……” 也许由于这种连僵蚕都沉默的巨变,度玄都今日回桃花庵,才能如愿见到宗主。 折扇门单开一扇,度玄都转过屏风,看到了度无主的背影。 “你来了。”度无主的声音清冽,如清泉流经山间。 度玄都垂下眼,如从前每一次觐见一样,屈膝跪了下去。 “你原是人间佛子,我受不起这一跪。” 度无主往旁边移了一步,露出身后墙壁上悬着的一副画。 画上人红衣金饰,面若桃花,眉眼间尚有稚气。 度玄都曾不止一次见度无主彻夜看着这幅画,所以她被废了圣女后,要杀的二人之中,便有这画上之人。 她一直以为度无主倾慕画上女子。 直到梵天寺生变,所有人非死即伤,正道修者被波及都有了入魔征兆,而尧宁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变化的人。 度玄都才发现,曾经自己眼中只看得到情爱。 而在度无主眼中,这样的圣女是多么幼稚愚蠢。 “宗主,你对她做了什么?” 第64章 “混沌之气?”一片惊骇声中,有人冷静问道,“除了天道,有谁有这个资格,这个能力散播混沌之气?” 天道有缺,世上数千年无人入化神之境,遑论飞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论是人是魔,在天道眼中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天道会大费周折,只为令数百人入魔吗? 若非天道,世上有谁能无声无息散播混沌之气? 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岂不是以凡人之身比肩天道神明? 艮山太始殿内,九洲宗门都沉默了下来。 “感染混沌之气,最终会入魔吗?” 顾无嗔道:“不会。” 混沌非清非浊,感染的初步特征是修者入魔,魔变成人,但那只是表征,最终感染者神识会渐渐迟钝,意识无限坍塌,直至化为混沌的一部分。 无论对正道,还是魔界,若混沌之气大规模散播,都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大概不会是魔尊僵蚕。 当日梵天寺巨变,九洲大宗门皆有门人在场,当下就有人坐不住了:“那该如何是好?已经感染的修者,难不成便眼睁睁看着他们化为混沌?” 顾无嗔眉心皱纹深刻,严肃看向喧嚷慌乱的各宗门宗主:“诸位,化作混沌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梵天寺覆灭前,佛子谢琦入了魔,盗走舍利子,原本是要叛去魔界的。” 殿中安静下来,顾无嗔话中深意令每个人不寒而栗。 “顾,顾宗主,你是说……” “是。”顾无嗔道,“感染了混沌之气,若能尽早拔除自是最好,可那是混沌之气,如何便能轻易与自身灵气分离开来,想必来此之前,已有人作了尝试……” 顾无嗔目光扫了一圈,有人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拔除混沌之气,修为必定大减,乃至终身再不得入道,所以各位来了悬清宗,想知道是否还有其他法子。” 顾无嗔感受到几道期待的目光,揉了揉眉心,继续沉声道:“有。只要顺着混沌之气,加深感染表征,彻底走向另一个极端。” 彻底入魔。 “啪。”有人握不住茶盏,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入魔,叛出正道,就算救了回来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心下冰凉。 他们好像无形中走入了一盘棋,无知无觉作了棋子,加入一场残酷惨绝的厮杀。 正道入魔,魔物变人。背叛、投诚、怀疑、混乱…… 执棋之人想要的是什么结果? 长久无人说话,唯余殿门外青山杳杳,白云流散。 打破沉默的是渭水剑派掌门:“顾宗主,其他暂且放下,鄙人疑惑的是,若混沌之气如此强悍,为何贵宗尧宁仙尊自始至终无事?” 顾无嗔面无表情看向他,渭水剑派掌门继续道:“还有沈牵,他是否已全然入魔?” 众人看向顾无嗔,无声的审视加身,他知道此番关系修真界大局,乱象之中,敌友必须分明。 他必须给众人一个满意的回答。 “沈牵为护夫人,千钧一发之际有入魔倾向,后面早已恢复如初,在场诸人皆可作证。当然,为示清白,待他伤愈后,诸位尽管一观。” “至于尧宁,本尊已将她囚禁于后山禁地。”顾无嗔道,“若她有异,悬清宗绝不姑息。” “同样。”他居高睨向众人,“在此之前,她尚是悬清宗门人,我顾无嗔的弟子,若有谁动了心思——” 顾无嗔话头一转:“如今梵天寺倒了,诸位做什么之前,先得掂量一下敝宗的轻重。” * 度无主似是没想到度玄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挑了挑眉,不答反问道:“当初你在桃花庵,我可对你做了什么?” 度玄都一顿,抿住嘴角。 度无主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无数桃花庵门人为他争风吃醋,度玄都从最底层爬到圣女位子,只为能站在他身边,时不时看他一眼。 合欢宗以双修入道,鱼水之欢亦是修炼之途,度无主与不少美艳弟子睡过,包括度玄都。 度玄都不是例外,不是特殊。 度无主既未对她用情,也从未将她看重,她越界之后,度无主也未顾及往日情分,圣女之位说废就废。 他不在意她的一腔痴情,不在意她从高处跌落后要受多少苦楚,不在意她心中日夜滋长的,对尧宁与阿度的怨毒与恨意。 他甚至从来不曾向她解释,只是冷眼看着她嫉妒错了人,看她被废后受同门欺辱,赶出桃花庵,拖着一身伤痕独自走向复仇之路。 她不是笑话,笑话尚能取乐于人,她只是他眼中的一粒尘埃。 度玄都平静承认:“你没有对我做什么。” 她目光看向画中红衣女子:“但是宗主曾通宵达旦看着这幅画,我很好奇,宗主心中有丘壑,她是宗主的哪一步棋?” 度无主桃花眼微微张大,随后漾开一抹笑意:“她不是棋。” 度玄都目光微冷:“梵天寺一夜灭门,混沌之气感染了在场所有人,唯有她没有任何变化。” 度无主摇摇头道:“你不信我,可我并未对她做什么。” 话音落地的同时,脑海中久远的记忆浮上来。 昏暗破旧的草屋屋角,卑躬屈膝的黑瘦男人眼中惊疑不定:“赶,赶她出去?可是这大冷天,会死人的的……” 一袋金子落在男人手上。 双眼中放出贪婪的光,男人一把搂住金袋,连连点头:“我赶,我这就赶她走!” 闹市的街角,几个大汉有些茫然:“打骂欺负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这……” 纷纷扬扬的大雪淹没了世界,无数流离失所之人冻死在黎明前的微光里。 “绝望吗?” 脸色发青的小孩浑浑噩噩抬起头,一张绝美精致的脸映入视线。 “想要报复这些人吗?狠心的父母,夺走你宠爱的弟弟,拳打脚踢的路人。” 小女孩哆嗦着,半晌眼中恨意一闪而过。 “想。” “很好。”带着香气的手落在她发顶,轻轻触碰一下便离开,那道好听的声音继续道,“那就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让世上所有人都体会一下你此刻的寒冷。” 小女孩目光迷茫,似是在想象那样的场景,很快皱起了眉头。 “不好吗?” “不好。” “为何?” 小女孩吸了一下鼻子,又打了一个冷颤,脸颊浮上病态的红晕:“只要他们有报应就好了,我不想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太冷了,他们受不住的。” 沉默。 半晌那道声音道:“我等你改变主意。” 躲在暗处时,心想,也许等不到她改变主意。 那个孩子快要冻死了。 可惜。不过也太无用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金尊玉贵的小少爷驻马在柴垛前,似是发现了什么。 半晌后,脏兮兮的小女孩被抱了出来,呆愣愣地仰头,像只不会反抗的懦弱小狗,紧紧抓着小少爷了的衣襟。 那段记忆的最后,是他自己的想法。 如果那么脏的手抓住了我的衣裳,我会一寸寸连皮带肉碾碎。 度无主什么都没做,年幼的尧宁没有选择他的恩惠。 他看向度玄都:“你来这里,便是问我这个?” 度玄都摇摇头:“宗主,我不在意她了。” 度无主目光轻微摇动一下,度玄都继续道:“我只想知道,梵天寺被灭的背后,有没有宗主的手笔?” 度无主表情冷了下来:“没有如何?有又如何的?本尊做什么,难道要一一告知于你?” 度玄都道:“若有,我便要真正复仇了。” 度无主目光如箭猛地刺向她,眉心狠狠一抽,嗓音却仍旧婉转多情:“为谁?” * 后山禁地,尧宁心中不安愈来愈大。 为何混沌之气散播,偏偏她没有任何改变? 果然如上凛然所说,此番正魔两道必有一场大动荡,幕后之人挑起这场动乱,到底想要做什么?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到底是谁?正道还是魔界? 种种疑问盘旋心头,然而最令尧宁担忧的—— “混沌之气散播,灵气魔气皆转为混沌之气,世上灵魔两气越少,岂非破境飞升,更加不可能了?” 上凛然愣了一下,没想到尧宁在意的是这个:“理论上是这样。” 尧宁心下微沉,通天之途被阻,沈牵会不会很绝望。 放下心结与沈牵重归于好后,他们二人有意不去碰触的过往中,沈牵一心只在飞升,为此迟钝直到生死关头,才看明心意。 可看清心意后,他便不再执着于大道飞升了么? 尧宁知道不是。 所以她从未问过沈牵,在他心中,她与大道孰轻孰重。 若沈牵执着大道,她便尽她全力助他便可。 可是如今,混沌之气侵染,真相云遮雾罩,她身上的一切也疑点重重,尧宁隐隐觉得,莫非她要在沈牵毕生所求之事上,成为他的障碍壁垒。 尧宁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绪:“上师兄,我想见沈牵一面。” 半晌,身边没有回答。 尧宁疑惑看过去:“师兄?” 上凛然还按着尧宁手腕,此时面色复杂抬起头,像是想笑,又似有担忧。 “尧宁。”上凛然小心翼翼道,“你好像怀孕了。” 第65章 “混沌之气?” 沈牵靠在床上,垂目思量片刻,便明白了从前种种异状。 从仙盟大会开始,直到中则之时初露端倪,回悬清宗那晚,难以启齿的梦境。 他原以为,那是因为他看清自己对尧宁心意,所以情不自禁。 原来是因为混沌之气。 混沌之气侵染之后,正道修者会有入魔倾向,而魔修向来放纵欲望,剧烈的变化无限放大了他心中幽暗隐秘的一点绮念。 梵天寺,舍利子爆炸,伪装成魔气的混沌之气散播开去,那样几乎灭顶的浩劫中,他与尧宁都无力抗衡。 他想要护住尧宁,不惜性命。 渴望太过强烈,所以才能短暂地化出魔龙之身。 “宗主,她真的还好吗?” 顾无嗔按住沈牵蠢蠢欲动的身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再一次重复:“她没事,我说过的。” 沈牵慢慢靠了回去。 梵天寺回来后,尧宁被关在后山禁地,沈牵则由于伤重在问道峰修养。 顾无嗔听说他今日好了许多,着急忙慌过来,沈牵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尧宁是否安好。 许是重伤多少削弱了意志,顾无嗔看着这个向来老成持重的孩子少见地惶然不安,不由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沈牵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片刻后,他想到什么,问:“为何我从前从未听说过混沌之气?” 修真者皆知正道修的是灵气,魔界修的是魔气,可混沌之气却是从未出现在史书典籍中的词汇。 不,他果真从未听过吗? 沈牵心中鼓胀,像是有什么记忆即将喷薄而出。 他压下异样,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宗主又是如何知晓的?” 太始殿中,各宗门宗主也问过顾无嗔这个问题。 他的回答是曾有幸借得梵天寺藏经阁珍贵典籍一观,古书角落里对此有只言片*语,再加之曾与生前的空闻大师交谈过这个问题。 梵天寺执仙门牛耳,传承悠久。 所以没有人怀疑顾无嗔的答案。 即便怀疑,梵天寺已然灭门,空闻圆寂,早已死无对证。 但是沈牵是知道不存在什么古籍记载的,他这样问,若放在旁人眼中,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便是对顾无嗔起了疑。 只是这二人气氛平和,丝毫没有质问怀疑的意味。 顾无嗔叹息一声:“你都忘记了啊。” 沈牵心中一动,敛住神色:“混沌之气与我有关?” 顾无嗔深深吸了口气:“准确来说,应该是与你阿娘有关。” 沈牵阿娘宋青云,上一代悬清宗宗主夫人,与上任宗主沈星河一道,励精图治,使得悬清宗从无名小门派,一跃而成能与梵天寺分庭抗礼的大宗。 世人皆道这二人郎才女貌,一样的清灵俊秀,天纵奇才,所以才能生出紫霄道君这样不世出的天才。 人们印象中的前任宗主沈星河,性格儒雅温和,手段却是雷霆果断。 只有顾无嗔知道,儒雅温和是沈星河,杀伐果断却是宋青云。 宋青云才是那个真正成就大业之人。 她的夫君沈星河,温润俊朗,对她用情极深,且言听计从,于是这个女人借着沈星河的手,一步步走向了高处。 高处再高,也不能与天相接。 她毕生的渴求乃是飞升上界。 宋青云尝试了无数次,最终不得不绝望地接受现实,那就是此方世界,飞升之路已断。 暗室之中,窥见命运端倪的宋青云彻底崩溃,秀美的脸上浮现不甘的戾气。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宋青云喃喃着这两句话,一把将桌案上的典籍、星盘、灵器尽皆扫落。 哗啦啦的声响过后,泛黄的纸张泼了墨,独一无二的珍贵灵器摔作几块,星盘咕噜噜往外转动,碰到了一只锻面长靴。 沈星河捡起磕了一个角的星盘,俊美的脸上挂着柔和笑意:“青云,不要着急,慢慢来。” 嗓音清润悦耳,平和宁静,如他这个人一般。 宋青云抬起头来,不但没有被安慰到,目中阴翳反倒愈发浓重。 那一刻,这个聪明、有野心,却又不争虚名的恬静女子,第一次流露出对丈夫的轻视与厌恶。 “你懂什么?”她凄艳一笑,万念俱灰,“你到底懂什么?” 沈星河拧眉,欲要上前:“青云……” “别过来!”一只鹤形灯盏砸了过来,发出一声闷响,沈星河额角流下一道血柱。 宋青云盯着涌出的鲜血,目光一点点变得愈发癫狂愤怒:“你究竟懂什么?胸无大志的无用男人!无法飞升你知道吗?啊?” 宋青云一步步上前,滔天的怒气中蕴藏悲凉:“若世上注定无人飞升?天道为何要生我宋青云?给我根骨天赋,要我野心勃勃,一辈子的努力,到头来都付诸东流了啊!” 沈星河被这样的妻子骇住,不由自主后退,而后撞上了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回头,看到了年幼的儿子。 幼年的沈牵怯怯地,不安地仰着头,要哭了似地喊道:“阿娘……” “阿娘。”雪山之上,狂风呼号,混沌之气自天穹往下,如天河坠落。 宋青云持剑引动天雷,紫色雷电在深灰云层中游走明灭,似在积蓄力道,只待最后一击。 宋青云看起来很疯狂,又很平静。 “沈牵,我遍阅古籍,最终只寻到这个法子,能挽救阿娘所有的失败。” “混沌之气走向极端,就能令正道修者入魔。” “传闻魔尊僵蚕半步飞升,魔修修行途上无拘无束,比正道之人更易进境,只要你入魔,就有飞升之望……” 宋青云举剑向天,发丝尽皆倒竖,美艳又狰狞,目中尽是狂热。 “阿娘天赋不及你,否则这样的机会也轮不到你。” 宋青云喘了口气,强忍住与天道相接时,神魂几欲崩裂的不适:“别怕,孩子,不会很疼。” “来,来阿娘这边。” 她诱惑着稚拙的儿子,浑然不知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多么诡异,而眼前的场景又有多么惊恐。 即便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也能下意识察觉到危险。 而年幼的沈牵只是眨了眨眼,一滴泪从白皙的脸颊滑落,他看了眼天上旋转的黑云与隐没的电光,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宋青云的怀抱。 宋青云惊喜地笑了一下,又很快凝住。 她的阿牵,不会这么傻。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是故意过来,放松我的警惕,而后伺机逃跑? 是的,谁也不想死,蝼蚁尚且贪生,况且是沈牵这样聪明的小孩,就算不懂混沌之气是什么,也能明白此情此景,与送死也没什么分别。 宋青云是赌徒,在与天地的博弈中,早就输红了眼。 但沈牵不是。 宋青云心念电转,就要一把扼住沈牵的脖颈,让他退无可退。 然而在她动作前,小男孩扬起漱冰濯雪一般的脸,清澈的眸子里有愈来愈亮的水光。 小沈牵哽咽着:“阿娘,你疼。” 他颤抖的小手握住了宋青云冰凉染血的手:“不要阿娘疼。” 他抱住了宋青云的双腿,肩膀抖动着。 那么小的孩子,究竟是否明白宋青云在做什么呢? 他或许懂,或许不全明白,但他隐约能感觉,现在非常危险,不能听阿娘的话,要逃。 可是对死亡的恐惧,终究败给了对宋青云的心疼。 看到鲜血自宋青云绣着花瓣的襟口垂落时,年幼的沈牵压下了想要活命的欲望,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母亲。 如果能让阿娘不疼,那么我去死也没关系。 那一日,雪山之上,混沌之气终究没能入体。 最后的关头,宋青云收了手。 “为什么……” 问道峰卧房内,沈牵怔忪听着这段早已忘却的往事,喃喃出声。 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红晕,昭示他此时心境的动荡。 顾无嗔叹息,心中不忍:“好孩子,怪我们没有看好你阿娘,她那时神志其实已不大清醒,若是神识清明之时,绝不会对你做出这般糊涂之事。” 是吗 他知道顾无嗔是在安慰他。 宋青云也许疯狂,但绝对是清醒的。 他的阿娘有多聪明,经年的妄想是如何一步步腐蚀她的心性,沈牵即便不记得那段记忆,也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些。 沈牵闭了闭眼,按下心绪,如今尚有更重要的事。 “宗主,为何阿宁没有受混沌之气侵染?” 这个问题,这些时日有有很多人问过顾无嗔。 质疑的、担忧的、希冀的、恶意的…… 顾无嗔前所未有地强势起来,将所有揣测都镇压住。 但他知道,这绝非长久之计。 原本,顾无嗔也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想过是否是因当时情况紧急,沈牵为护尧宁,无意中为她隔绝了混沌之气。 直到前日下午,他正与几大宗门商议梵天寺浩劫善后之事,交谈时脑袋突然晃了一下。 然后记忆角落中,一处被遗忘的细节蓦地浮出水面。 “当初仙盟大会受袭,尧宁负伤,你我曾在太始殿中商议此事。” 沈牵微微蹙眉,缓缓忆起那一天。 他答应了昏迷的尧宁,要在晚饭时回去看她,所以很快便离开了太始殿。 “你临走时,我想叫住你。” 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明晰。 那是一个日暮,黄昏的光线涂抹山水。 “诶,你急着去哪,我还有件重要事要与你说,事关尧……” 然而离去的人步伐匆匆,头也不回道:“我晚饭后便过来。” 只是后面沈牵被褚良袖喊了过去,晚饭后没再回太始殿,顾无嗔未出口的话便不了了之。 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细节,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早已看不分明。 顾无嗔此时提起,沈牵心中微动,问:“当时宗主想告诉我什么?” 那句未听完的话是,事关尧宁。 沈牵手指蜷起,抿唇看向顾无嗔。 第66章 顾无嗔没有告诉沈牵的是,那天雪山上,宋青云只是停了手。 沈星河与顾无嗔赶到时,天穹之上雷云仍在旋转,混沌之气蓄势待发,只等一泻而下,注入年幼的沈牵体内。 沈星河没有动,顾无嗔飞身上前抢走了沈牵。 直到最后,顾无嗔也不知道,那时宋青云心中是想罢手,还只是暂时的停顿。 当时他心中只有沈牵的安危,没有过多注意混沌之气。 直到多年后,悬清宗仙盟大会,尧宁受袭,他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尧宁体内有源源不断的混沌之气,就像——”顾无嗔看了眼沈牵,“就像她是混沌之气源头。” 那时候顾无嗔想告诉沈牵的,就是这件事。 可是只是一个恍神,神识中出现片刻空白,转头便忘了。 而前日下午,也是突然的一恍神,沉底的记忆倏然复苏。 一切怪异得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操控。 只是现今,他们已无暇去追根究底,因为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横亘在眼前—— “宗主,你说感染了混沌之气最终会如何?”沈牵问道。 顾无嗔道:“意识崩塌,与混沌同化。” 沈牵脸色苍白。 顾无嗔:“若混沌之气大范围散播开来,世间灵魔二气皆被同化,只怕日后不但飞升无望,连修真都是奢望。” 修者引气入体化为自身修为,灵气与魔气就像土壤,铲除了土壤,其上的花草树木必然枯死。 飞升之路阻断。 沈牵愣了愣,随即道:“便是不能飞升,只要她在,我就心满意足。” 顾无嗔望了他半晌,眼中满是怜悯:“你心满意足,可其他人呢?” 沈牵怔住。 “其他人若知晓此事,尧宁就是全天下的敌人。” 沈牵蓦地抬头,眼神颤抖:“他们会知道吗?” “也许一时半刻不知道,可时间一长,就一定会有人会有此猜测。” “更何况……”顾无嗔脸色转冷,“梵天寺事变,据良袖所说,也许有人已动了心思。” * “大小姐是说,尧宁仙尊是混沌之体?” 天枢派重楼朱阁之间,聚集着数十宗门领袖。 孟摇光坐在上首位子,下边两列黄梨花木交椅一字排开,照理说,这些一宗之主皆是她的长辈,与这些或苍老,惑成熟的面容相比,孟摇光显得太过年轻生嫩。 可她身上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目光温和却毫不退缩地与众人对视之时,任谁都能感受到那骨子里的天潢贵胄气质。 “我原本只是猜测。”孟摇光道,“中则一战后,她受了重伤,在天枢派修养,那时我便觉出不对。” “直到梵天寺事变之前,空闻大师突然传信与我,说寺中突现混沌之气,要我暗地增援,却不可打草惊蛇。” “我赶去梵天寺外,听闻寺中唯有沈牵与尧宁两个外人,心下愈发疑惑。”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英气的眉眼间现出痛苦。 众人听了这寥寥几句,已经各自有了猜测。 孟摇光继续道:“舍利子爆炸前,空闻大师曾传音于我,说尧宁很可能就是那个混沌之体,只是大师先前未能察觉,让她独自去寻佛子,而佛子恰恰带着舍利子……” “我说佛子就算叛出师门,如何丧心病狂到灭了梵天寺,若是尧宁单独与他相处时操控,梵天寺灭门便有了解释!”有人顺着孟摇光透露的内容,已然窥到了真相。 接连有人附和:“难怪顾无嗔推三阻四,就是不肯交出尧宁,莫非这件事悬清宗也有参与?” “最初仙盟大会上受袭,莫非就是他们贼喊捉贼,混人耳目的?” “悬清宗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梵天寺被灭,悬清宗一家独大,九洲仙门无人能与之抗衡,不就是目的?” 孟摇光静静看着下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已将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眉眼沉静,不动声色地听着。 “可,可是混沌之气侵染,正道修者化为混沌,于悬清宗,于阿……尧宁有什么好处呢?”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不期然响起。 王勉之见众人都望向自己,起身道:“她这样做,总得有个目的?” 室内霎时安静下来,王勉之转向上首,平静道:“你说呢,摇光?” 孟摇光看了他半晌,垂下目光:“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极力忍耐着情绪:“我宁愿阿宁是清白的,是空闻大师看错了,也是我多想了。” 这一下仿佛提醒了众人。 “空闻大师德高望重,修为高深,怎么可能看错?” “大小姐与尧宁本为挚友,若非事涉整个修真界,又怎会忍痛披露真相?” 王勉之还想反驳,却被淹没在一片激动的喧闹声中,孟摇光没再看他,向众人道:“方才勉之说得没错,若她真是混沌之体,为何要这样做?” 众人住了嘴,纷纷看向孟摇光。 “老实说,我也看不分明。”孟摇光苦笑一声,“我只知道,若任由混沌之体散播混沌之气,用不了多久,整个修真界的修者都会同化为一片混沌,从此无知无识地成为天道的一部分。” 在场诸人脸色各异了起来。 相比较尧宁不为人知的身份、目的,悬清宗可能存在的图谋,与自身生死攸关之事才是最值得注意的。 融入混沌之气,成为天道的一部分,失去自己的意志,与身死道消有什么分别? 孟摇光继续道:“我与尧宁相交,从未在意过她是贫贱还是富贵,可是不久前,她数次让我替她求下人间郡主的敕封。” 人们想到了那场惊动九洲的册封仪式。 “她说在悬清宗时,只因身份低微,是以人人可欺,连紫霄道君都轻视慢待于她,她苦苦哀求,我见好友困苦,心中亦是难受,所以才舔着脸向父皇求来郡主的封号。” 有人琢磨过来:“莫非她别有所图?” 孟摇光道:“诸位已知混沌之气非天道不可有,若她果真是混沌之体,这样比肩天道的气运,岂是一介凡夫俗子能藏得住的?” 所以需要遮掩。 室内顿时一片哗然。 王勉之目光复杂看向孟摇光,缓缓捏紧了扶手。 “原来她早就算计好了!” “这是要将我等逼上死路!” “紫霄道君,悬清宗,顾无嗔,他们是一伙的,这就是一盘棋……” “梵天寺已是前车之鉴!” 扰攘喧哗如浪头高涨,在场众人情绪逐渐激动,面红耳赤地争论了起来。 原本还需费些口舌的解释,已被众人顺藤摸瓜地推论出。 不久前还众人钦羡仰慕的尧宁仙尊,瞬间跌落云端,成了恶毒卑鄙的幕后之人。 幕后人。 仙盟大会上偷袭,中则屠杀,梵天寺灭门,挑动正魔两道纷争,企图以混沌之气侵染修真界…… 这是哪门子的仙尊? 有人义愤填膺,高声叫道:“她这是要灭世啊!” 分明是灭世之主。 喧嚷混乱中,渭水剑派掌门坐于最末席,身后的柳姑娘亦红了双眼。 当日去往魔界的仙舟之上,柳姑娘被人挑唆,得罪了尧宁,被她狠狠甩了两个巴掌。 后来尧宁得封郡主,又有天枢派、北冥宗、聆风地撑腰,柳姑娘就算百般委屈,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如今苍天有眼,那个女人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柳姑娘心潮澎湃,想大声告诉在场诸人,那个女人是多么虚伪恶毒,多么仗势欺人! 只是她人微言轻,几次欲要开口,却根本无人愿意聆听。 柳姑娘只得先闭上嘴,认真听着身边众人交谈,企图找个机会插句话。 只是听着听着,柳姑娘细细两道眉不由蹙起。 尧宁是混沌之体?是她散播了混沌之气? 这结论破绽也太多了。 比如她明明有很多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做了,为何偏偏会挑在梵天寺灭门,九洲宗门皆有人在场时去做? 又比如,若她求人皇敕封,是为了遮掩身上气运,为何不私下行事,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遍邀天下修者,生怕人不知晓? 还有很多疑问…… 这样明显的漏洞,便是自己也能一下子看得分明,在场的宗门领袖难道毫无察觉吗? 柳姑娘背后泛起寒意,一双眼睛慌乱掠过众人,不小心对上了最上面那人的目光。 孟摇光坐姿端正,眉眼明净,正静静凝视着自己。 在众人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心潮澎拜之际,她是如此安宁平静,似不为周身纷扰所乱。 柳姑娘心中瑟缩一下,莫名觉得害怕。 她慌乱移开目光,再抬起眼时,先前疑惑尽数湮灭,紫色流光自她双目中晃过,心中只剩了一个纯粹的念头。 灭世之主,她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 王勉之加入了众人的争论。 争论无非两派,一派认为尧宁想要灭世,众人必须阻止她。 另一派认为,尧宁想要灭世,想要修者死,必须将她挫骨扬灰,否则无法发泄心头之恨。 王勉之感染了此间激愤,一时忘了形,忍不住历数尧宁罪状,甚至追究到最初她是如何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逼着沈牵娶她。 说到激动处,他也与众人一道,开始喊她“妖女”,开始痛斥悬清宗包庇、顾无嗔糊涂。 直到日暮时分,众人方才散去。 王勉之垂着头,神情有些失落,似还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 他走出大殿,穿过游廊,从山间小径下至天枢派大门。 视野中出现一双满绣牡丹的缎面鞋子,王勉之迟钝地抬起头,看向拦路之人。 孟摇光道:“勉之怎么一声不响离开了,不是说明日一道去讨伐灭世之主么?” 王勉之没有说话,握紧了手中剑。 孟摇光目光落在他发白的指节上,笑道:“日暮路遥,勉之不会想这个时候还去悬清宗叨扰吧?” 她负手而立,目光一点点冷寂,带着居高临下的傲然:“你猜,我不用兵刃,你活不活得过十招?” 第67章 沈牵疾步行过云栈。 樱花早谢了,悬清宗上下是茂密的浓绿,树荫匝地,枝叶间传出不知疲倦的蝉鸣。 风拂过沈牵苍白侧脸,越过高挺的鼻梁,掀起白色门服的衣摆。 他仍在病中,然而穿戴齐整后,一言不发的模样,看起来并不病弱,反而显出以往的沉稳可靠。 他心中隐隐不安。 从仙盟大会开始,一切看起来都像一场局,而他们不知何时入了棋局,却连执棋之人是谁都看不清楚。 为何要计划这一切? 为何偏偏针对的是尧宁? 沈牵想起中则洲暗巷中看到的记忆,西洲馆中出现的那道剪影,叫尧宁“灭世之主”。 灭世之主? 可她分明只是个受了很多苦的小姑娘,看起来倔强骄傲,实则一辈子都生活在惶然不安中。 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经年的苦难已经迎来终结,为何又要将她拉入漩涡之中? 沈牵沉着脸,步子很快,沿途遇上的弟子见他这幅模样,不约而同地闭了嘴,只无声行礼。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哥!等等我。” 沈牵看了眼王勉之,皱眉道:“你怎的这个时候来了?” 王勉之抹了把汗:“我连夜赶来的,中则那边……摇光似乎有点不对劲。” 沈牵没有说话。 天枢派是名门大宗,人心惶惶之际,孟摇光能鼓动的人不会少。 王勉之惊讶于沈牵的镇定:“哥,你不好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沈牵摇摇头:“英豪趁乱崛起,孟摇光本非池中物,她身份特殊,与凡间皇室与修真界的联系错综复杂,她自有自己的利益与计量。” 王勉之有些失落,身边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孟摇光突然的对立,好像他们三人青梅竹马的情谊,她与尧宁惺惺相惜的交情,在更大的是非利益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沈牵只瞥了他一眼,便能明白王勉之心中所想,只是如今他自己尚且心烦意乱,无暇去安慰他。 王勉之道:“哥,你要去哪?” “见你阿嫂。” 王勉之顿了一下:“他们说……阿嫂是混沌之体,是真的吗?” 沈牵脸上没有表情:“是不是都不重要。” “可是混沌之气散播,正魔两道都要遭殃,他们不会放过阿嫂的。而且,阿嫂若真是混沌之体,岂不是她也会逐渐失去意识,变成混沌的一部分?” “不会。”沈牵斩钉截铁。 王勉之眼睛亮了亮:“你找到救阿嫂的法子了吗?” “嗯。” “是什么?” 沈牵沉默了片刻,低垂了眼睫。 梵天寺剧变,修真界人人自危。 混沌之气侵染,若想拔除,修为境界会随之跌落。 有人苦心孤诣,寒来暑往,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积攒了如今的修为。 修为损失,甚至跌境成凡人,于他们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 心性不够坚毅旷达,必不能与这样的下场和解。 前几日,薄洲一家大宗门的少主,接受不了跌境之苦,选择入魔叛逃。 翌日,这人的尸体被丢在自家宗门外,与魔尊僵蚕的传讯一道。 “折节之辈,不配入我魔界。” 此事转眼间传遍了九洲上下。 与此同时,梵天寺幸存的佛修,将受混沌之气感染,褪去魔气变成凡人,潜入人间的魔修尽数诛杀,作为无言的呼应。 叛变,不是受侵染之人的归途。 他们只剩一条路,那就是拔除感染尚浅的混沌之气,无可奈何地看着修为骤减,甚至一夜之间沦为凡夫俗子。 仇恨与痛苦无处安置,兜转一圈,落在了始作俑者头上。 而如今,谣言四起,都指向了尧宁。 “尧宁不是什么灭世之主,我会为她拔除混沌之气。” 沈牵的嗓子微微抖着:“她的意识不会消失。” 王勉之担忧道:“拔除混沌之气……阿嫂会不会怪你?” 沈牵双肩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而后他直视着前方,轻声道:“不会。” 王勉之低垂了脑袋,像是感到了难过。 日光倾泻下来,照见他真心实意忧心的脸上,眼中有一点微不可见的紫光一闪而逝。 看着二人行进的方向,王勉之疑惑道:“宗主不是说,阿嫂被关在了后山禁地吗?” 与此同时,悬清宗后山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群人静静立于树荫之下。 这处偏僻,却偶尔也有弟子经过。 奇怪的是,无论是谁与这群人擦肩而过,都似看不见般,连半分目光也欠奉。 人群的最前边,孟摇光眼中紫色光芒闪过,轻声道:“原来换了地方,倒是辛苦我寻了半日。” 她举头看向高处,日光从枝叶缝隙漏进来,光斑落在她白玉般的脸上,一朵牡丹花形隐隐从皮下透出,花瓣随风轻颤,似是活物。 这朵牡丹比梵天寺当夜更大,颜色更加鲜艳。 然而孟摇光对混沌之气侵染的加深,看起来浑不在意。 她向身后沉默的众人示意:“找到她了。” * 问鼎峰上有一处池塘,引活水注入,清澈见底。 池中碧圆荷叶举出水面,隐隐可见半开的花苞。 一层薄冰蔓延开来,骤然变冷,荷叶颤了颤,花苞上飘下一片粉嫩花瓣。 “啪、啪。” 两声闷响砸地,接天荷叶深处,褚良袖睁开双眼,眸中冰晶隐隐消退,露出原本漆黑的眼珠。 支出发间的尖耳枯萎一般落地,褚良袖面无表情看了眼那两坨血肉,移开目光,心念一动,冰棱重剑六出召出。 褚良袖冷白纤长的手指握住了剑柄,轻轻递出。 几步之遥的荷叶边缘迅速浮上一层细碎的霜晶,褚良袖刚要呼出口气,却见明晃晃的日光照耀下,那曾冰粒子很快融化消弭,眨眼间不见踪影。 褚良袖望了半晌,重新递出一剑。 第三剑。 第四剑。 …… 不知重复了多久,最终双臂酸痛,颓然垂下。 褚良袖看向自己握剑的手,目中现出迷茫。 不是对拔除混沌之气后陡然跌落的修为,这个宗主告诉过她,她早有心理准备。 她为之迷茫的是,自己不再强大了。 不再强大的自己,算是什么呢? 不再强大了,该做些什么呢? 漆黑的眼珠缓缓转了转,褚良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摸到了一手鲜血。 “疼……” 褚良袖眼中难得露出了些许委屈,又很快散去,她涉水回到岸边,走向水榭,倚着栏杆闭上双眼。 伤痕在休息时缓缓愈合,几个时辰后,她睁开双眼,瞳孔颜色褪去大半。 褚良袖想了想,宗主无事,沈牵在修养,小师妹…… 眉目一凛,小师妹也感染了混沌之气。 褚良袖站起身,轻声道:“别怕,我来帮你。” 悬清宗群山之间有一处谷地,因地形原因,若非浮空很难发现。 山石间流出泉水,聚成溪流,向谷底奔去。溪水不深,丰水期便向两岸漫去,浸泡得岸边泥土湿润松软。 褚良袖站在最高处,远远瞧见入口处两个身影进来。 她凝目细看,认出那是沈牵与王勉之。 沈牵走得很快,王勉之跟在后头,笼罩山谷的结界被沈牵掀开一角,王勉之急忙几步上前,跟随着通过。 褚良袖盯着王勉之,心中升起狐疑。 她看到王勉之进入结界时,手停顿了片刻。 那个动作转瞬即逝,几乎让褚良袖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眨了眨眼,左手手指微动。 谷底溪流旁边的湿润土地结了一层微不可见的冰层,片刻后,冰层破碎,发出极轻的“吱呀”一声。 那一声淹没在哗啦啦的溪水声,并不引人注目,然而山顶上俯视的褚良袖耳朵动了动,眼神倏然收紧。 她面无表情看向那处空无一人的土地。 * 溪水回转,形成了一汪浅浅的潭水,潭边水草丰茂,女子身着白衣,黑发披散,双手抱膝坐着,似在观赏潭中日影和游动的小鱼。 映入沈牵眼帘的,就是这样一个背影。 他皱了皱眉,心脏突兀地难受。 他不知道尧宁被关了几日,不知道她心中是否委屈难受,这几日间有人给她送饭吗?夜里会不会觉得冷。 她只是遵从宗主之命,莫名其妙卷入一场险死还生的浩劫,一夜之间声名坠毁,被所有人厌弃。 她玲珑心思,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明白自身处境。 然而她又做错了什么? 沈牵长长吐出一口气,按下心绪,轻声道:“阿宁,我来看你了。” 尧宁背影顿住,却没有出声,也没回头。 沈牵安抚道:“别怕,是我,我在这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上前。 耳边突然掠过一阵风,沈牵眉头一拧,霆霓悍然出窍。 沈牵握住霆霓,朝空白处刺出,眼前一晃,剑尖对上了一张熟悉惊惶的脸。 “勉之!”沈牵喝道,“让开!” 王勉之满头大汗,双脚却像是焊在了原地。 四周浮起杀机,冷意自脚底往上攀爬,沈牵猛然意识到,这里不止一个敌人。 他欲上前,却被看不见的攻势困住。 慌乱抬眼,他看到强劲灵流吹起尧宁背上发丝。 第68章 孟摇光生得国色天香,却是天生巨力。 九节钢鞭蕴含雷霆万钧之势劈下,半点未曾留情。 她知道尧宁并非等闲之辈,她从未轻视过这个对手。 与此同时,谷地里起了风,风滚过草地,掠过水面,流水冲上溪石,水珠在阳光下飞溅。 时间拉得无限慢,数百滴水珠反射七彩日光,倏忽传出窸窣声,刹那间化作一粒粒冻得结实的霰粒。 霰粒激射而出,空气中传出几声闷哼,和一声极响亮的碰撞声。 小小的霰粒散作一捧水雾。 看不见的敌人被这一招尽数定位,沈牵瞥了一眼,将王勉之一掌推出数十丈,而后身形化作一道电光,快得令人炫目。 白光闪过,空地上传出一片连续的沉闷倒地声,孟摇光挑选的精锐,临死前甚至都来不及惨叫。 强悍霸道的威压笼罩山谷,沈牵眉眼清寒,眼底神色仍称得上温和,然而出手却是前所未有的凶狠暴戾。 转瞬之间,他已至潭水边,霆霓指向面前看不见人影的虚空,浓稠鲜血自剑刃边缘滴下。 褚良袖身着冰蓝长裙,从高处落在沈牵身边,与他一样举剑朝向*空地。 “孟摇光,你果然是个骗子。” 褚良袖开口,声音仍平板没有起伏,熟悉她的人却知道,这句话中尽是失望。 沈牵望向面前的虚空,没有声音,那人选择了沉默。 他道:“阿宁一直视你为挚友。” 长久的静默笼罩下来,无人说话,也无人动手。 但他们都知道,动手的时候,他们都不会留情。 长风掠过山谷,吹动衣裳猎猎,只是很短的一瞬,然而他们都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片刻后,身后响起了一道弱弱的声音:“师,师父……” 沈牵心中一动,蓦地转过头,潭水边的女子白衣黑发,却是惊惶不安的闲闲的脸。 闲闲咬着嘴唇,不敢看沈牵的目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四周浮动的杀意消失,褚良袖眼神一凛:“站住!别跑,孟摇光!” 她脚尖一点追了出去,空地上看不见的限制突然解除,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都是死无全尸,肢体凌乱,鲜血汇成细细的水流,流向了小溪。 沈牵心中一沉,死死盯着闲闲:“她人呢?” * 尧宁躲过了一波追杀,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寻了个隐蔽的山洞,蜷缩着躺了下来。 她抱着肚子,将身上的衣裳都堆到腹部,弓着身子护着那一处。 她感到冷,如入冰窖一般,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打颤,而胸臆中的戾气不但未因寒冷消退,反而愈发暴涨。 细算起来,这种想要杀戮的戾气从仙盟大会受袭时便若有若无,到登上仙舟,她已能清楚地感知到。 而今,这股欲望似挣脱了桎梏,肆无忌惮地猖獗起来。 逃出悬清宗,被正道修者追杀,她必须再三克制住自己,才能勉强忍住将那些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这是她逃走的第三天。 不知为何,就算她换了容貌身形,不断变换落脚点,却总有人能看穿她一般,死死咬在身后。 她将身上能丢掉的东西都扔了,最后只剩集市上买的一身粗布衣裳,颈上大师姐送的冰花项链,和已被上凛然修复的溯源镜。 便是这样,那些人仍如鬣狗嗅着气味一般,将尧宁追赶得仓惶逃窜。 她在一片黑暗中咬紧牙关,无声地忍受着身上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复盘从前。 她想到了孟摇光。 多年前的仙盟大比,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孟摇光高举着一只手的飒爽英姿。 宴席上觥筹交错,九洲修者聚集在她身边,连角落里的自己都忍不住被她吸引了目光。 梵天寺的废墟中,烟尘弥漫,她淹没在激愤的人群里。 “为何所有人都被魔气所染,唯独你半点变化也无?” 她那么聪明,比所有人都先发现异样。 “惑……心……”尧宁哆嗦着,喃喃出声,“是惑心。” 否则她这样阴暗乖戾之人,如何能对一个与沈牵青梅竹马,备受沈牵关注,身份高贵的女子产生好感。 “假的,都是假的。” 天枢派中,她说她很好,说喜欢她。 那时尧宁孑然一身,没有朋友,从未被人珍视过。 她以为自己不配,以为想要的都是别人的,必须去争去抢,必须不择手段,然后有个高贵的公主告诉她,她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被喜欢了。 她有朋友了。 那是她一生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原来是假的。 冷意似是从心中透出来,尧宁蜷缩成一团,在无人的山洞里笑出了声。 颊边一片温热。 尧宁抹了一把脸,颤着嗓子,声音哽咽地一遍遍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孟摇光所做的,似乎只是顺势而为,梵天寺剧变,她亦受混沌之气感染,出现入魔征兆。 幕后之人不是孟摇光。 尧宁知道自己无知无觉入了局,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却自始至终都像是被人操控。 可笑的是沦为了棋子,直到如今朝不保夕地流亡,她甚至都不知道执棋之人是谁,连可疑的猜测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身上大概有什么异样,与混沌之气有关,幕后之人能操纵宗门追杀自己,说不定所谓的“幕后之人”帽子,已经安在了她的头上。 她是替罪的羊,是保车的弃卒。 腹部传来一点刺痛,尧宁僵了一下,猛然坐起身,慌乱无助地看着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咽了下口水,四下里环视,却因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双手摸索着。 身边传来清脆的吱呀声。 是枯叶。 尧宁一把将身旁的枯枝败叶拢过来,筑巢一样堆在腹部,手指因为寒冷无法自如舒展,她急急搓着双手,等到好不容易有了热意,这才小心翼翼地隔着粗布衣裳与树叶覆上小腹。 “没关系的。”她声音放得很轻,“我会保护你的……阿娘,会保护你的。” 阿娘两个字出口时,尧宁愣了一下,仿佛这一刻才对怀孕的事实有了实感。 她怀孕了。 她有了孩子。 那一刻,尧宁心中升起了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好像四荒八极,天下之大,她再不是孤单一人了。 尧宁重新蜷缩到背风的角落,闭上眼睛,周身灵力运转,片刻后,身上寒意逐渐驱散,腹部似有热流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意识一点点下坠,脑海中的弦变得不再连贯,画面支离破碎,褪去色彩。 迷迷糊糊中,尧宁想,上凛然说,混沌之气感染后,若不拔除,会让人意识逐渐崩塌,最终同化为混沌的一部分。 尧宁能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神识正在变得模糊。 即便如此,体内运转的灵力仍未停止。 她喃喃着:“会保护你的。” 第二日,光线透过虬结缠绕的藤蔓,漏入了洞穴中。 尧宁慢慢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脑子里似是蒙着一层湿透的布,思考变得滞重而艰难。 尧宁扶着石壁站起身,放出神识。 收回后,抿了抿嘴角,面上神色转冷。 人迹罕至的深山外围,人群散开,从各个方向入了山,如张开一张罗网,逐渐向尧宁方向逼近。 山洞里,尧宁摸了摸小腹,眉眼间多了点温柔:“阿娘带你去看风景好不好。” 她握住扶光剑,清理了洞中痕迹,迈入了森林。 追踪尧宁的人在大山里转来转去,渐渐失了方向,与此同时,尧宁循着时隐时现的溪水,从另一边转出了山。 山外是条官道,她看了眼,踏了上去。 三三两两的行人中,她步子飞快,身形样貌都换了,看起来像个矫健的乡野妇人。 走了半个时辰,她脚步一拐,踏上一条小径。 晌午时,日光猛烈,路旁林间传出蝉鸣。 尧宁头脑昏涨之时,眼前虚空突然张开了水幕。 她步伐猛地一顿,面无表情看向悬空水幕。 其实有一刹那,尧宁没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以为是敌人出其不意的攻击,下意识绷紧了脸。 片刻后,昏沉的意识才缓缓运转,她认出来了。 溯源镜。 溯源镜中,沈牵剑眉微拧看向她,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意。 “阿宁。”他温和道,“你去了哪里?” 尧宁盯着镜中沈牵看了半晌,久到沈牵差点维持不住温和的表情,然后她缓缓开口:“我叛出悬清宗。” 她成了众矢之的。 正道修者会恨她入骨,魔界若是也被侵染,僵蚕不会放过她。 叛出悬清宗,罪行由她一人承受。 “让宗主宣告九洲,我图谋不轨,悬清宗与我尧宁,势不两立。” 宗主一定能懂她的意思,他们师徒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弃卒保车,放弃她,先保悬清宗上下。 “阿宁,你在胡说什么?!”沈牵怒道,“你在哪里,告诉我——”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情绪,诱哄道:“乖,告诉我,我来接你。” 沈牵身后出现了一张脸,即便仍是一如往常的冰白,尧宁还是能看出,褚良袖重伤未愈的一点羸弱。 褚良袖冷冰冷道:“快回来,方才的话我当没听说过。” 尧宁五指死死攥紧。 混沌之气散播,世上清浊二气都会被同化,飞升之路彻底斩断。 如果我是那个源头,是你一生神往的飞升的最大阻碍,沈牵,你会恨我吗? 尧宁没有问出口,最后隔着水幕看了眼她珍视的二人,随后掐断了溯源镜。 第69章 水幕收起,现出尧宁出神的脸。 温热的泪水横七竖八流了满脸,尧宁面无表情抹了一把。 很多年前,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却能轻而易举露出笑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脆弱爱哭。 是沈牵、大师姐、宗主,还有身边的人都对自己太好了。 她本是无人问津的野草,被他们当做了珍贵的娇花灌溉,放在了琉璃罩子里。 尧宁想,这就足够了,她已经得到了够多。 不要企图触碰危险的真相。 不要让沈牵再度陷入选择。 对沈牵而言,大道飞升珍贵,她也珍贵。 他们拜过天地,承诺过誓言,坦白过心意。 她所求已然圆满。 水幕再次张开,沈牵焦急的声音传出来,然而仅仅只是刹那,下一刻便陡然消失,耳畔只有风经过旷野的声音。 尧宁握住溯源镜,灵流淡淡的光芒萦绕,倏然一收,镜子重归黯淡。 尧宁拇指抚过镜面,珍而重之地摩挲两下,便收了回去。 * 夜幕低垂,中则边界一处繁华的市肆,高大的垂柳在风中摇曳枝条,摊贩吆喝叫卖,游人如织。 拐角处的客栈位置极好,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照亮交错的檐角。 往来的宾客中,一个与其他客人别无二致的贵妇人迈过门当,进入了客栈。 “一间上房。” 掌柜的抬起头,只见这妇人穿着宝蓝底的杭绸,月白暗花纱比甲,发髻上斜插一只明晃晃的金步摇,不胖不瘦的脸儿,颊边星星点点几颗雀斑。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穿戴虽富贵些,也看得出家底算不得巨富,是这家客栈里常见的客人。 掌柜笑着道:“好嘞,您拿好了。” 妇人道了句谢,便由跑堂的引着往楼上走。 跑堂的安置了这妇人,弓着腰关好门,转头时一个不留神,撞到迎面走来的客人。 客栈中来往的非富即贵,是以规矩也多,他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赔不是,便听到一道轻柔的声音道:“不妨事。” 他便一叠声道谢,又说些吉利话,退至角落让开路,那客人点点头便抬步离开。 跑堂好奇抬头瞥了一眼,只见这人一身华贵紫衣,用的是金线缂丝,腰带上扣着白玉螭虎纹龙首带,通身的煊赫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紫衣客人身后的侍女轻飘飘睨了过来,跑堂的心里一个激灵,赶忙垂下了目光。 这一行几人住的亦是上房,与这里隔着几间屋子,身后侍女随着紫衣女子进了房,关好房门后,一阵猛烈的呛咳遽然响起。 “殿下!”紫衣侍女慌忙上前,却被一个手势制止。 孟摇光看了眼手心的血迹,随意拿帕子擦了,问道:“确定她来了这里?” “尧仙尊行踪不定,似乎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我们循着她身上的混沌之气,和那人给出的法子,能确定仙尊确是来了中则洲。” 侍女顿了顿,疑惑道:“天枢派、魔界王都在中则,照理说,她该远远避开此处才是。” 孟摇光道:“没有目的地,让人猜不着她的行迹,便能避免被人守株待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侍女低头道:“属下愚钝。” 孟摇光又咳了几下。 “殿下?” 孟摇光摇摇头,按着胸口,不知是对谁说:“真狠啊。” 夜深时,客栈灯火逐渐凋零,敲门声响起。 片刻后,侍女引着一个帷帽罩住面容的人进来,而后侍立的几人一并退了下去。 那人揭开帷帽,烛火照着锃亮的头顶,赫然是个和尚。 那人一言不发,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孟摇光目光落在上面:“舍利子?” 和尚退后几步,双手合十道:“回殿下,只是碎片。” 孟摇光收回了目光,冷漠道:“它最好有用。” “舍利子乃历代高僧功德所化,原是梵天寺为护人界太平供奉的,如今梵天寺已毁,功德不再,它当然维持不了太平天下。” 和尚瞥了眼孟摇光无趣的神色,仍不急不缓道:“贫僧将碎片炼化,此物可照见清浊二气。” 孟摇光看向和尚:“那混沌之气?” “自然如殿下所愿。” 孟摇光举起那颗珠子,细细查看起来。 和尚识趣地上前,举起烛台立在孟摇光侧边。 烛火铺陈,孟摇光雪白的脸颊上浮起颤动的牡丹花瓣,黑色的魔息蒸腾其上。 九洲宗门受侵染者,要么自发,要么被动,都被拔除了混沌之气。 先前有受不了跌境痛苦的,自那个叛去魔界却被僵蚕斩杀示众的正道修者之后,都歇了入魔的心思。 孟摇光身为人界公主,天枢派的话事人,却任由自己堕了魔。 和尚看了眼她脸上黑色诡异的纹路,背后一寒,赶忙低下了头。 与虎谋皮,焉能全身而退。 可以孟摇光的身份地位,她到底所图何为? 孟摇光并不介意身旁惊骇的目光,却似能猜到他心中所想,道:“世上修者太多了,尊卑有序,贵贱有别,本就如寒暑之异,山川之殊,可你看如今——” “他们浑然忘却了。” 和尚低着头,心中惊涛骇浪,不敢答言。 半晌,他小心翼翼问:“殿下,寻不到尧宁仙尊,时日一长,九洲修者迟早会发现整件事的漏洞,沈牵与顾无嗔也不会坐以待毙,届时便是殿下的惑心,只怕也控制不住局势。” 孟摇光笑了一声:“我蛊惑他们了么?” 和尚一哽,不知如何回答。 孟摇光眼中流露轻蔑:“你知道惑心的精髓在哪里吗?” “惑心是殿下绝学,殿下天纵英才,属下愚钝,并不知晓。” “惑心的精髓——”孟摇光点点桌子,“便是我不出手,他们自己就会蛊惑自己。” 和尚心中惊疑,心想难道当日揭露尧宁时,孟摇光并未对各宗门宗主使用惑心? 可是怎么可能呢?能当上一门之主的绝非蠢钝愚笨之人,这其中种种疑点,他们便要视而不见么? 孟摇光瞥了他一眼,道:“当日我说的话,便是漏成筛子,这些人也绝对会站到尧宁的对面。 “就算所有都是假的,至少有一件事是真——尧宁是混沌之体。 “混沌之气散播,正魔两道仙途尽毁,与此相比,我孟摇光的算计,天枢派的筹谋,幕后之人的布局,都无关紧要了。” 孟摇光收了混沌碎片炼化的珠子,睨了眼已然满脑袋汗的和尚,明媚大气一笑:“这才是惑心。” * 第二日清晨,一楼人声喧嚷,小二吆喝着穿梭于宾客间。 座位有限,新到的几人环视四下,见一位绸衫的妇人独自坐着一方小桌,便上前询问能否一道用个朝食。 妇人算得和气,邀请几人落座,彼此道谢寒暄几句,毕竟素不相识,便没了话语,这几人便一边吃一边自去聊起他们的琐事去了。 妇人容貌普通,举止也平常,吃饭时却十分专注认真,仿佛眼前的清粥小菜是什么绝世珍馐。 她正吃着,察觉到旁边有一道目光几次落在自己身上。 妇人假作不知,片刻后不经意抬起眼,扫了一眼大堂里来往食客,不期然与一个年轻人直愣愣对上目光。 两人都怔了一下,妇人只看了片刻,便似不好意思般移开了,反倒是那年轻人有些慌乱,对上妇人视线时便猛然转过头去,欲盖弥彰得十分明显。 妇人低头继续吃饭。 半刻钟后,同一方向那道目光又鬼鬼祟祟地落在她脸上。 妇人叹息一声,放下筷子,起身走向年轻人,在对方慌乱转头时坐在了他对面。 年轻人余光瞥见妇人正直直看着自己,只得转过头来,咳了一声,挤出一点笑:“娘子有何贵干?” 妇人静静凝视他,不说话也不动作。 年轻人在这颇具压迫感的目光下险些丢盔弃甲,勉强撑出淡定的模样,尽量平静地回望过来。 两人在人来人往、热闹喧阗的客栈大堂里一言不发对视,场景十足诡异。 不肖半刻钟,那年轻人先掌不住了,出了一脑门汗,猛地一下站起身,抬脚就要走。 一柄泛着寒光,却似乎十分灼热的剑横在他脖颈前,锋刃处闪着流光,仿佛他再往前半寸,就会顷刻血溅三尺暴毙而亡。 年轻人倒抽一口气,脸色惨白,一下子僵在原地。 “坐下。”妇人和气道。 年轻人身子未动,眼睛斜着瞥过来,望着妇人平静的面容,忍不住一哆嗦,猛地放声大叫—— “灭世之主!灭世之主现身了!她要杀了我们所有人!大家快跑!跑啊!!!” 他大义凛然,声嘶力竭,最后一声险些破音。 然而客栈中仍是一片喧嚷,交谈声、咀嚼声、脚步声、算盘声响成一片,人人一如先前,年轻人这一顿嚎叫,似是落在了十万八千里的别处。 年轻人仓惶四顾,遽然转头看向面前仍端坐的普通妇人,凉意自脚底升起,脚一软,一屁股坐回了板凳。 尧宁这才好整以暇地倾身,唇瓣启合,堪称温柔道:“你叫啊,就是叫破了嗓子也没人救你。” 第70章 年轻人满脸惊惧,在这堪称恐怖的威胁下噤了声。 尧宁一一问过他姓名、门派、师从,得知这人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年轻人瞥了眼尧宁,又很快垂下视线:“我会一点丹青,你虽改了形貌,但身形、骨骼与从前一模一样。” “你见过我。” 年轻人老实点头:“天枢派敕封盛会,我也被邀去观礼。” 半晌没听到声音,年轻人偷偷从余光中瞧过去,见对面的妇人垂眼沉默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从这沉默中感受到了一丝悲伤。 片刻后,尧宁继续问:“寻到我,你打算怎么通风报信?” 年轻人身子一抖,连连摆手道:“我,没有,我不会报信的……不敢……” 在尧宁沉静的注视下,他声音越来越低,似是知道倒霉撞上了刀刃,脸上落下一片灰败。 “是传讯符。” “拿出来。” 年轻人不敢违抗,老实拿出了传讯符,注入灵力。 只见虚空中浮现一行行笔迹各不相同的字迹,缓缓向上滑动,不断有新的字迹冒出来。 看来是施加了阵法的传讯符,这样大的消耗,绝非眼前的散修能为,然而他一个普通的散修,亦能被拉入传讯阵中,可见这场针对尧宁的围剿是如何不遗余力。 尧宁看了半晌传讯阵中的信息。 短短几日,修真界已认定她是灭世之主、混沌之源,从仙盟盛会到梵天寺剧变,桩桩件件都按在了她的头上。 悬清宗宗主顾无嗔扬言尧宁是为人陷害,幕后之人另有其人,且已经掳走尧宁欲要杀人灭口,任何企图伤害尧宁之人,便是与悬清宗为敌。 其他宗门似乎暗中结成了同盟,隐隐以天枢派为首,一边拉拢各方势力寻找尧宁行踪,一边攻讦审判悬清宗,认为悬清宗包庇尧宁,深藏祸心,不配为仙门之首。 最新的消息,是有人说,中则洲边境似乎出现了尧宁行踪。 许多修者表示要赶往中则。 尧宁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一言不发沉默下来。 年轻人眼观鼻鼻观口,收回施了阵法的传讯符。 尧宁沉吟片刻后站起身,年轻人瞧见她的动作,刚要松一口气,却见那柄利剑自下至上指着他的脖颈。 他整个人霎时僵住,大颗汗珠从额边滚落,吓得几乎要哭出来:“饶命,饶命啊!” 他慌不择言:“你,你不能杀我,否则正道的人不会放过你的!他们已经往中则而来,天枢派,大小姐,她不会放过你的!” 尧宁没有理会他的威胁,一把抢过了他手中传讯符,剑尖抵着他的咽喉,恶狠狠道:“今日见了我的事,谁都不许告诉,否则——” 尧宁手上一用力,年轻人颈子上立马现出几颗血粒子,刺痛骇得他放声尖叫,心中只道吾命休矣。 尧宁一字一顿道:“否则,我会以混沌之气侵染你,让你成为世上第一个祭品。” 尖叫声收住,年轻人面如土灰,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眼前世界一片模糊,只看得到尧宁凶恶阴险的脸,骇得他死死闭上眼,疯狂点头,生怕慢了片刻就被这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剑戳死。 半晌,周边喧嚷吵闹声渐渐入耳,变得清晰,他小心翼翼睁开眼,却见客栈人来人往,不少人诧异古怪地看着他。 而他对面的座位上,早已空无一人。 年轻人急促倒气,胡乱抹了把脸,慌张地四下环顾,不期然撞上一道审视的目光。 年轻人怔愣片刻,睁大了双眼。 孟摇光,方才他口不择言用以威胁尧宁的“靠山”。 想到尧宁最后的话,年轻人身子一抖,赶紧移开目光,垂下脑袋看着桌子,心中不住念叨快走快走,没看到我没看到我…… 孟摇光坐在了他对面。 “这位道友,似乎有些怕我。” 她的声音温柔而轻缓,言语和气,没有半点天潢贵胄的骄纵跋扈,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对她敞开一切。 然而年轻人心里有鬼,根本不敢直视孟摇光,勉强挤出笑容:“怎,怎么会呢?” 孟摇光索性不再绕弯子,倾下身,将九节钢鞭按在年轻人面前。 钢鞭与桌板相接,发出沉重的一声,似在无声宣告着,若这武器落在身上是怎样的触感。 孟摇光嗓音不复柔和:“为何不敢看我?” 年轻人听了,只得硬着头皮抬起眼,颤巍巍的视线落在孟摇光脸上:“怎,怎么会呢?” 他不敢看得久了,生怕一个不留神泄露了心思,眼神乱瞟,突然见几个与孟摇光穿着一色紫衣的修者拖着一具尸体穿过大堂。 如先前一般,众人视而不见,毫无察觉。 年轻人知道这大概是某种隐蔽的结界。 他眼神乱晃,落在那具尸体身上,只见那人穿着这家客栈的跑堂服饰,长相也眼熟得紧。 那不是伺候上房贵客的小二吗?他得罪孟摇光了? 跑堂毫无生气的脸歪在一边,死不瞑目的双眼直直看向年轻人。 年轻人心中一凛,寒气沿着脊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恰在这时,孟摇光平静的声音继续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 孟摇光失去了尧宁的行踪。 从这天早晨起,尧宁就像泥牛入海无迹可寻,连同她身上的混沌之气,好像都一并烟消云散了。 愤慨的修者聚集起来,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中则洲四处搜寻,随着时日渐深,不满、怨怼、怀疑逐渐发酵。 与此同时,讨伐审判悬清宗的联盟也如泥堤般溃散,沈牵与褚良袖都是险些破境化神的出窍圆满大能,他二人往悬清宗山门前一站,众修者你推我挤,半天愣是无人敢当先锋。 偏偏这二人似是受了什么刺激,一个赛一个脸臭,赶鸭子上架的修士被三两下打得险些修为尽毁沦为凡人。 宗主顾无嗔一口咬定尧宁之事是有心人陷害,从前的漏洞被一一指出,最明显的一处便是,没有人亲眼看过尧宁身上有混沌之气,无人亲眼看过她散播混沌之气,一切都只是听说。 局势逆转,剑锋指向孟摇光为首的同盟,他们未曾眼见为实,却莫名其妙轻信了谣言。 至于谣言的起始,众人心知肚明。 火势倒转,烧到了孟摇光的眉心。 顾无嗔又加一剂猛药,推出北冥宗少主王勉之,王勉之曾受惑心蛊惑,也如众人一般迷糊坚信尧宁便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惑心,魔修才会修习的邪恶功法。 北冥宗未发一语,却默默与天枢派作了切割,断掉往来,以行动默认了顾无嗔的说法。 顾无嗔趁势追击,联合先前中立和如今有所摇摆的宗门,宣告九洲上下,如今修真界最重要的是共同抵御混沌之气的扩散侵染,而非在真相尚且扑朔迷离之际内部倾轧,互相残杀。 并且他提出,混沌之气散播,并非只有人界遭殃,魔界必然也受其害,两界放下龃龉,暂时同心协力寻求抵御之法,避免一场未及所有人的浩劫,才是九洲上下迫在眉睫的任务。 顾无嗔的眼界与胸襟,很快挽回悬清宗倾倒的名声,让各宗修士醍醐灌顶。 这场混乱中的博弈,孟摇光似乎即将落败。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尧宁失踪,是否为孟摇光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泼脏水时无人辩驳。 天枢派,秘境枫叶如火,孟摇光独自立在崖边,望着千寻之下的莽莽群山与人世烟火。 秘境之外,乌泱泱跪了一片弟子,为首的女修低垂着头,一滴冷汗自颊边蜿蜒而下。 孟摇光摆弄着手中的珠子,呢喃道:“你在哪里?” * 中则洲的另一面,是魔界的王都。 正魔交接的地方,有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却鲜少有人踏足。 只因此处魔气与灵气混杂,纠缠日久,正道修者来此容易道心不稳,魔修则是欲望减退,魔息变弱。 千百年来,人们并不知晓其中原因,便叫它“瘴疠之地”。 如今人们知道了,这地方的东西,应该叫做混沌之气。 这样削弱修者的地方,久而久之成了禁地。 尧宁行走在青山绿水间,在脚下的土地第三次猝不及防陷落,似要将她带至万寻深的地底,她手持扶光剑,猛地插进土地。 这片土壤似是活物,无声地扭动哀嚎。 尧宁想了想,体内阳炎心法运转,集中于剑尖,那一处白光绽放,照亮幽黑潮湿的地底。 很快,剑尖插入的地方,土块飞速干涸、开裂、变细,须臾间成了一捧沙子,在微风中扬散。 一缕神魂飘了出来,懵懂的神魂似是嗅到了尧宁身上与它同源的气味,刚一喜,却见那好看的女人面无表情收紧了手。 神魂被徒手碾碎。 陷落的土地猛地上升复原,尧宁收回剑,轻轻一瞥四周,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似是齐齐一抖。 四下里恢复了绿荫如盖,鸟语花香的模样。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半分异样。 尧宁寻到了一处花叶披扶的清幽池塘,四面竹树环合,簇拥着中间半月形的清冽池水。 半山腰上,有一处朽坏的小木屋,似是曾经的猎人住所。 尧宁看了看,决定在此处住下。 她身上的混沌之气完美地融入了这里,如果孟摇光是靠这个定位她的踪迹,只怕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 山野寂静,唯有飞鸟走兽为伴,客人是在三天后来到的。 脚步声响起时,尧宁正在劈柴。 小木屋已焕然一新,半开的门板后,可以看到铺得舒适蓬松的床榻。 “这地方不错。” 尧宁一言不发劈完一堆柴,拍了拍手上木屑,这才抬起眼,看向来人。 “度无主,你应该知道,我会杀你灭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杀我之前,可以先看下这个?”度无主好脾气地笑笑,递过来一只镜子。 冰炎鉴,放大人心的欲望与恐惧。 魔界之中,尧宁看到的是身边人的恐惧,冰炎鉴并未显露真正的实力。 她看了眼冰炎鉴,抬眼看向度无主。 度无主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度玄都。 度玄都通身有种清净纯良之气,眉眼柔和悲悯,像个得道的比丘尼。 然而她衣着暴露,脚腕上的铃铛行走间叮铃作响,墨黑的发丝衬着雪白的肤色,无端多了色欲气息。 度玄都眼神空茫,安静地侍立在度无主身后,像个失去灵魂的陶瓷娃娃。 “你对她做了什么?” 度无主笑道:“以下犯上,略施惩戒罢了。” 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落在度玄都散发着香气的额间花钿上,大概是将花钿当做了一朵真花,停留片刻后又离去。 度玄都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度玄都给人的感觉像是行尸走肉,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也许她的神魂真的被移到了什么地方,而眼前的只是一具未曾腐烂的尸体。 度无主注意到尧宁的目光,道:“你很在意她的变化?说起来她也是入了冰炎鉴之后,才变成如今这般乖巧懂事的。” 尧宁没有触碰冰炎鉴。 度玄都变成了这幅模样,度无主堂而皇之地告诉自己,乃是因冰炎鉴所致,然后在她对他充满杀意时,要她自行入彀。 “你觉得我傲慢?”度玄都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轻笑道,“还是觉得我疯了?” 他视尧宁冰冷如实质的杀意为无物,谈笑间仿佛二人是久别重逢的好友。 尧宁面上一片寒色。 她讨厌度无主这幅模样,游刃有余,有恃无恐,高高在上地俯视,永远占尽先机。 扶光剑出其不意刺出,疾如闪电雷霆,快要触到度无主眉心时,又猛地悬停。 度无主眼底浮现笑意:“怎么?” 尧宁收了剑,沉默地继续劈柴。 她周身散发出浓重的戾气,湿重的木头“啪”一声从中间分成两半。 这个人不是度无主。 尧宁想到西洲馆中,度无主神魂暂时降临的那具人身,西洲馆的头牌,流亡人间的桃花庵弟子。 方才一剑刺出,死的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物。 度无主道:“你看到的真相太少了。” 木头的香气浮在空中,碎屑飞溅,一点木屑落在了尧宁的头上肩上。 度无主伸出手,似是想为她拂去。 尧宁将斧子往柴里一剁:“为什么自己不敢来,却要让她跟着来送死?” 度无主一顿,未反应过来。 尧宁不待他回答,继续道:“你的脏手敢碰一下我衣角,我便在度玄都身上砍一斧头。” 度无主面色古怪起来。 半晌他似困惑,又似懊恼,收回了手。 