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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识神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同门将尧宁带至偏殿:“宗主稍后即至,请小师叔略等片刻。”


    尧宁点点头,同门退了出去。


    瑞兽香炉里龙涎香袅袅而上,隔着黑漆百鸟朝凤屏风,尧宁身影看起来朦胧影绰。


    她坐得端正,脊背翠竹一样挺直,修长脖颈微微曲着,侧面一截下颌尖而清晰。


    尧宁眉心微微蹙着,仿佛在思索什么,时间一点点流逝,龙涎香焚了一半,她仍保持着那个姿势。


    屏风后传出脚步声,尧宁耳朵动了动,起身后下意识就执了弟子礼。


    半晌没听到顾无嗔的声音,尧宁疑惑抬起头,对上几步外沈牵的目光。


    尧宁愣了一下,慢慢直起身。


    沈牵半点看不出伤重的模样,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只是眉眼间添了点微不可见的萧索。


    二人静静立在两边,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有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又像只是一瞬,沈牵微微低头,回了一礼。


    那是一个平辈礼。


    尧宁没有动,也不开口,她在等沈牵离去。


    “宗主在更衣,天机阁之事,谴我与你细说。”


    尧宁垂了垂眸,坐了回去,等沈牵传达顾无嗔的话,沈牵那边却沉默了许久。


    “尧宁……”


    “我们回不去了。”


    沈牵只是叫出她的名字,尧宁便打断了他。


    沈牵静静看着她,眼睛像秋日的湖水一样平静。


    过了片刻,他嗓音如常问道:“为什么呢?”


    “这么多年,我们给予彼此的伤害太多了。”尧宁道。


    “是我一直在伤害你,也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沈牵在对面捡了个位置坐下,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一整个天堑,他平和又温柔,轻声问道,“我想向你讨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正殿喧嚷声远远传来,衬得此间的寂静冰凉又漫长,尧宁沉默了许久,才道:“讨伐天机阁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清楚。我们就要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我觉得重要。”


    短短数日,尧宁觉得沈牵变了很多,不是很久前的冷漠不近人情,不是中则之后的霸道任性,不是前几日的疯狂不顾后果。


    二人之间的误会虽未说明,可当尧宁以魔尊的身份提出讨伐天机阁时,沈牵便清楚她已经知晓真相。


    但他同样清楚,一个不算周全的陷阱,二人却能一*脚跌下扎得鲜血淋漓,说明他们之间除去旁人的算计,本身的问题便已积重难返。


    他不怪尧宁知道所有后仍对他冷漠。


    这样宽宏的包容,让他看起来温柔又强大,却又隐隐传出另一重意味——


    他看开了,尧宁原谅与否,对他都不重要了。


    尧宁知道面对沈牵,无论她表现得如何蛮横恣睢,也永远改不掉骨子里的自卑。


    沈牵退一步,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她便要退十步。


    他明明知她心中怯意,看似言语多情,却当着她的面实实在在后退了。


    尧宁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面上云淡风轻,却也针锋相对道:“可我如今既不恨你,也不爱你,就算此战最后能活下来,我也不想要什么重新开始。”


    沈牵笑了笑:“可我既恨你,也还爱你。”


    尧宁平静凝望沈牵,两人相距那么近,几步上前就能触碰,只要她糊涂一些,服个软,二人便是破镜重圆的恩爱夫妻。


    然而尧宁感觉沈牵离她很远,比那些无人知晓的岁月里,偷偷望向他时的距离还要遥远。


    她恨不得狠狠甩他一巴掌,让他再也笑不出来,撕烂他的嘴,让他再也无法口不对心,甜言蜜语信口拈来。


    然而尧宁只是淡淡笑了一下,笑意薄凉:“与我无关,我不在意。”


    她不想再听沈牵扰乱心神,换了话头:“宗主要你告诉我什么?”


    沈牵愣神了半晌,才道:“正道若能结成同盟,以我为首,与你配合。”


    尧宁点点头:“就这些?”


    沈牵道:“就这些。”


    “好。”


    尧宁起身离开,不再看沈牵一眼,跨过门当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对不起,当日我不该用自己威胁你。”沈牵仍坐着,低垂眉眼,没有看离去的尧宁,“虽然威胁了也没用,只是让你看了笑话,但今日我还想最后再争取一下。”


    尧宁面上一派冷漠:“哦?”


    沈牵抬起头,仍旧没看尧宁的背影:“正殿的交涉还需些时辰,你再略坐坐,喝杯茶怎么样?”


    尧宁眼中亮起的光一寸寸熄灭下去,她无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算了吧。”


    方要抬脚,身后沈牵继续道:“你走出去,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


    尧宁目光冰冷地看了看脚下,没有片刻思考,跨过了门当。


    “小师妹。”沈牵的声音传来,仍是温柔清越的,是不染尘俗的仙尊,不为任何人与事移动心志,他温声道出那个很多年前的疏离称呼,几乎让尧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珍重。”


    尧宁面无表情:“师兄亦是。”


    想了想,她侧过头:“大师姐很好,你若真想娶她,就莫要负她。”


    身后一片安静,良久才传来沈牵的一声轻笑,清朗的声线带着点沙哑的质感,醇厚得像陈年的仙酿。


    “说得也是。”


    *


    尧宁面色如常地回了太始殿,向阿度示意一下,便继续支着脑袋旁听。


    太始殿中吵闹不休,现在正跟阿度吵的,竟是一个身着悬清宗门服的中年修者。


    尧宁半看不看地瞥了一眼,隐约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那修者被尧宁看了一眼,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声量更大了几分。


    “首先我们凭什么信她是要剿除天机阁,尧宁如今乃是魔尊,正魔向来不两立,谁知道你们尊上背后揣着什么心思?!”


    “其次,凭什么要听她号令?她与沈牵本就是夫妻,夫妻二人沆瀣一气,我看沈牵自己就不干净!”


    “最后,她自己就是混沌之源,既然混沌之气散播会带来浩劫,她怎么不自己去死?!”


    这人声音一落地,场内顿时一片哗然,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彼此之间争得面红耳赤。


    顾无嗔不在场,代表他的弟子急得面红耳赤,看着那中年修士一脸无奈和着急:“善渊长老,你……”


    阿度看了过来,尧宁这才又望了望那中年人,终于想起他是谁。


    尧宁直起身子坐好,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尧宁向善渊笑了笑,后者冷哼一声。


    “首先,我就是死了,混沌之气该扩散还是扩散,所以我死没用。”


    没有人说话,尧宁继续温声对善渊道:“其次,我便是有什么心思,难道你们正道无人,竟只能任我鱼肉?”


    善渊愤愤不平,刚要反驳,尧宁抢先开了口,不紧不慢道:“最后,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善渊老脸涨红,开口要说什么,一个弟子眼疾手快从后面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感觉到尧宁出去半个时辰不到,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变得十分骇人。


    如善渊这样没有眼色又有地位的毕竟是少数,接下来的交涉便温和许多。


    尧宁半听不听地垂着脑袋,尽力压抑着心中烦躁与戾气。


    嗡嗡的声音听得格外刺耳,尧宁捂着额头,狠狠闭了闭眼。


    额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尧宁睁开眼,看到了手上戴着的手串。


    她盯着手串,神色几番变换,时而冷漠时而怒火中烧,最后