尧宁擦了把汗,开始将劈好的木柴抱到墙边码住,她心中暴躁而愤怒,恨不得将一切踏入领地的人与物乱刀砍死。 她摸了摸小腹,听说怀孕的雌兽都会变得异常凶猛,也许她一日日高涨的暴躁与嗜杀欲与腹中孩子有关。 余光瞥见肩上的碎木,尧宁随手拍掉。 她想到当日西洲馆中,度无主说,你肩上落了灰尘。 中则正魔混战,度无主曾手下留情。 魔界之行,冰炎鉴开启,有人放水。 即便尧宁从未自作多情,也曾想过,度无主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待她不同。 她原本想归因于阿度的渊源。 可千丝万缕的细线暗自勾连,似乎隐隐指向了另一种可能。 “你是他的人。” 尧宁再次坐下时,直视度无主双眼肯定道。 他——幕后之人,执棋之手,始作俑者。 度无主没有否认:“我说过,你看到的真相太少了。我们只想让你看清,世人都是负心薄幸,这个世界不值得你留恋。” 他向身后一抬下巴,度玄都木然地上前,放下一颗留影珠。 “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戒备,不会入冰炎鉴,这是当日魔界白骨宫殿之上,你心中的恐惧。” 尧宁一哂:“我为何要看?” “冰炎鉴传自上古,天地化生,不会作伪。一个人恐惧的未来或许会因种种原因偏移,然而恐惧的过去,却是早已发生,无可撼动,尘埃落定。” 度无主起身:“你的夫君,和你爱戴的大师姐,背着你做过什么,真的不想知道么?” “听说最近人间乱了,天枢派的话事人——原也是你的至交,头一个声讨你。” 度无主遗憾道:“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尧宁眼睛盯着他,手摸上了斧头柄。 “你怀孕了。”度无主仿佛看不见尧宁眼底蒸腾的怒意,“可惜了,落在小阿宁肩上的灰尘,又多了一粒。” * 度无主离去后,尧宁扔了斧头,回小木屋简单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 幕后之人想要弄死她。 度无主知道了她的行踪,告知魔尊或是正道,甚至两边都通知到,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尧宁不知道幕后那人是不是看着自己在他眼皮底下狼狈逃窜,是不是准备将她逼到绝境前先逗弄一番。 但只要她还能活一时,便会不遗余力地活下去。 待她生产完,她要先去魔界将度无主砍了。 再找出那个不敢露面的缩头乌龟,让他也试一试无家可归的滋味。 离开前,尧宁摸了摸肚子,发红的双眼里戾气消退些许。 “乖,阿娘带你去别的地方看风景。” 尧宁离开,度无主留下的留影珠也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她看了眼,正要一把捏碎,眼前地面震动起来,尧宁身形左右摇晃,不耐烦吼道:“找死!” 她以为第一天来,已经打服了这里的东西,让他们知道了谁大谁小。 正待出手,面前波浪般起伏的土地恢复平稳,尧宁面前的地面上,颤颤巍巍地浮出字符。 那是一种怪异的符号,尧宁从未见过,然而那符号落在眼底时,她自然而然明白了其中意思。 “有人。” 尧宁一怔,这些天她已发现使用灵力会加重意识的滞重黏连,是以一直都刻意减少使用。 尧宁放出神识,刹那间往外覆盖方圆数里。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向这里聚集。 她看到了沈牵和褚良袖。 * 密林边缘,两支不同队伍撞上。 褚良袖瞥了眼孟摇光,和她身后的同门及拥趸,真诚疑问道:“你怎么有脸出来?” 孟摇光下意识按下胸口:“师姐说什么?” 褚良袖天生情绪淡薄,然而此时脸上竟露出少有的嫌弃:“骗子。” 她撞开身边的王勉之沈牵,走到远离褚良袖的另一边。 王勉之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孟摇光,瞧着她脸色似有些苍白,欲言又止,最后沉默着走开,去到褚良袖身边。 孟摇光神色如常。 两支队伍的最前边剩下孟摇光与沈牵,两人沉默着,片刻后,沈牵先开了口:“小时候我们三人一起玩,你是最认真的那个,得不到第一便不开心,要是勉之邀请了别的小孩,你也不开心。” 孟摇光一愣,没想到沈牵说起这个。 “我那时便时常想,你这样争强好胜,倒是与我母亲契合,若我有你一半心性,想必她必会很欣慰。” 孟摇光笑了一下:“若有人日复一日在你耳边提点,说你是人皇后裔,天枢派唯一传人,贵不可言,你也会不由自主套进那个壳子,生怕行差踏错,遭人耻笑。” 沈牵不置可否:“明明以阿宁的身份,就算主动靠近你,也只是那些被你排除在游戏之外的小孩,你看不起她的出身,为何又要骗她?” 孟摇光不答反问:“你明知我在乎贵贱,为何不阻止她?” “阿宁喜欢你。”沈牵叹了口气,“可我知道她的性子,大师姐待她极好,可她从前也对她有敌意,更何况她以为你我……” 沈牵沉默片刻,问孟摇光:“你对她用了惑心,是吗?” 两人各领着一只队伍向前,气氛也称得上和缓,可他们心底都清楚,彼此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孟摇光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嗤笑:“你就当是吧。” * 尧宁怔愣的时候,身后跟随的留影珠颤动两下,虚空中展开画卷。 芳草萋萋,向天地尽头绵延席卷。 一轮圆月悬空。 月光落在少年沈牵的脸上,他丰润嘴唇开合,似要说什么。 尧宁瞥了眼,认出是魔界冰炎鉴展开时,她看到的画面。 她没管留影珠,寻了个方向开始逃命。 留影珠似乎附着阵法,紧随尧宁,晃动的画面在她余光中变换,少年沈牵的眉眼温柔俊美。 十一二岁的沈牵,正是她初遇他时的模样。 尧宁心想,度无主当了太久的魔修,习惯了露水情缘与弱肉强食,并不谙熟人性的复杂。 当日仙盟大会,她与师姐同时遇袭,沈牵放弃了她。 那时她已体会到此生最大的恐惧。 不会有比那时更让她恐惧的事情。 留影珠画面颠簸晃动,少年沈牵清越的声音传出来,温柔得像是月光织成的绸缎。 “师姐,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 第72章 碧绿的草地绵延至天际,风滚过草浪,世界寂静无声。 澄明的天宇悬着一轮圆月,月光流泻,铺陈少男少女的眉眼。 十二岁的沈牵侧过头,少年的眼睛温柔而坚定,像是夜色中闪耀的宝石。 “师姐,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 淮水之畔,姻缘灯落向了沈牵与褚良袖。 恶紫夺朱,盗玉窃钩。 梵天寺中,谢琦临死前,看向她的眼神嘲弄怜悯:“你尽可嘲笑我的命运,只是命由天定,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也在其中?” “大师姐,为何一定要变强。” “保护沈牵。” ……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笼在眼前的轻烟迷雾骤然散去。 为何她从未想过,她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语声杳杳而来。 尧宁再次发觉,人在遭遇重大打击时,思考会停滞,而肉.体的痛苦变得鲜明不容忽视。 她缓缓、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离开。 “没关系的。”她摸向腹部,温热跳动的触感传至手心,她失神地笑了一下,再次轻声重复道,“没关系的。” * “禀宗主,前边疑似出现灭世之主的踪迹。” 所有人精神一震,纷纷转向一位僧侣,这和尚出了列,取出一只光华流转的珠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舍利子?” “不是随着梵天寺覆灭毁了吗?” “舍利子也不是这等模样。” 和尚脸上哀伤一闪而逝,双手合十向众人道:“是舍利子残片。” 他不再多言,向那作为斥候的弟子所指方向跨出一步,闭目诵念片刻,众人只见那珠子内明黄光芒消退,映出一里之外的场景——浓郁的黑气白气缠绕。 和尚睁开眼:“这样程度的混沌之气,只有她才有。” 人群喧嚣起来,纷纷向那个方向加快了步伐。 沈牵皱眉看向前方,包围圈最薄弱之处,以尧宁的本事自然能全身而退。 他又转向方才的和尚,空闻大师座下的二弟子,梵天寺覆灭的幸存者之一,法号明心。 沈牵抬步跟在了明心身后。 褚良袖正欲一道上前,走了几步又停下。 她转过头,待大多数人都经过身旁,目光落在了最后面的孟摇光身上。 褚良袖走向孟摇光,隔着老远的距离,问她:“你为何不去?” 孟摇光侧脸看向一边:“师姐,我害怕。” 褚良袖静静瞧她片刻,像是瞧什么稀奇物件。 “孟摇光,你能别装了吗?”她面无表情道,“我害怕。” 林间惊起一片飞鸟,包围圈在飞速缩小,合围至指定地点。 所有人面色严肃,每上前一步,心中就沉重一分。 特别是孟摇光一派,灭世之主很可能大开杀戒,他们首当其冲。 与此同时,他们还要提防悬清宗为首的同盟的攻击。 为了修真界,为了宗门,为了至亲,他们视死如归。 明心时时以舍利子珠映照,代表尧宁的混沌之气移动极快,众人则死死咬在身后。 半晌后,她忽然慢了下来,转而完全停下。 有人谨慎起来,怀疑那是诱敌之计,明觉目光闪了闪,想到什么,一挥手,几个梵天寺幸存的和尚沉默地跟着他遁光飞往那处。 众人见了,士气一振,纷纷跟随。 尧宁停留的地方是一小片清幽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半山腰上有间小木屋。 有人在山腰上喊道:“发现了她的痕迹。” 众人喧嚷起来,然而明心已经看到了尧宁。 他谨慎地停下了步子。 因为那个人太不像了。 它立在一片空地上,甫一见面还维持着尧宁的脸与身形,明心只看了片刻,就见它脸上皮肉腐蚀一般漱漱掉落,里边的竟不是骨骼经络,而是湿润漆黑的泥土。 见明心一言不发,隔着十几丈看着自己,它扯起了一个笑容。 “啪嗒。” 嘴掉了。 沈牵在明心身边,笑了一下。 它似乎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异样,慌乱起来,白净的皮肉与漆黑的土壤斑驳交错,渐渐像融化的麦芽糖一样往下流淌剥落。 “何方妖孽!”明心大喝一声。 它知道已经露了馅,恐惧地尖叫一声,索性一猛子扎进了地里,脚下的土地波动两下,又恢复正常。 这里弥漫着浓重的混沌之气。 明心阴鸷地转向沈牵。 * 尧宁越走越深,林间灵气减少,魔气变得猖狂。 两边风景退后,参天古木如巨人在时光中无声死去,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尧宁穿过枝叶间的缝隙,看了眼低沉沉压下来的天幕。 心中只剩了最后一个念头,去魔界。 她不能落在孟摇光手上,她解释不清混沌之气的来源,届时只能是百口莫辩。 她不能回悬清宗,不能连累宗主与同门。 如果想得没错,她的一线生机,在僵蚕身上。 哪怕去魔界也是一死,她也要搅乱僵蚕与度无主之间的关系,临死前拉一个人敌人陪葬。 耳边传来轻微的断裂声,尧宁浑身蓦地绷紧。 一把本命飞剑穿花拂叶,眨眼间刺向尧宁,尧宁偏过目光,看向躲在一边的飞剑主人,那人不期然尧宁竟能一下子发现自己藏身之处,心中一凛。 “当”地一声,扶光将这把本命剑斩作两截。 尧宁收回目光。 下一刻,空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很快,黑点拉长,反射出一片锋利的白光。 尧宁清透的瞳孔中映照出雨幕一样飞来的数百把本命剑,她伸出手,握住了扶光剑柄。 灵力荡开,日光大炽,四下里发出烧焦的滋滋声,飞剑一瞬而至,进入尧宁周身一丈之内,自剑尖开始消融,最后完全没入虚空之中,只剩刺鼻的烟气。 尧宁五指收紧,跨出一步,双手举剑挡在额顶。 “锃”地清越响亮的一声,响彻在天地间。 融化的本命剑丛中,虚空中渐渐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孟摇光的钢鞭落在尧宁头顶,被她以剑格住。 上一次两人离得这般近,还是天枢派的秘境中。 九节钢鞭不愧是孟摇光的本命法器,在尧宁阳炎心法下也未改分毫。 两人对上一眼,尧宁往后疾掠,孟摇光步步紧跟,钢鞭一下下劈下,与扶光相接,火花四溅。 孟摇光天生神力,修为亦是不俗。 两人出手都没有留情,一招一式皆是你死我活,然而看向彼此的目光都算得平静。 尧宁没有质问孟摇光,仿佛她的欺骗与倒戈无关紧要。 尧宁看起来很冷静,冷静中又蕴藏疯狂,疯狂背后却是一片死寂。 这个认知令孟摇光拧了眉,她忍不住在交锋中大声道:“别抵抗了。” 尧宁接住孟摇光劈下的钢鞭,侧身卸下力道,后退一步,没有说话。 孟摇光胸口起伏:“这么多人,你一个人打不过的。” 数百人影沉默地站了出来。 孟摇光继续道:“别抵抗,我不会伤你。” 从目前的情景来看,孟摇光很像在随口胡扯,然而尧宁静静望了她片刻,笑着问道:“是惑心吗?” 孟摇光:“什么?” “‘不会伤我’是惑心吗?”尧宁又重复一遍,“因为我差点信了。” 孟摇光抿着唇,没有回答,然而不知是否是尧宁的错觉,她竟看到了她眼底的失落。 尧宁知道这里人少,是因为大多数人被引去了别处。 她必须尽快离开。 “摇光。”尧宁叫她。 孟摇光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一般看向尧宁。 “摇光。”尧宁柔声道,眼里死寂褪去,当初秘境断崖边的羞涩喜悦重归而来,“我相信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不怪你。” “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孟摇光直直看着尧宁,怔愣了片刻。 也是这片刻的功夫,尧宁身形陡然消失,又出现在数十丈外。 趁着孟摇光未反应过来,尧宁飞速往前奔逃。 尧宁想,孟摇光不了解她。 她尧宁难道是什么好人吗? 孟摇光看着那个快要消失的背影,苦笑一声。 她是惑心,却也有被人蛊惑的时候。 两边风景成了一道残影,尧宁已顾不得先前入魔界找僵蚕的计划,只能寻无人处逃命。 大腿突然变得沉重,无法抬起,尧宁低头,只见一堆石头压住了双脚。 虚空中突然出现一个大洞,几个人自洞中探出身来,或是法器,或是灵力,尽数招呼过来。 尧宁挥动扶光,挡住攻势,刚想反击,却见那洞口关闭,方才数人从一箭之地外钻出。 尧宁劈碎阻止行动的石头,迈出两步,就见头顶藤蔓交织疯长,遮住了日光。 日光隐没了那一霎,尧宁心中一凛,握剑的手抖了一下。 周围如瀑布倾下,刹那间垂下密不透风的水帘,隔绝了出路。 尧宁仰头,天幕低垂昏暗,“啪”,一粒水珠落在她脸上摔碎。 紧接着无数雨珠砸下,激起一片泛着土腥气的灰尘。 扶光愤怒地嗡鸣颤动,终于在雨幕中暗淡了光芒。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所有杀招都是为尧宁而生。 耳边分不清是雨声还是水流声,尧宁被浇了满头满脸,她脊背绷直,握剑的指节发白,无声地四下环视。 她听到了脚步声围拢过来。 第73章 冷雨浇湿衣裳,滞重地贴在身上,寒意砭骨。 尧宁脸颊苍白,血色尽失,显得眉眼愈发清澈地黑。 水幕内昏沉不见天光,她侧脸紧绷,警觉地听着轰隆水声之中的其他动静。 劲风自身后而来,发丝被掀起时,尧宁下意识往一侧移动,只是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敌人眼中,堪堪避开时,第二次攻击很快紧随其后,尧宁避无可避,闷哼一声,咽下喉中血气。 攻势从四面发起,却似乎遵从着某种规律。 时而亮起的光芒照见她冷肃的面容和漆黑的双眼,那眼中不见恐惧与慌乱,只有令人胆寒的镇定。 似乎她觉得便是死在这里也行。 酣战片刻,尧宁负了一身伤,颈侧溅了大片血迹。 然而她的敌人更惨。 尧宁被他们削弱,于是她出手变得狠辣而不留情,但凡稍有不慎被她掣肘住的人,不是断了手脚,就是被从刁钻的角度在身上戳出一个对穿的血窟窿。 她浑身的气势无声间变了,不再是大宗门的优雅的仙子,更像是残忍凶狠的亡命之徒。 这种不要命的气势很快震慑了众人,攻击不再紧密。 尧宁也在不到一刻钟的交手中摸清了对方那若有若无的规则。 这些人似乎不想,或者说不能伤她,她身上乍一看可怕,其实都是皮肉伤,相比于敌人的下场,那些伤口简直是小打小闹。 尧宁知道自己如今处境不利,而随着时间推移,只会更加不利。 但这看似绝境一般的境遇中,这个新发现的规则,在变更之前,似乎可以成为她翻盘的契机。 尧宁冷静斟酌着逃生的可能性。 需要她以身犯险,露出一点破绽,在有人瞄准这个破绽攻击时,装作反应不及,只能束手就擒。 如果她的观察没错,围攻的规则是真的,这些人不会对她下死手,那就是她突围的机会。 尧宁将计划在心中转了几转,瞅着机会,一把拉住了穿过水幕的一只手。 那只手主人僵硬片刻,立即开始反击,法器的光芒在昏暗中亮起,砸向尧宁的刹那,她直直站在那里,不闪不避。 对方似乎没预料到这个发展,千钧一发之际硬是拼着内伤反噬的风险收回攻势。 就是现在! 尧宁双目明亮,向着这人方向欲要突破水幕。 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得摇晃而缓慢,原来是所有水幕倏然一收,化作她前进路上的一面平静的水墙。 尧宁撞入其中,便像是上下左右颠倒,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流,湍急的流水将她一瞬间冲出数十丈远,纠结的水草缠绕住她的脚脖子。 窒息感传来,尧宁眼神变散,头发浮起晃动,像是溺水的女尸。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从水墙里伸出,紧接着身子挣出,尧宁如一条濒死的鱼,让水墙将她吐了出来。 “咳咳咳……” 尧宁摇晃着站起来,长发纠结成一绺绺,淋漓的水珠从脸上身上掉落。 她脸色更加透白,浑身忍不住细微颤栗着。 冷。 好冷的水。 她下意识摸向肚子,运转灵力驱散寒意。 不远处的孟摇光眉头一皱。 尧宁杵着剑身,抿唇看向她。 孟摇光侧头吩咐了几句,于是新一轮攻势开始,与前番一样,这些人配合娴熟,最大程度上削弱尧宁。 只是他们不再留情。 尧宁负伤越来越多,有些灵力与法器造成的伤势几乎令她站立不稳。 削弱,拖死。 大概就是他们的战术。 尧宁像是被激怒的母狮,下手也愈发狠厉。 “孟摇光!”尧宁大声喊道。 不远处的孟摇光眉心动了动。 尧宁一脚踢开扑上来的修士,抬剑挡住一波攻击,气喘吁吁道:“你到底要遮掩什么?” 受封人间郡主,沾得人皇气运,是为了暂时隐蔽她身上的混沌之气,以便时机到来一击即中? “孟摇光!”尧宁嘴唇颤抖,艰难地问出口,“我到底是什么怪物?” 血腥的屠戮场中,尧宁眼睛发红,大声问孟摇光:“你知道的是吧?” 她像是质问,又像在请求。 求你,哪怕看在我们虚假相交一场,在我已行至穷途末路,告诉我真相。 孟摇光静静看着尧宁,没有开口。 交手片刻,围攻的修者便发现了尧宁极力想要隐藏,却又轻而易举暴露的弱点。 她似乎害怕肚子受伤。 便是拼着脑袋被削去半边,也要护住那处。 她的掩藏如此拙劣,很快发现这一点的人越来越多,于是猛烈的攻势纷纷集中在尧宁最在意的弱点。 尧宁疾掠避开一件法器,又躲过迎面递来的一剑,身后突然传来汹涌的流水声。 一道蜿蜒的水柱迅猛如游蛇,张开血盆大口,欲将尧宁吞入腹中。 即便看不见身后场景,然而愈来愈近的湿寒之意还是瞬间令尧宁汗毛竖起。 不久前沉入水底的窒息与冷意,死亡迫近的恐惧与绝望再次罩顶而来。 有一息的功夫,尧宁完全僵住,全身无法动弹。 然后很快,她的意识再次滞重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怎么也干燥不了的潮湿幕布。 数度侵扰她的暴戾嗜杀欲在心中高涨。 杀了肉眼所见的所有人。 【如果要死的话——】 尧宁手腕转动,五指先后贴上扶光剑柄,在心中想道。 【也不要冷冰冰地死去。】 水柱轰然砸向尧宁,冰冷的水珠率先四溅开,一片喧嚣声中,时间变得很缓慢,尧宁听到自己炽热的呼吸声。 然后,那呼吸声陡然清晰。 她怔愣须臾,才意识到是世界静了一瞬。 尧宁下意识转头,水柱扭曲起伏,自末端向前飞速结冰,在触碰到尧宁眼睛的最后一刻,尽数冻住。 褚良袖从天而降。 她看了眼尧宁,手腕旋转,双手握住冰棱重剑反手劈下,一声凄惨苦痛至极的哀嚎骤然爆出。 随即冰柱瓦解,一个修者摔落在褚良袖脚边,身子拦腰断成了两截,肠子内脏血淋淋撒了一地,很快便断了气。 “你,你是……杀人,杀人了!”有人惊惧后退,抖着手指着褚良袖。 褚良袖抬眼瞧那人,她一向性冷少言,这次却意外开了口。 “我是褚良袖,悬清宗大弟子。”她声音呆板,一字一顿补足那人未说出口的话,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杀的就是你们。” 话音落地,漫天雨水眨眼间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顷刻覆盖树冠,落满所有人头上肩上。 却唯独小心翼翼避开了尧宁。 与此同时,一道紫色闪光令人眼花缭乱地穿梭在人群中,惨叫声次第响起,兵刃法器尽皆落地。 头顶泻下一隙天光,藤蔓如吃痛的活物纷纷缩回巢穴,隔着昏暗云层,不算炽烈的日光落在了尧宁身上。 扶光剑感应到阳光,激动地嗡鸣不已,湛亮剑身映出陡然出现的,一张熟悉的脸。 大队人群涌入,分做两边,一边环住中间的尧宁三人,一边融入了孟摇光的队伍。 泾渭分明的对峙。 尧宁身上细微的颤抖已经止住,然而她浑身湿漉漉的,面色青白,血迹斑驳,野兽一般的凶戾之色犹未褪去。 她看着并肩而立的褚良袖与沈牵,看着他们一样洁净的衣襟,一样不动如山的镇定从容,心想,她从前为何从未看清。 他们连战斗都配合得完美无缺。 她为什么会觉得,只凭抢了褚良袖的姻缘灯,便能将原本属于大师姐的命运一并抢过来。 恶紫夺朱。 盗玉窃钩。 在沈牵的姻缘中,她是褚良袖的赝品。 为何她从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是谁蒙蔽了她? 是那个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幕后之人? 还是她自己。 沈牵近前一步,抬起手想触碰尧宁的脸颊。 尧宁别过脸避开。 沈牵的目光落在她的鬓边,血水濡湿的鬓发粘在脸上,下颌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开的皮肉被雨水浸泡得发白。 目光下移,颈侧的大片血迹,粗布衣裳上的深暗。 血水滴滴答答地从衣角坠落,她握剑的手用力到泛白,兀自不停颤抖着。 沈牵缓缓收回手,下颌崩成一线,尝试了几次才顺利发出声音。 “没关系的。” 尧宁身子一颤。 “没关系的。”他轻声重复,像是雄狮小心翼翼安抚暴躁的母狮子。 然后他的声音多了一点强硬:“阿宁,过来。” 尧宁眼皮翕动,下意识就要照着他的命令做,却又猛然清醒过来。 她转回脑袋,看了眼沈牵。 这个让她为之神魂颠倒的人,对她诉尽了温柔与爱意,在她面前展现过妥协与强势,原来也会那样真挚地对另一个人许下珍贵的承诺。 所以,为何不娶师姐呢? 为何不践行诺言呢? 沈牵,你到底是浪荡,还是薄情? 尧宁退后一步,避开了沈牵伸出的手。 “你们果然要维护灭世之主,助纣为孽么?!”有人高声道,打破寂静。 沈牵收回手,转身看向说话那人。 他眉眼间盈满戾气。 那人咽了口唾沫,声音低了不少,但还是壮着胆子道:“即便你是紫霄道君,也不能……” 一语未尽,却听空中响亮的“啪”的一声,霆霓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眨眼间已至那人身前,剑身裹挟雷电,狠狠甩在那人脸上。 焦香肉味泛起,伴随着恐惧的闷哼声,两方人静静看着这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谁也没有出声。 “到底是谁一遍又一遍——”沈牵眉目阴沉,目光扫过对面众人,声音轻得恍惚,却如惊雷落在耳畔,“说她是什么灭世之主?” 第74章 有人颤巍巍道:“紫霄道君,你自恃修为高深,就要以势压人么?” 沈牵连个眼神都没给:“便是以势压人,又如何?” 那人一哽,说不出话来。 来之前,顾无嗔曾将沈牵与褚良袖叫到太始殿,耐心叮嘱他们,到了这种时候,该怎样因势利导,抓住孟摇光一方的错漏降低他们言语的可信度,如何避重就轻,先摘出尧宁,或是将脏水平等地泼到对方身上,让他们先证明自身清白…… 沈牵自小受顾无嗔教导,无需多言便能领会。 只是真到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股无法发泄的怒火。 他的阿宁,他当做珍宝的阿宁,被这帮人逼得仓惶狼狈至此。 沈牵不言,褚良袖更是半句话懒得说,恨不得立时打起来才好。 这两尊杀神面无表情往那一站,过去数日里讨伐悬清宗的修者下场立马浮现在众人脑海中,一时场面胶着,竟无一人再敢出声,遑论上前对战。 片刻后,对面走出来一位和尚,正是先前的明心。 明心看了眼沈牵,双手合十道:“沈檀越问,为何众人称呼她为灭世之主?” “我想在场诸位心中都清楚。”他取出舍利子碎片,意味深长道,“包括檀越。” 沈牵拧眉,明心动作极快,似是怕他会从中阻拦。 舍利子碎片炼成的珠子升到空中,明心闭目默诵,那珠子飞速旋转,越来越大,明黄光芒消退,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在场诸人。 些许混沌之气显现,似是未拔除彻底的残留,像是轻烟一样写意的几笔,分散在数位修者身上,对峙的两边都有。 见到自身残留混沌之气的人脸色一僵,如临大敌一般睁大了双眼。 “明心师父,这个珠子是不是不准?” “残片毕竟不是完整的舍利子。” “再经受一遍拔除,我怕是要修为尽废,彻底沦为凡人了!” 明心没有回答,空中悬着的珠子已经有井口大小,慢慢停下了旋转。 一个人影清晰地映在上面。 混沌之气从她身上冲天而起,甚至模糊了她的面目,灰色浓郁到近乎全黑,如凝结的墨汁置身清水。 而她全身上下,腹部位置隐隐有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无穷无尽的混沌之气自漩涡中涌出。 “她真的是灭世之主!” “她是混沌之源!” “铁证*确凿,你们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激愤声四起,沈牵冷冷看了一圈:“就这?” 明心道:“沈檀越觉得这足以证明她的身份么?” 沈牵却未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孟摇光呢?” 明心站出来之前,孟摇光便不见了。 这个疑问很快便淹没在愈来愈浩大的声讨浪潮中。 “诸位。”沈牵跨出一步,“喊打喊杀之前,不如先听在下一言。” 人群安静下来。 沈牵:“在场不止一人身上有混沌之气,为何偏偏认定尧宁是什么混沌之源、灭世之主?” 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瞬间激起一片哗然。 “你难道看不清她身上混沌之气与其余诸人的差别吗?紫霄道君这样说,未免太过强词夺理了些!” “强词夺理?”沈牵嗤笑,“究竟是我强词夺理,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不再看众修者愤愤不平的脸,而是转向明心和尚:“既然孟摇光不在,就劳烦明心师父为我解惑。” 他话语中若有所指,似乎明心与孟摇光过从甚密,是那一边的二把手,可以待代孟摇光交涉。 明心目光闪了一下。 沈牵道:“先前诸位口口声声说,梵天寺巨变,尧宁与众不同,未受半分混沌之气侵染,难道今日诸君所见,不正是先前污蔑的反证?” 明心皱了眉:“道君莫要颠倒因果是非……” 沈牵继续道:“她既离舍利子爆炸最近,受混沌之气侵染最深,且如今尚未拔拔除,难道这也有错?” “可是侵染既深,为何反倒没有任何变化?” 有人敏锐发现了沈牵言语中的漏洞。 附和声四起。 褚良袖发出一声呆板的嘲笑。 沈牵看向那人,嘴角缓缓扬起。 第75章 “魔尊僵蚕、护法白苏,桃花庵宗主度无主,此三人乃魔界顶尖的大魔,诸位可曾看到他们身上有任何魔物特征。” 众人愣住。 确实,僵蚕戴了面具不说,白苏与度无主但看外形,皆与凡人无异。 “道君是说——”有人很快发现了异样,“尧宁……仙尊已经入魔?” 沈牵:“受混沌之气感染既深,入魔绝非她本意。”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个解释算得合理,但也只是沈牵的一家之言,更何况—— “她是正道修士,怎能堕入魔道?” “正魔不两立,她若真的堕魔,更是我正道之敌!” “悬清宗名门大宗,座下弟子入魔,该如何给九洲一个交代?” 一片吵嚷声中,褚良袖眯了眯眼,“堕落”、“敌人”、“无耻”等字眼清晰地落在耳畔,刺耳得很,她握剑的大拇指摩挲剑柄,冷冰冰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挑选第一个下手的对象。 一只宽大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褚良袖回头,沈牵无声朝她轻点了下头,她浑身杀意这才松懈少许。 沈牵静静听着众人再度激愤起来,听他们义正言辞批判魔修如何低贱、凶残,与牲畜无异。 待到火势烧得旺了,沈牵突然转头看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你都听到了。”他目光中含着冷意,没有任何感情道,“孟摇光。” 沸腾的人声瞬间消失,仿佛被以声音为食的上古巨兽吞噬殆尽,只有残余的回响仍在每个人脑海中回荡。 林间安静得近乎诡异,只有风轻轻拂过树梢,枝叶发出哗啦啦的浪潮声。 孟摇光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缓缓睁开了眼。 艳丽的牡丹如活物般绽放在她脸上,轻轻舒展晃动着花瓣,秾丽的花色却压不过她眉宇间天生的贵气。 孟摇光入魔。 倒吸气声接连响起。 孟摇光抬起头,灰色的天幕下张开几乎看不见的透明风印,光线穿过,照亮精致繁复的纹路。 上凛然欠了欠身:“魔界之行,殿下未曾莅临,自然也未亲眼见过循风印牵引神魂的场面。” 孟摇光以为舍利子碎片将尧宁照得原形毕露之时,自己已神不知鬼不觉离开。 但她离开的只是循风印牵引的神魂,而非本体肉身。 孟摇光身边,闲闲手忙脚乱收起隐蔽身形的结界,一个箭步窜到了孟摇光与沈牵身后,仍在后怕地颤抖。 孟摇光没有管闲闲,她面容沉静,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处境,淡定地与沈牵对视。 而先前大放厥词之人,此时又惊又怒又惧,一时呆立原地。 “魔修生来低贱,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魔修父子相食,近亲相.奸,全无伦常,淫.荡不知廉耻,生而为人,修魔就是堕落!” “若非寡廉鲜耻、穷凶极恶之辈,绝对无法修魔!”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全都化作了斫向己方的巨斧利刃。 形形色色的复杂目光投来,孟摇光仍神色从容,似乎那些污言秽语指向的不是她,当众出丑跌落神坛的也不是她。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轻飘飘看了眼明心。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明心转头毫不迟疑向沈牵道:“既然道君说尧宁是受混沌之气侵蚀,为何她未曾拔除?” 这句话一下子拉回了众人心神。 原本纠结正魔之分的人,立马意识到明心所言才是关键所在。 不论尧宁是真的受混沌之气侵蚀变成这样,还是她就是那个混沌之源,众人畏惧担忧的,无非就是混沌之气散播开来,遭殃的是正魔两道,整个修真界。 沈牵与褚良袖竭力护她,又颇费口舌欲要洗刷她身上的污名,却为何对此事不置一词? 明心一问,一下子引起并放大了在场诸人的怀疑。 孟摇光仍沉静看着沈牵,额角侧颊的牡丹妖异非人,明晃晃昭示她的堕落,大厦倾倒,她费尽心机笼络的人心、积聚的声望一夕流逝。 今日之后,她将面临数不清的烂摊子,无数人的质问诘责,无穷的混乱与趁势而起的打压。 然而这个女人身上看不到半点愤怒、怨恨、恐惧、忧心。 似乎此刻天穹坠落都无关紧要。 因为这场博弈,一开始便是她的必胜之局。 她凝望着她喜爱欣赏的三人——尧宁、沈牵、褚良袖,期待着他们会在这场乱局中走出怎样的棋子。 先动的是褚良袖。 她下意识挪了一步,完全挡在了尧宁前面。 褚良袖想到了自己拔除混沌之气,在荷花池里苏醒后,修为减弱,累得什么都不想做了。 她只受了一点侵染便尚且如此,尧宁一身的混沌之气,若真在此时此刻拔除了,只能沦为这些人的鱼肉。 无论今日结局如何,她都不会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伤害尧宁。 褚良袖很少有这样清晰的欲望与念头。 但在这些年孤寂的修道路上,褚良袖能模糊地感受到自己的心。 她将悬清宗视为家,将宗主、沈牵、尧宁这些人视为亲人。 她的父母故去了,她很想念他们。 但她仍有亲人在世上,她要保护这些还活得好好的亲人。 可如果尧宁的混沌之气真的散播了,如果对面这些人畏惧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自己又该做什么呢? 褚良袖想过这个问题,也很快便想出了答案。 她会将尧宁带至极北之地的冰川,宗主说,沈牵的阿娘第一次尝试引混沌之气入体便是在那里。 她会封印尧宁,这样修真界就不会遭殃。 但是小师妹怕冷,作为欺负了尧宁的补偿,也为了避免她被冻死,褚良袖会陪她一起在冰川长眠。 来时,宗主说,他相信就算尧宁身具混沌之气,她也绝不会灭世。 但是顾无嗔允许沈牵与褚良袖作出自己的选择。 这就是褚良袖的选择,对得起世人,对得起悬清宗,对得起宗主与父母的教导,对得起自己的心。 唯独对不起的,是小师妹。 所以褚良袖会以身赎罪。 褚良袖做好了抉择,握剑的手很稳。 身后传来尧宁的声音:“大师姐。” 褚良袖微微侧头:“嗯?” “师姐,沈牵是不是承诺过你,长大了会娶你?” 褚良袖的手抖了一下,怔愣片刻才转过身,无措地看向尧宁。 尧宁笑了一下,转向沈牵:“那就是真的了。” 沈牵剑眉蹙起,这场布局似乎比他想得还要深。 “阿宁。”他声音很稳,带着驱散迷雾的坚定,“我娶的人是你,我们结道,拜过天地祖宗,你不记得了吗?” 尧宁自然记得,沈牵说的是事实,但他也没否认另一个事实。 尧宁问:“那一年明月旷野,你对师姐,动过心吗?” 褚良袖手足无措,沈牵则是浑身冰凉。 尧宁感觉体内那股凶狠暴戾的嗜杀欲再次袭来,奔腾的血液似是淬了毒,清明的意识在一点点崩塌。 她双眼发红,目光在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脸上逡巡几遍,嘲讽又凄惨一笑。 “那些年我对你一往情深,什么蠢事都做尽了,落在你们眼中,一定很可笑吧。” 褚良袖僵立在原地,像做错事的小孩,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驳。 沈牵想要上前,尧宁警觉地后退一步。 明心再次高声问道:“为何尧宁身上的混沌之气未曾拔除?” 一石激起千层浪,铺天盖地的诘问四下响起,连同沈牵这边的同盟神色都变得犹疑。 沈牵侧头,目光利箭一样刺向角落的孟摇光,一字一顿开口。 “因为我会为她拔除。” 孟摇光八风不动,明心和尚继续咄咄逼人:“何时?” 沈牵如被逼到绝地的猛兽,撕碎了清润的假面,展露了不为人知的凶狠。 他环视一圈,像是要记住每一个敌人的面孔,居然彬彬有礼微微欠身:“如诸位所愿,此时此刻。” 这是他的抉择。 沈牵缓缓转过身,尧宁后退一步,脸上的哀意全然褪去,只剩下权衡利弊后的示弱。 “你不能动我。”她放低了姿态,“我怀孕了。” 沈牵愣住。 尧宁摸上小腹:“你的孩子。” 一直未动的孟摇光几步上前:“你说它是什么?” 尧宁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自己遭遇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围剿。 她的确变成了危害世界的怪物,腹中孕育的是小怪物,这些人正义凛然,师出有名,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苍生活路。 她应该竭力表现得无害,她应该隐藏自己的弱点。 清醒的意识在飞速崩塌,暴虐的杀戮欲望遍布四肢百骸。 她没有害过人,却莫名其妙成了怪物。 她以真心相交,然而与孟摇光的情谊都是假的。 她最爱的两人,背着她早有就有了承诺。 世人皆薄幸,她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泥地怎能生出凤凰,窃取的命运终究不属于自己。 尧宁生来就不配被珍视,被唾弃与践踏,被嘲讽与抛弃,才是她本来的命途。 舍利子珠悬空,日光大炽,清清楚楚映出尧宁腹部源源不断的混沌之气。 她温柔地摸了摸小腹,抬起头,扯出了一个疯狂的笑容。 “我说,我是它的母亲。” 第76章 白晃晃的日光落下,尧宁身上渐渐浮现丝丝缕缕的灰白之气,即便不借助舍利子也能看得分明。 凝如实质的混沌之气。 在冲天而起的混沌之气中,尧宁的笑容被扭曲得愈发恐怖邪恶。 她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怪物,一个即将大开杀戒的怪物。 头一次近距离看到混沌之气,只是看一眼,修者们就觉得一种即将湮灭的恐惧自心底升起,冷汗流下,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想逃跑的欲望占满了整个脑袋。 修者害怕的不是修为尽失,沦为凡人,甚至不是神魂消散,肉身破碎。 他们害怕的是湮灭。 永远消失在宇宙洪荒之中。 四荒八极,天地之大,世间再无我。 而此刻,混沌之气给他们的感受,就是湮灭的压迫感。 “砰。” 有人放下了武器。 “啊啊啊啊!” 无法承受骤然而至压力的人四散逃跑。 而尧宁的话,随着扭曲恐怖的笑意,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说你是它的母亲。”未免有人听不懂,孟摇光好心解释,“所以阿宁,你承认了自己是混沌之源,灭世之主?” “你闭嘴!”一支冰锥射出,被孟摇光单手挥动钢鞭劈成两截,褚良袖仍是面无表情,冰雪一样的眼眸却仿佛淬了火。 混乱中,沈牵看向上凛然,后者皱眉摇了摇头。 沈牵眉目阴沉,死死咬着牙。 尧宁的意识不断崩塌,混沌之气会令人神志泯灭,最终同化为混沌的一部分。 她感受到自己身上外溢的东西,最后一丝清明让她死死克制着,不让自己彻底崩溃。 如果她是什么源头,那么她死了,是不是一切就结束了。 顾无嗔教导她,修者修炼,是为了除魔卫道,护佑人间太平。 她不在乎人间,反正这人间从未善待过她。 但是她宁愿死,也不要让悬清宗声名蒙尘。 这是她的抉择。 尧宁看向沈牵,即便是这样的时刻,穷尽一生求而不得的痛苦与酸楚仍旧盈满胸腔,她看着这个男人,她曾经偷偷看了他许多年,也曾与他耳鬓厮磨,见过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辗转蹉跎半生,她竟像从未靠近过他。 尧宁想问他,冰炎鉴照见的是人心中最恐惧之事。 所以你只是说了这句话。 你们没有牵过手,没有亲吻过,没有肌肤之亲是吗? 但是尧宁没有问。 如果赴死是自己必定的结局,沈牵爱与不爱都不重要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只要他们之间还有一丝情谊,只要她能说动他—— 尧宁双目赤红,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沈哥哥。” 沈牵脸上现出黑色的鳞甲,混沌之气的压迫同样令他难以从容承受,但他没有退开,反而上前一步。 他伸出手,轻柔地擦去尧宁脸上血迹脏污,然后俯身抱住她。 尧宁怔愣了一下。 混沌之气令他脸上的鳞甲越来越明显,甚至从脖颈向下蔓延,没入领口中。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沈牵抱得很紧,以致一开始尧宁感受到了一阵钝痛。 紧绷的意识之弦即将断裂,尧宁迷迷糊糊地想,这样更好,更方便她以旧情相挟,求他答应她的请求。 “沈哥哥。”尧宁感到神魂剧痛,然而她习惯了忍耐,喘了口气,仍旧平静道,“孩子是你的,你保住它,好不好?” 沈牵身体一僵。 尧宁见他不说话,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顾不得委屈,只能慌乱哀求:“我虽有诸多不是,你就算不喜欢我,可它是你的血脉,它是无辜的。” 又恶狠狠地要挟:“它是你的血脉,因果已经写下,你今日若不救它,必为天道所不容!” 然而抱住她的双臂仍旧僵硬,半晌沈牵干涩沙哑的声音才传来:“阿宁。” 只是一个称呼,就让尧宁放了一半的心。 “阿宁。”沈牵抚摸着她的脑袋,“没有孩子。” 尧宁怔住,拉开了些许距离。 相拥时的钝痛愈加明显,尧宁怔怔低头,看到一只匕首插在她的腹部。 好几种痛楚叠加起来,理智的弦摇摇欲坠,尧宁看到了,却无法恰如其分地理解眼前一幕。 “孩……孩子……”她后退两步,摇摇晃晃似要跌倒。 沈牵握住她的肩膀,双眼通红地看着她,绝望又惶然道:“阿宁,没有孩子,那只是一团混沌之气。” “不!”尧宁猛地朝他尖叫,“那是我的孩子!” 脑海中的画面纷乱旋转,尧宁紧紧捂着脑袋,痛苦地哀鸣。 悬清宗,混沌之气,后山,禁地。 “尧宁。”上凛然小心翼翼道,“你好像怀孕了。” 尧宁猛然抬起头,急切道:“上师兄……上凛然告诉我的,他亲口告诉我的,医修,错不了……” 沈牵痛苦地想要抱住她:“阿宁,没事了,都结束了……” 尧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沈牵。 混沌之气如浇了一盆冷水的火焰,熄灭冷寂下来。 尧宁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腹部急速流失,撕裂神魂的剧痛让她弓起了腰背,死死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 沈牵神色慌乱而恐惧:“为什么会痛?拔除混沌之气不会痛的……” 拔除混沌之气会痛,因为损耗的是沈牵自己的修为。 他确定尧宁不会痛,是因为他在那把匕首上布下的阵法——混沌之气会被拔除,修为受损的是他,痛苦的是他。 可如今,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痛。 承受痛苦的是尧宁。 有什么错了。 在这样近乎崩溃的时刻,沈牵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顾无嗔骗了他?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眼前的一切所淹没。 尧宁弓腰捂着肚子,鲜血从指缝间喷涌,仰起一张惨白失血的脸,问出了世上最诛心的话。 “是因为阻你仙途吗?” 沈牵上前的步子顿住,他听不懂尧宁这句诘问,不好的预感却如鬼影一般升起。 “混沌之气散播,你飞升无望。”尧宁字字泣血,凝视沈牵的目光如看一个陌生人,“所以你要杀了我们的孩子。” 沈牵从头到脚凉透。 尧宁缓慢地直起了身子,像是要挺直从来佝偻的脊梁。 “一直骗我有意思吗?” 尧宁每一次吐息都带着血气。 “最开始,不是讨厌我吗?我抢了师姐的姻缘灯,你气得都要掐死我了,为何后来又与我成婚?” “突如其来的温柔,是因为我苦心孤诣,钻研出于你修为有益的方法,是吗?” “我离开悬清宗,无人原为你手中剑,为你砥砺无情道心,不是吗?” “中则破境化神,才有资格做道君之妻,以致你做小伏低,也要挽回,是吗?” 尧宁每问出一句,沈牵脸色便白一分。 他知道尧宁从未心安。 他原以为有一生的时间去弥补。 但他从来都不知道,尧宁自始至终未曾相信他。 他想争辩,不是这样的。 可他从前对尧宁并非问心无愧。 他的一点点真心,也曾掺杂利益计较。 他以为尧宁看不出来,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一边深知自己被践踏利用,一边求沈牵爱她一点。 沈牵嘴唇翕动着,却无法顺利地说出半句话。 尧宁瞧着沈牵面上的水意,恍惚道:“沈哥哥,你哪滴泪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看沈牵,转身一步步离开。 孟摇光一直旁观着这边,此时一挥手,身后人潮涌般压过来。 战火一触即发,两边法器、飞剑、阵法、符箓齐齐对上。 人群中,褚良袖冰棱重剑挡住孟摇光去路,孟摇光一皱眉:“你看到她身上的混沌之气了吗?悬清宗的同盟还能坚持多久?褚师姐,莫要令宗门蒙羞!” 褚良袖寸步不让,平生第一次,比战意先起的是杀戮欲。 她虽不算聪明,可也看得出这一切仿佛被人设计好一般。 今日之后,尧宁大概会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失望。 他们合力把她推到了茕茕孑立的对面。 若尧宁真是什么灭世之主,今日发生的一切无异于积羽沉舟中最后一片羽毛。 这种被人算计,被人陷害的感觉让褚良袖愤懑难言。 “宗门?”顾无嗔不会放弃尧宁,褚良袖深知这一点,她将六出剑插入地里,荡开的灵力瞬间将身边修者冲出数丈之外。 孟摇光拧眉,她知道,褚良袖起了杀意。 “我叛出师门。”褚良袖面无表情,斜斜看了对面乌泱泱的人,“今日想伤尧宁者,先踏过我褚良袖的尸体。” 褚良袖对上孟摇光,暂时拖住了部分人,然而更多的人还是涌向了尧宁。 他们都见识了真正的混沌之气,这些人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尧宁必须得死。 否则死的就是修真界所有人。 沈牵被缠住了片刻,孟摇光的同盟中竟然隐藏着出窍期的高手,数人围攻一个,足以困住沈牵一时半会。 更多的人追上了尧宁。 在她身边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场景:挨挨挤挤的修者在两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都谨慎地观察着尧宁。 中间空出一条路,尧宁捂着腹部,低垂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往前走。 这种诡异的平衡源自未知,众人见识了尧宁显露混沌之气,心有余悸。 如今尧宁身上混沌之气至少没有外泄,不借助舍利子无法看清,但众人仍有所忌惮。 猜疑、畏惧、自私限制了他们几息。 尧宁轻轻笑了一下。 沈牵那一匕首捅进来后,她神魂撕裂一样剧痛。 他们死死盯着她的脸,没有人注意到她此刻脚步虚浮。 第77章 两边人吊诡地沉默着,畏葸不前,尧宁没有理会他们,一步步往前走。 但这场景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便有人发现尧宁虚浮的步伐:“她受伤了!” 尧宁受伤是很明显的事,这句话更像是说,她也许没那么厉害了。 第一个人双手举刀,紧张地跨出一步。 尧宁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那轻飘飘的一眼,仿佛他是什么地上的虫子,尧宁连碾死他的欲望都没有。 然而她又确确实实看了他一眼。 他立马意识到,自己身为虫豸,激怒了尧宁。 于是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牙关打颤,全身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想到先前尧宁展现的混沌之气,立时尖叫一声,扔了武器逃窜。 出师不利浇灭了围攻之人的士气,他们环顾着,发现谁也不敢上前。 尧宁垂着目光,加快了步子。 只是这些人也并非全都是乌合之众,很快便有第二人站了出来。 “尧宁仙尊留步。” 他说话算得客气。 尧宁没有停下,看了他一眼:“我像什么仙尊吗?” 那人沉默下来,尧宁浑身染血,肤色惨白,眼中癫狂冷漠交杂。 她不像仙尊,而是怪物。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尧宁知道他们的想法,挑了挑眉,一副冷血凶残的模样:“我是怪物,想要拿怪物立功,就得有丧命的准备。”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尽管她如今看着站都站不稳,然而有了先前印象,众人仍不敢小觑了她去。 混沌之源,灭世之主。 在这两个名头下,尧宁的威胁十足地令人恐惧。 仿佛为了表示自己并非虚张声势,尧宁随手将那站出来的修士拎了起来。 她身材娇小,拎着一个健壮的男人并不显吃力,那人骤然落入尧宁“魔爪”,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四周响起一片吸气声,尧宁意识已经十分模糊,汹涌的杀戮欲仍在心中鼓胀,她瞧着这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修士,想着自己一路以来受到的追杀围剿,连沈牵也在这场棋局中背弃了自己。 世间何其冰冷。 她当下只有一个想法:将这人撕碎。 将这人撕碎。 将这人撕碎。 那人似乎透过尧宁的双眼模糊窥到了她的想法,当下惊出了一身冷汗,刚想运足灵力破釜沉舟一战时,尧宁绷着下颌面无表情将他甩了出去,砸倒一片围攻的人。 尧宁清楚,再来一个人,哪怕是个凡人稚子,一根指头都能将自己戳倒。 她不知道沈牵捅的那一刀有什么名堂,然而神魂似要分裂成千万碎片,痛苦如烈火一样炙烤躯体。 神魂剧痛、汹涌的杀戮欲望、分崩离析的清明。 尧宁最后的一点意志,尽数用在了克制自己不要失去理智。 她有种感觉,如果自己理智全失,混沌之气大概会不受控制地散播开来,不止在场的人,整个修真界都要遭殃。 而这一切大概正是那个一直隐于幕后之人期望看到的。 尧宁不会让他如愿。 方才她的确在虚张声势,她已无力与这些人抗衡。 她没有杀人,却是被迫动了手,落在众人眼中,这就是怪物大开杀戒的征兆。 此时不战,只能任她宰割。 求生的欲望与猜测带来的恐惧让他们无形中生出一股胆气,众人高声呐喊着一拥而上。 被困住的沈牵与褚良袖若有所感般先后回头,都看到了这一幕。 围攻的修士如漫天蝗虫,顷刻间淹没了尧宁。 沈牵目眦欲裂,身形化为雷电,却被挡在了凭空竖起的金色铭文边缘。 流动的铭文后面,明心与几个宗门领袖与沈牵对视。 紫色雷电再次冲击上铭文墙壁,“砰”、“砰”、“砰”……如古寺晨钟被敲响,然而那一下下撞击声满是愤怒与疯狂,金色佛文颤抖凌乱,流动受阻,明心与几人都吐了血。 最后一下,高墙坍塌,金色铭文破碎流散,霆霓剑气劈飞拦路的几人,沈牵嘴角有一丝血线,却没有将眼神分给这些足以与他抗衡的大能半分。 狩猎尧宁的“蝗虫”大军收紧,一抔抔鲜血在风中飘荡扭曲,落入沈牵眼底。 他看不到尧宁了。 那些人层层叠叠地堆积围绕,像是一个巨大的蛋,密不透风地挨在一起。 沈牵双眼发红,霆霓盛怒颤动,猛地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风势变大。 长风似是从天地尽头而来,光线瞬间变得明亮。 打斗的修者都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因为漫山遍野,目之所及,所有树木尽皆弯折了腰身。 万山朝拜。 蝗虫形成的巨蛋有了裂痕,数条干枯的树枝沿着裂痕刺了出来,修者们往外飞去,而原本静默的林中树木伸出了手一样的枝桠,各自抓住飞来的修士,抛起来丢入巨口一样的树冠,咔擦咔擦的咀嚼声四下响起。 围攻的修士尽皆被甩开,干枯的枝桠上结着一朵巨大的艳丽花苞,花苞缓缓展开花瓣,露出被护在里边的尧宁。 沈牵已至跟前,他看着尧宁呛咳着从花苞里走下来,身上没有新的伤痕,他双目中的赤红总算淡了下来。 而后,他目光偏移,看到了尧宁身后的僵蚕三人。 僵蚕面具后的眼睛挑衅地看了眼沈牵,而后伸手向尧宁:“可否邀仙尊往魔界小住?” 沈牵:“阿宁!” 尧宁没有任何犹豫迟疑,伸出手搭在了僵蚕手上。 她身形娇小,在僵蚕山一样的体型面前显得十足纤弱,然而僵蚕感受到手上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他顺着那力道微微倾身,便听到尧宁在他耳边道:“抱我。” 僵蚕挑了挑眉,顺势单手搂住了尧宁。 尧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僵蚕没有逗留,转身便走,度无主沉默地跟在身后,桃花如雪,纷纷扬扬地自天穹洒落。 桃花娇艳,然而沾衣则令人血肉剥落,霎时变作白骨。 中则正魔之战时,度无主曾使过这一招,亲历那一战的人至今仍心有余悸。 当时危急关头,尧宁领悟了阳炎心法的另一半,大日凌天,光明遍照,暗影随生。 日光下的阴影,庇护了凡人和修士。 如今庇护不再,哀嚎惊惧声四起。 度无主跟随僵蚕尧宁远去,白苏仍留在原地,吊儿郎当地扛着大刀,轻蔑地看了眼沈牵。 “我至今也无法理解。”他瞧着沈牵如遭雷亟的阴沉脸色,“你到底有哪一点好。” 话音方落,势大力沉的一刀迎面劈来,沈牵挥剑挡下。 白苏却不恋战,食指点了点沈牵:“想要她活命,就乖乖给小爷断后。” 沈牵死死咬着牙关。 身后人潮汹涌而来,越过沈牵,要去追及离去的魔尊等人。 一把剑猛地钉入地面,剑身紫色雷电闪烁纠结,锋刃泛着冰冷寒意,剑意肃杀而狠厉,让人忍不住汗毛竖起。 它会削掉每一个越过剑身之人的脑袋。 那凛冽剑意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人潮如遇无形桎梏,猛地止住去势。 众人身后,沈牵抬起眼,脸上是一种失去一切、痛不欲生后反而近乎疯狂的平静。 “今日之事——”他开口,嗓音温和而空灵,像浮在空中的飞羽,不知是对众人说,还是说给自己听,“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尧宁逃了?看起来她还勾结了魔界。 他们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不知损了多少道友,这就停下了? 然而这些疑问终究未能出口。 因为沈牵的状态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他们曾山呼海啸,唾骂尧宁是灭世之主。 然而尧宁除了自保,并未在他们眼前无故伤害他们分毫。 而此时此刻,这位九洲闻名的紫霄道君,若忤逆了他,看起来真的会不分敌我将所有人屠戮殆尽。 众人心底泛起了寒意。 所以,到底谁才是灭世之主? * 珠帘洒落碰撞,僵蚕大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极雅致的房间,宽阔华美,木雕镂刻着精致的喜鹊梅花,墙上悬着写意山水画,案上狼毫笔砚俱全,瓶中插着幽*香的兰花。 僵蚕将怀中人放在了拔步床上,转头吩咐了几句。 再转向床上时,不期然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尧宁静静看着僵蚕,捕捉到他面具后难得的一丝惊讶。 僵蚕尚在愣神之际,尧宁眼疾手快,飞速摘了他的面具。 让两人都没意料到的是,僵蚕居然没有避开。 尧宁愣住了。 僵蚕声音嘶哑,身形如山岳,浑身散发着血气,偏偏戴着一张细眉红唇的诡异女面。 每一个见到僵蚕的人,都无法克制地对这样的形象产生厌恶与惧怕。 但尧宁没想到,面具后面,是一张堪称秀美绝伦的脸,烟雨一样朦胧的眉眼间,带着丝丝缕缕的病气。 魔尊僵蚕,有一双雨后绿叶一样清澈的双眼。 尧宁看了片刻,僵蚕问道:“你在做什么?” 尧宁将面具放在一边:“那个人,那个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我怀疑过你。” “摘了面具便能认出吗?” 尧宁疲惫而痛苦,摇了摇头不欲多言:“反正快死了,试一下也不亏。” 僵蚕站了起来:“还是可以救一下的。” 尧宁眼睛眨了眨。 “但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僵蚕望着尧宁,没了面具便索性懒得伪装,原来他的声音是书生一样的温文尔雅,“你要怎么选?” 第78章 尧宁腹部还插着一把匕首,整个人如从血池子捞起,僵蚕甚至不用催动魔气,只需要寻常武器,便能瞬间要了她的命。 她没有忘记二人曾经的敌对。 然而更难堪的是,他不仅看到了她□□上重伤狼狈,更清楚她心上的伤痕。 尧宁向僵蚕求助,是不想沈牵看到自己落魄模样。 然而此刻她才发现,她同样不想作为曾经敌人的僵蚕看到。 她一直伪装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并不足以令她神伤,想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然而当僵蚕问出这个问题,要她做出抉择时,尧宁知道她的伪装如此拙劣,她的境地如此悲惨。 不怪她害怕他们嘲笑,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 尧宁目光空茫了片刻,轻声道:“保我。” 僵蚕有些意外:“你与沈牵的孩子……” “我在他心中或许无足轻重,但那不影响我对孩子的爱意。”尧宁长长吐了口气,声音带了丝颤音,“我很抱歉,但是它留不住了。” “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僵蚕知道尧宁这些话,是对她认为存在的那个孩子说的。 她没有因沈牵的绝情而迁怒它,也未因盲目的母爱而放弃自己。 僵蚕觉得,或许他曾经对她耽于情爱,难堪重任的评价过于武断了。 他的指尖动了动,有一瞬间,心中掠过一丝古怪的不适,让他想要告诉她实情。 但是很快他便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好,我会尽我全力保住你。” 他是魔界的王,魔界众生的存亡,远比尧宁在他心中的分量要重。 尧宁闭上了双眼。 她知道僵蚕的援手需要代价,但那是她重新站起来之后的事。 僵蚕看了尧宁片刻,伸手拿起面具,刚要戴上却又顿住。 他想到面具揭开时,尧宁无神的双眼中迸发的一点亮光,像是垂死的小猫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事物。 僵蚕的手指摩挲了两下面具,这张假面戴得太久,以至于露出原本模样有种被看光的怪异。 他垂目看了片刻,将面具放在了一边。 他运转魔息,探查尧宁的伤情,只刚探入筋脉,便一下子蹙起了眉。 事情比他想的严重太多。 * 沈牵与孟摇光两边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一片静默中,孟摇光后边,渭水剑派的柳姑娘乱窜的目光倏然定住,而后微微眯起了眼。 她看到了一个熟人。 阿度。 或者应该叫她,度风烟。 魔界冰炎鉴上,柳姑娘因在仙舟之上与尧宁起了争执,颜面尽失,已经经历了这一生最恐惧的场景,是以冰炎鉴困住众人时,唯独她早早地醒来。 她看到了魔界桃花庵的度无主,唤阿度“妹妹”。 度无主,度风烟。 听名字便像是亲人。 柳姑娘经历了这么多,早没先时毛躁,若要与谁树敌,便要先衡量此人轻重。 此时她不敢触沈牵眉头。 可是度风烟…… 柳姑娘的目光转向阿度旁边的上凛然,聆风地么,一介商贾,不过有几个臭钱,哪有孟摇光尊贵势大。 柳姑娘当即下定了决心,站出来指着阿度道:“她也与魔界有勾结,我亲眼看到了。” 这一嗓子将所有人都嚎蒙了,众多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柳姑娘头一次享受这般万众瞩目的感觉,不由挺直了胸膛。 孟摇光瞥了她一眼:“哦?这位道友说的可是上掌门未过门的妻子?” 阿度冷冷地看了过来。 柳姑娘浑然不觉,朝孟摇光一礼:“正是。” 当即将当日冰炎鉴上所见一一详述,末了更是掏出一颗留影珠,其上所载场景确是事实无异。 这一出立时缓解了众人的尴尬。 他们不敢掠沈牵的锋芒,又被魔界三人联合沈牵那边下了面子,此时正好借机发作。 于是又是新一轮的质问,只是对象变成了阿度。 阿度从一开始柳姑娘站出来时便想挣脱上凛然,只是上凛然始终牢牢握住她的手。 此时上凛然上前一步,挡住阿度,含着笑意向众人温和道:“谁敢动她一根手指,便是与聆风地,与我上凛然为敌。” 他语气温和,然而这句话与沈牵的威胁一般无二,甚至更加直白不留情面。 阿度的目光落在上凛然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片刻后,一片喧嚷中,她突然高声道:“有什么冲着我来,与聆风地和上宗主无关。” 这些修士或许忌惮上凛然,却并不将阿度这个无名小卒放在眼里,有人嗤笑道:“你说无关便无关,你既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谁知道聆风地是不是早叛出了正道,投靠了魔尊?” 阿度眼中狠厉一闪而过,轻轻笑了:“什么未过门的妻子,我不过将他当做炉鼎而已。” 上凛然回过头来,无奈道:“阿度,别添乱。” 阿度没有理会他,坚定地挣开了他的手,环望一圈高声道:“我乃魔界桃花庵人,宗主度无主是我兄长,桃花庵以双修采补入道,诸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虽与上宗主有露水情缘,但聆风地传承千年,门风清正,是否与魔界有勾结,诸位心知肚明。” 说罢,她缓缓后退,竟是要趁人不备逃离。 上凛然眉头一皱,伸出手—— 眼前一晃,视野中赫然是孟摇光为首的同盟,渭水剑派的柳姑娘站出来,指向上凛然身边的空地。 “她也与魔界有勾结,我亲眼看……” 柳姑娘说到一半,突然收了声,因为上凛然身边空无一物,并不见阿度身影。 她呆愣地张大了嘴。 上凛然在恍神的那一刻便察觉出了“期年回溯”,当即又怒又气,运转灵力飞身而去,可是入目所及早没了阿度身影。 沈牵也晃了一下神。 恍神之后,他看到先前看过一遍的场景重演,渭水剑派的女修站出来,打破诡异的沉默,说出了那句已经说过一遍的话。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 期年回溯——桃花庵的禁术。 已经逝去的时间倒转,离去的人们粉墨登场。 然而情绪却未消退,依旧叠加在同一个躯体灵魂之上。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沈牵瞬间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幕。 中则西洲馆之上,他找到尧宁时,正见到度无主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愤怒淹没了他的理智,霆霓比头脑更快一步出剑劈向了度无主。 他鲜少在动手前不曾权衡利弊。 他在度无主面前亲吻了尧宁。 急切、霸道、不安……像是被抢走了宝贝的稚子,急于宣示自己的主权。 为何他会愤怒到难以自抑? 沈牵终于想起来了—— 因为度无主用了期年回溯,他亲眼看了两次,尧宁与别的男人在一起亲密的模样。 有什么东西冲破了胸腔,喷薄欲出。 少时的夜幕旷野,他向褚良袖说要娶她。 那个时候阿娘仙逝,父亲神魂附上了清心锁,世间冰冷,通天之途漫长而绝望。 他身边唯有褚良袖可以为伴。 少年不知那微薄的暖意为何,却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死死攥在了手里。 他不曾对师姐有男女之情。 却在意识到自己喜欢尧宁时,早已情根深种。 他本就是个卑劣的普通人,利用过尧宁是真,然而深爱也是真。 为何不曾看清楚? 那年淮水之畔,他厌恶尧宁的算计,可是姻缘灯是梵天寺高僧从六世轮回中积累的善业所制,是早已窥见的既定命途。 命运让尧宁出现,引走了褚良袖,接下了本就该落向他们二人的姻缘。 不是尧宁,褚良袖也会离开。 褚良袖不离开,姻缘灯也只会落向尧宁。 沈牵踉跄两步,吐出一口鲜血。 全都明白了。 他抬头看向尧宁离去的方向。 可是太晚了,他早已将尧宁推向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推向了他因之嫉妒、愤怒、担忧的敌人。 * 阁楼里凶戾血腥气息陡然消失,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的度无主与白苏皆是一愣。 白苏脸色不好看,抬头瞧了眼精雕细琢的屋宇:“你说魔界有这样的屋子,岂不是可笑。” 度无主并不顾忌白苏心情:“尊上亲手为她打造,自然与别处不同。” 白苏哼了一声:“金屋藏娇么?” “尊上不是儿女情长能动容的人。”度无主看了眼白苏,意有所指,“你莫将他看轻了。” 白苏无所谓道:“都快病死了,还逞什么能?” 度无主没有出声,白苏却突然看向他:“你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从不行差踏错,为何几次三番为她破例?” 度无主知道他意有所指,并不解释。 白苏却笑了:“我知道你比尊上更不易被儿女情长困住,也比尊上更容易让人看轻。” 度无主沉在阴影中的目光一凛,而后缓缓看向吊儿郎当的白苏。 他突然发现,其实僵蚕与他,最不该看轻的,是从来都被他们看轻的白苏。 白苏并不理会自己的言语暴露了什么,他总是这样恣意妄言,像是漏成筛子的酒桶,不在意哪个漏洞更大更致命一些。 “你寝殿中悬了一副她的画,夜夜相对而眠,是人都以为风流薄情的度宗主春心沦陷了。”白苏笑道,“我怎么没想过,极阳之体,于天生阴魂是大补——你只是想将她当做炉鼎呢?” 度无主垂下眼睑,遮住眼中一闪而逝的异色。 白苏笑道:“你说我这个脑袋都想明白了,尊上会不会更早知道,与她双修实在是百无一害?” “你猜——”他望了眼紧闭的屋门,继续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第79章 度玄都侍立在不远处,微微垂着脖颈,美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未曾注入灵魂的剪纸人物。 度无主收回目光,哼笑道:“心里不舒坦,可以找尊上打一架。” 白苏像是真的恼了,不怒反笑:“不必劳动尊上,我看你就很不错。” 两人目光相触,汹涌暗流涌动其间。 门扇一下子拉开,僵蚕瞧了剑拔弩张的二人一眼,道:“她快死了。” 白苏握刀的手一紧,僵蚕却看向了度无主。 度无主一如往常轻松闲适,眼底不见波澜。 僵蚕眉头一皱,感应到了什么,举目看向远方。 随后身形消散,片刻后出现在魔界中则洲入口处。 大雨倾盆而下,便是清俊高贵的紫霄道君,在这雨中站得久了,也浇得狼狈。 僵蚕未戴面具的脸落在沈牵眼中,让他本就紧绷的下颌愈发明显。 僵蚕看了他一眼,展开留影珠,画面上里尧宁安静地躺在高床软卧之上,脸色一片灰败。 沈牵颈侧青筋崩起。 僵蚕道:“神魂消散,命不久矣。” 沈牵垂在两侧的手死死握成了拳。 僵蚕:“三日之内,寻到救命之方。” 沈牵:“你能保她三日?” “不是我能。”僵蚕摇摇头,纠正他,“是只有我能。” 话音一转:“魔界天材地宝再多,也绝不用在曾经的仇敌身上。本尊只是借她个地方暂避风头,撑不撑得过三日,还要看她自己。” “三日之后,本尊会将她扔出魔界。” 大雨模糊了沈牵的脸,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借住之恩,我会还。” 他抬起一双猛兽一样的眼睛:“若这三日再添半点新伤,我会算在魔界身上。” 僵蚕眯起了眼,沈牵身形化作雷电飞离此处。 僵蚕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北冥宗。”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清晰了一瞬,转而又覆上迷雾。 僵蚕记得,中则正魔之战时,沈牵神魂似乎也受了重创。 魔界再见时,他修为不减,一人独闯魔尊殿,连自己也生了几分忌惮。 北冥宗…… 僵蚕想了半晌,一个名字缓缓浮现。 宋青瓶。 * 沈牵踏上青石板台阶,脑海中回荡着宋青瓶的话。 “你阿娘似是早有所预料,所以才留下那颗救命的丹药。只是能愈神魂之创的东西何其珍贵,岂是随处可见的?” “我只知道那丹药原是天机阁才有的,她大概是于游历中机缘巧合所得。” 暮色四合,眼前的市肆已起了千万盏暖黄纱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人语声里,酒香夹杂着糕点小吃的香味弥漫来来。 这是一处随处可见的繁华小镇。 沈牵循着宋青瓶给的地图,饶过市肆,沿山路盘旋而上,直到最高处的古朴建筑前停下。 “天机阁低调神秘,却在九洲内颇具威名,他们自诩洞悉天机,从不参与九洲宗门或是正魔两道争端。” 眼前的建筑粗看只是一处富贵别院,然而细看下来,青灰砖墙延伸向两边蓊郁树木中,悬山顶上陶鸱吻栩栩如生,朱雀瓦当生动精美,檐下铜铃在夜雾中发出轻响——分明低调中蕴含煊赫贵气。 朱漆大门敞开,看不见一个人影。 “此丹名作焕神,天机阁阁主从未遮掩它的存在,并曾直言九洲修士皆可自去天机阁连闯三关,过关者与天机契合,自会得到焕神丹。” “只是天机阁又是什么来去自如的地方?过往闯关者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牵入了大门,转过影壁,羊角灯灼灼如昼,仍是不见人影。 沈牵绷紧了心弦,一步步往里走。 灯烛将细碎的花影洒了满地,宽大的游廊上,风掀起白衣仙君的袍角,他行走在初夏细碎的虫鸣和哗啦啦的树叶轻响中,每上前一步,心就下沉一分。 沈牵不怕天机阁有千万人阻挡。 然而这样一路畅通,不曾遇到一个人的过程,却莫名让人生出寒意。 天机阁阁主似乎在告诉他,我知道你来了。 穿过中庭,总算看到了人。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仆役,低垂着头,见了沈牵只是一礼,便在前挑着灯引路。 沈牵略思索了一下,便跟上了这人。 又走了半日,仆役将沈牵引到一处花厅,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沈牵看向闭合的格扇门,灯光穿过镂空的瑞兽纹样,在青砖地上投下流丽的影子,他走上前去,推开了门扇。 “吱呀——” 出乎意料的是,门内没有人。 精致的花厅里,正对门口悬着一副字。 饱蘸墨水的大字铁画银钩,不容分说地撞入视线。 “鬼。” 沈牵看了一眼,跨入花厅,眼前的景象突然旋转破碎,又倏地聚拢,沈牵定睛一看—— 浓稠瘆人的黑暗,漂浮的幽绿鬼火,滚烫沸腾的深红岩浆,影影绰绰的怪异影子…… 幽冥地府。 沈牵环视四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控制不住地生出烦躁。 他不在乎身处什么地狱九天,也不想知道天机阁故弄什么玄虚,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拿到焕神丹。 沈牵分辨了片刻,抬步朝一个方向行去。 忘川河奔涌向前,无数冤魂厉鬼浮沉挣扎,铺天盖地的哭喊声猛然落入耳中。 沈牵召出霆霓剑,万鬼齐哭声戛然而止。 他踏过残破摇晃的独木桥。 一个佝偻的老婆婆颤巍巍递出一碗汤,方才还在眼前的年轻人却已越过她,走出数十丈。 沈牵行过彼岸花,穿过阎罗殿。 不是,都不是。 天机阁的三关,第一关的唯一提示便是那个“鬼”字,沈牵完全不知道将自己拉入这样一个幻境地狱又算是什么考验,只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就不是关隘,不是关隘就无法通关。 迎面行来一只萎缩的小鬼,眼神惊惶,四处乱瞟,经过沈牵时不只是故意还是不小心,轻轻撞了他一下。 “对不住大人,对不住!”小鬼惊惧不已,面色愈发青白,拉着沈牵的衣袖不住道歉,“不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回家,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 他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尖声大叫,时而恐惧至极,拉着沈牵的衣袖喋喋不休,翻来倒去的就是几句话。 沈牵想挣开,却发现这看似皮包骨的小鬼力气格外大,连他用上灵力都挣脱不了。 沈牵平静地看着小鬼。 他走不了了。 似乎不听完小鬼的哭诉,解开他的心结,安抚他的情绪,他便会拉着沈牵一辈子。 这是什么关隘?考验他的耐心吗? 可是沈牵现在最缺少的就是耐心。 他恨不得将这里一剑劈了,直接杀到天机阁阁主面前,逼阁主交出焕神丹。 沈牵安抚地拍了拍小鬼:“别怕。” 小鬼抽泣一声,惨兮兮地看向面前仙君脸上温柔的笑意,似乎为这善意抚平了一点刻入灵魂的惊惶。 沈牵的手移到他痩得骨头凸出的脖颈,温热的指腹抚过他脏污腐烂的皮肤:“你早死了。” 小鬼脸上表情僵住,呆愣愣看向沈牵,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 沈牵继续柔声道:“你早死了,知道吗?如果这里是地府,你就是鬼魂。如果是幻境,你就是傀儡。” 他堪称贴心地为他解释:“你早死了,回不了家了,懂了吗?” 这些话似乎令小鬼一下子崩坏,他神色一时不可置信,一时疯狂怨恨,机械地重复:“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 “死人不会被杀死。”沈牵继续碾碎他的希望,“故意也没关系,因为我会还回来。” 纤长白净的五指掐住小鬼脖颈,白衣仙君神色从容道:“那么现在告诉我,这里最危险的地方在哪?” “格格格……”小鬼颈骨被掐得咯吱作响,嘴里无意义喃喃着什么,沈牵循循善诱:“告诉我,就救活你,带你回家。” 尽管他的话语充满诱惑,语气温和善良,长相也俊美无害,然而小鬼懵懂的神志中,隐约觉得这个男人比这里所有的鬼物都要更疯。 从小鬼的反应看来,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沈牵遗憾地叹了口气,指腹收紧。 小鬼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沈牵看着那张濒死的绝望的脸,杀戮似乎缓解了心中愈来愈深重的烦躁,然而他咬着牙,克制着,最终还是松了手。 声音不复先前柔和,而是盛满烦躁暴戾:“滚。在我改变主意前。” 小鬼呛咳着爬起。 沈牵握紧了霆霓剑柄,指节寸寸发白,吐息了几次,这才勉强平静下来,继续往前走。 “轮回口。”身后传来一个气弱的哭音,“轮回口每天都会吐出新鲜尸体。” 第80章 轮回口是一个旋转着黑气的漩涡,丝丝缕缕逸散的气息泛着浓郁的阴冷。 沈牵确定这是小鬼口中的轮回口,没有片刻迟疑走了进去。 眼前白光闪过,世界再次变得清晰时,他发现自己回了悬清宗。 但四周景物又似乎有些不同。 几个小孩嬉闹着经过。 沈牵看了眼,为首的是八九岁的褚良袖,扎着双丫髻,胖嘟嘟红彤彤的小脸,脸上神情得意,跟孩子王似地领着一群小孩玩闹。 跟在后面的小孩中,有一个格外沉默,眉眼依稀是少时的沈牵。 小孩嬉笑吵嚷着跑过去,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画面一转,漫天白雪纷扬,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尊贵少年,怀里抱着刚捡到的脏兮兮的尧宁。 旁观的沈牵呼吸一滞。 少年望着前路,眼神却有些空茫,似有心事。 所以他没注意到怀里的女孩看了他一路。 画面再次变换,一幕幕过往的场景次第上演。 然而沈牵觉出微妙的不对。 那些场景中的人是他,却又不是他。 婚后的客栈中,男人动了情欲,与尧宁亲得难舍难分,意乱神迷中,他似乎清明了一瞬,然后霆霓剑出鞘。 一旁眼睁睁看着的沈牵狠狠闭上了眼。 然而即便闭上眼睛,场景仍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让他“看见”,他应当看不见的,却又清晰地看到尧宁被洞穿了心脏。 床上的男人衣衫凌乱,仍微微喘着气。 他缓缓收回霆霓,低头俯视抽搐的妻子。 “记住你的身份。” 记住你的身份。 不!沈牵想要大喊,不是这样的,他没有说过这句话!那不是他说的! 然而他很快怔住。 那又如何呢?他没说过,但他做过。 画面再次变换,中则洲,西洲馆上空。 “你闹够了没有。”男人冰冷着脸,眼中溢出不耐。 尧宁疲惫又失望:“我没有闹。我们结束了,沈牵。” 男人充耳不闻,强硬又笃定道:“过来。” 尧宁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听不懂吗?结束了。” 下一个场景,魔界,尧宁被困,但这次无人出现救她,她成了僵蚕的阶下囚,又作为奴仆赏赐给白苏。 吊儿郎当的男人脸上挂着奚落的笑意,双手抱胸,居高临下俯视床上昏迷不醒,遍身伤痕的女人。 沈牵气息变急。 这是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尧宁落到了白苏手里,他会怎么对她? 白苏志得意满,眼中满是讥诮与鄙视。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凸着青筋的有力双手,轻轻一下就能折掉尧宁的脖颈,毫不费力结束她的性命。 白苏双手提起被角,往上拉了一点,盖住尧宁微微露出的肩膀。 白苏吹了声口哨,抱着刀无声地坐在了床前的地上,像只守护主人睡觉的大狗。 一旁的沈牵愣住,然而不待他反应过来,画面再次变换。 梵天寺被毁,尧宁新伤叠着旧伤,四面八方的指责质疑呼啸而来。 “她不是死在魔界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说不定早与魔尊他们沆瀣一气了。” “魔界什么样的地方,她即便不死,怎能轻易就逃脱了。” 尧宁扫过一张张警惕厌恶的脸,对上了朝思暮想之人的目光。 男人没什么表情,伸出手,志在必得的淡定从容,开口道:“过来。” 尧宁眼圈一红,扑进了他的怀中。 男人抱住她,脸上晦暗不明。 沈牵置身在这些场景之外,隐约觉出不对劲。 “不,不能相信他!” 他骤然出声,然而无人能听到他的呼喊。 他不明白,为何尧宁会这么笨,那个男人伤害了她这么多次,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将她丢在一边,为何她要拼着一身伤痕走出魔界来找他,为何他一伸手,就毫不犹豫地过去。 沈牵怔住。 旁观的视角让他无法理解这些场景中尧宁的做法,然而在真实的世界中,他的阿宁不就是一直这么笨吗? 胸口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沈牵终于明白了这场考验的危险之处。 诛心,不外如是。 然而一切都未结束。 场景切换到夜晚,男人搂着尧宁睡去,昏暗的光线中,她一遍遍描摹着他的容颜,直到困倦袭来,这才紧紧抱着他一只胳膊闭上了眼睛。 而在她闭眼后,似乎早已睡去的男人睁开了双眼。 沈牵站在一旁,呼吸发紧,情不自禁问出声:“你要做什么?” 男人凝视尧宁片刻,伸手擦掉她面上泪痕。 “混沌之气散播,通天之途断绝,我一生所求都将化作乌有。” 男人指腹轻柔,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带着情人温柔的眷恋。 手指下滑,抚过她白皙的后颈,而后五指收紧。 “是你逼我的。” 沈牵崩溃道:“不!!!” 他闭上眼,胡乱冲撞想要离开这里,然而不论他是否睁眼,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个场景仍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要他一览无余地旁观这场屠杀。 沈牵岌岌可危的清醒瞬间崩塌。 他抬起血红双眼,看向那个男人。 场景中的男人如有所感,转过头来。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对上目光,看到了彼此。 一人绝望崩溃,似是下一刻便要入魔。 一人震惊片刻后便镇定下来,冷漠而坦然。 气氛静默一息,两把一模一样的霆霓剑同时出鞘,闪电一般对上,伴随“锃”地清亮一声,火花炸开。 接着便是满屋的剑影与游走的紫色雷电,另一个沈牵毕竟是幻境中人,很快便显出颓势,霆霓没有片刻迟疑,穿心而过。 “噗。” 男人吐出一口血,脸色瞬间灰白。 沈牵漠然看着他的痛苦,霆霓意随心动,再次斩下。 一声钝响后,鲜血喷射,男人掐住尧宁的那只手被齐根砍断。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抬起头颤声道:“你,你是谁?” 沈牵没有停顿,掐住了他的脖颈,五指用力,男人的脸涨红,四肢剧烈扭动,片刻后嘴唇发绀,力气渐渐流失。 “咔。” 沈牵听到颈骨断裂的声音。 他缓缓松开了手,男人尸体无力地瘫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尸体暴突的双眼仍死死盯着沈牵。 沈牵捂着脑袋,缓慢蹲下了身。 这是什么?为什么会看到这种东西?他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不,那不是他,不是他…… 沈牵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双干净、有力的手。 然而沈牵看着看着,却觉得那双手上沾满了血腥。 他想,也许现在所见的才是真实的世界,而他自以为的真实只是经过美化和扭曲的记忆。 在真正的现实中,他就是这样冷漠地利用、对待尧宁的。 所有事件都未偏移,只是细节发生了变化。 因为他虚伪冷酷,所以在篡改了记忆中的细枝末节,以让自己看起来勉强像个尚有良心的人。 沈牵看向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是你。”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往前一步,四周再次旋转变化,空灵的嬉笑声拉长变慢,似是自另一个世界而来。 沈牵呆滞的眼睛转了转,看到身边一群玩闹的小孩跑过。 为首的是褚良袖,人群中沉默的是少时沈牵。 沈牵目光动了动,像是失去了灵魂的玩偶,笔直走向少时的自己。 然而场景旋转破碎,前尘往事再次粉墨登场。 尧宁自太古秘境重伤归来,悬清宗的花树下,男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梵天寺的姻缘灯瞬间落下,昏暗小巷中,她被死死掐住了脖颈。 仙盟大会遇袭,她求救而不得,孤身一人。 …… 往事走马灯一样上演,一遍遍提醒着沈牵,他到底是谁,他对尧宁做过什么。 梵天寺,故地重游,男人抢来了一盏花灯,沈牵看到尧宁轻而易举的动容。 沈牵嘲讽一笑,不知是在笑她傻,还是笑自己荒唐。 他走上前,幻境中的男人如有所感,刚要侧过头,就猛然觉得呼吸一滞。 未待霆霓剑召出,沈牵就掐死了他。 生命从手中流逝,自己掐死自己的感觉陌生而诡异。 然而死亡缓解了他天地崩塌一样的崩溃与绝望。 男人的身影颓然瘫软倒地,眨眼间成了一具恶臭的尸身。 幻境中的尧宁面容变得呆滞,似乎没了那人,她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沈牵想要摸摸她的眼睛,却在即将触碰时又收回了手。 “对不起。”他抓着尧宁的衣角,缓缓跪了下来,哽咽着泪如雨下,“对不起。” 他一遍遍向她道歉,然而尧宁像是失去了生机,眼中再无任何神采。 “对不起,我对你不好……” 他忏悔自己的罪孽,而他向之悔罪的神明却失去了灵魂,无法作出回应,哪怕是降下惩罚。 泪水模糊了视线,手中一空,天地颠倒破碎。 遥远的、放慢的笑声传来,沈牵抬起头,看到了一群小孩经过。 新的一轮。 沈牵明白了,六道轮回,因他罪孽太深,所以入的是无间道。 他抬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泪水,抬步走了出去。 …… 昏暗的房间里,八岁的沈牵醒来,揉了揉眼睛,心中突然一沉。* 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和满屋难以言喻的恶臭。 小沈牵放下手,借着透窗而入的昏暗月光,惊愕地发现自己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成年男人,流云一样的白衣上溅了一片片暗色血迹,面容俊朗,表情又疯狂又死寂。 察觉到小沈牵醒了,男人抬眼看了过来。 小沈牵这才发现,这人好奇怪。 他长得……似乎与自己父亲十分相似。 不,不是父亲,小沈牵皱起眉,盯着男人的眉眼看了片刻,这才明白那种诡异的违和感从哪里而来。 这人长得很像……长大后的自己。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小沈牵越看越觉得,这人一举一动莫不是另一个自己。 男人没有理会小沈牵的目光,他看起来疲惫、癫狂、悲伤又痛苦。 男人缓缓起了身,熟门熟路地穿过黑暗,找到了小沈牵床边的烛台。 蜡烛点燃,昏黄的光线盈满室内。 小沈牵猛地睁大了双眼,全身血液在一瞬间冻僵。 烛火铺陈,小沈牵看到一屋子的尸体。 他们或年长或年少,都长着一张同样的脸。 那是自己的脸。 而他们的死状无一不是脖颈歪斜,颈部一圈深深的红痕。 小沈牵想逃,却发现陡然降临的恐惧让他动弹不得。 他哆嗦地看着男人走向自己,声音沙哑地开口。 “到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小沈牵召出本命剑霆霓,电光闪烁间,男人眼睛都未眨一下,另一把霆霓几乎同时被召出,小沈牵的霆霓剑在第一招内断成两截。 小沈牵运转雷电系心法,雷电撕裂虚空,四面八方包拢了男人,然而他一口气还未松开,就察觉到强大的禁锢,心法无法自如运转,室内瞬间恢复平静。 这人不但长得像自己,本命剑、心法也与自己一模一样。 小沈牵不得不承认那个疯狂的想法。 也许这人是另一个自己。 一个成年的自己。 他怎么打得过这样一个人。 绝望的情绪尚未升起,一只冰凉的大手就扼住了他的脖颈,小沈牵瞬间觉得呼吸困难。 男人毫不留情,半点不耽搁。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前,面对这样一个疯狂的成年版自己,怎样才能求得一条生路? 小沈牵心思急转,崩溃地发现根本没有生路。 吐息艰难后,脑袋渐渐晕眩迷糊,掐住脖颈的手铁铸一般难以撼动,小沈牵下意识想要掰开男人的手,逐渐流失的力气却只让他在男人手上留下几道深刻的抓痕。 我要死了。 濒死的意识中,唯有这个想法明晰清楚。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挣扎着道:“我……我因何……而……死?” 我因何而死? 不是你为何要杀我? 后者男人可能已经回答了无数遍,从满屋的尸体便能窥见。 但前者,大概只有小沈牵是第一个问出声的。 如果我有罪,而你要审判处决我,请告诉我罪在何处? 果不其然,男人一顿,手上力道卸了些许。 空气灌入肺腑,针扎一样刺痛。 “咳咳咳……”小沈牵挣脱男人的手,伏在床边剧烈呛咳片刻,而后抬起眼看向男人。 男人冷漠地俯视他,道:“你伤害了一个人。” “是谁?”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小沈牵便脱口而出。 男人看穿了小男孩拖延的想法,却并未再着急立刻掐死他。 果然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的命门,男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让这个将死之人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男人嘴唇翕动,颤抖了几次,才轻轻吐出两个字:“尧宁。” 小沈牵皱起了眉,但很快便舒展开,用尽量温和的目光注视着男人,柔声道:“她是我未来的朋友吗?”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补充道:“还是同门?爱人?妻子?抑或……” 他观察着男人的表情,轻声道:“抑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一个本不应该被伤害的人?” 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小沈牵,让他有种自己心思被一览无余的错觉。 他心中升起了一个想法——男人知道他的心思,就像自己清楚自己一样。 他的卑劣、算计、虚伪在男人面前毫无遮掩。 于是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男人似是悲伤,又似怜悯地看着他,道:“她是你此生至爱。” 小沈牵心中大动,面上仍不动声色:“可是我还不认识她,目前为止的人生,我从未伤害过一个叫尧宁的人。” 男人神色变了变,这才凝神看向榻上的男孩:“你多大?” 小沈牵敏锐察觉到他的变化,抿了抿唇:“七岁。” 七岁,父母双逝,无依无靠,离遇到尧宁,还有五年。 他的确无辜。 小沈牵仰着头,声音带着令人信服的蛊惑:“我不会伤害她。” 他撑着床榻坐起身,举止端正,眼神明澈:“你不能因为未曾发生的事惩罚我,如果你是我,这一辈子就是改过自新的机会。” 男人看向小沈牵。 他聪明而敏锐,短短片刻的交锋,零星几句交谈,便窥见了真相。 他明白这个男人因何而起的杀意,也清楚知道他心中的痛点。 男人不会因为他无辜便会放过他,却会因为这一生,尧宁的结局还未写下,她的痛苦可以改变,而有放过他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男人未再动手。 小沈牵脸上的惊惧、惶恐、小心翼翼全然褪去。 他的目光回归沉静与幽深。 半晌后,男人开口问道“你会如何对她?” 小沈牵觉得这句问话像是有些多余,还是认真答道:“我会对她好。” 他语气诚挚,令人信服。 然而男人听了,却瞬间变了脸色。 小沈牵一凛,心道不好,难道回答错了吗? 可是按照之前男人透露的信息,既然他未来会伤害尧宁,岂不是承诺不会伤害即可? 他不明白这个回答哪里不对,然而不待他思考,男人的手再次掐住了他的脖颈。 这次力道更大,男人脸上的表情更加疯狂。 “你以前也说过。”男人厉声道,“有哪一次做到了?”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这个疯子似乎只以自己的经历来预判他,从而将自己的罪责扣在了他的头上。 这不公平! 然而小沈牵来不及反驳,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暇思考,不断流失的空气让他意识陷入昏沉。 他崩溃地想:疯子,疯子!不可理喻! “咔咔。” 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视野一片赤红,小沈牵不断踢蹬的腿终于缓慢了下来,短暂一生中无数画面闪过眼前,最后定格在男人冰冷的脸上。 迷糊中,小沈牵脑海中浮现一个想法: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一个人这么悲伤? 冰冷更像是他的面具,眼中的悲伤足以填满世上的山川湖海。 小沈牵想,即便他能活下来,世上也不会有人让自己悲伤绝望到这个地步。 没有那样的人。 意识不断下坠,如折翼的飞鸟沉入深渊。 最后,当一生中所有画面都落幕,小沈牵竟想到了那个临死前才第一次听说的名字。 尧宁。 原来我是因你而死。 奇怪的是,小沈牵心中竟无恨意。 他只是想,男人说,这人是他一生至爱,而他伤害了她。 小沈牵知道,人无法被毫不在意之人伤害。 所以素未谋面的尧宁,难道你竟在意我,抑或有一点点……爱我? 这个想法让小沈牵逐渐冰冷的身体涌过一阵热意。 我这样冰冷无趣的一生中,也会遇上一个这样的人吗? 我这样不值一提的微末之人,也会被给予爱意吗? 可是,可是,如若真有一人对我捧出真心,我又怎会伤害她?我该视她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仔仔细细地呵护守卫。 小沈牵眼角流过一行泪。 他不明白。 他的死已经无关紧要,反正在劫难逃。 可是在还未展开的命运中,他怎会伤害尧宁。 我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是小沈牵一生中最后的想法。 * 沈牵松开了手。 七岁小孩的尸体瘫软滑落,砰地一声撞在地上。 沈牵摇摇晃晃,环视整个屋子。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到了后期,似乎是幻境为了进一步摧毁他的神志,将这些不同时空的尸体都集中在了这个房间里。 这里简直就像一个抛尸地。 大同小异的死状,一模一样的面容,看得久了,恍惚自己也成了一具尸体,应该躺在这里,与他们一起腐烂。 沈牵捂着脑袋,狠狠甩了一下头。 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行。 他来这里,是要取焕神丹。 尧宁还在等他。 沈牵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古朴的小镜子。 溯源镜,他身上唯一带着尧宁气息的东西。 他将脸颊贴上去,凸起的纹路摩擦着侧颊,让他想起从前每一次溯源镜展开,尧宁似乎都是不开心的。 他慌乱地收了溯源镜,像是丢掉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扔回乾坤囊。 沈牵呆滞片刻,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白光一闪而过,世界破碎重聚,四周变成了之前见过的花厅模样。 正中仍悬着一副字,只是上面的“鬼”变成了“人”。 沈牵看了片刻,这才迟钝意识到肉.体传来的剧痛。 他抬起手,摸了摸脖子。 皮肤肿胀溃烂,污水混着血液流下来,浸透了衣衫,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指腹停留在上面,沈牵感受片刻,心中浮起一抹异样。 这伤口好像是,自己掐了自己很多次。 他想到“鬼”境中一屋子的尸体。 沈牵再次看向花厅正中悬着的“人”字,没有犹豫,他再次走了进去。 第二关“人”境,竟出乎意料地容易。 通过后,虽然沈牵仍负了一身伤,但相比第一关的崩溃而言,第二关简直就像是开了后门。 他情绪平稳地走到花厅,浑身浴血,却仍不敢置信,自己竟这么轻易就过了第二关。 第三关同样不值一提。 沈牵来不及细想,得了焕神丹,以最快的速度离了天机阁地界,去往魔界。 三日之期未过,僵蚕信守约定,尧宁的命仍在。 焕神丹用下,尧宁的伤好了大半。 沈牵没想到,尧宁还愿见她。 他等在魔界入口,等了七日,终于等到了尧宁。 沈牵向她解释一切,伤她非本意,他不在意飞升,只想与她白头偕老。 他对师姐并非男女之情。 她腹中的不是孩子,而是混沌之气,上凛然医术高超,绝不会看错。 沈牵解释得很急很快,仿佛不一股脑诉说出来,下一刻尧宁就会永远转身而去。 然而庆幸的是,尧宁虽怨他怪他,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听完了他所有的话。 沈牵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的阿宁好像永远那么傻。 可正因为尧宁傻,他才有一线生机。 沈牵复杂地期待着,尧宁会不会信他。 “沈哥哥。”她笑容嫣然,“我信你。” 沈牵紧紧抱住了她。 他无法形容此刻劫后余生,被上天眷顾的喜悦。 我会对你好。 他在心中发誓。 一辈子对你好。 所有的苦难迎来了终结,修真界很快揪出了那个躲藏的幕后黑手,尧宁的混沌之气也被控制住。 正魔两道再次太平。 一切尘埃落定。 夜里,沈牵拨开尧宁散落的发丝,亲吻着她的额头。 睡梦中的人如有所感,轻轻哼了一声,往他怀中钻得更深。 沈牵便不动了,生怕惊扰了她好睡,过了许久,尧宁的呼吸再次平缓下来,沈牵这才小心翼翼捉起她一只手,克制地亲在手背。 他久久凝视着尧宁的睡颜。 心想,这一切真像一场梦啊。 第82章 然而那不是梦。 余生中,沈牵一遍遍确认,都得出同一个答案,那不是梦。 即便犯下那么多过错,上天仍眷顾着他。 失而复得后,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着他,以至于今后的几年中,沈牵仿佛处在一种醉酒的状态。 他本不是多言的人,却愿意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向尧宁诉说爱意,有时深夜尧宁醒来,能听到耳边低沉的呓语。 梦中的沈牵在她耳边道:“喜欢你。只喜欢你。” 他们牵着手,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 塞北草原上的长风,南海深夜潮汐的轻语,西境的参天巨林,日出之地的第一缕晨光…… 行路的时候,尧宁坐在马上,沈牵会在前边为她牵马,在她看向别处的时候入迷地看她侧脸。 也是那些时间,他才发现,他的阿宁也是一个爱吃、爱玩、爱娇俏的小女孩,若她从未受过过往的苦楚,而是一开始便由自己呵护着长大,那该有多好。 他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是满满的心疼和愧疚。 既然往者不可追,那么他会珍惜眼前时光。 悬清宗的樱花年年绽放,每逢春日,他在花树下看书,尧宁便枕着他的胸膛,或是摆弄新得的首饰,或是晒着太阳睡觉,或是有一搭没一搭与他闲聊…… 光阴荏苒而逝。 曾经年轻的夫妻都染上了风霜。 他们在最后与幕后之人的决战中受了伤,以至于寿命只有普通人长短。 但沈牵觉得够了,即便只是数十年,都已经是莫大的馈赠。 他的心从最开始的激动、狂喜,渐渐变为安宁、安定、安静。 他们年越不惑,尧宁在他眼中仍是那样楚楚动人。 有时候沈牵也会疑惑,一个人的爱意即便再炽烈如火,也应有燃尽的一刻。 可即便二十余年过去了,尧宁不再年轻,眼角爬上了纹路,他只要看她一眼,便会怦然心动,不能自抑。 也许是他们老了,尧宁身上多了几分稳重自持,沈牵如往常一样想摸一摸她的眼睛,尧宁第一次别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沈牵想,是的,他们已经是长辈了,不该再如年轻时一般放浪。 便是屋子里没有旁人,他的阿宁也是注重颜面的。 于是他缓缓放下手,然而看向她的目光,不减分毫炽热柔情。 悬清宗的弟子换了一波,好多人他们都叫不出名字,擦肩而过的脸庞稚嫩陌生,沈牵这才对自己的年岁生出了实感。 连曾经偷懒耍滑的闲闲,也成了独当一面的一峰之主。 他与尧宁,已是众弟子口中不大露面的老一辈师祖。 沈牵以为,他们会这样携手老去,度过短暂却幸福的一生。 他会与尧宁长眠在悬清宗后山的樱花树底,她怕冷,便是化作了白骨,他也要拥她入怀,为她遮挡风霜。 变故发生在沈牵四十八岁的那一年。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们在喝茶闲谈,尧宁突然道:“沈牵,我们和离吧。” 这句话突兀而怪异,沈牵呆愣了足足半刻钟,方理解那话语中的意思。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尧宁在说什么玩笑。 “你没听错,我也不是在说笑。”尧宁道,“我们和离吧。” 即便理解了尧宁话语中的含义,沈牵也无法认为,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怔愣许久,这才茫然问道:“和离?为什么?” “我爱上别人了。” 这句话同样难以理解,尧宁爱他,他也爱尧宁,别人又是谁? 尧宁说了一个名字。 沈牵眼前浮现一张年轻俊朗的脸,是个印象模糊的小弟子,之所以有一点印象,是因这年轻人似乎比闲闲少时还要笨手笨脚。 几次他都看到,这人走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尧宁,或是踩到了她的裙角,又或是宴会奉茶时不经意将茶水洒到了她身上。 这人生得轩昂高大,偏偏这时就害了臊,红着一张脸,惶然无助地向尧宁连连道歉,急得眼眶都红了。 尧宁自然不会与小辈计较,这人便抬起水润的双眼,盈盈看向尧宁,轻声道一句“谢师叔祖。” 沈牵怔忪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怪异,而后是危机,最后看向尧宁严肃的表情,危机渐渐转为恐惧。 “你爱上别人,要与我和离?”他向她确认。 尧宁平静直视他:“是。” 沈牵觉得荒唐,觉得可笑,觉得难以置信,他与尧宁相伴半生,为彼此神魂颠倒,尧宁怎么可能爱上别人。 然而她的目光坚定而清明。 他所有反驳的理由都在那目光下分崩离析,只有恐惧如剧毒的藤蔓疯长。 尧宁放下了一份和离书,起身离开。 沈牵这才发现,尧宁并非征求他的同意,而是仅仅告知他而已。 他看着尧宁的背影,整个人如坠冰窟,半天无法动弹。 尧宁与他和离了,消息瞬间传遍了宗门上下,却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 年轻的弟子有他们的抱负与苦恼,无人在意老去长辈们的爱恨情仇。 褚良袖听说了消息,来问道峰看沈牵。 她修习冰雪系心法,容颜仍维持着十几岁的少女模样,肤光胜雪,吹弹可破。 即便尧宁已经衰老,他竟觉得世上无一人比她更好看,也无一人只要一个眼神,便能令他意乱神迷。 他再次绝望地确认,自己是如何对尧宁不可自拔、无药可救。 褚良袖大概是世上少数几个,希望沈牵能与尧宁白头偕老的人。 可即便是她,词不达意地安慰了沈牵几句后,也不由说漏了真话。 “唔,我看她跟那个人一起,似乎挺开心的。” 见到沈牵脸色变了,褚良袖急忙找补。 “也许只是一时新鲜,过些日子便好了。” 沈牵知道尧宁不是图一时新鲜,她的决定,往往深思熟虑,一经作出便绝不回头。 过往的人生中,尧宁为之破例的唯有沈牵。 现在沈牵不是那个例外。 沈牵仍难以从这遽然的变化中回过神来,他已分不清是痛苦多一点,还是茫然多一点。 尧宁还未离开悬清宗,只是已不住在问道峰了。 沈牵听小徒孙说,尧宁搬去与那个人同住,甚至前几日宴请宾客,举办了婚礼。 每一个字沈牵都能听得懂,然而组合在一起,就如天书一样佶屈聱牙。 沈牵不信。 他跌跌撞撞地赶到他们住处。 风吹着未合拢的格扇门,一下一下撞着门当,沈牵站在门外,从门缝里看到尧宁与那个男人在亲吻。 他们在亲吻。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寒意席卷四肢百骸。 他的呼吸变得艰难,世间一切声音尽皆消弭,所有色彩都淡去,唯有眼前所见真实而鲜明。 沈牵应该转身离去,或提剑闯进去,一剑斩杀那个恬不知耻的男人。 可冰封的意识回笼后,他眨了眨眼睛,竟停在了原地。 沈牵想,尧宁或许有难言之隐,或许是迫不得已,或许这一幕只是做给他看的。 即便可能性微乎其微,沈牵仍抱着一丝期待。 他的心痛得在滴血,可目光没有移开寸许。 于是他看到那个无耻的男人褪去了尧宁的衣衫,看到他健硕的背肌覆上她的身体,看到他们肢体交缠。 耳边回荡着难以言喻的糜烂声响。 沈牵脸上血色尽失。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来时路行去。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死去,也许是他的心,也许是名为希望的东西。 尧宁爱上了别人,尧宁与那人成亲,尧宁与他行鱼水之欢。 所有的希冀都变作了不可能,没有误会,没有迫不得已,没有难言之隐。 尧宁只是单纯地不爱他了。 尧宁来问道峰收拾自己的东西,挑在了一个沈牵不在的日子。 她推开门,却见沈牵正坐在屋内。 不足一月未见,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鬓发全白,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 他抬眼看向尧宁,黑沉沉的目光里有种危险而疯狂的东西。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沈牵宠着尧宁,处处迁就,事事以她为先。 这种明目张胆、毫无自我的偏爱,惯得尧宁向来有恃无恐。 稍有不如意,便会向沈牵发作。 沈牵受着她的小脾气,也甘之如饴。 他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尧宁。 若是放在以往,尧宁只一见了,便要柳眉倒竖,针锋相对起来。 可是此时,尧宁静静看了他几息,便垂下了目光,抬步就要离开。 “不用收拾了吗?” 尧宁道:“不必了。” “怕我动手?” 沈牵毫不遮掩,事实上他的姿态与气势,确实像是行至末路之人,想要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然而向来骄傲的尧宁退缩了。 沈牵想,那是因为她有了新的生活,有了在意之人,犯不着惹一个疯子。 心有挂碍,才有恐怖。 沈牵嗤笑一声,将霆霓按在桌上,起身走到尧宁身后。 尧宁侧过头,浑身蓄势待发地绷紧。 沈牵见她这个样子,目光中浮现浓重的哀伤。 离她一步之遥,他停了下来。 这是他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屋子,每一处陈设都留着二人甜蜜的记忆,他们在这里牵手、相拥、亲吻、水乳交融。 二十年的春夏秋冬,七千多个日夜的相守,竟抵不过半路杀出的陌生人。 沈牵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尧宁淡漠的目光中,跪了下来。 他膝行到尧宁身边,抓住她的衣角,面上所有疯狂褪去,只剩无边无际的绝望。 “阿宁,求你。”他开口,声音干涩而沙哑,“不要走。” 你想与他一起,我不阻你,只要你不离开。” 第83章 尧宁挣脱了两下,没有挣开。 于是缓缓蹲下身,看向沈牵。 她望进沈牵悲伤的双眼,叹了口气:“我若这样做,对你,对他,对我自己都不公平。” “我不要公平!”沈牵大声道,“我只要你。” “那我呢?”尧宁问,“你便只考虑自己么?” 沈牵意识到什么,慌张解释:“不是的,阿宁,我,我……” 他眼尾泛红,几乎哭了出来,卑微道:“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沈牵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丑陋而令人厌烦,这样纠缠不休,这样蛮不讲理,这样卑微低下…… 但尧宁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她的神色宁静而柔和,甚至带着微微的怜悯。 那绝不是与挚爱分别的模样。 尧宁道:“你问我为什么,好,我告诉你。” 沈牵呆呆抬起头。 “我厌倦了。” “二十年的岁月,从最初的深爱,慢慢到如今的厌倦。” “你便是强留我在身边,我对你也不可能再度生出情意。” 厌倦了。 就像再猛烈炽热的火焰,也会有燃烧殆尽,化作一地冰冷灰烬的时候。 尧宁未曾否认他们曾经的爱意,然而比否认更令沈牵绝望的是,她告诉他,她心中的烈火已然熄灭。 那一瞬间,沈牵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他的手无力垂下。 “师兄。”尧宁站起身,离去时竟不忘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沈牵想,尧宁对他竟还是有同门之谊的,这并非他想要的情谊,让她的决绝显得如此真实而合理。 这才是活生生的现实,尧宁并非一夕中了蛊,夺了魂,毫不留情斩断他们所有的关联,全盘否认他们的过往。 她只是真的厌倦作为丈夫的他。 沈牵看着尧宁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中一片荒凉。 尧宁不久便与她年轻的夫君离开了悬清宗。 说是游历天下,可沈牵知道,自己在一天,尧宁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沈牵应早已心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竟还抱有幻想。 他派人跟踪监视尧宁夫妇。 传回的留影珠画面中,尧宁果真是开心的、快活的。 她的夫君将她照顾得很好。 沈牵在满屋冲天的酒气和散乱的酒瓶中坐着,昏暗中漏下一线天光,恰好照亮他乌青发黑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爬满血丝,似乎看到了什么,竟微微弯了一下。 沈牵笑了。 因为他看到留影珠中尧宁笑了。 然后他哭了。 尧宁不是在对他笑。 他陷入了一种颓废而又清醒的状态中,白日里依旧衣冠齐整,勉强维持着体面,夜里便放浪形骸,又哭又笑,像个失了智的疯子。 很多人担心他,连褚良袖都少见地停下了修炼,试图安慰他。 “我没事。”他云淡风轻道,“没什么事。” 褚良袖说:“你好像快疯了。” “师姐,我很清醒。”他微微笑道,“只是有些恨阿宁狠心。” 褚良袖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 沈牵愿意抱怨尧宁,愿意说出口,说明他或许已经缓了过来。 “聚散离合本就是人生常事,我与阿宁相守半生,已经很知足了。” 褚良袖看了他半晌,点点头:“你能这样想,自然是再好不过。” 沈牵的伪装未被识破。 他便愈加放肆地窥视尧宁。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是自虐,又像是寻找微淼的希望。 这一看,便是二十年。 沈牵想,尧宁与他共度二十年后厌倦了他。 如今她与旁人也共度了二十年,该到厌倦那人的时候。 尧宁的烈焰不如初时炽热,然而看向身边人的目光仍柔情似水。 他们仍相濡以沫,恩爱和谐。 沈牵的头发已然全白,脸上皮肉松弛,爬满了深刻的皱纹。 他的心气如一盏微灯摇晃明灭。 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活到现在。 尧宁比沈牵先死。 她寿终正寝,在爱人怀中溘然长逝。 她尚且年轻的夫君抱着她,殉了情。 褚良袖为她夫妻二人敛骨合葬,回到悬清宗时,得知沈牵也在同一天离世。 沈牵死了。 他睁开眼。 眼前灯火煌煌,铺设华丽,瞧起来十分陌生。 他花了很长时间四下打量,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复苏,他似乎在年轻时来过这个地方。 年轻时……沈牵思绪停滞了一下。 他已不再年轻。 他已经死了。 可是为何死人还能睁眼,莫非这里就是九幽地府? 六十余年的岁月如山岳一样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沈牵早就失去生的渴望、死的畏惧。 他只是很疲惫,只想寻个无人的地方大睡一场,忘记所有的痛苦与悲伤。 沈牵放弃了回忆,也懒得踏出屋子,几步向侧边黄花梨木的交椅行去。 这里安静,应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他余光瞥到了什么。 沈牵看了一眼。 一副白底墨字悬在房间中央,其上铁画银钩的“人”字正缓缓消散。 沈牵瞳孔一瞬间缩紧,天机阁、焕神丹、“鬼”境中一屋子自己的尸体……所有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他抬起头,苍老浑浊的目光瞬间清明。 原来这就是第二关:“人”境。 他从未走出天机阁,一切都没有结束,他也未与尧宁相守半生后分开。 一切都是第二关的幻境。 沈牵久久呆立在原地。 尧宁没有爱上别人,尧宁没有离开他。 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两个想法。 只是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庆幸或是喜悦。 在旁人眼中,他入幻境也许只是一息的功夫,可那属数十年的人生,他却是毫不作伪地从头走到了尾。 他在幻境中过了四十余年。 漫长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更遑论其中如此真实的悲欢离合。 沈牵发现,自己的一部分被幻境摧毁了。 他应清楚地将幻境中的人生与此刻置身的现实泾渭分明地分开。 可沈牵发现自己无法做到。 他对尧宁生出了怨恨。 即便知道自己毫无资格,那毒蛇一样盘旋的恨意仍咬噬着他的心。 “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沈牵问出了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谁发问,是向幻境中抛弃自己的阿宁,还是这个现实中被自己伤害得千疮百孔的阿宁。 沈牵久久地低下了头。 与花厅相隔几个院落的正厅里,有人伸手抚过留影珠的镜面。 “‘鬼’境杀其身,‘人’境杀其魂,这个人快要废了。” 留影珠水幕中,沈牵俊美年轻,神色却显得沧桑疲惫。 他低垂着脑袋,与入“人”境之前的自己已是天壤之别。 天机阁从不阻拦任何想要取得焕神丹之人,只要他们合乎天意,天机阁自会将这绝世珍宝奉上。 可从来没有人拿到过。 紫霄道君沈牵,天纵英才,心性坚毅,又对夫人情深义重,竟然罕见地撑过了第二关。 第一关中,他能动手杀死无数个自己,便算通过。 只这一步,便难倒了无数人。 第二关中,他为之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惜的爱人,移情别恋负他,却能忍住不动她一根手指。 如此,他又通过了第二关。 可这两关下来,他既目睹了自己每一寸卑劣,也见证了无可奈何的命运。他的支柱已全然崩塌。 水幕旁边的手敲了敲桌面:“他进不了第三关。” 不是过不了,而是进不了。 花厅中,沈牵缓缓抬起了头。 悬在屋子中央的字已悄然变作了“神”。 鬼,人,神。 一境残酷过一境。 沈牵看了片刻,目光下移,整个人顿住。 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的木雕白玉匣子。 匣子打开,正中躺着一颗丹药。* 当初中则自己险些丧命,宋青瓶将一颗一模一样的丹药按进了他的胸膛。 焕神丹。 沈牵呼吸停顿了片刻。 他尝试上前去取,果不其然发现,就是使出浑身解数,自己也根本无法近身。 只有过了第三关才能得到焕神丹。 沈牵蓦然生出怪异的感觉,那位阁主似乎怕自己就此退却,以至于早早地将战利品作为诱惑摆了出来。 从前两关看,沈牵没有把握自己能活着从第三关走出来。 而且第二关数十年的光阴加身,早已悄然改变了他。 沈牵静静看了焕神丹片刻,转身走出了花厅。 留影珠旁的人怔住,片刻后一声遗憾的叹息溢出。 留影珠水幕倏然关闭,沈牵的身影消失。 花厅外,沈牵看了眼树梢后的明月,从乾坤囊中取出了溯源镜。 手指抚过镜面,镜面如有所感即将张开,却又被沈牵按住。 他低头看了片刻,手上一用力,溯源镜刹那间碎裂成齑粉。 风扬起碎屑,拂过沈牵淡漠的眉眼。 这是他身上唯一沾染了尧宁气息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他与尧宁的定情信物。 溯源镜,能重现过去场景,看似与留影珠没什么两样,十分鸡肋,却是沈牵的伴生宝物。 他少时一直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会被沈家世代相传。 直至他心悦一人,才知其中关窍。 沈牵想,没了溯源镜,尧宁就永远不会知道天机阁发生的事。 想到尧宁,他嘴角动了动,眼中浮现讥诮。 “真狠心啊,阿宁。” 空旷的庭院,唯有风过树梢的窸窣声响。 沈牵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花厅,经过悬着的“神”字,身影没入白光之中。 第84章 “累了吗?” 沈牵转过头,尧宁神色温柔,目光关切。 他怔了片刻,这才发现二人正坐在路旁的树下,盛夏的风摇晃枝叶,细碎的光影落在她脸上身上。 沈牵脑袋有片刻空白,似乎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努力想了片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索性放弃,对尧宁笑道:“不累。” 沈牵起身,从行礼中取出水囊,拧开盖子,递给尧宁。 尧宁喝了几口,沈牵及时接过,又递过去一张干净的帕子。 尧宁的目光落在沈牵脸上,带着审视意味。 沈牵似乎害怕与尧宁对视上,他总觉得只要二人对上目光,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握住她的手,想要亲她,想要…… 沈牵耳根微微泛红,却又狐疑起来,他这个模样,似乎是怕亵渎了尧宁,可尧宁明明是他的—— 明明是他的—— 一个称呼呼之欲出,却又蒙上了层层雾气,让他看不分明。 尧宁明明是他的什么?沈牵蹙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垂着脑袋,在原地发愣,尧宁已起了身,将用过的帕子随意丢在他怀里,越过他走向唯一的一匹马。 尧宁这个举动,分明带着上位者的高傲,好似沈牵是什么低贱的仆从。 然而沈牵拿着尧宁用过的帕子,却并不觉屈辱,反而控制不住地心跳快了几分。 他似乎克制着什么,眼神变得晦暗,眼珠瞥向尧宁背影,而后将丝绸帕子凑至鼻端轻轻一嗅,偷偷塞进了袖口。 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小步跑向尧宁,扶她上马,自然而然地走在前边牵起了缰绳。 尧宁没有说去哪里,他很有眼色地保持沉默,牵着马往前走。 他心中轻快而愉悦,便是荒凉的路途,也觉出鸟语花香的意味。 哒哒的马蹄声中,一道声音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沈牵,快醒醒!这是幻境!” 沈牵心神一凛,谁在向他传音? 他神识探出,然而方圆数里内并未见可疑之人。 难道这人修为竟高到自己都无法觉察? 沈牵警觉起来,转身看向马上的尧宁。 尧宁掀起眼皮瞥了过来,沈牵见她并无异样,不想扰她休息,忙道:“没什么。” 尧宁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沈牵皱眉。这声音有些陌生,却又似很久之前在何处听过。 醒醒?幻境? 什么意思? 沈牵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多思,全神戒备起来。 路上再无异状,半个时辰后,沈牵看到了远处天际巨大的乌云。 乌云旋转积聚,苍穹晦暗,雷电隐没其间。 浓郁磅礴的魔息笼罩大地。 “那是什么?”沈牵脱口而出。 “魔尊外泄的魔气。”尧宁道,“往那里走。” 沈牵心中虽有忧虑,身体却先一步执行了尧宁的指令。 魔尊僵蚕向来与人界秋毫无犯,为何会在此时发难?况且…… 况且什么,还未等沈牵想到,身后尧宁的声音便传来。 “这位魔尊是前两年才上位的,据说是为人所负,道心崩毁,堕了魔。”尧宁声音中含了一丝讥诮,“为了见那负心人一面,便要搅乱人间太平,祭上数十万亡魂。” 前两年才上位的魔尊?难道不是僵蚕么?沈牵脑海中一片混沌,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 不过既然尧宁这样说,那就是真的。 沈牵问:“你认识他?” 身后安静下来,尧宁没有回答。 沈牵不解地转过身,恰好碰上尧宁看过来的目光。 他浑身一震,僵立在原地。 他以为自己和尧宁对视,会心猿意马。 然而此刻心中一丝旖旎念头都未升起,他反而觉得——恐惧。 那是一种没有缘由的畏惧。 尧宁看他的眼神,怎么说呢,与看其他人并无二致。 也就是说,他在尧宁眼中,与擦肩而过的路人并无两样。 沈牵应该感到失落,不满,悲伤,然而这些情绪尚未升起,便被那穿透皮囊直达灵魂的目光扼住。 沈牵慌忙低下头,掩饰他的恐慌。 他看向自己不断颤抖的手,心中突然有了个离奇的想法。 他感觉畏惧的并不是自己,或者说,畏惧的并不是他的灵魂。 畏惧的是这具身体。 还未等他想清楚,尧宁的声音便传过来:“岂止认识,说起来,本尊与那位魔君还有一段前缘呢。” 前缘。沈牵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尧宁突然问:“你怕我。” 沈牵抬起头,目光慌乱片刻,又垂下眼睫,想都未想便道:“没有。” 人怎么会畏惧所爱之人呢? 他不能让尧宁发现自己的畏惧。 也不能让她发现自己因一句话而对陌生人升起的嫉妒。 尧宁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未再纠结下去。 沈牵牵着马,漫不经心地走向乌云罩顶之地。 “你要去拯救那里的人吗?”沈牵问。 “是,也不是。”尧宁道,“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有斩草除根,人间方能永久太平。” 沈牵听到“斩草除根”四字,控制不住颤抖了一下。 “你要怎么除掉魔尊?” 既能成为魔界之主,想来修为绝不会低,如何才能一举将那人拿下而不让尧宁受伤? “只要控制住魔尊,让他将外泄的魔气尽皆收回身体,便好了。” 沈牵没想到这么容易,相比于尧宁如何控制住魔尊,不知为何,另一个疑问更让沈牵迫切想知道答案。 “魔气外泄,强行控制在身体里,会很痛吧?” 沈牵总觉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人这般做过,那痛苦虽不是落在他身上,却让他比亲身经历过还要痛苦百倍。 尧宁看了他一眼,随口答道:“痛不欲生。” 沈牵又没忍住颤抖了一下。 他怪异地看向自己颤栗的指尖,在心中想象自己经受痛不欲生的痛苦。 片刻后,他面上一片漠然。 然后鬼使神差地,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那种痛苦施加在尧宁身上…… 沈牵猛地回过神,扼住了自己的思绪,脸色发白,出了一身冷汗。 “快出来!你经受不住‘神’境的!!焕神丹我替你拿了!沈牵,不要执迷!不要执迷!!” 之前的声音再度于脑海中响起,带上了焦灼急躁,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牵脑子被震得发蒙,半晌只有“不要执迷”四个字,如暮鼓晨钟一样反复回荡。 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累了吗?” 沈牵回过神,忙道:“不累。” 他继续牵马往前走,垂下眼皮,遮住目中晦暗。 这次沈牵未再探查那道声音来自何处,也不再思考其中含义。 他心中有种感觉,让他不要听那声音的,让他……继续执迷下去。 “轰隆!” 枝形电光撕裂天幕,雷声震耳欲聋。 沈牵看向近在眼前的漆黑天幕,乌鸦慌乱地叫着逃离,大风卷起枯叶直上九天。 凛冽的杀意与磅礴的魔息蕴含其间。 他突然问道:“你要怎么控制住魔尊?” 身后尧宁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本苦恼了许久,不久前好像有了法子。” “什么法子?” “我找到了一具与他十分契合的容器,只要那容器乖乖听话,并且意识到自己是谁,定能吸引魔尊神魂与之合一,届时趁他实力被容器削弱,便能置他于死地。” 沈牵听得背后发寒,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替尧宁担忧:“既是魔尊的容器,真的会认真听话吗?而且……为何要他意识到自己是谁?” 他们正说着话,乌云罩顶的地方陆续有人拖家带口地逃了出来,见到尧宁,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激动的神色,口中念念有词,伏地跪拜。 四下里跪拜的人越来越多,口中的呼唤落在沈牵耳畔,却像是飞沙一样飘散,听不明白。 沈牵想听清楚,这些人是如何称呼尧宁的。 世人曾经将她举到高处,又让她跌落污泥。 他们欠她一份认可。 然而那些那些人嘴唇开合,沈牵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分明。 但很快,他发现了另外的异样。 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便他为尧宁牵着马,就在她的身边,却无一道目光向他投来。 仿佛他是尧宁身边的空气。 沈牵并不为这种忽视而失落,反倒因尧宁得了应由的尊重,重新居于高处而发自内心地骄傲。 可他觉得,自己似乎不该站在她的身边,与她一道接受众人朝拜。 沈牵手足无措片刻,突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何处,不知自己的身份为何? 对了,他是尧宁的……他是…… 沈牵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是谁? 越来越多逃难的人跪了下来,如同长风拂过的麦浪,无数的信仰臣服敬畏尽数聚向尧宁。 在这样浩大的声势中,沈牵来不及慢慢思索,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身朝向尧宁,与身后的无数人一般,恭敬地跪了下去。 也许我是她的奴仆。 沈牵想。 尧宁发了话,跪拜的凡人便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继续往外逃亡。 尧宁这才回答沈牵的问题。 “我想他会听话的。”尧宁看着起身的沈牵,笃定道,“至于意识到自己是谁……” 尧宁抬头看向乌云笼罩之境,眼中是柔和却坚定地杀意。 “若这个世界出现了另一个自己,此方世界为了不崩塌,应该只能留下一人。而以他如今的疯狂程度,见到了异世而来的另一个自己出现在我身边,第一反应绝不是杀死他,而是——” 尧宁纤细的手指敲打马鞍,条理清晰剖析人心的模样,无端透出让人胆寒的冷意。 “认为那人定是得了我的欢心,才能留在我身边,那么让自己成为他,与他融为一体,岂不是很好么?” 沈牵看着尧宁,心底泛起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听不明白,却又像是模糊意识到了什么。 尧宁在毫无在意地算计魔尊的真心。 那位魔尊的疯狂,在她眼中成了杀死他的利器。 沈牵后退两步,嘴唇翕动,良久才问出:“另一个自己……容器……” 他思维一片混乱,勉强才问出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在哪里找到的容器?” 尧宁静静看着他,缓缓笑道:“说来也是天意,我正在路边小憩,他突然就出现在我身边,与魔尊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第85章 天空乌云盘旋,整个天幕似乎都在搅动。 尧宁咳了两声,喘着气来到了窗边。 “那个方位……”尧宁思索片刻,蓦地睁大了眼睛,“天机阁……咳咳咳。” 一张狐皮大氅披在了尧宁肩上,隔绝了寒气。 小魔修低垂着头为尧宁系好了带子,躬身退了出去。 僵蚕来到尧宁身边,与她隔着一人的距离,瞥了眼窗外天空。 “这样大的动静,只怕是天机阁幻境中的小世界动了,咳咳……” 尧宁看了眼僵蚕:“既是幻境,为何能波及现实?” “那可是‘神’境,千年来无人活着走出来的天机阁三大幻境。”僵蚕啧啧称奇,“原来小世界的神祇,竟有那样强悍的力量。” 尧宁看了片刻,没了兴致。 她缓缓往回走,靠到榻上,并不在意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僵蚕没戴面具,像是变了一个人,清正守礼,仿佛人间的书生。 他背对着床榻,微微侧过头:“我好不容易为你寻来的药,为何不用?” 床边案上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名贵灵草,尧宁看都没看一眼:“吃了是有点用,只是救不了我的命。” 她破罐子破摔,一副赖皮又有恃无恐的模样:“你想救我,怎么不找点好东西来?真没用。” 僵蚕温润一笑:“世上能真正救你的,唯有天机阁至宝焕神丹,余者不过是与天相争,吊上一时半刻的命而已。” 尧宁心中一动。 “你说,这天机阁中的动静,是不是谁在寻焕神丹呢?”僵蚕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见尧宁不答,僵蚕继续道:“说来也是好笑,昨日白苏问我你死了没,我便将一切如实相告。” “你猜,今日他去了哪里?” 尧宁怔愣片刻:“白苏?” 那一声夹杂怀疑、讥诮,还有丝毫不曾掩饰的厌恶。 * 雷电撕裂夜幕,大雨倾盆而下。 白苏抹了一把脸上雨水,伏在树枝间,看向花厅。 悬于屋中的墨字一下子映入眼帘。 “神?”白苏怔了一下,“他竟能入‘神’境?” 白苏脸上神色变换,半晌后遗憾道:“只是入了‘神’境的人,哪里有命出来?” 白苏目光下移,看到了墨字下面的焕神丹。 他再次怔住。 天机阁阁主不惜以焕神丹相诱,也要让沈牵入“神”境,看得出来非常想要他的命了。 如此明晃晃的诱杀,沈牵居然还是选择进去,该说他是蠢,还是深情。 “太可惜了,再深情也无用。”白苏嗤笑道,“只好便宜我了。” * 沈牵对上尧宁的目光,背后升起寒意。 脑海中又响起那道声音,吵得沈牵头疼欲裂。 他明白了过来,尧宁要以他为饵,置魔尊于死地。 魔尊?自己何时成了魔尊?如果我是魔尊,那现在的我又算什么呢? 无数疑问盘旋,从先前尧宁的只言片语中,沈牵脑海中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这个世界本身就存在一个沈牵,一个堕魔成为魔尊的沈牵。 魔尊沈牵是尧宁欲杀之而后快的敌人,而他因一些缘由出现,刚好为尧宁送来了一把刀。 沈牵看着尧宁宁和的双眼,她是如此温柔而悲悯,即便要杀自己,沈牵也未曾从那杀欲中察觉一丝一毫恶意。 尧宁杀他,是为杀魔尊。杀魔尊,是为救苍生。 她简直像一个神明。 神…… 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拨开了迷雾,先前逃难的凡人伏地跪拜,那些失去声音的话语突然山呼海啸向他涌来。 “神仙显灵了……” “神仙救救我们!” “神女降世,神女降世!” 原来尧宁是神啊。 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邂逅了成神的尧宁。 他为何要来这里? 沈牵想不起来。 尧宁静静看着他痛苦的模样,问:“你愿意为苍生而死吗?” 沈牵没有犹豫:“不愿。” 尧宁也不失望,继续问:“那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身体比灵魂更先反应,沈牵毫不犹豫:“我愿意。” 可他又感觉到悲哀:“我愿意为你而死,可是我算什么呢,阿宁?我算什么?” 他抓住尧宁的手,便是悲伤到极致,力道也是轻柔的,仿佛她是什么珍贵的娇花,需要他捧在手心万分小心地呵护。 尧宁目光动了动,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久违的兴致。 “你想要成为我的什么呢?”尧宁问他,“在你的世界,尧宁是你的什么?” 这些问话将沈牵问懵了,他似乎听得懂,又似乎云里雾里。 尧宁看着握住自己的双手,看着这个男人哀伤到极致,却仍舍不得伤害自己分毫的模样,继续道:“我想她应是你极重要的人,你爱她入骨,可是我无法回应。” 她无法回应,因为神爱世人,不独爱他一个。 他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是她所爱的亿万之一。 “可是我只想做你的唯一。”沈牵绝望哭道,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经历过两遍绝望,却没有哪一次比如今更让他心如死灰。 滚烫的泪水滑落脸庞,他泣不成声。 他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何身在此处,他越想看清,一切就越发云山雾罩。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爱尧宁,爱之如命。 可尧宁不爱他。 尧宁永远无法爱他。 这似乎是个死局,无论他是为她而死,永远做她的仆人,抑或与那位魔尊一般搅动人间,与她为敌,只求她投来片刻的目光。 她都永远不可能爱他。 神爱世人,神不爱他。 沈牵宁愿尧宁爱上了别人,永远抛弃他,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各奔前程。 也不要她就在他身边,而他永远触摸不到她。 可是他没有选择。 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这个世界里,无论是沧海横流,天地倒转,还是时光逆流,从洪荒到亘古,都注定了尧宁不可能爱他。 温柔待他,与杀死他,对于尧宁没有任何分别。 沈牵抬起一双泪眼,殷红眼尾衬着雪白肤色,有种雨打残花的破碎感。 他的脆弱暴露无遗,哽咽着恳求道:“阿宁,你爱我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爱我好不好?” 尧宁用指尖抹了一滴他脸上的泪,叹息一声:“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知方才的话是在痴人说梦。” 她倾身靠近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沈牵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她伸出手指,轻柔地抹去他满脸的泪水,声音温柔又悲悯。 “别说不该说的话。” * 白苏刚想进入花厅,却敏锐地发现有什么不对。 那副悬在正中的字正在缓缓褪色。 “他要陷死在幻境中了。” 天机阁三关,千年来无人活着走出来,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不知道沈牵是通关失败,还是根本失去了闯关的意志。 白苏眼睁睁看着那逐渐消退的墨色,按照僵蚕的说法,墨色退至纯白,便代表沈牵这个人永远困在幻境中,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白苏不止一次对沈牵动过杀心,此时却半点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 沈牵过不了三关,自己便过得了吗? 如果他们二人都过不了,世上还有谁会拼着性命来为尧宁取焕神丹? “果然,你就是该死的啊。”白苏叹息一声。 他原想等着沈牵出幻境虚弱时,趁机偷了焕神丹。 可如今看来,还是偷不得懒,得自己亲自去一趟。 白苏想起初见时尧宁花钱买了他,不由皱起了眉头:“难道真把命卖你了不成?” 白苏摇摇头,迈步向厅中行去。 悬挂的“神”字仍在褪色,余下的墨迹几乎成了一片灰白,马上就要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白苏脚步一顿,瞳孔猛地收紧。 那几乎快要看不清的墨字突然停止了褪色。 “怎么会?他难道还能突破第三关?”白苏疑惑自言自语,“可天机阁的关卡拼的不是修为或是心性,他怎么可能做到?” 一声惊雷炸响,雨幕越发密了,白苏看向天上越来越大的漩涡,喃喃道:“难道不是你要通过了,而是幻境即将吸收你了?” 沈牵即将永远困在幻境中,不管是死了还是被幻境所惑。 一个幻境吞没了现实中的出窍圆满期,几乎是站在修真界顶端的修者,所以天穹上才会有异象。 与此同时,“神”境中。 沈牵觉得神魂一下子变重,许多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 相识、相知、相爱、决绝、堕魔…… 这个世界魔尊的记忆。 原来他也曾与还是凡人的尧宁相爱,却最终一人成神,一人堕魔。 他杀了很多人,称得上丧心病狂,搅得此方世界天翻地覆,只为让离去的爱人回头看他一眼。 这是什么疯子? 沈牵不敢置信,自己会堕落到这个地步。 然而他如今求而不得的绝望,与当初的魔尊相比并不算少。 沈牵心中腾起恐惧,未待他弄清这一切,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沈牵的身体中,两个灵魂同时看向尧宁。 尧宁的眼中没有恨意,也无厌恶,甚至藏了一丝怜悯。 她可怜这个崩溃的魔头,也可怜误入此方世界的绝望沈牵。 但是她不曾忘记自己的职责。 “我很抱歉,只能让你去死了。” 第86章 扼住脖颈的手柔弱无骨,却蕴含千钧之力,沈牵一下子动弹不得,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边血液隆隆作响,意识一点点陷入昏沉。 尧宁沉静地看着沈牵逐渐红胀的脸和涣散的瞳孔,既无悲喜也无恨意,男人濒死却不反抗,目光中是无尽的哀伤,他像是痛苦到极致,觉得就此死去也无关紧要,若是献祭自己的性命能换得所爱之人的一点点心疼、愧疚或是悔恨,那他丧命便是值得的。 尧宁疑惑了半刻,觉得他脆弱又愚蠢。 然而这种以死亡换取爱意的绝望行为,却让他的死去带着凄凉虐心的美。 只是不知他为之而死的人,看到了这一幕又是何感想。 尧宁摇摇头,对男人的可怜又增加了一分,手上力道加大。 既然如此,就让他早点死,少受些罪。 “咔咔……” 颈骨发出碎裂的声响,尧宁看到眼前这个气质清正的沈牵像花一样凋谢。 “尧姑娘?尧姑娘!” 眼前陷入一片充血的赤红之际,沈牵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次,那声音并非出现在他神识中,而是自虚空而来,几乎响彻天地。 脖颈上的力道一松,空气呛入肺腑,沈牵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尧宁并未完全松手,抬头看向虚空:“谁?” 那声音带着一股谄媚,立马道:“尧宁姑娘,在下是个买卖人,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小人向来童叟无欺……” 尧宁打断他:“你想做什么?” 那人仍好声好气:“在下想与尧姑娘做场生意。” “哦?”尧宁看了眼仍被她掐住脖子的沈牵,“什么生意?” “在下想请尧姑娘大人大量,放过他。” 尧宁的神识早就放了出去,却丝毫感觉不到这声音主人的气息。 她不动声色,问道:“你要我放了他,既是生意,我又能得到什么?” 那声音顿了一下,像是有些为难:“尧姑娘,您要杀他,是为了一并铲除魔尊,荡平寰宇,可不瞒您说,在我们这个世界,这小子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若他死了,我们的世界也得遭殃,尧姑娘既位列仙班,心怀苍生,定然不会只顾自己小小一方世界。” 尧宁眯了眯眼,果然,这个声音与这个突然出现的沈牵一样,同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沈牵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而这声音能响彻天地间,想来他们所在的世界,要比此方世界不知宏大多少。 尧宁无悲无喜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莫名的情绪。 若自己所在的世界只是个低人一等的弹丸之地,异世之人可以随意出入,甚至俯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么自己以无情证道,飞升上界,好不容易成了神,自己这个神仙在他们眼中,又算得什么呢? 她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哼笑。 面前的沈牵虽然双目赤红,眉眼间尽是哀意,却诡异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丝邪性的笑容。 尧宁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沈牵体内魔尊的笑。 一体双魂,魔尊同样能看到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瞬间便明白了尧宁不为人知的心绪。 尧宁眼神转冷,手上力道再次加重,扼得男人闷哼一声。 然而那诡异的笑意仍未散去,反倒加深了几分。 “你是出了什么毛病?”尧宁喃喃一句,不再看沈牵,而是抬头望向天穹。 半晌她勾了勾唇。 这个声音十分谙熟人心,差点将她的思绪带着偏离了原轨。 “可是放了他,我的目的便不能达到,我要为了你一句话,不救我的天下,反倒成全你们,若这是一场生意,我岂不是亏得一败涂地。” “诶……”那声音有些不好意思,“你发现了啊。” “……”尧宁冷哼一声,收回目光,“你若能自己救他,就不会徒劳出声而已,我猜,你的世界便是高于我的世界,你也只是我脚下的尘埃。” 见她转瞬间便明白了自己的虚张声势和双方实力,那声音没再出现。 尧宁没有犹豫,灵力积聚于五指,未免夜长梦多,她不再仅仅使用蛮力,而是注入灵力,沈牵与囚在他体内的魔尊会一同赴死。 “诶,你先停一下。”那声音冷不丁又出现,“我想到了!” 尧宁没再理会,眼皮也没抬一下,冷静地看着沈牵死去。 然而她手中触感突然一变。 “时间到了,这单生意尧姑娘不想做,也得忍痛笑纳了。” 尧宁眉头拧起,心中一紧。 时间到了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人先前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与自己交易,而是在拖延时间…… 尧宁想到了什么,猛然抬眼看向眼前。 沈牵白净的脸上迅速覆上了漆黑冰冷的鳞片,眼中哀伤褪去,化作疯狂。 他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像是另一个灵魂浮出了肉.体。 这个浑身散发着邪恶气息的,是尧宁再熟悉不过的人。 尧宁没有丝毫犹豫,不再理会那个脱逃的沈牵,立时收紧了扼住魔尊颈项的五指,日光大炽,整个世界都亮堂了起来,红色火焰自她五指间燃起。 魔尊疼得“嘶”了一声,却仍是一副享受的表情。 尧宁另一只手摊开,本命剑召出,毫不犹豫地送进了魔尊胸膛。 魔尊闷哼一声,嘴角笑意却未落下,他几乎着迷地看着眼前的神明,不退反进,往前一步一把将尧宁揽到了怀中。 尧宁的本命剑因此贯穿了他的胸膛,带出淋漓的鲜血,他闷哼一声,呕出一口血,灼热的火焰熔化了他的鳞甲,将内里的血肉焚毁殆尽。 他脸上骨骼焦黑裸露,鲜血涂抹,然而目光却带着恍惚的疯狂,死死抱住了尧宁,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乖。”他笑道,磨蹭着她的耳朵,轻声低喃,“就剩我们两个了。” 那是沈牵看到的最后一幕。 那个世界已经成神的尧宁被魔尊抱住,说不清楚他是要杀她,还是在亵渎她。 沈牵再度睁眼,身体传来剧烈的疼痛,颈部如折断一般,每一次吐息都带着血腥气。 三次幻境的伤害尽数叠加在他身上。 沈牵摇摇欲坠,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 他强撑着转过头,入目的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沈牵过于震惊,想了片刻才记起这人的名字,“陈因?” 中则洲,西洲馆,那个消失的老板。 陈老板点点头,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后怕道:“好歹把你捞出来了,你不知道她有多恐怖,就算是一方小世界中的她也不容小觑啊!不敢了,给多少钱我以后都不敢了!” 沈牵稀里糊涂,余光一瞥四周,是他入幻境前的花厅。 悬在正中的“神”字已经褪色到几乎看不清痕迹。 “神”境中消失的记忆尽数涌来,沈牵额上冒出了冷汗。 他差点死在“神”境中了。 与前两个幻境相比,“神”境带给沈牵的绝望最为深重,以至于他无力挣扎,甚至放弃了求生意志。 若不是陈老板出手,只怕他真的会因求而不得而宁愿放弃一切,死在尧宁手中。 那时他心中甚至有种隐秘的期待,自己死了,尧宁会不会有一丝难过和遗憾。 片刻的恍惚后,沈牵恢复了清醒。 陈老板道:“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我擅自插手,阁*主迟早会发现。” 沈牵虽有许多疑问,但眼前明显不是交谈的时机,他只得匆匆道一句多谢,二人不再多言,先取焕神丹离开天机阁才是最紧要的。 沈牵与陈老板同时转向桌案,却双双怔住。 暴雨中,又一道惊雷撕裂雨幕,闪电的亮光照得室内恍如白昼,照见桌案上空空如也的木雕白玉匣子。 焕神丹不见了。 “吱呀”一声,庭院中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沈牵转过身,隔着重重雨幕与铺天盖地的雨声,对上一双桀骜的眼睛。 白苏看了一眼沈牵,嘴唇开合,而后消失在雨夜中。 沈牵看明白了,他在说“多谢。” 脚步声与兵刃碰撞声越过雨声不断逼近。 “在那!” “阁主有令,别让他们逃了!” “都上!” 数个修者气息从四周急速逼近,初步估计修为皆在元婴以上。 沈牵道:“陈老板,还能与他们做场交易,让我二人全身而退吗?” “虽然我童叟无欺诚实正派。”陈老板抹了一把汗,惊恐道,“但天机阁的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沈牵闷哼了一声,皱了眉,嗓音带上了几分粗哑:“说来抱歉,但我其实很赶时间。” 陈老板小眼睛提溜转了片刻,冷汗直冒:“你先别赶。” 雨势转小,千万根雨丝如天穹刺向地上的剑,从高空看下去,天机阁占地极广,此刻几个身影飞速向同一个地方聚集,后面跟着手持火把披甲执锐的队伍。 花厅格扇门、窗棂、屋顶、墙壁几乎在同一时刻破开,几个修士差点撞到一处。 风裹着雨丝灌入厅内,正中悬着的卷轴上一片空白,正在风中轻轻摇晃。 卷轴下边,木雕白玉的匣子在烛火下发出莹润光芒,而其中的焕神丹早已不见踪影。 领头的人面色阴沉:“阁主已降下结界,追!” 队伍分作几拨散了出去,雨水浇湿树叶,躲在树上高处的沈牵收回目光。 陈老板擦着额头冷汗,长长舒了一口气。 “陈老板,你是什么人?”沈牵突然问。 陈老板擦汗的动作一顿,苦笑道:“我与天机阁阁主有些渊源,但我以自己所有钱财发誓,中则正魔之战,乃至后来的混沌什么气,我都毫不知情,你们神仙打架,我只是路过被殃及的凡人。” 沈牵点点头,陈老板与天机阁阁主有渊源,所以能于“神”境中救出他,沈牵急着去追白苏,天机阁出动的这些人拦不住他,但是若他不管不顾杀了出去,定会暴露救了自己的陈老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陈老板不细说,沈牵也不便相问,至于他说自己清白,沈牵暂且存疑。 离开之前,沈牵还想知道一件事。 “你说我为何要救你。”陈老板摇摇头,“我说了,我是商人,别人付了钱,我就得把货送到。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有人付了钱?与陈老板有交集的…… 沈牵心中一动,呼吸急促了几分:“是她吗?她让你来救我?” 陈老板看了眼沈牵,怪异道:“不是啊。” 见沈牵失落,他连忙道:“不过也算是……吧?” 陈老板挠挠头:“尧姑娘在我的西洲馆干了小半个月的活,当时情况特殊,她又走得急,工钱还没结呢。” 沈牵被他弄糊涂了:“工钱?你闯入天机阁,冒死将我从骇人听闻的‘神’境中救出,被天机阁追杀,从此得罪阁主,从某种意义意义上来说当了叛徒,就是为了结清尧宁几个铜板的工钱。” 陈老板一年认真:“对啊。” 说罢又嘟囔道:“那可是……欠她工钱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牵蹙眉,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大恩不言谢,沈某欠你一个人情。”沈牵拱手道,“先告辞。” 陈老板拉住沈牵:“我给你指条容易出去的路。”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应是白苏突破阁主结界,引起了注意。 沈牵思量片刻:“好。” 陈老板确实与天机阁渊源极深,他给沈牵指的路,完美避开了追兵。 能看得出他对天机阁十分熟悉。 沈牵脑海中再次冒出疑问,陈老板到底是谁? 只是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沈牵按下疑窦,继续往前走。 他这次伤得不轻,大概跌境了,虽有把握出天机阁,却还是不起冲突,悄无声息快速离开为好。 沈牵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侧门。 出结界的那刻定然会惊动阁主和追兵,只是他们已经来不及追上了。 沈牵先观察了片刻,外边是寻常街道,青石板路上积着几处雨水,倒影出檐角风灯的火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沈牵正要踏出一步,却又蓦地停住。 他突然想,为何他会这么相信陈老板。 按理说,陈老板与天机阁阁主关系匪浅,而那三道幻境,阁主分明是要致自己于死地。 陈老板救了他,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图谋。 他救自己的理由,也十分牵强。 尧宁的工钱…… 将自己与陈老板联系起来的,唯有尧宁。 而天机阁地界,自己入了“神”境,本来应死在幻境中,却又被陈老板救出,这一切阁主必然知晓,为何追杀的只是几个平平无奇的修士和一些护卫,并未见阁主现身? 这与先前的杀意相悖。 沈牵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凝视那道普通的角门,半晌勾了勾嘴角:“陈老板,你指的路,是想送我去死吗?” “又或者……”沈牵轻声道,“阁主,是你邀我一晤?” 沈牵看了片刻,毅然踏入了那道门。 如果是与尧宁有关,他要弄清楚。 踏出门的那一刻,眼前光影变换,沈牵定睛一看,哪里来的街道,这里分明是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 沈牵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殿中穹顶大开,云收雨霁后,月光倾泻而入。夜风卷起落花拂过沈牵的面颊。 大殿高台之上,有一张纯金打造的座椅,看起来奢华显赫,像是王座。 王座空置,旁边低一些的位置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樱花拂面,红衣烈艳,沈牵险些恍惚。 那女子的红衣看起来格外华贵,朝霞流云一样瑰丽,令人见之难忘。 然而她生着一双极平庸的脸。 “阁主。”沈牵微微颔首。 阁主点了点头:“焕神丹三境千年来无人通过,你是第一人,果然后生可畏。” 若无陈老板,沈牵活不过第三关,沈牵不知道她话中意思,便直接问道:“阁主要取我性命么?” 她笑了笑:“三大幻境杀不了道君,我修为尚在道君之下,如何能取你性命?” “阁主不恨我取了焕神丹?” “天机阁说过,只要是顺应天意者,便可得焕神丹,很明显,天意格外钟爱于你。” 沈牵知道天机阁向来不参与凡尘中事,不由好奇:“那阁主要我前来,所谓何事?” 阁主静静看了他片刻。 沈牵在那目光注视下,罕见地有些不自然,不知为何,他与她算不得熟识,然而阁主的目光却恍惚让他觉得熟悉,又带着令人畏惧的压迫感。 “你知道幻境考验的是什么吗?” 沈牵老实回答:“不知。” “不知道?”阁主挑了挑眉,“不知道便不顾性命去闯。” 沈牵微微皱起眉头,这话似乎有些失了分寸,让他感觉不适。 但他不能跟阁主动手。 且不说他一身伤,以她的地位,就是顾无嗔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沈牵淡淡道:“是。” 阁主并不介意他的冷淡:“这三关考验的是真心,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真心却寥寥无几,若有一人不惜此身也要救你于水火,如此运道,便值得天意怜惜。 “第一关,若是看不见自己的错处,承认不了卑劣,动不了手,便不可能出来。其实通过只要杀一人即可,将所有人都杀尽了,你是第一个。 “第二关,若是真真正正生了恨,寒了心,不说伤她,绝大多数人也要杀了那个抢走自己东西的人。你倒好,便是她的姘头,也没舍得碰一根指头,是怕她难过吗?” 沈牵双手微微发抖,难堪地别开目光,冷冷道:“她不是东西,是我的妻子。” 阁主“哦”了一声,伸手敛过一旁香炉的烟雾,于半空塑了一张清俊的人脸。 沈牵看着那张脸,“人”境中,他无数次想杀了这个人,将他粉身碎骨抽筋扒皮。 沈牵握紧了拳头,喉中一口腥甜险些要呕出来,被他生生吞了下去。 “那他是什么?” 沈牵死死盯着那张缓缓消散的脸,嘶哑道:“是她的丈夫。” 阁主看了他半晌,挥手拨散了烟雾。 “第三关,其实是最寻常,最易过的,实不相瞒,‘神’境原是第一关,我为了道君,专门挪了位置。” 沈牵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阁主摇摇头:“你却险些死在第三关。堂堂紫霄道君,天生俊才,正道魁首,不被爱,就宁愿去死吗?” 沈牵听出了她话语中浓厚的嘲讽。 “神”境原是第一关,难怪陈老板能有法子救他出来。 “阁主让我前来,就是专门数落我的吗?” “不。”她摇了摇头,“天机阁隐世不出,却也知道人间变了天,道君既天赋加身,又有至高修为,何不放下尘缘,以图早日飞升?” 沈牵皱了皱眉:“谢阁主好意,我会铭记于心,好好思量。” 然而上首的女人静静看着他,神色并未因他的承诺而有分毫和缓。 “罢了,是我越界了。” 阁主站了起来,流云红衣逶迤曳地,她向高台中间行去,沈牵以为她要坐到纯金王座上,她却只是站在那里,背对沈牵。 “道君请回吧。” 沈牵不由疑惑,她竟放他走,那幻境中的杀意算什么?难道她并非有意要取他性命,要他前来也只是说几句话? 沈牵想了想,道:“天机阁洞悉天机,阁主今日寻我前来,又放我离去,可是因为阿宁?”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她说:“不是。” 沈牵还想再问什么,阁主却出其不意道:“你伤得很重吧?” 沈牵警觉起来,他现在已经感受到境界确实跌落了,阁主向来低调,谁也不知道她真实实力,若她改了主意要动手,沈牵不知道能否全身而退。 他警惕道:“还好,毕竟是天机阁幻境,若是毫发无伤,也损阁主名号。” 她笑了两声:“站都站不稳了,还嘴硬啊。” 沈牵指甲掐进肉里,也笑道:“哀毁伤神,难免神思恍惚,却于修为无损。” 阁主侧头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沈牵躬身一礼:“谢阁主赐药。” 他转身离开,一步步沉稳从容,看起来确实修为无损。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焕神丹被偷了。” 天机阁地界,她知道也不奇怪,只是偷焕神丹的是白苏,只怕她会因自己的态度,怀疑他与魔界是否有什么牵连…… 天机阁虽不参与纷争,到底还是正道门派。 沈牵正思索着如何应对,就听身后那道声音含了一丝讥诮。 “看来你不仅在幻境中被人夺妻,现实中也不遑多让。” 第87章 尧宁躺在床上,感觉身体一点点变凉。 三日之期已过,按僵蚕的说法,三日之内没有焕神丹自己必死无疑。 届时他会把她的尸体丢出魔界。 正道修者看到她已身死,会觉得浩劫已过,从此放心下来。 至于幕后之人还有什么动作,那是后话。 如此看来,她死了倒是件好事。 但尧宁想活。 强烈的求生意志让她竭力想要掀开眼皮,然而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顺利睁开双眼。 她先是觉得刺骨的冷,紧接着身体失去知觉,连冷意都感受不到。 她嘴唇干裂,脸上血色尽失,黯淡惨白,青肿泛黑的纹路爬上侧颊颈项,皮下隐隐透出尸斑。 尧宁想,她大概早死了,只是一丝不甘的亡魂尚在腐烂的□□里滞留。 她嘴唇抖动了一下,拼尽全力想要吐出话语,最终只发出模糊的呓语。 室内没有掌灯,漆黑空旷,无人注意到将死之人的挣扎。 尧宁模糊的意识中,艰难地思考着是否哪里还有一线生机。 世人逐利而动,沈牵为了大道可以放弃自己,魔尊救她亦是有所图谋。 她如今还有什么价值,能换来一人援手。 尧宁迟钝地思考着,发现濒死的自己确实已经身无长物。 不是的。 她还有修为。她是快死了没错,可她生前是世间罕见的出窍圆满修者,魔修更在意强弱,说不定这就是她的一线生机…… 尧宁正缓慢思索着,门“砰”一声开了,脚步声仓惶急促地靠近,有人携着一身雨夜的湿意而来。 尧宁听到了轻蔑的哼笑。 紧接着什么东西按进了她的胸口,迟缓无力的心脏猛地泵动,温热的血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冷到麻木的人骤然温暖起来,原来并不会觉得舒适,灼热的刺痛让她全身如被万蚁噬咬,尧宁下意识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地默默忍受。 头顶又传来一声哼笑,紧接着她被扶坐了起来,靠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尧宁挣扎着缓缓睁开了眼睛,昏暗中对上了一双含着讥笑的眸子。 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想动,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连抬起手指都困难。 她的手颤抖着,紧接着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覆上。 尧宁知道白苏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白苏也懒得装样子。 他握住她的手,五指插进她的指缝,狎呢地玩弄着她的指头。 “大小姐,怎么不反抗?” 白苏给她用的应是焕神丹,尧宁觉得生机正在缓缓恢复,她死不了了。 她的心情很好,阴霾一扫而空,白苏救了她的命,像是天神一样将她从冰冷的死亡河流中拉了起来,她对这个人的感受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她想弄死白苏。 “哦,忘了你差点死了,重伤在身,反抗不了。”白苏声音故意放缓,残忍地向尧宁展示她的处境。 “那怎么办才好呢?”白苏的手抽出来,捏着尧宁的下巴转向自己,而后抚摸着她脸上尚未褪去的尸斑和青黑纹路,“不怪我把持不住,是你在诱惑我啊。” 尧宁觉得白苏是在故意恶心自己,可是想想他对着一张尸体一样的脸装出这幅情难自禁的模样,牺牲也挺大。 她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反正反抗不了,索性装死。 本来以为自己没什么反应,白苏就该觉得无趣。 但尧宁意料不到的是,白苏亲了她。 他亲在她的侧脸,亲一下,伸出手指捻了捻,捻得那一块皮肉泛红。 尧宁不解地看向白苏:“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爷在欺辱你啊,没看到吗?”他眼底压着沉沉的凶光,像是被激怒了的雄性猛兽。 尧宁敏感地察觉到白苏在生气,却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尧宁不想轻举妄动,激怒白苏。 于是示弱道:“你要继续吗?不继续的话我累了,放我睡会儿。” 只要经脉灵力远转几个周天,她应该就能慢慢恢复修为。 白苏掐着尧宁的下巴,力道大得恨不得将人碾碎。 不知为何,在得知沈牵进入幻境后,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愤懑萦绕胸间。 他好像明白了尧宁为何对那个男人一往情深,为了他死去活来。 自己能毫不犹豫地进入幻境吗? 能不惜修为受损或是危及性命去挣来焕神丹吗? 他有把握连过三关吗? 白苏知道自己心中有太多权衡、畏葸、犹豫、担忧,即便他一开始确实是为了尧宁而去天机阁。 就像上天将一模一样的考验放在了他与沈牵身前,而对方完美无缺地通过。 他感觉作为雄性的尊严受到了侵犯。 他无比清楚地明白自己在这场考验中不如沈牵。 便是如此,又如何呢? 为什么他会觉得无端地愤怒? 白苏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想杀了沈牵,但他修为不及对方,他做不到。 他也想一把掐死尧宁,那样折磨自己的怒火就会熄灭,他会做回那个一心只想干掉僵蚕当上魔尊的简单自己。 手掌下的女人病弱无力,青白的皮肤透着死人的凉意,他轻轻一收五指,“喀”一声,就能折断她纤长的,仙鹤一样高傲的脖颈。 他甚至能在她死前凌辱她,她不是讨厌他,忽视他,看不起他吗?到时候叫她眼里只有他一人。 白苏这么想着,心中愈发跃跃欲试,手往上掐住尧宁,却轻而珍重地亲在了她的脸颊。 白苏冷着脸:“继续?你当小爷是什么人?连嫁过人有过孩子的女人都看得上?” 尧宁觉得白苏有病,他看不上她成过亲,却对尸体下得去嘴。 尧宁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她修为恢复了…… 白苏霍然起身,尧宁来不及反应,直直倒了下去,后脑勺“砰”一声磕在床柱上。 “……”尧宁闭了闭眼,忍住没说话。 脚步声远去,尧宁长长舒了口气。 脚步声突然停住。 昏暗的光影勾勒出白苏侧脸棱角分明的线条,他的声音落下灌入室内的夜风里,有种轻缓的飘忽感。 “焕神丹是沈牵拿的,他入了天机阁三大幻境。” 尧宁的吐息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扼住,沈牵两个字像是毒药,让她死寂的躯体和灵魂再次钻心疼痛起来。 “放心,他没死。” 白苏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尧宁的目光许久才从虚空中收回,她闭上眼睛,清空思绪,专注于灵力运转。 “你欠我的。”她低声道,“只是一粒丹药而已,远远还不清。” * 沈牵在魔界入口坐了两天两夜,浑身被雨淋湿,又被太阳晒干。 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着他苍白困倦的脸色,来人“哟”了一声。 “还没走啊。” 沈牵抬起头。 他以前从来未将白苏放在眼里,可是这一次却再难维持从前的有恃无恐。 沈牵站了起来,衣服上满是褶皱,眼下青黑,神色疲倦。 然而他还是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不想稍落下风。 白苏看起来红光满面,玩世不恭地笑着:“她让我带句话。” 沈牵努力克制着神色不动容,镇定看着白苏,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慌乱紧张起来。 从当日边境分离,虽然只过去数日,然而幻境中的数十年光阴,让沈牵恍惚觉得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尧宁,听到她的声音了。 白苏收敛了笑意,志得意满道:“她让你滚。” 沈牵脸色一变。 尧宁恨他,这句话确实像是她说的。 “我要见她。”沈牵沙哑开口。 “你想见有什么用,可她不想见你啊。” 白苏笑吟吟道:“不过你想见她,进不去魔界可以闯啊。怎么,是不敢,还是不能啊。” 沈牵阴沉地看向白苏。 “我就是个传话的。”白苏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不想打架,“话带到了,你请便。” 白苏转头便走,原以为身后的男人被这一激必然要硬闯,届时就不只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可沈牵却并不如他所料的冲动:“她好了?” 白苏道:“好的很,活蹦乱跳着呢。” “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一日见不到,我就等一日。” 白苏“呵”地一笑,转过身来:“苦肉计啊?” 他摇摇头:“没用。” 白苏见沈牵并不理会自己,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他做下这桩桩件件的事后,尧宁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白苏心中无名的怒火又瞬间高涨。 他原本只是来传个话,看一下沈牵的笑话,顺便奚落两句。 尧宁的确让沈牵滚。 所以白苏心情不错。 但沈牵装模作样的作态激怒了他。 白苏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却不想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一点就着的炮仗。 他笑了两声,摇摇头道:“你是不是对尧宁有什么误解?” 沈牵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经历过这么多事,你觉得你们之间还有可能?觉得她还要为你守身如玉?” 沈牵神色动了动,剑眉狠狠压下。 白苏展开一颗留影珠,观察着身前崩坏的表情,轻笑道:“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原来她看着炽热一团,其实摸上去真的很凉。” 第88章 几乎是白苏话音落地的瞬间,一把剑就抵住了他的咽喉。 眼前清俊的男人额头上青筋暴起,周身杀意凝如实质。 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我说。”白苏笑了一下,被剑刃逼迫仰起下颌,“她摸起来冰凉凉的,躺在我怀里的感觉也很舒服。” 霆霓没有片刻犹豫向前,要刺穿白苏的喉咙,白苏目光一冷,闪身避开。 一方水幕在虚空中展开,沈牵余光瞥到,动作一顿。 那是一个窥视的视角,轻纱飘漾,朦朦胧胧。 但沈牵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尧宁。 她的轮廓、身形,举手投足,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像是烙印在他心中。 沈牵看到水幕中,白苏将尧宁揽在怀中,与她十指相扣。 看到白苏亲在她的面颊上。 尧宁神情平静,既无羞恼也无怨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任由白苏把玩着她的手指。 沈牵死死盯着水幕,眼中弥漫上一层血色。 与此同时,白苏在方才短暂的交手中,敏锐感觉到沈牵的不对。 他鼻尖耸动,闻到极淡的血腥味。 是了,便是过了天机阁三关,取得焕神丹,又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这个男人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 白苏勾了勾唇。 两个男人对上了目光,一个蕴着滔天怒火,一个骤起杀心。 四下里一片安静,连风都放慢了脚步,白苏犹嫌不够,挑眉道:“她说你很无趣。” 手上一沉,白苏握上了刀柄,锋刃在日光下闪着冰冷的白光。 白苏一步步上前,越走越快,嘲笑道:“特别是在床上。” 气势一触即发之际,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不期然响起。 “传个话而已,你在做什么?” 沈牵与白苏听了那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沈牵眼眶瞬间就红了:“阿宁……” 蝉鸣声一下子变得鼓噪,夏日的风带着难以忍受的燥热,日光亮得刺眼。 尧宁仍是先前模样,只是脸色带着点苍白。 她波澜不惊地看过来,目光掠过白苏,落在沈牵身上。 沈牵感觉那轻飘飘的目光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尧宁勾了勾嘴角:“你们在做什么?” 白苏收了刀,懒洋洋走到她面前:“你又出来做什么?” 他嘴角带着笑,目光却凶狠凌厉,在他看来,尧宁险死还生大病初愈,这么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无非就是想见沈牵。 尧宁面无表情打量了他一下:“我怕你激怒了他,被他一剑刺死,所以过来看一眼,不行吗?” 白苏险些气笑,咬着后槽牙点点头:“那你还真是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尧宁漫不经心地拿出一方帕子,不容置疑地扯过白苏的脑袋,胡乱擦拭了两下他脖颈上的血迹,自下而上看着他,微笑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白苏愣住了。 尧宁实在不会做样子,半点也不温柔,拭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白苏知道尧宁在做什么,自己只是个道具。 他应该面无表情地避开,将她施与的难堪尽数回赠。 或者与她虚情假意,趁机牵她的手,亲她抱她。 那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然而白苏的心空洞洞的,在尧宁对他轻笑时,只是沉下了脸色,做不出任何反应。 “阿宁。”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那声音沙哑又惶然,却故作沉稳,“你在做什么?” 尧宁与白苏一同偏头,半晌尧宁开了口:“做什么?你长了眼睛没看到吗?” 她替白苏整了整衣襟,而后拉下他的脑袋,亲上了他的嘴唇。 辗转了片刻才分开,浅色的唇瓣染上一层濡湿的红润。 她推开已经呆若木鸡的白苏,上前一步走向沈牵:“现在看明白了吗?” “阿宁!”沈牵近乎失控地吼了出来,双拳死死握住,“你这样做,是在侮辱自己,也是侮辱我们二人的情意!” “我与你早就没什么情意可言。”尧宁冷冷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乐意。我想亲谁就亲谁,想睡谁就睡谁,只要我愿意,今晚可以让八十个魔修伺候我,怎么——” 她眼中含了一丝冰冷的讥诮,仿佛一把弯刀锋利地迎面劈向沈牵:“你觉得你我二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还要为你守身如玉?” “那你也不能作践自己!” “作践我的到底是谁?”尧宁忍不住笑了,笑容中尽是自嘲,“将我视若无物的是谁?一次次放弃我的是谁?我满身伤痕拜谁所赐?我的……” 尧宁深深吸了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最后两个字像是某种禁忌,一开口就会让她形神俱毁,她失神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牵的怒火仿佛遇上了一场瓢泼大雨,瞬间熄灭殆尽,他聆听着尧宁的审判,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辩驳。 “可是我爱你。”他缓缓说出了口,天机阁的幻境让他心灰意冷,让他怨恨横生,让他崩溃绝望,可尧宁真站到了他面前,沈牵发现自己只有无尽的愧疚,和无法熄灭的爱意。 他感觉到全身冰冷而麻木,胸口疼得呼吸都变得困难,灵魂仿佛浮出了身体,思考变得缓慢而艰难,只能无助地重复:“可是我爱你啊。” “你的爱——”尧宁似乎感到困惑,“就是送我去死吗?” 沈牵脸上血色全失,喃喃重复:“不是,不是,我……” 他摇着头,哽咽着,眼泪夺眶而出:“我舍不得的,我怎么舍得。” 可他的声音太小了,小到只有自己能听明白。 尧宁怜悯地瞧了他一眼:“悬清宗太小了,你困住了我半生,让我以为爱便是如此,索性我虽然愚笨,花了这么多年时间也能慢慢明白过来。” 她走到他身前,缓缓蹲下,伸手抬起了他满是泪痕的脸,目光逡巡了片刻:“从前这张脸,真是让我意乱神迷。” 沈牵呼吸变得很轻,尧宁摇摇头道:“现在想来,真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你长得也就一般,年纪又大。” 她拍拍他的脸,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床上也不中用。” 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指尖,滚烫又灼热,她看了片刻,目光寸寸上移,落在那双湿润的眼睛中。 尧宁从来不知道,原来沈牵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像是什么呢?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不……中用。”沈牵茫然地眨了眨眼,一串泪水坠下,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轻忽,像是怕惊起什么酣睡的毒舌猛兽,“不中用是什么意思?” 尧宁笑了笑:“就是我试过更好的。” 沈牵颤抖着:“你跟别人上床了?” 尧宁无所谓道:“是。” “……”沈牵似乎仍处在茫然中,无法准确理解发生的一切,下意识问出口,“为什么?” 为什么呢? 是因为尧宁爱上了别人,就像幻境中一样? 尧宁说:“不为什么。看到年轻的、好看的、精壮的,就想试试。” 沈牵呆愣愣看着尧宁的脸,胸中无数情绪激荡,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那我呢?”他的视线追逐站起来的尧宁,仰望着她,“我是什么?” 尧宁垂下头,俯视这个崩溃至极的男人,云淡风轻道,“睡过的男人。” “阿宁。”过了很久,沈牵才开了口,然而出口的声音不像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是在报复我吗?” 他以为尧宁会否认,岂料她点点头,说:“是。你难过吗?伤心吗?” 沈牵摸了摸胸口,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应该是叫难过吧。 于是他点点头:“我很难过。” “难过就对了。”尧宁开心笑了,“你施加的一切,我会尽数报复回来,你珍视的一切,我会尽数摧毁。你得意了大半生,也该试试我曾经经受的苦楚,这样才公平。” 原来还没结束吗? 他已经觉得形神俱毁,原来这只是开始吗? 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还有什么更痛的? 尧宁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师兄,你在意悬清宗,在意大师姐,你毕生所求的,不就是飞升上界吗?” 沈牵迟钝地想,悬清宗是他的宗门,大师姐是他们二人的亲人,至于大道飞升,他早就明白了,不如尧宁来得重要。 他在意前二者,可他最在意的,分明是…… “若我灭你宗门,杀你爱人,让你从此跌落尘埃,只能做人世间一只卑微的蝼蚁,你会不会更伤心一点?” 沈牵缓缓地站起了身:“阿宁,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尧宁轻蔑地笑了笑,“是我装的。” “你要是老老实实地跟我过日子,从前对不住我的,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她遗憾地摇摇头,“可你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负我。” 她眼尾染上了殷红,表情却仍是讥诮的:“我只是一个柔弱纯良的小女子,都是你逼我的啊。” 尧宁的声音如鬼魅一样飘忽:“所以你要记住,来日这一切发生了,都是你的错。” 第89章 我的错吗? 沈牵愣了片刻,点点头。 事到如今,确实都是他的过错。 尧宁看着他恍惚的模样,眉头慢慢蹙起:“啧,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沈牵瑟缩了一下,似是这句话是把尖刀,一下子就戳进了他的心窝,他避无可避,只能自欺欺人地试图捂住耳朵。 尧宁冰冷道:“我最讨厌你这幅假做无辜的模样。我们夫妻多年,你是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不过。” 尧宁说完,也不管沈牵一下子被伤到的表情,转身就要离开。 沈牵望着尧宁的背影。 幻境中的经历似乎与这一刻重合,三个不同的尧宁同时转身离去,一样的决绝与狠心,只留下自己面对无尽的绝望。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沈牵上前一步,抓住尧宁的手。 “别走。”他无望地乞求道,“别离开我。” 尧宁步子一顿,侧头看了过来,沈牵看着他日思夜想的一张脸,那一刻所有的尊严、骄傲、怨恨都离他远去。 沈牵伸出另一只手,想要从后面抱住尧宁。 他的阿宁,外表强硬冷漠,其实很容易就心软,看起来像个炸毛的小刺猬,其实抱在怀里就会小心翼翼收起满身尖刺,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你。 沈牵想,卑鄙也罢,虚伪也罢,他要先哄住尧宁,再将他们之间的误会一一解开,如果解不开,他会用余生去弥补。 他不能让再让尧宁离开他了。 他承受不住。 尧宁的侧脸越来越近,沈牵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上掠过,呼吸变得很缓很轻。 他想,他确实承受不住…… 手腕处传来剧痛,鲜红的血液喷射而出,尧宁的侧脸不断变远,直到他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沈牵捂住喷血的手腕,发现自己的左手不见了。 他抬起满是汗水的惨白脸庞,看到不远处,尧宁缓缓收回了扶光。 剑刃反射日光,白光一闪而过。 沈牵睁大了眼睛,尧宁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而是缓缓蹲下了身子。 她的脸颊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沫子,尧宁随手一抹,血沫铺开,染红了她半边面颊。 尧宁从地上捡起了一只断手。 沈牵手腕处传来剜心剧痛。 尧宁拿着那只手,侧颊染血,像某种吃人的妖物,她看了过来。 “师兄,断你一只手,能让你稍微理解,如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了吗?” 沈牵满头大汗,心脏死死地绞在一起。 他明白了,尧宁如今舍得伤他。 “你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尧宁面无表情道,“你在我心中一文不值。” “不杀你,并非我手下留情或顾念什么同门情谊。”尧宁伸手摸向脖颈,摘下一颗亮晶晶的东西,“师姐与宗主的恩情,于今日换你一命。今日之后,我与你,与悬清宗再无瓜葛。再见时,你且当心。” 尧宁手一挥,细小的亮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落在了沈牵怀中。 他垂下眼,看到了一颗小小的冰花。 “对你来说,断了一只手,称得上损失惨重。”尧宁瞧着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断手,“可对我来说,这远远不够。” 她掌心“砰”地一声绽放一丛赤红火焰,眨眼间包拢了断手。 片刻后,尧宁放下手,一捧黑色灰烬落在了地上。 沈牵怔愣看着,只觉眼前的尧宁变得陌生。 阿宁不是这样的。 她曾经为了自己,独自一人入太古秘境,就算神魂受损,也要为他求来一颗丹药。 她霸道而蛮横,在自己还与她尚未熟识时,就抢了姻缘灯,威逼利诱着要嫁给他。 不管自己再怎么冷淡、过分,她气得离家出走,最后只要哄一哄,她就愿意放下芥蒂回来,乖乖听他的话。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这不是他的阿宁。 他的阿宁会让他有恃无恐,他的阿宁从不舍得他难过太久。 沈牵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崩溃道:“你不是阿宁,你把我的阿宁藏到哪里去了?” 尧宁拍了拍手上灰烬:“她死了。” “一点一点……”尧宁笑着,一字一顿道出残忍的话语,愉悦地欣赏沈牵的崩溃,“被你杀死了。” 沈牵的视野逐渐模糊,心痛得连呼吸都变得费力,他不甘心,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尧宁,他难过到了极点,想要对她说,不是这样的,我怎么舍得杀死我此生至爱,我怎么舍得她伤到分毫。 你弄错了,那不是我,不是我。 然而尧宁只留给他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沈牵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夹杂着很多道声音,它们重叠往复,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你叫什么名字?” “别说多余的话。” “师姐,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 “我厌倦了。” “我很抱歉,只能让你去死了。” “那你呢,你爱过什么人吗?” “师姐,没有那样的人。” …… 僵蚕进入房间时,尧宁正在洗手,盆里是刺目的鲜红。 夜风猛地一下从门外灌进来,砭骨凉意侵透衣衫,尧宁咳了两下。 一个小魔修低垂着脑袋,为尧宁披上了一件披风,这次是兔毛,雪白蓬松,簇拥着尧宁微微苍白的脸颊。 “好香。”尧宁吸了吸鼻尖,“盛夏时节,这是什么花香?” “你熟悉的。”僵蚕远远站在门边,“闻不出来么?” 是樱花有些甜腻的香气,尧宁晃了晃神,脖子一重,正在为她系披风的小魔修猛地颤抖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却说不出话来。 僵蚕道:“好不容易挑了个手脚利索的,果然还是愚笨。” 这小魔修不过是系带子时手上重了点,看这样子僵蚕竟是要杀了他,尧宁心中烦躁:“有什么要紧?莫不成尊上心中有气,借着底下人发泄给我看?” 僵蚕身上的杀意一敛,沉默了半晌,才道:“滚吧。” 小魔修颤颤巍巍地退下去了。 僵蚕叹了口气:“我记得人间有句话,叫做金屋藏娇。你看这屋子好看吗?” 见尧宁不答,僵蚕继续道:“我为你修高阁,精心挑选下人,为救你性命耗费无数奇珍异宝,竟还是换不到你一笑。” 尧宁怪异地看着僵蚕:“尊上,我知道你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僵蚕重复道,“你又有多了解我呢?” 尧宁擦干了手,坐了下来:“让我猜猜,尊上所为,一直都是为了魔界,你如今对我示好,偏偏我又为正道所不容,所以你想我在你死后,替你护住魔界?” 僵蚕脸上的神色僵住:“我死后?” “你修为极高,却在先前正道入魔界时轻易放我们离去,所以我猜你必有所掣肘。”尧宁手指敲着桌子,娓娓道来,“我明明是个麻烦,你却愿意倾力相助,是因为度无主身怀异心,白苏有勇无谋,而你需要一个能定乾坤的人。” “可是为何你要将希望全数寄托在别人身上,唯一的解释便是你无法依靠自己。” “世人皆道僵蚕魔尊半步飞升,可天道明明有异,世上千年无人飞升,你既逆天而行,还差半步,岂不会招来反噬——所以我猜测,你快死了,尊上。” 僵蚕未戴面具,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落寞,清亮的眼中倒影出尧宁的面庞:“你猜的都没错,可为何就不许我依靠你时,亦对你心生倾慕?” “倾慕?”尧宁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我实在想不通这倾慕自何而来?” 僵蚕笑了,那笑容实在迷人,与他先前展现的暴戾格格不入。 他手指一碾,指尖生长出一截枝桠,那枝桠飞速长大,发芽,变绿,最后结出一朵小小的粉色重瓣樱花。 僵蚕将花枝折下,走了过来。 “尧宁。”他落在在尧宁身侧,将樱花放在了尧宁身侧,隔着茶几倾身,目中有丝丝疑惑,“你这样的人,有谁能在接触后而不动心的?你似乎对自己一无所知?” 尧宁怔愣片刻,而后失笑:“尊上,笑话就不必说了,既然我们各有所图,不如说说正事。” 僵蚕坐直身子,低垂了眼睫:“正事?” “我如今孑然一身,你既要我接替你掌管魔界,我也要你助我铲除幕后之人?” “幕后之人?你是说……” “混沌之气,那个幕后执棋之人。”尧宁敲着桌子,“我既捡回一条命,他就活不了了。” “你要怎么做?” “你不问我幕后之人是谁?”尧宁挑了挑眉,敏锐地盯着僵蚕的眼睛,“莫非尊上早已知晓?” 僵蚕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我命不久矣,是谁都无所谓,我只是好奇你要做什么。” “找出他,然后杀了他。”尧宁道,“就这么简单。” 僵蚕点头:“凭你的聪明才智,找出幕后之人是迟早的事。杀了他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混沌之气再次散播开去,又当如何?” “我前二十一年都活得好好的,若无那人操控,混沌之气绝不会散播。” “是个法子。”僵蚕道,“所以你采取‘攻’势?” 尧宁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难道还能‘守’不成?” “为什么不能呢?”僵蚕定定看着尧宁,“你也说了你前二十一年都活得好好的,要是你一直好好的,幕后之人就算有通天的本领,混沌之气也无法波及整个天下。” 尧宁手指猛地一收。 僵蚕太有迷惑性了,他暴戾、凶残、唯我独尊,尧宁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会采取防守策略。 “守吗?”尧宁体内灵力运转起来,“你要怎样让我一直好好的?” 灵力运转片刻,猛地遭受了桎梏。 尧宁感觉紧绷的身体一下子酸软,她扶着椅子站起来,眼前的世界在摇晃,僵蚕秀美的脸上波澜不惊。 尧宁想召出扶光,手一伸,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绘着蜂鸟鱼虫的华贵地毯向自己飞来,腰上一紧,她落入一个有些冰冷的怀抱。 僵蚕的声音在她头顶幽幽响起:“尧宁,你太强了,我只能困住你,才能得天下太平。” 尧宁怒火中烧,不知是何时着了僵蚕的道,明明她一直对她防备有加。 鼻端飘过一阵熟悉的花香,尧宁眼前浮现那个小魔修仓惶慌乱的身影。 她警惕僵蚕,却未曾警惕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僵蚕抱起她,往榻上行去,尧宁的眼皮重愈千斤,不断下坠,她强睁着双眼,看着眼前摇晃扭曲的世界:“我平生最恨有人骗我,僵蚕,我要杀了你。” 僵蚕将她放在榻上,为她盖好了被子,始终克制有利,未有半分轻薄。 “你杀不了我。”他垂目看着她,“尧宁,你已经输了。” 第90章 桃花庵,桃林掩映的馆阁中,传来女子充满怒气的喊叫。 “放我出去!来人!放我出去!” 伴随着砰砰的砸门声,那女声似是已经嚎叫了许久,有些声嘶力竭,缓了口气后又是响亮的一声“砰”! 实木门扇哐当颤抖,女子哑声怒道:“放我出去!我要见度无主,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把我关在这,你们知道不知道……” 吱呀一声,门突然从外面打开,阿度的喊叫戛然而止。 她先是一愣,随即拧起秀眉看向来人。 这人明显是桃花庵的弟子,衣着清凉,妆容妩媚,浓妆之下仍能见极其精致的眉眼。 这样的资质,便是桃花庵中也是万里挑一,阿度所见之人中能与之匹敌的,除了悬清宗的尧宁,便是桃花庵上一任圣女度玄都。 只可惜这人是个男的。 男人眼也没抬一下,将案板上的饭菜往桌上一放,就转身往外走。 “你站住。”阿度道。 男人充耳不闻。 阿度上前就要挡住他,大门砰地一声在那人身后合上,阿度险些撞了上去。 她摇晃着门扇,无论是使出灵力还是用剑劈砍,都无法打开。 阿度看着窗纸上男人尚未离去的影子,怒道:“你是哑吧吗?!我说了我要见度无主!” 那个身影依旧没有出声,片刻就走远。 阿度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流失,无力地塌下肩膀。 当日被当众指出与魔界勾结,阿度离开后才发现无处可去,索性来了魔界桃花庵。 但她还未见到度无主,就被囚禁了起来。 阿度不知道桃花庵发生了什么,囚禁自己是否是度无主的命令,但人间因混沌之气已乱做一团,上凛然与聆风地亦深陷其中,阿度想要为上凛然做点什么,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阿度面色阴沉地转过身,看向屋子角落里一直未曾出声的另一个人。 “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阿度疑惑,“你是哪里得罪了度无主么?” 角落的人影像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月光穿过明瓦落在她的脸上,照见美艳却呆滞的一张脸。 “度玄都……”阿度叹了口气,“你不想逃吗?为什么不说话?” 度玄都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像是一个死物。 “我知道他狠,却没想到你跟了他这么多年,最终也落得这个下场。” 阿度坐到度玄都身边,看着她的侧脸,试图与她沟通:“现在这个地方我出不去,我的修为不够,但你修为是在我之上的,你能帮帮我吗?” “我听上宗主说,你与梵天寺的空闻大师有一段渊源,如今梵天寺骤然灭门,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度玄都的眼珠转了转,阿度心中一喜,趁热打铁道:“我们合力逃离这里,无论是找度无主对峙,还是去人界调查,都比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强,是吧?” 阿度期待地看着度玄都,然而度玄都再次死寂下来,仿佛方才的反应只是阿度的幻觉。 阿度一下子泄了气。 她被囚禁三天了,只有每日清晨男人会来送一餐饭食,其余时间这里连个鬼影都没。 阿度看着灰扑扑的屋子,低矮的房梁,和陋室中大片大片的黑暗,想起了曾经颠沛流离的生活,与人争抢食物,在破庙中栖身,为了躲避梵天寺的僧人只能隐姓埋名讨生活…… 一股灰暗的情绪自心头涌起,阿度眼中神采暗了暗,大口地喘息着,想要挣脱那泥沼一样的痛苦压抑感。 她不想被关起来。 如果度无主要作践她,换个别的方式也可以。 不要把她像物品一样锁起来。 阿度蜷缩着身子,抱紧了膝盖。 第二日。 熟悉的男人再次来送饭,这次阿度自始至终都忍着没有出声,直到男人目不斜视端着饭菜跨进门槛,阿度开了口。 “我是度无主的亲妹妹。”她声音嘶哑,却很沉稳,观察着男人表情,“你帮我传个话,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男人没什么表情的脸转了过来,阿度稳着情绪,循循善诱:“我说的都是实话,骗你很容易被揭穿。” 男人面无表情看了阿度半晌:“宗主的亲妹?” “是。”阿度不动声色道。 “那还真是尊贵。”男人语气平平道。 阿度不知道他的心思,但她跟着上凛然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多少沾染了点上凛然的处事之风。 “尊贵不敢当,不过是运气好投个好胎,比不得公子真才实学,令人敬服。” 男人定定看了阿度半晌,正当阿度心里打鼓之际,他嘴角一扬,露出了一丝好看的笑意。 阿度心里松了口气。 却见男人手腕翻转,端着的饭菜伴随着瓷器碎裂声洒落在地。 阿度目光猛地收紧。 男人做作地“呀”了一声:“真是抱歉,手不稳当,姑娘多见谅。” 阿度知道这便是男人态度了,却不知这人是否是受了度无主之令才这样油盐不进。 “可惜啊可惜,便是宗主亲妹,这样尊贵的身份,今日也要捡地上的饭菜吃呢。” 男人说罢就要离去。 “你怎敢如此对我!”阿度脸上狠厉一闪而逝,踢翻了旁边的椅子,“不过是桃花庵的男修而已!” 阿度知道男人这里大概是无法突破,气愤之下骂出了口。 那男人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来,绮丽的眉眼间满是阴狠。 阿度咽了口口水,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我不敢这样对你?”男修嗤笑,“是因为你也是见不的人的合欢宗血脉,或者是正道聆风地掌门的情人,或者梵天寺和尚的孽种?” 阿度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男人自顾自道:“桃花庵男修,自然比女修更难堪几分,可你若知我是这一任圣女,是不是还要更添一重鄙视?” 阿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可你分明……” “是,我是男的。”男人笑了笑,笑意里带着点狠劲,“但宗主喜欢我,觉得我伺候得好,所以将圣女之位赏赐给我,我不知道有多感恩戴德呢。” 阿度感觉到男人笑意底下的绝望和疯狂,他嘴上说着感恩戴德,可神色间分明是难堪和屈辱,阿度想到自己过去的经历,不由怪自己一时口快失言,只能抿紧了嘴唇。 男人很快便平静下来,瞧了眼阿度,冷冷道:“我虽是宗主新欢,可他老人家最在意的,只有二位姑娘罢了,你们只当困在这里是被囚禁,却不知宗主为了护住你们,费了多少心血。” “等等。”阿度不解,“你说度无主囚禁我们是为护我们,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男人摇摇头:“要变天了,你有这样的福气,乖乖待着吧。” “什么变天?”阿度拍着门板急道,“你先别走,喂!” 男人的身影再次离去,阿度颓然地放下手,原地呆愣许久,突然转身走向度玄都:“他说要变天了?为什么?你在度无主身边这么久,总该知道一星半点吧?” “你,你不想出去吗?”阿度急切地思索着,“如果魔界变了天,那人间呢?梵天寺还有幸存僧侣,你不想护住空闻大师的弟子吗?”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度玄都的沉默与死寂。 阿度颓然地坐了下来。 要变天了。阿度尝试思考,如今魔界会发生什么大事,能用“变天”来形容? 尧宁被魔尊救回魔界,而正道诸门派纷纷传言她是什么灭世之主,难不成度无主认为尧宁会给魔界带来什么灾难,就像梵天寺灭门之祸一样? 不。 阿度很快否决了。若是如此,魔尊也不是傻子。 阿度拧眉思量良久,无奈所知信息太少,无法拼凑出结论。 她想到了那个男人,度无主的新宠,他似乎有许多不满,不仅仅只是对自己的身份。 阿度抓了抓脑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天又到了头,日光从窗外彻底消失,屋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阿度在一片漆黑中大睁着双眼,却捕捉不到一点亮光。 她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深埋的记忆翻涌上来,狭小的黑屋,鞭打,辱骂,潮湿冰凉的地面,流进脖颈的黏腻泪水…… 她好不容易才从昏暗的无光之地看到了太阳,为何转眼又陷落黑暗。 阿度神经质地扣着手指,眼中的光一寸寸泯灭。 第二日。 男人从屋内退出,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 阿度似乎意识到不管怎么吵闹,都不可能出去,也见不到度无主,这次格外安分,在他进去后,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男人想到那个笑容,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知为何,阿度的笑容有种令人心惊的狠劲,像只茹毛饮血的孤狼。 男人觉得阿度的笑,某种程度上与度无主十分相似,只不过度无主的狠厉是经过掩藏的,阿度更像只入世不深,不懂得遮掩的狼崽。 男人心中隐隐浮现厌恶。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没想到费尽心思爬上来,最终还是给人端茶倒水,连最后的希望也要眼看着破灭。” 他看着夕阳染红的庭院,摇摇头道:“日薄西山,救不了了。” 男人突然顿住,双眼一下子睁大,不可置信重复道:“日薄西山,日薄西山……” 夕阳将大地涂抹得一片橙红,晚风轻轻摇曳着庭中垂柳。 一股凉意从男人脚底升起。 黄昏。 他明明是给屋里两人送的早食,为何现在是黄昏? 男人猛地转身,冲向阿度所在的屋子。 格扇门砰一声打开,他对上女子冰冷狠绝的双眼。 阿度吐了口血,一字一顿,像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现在,坐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男人死死盯着阿度:“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说过。”阿度抬手抹掉唇边血迹,“我是宗主亲妹。” “桃花庵的期年回溯,除了历代宗主血脉,其他人都没资格学。” 期年回溯,男人喃喃着这四个字,眼中渐渐爬上惊恐。 这女人是什么怪物,竟然用期年回溯将他从早上困到了现在! 宗主不是说过这个功法虽厉害,但会遭到反噬吗?所以才会被列为桃花庵的禁术! 可她……男人抬眼看向阿度。 阿度轻蔑一笑,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度无主对你说,期年回溯反噬自身,所以是禁术是吧?” 男人呆呆点头。 阿度:“你看我向遭反噬的样子吗?” 阿度虽受了伤,却似乎并无大碍。 “很好。”阿度道,“我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什么是变天,度无主在干什么,别急,你知道的一切,都要让我知道,要是有半分隐瞒,我会困你到天荒地老。” * 僵蚕离开后,阁楼瞬间被茂密疯长的植物包裹覆盖,灯光昏暗,最终消失在层叠的枝叶后。 僵蚕看到了白苏。 白苏瞧了眼他身后,目光落在僵蚕没戴面具的脸上。 白苏问他:“你在做什么?” 僵蚕有些游离的眼神聚集起来,像是第一次看见白苏一样打量了他片刻,随后用一把好听的嗓音道:“怎么?本尊如今做什么,要先向你禀告?” 白苏感觉到一种乖离的怪异感,眼前秀美温润的男人确实是僵蚕没错,可是他过往的声音,他的气质似乎都随着那摘掉的面具一样消失了。 白苏印象中的僵蚕,暴戾、凶狠、捉摸不透。 很多次他以下犯上,僵蚕明明可以弄死他,偏偏不痛不痒地惩罚一下就轻轻揭过。 等他被惯得野心膨胀毫不掩藏,僵蚕又会因他一句话而陡生杀意。 白苏敬畏僵蚕,在他看来,强者就应如此。 可他心中磨牙吮血的魔尊,不应是眼前俊秀丰神的书生模样。 白苏低下头,露出恭敬的表情:“不敢。” 僵蚕没再理会白苏,越过他离开。 “尊上。”白苏背对着僵蚕突然开口,“更深露重,尊上身子骨可还行?” 僵蚕眯了眯眼睛,心念一动,数条藤蔓从白苏地底破土而出,鞭子一样缠住白苏身体。 尖刺瞬间刺破白苏血肉,他被藤蔓牢牢束缚在原地,像是长在此处不能动弹的一株植物。 “更深露重,本尊身子骨不好,也不影响你在我面前,只配当个废物。” 白苏身上眨眼间流成血瀑,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笑道:“尊上说得对。” “我想问尊上一句话,很久了。”藤蔓抽走时,白苏仿佛钉在墙上的衣服失去支撑陡然坠落,他叉着双脚坐在地上,毫不在意抹一把脸上血水,“在尊上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僵蚕没有回答。 白苏自顾自道:“尊上说要将魔尊之位传我,是骗我的吧。度无主比我更聪明,更懂得执掌一方,更忠心……” 僵蚕打断他:“度无主没你忠心。” 白苏愣了一下,不由失笑:“原来我才是尊上最好的狗,可是尊上要做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白苏。”僵蚕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路我都铺好了,你只需要像从前一样听我的话……” “听你的话,囚禁尧宁,而非跟那个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混蛋废物正面对决?” “还是听你的话,以后尊尧宁为新的尊主?” “我是真的不理解。”白苏惨笑了一下,“你为什么更钟意于她,一个正道修士,一个漂亮娘们,一个与你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僵蚕瞳孔缩了一下,转过身来:“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 白苏看了他片刻,像是失望又像是难过,笑道:“猜的。” “你猜错了。”僵蚕面无表情,“你情场失意,本尊饶恕你这次胡言乱语,但没有下次了。” 白苏有些怔愣:“情场失意?你说什么玩意儿……” “回去做你的事。”僵蚕转身离去,声音飘荡在风里,“一而再再而三,白苏,本尊的耐心也有尽头。” 白苏打了个寒颤,望着僵蚕离去的背影,凉意从脚底升起。 * 度无主看着眼前如密林一样拔地而起的植物高楼,摇了摇头,喃喃道:“尊上,你终于还是畏惧了。” 困住尧宁,混沌之气不会爆发,幕后之人修为大概并不足以与众人当面一战,所以魔界乃至整个修真界的危机就此解除。 僵蚕选择了“守”。 “堂堂魔界之主,竟这般畏缩不前,也不知道你的臣民知道了,会不会看轻于你。” 度无主摸了摸怀中的冰炎鉴。 僵蚕从来不曾全然信任过他,此时出手,尧宁就算情绪崩溃爆发了混沌之气,度无主自己也会完全暴露。 而且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度无主仰头望着那栋高楼,明月从楼后露出一角,将它衬得巍峨堂皇。 “他们说你砍断了沈牵一只手,既是已然心死,世间还有你畏惧之事吗?” 度无主知道,他在赌,胜算不足五成。 冰炎鉴缓缓升起,炎鉴张开,自高空笼下。 尧宁将会看到她这一生最为畏惧之事。 “我赌你口是心非,心中仍对沈牵有情。” 度无主看了片刻,随即转身往桃花庵方向而去。 度无主步入桃花庵,推开寝殿大门,却觉得眼前事物模糊了一下。 清越的钟声在不远处响起,他听到了杳杳的诵经声。 掠过身前的风里夹杂着香火气息。 度无主凝目细看,这里重楼殿宇,森严规整,分明是一处寺院。 度无主心中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抬步向前行去,穿过菩提树洒落的阴影,步上历经风雨的青石台阶。 若有若无的声音传至耳畔,不是诵经声,不是木鱼声,不是钟声。 那是一种格格不入的怪异声音,似乎不属于眼前之地。 度无主眉心拧成川字,那声音渺远而扭曲,似是什么蛊惑人心妖物的低语。 度无主心中警觉,知道不应理会,却又忍不住被那声音吸引,抓耳挠腮地想要听得清楚些。 他侧耳倾听片刻,顺着声音来源一步步向寺庙深处行去。 走了一刻钟,他来到一处高塔样的木楼。 度无主抬头看去。 “危楼……”他念着门额上牌匾字迹,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 这个名字,似是在何处听过。 怪异的声音清晰了些许,似是一个女子的悲泣。 度无主心中一动,莫名觉得烦躁不安。 视线上移,他看到危楼顶端,有一星摇曳的烛火。 那烛火如此幽微,若非来到楼下仰头细看,必然会以为是月光或是萤火。 而此处夜间人迹罕至,显然这烛火很容易被忽略掉。 度无主心中烦躁愈甚,从腰上解下长箫,握在手中。 他总觉得这楼中似有什么洪水猛兽,却又忍不住前去探查。 度无主调整吐息,无声地进入危楼。 盘旋的阶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越往上,便能看到灰尘似在轻轻震动。 怪异的声音随着度无主的靠近越发清晰。 “嗯……你就是*,这样当的佛子……”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自欺……啊,欺人!” 度无主整个人如遭雷亟,呆立在原地。 那柔媚的女声他再熟悉不过,而室内暧昧旖旎的声音,恰是桃花庵每日最常听到的。 度无主双目圆睁,死死看着门内晃动的光影。 他就这样听着,直到半个时辰后,那声音愈发高亢,柔媚的女声也在最后关头叫出了两个字。 “谢琦。” “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后,两扇门轰然倒地,浮尘在微光中飞舞,度无主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看向门后的床榻。 然而下一刻他便呆愣住了。 榻上没有想象中不堪交缠的肢体,度玄都不施粉黛,穿戴齐整,正端正坐着,平静地看了过来。 “宗主,你在怕什么?” 度无主后退两步,心中警铃大作,不对,不对!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明明听到了,度玄都那个贱婢私通和尚,跟他母亲背叛他父亲一样背叛了他,他要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幼时他不够强,奈何不了母亲,无法捍卫父亲的尊严。 但现在不一样,不会了,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度无主痛苦地捂住脑袋,紧闭着双眼,仿佛眼前是什么看一眼就会坠入地狱的画面。 他颤抖着,不能看,因为……因为他怕,他很害怕。 他在害怕……在畏惧。度无主的动作一顿,心中一点清明的微光猛地高涨,他终于明白一开始的怪异感是什么了! 他方才分明在桃花庵,而这里—— 诵经声循着风声绕危楼盘旋而上。 这里分明是早已夷为平地的梵天寺! 这不是现实! 这里是冰炎鉴幻境! 一阵剧痛自腹部传来,度无主目光清醒,气势陡然一变,浑身魔气运转。 然而他感受到筋脉一阵阻塞,从来畅通的魔气竟像是被困在了牢笼里。 他的修为被困住了。 冷汗从度无主额头滑下,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一把剑贯穿了他的身体。 度无主不可置信地抬头。 然而更令他脊背发寒的是,度玄都没有动。 度玄都自始至终都端坐一旁,他身上这把致命的剑不是度玄都的偷袭。 不是幻境中的伤,唯一的解释,便是现实中,有人将一把剑贯穿了他的身体,并且控制了他的筋脉,禁锢了他的修为。 度无主脸上血色尽失。 他已经不知道这个幻境中,哪件事更令他畏惧。 桃花庵,度无主缓缓睁开了眼睛。 “宗主,你醒了。” 度无主眨了眨眼睛,看到了眼前鲜活的度玄都。 与幻境中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是他喜欢的装扮。 度无主冰冷的目光一寸寸摩挲过度玄都,残留的畏惧与极端的愤怒交融,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贱婢。” 度玄都恍若未闻,起身倒了杯茶:“宗主既醒了,喝杯茶解解渴……” 度无主抬手打翻茶盏,望着这个突然恢复了清醒与生机的女人:“谁给你的狗胆?” 度玄都静静看着度无主,道:“宗主,你想要混沌之气散播,可是修真界该怎么办?桃花庵怎么办?” “哦?”度无主维持着被禁锢一动不能动的姿势,气势仍旧迫人,“你要为了修真界,为了桃花庵,犯上作乱?度玄都,是我太宠你,才让你觉得就凭你,也能干预我的行事?” 未待度玄都答言,一道声音响起:“她一个人不行,加上我怎么样?” 寝殿的门被推开,一个清瘦的身影负手走了进来。 度无主侧头看向来人,目光阴沉到极致,几乎是咬牙说出三个字。 “度,风,烟。” 第92章 阿度来到度无主跟前,居高临下看了他片刻,略感兴味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狼狈,好哥哥。” 度无主表情难难看至极,仔细瞧瞧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无奈,像是父母看顽劣的孩童闯了弥天大祸,波及自身。 “度风烟,你脑子坏掉了吗?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阿度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与度无主十分相像的桃花眼定定看着他,却不答反问:“听说桃花庵将期年回溯列为禁术,而你也从未发动过?” 度无主目光闪了闪,想到了什么,瞳孔不由紧缩。 “看来不用我提醒。”阿度道,“我想当年母亲使用期年回溯,并未受过反噬。” 度无主脸色阴沉下来:“你想说什么?” “桃花庵之所以叫桃花庵,是因为立宗之始,先祖的期年回溯独一无二,足以威慑一方。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这才是桃花庵之名的来源。” “失了期年回溯的桃花庵,还是桃花庵吗?” 度无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阿度继续道:“曾经你,上宗主还有许多人都告诉我,期年回溯反噬极大,不可轻易使用,我曾十分疑惑,因为哥哥,它好像对我没有反噬。” 度无主死死盯着阿度,像是在判断她是否在说谎。 他的脸色寸寸煞白,良久才道出三个字:“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可能的,只是在你身上不可能罢了。”阿度继续道,“母亲没有反噬,我也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度无主浑身魔息陡然间搅动起来,却又猛遭桎梏,激得他吐出一口血。 这一刹那,微薄的亲情自他心中泯灭,他对阿度起了杀心。 阿度冷眼瞧着他,一字一句,像是宣告他的死刑:“意味着桃花庵的禁术只传女子,我才是母亲的继承人。” 度无主想要擦去面上血迹,却发现身体根本动不了,他想过无数次自己的结果,死在幕后那人手中,死在混沌之气爆发之中,或是被僵蚕发现处决…… 他甚至想过尧宁会手刃他性命。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先将他打倒,让他毫无还手之力,几乎心境崩溃的,是这个从未放在眼中的,同母异父的妹妹。 阿度是什么呢? 她有着与他相似的容貌,更肖似他们故去的母亲。 她的出生,只是母亲游荡花丛微不足道的痕迹。 度无主帮她,关心她,怜惜她,似乎藉由如此,才能守护母亲与他之间浅淡脆弱的联系。 阿度是一架桥梁,是他献祭的贡品,是柔弱美丽,需要呵护的小妹。 唯独不是眼前这个足以动摇他地位的女人。 度无主摇了摇头:“你生父只是她一夜风流的玩物,阿度,你凭什么觉得以你私生女的身份,可以让桃花庵弟子臣服?” 阿度笑了,觉得十分荒唐:“所以你现在要论人间的嫡庶贵贱了?” “好,那便依你所言。”阿度道,“你是尊贵的嫡子,却继承不了母亲与桃花庵立身之本的绝学。而我,低贱的私生女,比你更像她血脉的正统传承。” 度无主脸色又苍白几分,难堪、屈辱、愤怒交织在胸臆间:“你想要桃花庵做什么?” 不待阿度回答,度无主笑了一下,那笑中带着点癫狂:“你想阻止混沌之气的爆发,可今夜尧宁已经入了冰炎鉴,你阻止不了这一切。” 他费力看向窗外,远处藤蔓纠缠的高楼之上,冰炎鉴幻境如帐幕一样垂下,毫无知觉的尧宁,会在睡梦中看到平生最为畏惧之事。 度无主赌尧宁会失控。 混沌之气散播开来,眼前的成败又算得什么。 阿度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你不怕混沌之气散播,是因为还有后手,让我猜猜……” 阿度沉吟片刻:“届时修真界的修者都失去灵魔二气倚仗,无法再修炼,甚至同化为混沌,但是桃花庵以双修入道,就算所有人都败落了,桃花庵却不会。” “不对,还有。”阿度想到了什么,“气运加身,同样是修行之途。” “所以气运所钟之人,与你一样有恃无恐,甚至更期望所有修者坠落。”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孟摇光,天枢派的大小姐,难怪她会选了另一条路,还能纠集一批追随者。” 度无主冷笑道:“我从前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聪明,只是已经晚了,你该早一点篡位的,妹妹。即便你是正统的传承者,到底是个只知道硬碰硬的莽夫,这世上不止身份和力量,还有你无法想象的布局与筹谋。” “是吗?”阿度看起来十分轻松,指了指窗外,“你是指那个冰炎鉴幻境?” 度无主瞳孔缩了缩,心中不由打起了鼓,阿度不傻,为何她看起来丝毫没有危机感。 她还能有什么后手? 难道自己看错了,阿度并不在意混沌之气是否爆发,难道她另有所图。 度无主脑海乱成一片,开始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慌乱。 阿度回头一笑:“哥哥,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现在,是在现实中?” 度无主心猛地一震,难以置信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阿度踱步过来,歪头道,“你一直都在梦里啊。” 度无主睁大双眼死死盯着阿度,又猛地看向窗外,额角滚下一滴冷汗,强自镇定道:“你想让我混淆现实与幻境,乱我心境?” 他勉强笑道:“度风烟,你太看轻你哥了。” “是吗?”度风烟伸手搭上了一直在一旁静默的度玄都的肩膀,度无主随之转头看去,“若你不在梦中,度玄都怎么可能清醒?” 阿度一字一句,如重锤加身,摧毁度无主最后的防线:“你亲手将她变成半死不活的模样,不记得了吗?” 随着阿度话音落下,原本表情鲜活的度玄都一下子变得呆滞,眼中的清明寸寸褪去。 度无主看着度玄都由生机勃勃变为死气沉沉,后背一点点爬上凉意。 他以为已经从幻境中醒来,却原来还在幻境中。 冰炎鉴他再熟悉不过,却第一次无知无觉地被蒙蔽许久。 度风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更令度无主后背发寒的是,如果幻境并未结束…… 他再次转头看向窗外,那座被藤蔓淹没的楼阁,冰炎鉴幻境如轻纱一样将其笼罩期间。 如果幻境并未结束,那么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度风烟。”度无主的声音发哑,当他发现自己已经败了一步时,却不知自己早已败了许多步,他原本不放在眼里的度风烟竟让他产生了畏惧,这种地位的颠倒,给他带来强烈的挫败感和虚幻感,“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在你从桃花庵出发,准备去尧宁所在的地方,针对你的冰炎鉴就已经展开了。”阿度答道。 “不可能。”度无主神色惶然,喃喃道,“就算是这样,可我明明醒过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度道:“你醒过来了,于是我用了期年回溯。” 期年回溯,逆转时间。 于是时间回到了起点——在他准备去给尧宁布下冰炎鉴之时。 他熟悉期年回溯,所以并未失去先前的记忆,而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甫一睁眼,便看到了度玄都与度风烟,以至于他没有觉察出这是一次轮回,而以为自己已经自幻境中醒来,而时间是延续下去的。 度无主双手微微颤抖。 他看向面无表情的阿度,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度风烟定定看着他:“我要你通传桃花庵上下,桃花庵宗主之位,传给了我。” * 僵蚕走入自己寝殿,关上门,冰冷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 肉.体的痛苦伴随了他许多年。 僵蚕抬起自己的手,看到原本莹润饱满的指尖,出现了干枯树皮一样粗糙的纹路。 他是一株濒死的植物,无论根茎怎样深入地底拼命汲取养料水分,却无法滋养到日益枯败的树干枝叶。 他疲惫地陷进椅子里,秀美的脸上浮现一道道裂纹,他恍若未觉,只是出神地凝视虚空,紧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僵蚕道了一句“进”,门打开,进来一个瑟缩的小魔修。 小魔修惶恐地抬头扫视了一眼,又快速低下头去,来到僵蚕身边。 “她睡下了?” “是。”小魔修低头恭敬答道,“睡的很安稳,尊上的埋伏层层环绕,楼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僵蚕点点头,揉了揉眉心,只是这个动作,裸露皮肤上的裂缝就窸窸窣窣地往下掉着碎屑。 僵蚕望着这些树皮一样漆黑的木屑,一时神思有些恍惚。 死亡比他预计的更早一步逼近。 小魔修极有眼色地端来一盆水,绞了帕子为僵蚕擦拭。 干枯的皮肤沾了水,即便不能治本,却也能让僵蚕好受些。 他徐徐舒了口气,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小魔修不愧是僵蚕精心挑选伺候尧宁的,没有一般魔修的粗俗莽撞,动作十分轻柔,身上还沾染着尧宁房中的花香。 僵蚕心神放松,下意识鼻翼轻动,想嗅一嗅那清淡的香气。 仿佛是知晓僵蚕心中所想,花香瞬间浓郁起来,扑鼻的芬芳萦绕室内,就好像…… 好像尧宁就在他身边一样。 僵蚕紧皱的眉头松开些许,在熏人的香气中有些昏昏欲睡。 沾水的帕子像是裹着细雨的风轻柔拂过他的面颊,僵蚕舒展开的眉心又下意识拧了起来。 有什么不对。 “尊上,你最是端正守礼,怎么竟容许一个卑贱的小魔修,与你这般举止亲密?” 熟悉的声音轻而柔缓,却像是惊雷在耳边炸响,僵蚕昏沉的意识陡然清醒,睁开了眼睛。 捏着帕子的是白苏,小魔修在不远处瑟瑟发抖。 满屋醉人的香气中,僵蚕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安排小魔修神不知鬼不觉控制住尧宁,便是用的她不会设防的花香。 只是没想到,当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他甚至比尧宁更慢一步才察觉出危险。 不,若非白苏出口,他也许根本察觉不到。 僵蚕知道,肉.体的虚弱和长久的统治让他放松了警惕,就算知道了白苏的不满,他也坚信对方会一如从前效忠自己。 他忘了最开始让白苏臣服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绝对的力量碾压。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僵蚕看着白苏,“魔尊之位并不只是眼前的荣耀,还有身后带血的荆棘。” 白苏扔了帕子,抽出刀抵着僵蚕脖颈:“我知道在尊上眼中,我从来不是魔尊之位的人选,从前我不服气。” 白苏笑了笑:“但现在,我发现尊上眼光挺好的。” 僵蚕眯了眯眼:“你要杀我,却不要魔尊之位?” 白苏挑了挑眉:“尊上于我有恩,我不杀尊上,魔尊之位自然也不要。” 僵蚕望着白苏,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如果是那样,将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尊上。”白苏有些落寞道,“我以为我们惺惺相惜,我唯尊上马首是瞻,便是想当这个魔尊,也从未想过是踏着你的尸体上位,可尊上呢?” 白苏的刀尖挑起僵蚕下颌:“尊上只当我是条听话的狗。” “可是尊上要我听的话,却让我十足憋屈。”白苏刀尖一转,收了回来,退开两步,“所以我既不打算杀尊上,也不打算夺位,我选择另投明主。” 僵蚕脸色一沉,缓缓转过头。 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影,竟是早已昏睡的尧宁。 她身姿挺拔,行动利落,神色清明,半点看不出来被药倒的样子。 僵蚕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想要催动魔气,却发觉筋脉滞涩,想要站起身,四肢却酸软无力。 尧宁提剑而来,几步走到他身前。 “你听我……” 僵蚕一句话未尽,尧宁半点不曾迟疑,“噗嗤”一声,一剑刺入他的胸腔。 僵蚕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望着面无表情的尧宁,像仰望一尊陡然降世的死神,平生第一次知道了畏惧的滋味。 甲胄碰撞声,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无数魔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然而没有人进入寝殿。 僵蚕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你做这一切,想要什么?”他问尧宁。 尧宁抽出剑,带出一串淋漓的血珠子,剑尖抵上僵蚕咽喉致命处:“我要你宣告新君上位。” 僵蚕笑了一下,牵扯到胸口伤处,顿时脸色扭曲了:“你本不是魔,没有我的承认,你害怕不能服众。” 尧宁毫不避讳:“是这个道理。” “可是你若上位,我还有什么用呢?”僵蚕闭了闭眼,艰难道,“届时我还有活路吗?” 尧宁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原来尊上还想着自己的活路呢?我以为你看到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等待自己的,只有万劫不复了。” “哈哈哈……咳,咳……”僵蚕缓慢叹了口气,“是我病了太久,变得优柔寡断了,难怪白苏也要背弃我,而选择了你。” 白苏垂下眼睫,没有看他。 尧宁手上微微用力:“我知道你的想法,既然都是一死,何必遂了我的心愿。可是尊上,你若不这样做,我便让你比死还难受。” 僵蚕眼珠转了转,目光有些茫然。 他看着尧宁双眼,感觉到她目中多了一点什么。 与曾经不同的东西。 像是疯狂,又像是寂灭。 他有种感觉,尧宁并非在虚张声势,她是真的做得出来。 可是除了死、神魂消散,还有什么更难受的…… 僵蚕慢慢睁大了双眼。 他想到曾经看到过的,魔界尸山之上,那个浑身浴血的红衣尧宁,留影珠的画面中,她有着与现在尧宁一样疯狂诡异的眼神。 她撕碎了所有魔修的神魂,从此八荒四极,洪荒乃至遥远的末世,那些魔修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那样冷酷残忍的手法,曾经让僵蚕愤怒又忌惮,中则正魔之战因此挑起。 尧宁曾说,那个人不是她。 僵蚕感觉到凉意席卷四肢百骸,当时尧宁这么说,他便信了。 可是那个人,难道真不是她吗 若自己不按照她说得做,她能让自己生不如死的法子…… “就是你想的那样。”尧宁拿剑身拍了拍僵蚕的脸庞,这样居高临下带着羞辱的动作,她面上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尊上意下如何?” * 魔界辽阔的大地上,魔物们或是在你死我活地打斗,或是藏身无人处偷偷修炼,更多的底层魔物,只是凭着本能捕食、杀戮…… 这一日,地平线上,日光穿透了经年不散的白雾,照得世界明亮如同新生。 日光炽烈而霸道,有魔物被过于灼热的阳光烫到,上蹿下跳地尖叫。 更多魔修惊愕地望向魔尊殿的方向,感受到一股霸道又凶狠的威压,如同石化一般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一道陌生却令人本能畏惧的声音响彻四方,在天宇上久久盘旋不去,几乎震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祗告天地四方,尧宁即魔尊位。” 那声音清润温和,似是带着点有气无力的病弱,然而资历深厚的魔修,知道那是僵蚕本来的声音。 魔修们惶然无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或是交头接耳,或是皱眉沉思,或是惊疑不定。 很快,那道声音散去。 魔界陷入了瞬间诡异的安静。 所有魔修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遥远的魔尊殿方向,心思各异,却又个个警觉。 片刻后,另一道声音响起。 这声音比先前那道更熟悉一些,白苏,魔尊护法,有头有脸的大天魔都挨过白苏的大刀,在魔界子民眼里,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甚至比魔尊僵蚕更要让人忌惮。 白苏声音洪亮,不容质疑。 “祗告天地四方,尧宁即魔尊位!” 所有魔修都被这一声骇得睁大了双眼,但不待他们反应,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响起。 度无主:“祗告天地四方,尧宁即魔尊位。” 两道声音交织,回荡在长空之下。 魔界顶端的三个男人,竟同时突兀地宣布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不只是宣告,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一个天魔收起了秃鹰的利爪,缓缓跪了下去。 他身后,接二连三的兵器掉落声,魔修们无声地弯曲膝盖,跪了下去。 仿佛平静地水面投下一粒石子,涟漪向周围激荡开去,无数的魔修如大风拂过的麦田,一片接一片地跪了下来。 “参见尊上。”一个人开了口。 “参见尊上!”数百人齐声道。 震天动地的声音潮水一样汇聚而来,响遏行云:“参见尊上!!” 阿度收回了目光,对身后人挥了挥手:“带下去,关起来。” 两个桃花庵弟子畏惧地应声,一左一右架起不能动弹的度无主离开。 “度风烟,你帮尧宁,是因为上凛然吧?”度无主叫道,“你果然对他动了心,哈哈哈哈哈,桃花庵的人,修习合欢功法,竟然对人动了真情!你跟母亲一个样!” 尧宁抬起一只手,两个魔修顿住,度无主无力地摔倒在地。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帮尧宁,是为了桃花庵,是为了修真界。”阿度垂目看着地上的度无主,目中流露出失望,“你总说母亲不该动情,你看不起她,也看不起我,可真正动心而不自知,害了自己,害了度玄都,害了桃花庵上下的人,到底是谁?” “哥哥,谁才是那个为情所困,步入歧途之人?” 人间。 孟摇光久久仰头望着天上异象,直到茶水漫出了茶盏,溅湿了衣裳,她才回过神。 “我们要败了。” 她把尧宁逼入绝境,尧宁却选择在绝境成王。 尧宁已彻底站在了人间的对立面,从前抹黑离间的招数已经没用了,尧宁再度出现,会以魔尊的身份,跟人界势均力敌地交谈。 任何人想动她,都要估量她如今的地位,以及由此带来的后果。 孟摇光看着狼藉的桌面,失神了半晌,这才唤侍女来收拾,却半天听不到应答。 她抬头,只见枫叶似火,悬崖下云浪翻涌。 她忘了这是她的秘境,从来只有她一人能进入。 孟摇光转过头,目光落在桌案对面,那里放着一盏茶,像是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悬清宗,沈牵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来到室外。 “师父,你伤还没好!不能……” 沈牵摇了摇头,闲闲只得闭了嘴。 她看着师父仰头看天,便也看了过去,今天明明是个阴天,方才四下里却突然一片亮堂,就好像天上多了一个太阳似的。 “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牵垂下脑袋,咳了两声,又往屋里走,闲闲着急地跟了上去:“宗主说师父这次伤势不同以往,前一个月不能随意走动……” “闲闲。”沈牵打断她,“不要告诉宗主。” 闲闲的心提了起来,眼圈一下红了:“师父,你要做什么?师叔不在了,我们在悬清宗等她回来不好吗?” “师叔不愿意回来了。”沈牵的呼吸带着颤意,强忍泪意,摸了摸闲闲的脑袋,“但我要去试试带她回来,所以不能告诉宗主。” * 魔界,尧宁的房门被推开。 “你说我会做你手下最忠心的狗,我想问下,你凭什么?” “你在跟我装什么,白苏。”尧宁漫不经心地转过头,“不是喜欢我吗?” 她轻轻一笑,带着点傲意:“伺候我,难道不是你的荣幸?” 这句话仿佛撕开了从前欲言又止、欲盖弥彰的遮羞布。 白苏这才发现,她早就知道,只是不曾在意。 白苏目光晦暗,各种情绪在其中涌动,薄唇一开一合,声音沙哑道:“那也得分哪种伺候。” 第93章 “哦?”尧宁睨了他一眼,“你想怎么伺候?” 她放下木梳,坐着的姿势明明是在仰望白苏,眼神中却有种睥睨一切的傲气。 白苏这才后知后觉,也许这样的尧宁才是真正的她,是她尽力掩藏未曾展露人前的一面。 尧宁讥诮道:“白苏,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白苏感受到了尧宁的戾气,与僵蚕戴上面具时十分相似,那种将所有人视若草芥的感觉。 白苏没有生气,反而勾起了嘴角。 “说实话,我就喜欢你这种不把我放在眼里,随时考虑杀死我的样子。”白苏喟叹道,“真是太好看了。” 尧宁看着白苏,像是在看个疯子。 白苏走过来,靠在了妆台上,姿势懒散闲适,仿佛他与尧宁不是什么新君与下属,而是亲密的好友。 他温柔地看着尧宁,轻声道:“养狗也要给吃的,你不答应,我就自立为王,不知道少了一方助力,你与那个愣头青小姑娘,是否能掌控整个魔界。” “所以你在威胁我。”尧宁微微眯起了眼。 白苏慕强,看似冷酷实则重情,尧宁以为自己已经展示了自己的实力,收服了这个桀骜的男人,但情况似乎走向了一个不可控的地步。 “怎么会呢。”白苏堪称温柔道,“我可舍不得威胁你。” 他说着舍不得,却没有丝毫让步,尧宁冷眼看着白苏,认真考虑是现在杀了他,还是周旋收买到底对自己最有利。 她缓缓靠在了椅背上:“就算答应,我也难以信你。背叛第一次,就有可能背叛第二次。” “那可真是让我伤心呢。”白苏站了起来,走到尧宁跟前,过近的距离让尧宁本能觉得不适,不由自主拧起了眉。 白苏却是慢慢蹲下身,与坐着的尧宁目光平齐。 “不必信我。”他拉过尧宁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她手中。 尧宁感觉手心一凉,垂目看去,是一把小巧精致,泛着绿色铜锈的锁。 她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个东西:“这是什么?” 白苏挑了挑眉,惊讶一闪而过,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这个东西叫清心锁,能锁住人的神魂。” 他握住尧宁的手,缓缓带向自己,尧宁皱了皱眉头,想要缩回,却被他稍稍用力制住。 僵蚕目光痴迷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尧宁的脸,一边带着尧宁的手触碰到自己胸口。 碰到胸口也未停止,两只手穿过温热的血肉,疼痛让白苏脸色苍白些许,额上浮上一层薄汗,只是他哼都没哼一声,眼神仍黏在尧宁脸上,手上的动作温柔却不容反抗。 尧宁本想收回手,却突然好奇白苏要做什么。 剖开胸口,怎么看也是在自讨苦吃。 左右尧宁不心疼,乐得看个热闹。 她触碰到跳动的心脏。 那一刹那尧宁脸上的戏谑一下子褪去,尽管眼前画面血腥怪异又疯狂,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暧昧。 她居然在触碰另一个人的命门,而对方甚至毫不设防地对她敞开,甚至主动邀请她去触碰。 只要她想,可以立刻捏碎白苏的心脏,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这种仿若天神一样生杀予夺的掌控感,竟比她继位魔尊时更令人兴奋。 尧宁的反应丝毫不差地落在白苏眼里,他苍白的薄唇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噗嗤。”很轻的一声。 尧宁感觉到白苏将那把锁挂在了他的心上。 尧宁收回手。 白苏却仍握着她的手不放,随意提起自己衣摆,仔细地擦拭她手上血迹。 “你在干什么?” 白苏小心仔细地将她的手擦拭干净了,这才抬起头:“我把我的命寄放在你这里。” 尧宁看向白苏胸口血肉蠕动,缓缓愈合:“就凭这个?” “唔,这可是个好东西,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它的前任主人,可是被控制得言听计从呢。”白苏话锋一转,“它本来都碎成渣了,我很好奇,便捡了回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复原,又请人做了改进,现在它只会更好用,更令你满意。” 尧宁蹙眉,感觉到白苏话中的违和,只是未待她细思,白苏又将一个东西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是一串晶莹剔透的手串,细看却是一颗颗冰晶,里面冻着粉色黄蕊的小瓣樱花,每一朵都不大,花瓣完整形态优美。 手串下边,悬着一只青铜色的钥匙。 “你可以用它打开我心上的锁,也可以毁了它。毁了钥匙,清心锁会一道带着我的神魂灰飞烟灭。是不是很好玩?”白苏笑道。 尧宁看了看钥匙,又看向一脸笑意的白苏。 她脸上最后一丝戏谑也消失,看不出任何情绪。 白苏不急,仍旧蹲在她身前。 两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那个姿势像是环抱住尧宁,又像是一种隐隐的禁锢。 尧宁食指下意识敲击着:“白苏,你为了什么呢?” “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白苏坦然道,凑近了些许,温热的气息喷在尧宁颈侧,“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干你了,大小姐。” 尧宁目光一下子阴沉,浓郁的杀意毫不遮掩地瞬间涌出,然而她一动不动,神色几番变换后,眉眼慢慢舒展开来。 甚至扬起了嘴角:“原来是这样?” 白苏也笑:“就是这样。” 尧宁将手串举到眼前打量。 “你还给沈牵的,没有这个好看吧?”白苏道,“任何事,我都能比他做得更好。” 尧*宁懒得解释,只是定定看着那根小钥匙。 片刻后她放下手腕,倾身靠近,伸手抬起白苏下巴,左右看了两下他的脸:“从前没发现,原来你长得也不错,做个暖床的倒是够格。” 白苏气息一下子粗重,声音带着哑意,目光露骨地抚摸上她的脸颊,语带诱惑:“我还能变得更好看。” “原来魔修的容貌也可随意调整吗?” “调整不了。”白苏定定凝视尧宁,“但我可以雕刻成你想要的样子。” 尧宁觉得白苏口中的雕刻,就是字面意思——在原有的血肉上雕琢。 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白苏片刻,他目光中的痴迷狂热不似作伪。 她从前从未在意过这个人。 她想杀死他,想利用他,想收服他。 即便知道白苏的心思,也从未将他当做一个可以谈情说爱的对象。 她开始重新打量白苏。 人生的头二十余年,她生活中只有沈牵与修炼,如今回头看去,尧宁感觉自己被困住了,被小小的悬清宗困住,被幼时的惊鸿一瞥困住,被自己无法实现的执念困住。 她走出了悬清宗了,离开了沈牵,是否也应该试一下,放下那可笑的执念。 也许她真的试过了,就会发现自己并不是非沈牵不可。 尧宁恩赐一般抬起手,伸向白苏,高傲道:“我允许你做我的狗。” 白苏捉住她的手腕,眼珠子盯着尧宁,侧头亲在手串上。 他的目光狠厉又嚣张:“我只做唯一那条。” * 沈牵入了魔界,一路身形化身雷电,以极快的速度靠近魔尊殿。 他修为虽高,却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孤军深入魔界而不受阻,可今日一路格外顺畅。 就连自己偶尔不小心惊动了魔修,他们也似乎没有看到一般。 有谁能让自己一路畅通无阻? 沈牵只能想到三个人。 他希望是尧宁。 “师父,你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要怎么带回师叔?” “不要紧,带回她修为不重要,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利剑。” 离开悬清宗前与闲闲的对话回荡在脑海中,沈牵没有说谎,他真的找到了那把利剑。 他清楚地知道,即便经过天机阁三关,他仍无法放下尧宁。 他想要尧宁,无法忍受尧宁选择其他人。 可他们似乎已经走到了末路,一切都无法挽回,错误与误会层层交叠,尧宁不会再信他一个字。 可那又如何,沈牵疯狂地想,那也没关系。 他发现了那把利剑。 想到这里,沈牵看向自己的左手,新生的血肉与原本的手臂泾渭分明,这是他发现利剑的契机。 那几日他原本心痛如绞,可躺在床上看着自己新长出来的左手,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中,一下子抚平了他所有的痛苦:尧宁就是伤他,也舍不得断他握剑的手。 更不会要他性命。 这就是他的利剑。无论尧宁如何发难,他会比她更先向自己出手。 当他断了右手,没了一条手臂,肉身损毁,乃至神魂俱灭,他不信尧宁会毫不动容。 只要她的冷漠出现了裂缝,沈牵的利剑就能无往而不利。 他会先带尧宁回他们的家,如果她跑,他就囚禁她。 如果她不听话,他就强迫她。 人人都以为强如尧宁,一定受不得半分慢待。 可只有沈牵知道,他的阿宁,其实最喜欢他强硬,也最无法抵抗他的强硬。 只有最炽烈、最疯狂的爱意,才能稍稍慰藉她心中经年的不安。 当只剩他们后,他会将过往一切都和盘托出,尊严、心结、面子、形象,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尧宁。 就算让她看到自己的不堪,自己的卑鄙,只要她不再离开,他也无所畏惧。 “阿宁,我来找你了。”沈牵抬目看向巍峨的魔尊殿,灯火落在他眼角眉梢,铺陈一片绮丽光影。 “我知道你舍不得伤我分毫。” 第94章 沈牵拐过回廊,灯火煌煌的寝殿赫然在望,眼前一晃,却发现视野中的殿宇远了许多,四周风景也陡然间变换。 沈牵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 然而无论他多少次靠近,总是会在一晃神的时候再度远去。 沈牵深吸一口气,勉强扼住心中的烦躁,向无人处道:“阿度姑娘,我不想伤你,但期年回溯给我的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一片静默中,脚步声响起,阿度走了出来。 “你知道为何能一路畅通无阻吗?”阿度问。 沈牵没有回答。 “你可能以为是尧宁下的令,认为她在等你。”阿度道,“这明明是个再简陋不过的陷阱,你这样聪明的人,却一头扎了进来。” 沈牵别过头,似是在逃避什么:“是不是陷阱都没关系,我只要见到阿宁。” “尧宁推翻僵蚕,白苏出了很大力。”阿度直接道,“尧宁想将魔尊的位子坐稳,少不了他的扶持,但同样她也得付出筹码。” “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对你都绝无恶意。”阿度上前两步,“我所做的,只不过不想你轻易落入白苏的圈套,他对尧宁有意谁都看得出来。” 沈牵点点头:“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要去。” 阿度有些急了:“你觉得白苏故意引你前去,不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你这样单枪匹马就是赴死!” “我与姑娘——”未待阿度话音落下,沈牵很快开口,“只是点头之交,生死不劳挂心。” 沈牵越过阿度想走,阿度也是动了气,身后横在他身前拦住去路:“我不会让你见到她。” 沈牵闭了闭眼,竭力忍耐着:“你是上凛然珍视之人,我也不对女人动手。阿度,让开。” 阿度看了看他,站在他正前方,完完全全挡住沈牵去路。 “我想你也发现了,混沌之气爆发的很大一个原因是情绪失控,你与尧宁见面,她很有可能再次失控。但她是我选的明主,为了跟随她,我夺了度无主的权。如果这场浩劫有谁能终止,我相信只有她,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的路。” 阿度看着沈牵,眼神坚定:“我会一直困住你。” 沈牵目光越过重重楼阁,看向最高处的魔尊殿,辉煌的灯火已经凋零,尧宁睡了吗? 沈牵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极其危险的路上,道路的尽头是自己不能承受的东西。 幻境中的一次次绝望扑面而来,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感告诉他,他将见到的东西会与天机阁幻境一样令他崩溃。 而这一次,他无法再安慰自己,那不是现实。 阿度的出现似乎是天意,她这样强悍的期年回溯,自己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她又是上凛然放在心尖上的人,自己不能动她分毫。 所以他应该在此时折返。 没有谁会怪他。 沈牵看向自己止不住轻微颤抖的双手,没有抬头,轻声道:“阿度,你知道上凛然在做什么吗?” “嗯?”阿度没想到沈牵突然提起上凛然,一时有些恍惚。 沈牵面无表情道:“上凛然在人间,正在准备迎娶新妇呢。” 这句话语气平和,嗓音清润,却如一道霹雳击中了阿度,让她的心几乎停跳半刻。 也是在阿度愣神的刹那,沈牵身形陡然消失,一道紫色雷电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射向了魔尊殿中。 阿度回过身来,刚想发动期年回溯,却见紫色电光一闪,已经没入殿中夜色里。 阿度遥遥看着,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明明害怕,却非要前去。”阿度收回目光,转头离开,“你会后悔的。” * 沈牵踏入寝殿,里面一片安静。 他的步子迈得很轻,然而在寂静中仍能听到声响。 月色透窗而入,照得他脸色一片苍白。 沈牵闻到了浓郁的樱花香气。 随着一步步靠近,他渐渐能听清榻上人的呼吸。 微弱,平缓,像是沉浸在一个平和无害的梦中。 一个人的呼吸。 沈牵步子顿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全是汗水。 从前尧宁总跟他说,不理他了,不要他了,不爱他了。 却从未真的这样做过。 他知道他的阿宁,嘴硬心软,看起来恣睢邪性,其实比谁都柔软。 沈牵有些想笑,笑自己虚惊一场,笑自己草木皆兵。 可笑着笑着,却感觉到脸上一片温热。 沈牵愣住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脸颊,摸到一手水意。 然后是更多汹涌而出的泪水,他不想惊醒熟睡的尧宁,在一片黑暗中无声地垂泪。 沈牵记忆中,自己从未这样哭过。 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呢?是因为方才一瞬间,他好似终于拨开迷雾,看清了尧宁的一生。 她总是在原谅自他,相信他,尝试着依靠他,然后换来一遍遍的伤害,再重新试图原谅、相信…… 她给过他很多次机会,像是世上最慷慨的圣人,没有条件、近乎痴傻地给予。 一次,两次,三次……为什么会有人笨成这样,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而直到如今,自己还有恃无恐地利用着她的心软。 他卑鄙而自大,便是有时候会慌乱,也会从过往尧宁一次次无底线的妥协中,得出她离不开自己,舍不得伤害自己的结论。 他与尧宁在之间,慌乱的、不安的、难过的、怀疑的,始终都是尧宁。 尧宁将他捧上了高位,他于是居高临下对她为所欲为。 沈牵捂住心口,他突然觉得那里很疼。 像是有人挖去了他心上的血肉,丢在泥污里践踏。 他呆呆地捂住胸口,感受着那种一瞬间呼吸不过来的痛苦,这才明白过来,那个残忍的屠夫是他自己,而尧宁就是他心上的血肉。 她为什么会那么傻? 而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卑鄙。 “不。”沈牵慌乱地摇头,在心中想道,“就让我最后卑鄙一次吧。” 他一步步上前,轻声道:“阿宁,你也在等我,是吗?” 他的声音落在空旷的室内,有轻微的回音,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而那个人大概在害怕,所以嗓音在微微地颤抖。 “继位魔尊应该并非你所愿,我知道你只是被逼到了绝处。” “你不会再一个人了,这次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什么正魔是非,都不重要了。” 榻上人呼吸平缓,没有应声。 沈牵眼中惶然一闪而过,但很快又坚定下来。 他盯着床帐看了片刻,伸出手,挽起一侧。 原来近乡情怯,近人也会。 沈牵控制住越来越快的心跳,缓缓侧过头。 一息之后,他整个人都僵住。 榻上的确只有一人,却不是尧宁。 魔尊寝殿中,躺着的分明未戴面具,面容俊秀的僵蚕。 沈牵死死盯着僵蚕沉睡的面容,他神色安宁,在满室的花香中似已睡了许久,便是沈牵站在床畔,也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沈牵的下颌缓缓绷紧,片刻后他松开手,洒金花帐泻下去,撞碎一室月影。 沈牵转过身,脸上浮上一层寒意,眉宇间却是难以掩饰的慌乱,径直向殿外行去。 他随手抓了个魔修,问对方尧宁在哪里,那是只天魔,并不惧怕沈牵,反而跃跃欲试地露出自己的猛禽的利爪,想要与沈牵过上几招。 天魔眼前白光一闪而过,紧接着一把泛着寒光,雷电纠缠的剑就落在了沈牵手中,天魔怔愣片刻,才感觉到双手传来的钻心剧痛。 他呆呆看过去,看见自己修炼了几百年的利爪,被齐根斩断。 还未待他痛吼出声,脸就被一只钳子一样的大手捏住,未出口的声音尽数禁锢在喉咙里。 俊美的男人面无表情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嘘。” 天魔发现这男人身上笼罩着一种强大的气场,而他平静的眼神更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这人只用了一只手,自己就毫无还手之力。 恐惧淹没了愤恨,天魔用眼神示意自己会听话。 “很好。”男人放开了他,“听话就不会死。现在告诉我,尧宁——也就是你们新的尊上,在哪里。” 天魔后怕地咽了口唾沫,觉得眼前男人比护法白苏还要恐怖一些,只能老实将自己所知告知于他。 男人点点头,果然没再理会他,而是径自离开。 天魔松了口气,却突然听那男人说道:“知道白苏在哪吗?” 天魔不敢怠慢,恭敬道:“护法一直侍奉在尊上身边。” 男人回头看他:“一直?” 天魔用手掌蹭蹭脑袋:“是啊。” 想到了什么,这天魔发出呵呵笑声,连鲜血淋漓的双手也不觉得痛了:“夜晚也一起呢,尊上这么强,她本体要是只鸟,我也要向她求偶。” 白苏冷冷看着他半晌,温声道:“你过来。” “哦,好。”天魔揣着剧痛的双手,畏惧地走到沈牵身边,却陡然发现身上又是一阵剧痛。 只是这回的剧痛比前番来的更猛烈、更凶狠一些。 他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被男人手中的剑贯穿,鲜血几乎是喷射而出。 而自己的神魂也好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浮萍,飘飘荡荡地似要分崩离析。 沈牵抽回霆霓,天魔这才注意到这男人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暴戾。 他长得俊美,声音温和动听,举止也斯文,以至于天魔没有注意到这欲毁灭一切的戾气。 沈牵头也不会地离开。 这次没有任何阻碍,他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了尧宁的居处。 有了前车之鉴,沈牵没再犹豫,伸手就要推门。 也是在这时,他听到了尧宁的声音。 那声音有种不自知的妩媚,像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罂粟,让人闻之身酥骨软,只想镇日留连巫山。 尧宁喘息着命令:“没吃饭吗?再用力一点。” 第95章 绣着芙蓉花的月色秋罗帐顶不住摇晃,蒸腾的汗意里,尧宁感觉自己像是一瓣离枝的花,落在起伏的江涛里,转眼又乘风而起,越过重重山阙。 耳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死死掐住她的腰,让她无处逃离。 尧宁失神地望着虚空,隐约听到渐近的脚步声。 一室昏暗里,唯有浅淡的月光笼出几处阴影。 脖子一紧,有人单手掐住了她的颈项。 “你不专心。”白苏盯着她湿红的双眼,目光如狼,“在想什么。” 尧宁摇摇头,眼前却控制不住地出现另一个画面。 昏暗的小巷,无人的僻静处,窒息感让她脸颊涨红。 掐在颈上的手修长、白净、有力,经络分明,她看过许多次,也幻想过许多次,与之十指交握是什么感觉。 人前清冷守礼的仙尊,露出了鲜为人知的一面。 尧宁知道那时沈牵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她不仅逼他娶自己,更是抢走了本属于褚良袖的姻缘灯。那些年,沈牵对承诺要娶她的大师姐,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愫,尧宁可以想见。 暗巷的片刻对视,是尧宁此生都无法忘怀的瞬间。 沈牵讨厌她,甚至恨她。 “你在想什么?”白苏再次问道。 掐住脖颈的手愈发用力,微微窒息中,尧宁意识慢慢模糊,眼前的白苏似乎与方才画面中的男人重合。 长风卷起花瓣直上九天,尧宁眉心紧蹙,指甲掐进白苏肉里,带出一条血痕。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尧宁推开白苏,又被他黏了上来:“刚才在想谁?说话!” 白苏动了气,嗓音沙哑,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股狠意。 尧宁只觉山川河流都在脚下越来越远,全身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热气蒸腾得面颊通红,想要说什么,出口却成了呻吟。 当风势越来越大,即将送着花瓣攀上云霄之际,似有若无的脚步声陡然消失。 尧宁下意识转过头,隔着一丈的距离,对上一双嗜血的眼睛。 眼前的世界在不住摇晃,不远处提剑的人影也在随之晃动,然而尧宁定定看着他,目光分毫不错。 她巴掌大的脸上布满红晕,眼尾嫣红,浮着一层清浅水意。 远山眉似是痛苦,又似欢愉地微微蹙着,丰润红唇张开,溢出一声声轻吟。 钗环歪斜,鬓发散乱,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脸上、脖子上,整个人凌乱又凄美,像是揉碎的落红,倾倒的玉山。 她随着动作一下下晃动着,清透的目光却始终平静地落在一丈之外的不速之客脸上。 尧宁缓缓地,对着屋里的第三人,嫣然一笑。 “轰隆!!!” 天崩地裂一样的巨响陡然炸开,震得白苏耳边只剩一串嗡鸣,只见眼前陡然变亮,紧接着便是无数碎石瓦砾梁柱暴雨一般倾泻下来。 人间、魔界,所有人在这声巨响下都陷入短暂地失聪,世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声响,唯余耳畔一片嗡鸣。 数不清的修者、凡人、妖魔、鬼魂惊惧交加地四下环顾,慌乱地彼此交谈,然而他们只能看到身边人嘴唇开合,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整个世界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第一个发现蛛丝马迹的人,惊恐地指向天上:“那……那是什么?” 天宇在旋转。 准确来说,是无数乌云在徐徐转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这漩涡如此之大,整个天幕都在搅动,天好似成了活物,正在徐徐睁开眼睛,俯视芸芸众生。 漆黑天宇沉沉压下来,每一个仰头的人,都瞬间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 悬清宗,褚良袖飞上屋顶,衣裙长发在大风中涌动,风中的枯叶在她冰透的脸上带出一丝血痕,然而褚良袖面无表情,握着六出剑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六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退意。 那也是她的退意。 天枢派,孟摇光猛地扫落桌上杯盘。 “殿下。”弟子担忧上前。 “滚!”孟摇光大吼,然而她的声音没有响起,寂静中的嗡鸣像是赤裸裸的嘲讽。 侍女惊惧后退,第一次看到高华的人皇血脉,露出狰狞绝望的表情。 天机阁,阁主抬头望天,疑惑不解道:“莫不成我的推演有误,沈牵……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 天幕旋转低垂,乌云搅动,长风自天地尽头而起,掠过山川大地。 魔界中,幕天席地的魔修们纷纷抬头看天。 “有人破境了吗?” “不会吧……这么大的阵仗。” “这个……好像不是破境,没有雷劫啊!” 话音方落,笼罩整个大地的乌云中一道亮光一闪而过。 那亮光不大,就像是大海中的一粒石子,很快就淹没其中。 “不是雷劫,还好,这么声势浩大的,要是雷劫不得被劈死!” 旋转的乌云中陡然亮起绵延数千里的紫色电光。 世界在瞬间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雷电在一片寂静中轰然劈下! 那是怎样一副场景,仿若天穹落下无数条银色长蛇,又像是传说中的飞升之人撕裂虚空。 魔界众生只看到眼前绚烂璀璨的一片,像是银河一泻而下,继而在白光在无声中膨胀开来,眼前的世界化作一片空虚的纯白。 他们一下子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们仿佛旁观了天神的震怒。 谁也不知道那场绵延千里的惊雷何时歇止,只记得当声音再度灌入耳中,烟尘缓慢散去后,魔界中央,魔尊殿前方圆千里,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地。 魔修、魔物、植被,花草,一切活着的东西,都被千顷雷电劈成了飞灰。 但那都不重要。 最令人惊惧的是,新任魔尊继位不足一日,屹立不知多少岁月的魔尊殿,塌了。 大殿倾塌的瞬间,白苏下意识挡在了尧宁上方。 待到耳畔的嗡鸣褪去,他才慢慢睁开眼,直起身来。 这一看,白苏不由睁大了双眼。 魔尊殿成了一片废墟,一片断壁残垣中,唯有身下的床榻完好无损,月色秋罗轻纱帐在风中轻轻摇摆。 白苏抬起眼,看到了一丈之外双眼血红,仿若地狱修罗的沈牵。 白苏瞳孔骤然紧缩,沈牵身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强大气场,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巨响,显然出自他的手笔。 紫霄道君,正道魁首,现在比白苏更像个嗜血的魔修。 白苏感到身体在控制不主动地畏惧,与之伴随的,还有一种久违的兴奋。 “哟。”白苏扯起一侧嘴角,“怎么这么大火气呢。” 沈牵没有看他,充血的双眼自始至终盯着尧宁。 尧宁坐起来,没来得及穿衣裳,她也不着急,赤身裸体地支起身子,缓缓挡在了白苏身前,才捞过散落在床边的衣裳随意披在身上。 看着尧宁先护住白苏,沈牵充血的眼睛又红了几分。 两人就这样诡异地对视着,烟尘在风中飘荡,模糊了视线,尧宁平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熟识的陌生人。 沈牵觉得这眼神很熟悉,想起来当初仙盟大会,尧宁遇袭后他赶过去,那时尧宁眸中自己的倒影,就是这样的目光。 那时他不在意尧宁,如今同样,尧宁并不在意他。 像是他刺出的一剑,穿越时空正中自己的心脏。 “让开。”许久后,沈牵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而僵硬,像是从一具尸体口中发出,“我先杀了他。” “师兄。”尧宁笑了笑,一动也未动,“你要在我的地界,动我的人?” “你的人?”沈牵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白苏。 白苏一怔。 他记得很清楚,不到一个时辰前,尧宁刚说过,他是她的一条狗。 他有自知之明,尧宁对他只有利用,就连上床,也不过是图个新鲜。 对此他甘之如饴,可方才尧宁当着沈牵的面说,他是她的人。 白苏虽不聪明,可身居局外,也看得分明,这句话不是对他白苏说的,是说给沈牵听的。 他想到方才尧宁的失神。 他年富力强,往死里伺候她,尧宁却似乎并没多少感觉。 而她突然的剧烈反应,是因为那时沈牵刚好出现了。 白苏心中自嘲一声,心想,我还真是你的狗啊。 既然是他自愿给尧宁当狗的,也该让尧宁看到他的作用。 白苏伸出一只手揽住尧宁的腰,侧头亲吻她的脖颈,含糊不清地问:“尊上,刚才舒不舒服?” “尊上说疼我。”白苏尾音旖旎,斜眼看向沈牵,“我讨厌他,可以杀了他……” 一语未尽,凛冽的剑意已经直逼眉心,白苏手一僵,听到“叮”的一声,抬起头来,尧宁的扶光已然出鞘,将霆霓死死钉在地上。 沈牵的霆霓剑有雷霆之威,此刻却像个柔弱可欺的良家妇男,被扶光轻松压制着,甚至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 尧宁的脸色冷了下来:“道君,你要向魔界开战吗?” “道君?师兄……”沈牵惨笑两声,“你以前不这样叫我的。” 尧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没人愿意陪你追忆往昔。” 她将白苏脑袋从自己肩膀撸下来,套上衣裳,站了起来:“趁我还没发火,滚吧。” “滚?”沈牵看起来已经有些不清醒,又是凄惨一笑,“我滚了你准备做什么,啊?继续跟他颠鸾倒凤,尧宁——” 他叫出她的全名,眉眼一下子变得冰冷凶戾:“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你我还是道侣,夫妻,你背着我与别的男人苟且,知道这是干什么吗?” “哈。”尧宁被他这番话说笑了,“干什么?” 她认真地答道:“还能是干什么,偷人,通奸,水性杨花,随你怎么说。” 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我听说男人都很在意这个,让你颜面扫地尊严尽失,真是抱歉啊。” 沈牵冰冷的脸色愈加难看,尧宁感觉他眼中隐隐酝酿着什么,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尧宁从前从未在沈牵身上看到过。 她的目光越过沈牵,看向了他身后的远处,随即眉心狠狠一跳。 尧宁缓缓收回目光,当机立断:“这次的事我不追究。请你离开。” 沈牵仿佛没听到一般:“你为何浑不在意?” 白苏走到尧宁身侧:“尊上既已经对你了无情意,我们就不叫通奸,分明是两情相悦嘛。” 沈牵目光偏移寸许,落在白苏身上,像是在看死人:“你是什么东西,敢与她两情相悦。” 白苏还想再激他两句,却莫名在那眼神下噤了声。 “他是什么东西不重要,我的奸夫可以是任何人。”尧宁冷冷道,“不是你就行。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请,你,离,开。” “尧宁,你过来。”沈牵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不顾尧宁说了什么,强硬地开口。 “你凭什么?”尧宁针锋相对,嗤笑出声,“难不成你觉得到了如今,我还会对你言听计从?师兄啊师兄,有时候的你自大,真的让人匪夷所思,令人瞠目结舌呢。” “你过来!”沈牵再度开口,不容置疑地冷硬。 尧宁脸色冷下来。 “过来。”沈牵像是步入穷途末路,开始展露偏执蛮横的一面。 尧宁看了他片刻,对白苏道:“走,不用理他。” 白苏深深看了眼沈牵,亦步亦趋地跟在尧宁身后。 走出几步,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的沈牵再次出声,嗓音喑哑低沉,带着剧烈的颤抖。 他蛮不讲理的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含着血:“尧宁,你过来。” 背对他的尧宁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 “你过来。” “过来!” “过来!!!” 尧宁始终没有回头。 她不明白,沈牵为什么会觉得,他还有什么本事命令自己。 身后的沈牵也的确没了声音,像个被戳穿伪装的孩子,无理取闹一通后发现原本配合的人不再捧场。 尧宁冷冷地勾起嘴角。 沈牵,我不玩了。 “噗嗤……砰。”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尧宁还未意识到那是什么,夜风就裹着一阵血雾扑了她一脸。 脸上一片黏腻的温热,淡淡的腥味浮在鼻端。 尧宁的脚步猛然顿住。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像是看怪物一样看向沈牵。 沈牵也转过身,面上凶狠一闪而逝,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姿态。 他的肩膀在喷血,糊了他一脸,让他清俊的容貌变得诡异而恐怖。 地上躺着一只手臂,从肩膀处齐根斩下,修长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一只脚踩在了颤动的手指上,传出令人牙酸的骨骼崩裂声。 “啪。” 他踩烂了自己的手掌。 沈牵迈过自己的断肢,上前一步,扬了扬眉毛,死死盯着尧宁 他再次重复:“尧宁,我让你过来。” 第96章 沈牵喘着粗气,大颗汗水从额头滚落,脸上很快因失血变得冷白。 他目光中蕴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劲和穷途末路的无畏,近乎挑衅地盯着尧宁。 如果不想我死,就听话过来。 无声的威胁横亘在二人中间,沈牵在赌,赌尧宁对他心软。 此刻所有的愧疚都被愤怒淹没,尧宁竟这样对他! 尧宁真的跟别的男人睡了!! 不是幻境,不是另一个尧宁,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是还是他妻子的尧宁,当着他的面与别的男人偷欢。 沈牵恨不得活活掐死尧宁,再抱着她的尸骨赴死。 他眼睛里爬满了血丝,目光狠厉地盯着尧宁,再次轻声重复。 “你过来。” 尧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很久。 随即她唇瓣启合,吐出两个字。 “继续。” 说罢尧宁转身,没有片刻踟躇地离去。 沈牵怔愣片刻,愕然望向尧宁的背影,世界上所有声音画面都一瞬消失,只剩尧宁越来越远的身影,投入无边的黑暗中。 沈牵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发抖,抖动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差点连剑都拿不稳。 “站住。” “站住!” “你站住!!!” 沈牵对着她的背影一遍遍大吼。 尧宁没有停步。 沈牵愤怒地挥剑,刺向自己一只腿。 如果时间往前六个月,有人告诉他有一天他为了求尧宁驻足,会挥剑自残,他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刺向自己的剑没有丝毫犹豫。 他知道自己疯了。 他知道自己非常可笑。 但这都不重要,他要尧宁停下,走过来,如曾经一样对他事事顺从,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 鲜血即将溅开时,沈牵眼睛都未眨一下,甚至都没看自己即将断掉的一条腿,而是死死盯着尧宁的背影,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然而他的心在颤抖,他惶然不安,他害怕尧宁一走了之,就算自己今天死在这里,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利剑,在尧宁眼中,只是稚童可笑的木棍玩具。 他怕最后一丝希望灰飞烟灭。 “看一眼我,看一眼吧。”沈牵在心中哀求,“你不曾回头,是不是因为你也舍不得,是不是你也害怕自己动摇?” 霆霓没入血肉的瞬间,沈牵手腕巨震,紧接着只听“锃”的一声,尧宁的本命剑扶光格开他那一刺,将霆霓从沈牵手中掀飞。 沈牵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一瞬的怔愣后,*猛地抬起头。 “啪!”扶光落回尧宁手中,而她正面对着沈牵。 夜风裹挟着无数殒命魔修的灰烬掠过断壁残垣,天幕低垂而阴沉,尧宁与沈牵相对而立,尧宁身后很远的地方,站着沉默的白苏。 沈牵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夹杂着欣喜的癫狂如清水中的墨汁瞬间晕染了整个脸颊,让他本来清冷俊美的面容带上了一丝邪性。 他直起腰,踉跄两下后站稳了。 “怎么?不舍得吗?”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挑衅和嘲讽,也许是因为他的嗓子一直在颤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哭音。 这场胜算渺茫的博弈他已经赢了,赢了的人得威风凛凛,志得意满,他不能哭。 “哈哈哈哈……”沈牵笑了起来,笑得身形不稳,恶狠狠道,“你再怎么假装狠心,到头来不还是要栽在我手里。尧宁,你怎么玩得过我。” 他知道过往的岁月里,尧宁有多在意他。 她改不了,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栽下去。 这里不是幻境,是他沈牵的现实。他不但要她回心转意,还要她主动走向自己。 沈牵笑够了,摇晃两步去抓尧宁的肩。 他赢了,尧宁回来了,这里的帐日后再慢慢算,他要先抱住她,抱在怀里,用无根仅剩的手指紧紧搂住,死死禁锢,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不让她再有逃开的可能。 肩上的血流得太快,他感觉到冷,尧宁畏寒,于是他下意识有一丝迟疑。 一片白光闪过眼前,沈牵看到自己伸出去的手“啪”一声落到了地上。 他呆呆看着剩下的一截小臂。 自己的手怎么会掉在地上?他明明没有再用他的利剑,他已经赢了,没必要再威胁尧宁。 掉在地上的是什么东西?他的手呢? 好多血,腥甜的气味,刺目的红色,为什么他感觉更冷了。 沈牵下意识后退一步,血会弄脏尧宁的裙子,而他冰冷的身体不能碰触尧宁。 世界在摇晃,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剧痛让意识一瞬清明,沈牵看着自己的断肢,而后缓缓抬头看向尧宁。 最先映入视野的是扶光的剑刃,血水淋漓坠下,清透的锋刃映出他灰败的脸,像条丧家之犬。 他一点点抬头,尧宁的白衣撒上了红点,似是大雪中簇拥在枝头的梅花。 沈牵仰着头,对上了尧宁的脸。 她白净的脸上溅了大片血迹,冰冷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地落在沈牵身上。 “玩不过你?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尧宁面无表情缓缓道,“我不玩了。” “你以为我为何容忍你在魔界肆意妄为?天下尚未安定,讨伐幕后主使还用得上你罢了。但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个无用的累赘。” 风中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尧宁不再看沈牵,转身离去。 路过白苏时:“把他丢出去。” 沈牵被白苏拎着丢出了魔界,连带着两条手臂。 魔界外,白苏蹲下身,看着沈牵失神的眼珠转了转,陡然迸射出杀意。 “手还接得上,所以她也不算冷酷到底。”白苏没有动,瞧到沈牵目光闪动,于是话锋一转,“我在这里等你来杀我,在那之前,继续与尊上两情相悦。” 说罢白苏浑身都警惕起来,沈牵虽失了双手,但仍不可小觑。 只是沈牵似乎已万念俱灰,连手刃奸夫的念想都没了。 白苏紧绷了半晌,见他只是失神地望着天上,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垂死之人。 白苏皱了皱眉,起身缓缓后退,见沈牵确实没有动手的打算,这才转身离去。 “她喜欢你吗?” 沈牵猝不及防开口。 “什么?”白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沈牵眼睛转了转,慢慢偏向白苏,那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白苏,又像是透过白苏看到了其他人。 “她,喜欢你吗?”沈牵再次艰难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血气。 白苏看着这个凄惨的男人,知道自己应该继续添一把火。 可张了张嘴,却觉得那两个字着实像是对自己的嘲讽。 原来不被偏爱的人,并不喜欢嘲讽。 白苏顿了顿:“不重要,我不在意。” * 度无主的牢房居然是一处分外清雅的馆阁。 尧宁进去时,发现这里实在称不上牢房,不但陈设精致,一应俱全,度无主身上甚至都没有任何枷锁。 “她不怕你跑了?” “她如今厉害得很,怕的人是我才对。” 简短的对话后,尧宁坐在了度无主一侧,室内静默下来,晌午的日光穿过蜂忙蝶闹的花枝,透过纱窗泻下一地花影。 尧宁看向庭中花树:“仲夏之际,这春日的桃花开得真好。” 度无主目光恹恹:“不然怎么叫桃花庵呢?” “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这种无视时节的风景。” “哦?” “天枢派的秘境,有一株终年似火的枫树,如今想来,孟摇光睥睨苍生,其实她应更爱烈艳红衣。” “是吗?”度无主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自恃身份的人,绝不屑于与人相似,要的就是那份独一无二。你出身低微不懂凡间的规矩,红色乃帝王公卿之色,平民只能着白,故有‘白身’之说。你位卑而着红,她就是再爱,也不会再穿了。” “你太小看孟摇光了,她不是因我而不穿红衣,而是心有丘壑而不能显于人前罢了。”尧宁笑笑,“我说的是桃花,度宗主何故转移话题?” “哦,是吗?”度无主无所谓道。 “看穿桃花庵与天枢派有勾连并不难,所以你也不介意。”尧宁侧头看向度无主,“可若是由此知晓了幕后之人是谁,度宗主还能不介意么?” 度无主的眉心狠狠跳动了一下,猛地看向尧宁。 尧宁不动声色与他对视。 片刻后,度无主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摇摇头:“你在诈我。” “哦,是吗?” 度无主笑了笑:“小阿宁,别白费力气了。那是一个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 “现在诸事悬而未决,尧宁在魔界,良袖说她道心受损,你又这幅模样……”顾无嗔挠了挠发顶,苦恼得直摇头,“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牵躺在床上,断掉的双手已经都接好,只是整个人精气神都萎靡下来,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眼下两团青黑。 “宗主。”沈牵嗓音沙哑,轻声道,“我没事,过不了几日就会好。” 顾无嗔瞧了瞧他,长长地叹一声气,继续挠头。 “那你好好休息,闲闲那孩子又担心你,又怕她师叔在魔界挨欺负,又害怕你俩闹崩了家散了,整个人急得团团转,你也不想阿宁什么时候回来,发现你没照顾好她吧。” 沈牵目光闪了闪,顾无嗔拍拍他的肩膀:“我去看下良袖。什么道心受损?这孩子净裹乱,打一架不就好了……” “宗主。”沈牵叫住了顾无嗔。 “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沈牵无神的目光缓缓定在顾无嗔脸上,“当日宗主告诉我拔除混沌之气的法子,为何对尧宁无用,反而让她受了重伤?” 室内刹那静谧无声,顾无嗔身影一顿,慢慢转过头,不怒自威的眼眸与沈牵对上。 他的眼中没有情绪:“你说什么?” * “她怀孕了?”上凛然拧眉,“怎么可能?” 上凛然是医修,聆风地世代传承,他就是在其他事上出错,也绝不可能在医术上有分毫差池。 桃花庵中,阿度看着传讯符上浮现的字迹,不由拧了拧眉。 “你为她诊过脉?可是度无主分明告诉我,僵蚕将她带回魔界那日,她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难不成度无主骗我,还是僵蚕说了谎?” 聆风地中,上凛然亦是浓眉紧蹙,他意识到了尧宁与沈牵之间,可能横亘着一个巨大的误会,而那分明是有心人刻意促成的。 上凛然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当日梵天寺剧变,沈牵受了重伤,而尧宁毫发无损,我先照料了他几日,待他好转才去看的尧宁。” 阿度意识到了什么,忙问:“那你为尧宁诊脉时,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上凛然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为尧宁诊脉……上凛然努力搜寻那段记忆,却发现无处可寻。 他记得自己提着药箱去往后山禁地,心中忧虑着局势,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上凛然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背后泛起寒意。 上凛然闭了闭眼,稳住心神,继续往下回忆。 接下来的回忆,便是他提着药箱离开禁地,尧宁一切安好,他也能稍稍放心,要赶紧回去跟沈牵说明,免得他重伤中仍在担忧。 上凛然睁开眼睛。 他记得前去禁地,记得离开禁地,然而中间的回忆,却像是被人凭空窃取抽离,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上凛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指尖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果真给尧宁诊过脉吗?或者他诊脉的结论,确实是尧宁一切安好,没有怀孕吗? 如果是因为他,才导致沈牵与尧宁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又一夕分崩离析,他怎么对得起好友,怎么对得起尧宁受过的苦楚? “上宗主上宗主!” 传讯符悬空,上边现出阿度的字迹。 上凛然看着那行字,慢慢冷静下来。 他将情况告知阿度。 “忘掉了最重要的那一小段记忆。”阿度摩挲着下巴,“却唯独深信尧宁并未怀孕,若是有人刻意为之,怎么看也不像是正派路子。” 上凛然看着传讯符上浮现的字迹,也陷入了思索。 能让一个人忘掉特定的记忆,并对一件事深信不疑,若是无人提醒,只怕永远都想不起来有任何异常。 这种能力…… 阿度抬头,轻声道:“惑心。” *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尧宁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你这样算是给我提示吗?” 度无主没有说话,胜券在握一般摆弄起茶具,甚至有心情给尧宁也斟了一盏茶。 “让我想想。”尧宁接过茶盏,食指蘸水,在桌上画下一道印记,“首先是拔除混沌之气,沈牵志在飞升,可悬清宗也好,他自己也好,都是要脸的。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动手,那时我还是他的妻子,就算他性情大变不要脸了,也会在意这么做欠下的因果……” 尧宁沉吟片刻,指尖颤抖了一下:“所以他认为,那是真的在替我拔除混沌之气。” 尧宁敲定结论,抬头看了看度无主,见他仍是一脸平静,于是继续道:“那么这个法子,是谁告诉他的呢?” 尧宁在桌上写下一个“顾”和一个“褚”,想了想,又加上一个“宋”和“上”。 “宗主、大师姐,还有姨母与上凛然。”尧宁道,“沈牵信任的,无非这几个人。” 尧宁瞧了瞧,将“褚”与“宋”划掉:“大师姐一心只有变强,对其余事兴致缺缺,姨母远在中则。” 剩下顾无嗔与上凛然。 尧宁的目光落在“上”字身上,当日后山禁地,上凛然一脸吃惊对她道:“尧宁,你好像怀孕了。” 尧宁脑海中浮现上凛然的脸庞。 她离开悬清宗,是上凛然助沈牵找到的她。 梵天寺灭门,他在。 中则边境围剿,他也在。 似乎自己每次与沈牵分离聚合,每一次转折点,他都在场,却从来都知晓分寸,从未喧宾夺主。 他像一阵风,经过之后痕迹也一并消失。 尧宁静静看着“上”字水迹渐渐洇干,而后抬起手,将其划掉。 度无主挑了挑眉:“怎么?上凛然不可疑么?” “他没有动机。”尧宁答道,“聆风地以医术传世,富甲天下,上凛然说到底,是医修,更是商人,我想不到若道途尽毁,他们一无气运,二不是双修入道的鬼魂,到底要如何才能保证门楣不衰落。” 尧宁的目光偏移,桌上未被划掉的,只剩一个“顾”字。 度无主瞧了瞧桌上的“顾”字,又看了看尧宁:“小阿宁啊小阿宁,我原以为你被沈牵与褚良袖欺骗,被孟摇光背叛,已经够可怜了,没想到你的师尊,将你引入道途的敬爱尊长,原来也只是在利用你。” 度无主怜悯地看了眼尧宁:“说起来顾无嗔这个人,虽是正道第一宗门之首,偏偏名头并不够响亮,前有沈牵少年成名,后有褚良袖与你两个惊才绝艳的弟子崭露头角,他虽是一宗之主,然而光芒尽在晚辈身上,若是因此心性扭……” 一语未尽,扶光悬停于度无主眉心一寸之地,剑身映出他一瞬紧缩的瞳孔。 尧宁任由他一下子惊惧收声,半晌才微笑着倾身靠近度无主:“你若再说出侮辱我师尊的一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度无主神色几番变换,举起双手示弱:“抱歉,我不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这般尊师重道。” 尧宁没有理他,而是换了个话头:“上宗主,你记得中则正魔之战,你那一招漫天桃花雨吗?” 度无主脸色冷了下来。 中则之后,他再未使过这招。 当时他与白苏第一次跟着僵蚕作战,他一为显示实力,二为震慑正道宗门,三为扬桃花庵名声,这才使出绝学。 原以为以上三个目的都能达成,却没想到尧宁竟当场破境,不但吸引了正魔两道所有人的目光,更是让自己的杀招瞬间失去效果。 度无主就像是当众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承认,尧宁幼时的那次相逢,他看走了眼,将这样一个杀器拱手让与了沈牵。 尧宁淡淡道:“我能破境,除了你们紧紧相逼,最主要的是我师尊的指点,他为我付出的心血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 “如果不是他教我修道者为护苍生,你以为我在意那些凡人性命。”尧宁目中冰冷一闪而逝,“如果不是他教我以大局为重,你以为你们将我逼到绝境,我会轻易放过你们。” 度无主感到身上掠过一道凉意。 尧宁勾了勾嘴角:“所以你的命是我师尊赏的,日后且尊敬些吧。” 度无主抿着唇,没有说话。 尧宁看向桌上快要干涸的水迹,将“顾”字划掉。 度无主不解:“你这是感情用事?” “不,是你一叶障目。”尧宁道,“若以师尊的心性都要灭世,只能说明这个世界有不得不毁灭的理由。如果世上还有一人心性纯正,就只能是他。” * 顾无嗔看着沈牵,脸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表情。 “你说没有用?” “是。” “那尧宁呢?”顾无嗔问,“她怎么了?” 沈牵目光暗淡下来,颤着嗓子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痛苦,她说有了孩子……混沌之气没有拔除……” 沈牵颠三倒四,说到最后,眼睛红了一圈:“我又伤她一次,宗主,你说阿宁下手狠,其实都是我应得的。” 顾无嗔捂着额头,整个人都被弄糊涂了:“等,等下,什么孩子?” 沈牵听了那两个字,像是被当胸一剑戳透了,整个人瑟缩了一下,脸色又苍白几分。 他惶然地撇过头,似是极力回避着什么。 “不是,这都什么事啊?”顾无嗔想要把沈牵一把抓起来问清楚,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下不去手,一甩袖,负手房间里来回疾走,“不是说孟摇光带人逼的吗?怎么中间还有这门子事,她一个人在魔界,又是重伤又是这些,僵蚕白苏度无主,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顾无嗔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突然转身面朝门外。 良久后,顾无嗔身后的声音总算平息下来,沈牵嗓音带着滞重的鼻音响起。 “所以宗主,为什么你告诉我的法子没有用?”沈牵撑着床榻起身,“我不信你会害阿宁,就是阿宁自己也不会相信。” 沈牵绝望又无助:“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第97章 “惑心?”上凛然摸着下巴,“听这名字不像是正道功法。” 阿度经历比上凛然复杂,传讯道:“确实不是正道所修功法,桃花庵也有相似迷惑人心的手段,只是没有这般厉害。” “管不了这么多了。”上凛然下了决心,“当务之急是告知沈牵,他与尧宁两个就像是彼此的一把锁,没了沈牵,尧宁可能会为所欲为,没了尧宁,沈牵只会一蹶不振。” “可是这惑心究竟是谁呢?”阿度疑惑,“就连度无主这样的境界,只怕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阿度一言提醒了上凛然。 上凛然修为虽算上不顶级,却也是一宗之主,自小修行,道心坚定,这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窃取乃至篡改他的记忆。 甚至连上凛然如今仅剩的记忆,他都不能确定其真实性。 如果不能找出这人,就算提醒了沈牵,也难保他们再度中招。 上凛然坐回了椅子,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惑心……究竟是谁?” 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微光,上凛然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缥缈的线索。 “孟摇光。”传讯符上,阿度果断下了结论,“梵天寺之后,能迅速纠结一批反对尧宁的人,若说她没有惑心,我绝不相信。” 上凛然愕然望着传讯符上字迹,半天难以接受,孟摇光不但堕了魔,还会使惑心? 宁愿放着天枢派的百年名声不要,她究竟在做什么? 上凛然盯着孟摇光三个字,另一个更大、更重要的疑问盘旋上心头。 孟摇光,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 “四个人都不是。”度无主看着被划掉的代表顾无嗔的字,有点好笑,“所以你一通推断,只是排除了四个人的嫌疑。” 尧宁没有理会度无主的风凉话,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她仿佛置身漆黑的天地间,什么都看不分明,一丝微光方要显现,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她的思绪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度无主说得没错,她只是排除了四个看似最可疑之人的嫌疑,并没有接近真相。 不对。 尧宁想,如果这四个人都不是真的幕后之人,那自己写出四个字时,知晓内情的度无主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嘲讽。轻蔑。嗤笑。 就像方才那样。 可他真实的反应是什么呢? 当尧宁首先排除褚良袖与宋青瓶,他开始引导尧宁怀疑上凛然。 尧宁否决上凛然后,他出言嘲讽顾无嗔。 在度无主看来,最后尧宁选定的最可疑之人是顾无嗔,所以度无主推波助澜,趁机再添一把火。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将脏水泼在上凛然或是顾无嗔头上,趁机掩护真正的幕后之人吗? 尧宁抬起眼。 度无主被她一双澄澈眸子注视着,眼神中慌乱一闪而过。 是的,就是这样。声东击西的掩护,不经意流露的慌乱,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答案,那个所谓幕后之人,是她最先排除的二人。 褚良袖,宋青瓶。 如果一开始尧宁便排除了正确答案,度无主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加深她的错误,让她在相反的路上越走越远。 不论是顾无嗔还是上凛然,都不重要,只要尧宁认定其中一个,所有的注意力就会从最开始的二人身上移开。 尧宁微笑了一下。 度无主强作镇定:“怎么,你想明白了。” “嗯。还要多谢度宗主煞费苦心为我解惑。”尧宁道。 接着尧宁将以上推论,一边不疾不徐地告诉度无主,一边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丝表情。 度无主看起来淡然,只是听到后面,再不愿直视尧宁。 他微垂着脑袋,俊美的侧脸染上一丝落寞,苦笑一声:“果然瞒不过你啊。没想到走了个僵蚕,又来了个尧宁。” “褚良袖,宋青瓶,多么无害的两个女人,一个血亲,一个虽无血缘却胜似至亲。”度无主感叹道,“不论是谁,对你而言都是一大打击吧。” 尧宁盯着度无主,慢慢笑了起来:“哈哈哈……” 她越笑越大声,眼睛弯成了月牙,面上浮上一层薄粉,再加上红唇白齿,看起来格外明媚鲜妍。 度无主从未见过尧宁这样大笑,她像是听了一个格外好听的笑话,止不住铃铛一样的清脆的笑声。 尧宁笑得弯下腰,捂着肚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收住笑意。 她直起身,脸蛋红润,眼神明亮,微笑着看着度无主:“照你说,害得我夫妻反目,害我孩子未出世便夭折,害梵天寺灭亡,害得天下无数人惨死,这个幕后黑手,我该怎么报答她?” 度无主皱眉,感觉眼前的尧宁有些不对劲。 她明明前一刻还笑着,下一秒却像是陡然间换了个人,身上笼罩一层残暴气息。 度无主谨慎道:“自然再怎么报复都不为过。” 尧宁笑着摇摇头:“先不急,面前还有别的帐要算。” 度无主心中一寒,从方才尧宁沉默半晌开始,之后她说的每句话都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他发现自己渐渐跟不上她跳跃的思路。 一个诡异的念头浮上心口。 难不成尧宁疯了? 从她的视角来看,一生挚爱不但与其他女子有纠缠,更是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 一个女人,一个从未被世界善待,又无比渴望爱的女人,经年求而不得,经历了这一切该有多绝望。 想到这里,度无主嘴角勾了起来,原本脸上的失落一扫而光,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尧宁。 “度无主啊度无主,难怪桃花庵会落到度风烟手上。”尧宁道,“你可真让人失望,这就是你的本事?” 度无主目光一顿:“什么?” 尧宁含笑看着他:“你以为我疯了?” “……”度无主吐息停顿了片刻,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问逼得说不出来话。 尧宁继续道:“你以为我这就信你了?” 度无主不动声色,心中却一下子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尧宁手肘支着桌子,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最开始,你引导我怀疑上凛然,继而是我师尊,这是第一层谎言。” “我看破了了这一层,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先前你说的话,都是在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于是选择只剩姨母与大师姐。”尧宁又伸出一根手指,“我自己以为自己看破了你的计谋,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可殊不知,这是第二层谎言。” 度无主瞳孔控制不住地闪烁,寒意从脚底冲起。 尧宁的笑意一下子收起:“你仍旧在围魏救赵。” 听到这句话,度无主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凉透。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他不该自以为是,以为能戏弄误导尧宁。 一个耽于情爱,却在母子俱危时选择保自己的女人。 一个周旋于僵蚕、白苏与自己之间,明明没有刻意讨好拉拢哪一个,偏偏三人不是做了她的阶下囚,就是成了她忠实的走狗。 魔界人人风传,护法好福气,竟能一亲新尊上的芳泽。 甚至度无主都觉得尧宁幼稚又莽撞,为了报复沈牵,竟选择与白苏上床。 可是他们都没看到,尧宁比桃花庵中每一个人,都深知这具躯壳的作用。 白苏迷恋她,她就用欢愉换他死忠。 僵蚕想利用她,反而被她以其人之道造反夺位。 就连阿度,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人,可阿度却选择了认尧宁为主。 度无主早该知道,他既败给了阿度,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赢过尧宁。 “你全都明白了?”度无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想,尧宁就算识破了自己的计谋,就真的能找出那个人吗? 尧宁慢慢站起了身,大门涌入的风中带着甜腻的花香,吹得她的长发与衣裳海藻一样涌动。 度无主望着她的侧脸,尧宁沉默的每一息,都将他的心无限地往下拉坠。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再平凡不过的谈话。 可他很快就要满盘皆输,在不知不觉中暴露己方最大的底牌。 “我原本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误导我。”尧宁道,“如果这四个人都不是你的主子,你大可以袖手旁观看我笑话;如果有一人是,可你两层谎言分明不分敌我地拉每一个人下水。” 度无主的心微微颤抖,感觉尧宁正在不断接近真相。 她难道就是与自己几句交谈间就推断出全部? 还是早就有所猜测,今日来此问自己也只是在验证? 可她什么时候发现的端倪,又是自何时开始布局? “所以我想,这四人都不是。”尧宁一锤定音,而后转身看向度无主,“但幕后之人,与他们其中一人有关。” “师尊无条件信任,又与混沌之气有关,事涉沈牵。”尧宁列出三个条件,在度无主愈来愈难掩饰的慌乱中道,“最开始的那个人……” “说起来——”尧宁笑了一下,“我还得叫她一声婆母。” * “一开始就错了。”顾无嗔苍白着脸,怔愣看向沈牵,“寻常混沌之气侵染用不上这个方法,只有这种尧宁这种……近乎源头一样的……” 沈牵目光动了动,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顾无嗔艰难道:“那个法子,是你阿娘告诉我的。” 第98章 “……”沈牵嘴唇翕动,无声念着“阿娘”二字,茫然道,“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骗你?” 顾无嗔也百思不得其解:“她离世时本就已经不太清醒了,无论如何,逝者已逝……” 沈牵怔愣低下头,大雪、灵堂、躺在棺木中的美貌女人,这幕场景鲜活得仿佛昨日才发生。 他甚至记得宋青云结了碎冰的睫毛。 逝者已逝。 宋青云已经死了。 沈牵知道阿娘并不喜欢他,生前不假辞色,死后这么多年,居然还能操控自己的人生。 沈牵垂下头,片刻后感觉脑海中一阵剧痛,伸手捂住了脑袋。 “怎么了这是?”顾无嗔连忙上前查看,“哪里不舒服?我去找医修!” 沈牵抓住顾无嗔的手,抬起一双爬满血色的眼睛,其中除茫然之外,又多了一份荒诞和恐惧。 “宗主。”沈牵紧紧抓住顾无嗔,像是洪水中的人抓住一根浮木,“阿娘死了。” 顾无嗔不知道沈牵是何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可是为什么,我不记得她的坟茔在何处?”沈牵眼中渐渐浮上绝望,“为何我记忆中,清明寒食,从未有人祭拜?” 顾无嗔慢慢睁大了双眼,沈牵继续道:“我只记得那是个大雪天,她躺在那里与生时无异,可父亲说她死了,可之后呢?人死要下葬,阿娘她葬在何处?!” 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亘古的黑暗,让习惯了摸黑的人陡然看见四下里习以为常,却又令人惊骇的景物。 顾无嗔跌坐在椅子上,室内一时死寂,两人震惊看着彼此,谁也没有出声。 * “死了?”尧宁拧眉,很快便想清了关节,“她不需要真正死去,只要让所有人相信自己死去。” “是吗?”度无主不置可否,“这样强悍的法术,真正存在吗?” 尧宁知道存在,因为她就亲眼见过。 想到孟摇光,尧宁再次蹙眉,即便识破了孟摇光的惑心,可回忆起过往,她竟仍觉得那时的自己是真心喜欢孟摇光。 怪哉,孟摇光的惑心明明没有那么强大,却似乎对自己格外厉害。 尧宁摇了摇头,暂且将孟摇光放在一边。 度无主道:“你果然想到了,从你进来时说到桃花不合时令,我就应该想到……” “够了。”尧宁打断度无主,“到了这个时候,你以为自己还能误导我。” 度无主闭了嘴,目光幽深地看着尧宁:“所以呢?你最终结论是一个死人,哦,或者换个说法,一个在你眼中虽然死去,却是以惑心骗过天下人,仍活着的人。” 度无主有些好笑:“沈牵的母亲,你未曾谋面的婆婆,说来这一对母子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上倒是十足相像。当娘的可以利用儿子,儿子可以玩弄妻子。” “度无主。”尧宁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一下,“你这是破罐子破摔吗?我不过跟你说几句话,就差点让你把你主子供出来了,你束手无策,只能用一个我早就厌弃的男人来攻击我?” “啊对了。”想到了什么,尧宁笑道,“我现在不动你,是因阿度的要求,可你猜度玄都在阿度手上会如何?一个曾经想要杀她的仇敌,一个你视若珍宝的命门。” “我的命门?”度无主脸上表情一下子褪去,“你在说什么笑话?” “原来不是吗?”尧宁盯着他的眼睛,遗憾道,“那可麻烦了,我还想用她要挟你呢,看来失算了。” 度无主*亦坦然回视,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波澜,尧宁话锋一转:“如此看来,她没用了,待会就去杀了。” 度无主淡淡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嘲笑尧宁的戏码,还是在强作镇定。 尧宁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开始思索。 宋青云。 她名义上的婆母。 一个从未谋面的人。 一个连生死都笼着迷雾的人。 度无主还在干扰她,也并未陷入真正的慌乱,正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重倚仗。 就算那幕后之人是宋青云,就算她还好端端活着,她如今又在何处? 几次重大事件,难不成她自始至终都是运筹帷幄,从未真正在人前现身? 她一手策划了这么多动乱,凭一己之力将正魔两道搅得天翻地覆,更是将自己逼入穷途末路,却哪里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风过尚有形状,宋青云却比一缕风都难以看见。 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幕后之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谁。 这合理吗? 尧宁越想,便越觉得惊惧。 她抬头看向虚空,那一瞬间,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与另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对上了目光。 她感受到宋青云轻蔑的笑意。 * 传讯符半天没了动静,上凛然与阿度都陷入了沉思。 一个强大的惑心。 究竟要强到什么地步,才能近似神明一样操纵凡人? 上凛然揉了揉眉心,果断起身,开始往聆风地的藏经阁行去。 聆风地传承既久,世代保存下来的典籍浩如烟海,也许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但出乎上凛然意料的是,他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翻遍了所有历史卷轴,仔仔细细查看正魔两道各门派的起源传承,却找不到有关“惑心”的一点痕迹。 似乎是孟摇光使出惑心后,世人才第一次知晓了这个邪门的法术。 上凛然坐在一地散落的书籍中,略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事情又一次走入了死胡同。 便是他与阿度拼凑、猜测出本来的真相,却发现真相之上还笼罩着另一层迷雾。 这种始终在雾气中打转的感觉并不好,上凛然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成了木偶,被看不见的大手操控却浑然不知。 那只手太大了,他尽力仰着头,也看不清主人的藏起的脸庞。 沈牵已经被接连的打击弄得心灰意冷,更遑论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如果幕后之人再次出击,正道短时间内还能找出一个与沈牵相当的战力吗? 尧宁身负混沌之源,就像一个随时可能被开启的人形浩劫,如果始终找不出那个厉害的惑心,便是那人靠近尧宁,她都会毫不设防,只能沦为鱼肉。 修真界覆灭,不甘心的修者们又会做出怎样的垂死挣扎,暴乱之际,无辜的凡人又该如何自保? 修道的最终目的,难道不是护佑苍生? 可届时一切希望都泯灭,保护苍生的修者可能会成为刺向苍生的剑锋。 上凛然知道自己能想到这层,沈牵与尧宁也必然能想到。可是他修为不如沈牵尧宁,如今就连这点忙也帮不上。 上凛然捂住额头,感到沉重而烦躁。 藏经阁的一星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笼罩着方寸之地,渐渐暗淡下来。 直至天光大亮,上凛然才彻底放弃,失落地合起一卷卷古籍。 他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没注意碰倒了一小堆书,上凛然感觉格外疲惫,望着散落的书籍发呆,半晌后才缓慢地拾起,衣袖却又不小心带翻了烛台。 积了一晚上的烛泪倾泻而下,瞬间弄脏了几本珍贵的孤本,上凛然忙用手去擦,却又没控制力道蹭破了脆弱的纸张。 上凛然整个人像是被这一连串的细小变故彻底击垮,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丧失了所有力气。 晨光透窗而入,照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良久后,上凛然狠狠往地上锤了一拳,无声地发泄着积压于心中的怒气。 所以那个幕后之人,费尽心思到底要做什么呢? 修真界毁灭,他便开心了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为什么要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上凛然久久地吐息,一刻钟后,又恢复人前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打起精神,加快速度收拾。 上凛然蹲下身,捡起一本摊开的书合上,捋了捋褶皱,又去捡周边散落的其他书。 正动作利落地收拾着,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上凛然放下整理好,摞成一摞的书卷,有些疑惑地转过身。 他挠了两下脑袋,心想自己是不是心绪起伏太大,有些疑神疑鬼了。 他目光扫视了一圈,将方才整理的那本书抽出来,翻动了起来。 这是一本记录九洲宗门的典籍,各宗门历代出挑的人物、独门绝学、九洲风评等等。 上凛然一页页翻过。 梵天寺、悬清宗、天枢派、北冥宗…… 甚至连南域蛇窟这样孤僻的宗门都有详尽介绍。 聆风地以医术传世,与九洲各宗门都有往来,著书的先祖比旁人知晓得多些,也不足为怪。 上凛然记得,自己翻过这本书,由于大部分情况他都知晓,所以并未怎么细看。 可是方才发泄后,他调整好自己,最先收起的就是这本书。 当时摊开的一页上,似乎记载着什么令他感觉古怪的东西。 那种古怪很难言明,就是咋一看挺正常,所以很快就会忘在脑后。 但是经历过尧宁怀孕疑云一事,上凛然对这种看似正常,细究之下却有说不清的疑窦的地方格外敏锐。 他一定遗漏了什么。 看似正常,实则不正常的事物。 容易被忽略的东西。 像风一样了无痕迹的什么。 上凛然额头冒出了点点汗珠,吐息越来越急促,手指飞快翻动着,泛黄的书页间,无数宗门沉浮起落,如一叶叶轻舟掠过他眼前。 “啪!” 上凛然五指张开,猛地拍在其中一页上。 他视线上移,一个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名字,映入了眼帘。 第99章 魔尊殿中,两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与之前沈牵不同,一路上二人经过许多魔修身边,却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仿佛他们是一阵风。 或者比风还要轻盈无声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突然要闯魔尊殿。”落后半步的人问道,“您知道那位新魔尊是什么样的人,这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知道,才不得不闯。”前边的人仰头望天,“我昨夜观星,荧惑罗睺相会,冲克命宫,于我大不利。若她真的知道了我是谁,再下手就来不及了。” “真有人只靠推论就能弄清一切吗?”后面那人虽怀疑,却也感觉有些畏惧,“您打算怎么做?她自身实力强大,身边又有两个死忠的下属。” 二人与一侍从魔修擦肩而过,前边那人随手取下侍从托盘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而侍从仍面色平静托着仅余一只酒杯的托盘,仿佛看不到一切的发生。 “在她想起来一切前,先用惑心控制住,然后引导混沌之气爆发。”前边人扔掉酒杯,“原本还有时间慢慢筹划,是我小看她了。” “……她会死。”后边那人有些迟疑。 “她注定要死。”前边人语气冷漠,“现在只是提前,死得无声无息些罢了。” * 一个不起眼的人。 尧宁在心中思索。 一个即便与自己擦肩而过,碰触到自己,或者拿走自己的东西,都不会引起注意的人。 这太不合理了。 就是鬼魂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鬼魂……尧宁眉头一皱,隐约觉得有几条线索在纠结的思绪中串联了起来。 说到鬼魂,当初西洲馆入夜,她只觉得里边阴森寂静,可看穿了西洲馆本来面目后,繁华喧闹便瞬间显露了本来面目。 尧宁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度无主,他果真一点都不冤枉。 当她看穿,便会看见。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西洲馆的障眼法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跟何况当时有度无主现身提示。 可如今面对着宋青云密不透风的伪装,尧宁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缝隙。 突然,尧宁觉得心头一慌,好像有什么危险即将逼近。 尧宁蹙眉,展开神识,魔尊殿中所有人一举一动皆被她感知。 尧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第二遍。 没有。 一切正常。 她稍稍放下心来,心想难道是自己今日心绪起落太大,以致神思恍惚草木皆兵了? 尧宁想了片刻,转向度无主:“你的主子会来救你吗?” 度无主睁大双眼,似是一时半刻没明白尧宁话中意思,紧接着失笑道:“救我?一颗已经没用的弃子?在她眼中,你可比我重要多了。她就算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知道她绝不是为我而来。” 尧宁点点头:“不会就好。否则我绝对要先杀了你。” 尧宁不再理会度无主,接着前边的思路继续思考。 这一个打岔,让她一下子多了点别的想法。 先前她冥思苦想许久,都是宋青云如何才能做到不起眼,让所有人都注意不到自己。 可她为什么要不起眼。 如果如当日西洲馆一般,宋青云一直都是灼目耀眼的,只是当局者譬如自己,看不分明而已。 她无需不起眼,只需…… 尧宁在脑海中捕捉那个词,那个最适合形容这一切的词语。 她隐约觉得,只要说出这个词,就好像言出法随,能瞬间扫清迷雾。 比风还轻盈。 看不分明。 所有人都不会注意。 尧宁伸出手,像是抓住什么似地握在一起,上凛然看着她的动作,眉眼沉沉地压下来。 尧宁张开五指,手心什么都没有,只有虚空。 她久久凝视虚空,一点微光在她眼中愈来愈亮,映得面庞粲然生辉。 “虚空……看不见……原来如此,为何我从前从未想到过……”尧宁喃喃自语,转身看向度无主,“原来她无需不起眼……” 度无主抿着唇,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拿着茶盏的手指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她只需要让所有人——”尧宁唇瓣开合,吐出那一锤定音的四个字,“视而不见。” “啪!”杯盏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度无主呆呆看着自己指尖被碎瓷割开的一道伤口,刺目的血珠子涌出,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是他眼里的一滴血。 他慢慢抬起头,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度无主知道大势已去,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还是没保住那人的秘密。 他彻底成了废子。 度无主恍惚地笑了笑:“是我看低你了。” 尧宁神色平静,没有在意度无主的崩溃,因为当她说出“视而不见”四字时,一段几乎遗忘的场景瞬间涌入了她的脑海。 原来她这么早就见过她。 原来她就在自己身边。 她的悲喜离合,在另一个人眼中,原来只是微不足道的笑话。 这种被戏弄,被掌控的感觉,让尧宁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难堪。 “我知道她是谁了。”尧宁轻声道。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侍从在门外行礼,低头进来呈上托盘,却半晌没听到新尊上的动静。 小侍从战战兢兢,忍不住偷偷抬起眼,发现尧宁正死死盯着他手中托盘,小侍从目光偏移,然后震惊又畏惧地睁大了双眼。 那上面只有一杯酒。 尧宁挪开目光,看向门外,红色裙角荡进视线,紧接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 沈牵最先回过神来:“宗主,如果阿……她还活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为了通天之途,她会不择手段做出任何事!” 沈牵眼中落寞失意一扫而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只是他心如死灰躺了数日,陡然动起来只觉得眼前乱冒金星,一个不小心就摔到了地上。 “诶诶诶……”顾无嗔连忙上前扶起他,“你别急,急不得。” “宗主,你说我们能想到,阿宁会不会也已经想到了,她那么聪明。”沈牵被搀扶着坐在八仙桌旁,“如果她发现阿宁知道了,只会第一时间动手……不,不行,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沈牵说着又想起身,被顾无嗔按了回去:“你坐着!!” 顾无嗔这一吼中气十足,震得沈牵耳中嗡鸣,他恍惚坐好,抬头看向顾无嗔。 “就算你阿娘还活着,你知道她在哪?现在又是什么身份?前前后后这么多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你又要去防备谁?!” 顾无嗔一连串发问让沈牵先是茫然,继而冷静下来。 他知道顾无嗔说得没错。 尧宁已是众矢之的,他就算站在她身前,又怎么知道哪一把刺来的剑才是致命的。 难道就算知道了宋青云在世,很可能是幕后黑手,也完全于事无补吗? “可我……我好像……”沈牵不知道该如何向顾无嗔传达,因为听起来太过玄虚,也许顾无嗔会认为是他大病未愈的臆想,他定了定神,还是试图说出自己的感受,“宗主,我好像感受到她了。” “什,什么?” 沈牵咽了下口水:“阿娘给我的感觉,冰冷,淡漠,我好像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仙盟大会,中则,魔界,梵天寺……所有时候,她一直都在……” 沈牵越说,就越觉得心惊胆颤,从前他从未注意,也从未感觉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可如果宋青云仍在世,那么那个人的一切,就太相似,太可疑了。 沈牵稳住心神,继续道:“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所有人都忽略了。” “等下,你是说……”顾无嗔被沈牵弄糊涂了,试图跟上沈牵思路,“你阿娘,变成了另一个人?” 沈牵茫然片刻,知道现在的一切听起来都很玄乎,而且只是基于自己的感觉。 他的思绪一片混沌,偏偏感受清晰无比。 他没有办法去条分缕析,但如果宋青云真的没死,站在沈牵面前,他一定能发现异样。 他了解宋青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 顾无嗔知道现在的一切只是沈牵模糊的感觉,可他却莫名觉得,也许沈牵的感受是对的。 一个人可以变换容貌和身份,改变谈吐和衣着,但总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从一举一动,一颦一蹙中,发现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 “说不定你的感觉是对的。”顾无嗔沉吟半晌,拍了拍沈牵肩膀,“你觉得像的那个人,是谁?” * 上凛然冒了一脑门的汗,然而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是死死抓着书脊,仔仔细细地看了下来。 虚空系心法,与天同化,遮掩气息。 视而不见,绝对隐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上凛然双眼通红,边看边笑,然而笑意里夹杂着难以形容的愤怒。 “我说为何你明明名扬天下,却鲜少有人谈起。” “明明是九洲大宗,偏偏谁也说不出来你们的宗门绝学。” “哪里都有你的身影,所有人都看见了你,却谁也不曾留心。” 上凛然目光上移,看向最上面一行字,咬牙切齿地念了出来。 “天机阁,臣英。” 第100章 最先映入视野的是一片红色衣角,尧宁目光上移,盯着那即将出现的身影。 那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动作有一瞬停顿,这才缓缓现身。 尧宁看到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是即便擦肩而过,也难以留下印象的普通面容。 当日去往魔界的仙舟上,初见臣英的场景与此刻交织。 那时的臣英见尧宁看见了自己,掩饰不住惊讶。 而此刻的臣英对上尧宁的目光,只有一片早已接受事实的淡然。 似乎她觉得若是尧宁,那便无需大惊小怪。 臣英的脸在尧宁的注视下快速褪去伪装,真实的容貌水落石出。 臣英,或者说宋青云,生得十分美貌。 两人目光对上的片刻,彼此脑海中早已转了数十个念头,臣英只一眼便明白了如今处境,“啧”了一声果断出手。 但她一个晃神,下一刻却出现在来时的路上。 她带着手下在魔尊殿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身边所有人都忽视了他们的存在。 与一个端酒的侍从擦肩而过时,臣英随手取走了一杯酒,正要一饮而尽,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蓦然袭上心头。 这个场景,好像已经发生过一遍。 正当臣英怔愣时,侍从低垂的眉眼抬起,里边是狼崽一样狠厉的凶光。 “怎么停下了?” 身后手下开口,却是一把清越的女声。 臣英心中警铃大作,登时就飞身退后,“侍从”与“手下”此时也并肩站到了一起,一人美艳,一人清丽,两张带着杀意的脸向自己靠近。 臣英且战且退,知道此行目的已经失败了一半,尧宁已经有了警惕,惑心效果大打折扣。 但她也不会甘心就此落荒而逃。 “好儿媳!见了婆婆怎的这般无礼。”臣英边跑边喊,“沈牵没教过你规矩吗?” 尧宁一剑斩杀臣英随手扔过来的魔修,将自己的态度展露无遗——用魔修的命威胁她并不管用。 臣英果然放弃了将路边魔修当做盾牌的方法。 “阁主。”尧宁紧追不舍,“当日我怀孕,混沌之气的拔除,是否都是你的手笔?” 臣英笑了一声:“你我既非同道,各有所求,你也别怪我狠心。” 尧宁的心狠狠一颤。 如此,莫非她果真错怪了沈牵。 当日之事并非天衣无缝,若是细究便能发现许多不合理之处,只是当时尧宁被混沌之气所控,意识一片混乱,再加之她心底并不信任沈牵是一心一意对她,不论是他对大道的追求,还是与师姐的青梅竹马,都是尧宁心中的一根刺。 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即便是拙劣的谎言,也阴差阳错铸成了最深的误会。 尧宁稳定混乱的心神。 每当她情绪失控,混沌之气便似不受控般外泄。 臣英感受到了那一缕逸散的混沌之气,勾起了嘴角:“好孩子,难怪你生气,我的儿子我比谁都了解,他生来就薄情寡性,为了他的大道什么都可以抛弃。回想你们之间,他放弃你的次数还少吗?” “说到底,他对你是有几分真情。”臣英笑道,“只是也就仅此而已,当他真正珍视之物与你各自放在天秤两端,他会毫不犹豫舍弃你。” 身后再没有声音,臣英嘴角的笑意越发冷漠。 就是这样,愤怒吧,悲伤吧,她的好儿子,即便多年未见还是能帮到她。 臣英果然感受到一缕逸散的混沌之气,嘴角笑意愈发深刻。 就算惑心不能施展,可谁说惑心只能靠法术? 她对人心洞若观火,世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付出了就希望得到回报,爱上了就希望对方回以同等甚至更多的爱意,若是没有对等的回馈,便要撒泼耍横、要死要活。 说到底,每个人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利益而已。 “你在意过他吗?”尧宁在身后问。 臣英嘴角的笑意蓦然凝住。 “你在意过他吗?”尧宁重复道,“他知道你自私、冷漠、无情,可还是为你的死去而悲伤,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背负上你的期望。” 扶光裹挟主人的怒气激射而出,千钧一发之际臣英险险避过,尧宁与阿度飞上屋顶继续追击。 “你说他只爱大道,可你知道他因何这样?你可知他原本爱的,追求的又是什么吗?”尧宁一句句诘问。 臣英眯了眯眼,事情的发展似乎出乎了她的预料,尧宁的确心境动荡,她愤怒了,却不是为自身的遭遇而愤怒。 半晌臣英冷笑一声:“他为何这样、追求什么,与我何干?我为何要知道?为了得到母亲的一句肯定,就自愿背负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不正是说明他是个软弱又无能的人,正可以为我所用吗?” 尧宁站在了原地。 她望着臣英的背影,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一个人可以毫不迟疑地引动正魔中则之战,让无数平民陷入水深火热;为何可以一夜屠杀梵天寺数万僧侣,又为何一心只想要混沌之气散播开去。 不论是鲜活的人命,还是一个人的一生,在她手中都不过一颗棋子而已。 当日僵蚕展现的留影珠,魔修尸山之上的人,果然是臣英。 臣英正在殿宇间飞掠,躲避身后紧咬的攻势,突然觉得四下里明亮灼热了起来。 她回头,见到几乎令自己心跳停止的一幕。 远处两个身影已然停下,其中一个人浑身似燃烧着火光,烈焰冲天而起,霸道的威压瞬间巨浪般压了过来。 臣英浑身僵硬了几息,一下子便认出了那是阳炎心法。 阳炎心法至刚至纯,对体质、天赋、心性要求极高,尧宁中则破境后,臣英便认定了她是足以毁灭天下的灭世之主。 如今面对阳炎心法,便是臣英也难免怯战。 臣英:“你自诩正义,视我为邪恶无情,殊不知你以为的护佑苍生,只是逆天而为的取死之道。” “费什么话。”尧宁不耐烦拧眉。 扶光携着炽烈日光,以劈碎虚空的气势斩下。 臣英疾步后退,却发现日光明耀之处,仿佛都化作了尧宁的领域,自己一身修为竟遭到了难以形容的强大压制。 扶光越来越近,破空声中白光耀目,臣英双脚仿佛被看不见的桎梏阻拦住,再难动弹,瞳孔中映出愈来愈清晰的锋利剑尖。 扶光即将刺入臣英眼睛的那一刻,她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洞,一只手从中探出:“阁主!” 千钧一发之际,那只手青筋暴起,使劲一拽,臣英整个人都被拽入了洞中,紧接着洞穴闭合,臣英消失不见。 扶光“锃”地一声钉在地上,剑身仍在摇晃不止。 阿度眉心一皱,就要再度使出期年回溯。 尧宁拍了拍她的肩膀:“没用了。” “那怎么办?”阿度明显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 尧宁收回扶光,压着目中冷意:“知道人是谁就好办了,她死只是迟早的事。” * 正魔大会在悬清宗举办。 不到半年,悬清宗已举办过两次大会,仙盟大会,魔气入侵作为开始,那时悬清宗与梵天寺执仙门牛耳,是万人敬仰的大宗。 如今物是人非,梵天寺灭门,悬清宗声名半坠不坠,天枢派为首的另一股势力与其针锋相对。 然而与另一件事比起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悬清宗的门人,顾无嗔的得意弟子尧宁,如今竟成了魔界新继位的魔尊,作为魔界之首主动发起这场会晤。 今日到此的正道宗门心思各异,却再无一人敢轻易对尧宁喊打喊杀。 当她是正道弟子,身上背负着悬清宗的名声,他们可以正道的道义与规矩攻讦她,继而通过她将悬清宗拉下神坛。 可如今她是魔界之主,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悬清宗,众人出口的话都要掂量可能的后果。 尧宁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却懒得理会,她带着阿度与度玄都出现,在一下子寂静的太始殿中,坦然坐到了客座上首。 无数打量、审视、猜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今日另众人第一次心惊的,是魔界势力似乎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洗牌。 原本的僵蚕、白苏、度无主尽皆不见,出现在这里的是三个女子。 其中二人许多人甚至叫不出姓名。 三人的出场无疑给众人心中又种下一颗畏惧的种子,他们甚至不知道尧宁用的什么手段,如何将魔界纳入股掌之中。 未知带来想象,想象滋生恐惧。 也许那两个女子是谁都无关紧要,她们甚至可以是伺候尧宁端茶倒水的婢女,尧宁让二人跟随现身,只不过是想告诉所有人,魔界尽在她一人掌控之中。 太始殿内安静更甚先前。 尧宁仿佛浑然不知,与顾无嗔点头示意,接下来的一切便由阿度代她交涉。 从年初开始的动荡的真相被揭开,带来的震惊海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尧宁、顾无嗔、上凛然三方交叉应证下,事实如铁一样不可辩驳。 尧宁支着脑袋,耳边传来一阵阵喧嚷吵闹,她自始至终沉默。 这场大会的真正目的,是要两道联合,共同讨伐臣英。 臣英的修为虽高深,却不足以让尧宁忌惮,若只杀臣英一人,她带着阿度即可。 可当尧宁复盘所有事情,却隐隐发现,臣英并不是关键。 这更像是一场针对所有人的浩劫,正魔两道都躲不过去。 因混沌之气,尧宁曾被冠上许多污名,其中一个称呼,让她在日后的复盘中好似窥到了什么。 灭世之主。 他们要对抗的并不是臣英,而是一场灭世浩劫。 自己是棋子,臣英亦是,杀了臣英,这场浩劫也不会停下。 而她自杀?尧宁曾经以为只要她死,就能终止这一切,可她很快便明白,若是能如此轻而易举终结一切,她绝不会至于自小受尽苦楚,而是会被没有一丝差池地保护长大。 更遑论那日臣英分明要来杀她。 她不是关键,臣英也不是关键,尧宁隐隐觉得,他们在跟一个难以想象的势力为敌。 天机阁洞悉天机,还有谁能让臣英义无反顾地跟随? 太始殿中的喧闹沸反盈天,尧宁合目思索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小师叔。” 她回头,见是个相熟的同门,对方道:“宗主请您移步内室。” 尧宁看向场内,顾无嗔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代悬清宗交涉的是一位师兄。 尧宁点点头,跟随同门离座。 悬清宗内,白苏抱刀转悠着。 尧宁吩咐他在外边警戒臣英,白苏却觉得,相比已经撕破脸的臣英,沈牵才是应该戒备的。 尧宁要干正事,绝不能在这个时刻被沈牵绊住手脚。 白苏想办法知道了沈牵住处,正往那边行去,走着走着却突然扬了下眉毛。 一股强大的气场随着一个人的出现降临。 白苏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白发蓝裙的女子。 “尊上的师姐?”白苏心中暗道不好,面上还是吊儿郎当笑着,眼睛四下打量,寻找能快速脱身的机会,“美人有何贵干?” 褚良袖面无表情:“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个强大的对手。” 她召出冰棱重剑,看出了白苏想要离开,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去路:“不知道你够不够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同门将尧宁带至偏殿:“宗主稍后即至,请小师叔略等片刻。” 尧宁点点头,同门退了出去。 瑞兽香炉里龙涎香袅袅而上,隔着黑漆百鸟朝凤屏风,尧宁身影看起来朦胧影绰。 她坐得端正,脊背翠竹一样挺直,修长脖颈微微曲着,侧面一截下颌尖而清晰。 尧宁眉心微微蹙着,仿佛在思索什么,时间一点点流逝,龙涎香焚了一半,她仍保持着那个姿势。 屏风后传出脚步声,尧宁耳朵动了动,起身后下意识就执了弟子礼。 半晌没听到顾无嗔的声音,尧宁疑惑抬起头,对上几步外沈牵的目光。 尧宁愣了一下,慢慢直起身。 沈牵半点看不出伤重的模样,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只是眉眼间添了点微不可见的萧索。 二人静静立在两边,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有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又像只是一瞬,沈牵微微低头,回了一礼。 那是一个平辈礼。 尧宁没有动,也不开口,她在等沈牵离去。 “宗主在更衣,天机阁之事,谴我与你细说。” 尧宁垂了垂眸,坐了回去,等沈牵传达顾无嗔的话,沈牵那边却沉默了许久。 “尧宁……” “我们回不去了。” 沈牵只是叫出她的名字,尧宁便打断了他。 沈牵静静看着她,眼睛像秋日的湖水一样平静。 过了片刻,他嗓音如常问道:“为什么呢?” “这么多年,我们给予彼此的伤害太多了。”尧宁道。 “是我一直在伤害你,也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沈牵在对面捡了个位置坐下,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一整个天堑,他平和又温柔,轻声问道,“我想向你讨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正殿喧嚷声远远传来,衬得此间的寂静冰凉又漫长,尧宁沉默了许久,才道:“讨伐天机阁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清楚。我们就要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我觉得重要。” 短短数日,尧宁觉得沈牵变了很多,不是很久前的冷漠不近人情,不是中则之后的霸道任性,不是前几日的疯狂不顾后果。 二人之间的误会虽未说明,可当尧宁以魔尊的身份提出讨伐天机阁时,沈牵便清楚她已经知晓真相。 但他同样清楚,一个不算周全的陷阱,二人却能一*脚跌下扎得鲜血淋漓,说明他们之间除去旁人的算计,本身的问题便已积重难返。 他不怪尧宁知道所有后仍对他冷漠。 这样宽宏的包容,让他看起来温柔又强大,却又隐隐传出另一重意味—— 他看开了,尧宁原谅与否,对他都不重要了。 尧宁知道面对沈牵,无论她表现得如何蛮横恣睢,也永远改不掉骨子里的自卑。 沈牵退一步,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她便要退十步。 他明明知她心中怯意,看似言语多情,却当着她的面实实在在后退了。 尧宁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面上云淡风轻,却也针锋相对道:“可我如今既不恨你,也不爱你,就算此战最后能活下来,我也不想要什么重新开始。” 沈牵笑了笑:“可我既恨你,也还爱你。” 尧宁平静凝望沈牵,两人相距那么近,几步上前就能触碰,只要她糊涂一些,服个软,二人便是破镜重圆的恩爱夫妻。 然而尧宁感觉沈牵离她很远,比那些无人知晓的岁月里,偷偷望向他时的距离还要遥远。 她恨不得狠狠甩他一巴掌,让他再也笑不出来,撕烂他的嘴,让他再也无法口不对心,甜言蜜语信口拈来。 然而尧宁只是淡淡笑了一下,笑意薄凉:“与我无关,我不在意。” 她不想再听沈牵扰乱心神,换了话头:“宗主要你告诉我什么?” 沈牵愣神了半晌,才道:“正道若能结成同盟,以我为首,与你配合。” 尧宁点点头:“就这些?” 沈牵道:“就这些。” “好。” 尧宁起身离开,不再看沈牵一眼,跨过门当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对不起,当日我不该用自己威胁你。”沈牵仍坐着,低垂眉眼,没有看离去的尧宁,“虽然威胁了也没用,只是让你看了笑话,但今日我还想最后再争取一下。” 尧宁面上一派冷漠:“哦?” 沈牵抬起头,仍旧没看尧宁的背影:“正殿的交涉还需些时辰,你再略坐坐,喝杯茶怎么样?” 尧宁眼中亮起的光一寸寸熄灭下去,她无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算了吧。” 方要抬脚,身后沈牵继续道:“你走出去,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 尧宁目光冰冷地看了看脚下,没有片刻思考,跨过了门当。 “小师妹。”沈牵的声音传来,仍是温柔清越的,是不染尘俗的仙尊,不为任何人与事移动心志,他温声道出那个很多年前的疏离称呼,几乎让尧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珍重。” 尧宁面无表情:“师兄亦是。” 想了想,她侧过头:“大师姐很好,你若真想娶她,就莫要负她。” 身后一片安静,良久才传来沈牵的一声轻笑,清朗的声线带着点沙哑的质感,醇厚得像陈年的仙酿。 “说得也是。” * 尧宁面色如常地回了太始殿,向阿度示意一下,便继续支着脑袋旁听。 太始殿中吵闹不休,现在正跟阿度吵的,竟是一个身着悬清宗门服的中年修者。 尧宁半看不看地瞥了一眼,隐约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那修者被尧宁看了一眼,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声量更大了几分。 “首先我们凭什么信她是要剿除天机阁,尧宁如今乃是魔尊,正魔向来不两立,谁知道你们尊上背后揣着什么心思?!” “其次,凭什么要听她号令?她与沈牵本就是夫妻,夫妻二人沆瀣一气,我看沈牵自己就不干净!” “最后,她自己就是混沌之源,既然混沌之气散播会带来浩劫,她怎么不自己去死?!” 这人声音一落地,场内顿时一片哗然,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彼此之间争得面红耳赤。 顾无嗔不在场,代表他的弟子急得面红耳赤,看着那中年修士一脸无奈和着急:“善渊长老,你……” 阿度看了过来,尧宁这才又望了望那中年人,终于想起他是谁。 尧宁直起身子坐好,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尧宁向善渊笑了笑,后者冷哼一声。 “首先,我就是死了,混沌之气该扩散还是扩散,所以我死没用。” 没有人说话,尧宁继续温声对善渊道:“其次,我便是有什么心思,难道你们正道无人,竟只能任我鱼肉?” 善渊愤愤不平,刚要反驳,尧宁抢先开了口,不紧不慢道:“最后,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善渊老脸涨红,开口要说什么,一个弟子眼疾手快从后面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感觉到尧宁出去半个时辰不到,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变得十分骇人。 如善渊这样没有眼色又有地位的毕竟是少数,接下来的交涉便温和许多。 尧宁半听不听地垂着脑袋,尽力压抑着心中烦躁与戾气。 嗡嗡的声音听得格外刺耳,尧宁捂着额头,狠狠闭了闭眼。 额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尧宁睁开眼,看到了手上戴着的手串。 她盯着手串,神色几番变换,时而冷漠时而怒火中烧,最后她放下手,传音给白苏。 【半个时辰后,客房里等着。】 * 沈牵过来时,褚良袖与白苏已经打了一场,谁也没占到便宜。 “这人不错。”褚良袖对沈牵道,“算得上是个对手。” “师姐。”沈牵道,“你是不是变弱了,如今他也算对手么?” 一句话让褚良袖与白苏同时变了脸色,褚良袖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沈牵转向白苏:“师姐且看着吧。” 白苏自知不是沈牵对手:“我知道你想杀我,可我是跟着她来的,你动我,天机阁之行她便少个助力。” “这是求饶?”沈牵问。 白苏耸了耸肩:“你就当是吧。” “行。”沈牵点点头,“那我下手轻点。” 话音落下,晴日里响起“轰隆”一声,一道电弧如银蛇一般落了下来,白苏慌忙往旁边疾闪,然而身上还是传来难以言喻的焦糊味。 白苏闷哼一声,没想到沈牵嘴上说着留情,下的却是死手。 他眉眼一下子阴沉下来,反手一挥刀,破风声响起:“怎么说?伤了你我可不好交差。” 沈牵眉眼温润:“那我尽量留你一命。” 白苏听懂了,这是要他性命的意思。 白苏谨慎起来,心念急转,沈牵想杀他他能理解,但在这个关头杀他,白苏却有点想不分明。 要么是他自信能在那场讨伐中护住尧宁,要么是他根本不打算搞什么正魔合作。 否则凭着沈牵的身份和心性,白苏想不到任何理由,他会在这个时候耐不住性子。 白苏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暗中打开了传讯符。 他得把情况禀告尧宁。 然而未待他动作,传讯符瞬间飘到了他与沈牵中间,上边浮起一行字。 【半个时辰后,客房里等着。】 第102章 这行字很快散去,白苏对上了沈牵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从头到脚都忍不住颤栗起来,多少年刀尖舔血练就的本能拼命叫嚣着危险,然而在沈牵铺天盖地的威压下,他竟发现身体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丝毫动弹不得。 那股威压十分熟悉,不久前的晚上,魔尊殿轰然坍塌,当时搅动天幕的,就是这恍若要灭世一样的气场。 当日有尧宁挡在他身前,沈牵投鼠忌器,他才捡回一条命。 但今日这里只有自己。 白苏喉结蠕动,咽了下口水。 正当他思索该如何舍弃肉身保全神魂时,那股威压突然消失了。 沈牵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去。 白苏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不敢相信自己这就轻而易举逃过一劫,相对于喜悦,一时心中丛生的更多的是疑惑。 尧宁走过云栈回廊,身后跟着阿度。 “你心绪不稳。”阿度道,“这个样子真的能引领魔界吗?” “你在质疑我?”尧宁话说得不客气,语气却并不严厉。 阿度皱了皱眉:“是因为沈牵?你方才出去见到他了?” 尧宁微微一顿,阿度敏锐觉察出她的异样,当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整个魔界,乃至修真界都在你手上。” 尧宁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望着前方,半晌才道:“你看错了。” 阿度:“现在不是自欺欺人的时候!” 尧宁停下来,转向阿度:“你觉得我像是心绪不宁,为情所困的样子吗?” 阿度哽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可看到尧宁的眼睛,不由心中咯噔一下。 尧宁太平静了,仿佛方才太始殿中当众威胁要取人性命的不是她。 阿度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平静并非伪装或压抑,更像是冷漠到极致,万事万物都不放在眼中。 尧宁道:“沈牵没那么重要。” 转角处有人脚步一顿,王勉之一头撞在沈牵背上,揉着额头正要出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尧宁的那句话,脸色登时变了,连忙看向他哥,却见沈牵面如平湖,似乎并不在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阿度警惕道,“这些话你自己相信吗?” “为什么不呢?” “你有多在意沈牵,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不巧,上宗主和褚师姐都与我说过。”阿度道,“一人独闯太古秘境,冒着跌境殒命的风险是为他,苦心孤诣嫁与他,因他一句话远走魔界……还有白苏,别告诉我你和白苏上床,是喜欢上他了。” 尧宁沉默了很久,才道:“宋青云是沈牵的母亲。” 这句话突兀而奇怪,阿度拧眉:“什么?” 尧宁道:“宋青云是沈牵的母亲,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在意这件事呢?” 阿度不懂:“在意又如何?” “宋青云会惑心。”尧宁道,“沈牵是她的儿子,天赋异禀,若他学过惑心,只会强过孟摇光十倍。” 王勉之感觉身前的沈牵身影似乎晃了一下,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却见沈牵仍是面色如常,眼神如古井无波,只是脸色微微苍白。 阿度猛地抓住尧宁手臂,力道大得尧宁忍不住蹙眉,阿度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算你们之间如今情分已尽,也不能因此全盘否定过去,你这样说,是侮辱沈牵,更是侮辱自己!” 尧宁看着阿度,目光宁静而空茫,似乎不明白眼前人因何动了气。 “只是猜测而已。”半晌后,尧宁掰开阿度的手,“在你心中,有朝一日上凛然会黯然失色吗?” 阿度怔了怔,情不自禁顺着尧宁的话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无法想象上凛然黯淡下来的样子。 可她很快发现不对,尧宁话中的重点并非上凛然,她意有所指的分明是沈牵。 “你……”阿度发现自己很矛盾,她既希望尧宁对沈牵死心,这样她就能始终心绪平稳,不给敌人可乘之机,但同时又怕尧宁全盘否定过往,就好像她这些年的痴心付出只是一个笑话,被她轻轻揭过,“你不要说气话了,等这一切结束,你与他之间还有时间……” “没有了。”尧宁摇头道,“就算一切结束,我们都活下来,也没有时间了。” 阿度脸上现出了悲伤,她不知道该可怜沈牵还是尧宁,或是戏弄了他们那么多年的命运。 “阿度。”尧宁缓缓开了口,说出了她不想听到的话,“站在我面前的沈牵已经黯淡下去,我们等不到结束,也许一开始就是一场惑心织就的梦,困住了我,也牵绊了他。” 阿度不敢置信:“你说你曾经爱他如命,只是因为惑心吗?” 尧宁沉默了许久,似是思索,又似回忆,最后她的回答并不绝对,听起来不像是气话,却又透着一股怎样都无所谓的淡然。 “也许是吧。” 阿度觉得,若是沈牵此刻听到了这句话,也许比尧宁斩钉截铁的肯定,更令他痛不欲生。 * 正道以沈牵为首,魔界以尧宁为首,暂时结成同盟,共同讨伐天机阁。 一路畅通无阻。 进入天机阁后,众人长驱直入,没有遭遇任何阻拦,却没有人因此放心,反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时戒备着可能突然袭来的攻击或是无意间发动的惑心。 王勉之紧张得一遍遍抹汗,抬头一看前边的沈牵,只见沈牵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仿佛深入的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是在自己家闲庭信步一般。 王勉之目光偏移,看向另一边的尧宁。 他对尧宁的态度很复杂,复杂到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畏惧多一点,还是讨厌多一点。 此时此刻,王勉之紧张的脑海中不知为何,反复回荡着先前悬清宗云栈之上尧宁的话语。 她说与沈牵之间,是因为惑心。 她说沈牵在她心中黯然失色。 王勉之不喜欢尧宁,不止一次暗戳戳地希望沈牵能与尧宁一拍两散,更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哥不好。 沈牵为了尧宁,好好的九洲仙门魁首,弄得失魂落魄,人不人鬼不鬼的,让王勉之实在无法理解。 那日沈牵一个人回到悬清宗,竟然浑身是血,两条手臂都不见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像白日见鬼一般难以置信。 王勉之得知沈牵一臂是被尧宁再次砍断时,恨红了眼睛,当场抄起剑就要去找尧宁算账。 而沈牵即便接近昏迷,也始终维护尧宁。 他说,错在他,他不怪尧宁。 王勉之捂了捂额头,感觉心中一股烦躁横冲直撞,他直直望着尧宁背影,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了她身边。 “阿嫂。” 尧宁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阿嫂,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王勉之阴沉道。 尧宁怪异地瞧了他一眼,仍未说话。 “你说你爱上我哥是因为惑心,这不是扯淡吗?”王勉之愤愤不平,“以他的家世相貌修为,哪里用得上惑心,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倾心于他吗?” 尧宁拧了拧眉,感觉王勉之状态不对。 就算有牢骚,现在也不是时候,王勉之再胡闹这点大局观还是有的。 王勉之也感觉自己不对,方才他心境动荡,而后心中愤怒就像一下子被放大了数倍,以至于怒发冲冠,不得不一吐为快。 “论家世,你只是个贫民之女,你父母皆是凡人,不说孟摇光,你连褚师姐都比不上。” 一旁的褚良袖看了眼王勉之,由于他此刻言语过于突兀奇怪,以至于一时竟无人出口阻拦。 “论血统,你出身低贱,本就没什么血统可言,更不用说气运加身,天道垂爱。” “论相貌……”王勉之停顿一下,面上纠结扭曲片刻,干脆跳过这一项,“论家底……” “勉之。”沈牵清润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倦意,“过来。” 王勉之愣了愣,似乎意犹未尽,愤恨地瞪着尧宁。 尧宁意味深长地观察他片刻,随口道:“你说得在理。” 王勉之志得意满:“你能嫁我哥,本就是高……” “勉之!”沈牵厉声喝止。 王勉之一个激灵,眼神清明几分,左右看了看,一脸莫名地走了回去。 沈牵一直盯着王勉之,盯得他垂头丧气乖乖回自己位置,目光这才顿了顿,颤然畏缩地飘向尧宁。 尧宁却看也没看一眼,早就走远了。 沈牵顿了一下,面色如常继续往前走。 当他们最后站在了天机阁正殿,臣英的跟前时,所有人都一时有些恍惚,没想到草木皆兵了一路,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臣英。 上首正中有张纯金打造的王座,烛火下闪耀着烁目的光芒,看起来煊赫又尊贵。 而臣英坐在金座旁边的座椅上。 她穿着一件朝霞一样瑰丽的红衣,有着沾满露水的花瓣一样美艳的容颜。 当众人终于看清她的长相时,无数目光落在了她对面的沈牵脸上。 那是两张相似的脸,二人是被死亡离散多年的血亲,此刻却也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沈牵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苍白。 人群诡异地安静了下来,现在的局面是要做什么来着?对面只有臣英一人,合众人之力一举攻上去,岂不是顷刻间就能结束战局? 沈牵与尧宁为何不动? 对了,他们二人,沈牵与臣英是至亲母子,尧宁又与沈牵夫妻一场。 即便早就表明了立场,说清了厉害,可真到了这一步,难不成催促前面两人:“磨磨蹭蹭干什么?怎么还不动手杀了你娘?!” 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半晌后,是臣英先打破了沉默:“诸位,久等。” 尧宁沈牵都未接这句话,众人脸色各异,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褚良袖对这诡异的氛围没有丝毫感触,一直研究那金光闪闪的王座,此刻好奇道:“那是什么座位?你怎么不坐那?” 臣英如有所思地看了眼褚良袖,神色很是满意,好脾气答道:“那是天机阁阁主的位置。” 然后她说出了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句话:“我只是代阁主,没有资格坐在那里。” 褚良袖问:“那真正的阁主呢?” 臣英笑了笑,缓缓起身,在对面如临大敌瞬间戒备的目光中走了下来。 流云裙摆委地,暗绣的金线在簇簇烛火下明暗生辉。 臣英走了过来,却没有走向自己的儿子沈牵,而是出乎意料地,走到了尧宁跟前。 接着她向尧宁微微俯身,神色恭敬,唇瓣启合。 “恭迎阁主正位。” 第103章 “咦?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啊!” 臣英微笑着环顾一圈,然而所有人震惊之余都在警惕,没人回答她的话。 尧宁面无表情看着臣英。 “诸位难道不好奇么?尧宁仙尊,新任的魔尊,世所罕有的天才……”臣英笑着挪动脚步,美目顾盼间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怎么就成了天机阁的阁主?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她贼喊捉贼?其实你们都被她骗了啊!她是执棋之人,也是被操纵的棋子!” 臣英声音越来越大,语调越来越激昂,眼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芒:“可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呢?看看这里——” 她伸出手一一指过数人:“正魔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一个不是与她关系密切,对她俯首称臣?!” 此话一出,众人原本警惕的目光闪烁起来,虽不情愿,可环顾尧宁左右,沈牵、褚良袖,魔界的白苏、阿度等人,的确都是尧宁的拥趸,便是聆风地的上凛然,北冥宗的王勉之,表面上看起来与尧宁并不算亲密,可桃花庵新宗主阿度牵扯上凛然,王勉之唯沈牵马首是瞻,如此看来,这个所谓同盟,领头的人物竟全是尧宁手下之人。 瞧着一双双变化的眼睛,臣英笑得愈发明艳:“她口口声声说我以惑心操纵众人,可如此看来,真正将惑心用得出神入化的,分明是她尧宁嘛,哈哈哈哈哈!” 臣英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短短几句话间,不少人的眼神已经彻底改变,警惕怀疑的对象也从最开始的臣英,转移到了尧宁。 尧宁仍旧平静,她知道这个同盟本就是临时拉起来的,众人心思各异,要他们上下一心,无条件信任自己,本就比登天还难。 阿度皱眉看向身后诸人闪烁的眼神,死死握着手中剑,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她没想到讨伐臣英这件事一开始就这么难。 沈牵上凛然都知道臣英已经得了先手,他们千防万防,却不料臣英一开始就甩出这个猝不及防的大招。 为今之计,不论臣英说的是真是假,只有打死不认,再从臣英身上的污点出发,质疑她言语的可信度。 褚良袖突然开口:“我没有被惑心。” 臣英挑了挑眉:“嗯?” 褚良袖清亮的嗓音如冰泉一样流泻而出:“有没有被惑心,我自己很清楚。我喜欢小师妹,是因为她很强,而且对我好。同样,我讨厌你,是因为你很弱,不敢跟我堂堂正正打一场,只敢一直躲在暗处使坏。你想灭世,想毁了修真界,毁了我们所有人的毕生的努力和希冀,你对我差,所以我讨厌你。” 褚良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微微停顿一下,继续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懂,沈牵、上凛然、王勉之和其他人都懂。” 说到这里,褚良袖露出真心实意的疑惑:“所以你在激动什么?惑心要是只有这个能耐,趁早收起来少丢人现眼。” 臣英的表情一下子僵在脸上,变得很怪异。 尧宁缓缓笑了起来。 臣英深深看了眼褚良袖,又扫了眼众人重新警惕起来的面孔,无所谓地摇摇头:“好,我不与你争论这个。” 她仰头看了眼殿中的透明穹顶,而后看向尧宁:“你不好奇,我为何称你为阁主吗?” “说起来,我只是天机阁上任阁主的义女而已,义女非嫡系血脉,虽能窥视天机,却得不到天道承认。”仿佛不想再遭遇一次褚良袖式的下马威,未待尧宁回答,臣英便抢先开了口,“而真正的阁主独女,气运加身的小凤凰,承天道旨意而生的灭世之主,是你啊。” 此话一出,又是满室寂静。 人群中的王勉之睁大了双眼,看了看尧宁,表情变得十分惊恐怪异,一下子憋红了脸。 尧宁平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她疑惑地看了眼臣英。 方才臣英说出那句话时,她感觉体内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直栖居在她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终于不再疏远地游离飘荡,而是彻底与她融为一体,落地生根。 与此同时,众人惊讶发现尧宁体内隐隐现出一道金色的虚影,细看之下竟是一只凤凰模样,金凤盘旋在尧宁身体上,修长的颈项与尧宁交叠,在她回头看来时,凤凰一同转头,与尧宁古井无波的双目不同,金凤血红的瞳孔里射出冰冷高傲的光芒。 这一眼,臣英所言几乎已经无需怀疑,而同样的,尧宁的威慑无声中又上了一层。 天道所系,金尊玉贵,气运加身,才有这样的景象。 毕竟就连人皇血脉,被尊称为“殿下”的孟摇光,都从未展示过这等气运化身。 尧宁的目光再度冷寂下来,她刚要开口,沈牵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 “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她。”沈牵看着臣英,看着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嘴唇微微颤抖着,嗓音却十分坚定,“她不是什么灭世之主,是自小在悬清宗长大的弟子,是个心系天下苍生的普通姑娘。” 臣英讥诮一笑:“之前呢?” 沈牵脸色刹那惨白,臣英直视他:“在你认识她之前呢?可怜的小女孩,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拳打脚踢,差点冻死在一场大雪里,那之前的人生呢?” “当然是被我——”臣英似在欣赏沈牵的痛苦,一字一句道,“鸠占鹊巢了啊。” 他的母亲,夺走了他最爱之人本该平顺富贵的人生。 然后血淋淋展露出来。 臣英不在意,于是这份罪孽落在沈牵头上,他欠她良多,而今又添一重。 “没关系。”尧宁突然道,“我很高兴你夺走了,要不然我也不能上悬清宗修行,遇不上师父、师姐、沈牵与诸多同门。” “但是现在,你做过的一切——”尧宁握上扶光剑柄,“该偿还了。” 她的动作仿佛一个信号,跟随的魔界众人同时拔出了兵刃,齐刷刷的一声在大殿内回荡。 沈牵盯着臣英,或者说宋青云,无声地握住了霆霓。 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触即发,冰冷的锋刃映着臣英艳丽的面容,其上没有紧张或畏惧,亦少战意与杀机。 “好。” 臣英道。 她再次举头望天,琉璃穹顶之上只有漆黑不见底的夜色,些许星光还未坠落此间便已远远消散,臣英神色一片沉静,嘴角勾着笑意。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时,尧宁有一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她听到了无数倒抽气声,有人在大喊着什么,然而声音无法穿透无形的阻隔落入耳中。 尧宁闻到陡然浓郁的血腥味,像是一朵花在一瞬之间开放到极致后糜烂,骤然爆发的艳色令人心惊胆颤。 臣英倒下去时,横在脖子上的剑也随之哐当跌落。 尧宁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臣英的身子。 臣英的嘴唇嗫嚅着,反复念叨着什么,尧宁侧耳凑近。 “时间到了。” 尧宁以为会听到臣英的遗言,遗憾或是不愿悔改,对这个世界的爱或是恨,至少应该提及与她有关之人。 然而臣英只是说了这么毫无意义的四个字。 尧宁抱着臣英的身体,隔着华贵的布料仍能感受到温热的触感,然而臣英的脸在飞速变得雪白。 她的性命的确在流逝,神魂也随着那一剑破碎,这是彻彻底底的自戕,并非掩人耳目或是惑乱心神。 尧宁死死盯着臣英的脸,无法相信这个搅弄风云,将无数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就这样轻而易举、猝不及防地死了。 她说臣英该偿债了。 臣英说好,于是举剑自戕。 这是谁也没预料到的发展。 尧宁他们甚至布置过战术,如何应对臣英的“虚空系”视若无物,如何抵御惑心,由谁主攻……他们规划得事无巨细,然而臣英却像是早就料到,嘲笑一般送予他们始料未及的死亡。 她若这么容易就去死,为何要费尽心思布下从前的局? 她若愿意去死,曾经为何又骗了所有人偷生? 时间到了,谁的时间?什么时间? 种种疑问盘旋在尧宁脑海,让她的思绪出现一瞬的空白,然而尧宁很快就拨开迷雾,找到了最想质问臣英的那个问题。 “一点都不在意吗?”她抓着臣英的衣领,将那张惨白失血的脸提到跟前,一字一句犹带血气,“他就在你跟前,甚至没有一句道歉,一句问候,他的人生,他为你苦心孤诣的无数个日夜的人生,为你摒弃情欲拼了命地去登仙途,你就一点不在意吗?在你心里,他到底算什么?!” 然而只是转眼的功夫,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消解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臣英的面容早已僵硬,瞳孔涣散,只余嘴角挂着的一点诡异的笑意。 尧宁失去力气一般,松开了手,臣英的尸体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喧嚣扰攘中,震惊的王勉之回过神,忙看向沈牵。 王勉之心头涌上一股酸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臣英……姨母就这样轻易地自杀了,但他知道所有人也许会因此疑惑、惊喜、怀疑、警惕……但她的遽然的死亡,唯独会给沈牵带来崩溃。 王勉之急忙上前,却见沈牵苍白着脸色,目光落在低垂着脑袋的尧宁身上。 王勉之愣住了,手停在半空,想要脱口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那时怎样的一种眼神呢?王勉之无法形容,无法描述。 直至很多年后,他经历了沧桑世事,才多少能理解一点。 如果要说,那应该是很多很复杂的心疼。 就在王勉之恍神的片刻,清脆响亮的碎裂声在众人头顶响起,紧接着是一片琉璃碎片倾斜而下。 一股强大的,令每个人脚底发寒的气息在顷刻间逼近。 第104章 “混沌之气。” 尧宁仰头看向穹顶,目光一下子变得冰冷。 所有人都被这铺天盖地的气息震慑在原地,片刻后,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运转体内的灵气或是魔气。 吵嚷惊呼声四起,畏惧的人们抛出无数疑问。 “怎么会有混沌之气?” “是从天上来的?” “她,她看起来好好的。”有人指向尧宁,“不是她吧?” 然而惊恐的人群只顾着发问,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尧宁体内的混沌之气与压下来的气场呼应,那一瞬间某种奇怪的联系建立了,以至于在所有人都慌乱惶然之际,她能感受到骤然降下的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尧宁只感觉自己被称为“混沌之源”,听起来十分骇人,然而在那个东西面前,就像一只蝼蚁看到整个天幕遽然垂下。 “跑……”尧宁喉头蠕动,在压顶的畏惧中,艰难地嘶哑出声,“跑!!!” 声音贯彻大殿,庞然四顾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尧宁。 下一刻,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包裹了她,尧宁的衣物、血肉、骨骼以极快的速度寸寸消融,融入虚空。 尧宁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却不是什么隐身或障眼法,没有人理解顷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的心底都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受混沌之气侵染之人,与混沌同化。 尧宁本就是混沌之源*,究竟是多么磅礴的混沌之气,才能一瞬之间不留余地地将她同化。 尧宁感觉自己的神思随着肉.体的消融在飞速泯灭,她眨了眨眼,看着先是碎成齑粉,而后融入虚无的指尖,看着那股吞噬一切的力量不可抗拒地席卷自己的全身,她眼中依次闪过惊恐、慌乱、愤怒……继而一切都寂静下来。 所有声音与光线尽皆远去,她听到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遥远的、模糊的、挥之不去的呼唤。 “阿宁!阿宁!!!” 沈牵飞奔向尧宁,大声含着她的名字,他伸出手,试图握住她的手腕。 也许已经结束了,他们就这样毫无价值地如蝼蚁一般死去,没有人能够抗衡,他知道宋青云的,若是一切未如她所愿,她怎会心甘情愿去死。 他们就要化作混沌,从此作为虚无的一部分,无知无识,无思无想地存在亿万年。 他们会遗忘所有的记忆,失去微不足道的人生。 可是……可是,在存在于世的最后关头,在生命的最终时刻,他不要尧宁保留着冰冷的记忆赴死,他不要说不清的误会、纠葛的亏欠仍横亘在他们之间。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沈牵猛地克服了那山岳那一般的威压,靠近了尧宁。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手腕。 然而还没等到沈牵高兴,就看到两人接近的身体在飞速消融,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明明没人后退,却无可奈何地变远。 “阿宁我……” 沈牵大喊出声,他想要尧宁听到。 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格外悠长,他看到尧宁的眼睫轻颤,像是清晨落在花朵上的蝴蝶,即将抬眼将他的身影纳入眼底。 然而下一刻,混沌之气如巨浪一样拍下,向四周轰然荡开。 尧宁的身影在不到一眨眼的时间里,彻底消失在沈牵眼前。 “阿宁我……” 他一句话未说完,第三个字音未落下,尧宁就在他眼前彻彻底底消失了。 沈牵看着面前的虚空,嘴唇嗡动两下,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传出。 然后是气味消失,最后是视野在缓慢关闭。 沈牵澎湃激荡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就像是所有情感都一并抽离,一时不知道方才为何那样悲伤,又在呼喊什么。 呼喊什么来着? 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阿宁…… 那是他在心底念了无数遍的两个字,即便意识消散,身化混沌,神魂泯灭,也无需思考便能脱口而出。 “阿宁。” 他无声念着。 下一刻,最后一丝残存的清明中泛起疑惑。 阿宁是什么? 巨浪席卷整个大殿,转瞬间淹没了所有人,人头攒动的大殿一瞬之间变得安静、空旷,仿佛人迹罕至的荒野。 而濒死的叫喊仿佛还回荡此间。 这一天,正魔两道结成同盟,出师讨伐天机阁,阁主臣英自戕而死,而后在尧宁未曾爆发的情况下,磅礴的混沌之气侵染了每个人,所有人都身化混沌,归于虚无。 他们的抗争渺小又可笑,如此无声地落幕了。 尧宁死了。 沈牵死了。 褚良袖、白苏、上凛然、阿度……正魔两道的佼佼者,都在此战陨落。 他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在何处,为何要毁灭修真界,就好像这场牵扯他们整个人生的劫难从来与他们无关。 爱也好,恨也罢,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如此不堪一击。 一切都结束了。 …… “是吗?这么潦草就结束了?” 天机阁外,上凛然遥遥晃晃起身,没忍住又喷出一口血,脸色煞白,嘴角却带笑意:“这种结局,会被骂的。” 他举头看向天上,循风印横亘千里,无数荧黄光芒闪烁其上。 上凛然上前一步。 “既然你要先泯灭尧宁,想必最怕她吧。”他冷笑道,明明对着空无一人的虚空,却像是在与谁对话,“先唤醒她怎么样?” 第105章 上凛然仿佛在自言自语,毕竟他看不到敌人,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也嗅不到任何气味。 臣英的虚空系心法,修炼到极致能轻易做到绝对隐身,令人视若无物。 但那说到底也只在修真界的规则之内。 眼前的敌人给上凛然的感觉,却像是已经超脱了束缚所有修者的规则,是另一个层次的存在。 他面上云淡风轻,其实额角已流下一滴冷汗。 可话音落地的一瞬,虽看不见听不着,上凛然却奇异地感受到了,笼罩天机阁的气场有一瞬的迟疑。 尧宁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肉身神魂泯灭化归混沌,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小巷的阴影中,身前身后沉默站立着数十个熟悉的身影。 尧宁抬头,看到了横亘千里的巨大风印,繁复古老的花纹流转其上,荧黄光芒如萤火散落旷野。 先前那山岳罩顶的巨大压迫感仍未散去,敌人仍在,尧宁却敏锐感觉出了一丝不属于他们阵营的犹豫味道。 尧宁仰头望着循风印,弯了弯嘴角。 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尧宁眼神一瞬本能地凛冽起来,却又在下一刻怔住。 “尊上。”度玄都站在尧宁右后方,看了眼旁边拉住尧宁的人,提醒道,“该动手了。” 尧宁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而后拂去了那只手,毅然决然往前行去。 “如果我们都要死——”沈牵看着尧宁的背影,微微喘着气,“你会不会后悔,最后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他们刚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死亡,由于循风印牵引的是神魂,众人就像做了一场梦,醒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尧宁以为自己真的化归虚无了,最后的关头难道没有后悔吗? 那一刹那,她后悔透了。 可是如果真的注定要死,死她一个人就好了。她要沈牵活,要大师姐活,要许多她珍视的人都活下。 尧宁没有回答,只是不可见地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行去。 浩大的混沌之气如天穹坠落,再次向所有人扑杀而来,熟悉的绝望感油然而生,众人方才虽逃过一劫,可那顷刻间就毁掉一个人的力量,还是让他们望而生畏。 沈牵扫视一圈,看见有的人畏葸不前,有的人勉强撑住却两股战战,更有甚者早已经先前计划抛诸脑后,循风印牵引的神魂甫一归位就已经夺路逃窜去了。 王勉之立在已经慌乱的人群中大声呐喊:“不要逃!不要逃啊!大家齐心协力,就能拯救这一切!否则逃得过一时,逃不了一世!混沌之气在天底下蔓延,不止你们自己,亲人朋友同门都逃不过的!!!” 有人听了这话犹豫几番后狠狠一咬牙,停了下来。 但更多的是惶恐溃逃的人,王勉之抓住一人的衣领:“像个鼠辈一样逃窜算什么男人?!!还没开始,为什么不试一下!” 这人很快便使尽全部力气挣脱了他。 王勉之拦住一个又一个,义愤填膺地质问,诚挚恳切地劝说……然而他就像洪流中的一根浮木,根本拦不住决堤的洪水。 “停下!再退后一步就杀了你!!”王勉之再次抓住一个溃逃修者,积攒的怒气一瞬间爆发。 下一刻他愣住了。 他看到这人脸上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不是对自己威胁言语的恐惧,而更像是对某个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出自本能的、无法消解的、濒死一般的畏惧。 王勉之怔了怔,那人便趁机逃脱了。 这些人虽被循风印救回一条性命,但都真真切切经历过被混沌之气同化,归于虚无的过程。 害怕吗? 王勉之问自己,可是根本无需自问,只要稍稍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就怕得魂魄都在颤栗。 眼睁睁看着自己意识泯灭,自身的存在被彻底抹除。 他没有死,却感觉不到自己,他没有消失,却无处可寻。 那是比死更残酷的惩罚。 不怪他们怕,王勉之自己也怕得不得了。他站在这里,并非英勇无惧,而是沈牵尧宁他们都在前边,即便同盟已经溃逃得所剩无几,他们仍站在那里,去迎战一个无法想象的敌人。 王勉之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尽量挽回逃兵,给他们争取一点援助。 可他站在向后奔逃的人群中间,望着那一张张一闪而过的脸上的恐惧,压抑的畏惧终于忍不住爆发,他抬头望着虚空,感到有什么东西像是整个天幕一样坠下,而他们只是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 蝼蚁对上青天,哪里还有活路。 王勉之控制不住剧烈颤抖,泪水稀里哗啦地流了满脸。 他仍站在原地,徒劳地试图挽回一个个同盟,可是他的灵魂飘在虚空,绝望地发现,他的心也溃逃了。 天机阁高踞山顶,几乎与星辰相接。 这一晚,旷野的风掠过大地,直上山巅,淹没所有的喧嚣。 世界仿佛寂静了下来,时间都变得缓慢,奔走大喊的人群,绝望痛苦的少年,吐血强撑的儒雅男人,始终神色宁和的冰冷女子…… 长风仿佛天神的眼睛,将一幅幅弥留之际的画面尽收眼底,凡人的悲欢爱恨谱成了一首凄婉的曲,微微触动了神明的心弦。 些微的怜悯后,足以淹没世间的混沌之气轰然坠落。 每一个人,逃离的,坚持的,绝望的,视死如归的,都感觉到那陡然落下的威压。 一双双眼睛里,映出愈来愈漆黑无光的夜幕。 黑夜绵延而去,混沌之气爆发后,不论正魔所有修者同归虚无,修真界将迎来真正的漫长黑夜。 而他们将是最早见证的一批。 风拂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突然看到了其中一个人漆黑的瞳孔中,亮起了一点微光。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片光落在许多人眼底,映得他们脸庞熠熠生辉,让其上的恐惧都减退良多。 风势一顿。 那些双眼中亮起光芒的人,朝向的都是同一个方向。 未待所有人理解发生了什么,那片光芒愈来愈炽,愈来愈亮,半天天穹被照亮,黑夜手忙脚乱,仓惶败退。 午夜,子时。 一轮金乌缓缓升空。 天光垂落,拓下一片片阴影。 而磅礴的混沌之气也在这一刻轰然拍下。 恐惧的惨叫声与求救声迭起,许多人在瞬间泯灭。 然而更多的人惊疑地发现,他们居然完好无损。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关键。 “是阴影!”人们大喊,“躲到阴影下!” 阳炎系心法,大日凌天,光明遍照,暗影随生。 顾无嗔曾说过她的攻势已经强悍无法撼动,需要磨练的是阳炎心法中“守护”的一半。 尧宁以为她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她本性冷酷,根本不在意旁人死活,所以她认定自己修炼不好“守”,便只费心思在“攻”上。 中则破境,她以为自己与沈牵褚良袖顾无嗔相处太久,无意间哄得自己都信了自己是什么心怀苍生之人,所以那次只是意外。 可是如今,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她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原来她能轻而易举地使出“暗影随生”的守护。 天地间一片明亮,阴影愈发深重。 混沌之气仿佛遭遇铜墙铁壁,竟不能侵染暗影中的任何一人。 日光炽烈时,四下再次寂静下来,凛冽的寒气扑鼻而来,漫天白雪如千万棵花树一瞬怒放,雪花纷扬而下,勾勒出一道道怪异的影子——混沌之气就这样显形了。 冰雪系心法,万径人踪灭。 混沌之气被褚良袖锁定的刹那,一簇雷电精准击中,如山岳崩摧一般的巨响炸开。 雷电系心法,迅疾如雷,霸道凶狠。 已经泯灭为混沌的众多修者出其不意地再次出现在原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入了一旁的阴影中,再次抬起的双眼中,畏惧中又生了浓厚的战意。 死而复生?还是时间在这些人身上倒流了?众人惊疑地看着这一幕,而另一边的阿度呕出一口血,脸色变得如纸一样苍白。 “就算没有反噬。”阿度擦了擦嘴角血迹,“也折腾不了几次……” 期年回溯,倒流光阴。 她身上的伤口很快痊愈,重伤的经脉强横地修复一新,脸上也很快重新透出一点血色。 阿度抬眼,看到始终悬在头顶的一方小小的风印。 循风印,治愈。 无数生还修者见到这一幕,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个想法。 原来他们畏惧之物,并非不可战胜。 战意如潮汐高涨,每个人都开始祭出飞剑或法宝,用自己的一身修为助一臂之力。 当所有人都投入这场战斗,使出平生所学,原本绝望的局势竟诡异地出现了平衡。 令人肝胆俱裂的巨大威压,竟如同遭遇无形的桎梏,再难压下分毫。 尽管只是片刻的平衡,也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 也许是有希望的吧,也许这一战,他们可胜! 曙光刚冒了一个苗头,还未待欣喜浮上,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不期然响起。 有人转头看去,双眼掠过惊疑、畏惧,而后又转为不甘心和灰败。 所有人都被混沌之气牵制住,所有人都孤注一掷才好不容易争得一线生机,正魔两道最强大的战力尽数投了进去,此刻就是来个三流修士,也能轻易要了众人性命。 而此时到来的,是孟摇光与度无主。 难道是他们不够绝望,所以上天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希望将将萌芽,就被无情扼杀。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阵脚步声,也看到了这这群不速之客。 臣英死后,他们几乎忘却了孟摇光与度无主二人。 可他们同样忘了,这二人效忠的并非臣英,而是他们自己的未来。 还未待更多绝望浮现,一声吊儿郎当的声音突然响起。 “哟,来得迟了呀两位,小爷等得刀都生锈了。” 白苏两手吊着肩膀上的刀,懒懒散散地挡住了那两人和身后一众跟随者的去路。 孟摇光的目光从远处的尧宁身上收回,打量了一下白苏,轻笑道:“就凭你?” “我一个人对上你倒还行,打两个是有点悬。”白苏挑了挑眉,话锋一转,“但我们那位得了臣英亲口承认,比你还像‘惑心’的尊上,宽仁恤下,怕我辛苦,给我拉了个同盟。” 白苏身后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形如山,却有着一张秀美带着病气的脸。 度无主脸色一下子变得僵硬。 僵蚕咳了两下,纠正白苏:“威胁,不是拉拢。” “无所谓。”白苏握住刀柄,眼神一下子变得杀气四溢,“怎么个打法?” “男的弄死,女的活捉。”僵蚕又咳一下,有气无力道,“其他人,都杀了。” 第106章 尧宁站在高处,地上众人处境尽收眼底。 虽然抗衡这个谁也没见过的强大敌人,拼上了所有人的力气都十分艰难,但这次总算护住了绝大部分人,没有如方才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地瞬间被泯灭成虚无。 尧宁额角冒出了细密汗珠,超出负荷地大范围覆盖阳炎心法让她肉身几乎无法承受地崩裂,血液喷涌而出,转瞬间将一身白衣染得鲜红。 然而她顾不得伤势,冷静估算着双方的实力,脑中飞速思考着该如何破局,这一战怎样才能取胜。 全神贯注思考时,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色变得冰冷,底下众人仿佛都成了她手中棋子,而非有血有肉的人,她护不住所有人,所以必须牺牲一部分棋子,以保全其他人。 正在这时,尧宁感受到了一缕目光。 在场所有人都有可能看她,本来没什么奇怪的,但尧宁就是感觉那目光有些怪异。 它像是来自另一个时间的窥视,目光的主人颤抖怯懦,比这些生死一线的人还要畏惧。 尧宁皱眉,刚想瞥一眼,那目光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她没再理会这段插曲,而是重新陷入思考。 “正魔两道的修士们虽也个个面色苍白,显然对抗混沌之气无比消耗修为,但目前他们尚无性命之忧,情势是利于我们的。”尧宁冷静地想,紧绷的心神慢慢放松了稍许,“只要……” 只要什么? 尧宁听到脑子里“轰”的一声,身体一下子控制不住地往天上飞去,好像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轻飘飘没有一丝力气。 发生了什么?! 尧宁惊疑不定,往下看去,然而这一眼几乎让她目眦欲裂。 她看到自己仍在方才的地方,一边居高临下盘算局势,一边撑着阳炎心法庇护众人。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在那处的视野,嗅到浑身浓郁的血腥气,就连脑海中的思索的问题都清晰鲜明。 她在别处,她又飘在这里。 有两个尧宁。 底下的尧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过来。 她看到了自己,自己与自己对视,她们清晰地知晓自己的想法,共享彼此的五感。 尧宁感觉自己要疯了,莫不是她已经疯了不成?不然为何她会看到这么古怪的场景?底发生了什么?谁?是谁在作弄她? “孩子,别怕。”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尧宁抬头,眼前闪过一片温暖的白光,她眯着眼适应了片刻,这才看到一个人的轮廓缓缓显现。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人,他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精致面孔,披着洁白无瑕的华袍,每一寸肌肤都像白玉一样清透。 浑身染血,发丝被汗水与血水胡乱黏在脸侧,身上散发着臭烘烘的血腥气的尧宁,在这人跟前显得十分突兀。 然而那人没有嫌弃,甚至伸手搀了她一把。 “孩子,是我召你来的,别怕。”他再次温声重复。 这人慈眉善目,然而他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让尧宁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威势,就像是一只蚂蚁侥幸得以站在人的跟前,听到人以平等有礼的姿态与它交谈,蚂蚁虽无法理解人是何等庞然大物,然而刻在世代血脉里的本能还是让它止不住畏惧。 尧宁感觉现在自己就是那只蚂蚁。 她咽了下口水,强忍着不住颤抖的身体,艰难地开口问道:“我现在是什么?” 那人扬了扬剑眉,似乎没意料到尧宁的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 他耐心答道:“你是我从尧宁身上抽取的一缕神魂。” 抽取神魂。 修真界与神魂相关的术法修为不少,南域蛇窟能将神魂移入蛇身,聆风地以风印牵引神魂,桃花庵的“遂尽平生愿”亦是拉神魂入梦,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强者甚至可以以神魂侵入对方记忆…… 然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只会以神魂所在之处为真实。譬如循风印牵引了众人神魂后,他们肉身留在天机阁外,神魂进入天机阁内,而他们只会认为自己是真的进入了天机阁。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方知梦中身,而不能既在梦中,同时又在梦外。 尧宁看向自己的手,血肉丰盈,纹理清晰,疤痕都纤毫毕现。 然而下一瞬,她又能看到众人在与混沌之气厮杀,看到白苏僵蚕与孟摇光度无主打得天崩地裂。 她既在此处,又在彼处。 世上有这样超凡的能力吗? 尧宁知道,有的。 传说祂能化身百千万亿身,每一分身又渡百千万亿人。 她颤抖着抬起眼,看向那慈善的美貌男子,目中震惊之余,只剩灰败到极致的无力感。 她问:“你是神吗?” 男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尧宁止不住浑身上下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她曾想过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隐世的大能?天机阁的上任阁主?某个暗中和合纵连横的大人物? 她一个个排除,甚至曾怀疑过南域蛇窟的蛇降,他野心勃勃,先前表现出的弱势可能只是在掩人耳目。 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他们的敌人竟然是神。 以凡人之力如何对抗神明? 无数人今夜拼上性命的抗争,是否只是白白送死? 尧宁心念一动,眼前就看到了地下的景象。度无主带着孟摇光的人勉强牵制住了白苏与僵蚕,孟摇光腾出手来,开始使用惑心操控抵抗的修者。 超出负荷的惑心同样让孟摇光肉身碎裂,一身华贵的紫袍被大片血迹洇染得暗沉,然而她的双眼中没有一丝退却,只有死战到底的决心。 被蛊惑的修士双目无神地走出了庇护他们的阴影,瞬间被窥伺的混沌之气侵染,转瞬消失于虚无。 尧宁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蝼蚁的对抗原来如此徒劳。 她身形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两下,男子伸手扶住了她,低垂的眉眼满是悲悯:“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论结果如何,都可以问心无愧。” 尧宁恍惚地环顾四下,然而视野被一片蒸腾的白雾遮掩,她只能看到一射之地。 她看到白玉铺就的地砖,光洁明亮,照得人影纤毫毕现,她看到一截探出雾气的檐角,翡翠砖瓦层叠,铃铎荡出沁人心脾的轻响。 她闻到了浓郁得化成实质的灵气,即便只是一缕神魂,那些灵气仍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眼前景物飞快掠过,男子将她带至了另一个地方。 那像是一层透明的结界,隔绝着人间与神界,尧宁看到了结界上出现裂缝。 “修道者与天相争,洪荒以来,天下的灵魔两气愈来愈少。”男子道,“世上数千年无人能入化神之境,更遑论飞升。” 站在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天上与天下的区别。天上的灵气浓郁充盈,而人间则像已经枯竭的旱地。 “修士动辄与天同寿,数百数千年的寿命,迟迟不愿兵解还炁于天地,后来者修炼之途只会越发艰难。”说到这里,他赞许地看了眼尧宁,“除了天资卓绝之辈,余者只能一生平庸。而你们未能飞升上界,并非修为资质不及前辈之人,而是他们占据了本属于你们的炁。” “盗玉窃钩,恶紫夺朱,天道难容。”他继续道,“唯有道统中断,人间修养生息,才能让这片天地重新孕育灵魔二气,对后世,对强者,对所有修道者,才是真正的公平。” 尧宁眼睫垂落,看到了伤痕累累,却咬牙强撑的孟摇光。 她的眼神和手中钢鞭一样冰冷锋利,没有片刻迟疑。 尧宁自诩正义,难道孟摇光才是在为千秋万代逆流而行? “所以你明白了吗?”男子温和道,“停手吧,不要再增无谓的死亡。” 尧宁抬起双手凑至眼前,众人叫她灭世之主,难道她真的是那个将所有人带向死亡与毁灭的人,即便她心中无私,却还是走上了一条与真正的正义背道而驰的路。 尧宁感觉自己的心境在崩塌。 前所未有的愧疚与自我怀疑一下子包围了她。 她止不住双脚虚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原先对着眼前神明,她还有心中的坚持在支撑,如今她发现自己的坚持害了无数人,最后的支柱也轰然崩塌。 她感到自己无比渺小,无比卑劣,甚至没有勇气直视神明。 男子垂目看下来,不辨悲喜:“既然清楚了,就去吧,你知道该怎么……” “臣英呢?”尧宁突然开口。 被骤然打断,男子剑眉微微蹙了一下,很快便舒展开来,紧接着就是有些茫然:“臣英?” “臣英,天机阁的阁主,今日你出手前,她说时间到了便自戕而死。”尧宁抬眼,“我不明白,她费尽心机,筹谋半生,好不容易将正魔两道搅得天翻地覆,为何她要死?” 男子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她啊。” 他似乎并不记得臣英的名字,只是尧宁的描述已足以让他记起这个凡人:“天机阁窥见天机,承接天命,历任阁主都是天道意志化身。” “臣……英。”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似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是个天赋异禀的好孩子,若是生在灵气充沛的数千年前,定能得道飞升。可她偏偏命途不济,生在了这注定走向毁灭的末世。” “她不甘心毕生都无法飞升,所以窃取了一个人的命格。若能实现天道的意志,便能顶着天机阁阁主的命格飞升。这是我与她的一场交易。”男子看向尧宁。 尧宁心中猛地一震,男子继续道:“我许她二十年时间,她果真能以一己之力令正魔两道相杀,又能引得混沌之源爆发,可惜,可惜,凡人毕竟是凡人,她最终也未能做到神才能做到的事。” “二十年……”尧宁喃喃道,“她已经为之努力了二十年,为何偏偏在最后的关头……” “二十年对于神来说只是弹指一挥,她知道自己失败了,此时死去,说不定六道轮回,来世就有个盛世等着她。” 尧宁目光悲哀,摇了摇头。 臣英毕生所求之事,尧宁弃若敝屣。 尧宁求而不得的人,臣英不屑一顾。 命运如此弄人,高居九天的神明,看着她们无望地挣扎,也会觉得可笑吧。 尧宁缓缓站起来,眼中灰败褪去,转而蒙上一层冷意。 男子剑眉再度蹙起。 他感觉尧宁身上气势一下子变了。 “人间佛经记载,菩萨化身百千万亿身,每一分身又渡百千万亿人,可为何你并不在意臣英?” “神爱世人,并不独爱一人。”男子仍旧温和,语气却有了敲打意味,“世间千万众,怎能求全责备一一顾及。” “是啊,我原本也想,神爱世人,不独爱一人,所以臣英死去没有关系,天下修者死绝也没有关系。” 尧宁眉眼凛冽,一字一句问道:“可这一切,究竟是为世人,还是为你们自己?” 第107章 男子眼里的慈悲一寸寸剥落,神色变得冰冷:“你说什么?” 尧宁仍止不住浑身的颤抖,但死死咬着牙,露出桀骜不驯的表情:“孩子?你说修者动辄与天同寿不愿兵解,那你如今多少岁了?” 男子沉默不语,尧宁继续道:“这里为何会有一道裂缝?” 说罢,她没有理会对面一下子变得迫人的气势,转向天上天下之间类似结界的地方。 尧宁闭眼,手指感受那股裂缝而来的强劲气流,鼻端轻轻耸动,片刻后,她睁开双眼:“是灵气。” “裂缝流向人间的是灵气。”她回头,“让我想想,天上的灵气向人间逸散,而不知什么原因,你们阻止不了,只能将修真界覆灭。” 男子静静看了她片刻,而后笑了:“果然瞒不过你。” 他来到裂缝下:“修道者与天相争,人间灵魔二气枯竭,而天界灵气充裕,天界灵气便会控制不住地突破结界流向人间,天道如此,就连身为天神都奈何不得,若人间道统不中断,修士不死绝,天界诸神只会日复一日衰落,最终跌境成凡人。” 他语气仍旧温和,声线清越,承接人间亿万香火,无数人的信仰塑得他真身华美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当他淡然道出这些话,尧宁身上无法自抑的颤抖终于止住了。 她面无表情地直视神明,一字一句带着喷薄的怒火:“所谓天神竟是这样的德行,臣英、沈牵与无数修道者胜过你们不知多少,毕生所求竟是坠落成你们这样的神。”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面对尧宁的怒气,男子更多的只是疑惑与惊讶,“坠落?你怎么敢的?” 尧宁淡淡瞥了一眼下边:“杀死你,就能结束这一切,是吧?” 男子终于控制不住地睁大了双眼,这个女人带给他的震惊一浪高过一浪,在他以为她只是胆大包天敢对神不敬时,她竟失心疯地说出要杀神的话语。 她怎么敢……怎么想得出来的? “理论上是这样。”男子笑了一下,像是看着蚂蚁挥舞草叶想要伤害屈尊俯就的人,这场面并不足以激怒高位者,只会让他们觉得好玩好笑,“那么,你要怎么做呢?凭你凡人之身?不到化神的修为?凭你那群蝼蚁一样的同伴?” 尧宁面无表情看着男子止不住的笑意,突然问道:“神能化身百千万亿身,为何今日却是我的分身来见你?” 男子脸上笑意凝住,不屑一闪而过:“本神屈尊见你,与你说了这许多话,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泽,你竟想让我去那污浊泥淖的尘世,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哦?是吗?”尧宁不置可否,“神化身百千万亿身,渡百千万亿人,如今要杀人的是你,救人的却是我。” 听到这句话,男子周身的气场一下子变了,天神的威压罩顶而来,压得尧宁几乎难以站立,她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看来我猜得没错。”尧宁向虚空处伸手,“你*在忌惮我。” 扶光“啪”一声落在尧宁手心,熟悉的炽热温度带给她一阵安心,她一步步走近:“你问我以什么来战,难道竟不曾注意,这天上流泻的灵气,全数涌向了我吗?” 看着尧宁走近,男子竟莫名出现了一丝慌乱,就算他有所忌惮,这个女人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可为何她给人的压迫感,她的话语,都在扰乱自己心境? 尧宁道:“为什么呢?在我们修真界,灵气只会流向强者。人间若非天道有异灵魔二气枯竭,莫非我竟能胜你一筹?” 男子的神色彻底崩塌,他歪了歪头,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区区蝼蚁,竟敢妄自与天神比肩。” * 天底下,纷扬的雪花让混沌之气无处可逃,而密集的雷电轰下,又能大幅度削弱它们。 沈牵与褚良袖的配合,让战局得以维持平衡。 “师姐,你功力见长。” 褚良袖憋着一口气,不情愿道:“你也更厉害了。” 沈牵笑了笑:“师姐,不要死了。” 褚良袖结了碎冰的眉头动了动,在这生死关头,珍视之人转瞬就可能会身死,她明明心境动荡,却感觉冰雪系心法更上一层楼。 曾经阿娘让她拼死也要护住沈牵,那个声音一直在她心中回荡,然而近些日子,她却恍惚明白过来,那哪是她阿娘的声音,分明是宋青云——沈牵母亲的惑心。 她好像逐渐找回了自己,找到了冰封的情绪,找到了真正想做之事。 沈牵的声音再度响起:“别死了,小师妹会难过。” 褚良袖抬起头,看到天穹之上出现的两个尧宁,更高的那个手握扶光,比真正的太阳还要耀眼明亮。 褚良袖嗯了一声:“放心,我要活着帮她。” 阿度与上凛然亦到了极致,期年回溯与循风印成了众人最后一道防线。 受混沌之气侵染的由阿度出面回溯时间,重伤者则由上凛然救治。 “我曾在魔界冰炎鉴中,见你死在我怀里。”上凛然抹了一把脸上血,苍白的面上浮出一片细密汗水,“我早已将你我成亲之事准备妥当,只待你回家便可即刻拜堂。阿度,不要死了。” 阿度藏在阴影里,血流像是小溪一样从身上各个创口涌出,眼前的世界在摇晃,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想自私一次,放弃一些人,保存所剩不多的修为。她想活下去,与爱人一道。 然而覆巢之下无完卵,修真界覆灭,世上又会多出多少如自己少时一般颠沛流离,受尽苦楚之人。 阿度流下泪来,强撑着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手上却再次毫无保留地使出期年回溯:“我不会死,你也要好好活着,一个人可没办法成亲。” 频繁使用惑心,孟摇光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变得不太清醒,肉身崩毁让她心中愈发烦躁,然而下手却一点不留情。 再次捅穿一个修者身体后,孟摇光扶着尸体肩膀取出钢鞭,“砰”的一声,尸身倒在地上,血液很快汇成一条小河,洇湿她描金绣凤的鞋面。 孟摇光终于忍不住蹙起秀眉,嫌恶地退后了半步,趁着片刻的空隙,看向空中。 她同样看到了两个尧宁。 孟摇光知道尧宁再强大,在神面前也只是张牙舞爪的蝼蚁而已,她很快就会被一根指头轻轻碾死。 孟摇光已经阻止了接近一半的修士自保,有不甘心的人在最后关头竟选择自爆,瞬间爆炸的灵力海浪一样荡开。 天机阁建在尘世中间,今晚大战开始,凡人们就四处逃难,然而总有不警醒的、老弱病残无法尽快离开的遭了池鱼之灾。 如今战局已不可控,波及的范围已从天机阁地界扩展到方圆数里。 无数凡人水深火热。 但这些修者为了阻挡更大的灾难,没人能顾及到他们。 看着那些人因亲人离散或身死而无助地哭嚎,孟摇光不太清醒的脑子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尧宁死了,自己也会觉得悲伤吗? 然而还未等到她想出答案,一个身影穿过她身边自发形成的空地,缓缓走向了她。 孟摇光瞬间警惕,抬头看去。 度玄都行走在一片硝烟冰雪与鲜血断肢交杂的道路上,耳听无数的哭嚎悲泣,只觉眼前景象简直就是佛经中的地狱。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惨死的凡人尸体,落在了远处的度无主身上。 度无主与白苏僵蚕双双负伤,他手下的人也越来越少,然而他一步不退,死死守着一道看不见的城墙。 度玄都看着度无主的背影,一瞬有些恍惚,她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一开始为何对度无主情根深种,是因为他俊美无俦,还是因他位高权重,抑或是因他薄情寡性? 度玄都收回目光。 此行尧宁安排白苏僵蚕对付度无主孟摇光,指定阿度与上凛然联手作为后盾,唯独对她没有任何安排。 度玄都想,她该做什么呢? 她恍惚想了片刻,却想不清楚,于是她又问自己,我想做什么呢? 可是眼前浮现的却是梵天寺中,空闻慈爱地摸着她的脑袋,耐心细致地为她讲解《地藏经》的场景。 度玄都眼睫微微颤动,直到这一刻身居局外,她才陡然看到曾经一叶障目的不合理处。 空闻佛法高深,宿世已久,他真的看不出那个假扮佛子的小狐狸吗? 度玄都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突然想,如果空闻尚在人世,他会想做些什么呢? 孟摇光看着走近的度玄都,无声握紧了九节钢鞭。 度玄都却没有看她,而是再次看了眼四下哀鸿遍野。 传闻梵天寺高僧以七世修行得证菩提,遗骨化为舍利,人间以八万四千塔供奉,可护天下太平安定。 度玄都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知道她一身血腥,是地狱修罗,身上仅有的功德,大概是从未在意过的佛子命格。 “不知道够不够呢。” 孟摇光听到眼前女子说出这句话,转眼肉身寸寸融化,露出白骨,而后白骨又瞬间化为齑粉,在风中消散。 孟摇光警惕片刻,却无事发生。 她环顾四下,一切如常,局势正在倾斜,两面夹击下,尧宁那边的人坚持不了多久。 然而下一刻,孟摇光身形猛地一顿。 她发现自己听不到哭声了。 弱小无能的凡人,在灾难骤然降下时,无论男女老少,只会发出令人厌恶的哭嚎。 今夜尤甚。 然而仅仅只是片刻,她便听不到这声音了。 孟摇光的手下全都跟随度无主,其中的明心和尚正在浴血厮杀,却陡然觉得有一道奇怪的气场在虚空中降临。 好像刹那间世界寂静,而佛寺钟声一瞬响彻十方世界。 明心心头一震,转身看去。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看到了一颗尚未成型的舍利高悬天穹。 * 尧宁已不知道与眼前的天神战斗了多久。 刚开始她只是单方面挨打,凡人与神明的差距不是短短一瞬就能弥补的。 但在肉身彻底破裂损坏,只剩虚弱的神魂之际,她好像感受了一个临界点。 她想,只要再坚持一会,再多一会,坚持到那个临界点到来之前不死,就可以给这场所有人倾尽全力的战斗扳回一点点优势。 但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临界点是什么。 也许只是她临死前的幻觉,也许是她意识一点点模糊后的错误直觉。 神轻而易举再次挡住尧宁的攻击,他衣袍洁白,面色平静,动作轻快而优雅,谈笑间就能将尧宁的全力一击挡下,而后轻松一击夺去她半条性命。 然而他心中却越来越烦躁。 这个女人好像怎么都打不死。 每次感觉一招就能让她神魂彻底泯灭,每次都感觉那是最后一次屈尊出手。 然而不论她重伤到何等地步,身躯碎裂,神魂崩毁,仿佛总有一线生机,牢牢吊着她的性命。 他的出手愈来愈凶狠,然而尧宁恢复的速度也随之越来越快。 究竟是她信念坚定,还是天道的偏爱? 难道所谓命格,竟是无论如何都夺不走,占不了的吗? 那他捏着鼻子与臣英的交易,岂不是完全没有用?! 他心中的烦躁越来越深重,尧宁在他眼中仍只是个凡人蝼蚁,但如今这个蝼蚁竟敢爬到他身上胡乱撕咬,他明明一只手就能碾死的东西,却不论怎么都无法彻底杀死。 神强忍厌烦,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认真观察尧宁。 这一看,几乎让他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灵气涌向尧宁,他原以为只是她修为高,而天底下灵气稀缺,所以遇到充裕的灵气,只会更贪得无厌地吸收,就好比饿了很久的人吃得会更多一些而已。 可是直到现在,她还在吸收着灵气。 这样吸收下去,岂不是…… 他瞬间睁大了双眼。 天道有异,人间数千年无人化神,更遑论飞升。 他太久没见到凡人飞升,漫长的岁月让他以为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他忘记了人是可以飞升成神的,之所以数千年没有新的天神,不是因为他们不够格,而是天底下炁的稀缺。 而凡人累生累世都在渴求飞升。 他以天神的视角看蝼蚁,不屑,也不会考虑他们的处境。 所以他竟犯了一个无比明显、无比愚蠢的错误。 他竟将尧宁带来了这灵气充裕之地,还让她逗留了许久。 高傲的天神平生第一次慌了,他死死看着尧宁,崩溃地发现她的境界竟已越过了化神。 化神之境后面是什么来着……他退后两步,慢慢想了起来。 化神之后,乃是飞升。 尧宁狼狈凄惨地站了起来。 她平静看着眼前神明,不再畏惧,不再仰望,不再颤抖。 “怎么可能……怎么会!”神明失了控,大声吼道,“你若化神、飞升,为何没有雷劫!?这是不对的。” 他抬头看天,似在向什么人质问:“天道!这是不对的!你凭什么偏袒她?!为何为她这样破例?!” “我们没有被偏袒过,没有被破例过。”尧宁看向地下,浓郁的血色火光映在眼底,她再次看向神,因重伤而佝偻的身体拖着扶光,一步步向他走来,“我们只是一群蝼蚁,我们只想活着而已。” 随着她话音落下,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猛然炸开。 “轰隆!” 天幕旋转搅动,雷电隐没游走其间,神的目光慌乱:“怎么回事,现在知道降下雷劫了?她也要成神了吗?一只蝼蚁……” 然而他话未说完,千顷雷电轰然劈下,紫红色的电蛇如虚空裂缝,包围了神。 刺目的白光淹没了整个世界,尧宁眼前一片空白,然而天生的直觉曾让她看到沈牵以溯源镜重现她离开悬清宗时的场景,与上凛然一行人入魔界时捕捉到僵蚕等人的窥视,甚至不久前,隔着久远的时空,竟一眼看穿当日西洲馆中,老板陈英的预知之眼。 此时她不再依赖双眼,而是凭着感觉微微偏头,双手举起扶光,用尽最后的力气,祭出所有的修为,一剑斩下。 “轰!!!” 开天辟地也似的一声巨响中,刺耳的嚎叫声传出,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杀了你,一切都结束了。 尧宁弯了弯嘴角。 神不会甘心赴死,临死前自然也会祭出所有神力,拉着尧宁陪葬。 摧枯拉朽的力量从尧宁感觉到的一点向外荡开,一路泯灭雷电、冰雪、飞云与所有有形之物。 尧宁残破损毁如一片枯叶,她想,那个神真是高看她了,其实他只需要拼着最后的力气来到她跟前,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她脆弱的神魂就会瞬间“嘎吱”一声碎成粉末。 尧宁看着那股力量在空中荡出涟漪,正在飞快接近自己,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会彻底死去。 从此千秋万代,宇宙洪荒,再也没有尧宁。 她眼睫轻轻颤动一下,难以相信一切就这样落幕了,紧绷的心声松懈后,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她要死了,但她似乎忘记了要见一个人,要对那人说一句话。 下一刻,一个身影以雷霆之势闯入了她的视野。 雷电纠结缠绕成牢不可破的囚笼,死死包围着她。 沈牵在囚笼之外浮空,隔着一点缝隙与尧宁对视。 刹那间,时间仿佛变慢,慢得尧宁能看到他的眉眼间的每一种情绪。 沈牵笑了笑:“从前总说要解除道侣印,知道怎么解除吗?” 尧宁眨了眨眼:“你要干什么?” 沈牵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指节,青筋微微凸着,他缓缓将手伸向身体。 一瞬之间,尧宁感觉某种奇怪的联系断掉了,心头一下子变得空落。 浩荡神力涟漪的边缘终于接近了沈牵,他的肉身神魂如消融的冰雪,以极快的速度融化、消失。 神力在寰宇荡开,雷电囚笼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却始终坚如磐石,尧宁连一丝头发都未被伤到。 沈牵消失前的声音还回荡在她耳侧。 “道侣印已解,是我沈牵休妻,恨我一段时间便忘了我罢,好好活下去。” “阿宁。” 第108章 “我总是感觉,他还活着。” 三角蛇头上的竖瞳瞬了瞬,蛇降靡丽的声线小心翼翼问:“呃……那依据呢?以您如今的修为,大概能觉察到我们无法发现的东西,是神魂碎片?梦境暗示?亦或是天道启示?卜算推衍?” 对面的女子眼神清澈:“都没有。” 蛇降愣了一下,面不改色地摸了摸下巴:“一个也没?” “一个也没。” “那您的感觉……” “只是感觉。” 蛇降没收住力道,下巴挠出一道血印,艳丽的脸上仍就镇静,只是缠绕的绿蛇已经开始嘶嘶吐信。 尧宁瞧了那蛇一眼,蛇身猛然直起,作出攻击的姿势,下一刻被蛇降啪一声,毫不犹豫地按进了衣领里。 蛇降抱歉地朝尧宁笑笑,一脸为难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 他顿了顿,观察着尧宁的脸色,小心道:“南域蛇窟也没无能为力。” 尧宁听了这话,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目光暗了暗。 她似乎并未抱多大期待,找上蛇降,更像是死马当做活马医。 决战那日,沈牵为她挡下一击,最终神魂泯灭成虚无,彻底从世上消失。 上凛然、宋青瓶、顾无嗔……谁都救不回沈牵,他们难过,又小心翼翼地劝慰尧宁。 尧宁一开始没有任何感觉。 沈牵死了,沈牵与她解除了道侣印。 她知道这些事情真实地发生了,然而心中一片麻木惶然,她看到重伤的褚良袖笨拙地安慰她,却无法感受到任何伤心。 直到时日一点点逝去,某一日晨起,她看到了窗边那一盆盛放的樱花。 时植深秋,枯叶萧索,天高云淡,那盆以灵力培植的樱花如此突兀,与整个房间,与岁月轮转都格格不入。 她盯着樱花看了许久,巨大的悲伤自虚空中陡然降临,那一瞬间她痛苦得难以站立,沈牵逝去的事实这才清晰鲜明地在她心中拓下痕迹。 她开始无望地向四面求助,希望能抓住一丝缥缈的希望。 “如此,多谢。”尧宁朝蛇降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你感觉他还活着,如果是真的——”蛇降在尧宁身后突然开口,“为什么他没有做什么呢?” 尧宁回头。 蛇降咽了咽口水:“如果沈仙尊他还活着,以你们之间的情意,他就算只有一丝力气,也会想尽法子让你知道,是吗?” 尧宁知道蛇降是想唤醒她,在他看来,尧宁大概因过于悲伤而生出了幻觉,才会固执地认为一个泯灭成虚无的人还活在世上。 “也许他只是不想见我。”尧宁知道自己很清醒,即便每一个听到她这样说的人都会露出蛇降一样的表情。 蛇降怔了怔,下意识问出了口:“为什么?” 为什么?尧宁想要告诉蛇降,自己做过多少让沈牵生厌的事情,最终决战前,他们就已经行至末路了。 但她张了张嘴,却突然觉得很无力,沈牵把她一个人留在冷冰冰的世间,让她余生日复一日地回想自己犯下的错,让她一步步陷入愧疚的泥潭。 他一定恨死她了吧,才会这么狠心,才会明明还在,却不愿相见。 尧宁走出南域蛇窟,风中有熟悉的甜香。 她抬头,山野的樱花与绿意映在清亮的眼眸里,她怔怔望着,心想,原来已经是又一年的春天了啊。 樱花飘落,腐烂成泥,时光奔涌向前,尧宁眼底倒映那一树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三载翩然而过。 沈牵死去的第三年春天,尧宁步入了中则洲。 三年前落幕的大战中,孟摇光陨落,天枢派一番动荡后,又有新人上台,大小姐筹谋半生,荣光随身死落幕。 尧宁行走在喧嚷的街头,在鼎沸的人声中,却觉出与世隔绝的孤寂。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行。 “你竟解除了道侣印?”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尧宁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陈老板。 她缓缓抬头,竟看到了昔日的西洲馆。 “要人陪吗?环肥燕瘦,形似沈牵、白苏、度无主、僵蚕……”陈老板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从日光里起了身,朝尧宁谄媚地笑了笑,“什么样的都有哟。” 乍然听到沈牵的名字,尧宁怔愣了片刻。 陈老板以为尧宁不会理他,谁知她竟从善如流地走进了西洲馆大门。 “陈英。”尧宁开口,“与臣英一样的名字,我明明听过,却丝毫无法将你们联系起来。虚空系心法,‘视若无物’果然厉害。” “嗨,谁说不是呢。”陈老板打了个哈哈,张罗起给尧宁选小倌,“那个谁,还有内谁谁,加上头牌都叫过来。” 尧宁出声:“算了。” “嗯?”陈老板很是吃惊,仔细看了看尧宁,“道侣印解除了没错,难不成尧姑娘还要为逝者守寡不成?” 尧宁淡淡笑了笑,捡了个位置坐下,自顾自地倒了茶。 陈老板忙接过她手中茶壶茶盏,殷勤道:“哪能让您动手?” 他为尧宁斟了茶,双手捧着奉上,这才坐在了尧宁一侧:“尧姑娘这是要去何方?” “不去哪儿,随便走走。”尧宁道,“借你地方略歇歇,待会就走。” 陈老板赶忙摇手:“尧姑娘跟我客气干嘛?我的地儿就是你的……” 他舌灿莲花,说了一堆挽留的好话,这才道:“沈仙尊陨落,尧姑娘还请节哀。” 尧宁看得出来陈英贼眉鼠眼,一直打量着她,话里话外地似要套些什么,然而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力气,只是与人说话,就觉无比艰难疲惫。 “我节不了哀。”尧宁道,“但还是多谢你好意。” 陈英面上几番变化,突然道:“尧姑娘真不要伺候的?” 还不待尧宁拒绝,他便继续道:“若沈仙尊并非从世上消弭,还残留一缕魂魄什么的,若是见到姑娘左拥右抱,怕是会迫不及待现身吧。” 尧宁猛地看向陈英。 三年来,她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沈牵已经死了,你再哀伤也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幻想里。”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出相反的话来。 尧宁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臣英冷汗连连。 然而他目光飘忽,尧宁实在看不出他心中算盘。 可是她的心却控制不住地,一下一下,重了起来。 是啊,她怎么没想过,她感觉沈牵仍在世上,为何从未想过用什么法子引他出来。 但是很快,尧宁双目灰暗下去。 “算了吧。”她道。 “为何呀?”陈老板不解,“这个法子难道不好吗,我觉得……” “这个法子太好了。”尧宁道,“只是我不能这么做。”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沈牵会现身,她怎么舍得再伤他一次。 尧宁谢了陈老板的茶水,告辞离去。 “你觉得……”陈老板在她身后有些犹豫道,“我这个人怎么样?” “……”尧宁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好歹理解陈老板突兀的问题,只是她无力去探究他复杂的想法,不加掩饰道,“本性不坏,有些贪财。” 想了想,又道:“不讨人厌。” 陈老板长长舒了口气,小声嘀咕道:“不讨厌就好。” 尧宁顿了顿,没等到陈老板的下句话,于是转身离去。 西洲馆只是个插曲,尧宁转眼间便忘在脑后。 但是陈老板的话,却搅动了她死水一滩的心湖。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沈牵的身影,过往一幕幕潮水一样涌来,压得她透不过气。 耳畔有人高声吵闹,激得尧宁一阵阵头疼,她狠狠甩了两下脑袋,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间酒肆。 午后自西洲馆出来后,她已不知在这里喝了多少。 明明最开始只是听了那酒保的招揽,说酒能忘忧,这才犹豫着饮了一盏。 可此时,尧宁看着身边七歪八倒的酒坛子,一时有些懵然。 醉鬼仍在呼号:“来啊!继续喝啊!!是不是好汉?!” 尧宁觉得聒噪无比,阴沉看向喧嚷的那群人,心中盘算着要把声音最大的那个脑袋拧断。 她摇摇晃晃起身,醉得站立不稳,趔趄几步走到那群人跟前,伸手拍在大汉肩上。 “小点声。” 她道。 然后径自经过那人,也不管身后谩骂,出了酒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色里,仰头望着天上星辰,痴痴地笑出了声。 看,沈牵,我被你改变了。 我知道你生性善良,所以也装着良善无害,装了这么多年,竟真的成了你的模样。 尧宁哈哈笑了起来。 “什么人?” “酒鬼吧。” “好像是个年轻女娘……怎么有女子烂醉成这样……” 四个轿夫抬着轿子,打尧宁身边经过,几人瞧着尧宁模样,小声议论了起来。 一阵风拂过,吹起轻纱轿帘,恰与尧宁擦肩而过。 尧宁走出几步,才猛地顿住。 方才……那是…… 尧宁不可置信转身,眼睛慢慢睁大。 不对,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她心中下意识否定,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朝着轿子方向奔去。 有个声音模模糊糊从轿中传出,轿夫们应一声,脚步一下子快了许多。 尧宁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往前赶去,却无奈发现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心中焦急,酒后双脚却不听使唤,绵软无力地拖动着身子往前。 “砰。” 尧宁被绊倒,一下子摔在地上。 “公子,那醉酒女子好像摔倒了。” 剧痛让意识一下子清明许多。 一道令尧宁神魂瞬间颤抖的声音,清晰地落在耳中。 “不必管,走罢。” 尧宁整个人都僵住,那声音……她没听错,那声音分明是……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直冲头顶,带来一阵阵眩晕,然而她双目猩红,死死盯着前边。 轿子在视野中越来越远,渐渐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尧宁这才撑过那阵灵魂都在颤栗的眩晕感,从地上爬了起来。 手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尧宁用另一只手按在摔破的伤口上,痛感愈发尖锐,她却仰头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脸上已经一片湿润。 尧宁胡乱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带着修为的。 她一息之间追上了轿子,直接出现在前边,吓得抬轿的人一声惊叫,手上力气松开,轿子向一边倒去。 下一刻,尧宁单手稳稳扶住,将轿子轻轻放在了地上。 轿夫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说话。 尧宁眼眶发红,心跳擂鼓一样躁动。 轻纱随风起落,现出里边影影绰绰的身形,是她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的坐姿。 轿内的人没有说话,隔着一层朦胧摆动的轻纱,两人诡异地沉默着。 片刻后,尧宁不再踟躇,几步上前,没有任何停顿地掀起了帘子。 她微弯着腰,明暗交错的光影中,对上了一双曾看过无数遍的眼睛。 世界仿佛一瞬寂静,声音与光线都沉入了水底。 她听到自己清晰的、沉重的心跳声。 咚。咚。咚。 沈牵的脸。 眉眼鼻唇,一分不错,一毫不差。 尧宁维持着掀帘的姿势,久久地凝望着里面端坐的人。 那人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望着尧宁,警惕褪去后转为疑惑,又变为茫然。 最后他试探开口。 “你……”他的声音如清泉漱石,“你叫什么名字?” 第109章 一刹那,过往的记忆海潮一样涌来,瞬间没顶,尧宁脸上血色尽失。 多年前,春日花树下,她为救他刚丢了半条命,而他见到她时,问的也是这句。 “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是风清日暖的仲春时节,为什么会这样寒冷? 为什么同样的痛苦要经历两次? 尧宁仿佛溺水的人,胸膛沉闷痛苦,眼睁睁看着岸边越来越远。 无法呼吸。 四下里一片黑暗…… “你……怎么了?”沈牵微微后仰,略带戒备地看着眼前女子。 只见她面色白如金纸,紧紧抿着唇,眼神幽深难言。 深夜,无人的街头,黑灯瞎火间陡然出现的白衣女子……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他咽了咽口水,正想向随从使眼色,却见那女子轻轻笑了。 他一瞬间愣住。 这女子生得委实好看,笑起来格外动人心魄。 “尧宁。”声音也好听,软糯而干净,她盯着他的双眼,说得很慢,很认真,“我叫尧宁。” “尧宁。”他点点头,“那么尧宁,你要做什么呢?” “我……”尧宁这才发现自己处境,目光闪烁片刻,她一脸认真道,“我想认识你,与你……交个朋友。” 不知为何,虽然她是笑着道出这些话的,沈牵却觉得眼前女子身上有种难以散去的浓重哀伤。 “交朋友吗?” “是,交朋友。” 沈牵眼珠子转了转,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尧宁片刻,唇角勾起弧度:“好,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尧宁眼睛微微睁大,笑意鲜明了几分。 “嗯,尧宁。”沈牵笑道,“你我既是朋友了,你可信我?” “自然。”尧宁的声音带着难以言描的情绪,“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沈牵皱了眉,但很快舒展开:“既然如此,你看,我正要赶去一个铺面收租呢,晚了人家可就关门了……” 尧宁自始至终都在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要不你现在此处稍等,待我收完租子,就回来接你一道回府。” 尧宁眨了眨眼睛,好像开始回想他先前的话,半晌才道:“好,我听你的。” 沈牵:“好。” 沈牵望着尧宁,而她仍看着他,那眼神让他颇不自然。 他咳了一声,眼神示意她的手:“那你先放开。” 尧宁不情不愿,但仍放下了帘子。 沈牵瞧她仍站在前边,便道:“你去道边等着。” 尧宁便退开,站到了路边。 沈牵道:“我待会就来接你。” “好。” 四个轿夫惊魂未定,很快抬着轿子离开。 尧宁目送着沈牵消失在长街尽头,春夜的凉意渐渐泛起,她打了个哆嗦,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处。 时间一点点流逝,打更的梆子响了三次。 沈牵收租的对象似乎格外难缠,以至于晨光破晓,尧宁眉毛上挂了一层霜粒,他都没有回来。 长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吆喝声四起,人间烟火气铺陈开。 尧宁终于动了。 她挪动僵硬的双腿,慢慢地走入了人群中。 * 这日夜间,沈牵在账房核了三遍帐,确认今天又是财源广进的一天,这才心满意足地捶着腰,回了房。 门一打开,他僵立在原地。 尧宁坐在里边,旁若无人地喝着茶,看到他,微微笑道:“回来了。” 沈牵目光几番变换,最终还是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抓贼叫喊,将尧宁上下打量几遍,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进了门,坐到尧宁身侧:“怎么找过来的?” “寻踪符,挺简单的符箓。”尧宁道。 沈牵似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又是几番变化。 尧宁似乎对他有十足的耐心,一照面既不兴师问罪,也不因他明晃晃的算计模样而动怒。 “为何来这里?”沈牵问。 “*我说了,想认识你,与你交朋友。”尧宁道,“前者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便是交友。” 沈牵皱了皱眉:“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沈牵。”尧宁道,“你叫沈牵。” 沈牵看尧宁的眼神愈发戒备:“哦?你所谓的交友,是要我做什么?” 尧宁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是你就好。” 眼前女子应非凡人,且目的不明捉摸不透,分不清是敌是友,沈牵知道最好不要激怒她,但也不能与之纠缠下去。 当下道:“姑娘天人之姿,屈尊与沈某相交,沈某荣幸之至。只是你我男女有别,我已有婚配……” “现在没有了。”尧宁道。 “我已有婚配,再与其他女子……等,等一下,什么叫‘现在没有了’?!”沈牵一脸茫然。 “你口中的婚配,乃是同兴当铺掌柜的独女,高家十六岁的小姐,是吧。” 沈牵咽了咽口水:“你怎么知道的?不是,你怎么高小姐了?你做了什么?” 尧宁笑了笑,不紧不慢一一回答他的问题。 “所谓现在没有,就是你的亲事已经被我搅黄了。” “如何知道?自然是向街坊四邻打听来的。” “我并未伤害高小姐,只是午间入了她的梦,告诉他你已经婚配,已有糟糠之妻。高小姐醒来,便向其父诉说不愿嫁你,她父亲虽贪慕你的万贯家财,却更宠爱宝贝女儿,想来明日就会带厚礼上门退亲。” 沈牵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跟我有仇?”半晌后,他问。 “怎么会呢?”尧宁真诚道,“没有。” 这话太难以令人信服了,沈牵当下在心中下了结论,这女人与他有仇。 可他一时半会,真想不起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么个人物。 他当下又惊又疑又气,瞧着尧宁,嘴唇抖了半天,愣是一句话说不出。 尧宁贴心给他倒了杯茶:“别急,慢慢说。你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 沈牵猛灌一口茶,“砰”一声放了茶盏,一脸憋屈道:“你说我已经婚配,啊我已经婚配?我才二十七岁,正当大好年华怎么就婚配了?你就算与我有仇,也不必这般搬弄是非泼脏水……而且方圆十里,谁不知我沈家大爷眼光最是挑剔,你说我婚配!那你倒是说说那人是谁?!” 尧宁怔了怔。 沈牵说他二十七岁。 那明明是他死去时的年纪。 如今四载已过,沈牵应已是而立之年了。 她愣愣看着沈牵,他容颜清俊,仍是当年模样。 只是性子似乎变了许多。 而且,好像与谁有些莫名相似,谁呢…… “说不出来吧!”沈牵怒气冲冲,“扯谎也得有个限度,你这一说别人就能戳破啊,高小姐怎会……” “是我。”尧宁道。 沈牵一下子没了声音,目瞪口呆,惊惧地看着尧宁。 半晌后他回过神,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这位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高小姐——” 他一手指向高府方位:“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富商小姐,他家当铺开满了三个大洲,伙计账房以万数计,一天就能入手这个数!” 沈牵伸出拇指食指,比了个数字,差点戳到尧宁脸上,气急败坏道:“我千挑万选,好不容易相中这么一户富贵已极的好亲事,你说你与我婚配,你哪里——” 他愤懑不已,转向尧宁,正想一顿贬低,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后知后觉地,他似乎意识到这女子说的是,她是他的妻子。 她虽看上去并不多有钱,但实在是美貌,且气度不凡,沈牵只怕翻遍中则,都无法找出能掠其锋芒的人物。 沈牵声音弱下去,眼神闪烁了几下,一时竟不敢看尧宁。 白玉一样的耳朵也瞬间红透。 他在心中暗恨,这个时候气势怎能低下去,自己不是最爱钱的吗?怎么有朝一日也会为美色所惑? 这女子孤身一人,估计没什么家产,若是娶了她,自己岂不是亏得血本无归? 可看她身量不大,衣着穿戴都平常,应该吃不了多少饭,花用不了多少钱……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想法正危险地偏离正轨。 “你爱钱?”尧宁问。 沈牵回过神来,哼了一声:“爱钱怎么了,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给你。” 乍现的金光一下子晃了沈牵的眼,他眯了眯,又情不自禁地睁大。 清亮的双眼中,倒映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锭黄灿灿的金元宝。 沈牵登时眼睛都直了,不受控制地从尧宁手中接过了那锭金子,掂了掂。 令人心旷神怡的重量,微凉光滑的触感,完美无缺的色泽。 沈牵抬起眼,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尧宁问:“喜欢吗?” 沈牵情不自禁:“喜欢。” 怕自己表现得不够清楚,又忙点头道:“喜欢极了!” 尧宁笑了笑。 她终于发现沈牵像谁了。 陈英。 昨日离开西洲馆时,陈英曾问她,讨不讨厌自己。 原来她的希望,竟落在他的身上。 她早该想到的,当日西洲馆中全是亡魂小倌。 这些鬼魂如何能在人间长久生存而不消散,恐怕不只是采阴补阳,更像是有人聚集了他们溃散的魂魄。 聚灵。 难道这才是陈英的底牌。 陈英与臣英颇有渊源,而臣英的真实身份是宋青云,陈英怕是沈牵的某个血亲。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愿意为沈牵涉险,聚集他的魂魄,为他重塑肉身,但沈牵不是一般的亡魂,自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成功。 这个被救回的沈牵,不但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更是沾染了陈英的心性,变得十足地爱财。 沈牵眼神转了几转:“你很有钱么?这是哪里来的?你见你荷包瘪瘪的,原来还藏着这么大一锭金子呢!” 几里外的西洲馆中,陈老板望着陡然从自己面前消失的金锭,一脸呆滞。 尧宁笑了笑:“是,我很有钱。” 说着,她将手背伸到背后,又拿出了一颗金锭。 沈牵的目光都直了,直愣愣去接,半途又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一时僵住,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尧宁温柔地看着他,将金锭放在了他展开的掌心,温声道:“都给你。” 沈牵一手托着一颗沉甸甸的金子,只觉自己心在砰砰直跳,钱财带来的愉悦感,无论何时都会让他难以自抑。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虽满眼都是钱,但是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笑容格外动人。 等从晕乎乎的感觉中找回理智,沈牵才发现横亘在眼前的,仍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 “我的目的?”尧宁扬了扬眉毛,“不是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吗?” 沈牵微微一笑:“一分钱一分货。姑娘来历不俗,貌美多金,对沈某有求必应,天底下没有亏本的买卖,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姑娘对沈某到底所求为何?也让我得了你的钱财,晚上也能安心睡下。” 尧宁怔了怔,这一套商人的理论,放在沈牵身上总是莫名怪异。 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牵以为这是一场交易,所以他追求公平。 尧宁敲了敲桌子:“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沈牵坐直了身体。 “我要你与我成亲。”尧宁道。 沈牵挑了挑眉,她若这么富有,倒是门不错的亲事,当下果断道:“你带多少嫁妆?” 尧宁想了想自己在魔界及悬清宗的积累,费了些时间换算成人间的银钱,觑着沈牵脸色,小心翼翼道出了一个数。 沈牵面上平静,眼神已经在剧烈震动。 尧宁眨了眨眼:“少了吗?其实我还有……” 沈牵按住她的手:““不少。” 而后他抬起头,露出了遇到尧宁后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娘子。” 第110章 尧宁眼睛眨了眨,忍不住轻轻笑了,露出一点莹白的牙齿:“何日成婚?” 见这女子巧笑倩兮,神色认真,沈牵后知后觉有些害羞无措起来,不自然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嗯,将你我八字合过,选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如何?” “好。” 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沈牵愈发不自在,遮掩似地偏过头,却浑然不觉自己双耳已经绯红。 静了一会,尧宁继续问:“何时洞房?” 沈牵强撑的脸“轰”一下彻底红透。 他惊惶看向尧宁,又飞快挪过目光:“这……这自然是……诶,你一个姑娘家,怎的,怎的……” 他越说,越发现自己慌乱不堪,反倒是尧宁沉静坐着,面色如常,含笑看着他。 尧宁比出一个数字:“这么多,今夜洞房,成交么?” 沈牵看着尧宁,先是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神色变得复杂。 尧宁不紧不慢,循循善诱:“不好吗?还是不划算,或者……” 她站起身,离他近了些:“还是不喜欢?” 沈牵闻到一股清淡的花香,从这女子动作间弥漫开来,熏得他脸红如滴血,他慌乱摇摇头,又发现这动作有些歧义,一时愣住,看了眼尧宁,就侧过身去背对着她。 他的声音闷闷传过来:“我小舅说,修真界不比人间三从四德,男女大防,所以你从前……你对旁人,也是这般吗?” 说完,还不待尧宁回答,他又赶忙解释:“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你是女子,生得这样美貌,又这样主动,若是对方心怀不轨,半推半就地顺从了,旁人也只会道是你死缠烂打,不会说非议男子半句。” 尧宁怔了一下:“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说。” 沈牵转过身,一脸认真道:“可这是不对的,若是对方对你也有情,便该自己主动,甜言蜜语也好,以钱财动人也好,事事想着你也好……不论他如何求爱,你只需端坐神坛,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让他滚一边去……若有人对你有情,绝不会让你独自一人费力走向他。” 尧宁愣住。 若对你有情,便不会让你费力走向他。 但她很快便笑了笑:“我亦对你有情,也不愿让你费力。” 沈牵这回连脖子都连着红透。 他眼神乱飘,一时飘向桌上那黄灿灿的马蹄金,一时飘向尧宁,神色几番变换后,显然是下了决心。 “反正日后也是要成亲的。”他在心中暗道,“这样富贵的女子,送上门的亲事,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更何况,我虽贪财,却也绝不至于三心二意,那今夜,就当是为……” “算了。”尧宁忽然道。 沈牵还沉浸在自我说服中,一时半会没明白过来:“算了?” 尧宁笑了笑,看他的目光温柔中又带着纵容:“我与你说笑的,别怕。” 说着,尧宁越过他径自走了出去,出了门又回头看他:“更深露重,你早些安寝,我明日再来详谈你我亲事。” 沈牵半晌没有回过神。 等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发现尧宁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呆立在原地,灯火落在他俊逸的眉眼,照见其中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明晃晃的失落。 * 尧宁如自己所言,第二日一早便来了。 沈牵暗自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竟被这见面不足一日的女子处处牵动着心神。 “昨夜没睡好么?”尧宁问。 沈牵顶着两个黑眼圈:“没,睡得很好。” 亲事需要商议的地方不多,沈牵说什么,尧宁都道好。 似乎只要他愿意娶她,就算没有纳采问名这些礼节,不去大宴宾客拜祭天地父母,她都心甘情愿。 如此下来,虽尧宁事事顺从,沈牵却莫名憋着一口气。 他知道不是在生尧宁的气,却又不明白这气从何来,又指向谁。 在这股怒气下,想来财迷、锱铢必较的沈公子,难得大手一挥,嘱咐管家所有礼节务必齐全,聘礼务必丰厚,道出的数字令管家久久合不上下巴。 “公子,您的全数家产……”管家欲言又止。 “不够么?”沈牵怒气冲冲,“不够我找舅舅再借些,舅舅虽比我还要悭吝,可婚姻大事,肯定义不容辞!” 尧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对他的所有决定都说好,拖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 管家叹了口气,瞧瞧性情大变的公子,又瞧瞧这个连身份都没查清的陌生女子,一时陷入了怀疑。 一切商定好,尧宁却道她的嫁妆都存在宗门里,要沈牵随她回去一趟,也趁机见见家人。 沈牵自无不可,二人很快便上了路。 一路上,尧宁对沈牵可谓百依百顺,处处妥帖,却又拿捏着分寸,再未做出任何让他面红耳赤的事。 她明明这样尊重他,照顾着他的心情,却让沈牵莫名奇妙地感觉不舒服,他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失落,偏偏尧宁无可指摘,这股怪异的情绪,他也只得独自闷在心里。 三四天过去后,最初的陌生和尴尬褪去,沈牵只觉与尧宁似已熟识了许多年。 他瞧着为他剥葡萄的尧宁:“阿宁。” 尧宁便抬起头,眼眸亮亮的:“怎么了?” 嗓音软糯,跟小手一样,一下一下地勾着人的心。 沈牵喉结攒动,心中莫名的情绪愈发壮大,当下面无表情道:“我想换辆马车,华贵些的,这架太逼仄了些,红漆也旧了。” 说着他抬起眼,颐指气使:“你给我买。” 尧宁像是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忙笑着道:“好。” 尧宁应得爽快,沈牵却觉得心中郁结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加明显。 他剑眉压下:“昨日街上看中的那串赤玉手串,我改主意了,贵是贵了些,但咬咬牙也不是买不起——你给我买。” 尧宁笑道:“好。” 沈牵皱了皱眉:“我要换栋五进的宅子……” “好。” 沈牵面色慢慢沉下去。 马车晃动着,车厢窄,两人的脚不可控地挨在一起,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尧宁。 这女子生得当真美貌,眉若远山,鼻如悬胆,艳光逼人却又清冷出尘。 她一举一动间,都有种难以言描的气度。 虽处处顺从自己,沈牵却知她绝非久居下位者。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沈牵的疑问到达了顶峰,于是再难压抑在心底。 “为什么对我好?” 尧宁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笑道:“因为你是我夫君啊。” “只是因为这个吗?”沈牵惶惑不解,“我们明明,明明……” 他总觉得自己错失了什么,他与尧宁,真的只是那日晚上长街初识吗? 明明只是一场图利的联姻,他为何要追根究底? 但尧宁将是他的妻子。 对,不论他为何娶她,她都将是他的妻,那么对妻子的动机好奇些,也是人之常情。 沈牵恢复了镇定:“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就算是夫君,阿宁做的也太多了。” 他轻轻握上她的手,看了眼上面的疤痕和茧子,又皱起眉:“这双手,也为别人这般殷勤过吗?” 两人离得极近,吐息缠绕在一起,沈牵眼底一片干净的疑惑。 尧宁眼睫垂落,轻轻挣开:“我从前……” 她有些艰难道:“我从前……对你不住。” 沈牵呼吸一紧,各种疑问接踵而至,他摇了摇头,问出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哪里,对不住?” 尧宁抬起眼,沈牵看到她的眼眶泛红,心中不由一紧,知道自己不该逼她,反正什么从前,他根本就不知道。 他的记忆,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舅舅说他生了大病,记得越少,见的生人越少,便能越快好起来。 可此时此刻,沈牵却突然硬下心肠,半点不退步。 “很多。”良久,尧宁才缓缓道,“我亏欠你很多。” 沈牵愣了愣,然后问:“那……最近的一件事呢?” 尧宁脸色白了白,看着沈牵双眼,呼吸都变的颤抖。 “我与别人……”她艰难道,“与别人……有染。” 沈牵一下子怔住。 他呆愣愣看着尧宁:“有染?” 他重复这两个字,像是一下子不清楚它们的含义了。 尧宁抽回手,别过身子。 沈牵就蹲在她身前,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无助惶然的侧脸。 沈牵想,啊,有染,他想起来是什么意思了。 他看着尧宁嫣红的眼尾,心道只是从前的事,他又不记得,不记得就跟他没关系,他是前几日才认识的尧宁,是为了得到她丰厚的嫁妆才决定娶的她。 她天人之姿,家财万贯,对自己百依百顺,不管怎么来看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美玉微瑕而已……不,怎么算瑕疵呢,他不该拿世俗束缚女子的贞洁往她身上套,她就是无暇美玉,从前只是她的过往而已。 只是过往而已…… 自己不该计较的。 哈,说不定三年之前,他也与别的女子相交甚笃,他这样富贵的公子,浪迹花丛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不该在意的。 也没有立场在意。 沈牵心中闪过无数个想法,个个理智而清醒,他甚至看着尧宁浮上一层水意的眼眸,想着看在她这般好看,怎么忍心让她哭呢。 可是想法归想法,不论多少个声音叫嚣着说服他,沈牵仍旧不受控制地面色阴沉地站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坐到了车厢角落,与尧宁隔着老远的距离,即便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他们的身体再也不会碰触到一起。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留给尧宁一个冷硬的背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13 第111章 一时谁也没说话,耳边只有辚辚的马车声。 傍晚经过城镇,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管家在外边请两人下车。 沈牵没有动。 尧宁看了他许久,才道:“先吃点东西吧。” 沈牵哼了一声,像是有些松动,转过身来,看了尧宁一眼。 然而那一眼又像是点燃了什么行将熄灭的炮仗,他心中怒气又歘一声高燃,红着眼睛看了片刻,猛地转过头去。 他越过她先下了马车,也不如前几日一般候着扶她,径自入了客栈。 尧宁垂头沉默了片刻,跟着下了车。 安顿好,尧宁在一楼点了菜,沈牵被管家好说歹说了请来了,一看,桌上全是自己爱吃的。 管家趁势说尧宁的好话:“公子,您看夫人多贴心,这才几日您的喜好忌口都记得一清二楚呢,可见夫人心里有您!” 沈牵怔忪看着满桌的菜,他本应开心的,事实上他也开心了一下,但也仅仅是那一下而已,接踵而至的便是愈发深重的怒火和妒意。 这次,他没再看尧宁,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管家追上去“诶诶”地叫唤,试图劝回这莫名耍小孩脾气的公子,桌上便只剩尧宁一人。 四面各种各样打量的目光传来,有流里流气的男人笑着搭讪,尧宁自始至终安静地坐着,坐到烛火凋零,客人陆陆续续散尽,满桌的菜肴都冷透了,这才缓缓起身,回了房。 沈牵的房间在尧宁隔壁,一听到那边开门的声音,沈牵的脖子就忍不住伸长。 但是门扇开合后,便是一片安静。 尧宁既没有来找他,也没有熄灯就寝。 沈牵便愤愤不平地坐在桌边,两边眼皮直打架,却还是靠着一股郁气强撑。 等到蜡烛都烧尽了,四下里万籁俱寂,沈牵仍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再也忍不住,砰地一声站了起来,打开门来到了走廊上。 旁边的房门也在这时打开,尧宁一手扶着门框,静静看着沈牵。 沈牵心里得意,郁闷一下子消散大半,哼了一声。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找你的姘头去,你的钱我不要了。” 话说出口,沈牵自己也愣住了。 他原本是想说些缓和言语的,但大概是方才自己把自己气得太狠,又在心中演练数百遍要如何让尧宁追悔莫及,以至于脱口而出的,就变成了这样一句赌气的话。 只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沈牵惊讶之后,便很快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果不其然,他看到尧宁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原来她这样在意他,自己一句话,就能让这样一个高贵的女子难受至此。 他应该高兴的,然而看着尧宁通红的眼睛,他却发现自己心中只有无尽的愧疚与心疼。 反应过来后,他在心底将不争气的自己骂了几十遍,冷着脸,用尽所有的自制力,回到了房间。 沈牵心中一时心疼,责怪自己太过冷酷,一时又愤怒不已,怪自己心软没有尊严。 两个想法天人交战,直到黎明时分,他顶着眼下淤青,作出了决定—— 今日一早,他便去找尧宁和好,从前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他们重新开始。 沈牵握了握拳,对,就是这样,既不会太早求和,显得自己没尊严,又不会太过冷落尧宁,让她难受太久。 自己真是聪明机智。 沈牵满意地在熹微的晨光中睡去。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时辰后他兴冲冲地起床,却发现尧宁不见了。 * 尧宁消失的第十日,沈牵回到了中则。 他开始如从前一样的守财奴生活,每日巡查各处铺子生意,夜里对账,抽空拜访陈英。 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他开始大张旗鼓地托媒人四处说亲。 每次声势浩大,出手阔绰,引得方圆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哓,那些时日茶余饭后,人们必要谈及这位煊赫选亲的新富沈公子。 又听说,有人曾有幸亲眼见过沈公子,那可真是琼枝玉树,丰神俊朗,貌比潘安…… 富贵,美貌,年轻……这样一个少年郎,一时引得周边女子各个跃跃欲试,春心涌动。 然而怪异的是,沈牵每每说亲时出手大方,与女方相看也言笑晏晏,但只要一到最后关头,必要寻理由拒绝这门亲事。 女方自然不乐意,甚至于怒火中烧,沈牵便以赔礼的名义,赠予大量的钱财铺面地产。 豪横的手笔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对方未出口的埋怨。 于是他故态复萌,又开始下一门大张旗鼓的说亲。 如此几次三番,难得他名声竟没有丝毫败坏。 这一天,沈牵又登门退了一门双方都十分满意的亲事,将对方安抚得眉开眼笑,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府。 他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可一进房间,就忍不住砸烂了桌上茶壶。 指头传来一点刺痛,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白瓷碎片上。 沈牵盯着那一滴一滴汇聚的刺目红色,慢慢蹲下了身,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他听到耳边传来脚步声,想是管家担心来查看,只得打起精神,应付了一句:“我没事,你先出去。” “管家”没有应声,手上传来微凉的触感。 沈牵一下子抬起头。 尧宁蹲在他身前,小扇子一样浓密的眼睫垂下,正认认真真地给他包扎割伤的指节。 沈牵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一时忘记了呼吸。 “好了。”半刻钟后,尧宁轻手轻脚地将纱布打了个漂亮的结,收回手,站起了身。 沈牵隔了一会才站起,方才脸上的茫然怔愣已经褪去,变为裹挟怒气的冷漠。 “你来干什么?”他下颌崩得很紧,看起来冷硬又漠然,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尧姑娘。” “大半个月未见,我很想你,所以赶着时间来见你。”尧宁道。 她说得坦荡而温柔,让沈牵的怒气一时找不到落脚点,哽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冷冰冷却又毫无气势地哼了一声。 尧宁笑了笑:“我回了一趟宗门,又去拜访几位前辈,可他们都告诉我,修真界必将会走向衰落,飞升上界之路已绝。” 沈牵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尧宁要与他说这些。 “你不要我的钱了,于是我想,你还喜欢什么,还想要什么,我都想尽我所能奉给你。”尧宁有些失落道,“曾经你毕生所愿就是飞升,可这个……我实在做不到。” 沈牵愣了愣,他毕生所愿?可是……如果他曾经认识尧宁,他怎么会愿意飞升呢?毕竟成为神仙便意味着不能与她长相厮守。 难道曾经的自己,并不如现在一样在意尧宁? 尧宁苦笑一声:“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筹码了。” 沈牵一时有些无措。 尧宁道:“沈牵,我一无所有,但还是觍着脸回来找你了。 “曾经我也因自卑退却过,可那日我站在悬清宗你我的房中,看着你为我种的樱花,突然想,也许我也该试着相信,相信你,也相信自己。 “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心悦你,你娶我好不好?” 沈牵退后两步,他有些混乱,尧宁说的话他听不太明白,可还是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过往的人生中,与尧宁有着怎样的纠葛,以至于她要选择另一个人。 但这是他有限的记忆中,尧宁第一次对他说,心悦于他。 他心神巨震,一时竟骇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姘头,什么说亲,什么妒意,他都不在意了。 “你是喜欢我的。”尧宁微红着脸,小心翼翼问道,“在意我的,是不是?” 沈牵瞧着她灯火下莹润晶亮的眸子,心动神摇,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克制,扭捏地哼了一下。 “我原本都要与陈家小姐成婚了,看在你这样诚心痴情的份上,就勉强同意……” 尧宁笑了,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沈牵整张脸一下子红透:“干……干什么的,不可以,成亲前……” 颠三倒四说了一通,他又羞又气,恶狠狠道:“以后你得听我的!” 尧宁认真点头,哄小孩似的:“好,什么都听你的。” 沈牵哼哼两声,强忍着羞赧,假作熟练地扯着尧宁腰带,一把带到自己怀里。 尧宁下巴狠狠磕在了他的胸骨上,怕他不自在,只得强忍着。 “离别的男人远些。”沈牵僵硬地抱着尧宁,将她脑袋按在怀里,不让她发现自己烧得通红的脸颊。 尧宁有些透不过气,瓮声瓮气地答道:“好。” “不能多说话。”沈牵得寸进尺。 尧宁:“好。” “……”沈牵没有遭到反抗,志得意满,得意忘形,“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尧宁说了句什么,闷闷的听不清,沈牵:“什么?” 尧宁从他让人窒息的力道里挣脱一点,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注视着他:“一直都只喜欢你一个。” 沈牵愈发得意,哼了一声,又将人抱住了。 两人就这样抱了许久,久到尧宁都有些昏昏欲睡,沈牵这才不舍地松开她:“那你今晚睡我这儿。” 尧宁眼睛一亮:“好。” “我让管家收拾了客房,每天都打扫呢,被子都晒得蓬松柔软……” 尧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半晌忍不住摇摇头。 沈牵:“你不喜欢吗?” 尧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 尧宁出了屋子,隔着门转身看了看沈牵。 沈牵虽不自在,但也忍不住回视。 片刻后,尧宁再度踮起脚尖,在他嘴角碰了一下,而后靠近他的耳朵。 软糯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像是什么东西在摇晃他的心。 她一字一顿,像是叹息,又像是轻笑。 “小傻子。” 第112章 中则正魔两界交界处再次爆发混沌之气时,恰逢尧宁沈牵成婚。 尧宁放不下心,本想去看看,于是耐心向沈牵解释,沈牵虽不太明白这些,可是尧宁要去,他自然也要陪着。 二人打算将婚期推迟一些,正准备收拾行囊,却听顾无嗔传讯,说是几大宗门已经赶去,不过是灵魔二气交汇,不是什么大事,顺手就收拾了。 正魔两界相交处,灵魔二气交汇,易生混沌之气,只是那地方向来是禁地,鲜少有人踏足,故也一直相安无事。 此次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引起了注意。 但尧宁知道顾无嗔行事稳妥,他既说无事,便无需担心。 于是婚礼如期举行,那日不但陈老板来了,顾无嗔、褚良袖、上凛然夫妇、宋青瓶、王勉之等人,也悉数到场。 这些看起来就尊贵的修士,除了他舅舅,沈牵一个不认识。 他本性.爱财,瞧着尧宁邀请的这些非富即贵之人,竟难得克制住了本性,礼仪周全,风度翩翩,引得众人十足地狐疑。 在他们看来,沈牵与从前并无两样,只是看他们的眼神陌生了些而已。 众人皆带了价值不菲的贺礼,即便有些法宝沈牵也摆弄不明白,但他牢牢记住了尧宁与他说*的,这些贺礼都无比珍贵,于是面上笑容愈发真诚。 褚良袖瞧了沈牵半晌,面无表情地取出了留影珠。 王勉之:“褚师姐,你做什么?” 褚良袖:“我要录下他的丑态,等他记忆恢复了,这就是把柄。” 王勉之大惊:“何至于?” 婚礼热热闹闹地完成了,宾客散去,尧宁与沈牵恢复了宁静的生活。 婚后的沈牵有了些变化,他对钱财的热忱似乎转移到了新妇身上,时时如影随形,无人处耳鬓厮磨,就是相对无话,只是摸着她的手,他都觉得满足。 “小傻子。”尧宁推开他的脑袋。 “哼。”沈牵不服气,“你男人聪明着呢,才不傻。” “小傻子。” “别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明明是责怪的语气,他却压不住翘起的嘴角,“我好歹是一家之主,还要不要脸了。” “小傻子,小傻子,小傻……唔……” 他亲得她气喘吁吁,分开时却是自己的脸红得滴血,连带着耳根子都红透了。 他看着她自始至终平静淡然的眼眸,难得有些慌乱,问道:“那你更喜欢小傻子,还是从前的我?” 尧宁怔了怔,笑道:“都是你……” “不!”沈牵打断她,激动起来,“我不记得他,可你的师姐说他是世家公子,自小金尊玉贵,威名遍及九洲,可我只是一个爱钱的商人,镇日筹谋算计的只是几两碎银,我没他身份尊贵,没他气度高华,是不是也不如他懂你心思……” 他眼神慌乱转了转,再次小心翼翼确认:“我跟他,你更喜欢谁?” 尧宁还未说话,他又加了句:“不要骗我。” 尧宁沉静看着眼前患得患失的沈牵,恍惚地想,如果沈牵由陈英抚养长大,一开始就没有被迫背负不属于自己的野心,是否就会长成眼前这样纯真率直的青年。 她心中一阵难受,面上却笑着问他:“那你呢?更喜欢夫人,还是钱财?” 沈牵目光飘忽起来,挠了挠脑袋:“我从三年前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孤身一人,舅舅虽对我照拂良多,可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好像从睁开眼睛那刻,就非常喜欢钱,舅舅说是他的错,为此愧疚许久,我不大明白,可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想要的,我便用钱财买来,吃穿用度也好,仆人管家也好,甚至于朋友,只要有钱,就能前呼后拥。 “我喜欢钱,迄今为止的人生,钱财给我带来了数不清的快活,只是单纯看着钱财入账,我的心就像被金灿灿的温暖填满了一样。” 说到这里,沈牵脸上浮现了笑意。 “我死死抓着钱财,一边期盼更多,一边也防着有人算计夺取,所以你我初见那夜,我原以为你是不怀好意之人使的美人计。 “我从前终日奔忙,从来舍不得歇息一时片刻,遇到你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我竟愿意闲下来,可以将目光从钱财上挪开,与你一道去划船、踏青、赏花……这样无所事事地,也不是虚度光阴,那样充实幸福的日子,与看着大笔银子入账,是一样的满足。 “你问我更爱钱还是更爱你,我也不清楚,可我对你动心那刻,觉得只要有你,万贯家私拱手与人也可以。可是要我守着金山银山,余生却没有你,我想总有一天,再多的钱财也填不上我心中的空洞……” 沈牵一口气说了许多,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觑着尧宁面色:“我好像没说明白……” “更喜欢你。”尧宁对他道。 沈牵一下子愣住,慢慢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尧宁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凑近了,微微笑着:“相比于从前,更喜欢现在的你。” 沈牵一下子雀跃起来:“真的吗真的吗?阿宁更喜欢我,而不是那个冷冰冰的什么仙尊是吗?” 尧宁无奈笑道:“是的。” 沈牵紧紧抱住了她,得意洋洋:“我就知道!” “嗯。”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我模样更俊是吗?还是我更有男子气概?”沈牵喜形于色,“或者我更聪明……” 尧宁道:“因为你是小傻子。” “什么?!!” “小傻子。” “……”埋在颈窝的脑袋蹭了蹭,哼哼唧唧埋怨了半晌,最后叹口气,委委屈屈道,“行吧,小傻子就小傻子吧,听起来就很得宠呢。” 尧宁摸着他的脑袋,情不自禁笑了。 * 混沌之气再次爆发且引起九洲注意,是一个月后。 这次事态似乎十足严重,以至于顾无嗔顾不上打扰小两口新婚,让尧宁务必在混度之气再次散播开去之前阻止。 混沌之气散播开,意味着修士会被侵染,轻则出现入魔征兆,重则同化为虚无,而修士绝不会坐以待毙,届时或是心性扭曲,或是走了旁门外道,遭殃的就是无辜凡人。 顾无嗔要尧宁出面,可见事态已经走向不可控。 尧宁知道轻重,当下就从悬清宗赶往中则洲,其时恰逢尧宁有事回悬清宗,与沈牵已经分别数日,但危急关头,已经来不及传讯了。 尧宁赶到正魔交界之处时,却意外发现此处风平浪静,半点没有灾难降临的紧张感。 她不敢掉以轻心,一路细致地探查过去,竟未发现半点混沌之气爆发的痕迹。 不正常。 尧宁召出扶光,一步步往禁地深处行去。 这样大的手笔搅弄风云,令中则洲镇守的几大宗门都束手无策,以至于顾无嗔罕见地向自己开口。 转瞬之间又收拾得了无痕迹。 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尧宁脸上冷厉一闪而过。 不论是什么东西,敢挑衅她,就得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 她眼神冷下来,穿过禁地中经年受混度之气侵染,已经生出微弱灵智的森林,远远地看到了两个身影。 白苏正对着她的方向,双手被缚身后,一条流转着电光的长鞭撕裂虚空一般抽打在他背上。 尧宁一眼便看到白苏那张桀骜不驯,带着嘲讽笑意的脸。 隔着老远,尧宁体内的混沌之源,感受到了他周身混沌之气的残留。 尧宁面色冷了下来。 如果是白苏,无法无天,不按规矩行事,倒也解释得通。 她的目光很快转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上。 方才他似是微微弯着腰,与白苏说了什么,此刻直起身子,身形完整地映入尧宁眼中,让她的步伐不由顿住。 那个背影…… 尧宁呼吸颤抖起来。 那个背影,她无比熟悉。 只要站在那里,浑然天成的气势便从身上散发出来。 居高临下,淡漠冰冷。 那人似乎也听到了声音,慢慢转过了身。 尧宁看到了沈牵。 她猛地攥紧了扶光剑柄,脸色刷地白了。 不是中则洲的小财迷沈牵,只是一眼,尧宁就确认了这个事实。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深山的潭水,淡淡曳斜的目光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是悬清宗的沈牵,是被九洲尊一声“紫霄道君”的沈牵。 他身上分明穿着不久前她为他挑选的衣裳,浅云白,织金锦,不似悬清宗门服那般飘然出尘,带着点人间烟火的暖意。 那衣裳其实不大配他,沈牵却穿得规整,腰带端正地束着,前襟没有一丝褶皱。 沈牵静静看着尧宁,既不为自己何时恢复了记忆解释,也没有半句招呼。 “我这样做……”白苏气喘的声音插入二人中间,“只是想见你一面。” 尧宁怔愣看向白苏,白苏正直勾勾看着尧宁,然而下一秒,眉心一下子挤出深刻纹路,冷汗倏然而下。 雷鞭发出锐利的破空声,无情地抽在他背上,带起淋漓的鲜血。沈牵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头,定定看着尧宁,下手却十足狠辣。 “咳咳……”白苏挤出一丝狠笑,“打狗……也得看主人……是吧尊上?” 沈牵仍是看着尧宁,眉眼无波。 尧宁定了定神,开了口:“白苏交给宗主,如何处置由宗主定夺。” 话出口,她便不由紧张起来。 恢复记忆的沈牵,未必对她事事顺从。 沈牵也确实没有第一时间收回鞭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尧宁。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往旁边退了几步。 这是听了尧宁的话,让步的意思 尧宁松了口气,传讯顾无嗔,很快便有人来带走了白苏。 密林里只剩尧宁与沈牵。 高大的树木舒展枝叶,树冠遮天蔽日,林间阴冷而暗淡,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两人仿佛身处世界尽头。 沈牵一步步走过来,然后越过了尧宁。 尧宁还没来得及弄清那一刻心中复杂的感觉,就听到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家。” 尧宁转过身来,沉默地跟在了沈牵身后。 沈牵说的回家,却不是回中则洲他们刚成亲的小家,而是回悬清宗。 仙车上,流云从窗外飞逝,风吹动纱帘,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死寂。 沈牵与尧宁坐在车里,几日前二人还有说不完的话,笑闹打趣,无所不谈,那些声音幻听一样在耳边循环往复,愈发衬得此间寂静震耳欲聋。 沈牵只是恢复了记忆,模样身形都未有丝毫变化,却像是从里到外换了个人,昨日种种皆与他无关,尧宁短暂的幸福,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然结束了。 她沉默着,想说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口。 仙车掠过金乌,一列雁阵翩然远去,沈牵收回视线,看向了对面的尧宁。 他的声音不辨嗔喜,明明还是如先前一般,却又带着点只有紫霄道君沈牵独有的,松间明月的清寒意味。 “小傻子。”他似是回味这三个字,说得很慢,很缓,“是吧?” 第113章 尧宁直视前方,不敢看沈牵的眼睛。 沈牵只问了这么一句话,接下来一路无话,二人回到悬清宗。 先去见了顾无嗔,九洲正道的事,悬清宗宗门事务,顾无嗔挑重要的与沈牵说了,沈牵三年远离修真界,许多事顾无嗔虽自己拿了主意,但还是要与沈牵商议过才安心些。 沈牵只就其中一些重要的地方发表了意见,顾无嗔点点头,显然是准备照他说的办。 “天枢派以为换了个话事人便可安然无恙么?”沈牵神色有些冰冷,“孟摇光在高处时,恩泽惠及一宗,孟摇光之罪,也必要累及全派上下,才算公平。” 顾无嗔沉吟片刻:“是这个理,如今你回来了,这事就好办了。” 尧宁坐在旁边,她如今的身份以不适合插手悬清宗事务,所以只是听着二人谈论。 她忍不住看着沈牵。 尧宁忘记了,很早之前,沈牵就是这样俯瞰全局,杀伐果断。 他本就出身名门,悬清宗执仙门牛耳,而他是下一代唯一的传人,更遑论天资绝世,年少成名。 走在哪里,都要被尊尊敬敬称一句“道君”。 尧宁不知为何,觉得心头空落起来。 这样的沈牵才是本来的他,她与小财迷沈牵,相熟也不过月余而已,可她看着沈牵冷峻的侧脸,却又觉得这个人陌生而遥远。 与顾无嗔商议过后,沈牵见过几个长老与褚良袖,又与闲闲说了一会话,如此下来,这一日也耗尽了。 尧宁在褚良袖处,看着窗外月色发呆。 房间外边响起了轻声交谈,尧宁听到了褚良袖有些呆板的笑声,旁人听起来可能觉得奇怪,尧宁却知道师姐是真的开心。 那场大战似乎改变了褚良袖,她仍受冰雪系心法影响,却又像是挣脱了无形的禁锢,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比从前多了些生气。 尧宁正好奇,褚良袖这是与谁说话呢,就听到一道靠近的声音。 “师姐,我来接人。” “行吧,下次再笑你。” 门推开,尧宁未来得及转过头去,与沈牵的视线撞在一处。 沈牵一手按着门框,也不急着说话,就那样静静隔着灯火看她,眼中晦暗不明。 尧宁在这样陌生又有压迫感的目光下,不受控制地用指甲挠着手心,她别过脸,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沈牵的目光下移,落在她的手上,开了口:“回家。” 尧宁今晚本想在褚良袖这边凑合一夜,到最后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跟着沈牵回了问道峰。 山径上铺着斑驳的月光,四周有细微的虫鸣,两人脚步声一前一后,次第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在尧宁以为沈牵今日都不打算与她多说什么时,他突然道:“新婚才几日,就不见夫君了。” 尧宁捉摸不透沈牵的意思。 如果是小傻子,他们是月余前才相识的,没有前尘往事,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可这是沈牵,是与她恩怨纠葛,到死都无法原谅的沈牵。 尧宁想到他死前,解除道侣印,说要休妻。 现在提到新婚,莫不是在嘲讽自己? 尧宁抿了抿唇,问他:“你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前几日分别前,他还是腻歪痴缠百般不舍,再见面时已经换了个人。 是在这几日间。尧宁有了结论。 沈牵却道:“你猜?” 尧宁怔了下,他这样说,她又犹豫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尧宁还在走神,沈牵却开始弯腰铺床。 尧宁愣了愣。 她与小财迷成亲一个月,都是他在铺床,可他心性纯稚,尧宁只当他是个小傻子。 如今是沈牵,是恢复了记忆,霸道强硬的沈牵,身居高位的沈牵,尧宁看着他弓腰铺床,莫名觉出乖离的怪异感。 “在想什么?” 尧宁回了神:“没什么。” 语毕,室内又是一阵静默。 沈牵静静看着她,半晌才道:“不睡觉?” 尧宁眼神闪烁几下,抿着唇:“我去别的房间” 她没看沈牵,转身准备出去。 直到她走出几步,沈牵才不紧不慢开口:“不在这睡,去找白苏吗?” 尧宁脚步猛地顿住,脸色刹那间惨白。 沈牵恢复记忆后,两人之间莫名其妙的复杂气氛一下子被打破,残酷的现实浮出水面,她与沈牵之间,终究还是没跨过这道槛。 尧宁一瞬间感觉分外难堪。 她原以为,看在小财迷的份上,沈牵应多少接受了自己,过往已经翻篇,他们只需要重新开始。 原来这一路上他的沉默,他的冷淡,他时而的含针带刺,都表明着态度。 看自己还抱有希冀,沈牵大概也会觉得讽刺吧。 尧宁死死握紧拳头,指甲切进肉里。 “我不动你,但现在你离开,不论是不是去找白苏,我都把账算在他头上。”沈牵温和道,“届时他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尧宁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翻涌的情绪,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上了床。 沈牵看了她片刻,吹了灯。 宽大的床榻上,两人盖着一床被子,却泾渭分明地不曾碰触。 尧宁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身边沈牵的重量,沈牵的温度,沈牵的气息,清晰而分明地传过来,她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平缓吐息,却觉得这个人无比遥远。 “为什么回来?”寂静的黑暗中,沈牵突然开了口,“怕我伤他?” 尧宁百口莫辩,却又觉得沈牵是在羞辱报复她。 她翻过身,背对他,没有说话。 半晌,身后传来窸窣声,紧接着,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握住了她的腰,然后沈牵贴了上来。 沈牵将她扣在怀里,吐息喷在她的后颈,声音沙哑道:“我也会吃醋,上次的事,你还没哄我。” 尧宁泪水一下子涌出。 想要挣脱,却被死死地困住。 沈牵牢牢抱住她,不留一丝缝隙,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 他摸到她的手,手指插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他在她颈侧轻轻一吻:“为什么不哄我?哄了小傻子,却不哄我。阿宁,你偏心。” 尧宁吸了吸鼻子:“你看起来根本不在意。” “我在意。”沈牵道。 尧宁犹豫了片刻,在他怀里转过身,朦胧的光线里,沈牵只看到她犹带水光的眼睛。 “怎么哄?” 那一刻,沈牵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所有怨怼不甘嫉妒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们还活着,尧宁在意他,愿意为他一次次折腰。 他用拇指擦去她脸上泪水,哑声道:“亲一下。” “亲一下,就哄好了。”他低声道。 尧宁的泪水却越来越多,弄得脸上一片湿润,她有些颤抖地扬起头,亲在他的嘴角。 沈牵微微转过头,含着她的嘴唇,加深了这个吻。 春夜无声,樱花悄然绽放,月光透窗而入,照见轻纱帐内朦胧的旖旎。 “不是喜欢叫小傻子吗?怎么不叫了?嗯?” “……” “喜欢沈牵还是小傻子?” “……” “说话。” “……” …… 尧宁在沉沦起伏中,看到了一片花瓣飘了进来,落在她的手心。 她合上手,轻轻握住花瓣,像是握住她已经紧紧抓牢的幸福。 所有苦难、离散都已落幕,明日晨起,他们会像这世上所有普通夫妻一样,开始平凡而又美好的下半生。 他们会一直走到皓首白头,生命终结。 尧宁松开手,摸了摸沈牵的脸颊。 “喜欢你,一直都只喜欢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4、【全文完】 第114章 我叫度风烟。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和尚堆里生活。 那是一个很大的寺庙,名为“梵天寺”,听说梵天寺不仅占地广,在修道人的世界里,地位也非常崇高。 它大到足以藏污纳垢,以至于寺中和尚与魔界妖女生下了女儿,并在寺中待到了快成年,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世人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我从小就被他们拳打脚踢,恶语相向,谁不开心了都可以揍我一顿撒气,如果最心善的和尚都是这幅德行,那这个人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炼狱? 我讨厌每一个和尚,讨厌这个世界,恨每一个人,每天都盼着身边秃驴死绝,他们说世上有神仙,有菩萨佛祖,而且心诚则灵,所以每晚睡觉前,我都要向漫天神佛诚心祈求,让那些秃驴一下子全都死掉吧。 神佛没有显灵,秃驴个个生龙活虎,我却快要因为挨了太多毒打,又吃不饱饭而奄奄一息了。 快要病死时,我人生第一次走出了梵天寺。 奇怪的是,梵天寺的秃驴虐待我,却也规训了我,他们吓唬我敢迈出寺门就会送我下地狱,所以我从来不敢出去。 病得快死的时候,我好想喝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循着那个香气,我挣扎着往外走,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迈出寺门。 外边比寺里边热闹,有很多诱人的气味,那天有个妇人扶着我坐到板凳上,说我脸色像鬼。 无事献殷勤,我知道她肯定藏奸,这种把戏秃驴们玩了太多次,我已经不会上当了。 我盯着她的背影,心里盘算该怎么跟她拼命,她却端了一碗热腾腾、白莹莹的米粥过来。 我的眼睛都直了,粥里肯定藏了药,不是泻药就是黄连,可我咽了咽口水,就算有毒药我也好想喝一口,就喝一口…… 妇人拿勺子舀了一勺粥,递到我嘴边,我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嘴,吃下去了。 然后一勺接着一勺,我吃了整整一碗香喷喷的热粥,居然还好端端活着。 那天我痛哭流涕,趴在地上不住向妇人跪拜,她是观音菩萨,我日夜祈祷,菩萨果然显灵了。 遇到菩萨后,我又遇到了“哥哥”。 他长得真好看,说自己是我的血亲兄长,突然出现,教了我一套可以把时间拉回去的神功,又消失了。 除了菩萨,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在心里发誓,就算要杀死全世界的人,也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神功很难,但奇怪的是,我学得很快。 大概是因为在梵天寺里每次挨完打后,我总是会一遍遍回想,一边气得咬出血,一边琢磨着下次盯准哪里反击。 那是我的保命技能,所以即便我身体孱弱,镇日有气无力,但慢慢竟也能伤到那些死秃驴,让他们对我下手时有所顾忌。 我学会了神功,又无师自通了一些其他功法。 我在外边四处流浪。 有时候用神功抢别人的钱,花完了找不到目标,就去做工赚钱。 那天我看中了一个女人,她长得很漂亮,眉眼像山水一样清澈。 与从前看中的目标不同,她既没做坏事,也没有欺负过谁,我看中她,抢了她的钱,是因为她不喜欢我。 可我喜欢她,我第一眼就喜欢她,从小生活在恶意中,我对同类十分敏感,我感觉到她是我的同类,但又有很大的不同。 她和我一样坏,却又像是套上了一层枷锁。 像一个人手持屠刀却从未挥下。 我被她迷住了。 我觉得她一定生活在光明中,只要跟着她,兴许我也能走出黑暗,找到自己的枷锁。 但她拒绝了我。 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恼羞成怒,不论听过多少辱骂,都不及她轻飘飘的拒绝让我更觉难堪。 我感觉自己被否定了。 那晚我偷了她的钱,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我想到了梵天寺的秃驴,奇怪的是,我明明恨得他们要死,学会了神功,却从没想过要去杀死他们泄愤。 大概我被规训得太厉害,或者我太蠢了,想不到这层。 我回了梵天寺,本意是寻仇,但我太小瞧这里了,曾经藏住我的只是最污秽偏僻的角落,真正的梵天寺从未在我眼前展开过。 我还没开始杀人,便被一个僧人制住动弹不得。 我被交给最下级的僧侣,他们得了命令,将我好生送出梵天寺。 毕竟我还没杀人。 但我落到了那群人手里,那群我本来想杀掉的人,那群我人生中最大的黑暗。 我被挑断筋脉,卖到了青楼。 我真的太轻视他们了,他们比我想象中还要卑劣无耻,我明明还未出手,他们却为了自保,就要斩草除根,断绝我的一切退路。 甚至不惜以这种方式凌辱我。 满心愤懑时,我又遇到了那个女人,我所有的不堪狼狈都被她尽收眼底,我感觉到无比的屈辱和难堪。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偷了她的钱,她要杀我也是理所当然。 她将我交给了一个老男人。 我对她的喜欢一瞬间淡去,心里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原来她也是这样的人,她与那些和尚没什么分别。 老男人抱起我时,我又燃起了斗志,盯着他毫不设防的脖子,心想一口下去咬不咬得断。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老男人是帮我治病的。 温暖的白光笼罩在我全身,从出生起就一直伴随的,时轻时重的肉.体疼痛慢慢褪去,断掉的筋脉被接好,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无病无痛,一身轻松,可以顺畅呼吸的感觉。 原来吐息时,身上是不会痛的。 原来空气是香甜的。 我不敢置信,以为自己死了。 可我这样的人应该是下地狱,怎么会来到极乐之地? 老男人……上宗主看着我,面色复杂地伸出手,那个动作像是想摸我的头,却又停在半空,最后收了回去。 他说:“别怕,没事了。” 我呆愣愣看着他,一下子哭了出来,我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朦胧的视线中,我看到上宗主手足无措,最后拿了一块带着香气的帕子给我擦脸。 一边擦,一边温声道:“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 于是我哭得更大声,从小到大的委屈仿佛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哭,我心里明明觉得尴尬,觉得不好意思,可就是止不住哭泣。 我把帕子弄得很脏,上宗主一点都没嫌弃,换了块帕子继续给我擦眼泪。 曾经在梵天寺里,我一直都想弄清楚,我父亲是谁。 我知道他是个和尚,因为他们都说,我是和尚和妖女的野种。 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一遍遍猜测、验证、否定……到了最后,我看谁都像父亲。 对我拳打脚踢的人像,因为父亲讨厌我,我的存在就是他抹不去的污点。 对我冷眼旁观的人像,因为父亲不在意我,否则他不会任由我自小被欺负而从不出手。 偶尔对我好的人也像。也许父亲心里有一点点愧疚,有一点点爱我,所以他会展露好意。 渐渐地,我看每个和尚,好的坏的,面目狰狞的,冷漠狠心的,心善懦弱的,每个该死的秃驴,每个我想杀掉的人,都像我的父亲。 可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那一天,上宗主给我治伤,为我拭泪,温声对我说“别怕”,我明明从未有过父亲,却又一下子明白了真正的父亲是什么样的。 我明白了,不论我的生父是谁,都不重要了。 我慢慢平静下来,不自然地对上宗主说了句“谢谢”。 “嗯?说什么呢?”上宗主疑惑地侧了侧耳,他的声音带着磁性,隐隐含着笑意,“听不清楚。” 我不好意思,声音大了些:“谢谢。” 他笑了,眼尾的纹路好看地聚在一起:“嗯,不客气的。” 他收拾东西要离开,我慌乱又尴尬地起身想要帮忙,偏偏手忙脚乱,碰倒了药瓶。 我伸手去扶,恰好碰到他伸出的手。 他急忙收回手,低头道了句抱歉。 我看着自己被碰到的手,以为被嫌弃了,默默垂下了脑袋,退到一边。 但上宗主竟没有立即离开,他的声音响起时,我正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潭里。 “阿度,你是女孩子。”上宗主说,“任何男人随意触碰你,都是对你的不尊重。” 我怔愣抬起头,上宗主的目光很温柔,其中不掺杂任何杂质:“我不嫌弃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上宗主看起来有些苦恼,摸了摸下巴:“这样,若是以后有任何男人随意碰你,那他就是混蛋,你不能犹豫,要第一时间下死手打他,这样,然后这样……” 他开始手脚并用地给我演示怎么一拳打趴混蛋,他那么温文儒雅的人,挥舞起拳脚来,有些不协调的怪异。 我抿唇忍着,但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上宗主也跟着笑了,他的笑容与他治愈的法阵一样令人如沐春风,眼角的皱纹迷人地铺展开。 我呆呆看着,感觉心一下子变的很轻。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可怜我,在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应由父亲来教的东西。 他看出了我没有父亲,也看出了从未有人教过我。 即便我们逐渐相熟,直到捅破那层窗户纸前,他都一直尊重着我,从未有过任何越矩的动作,从眼神到言语,他都只是长辈、朋友、师父。 所以后来他在床上那样荒唐霸道,我才会很久都反应不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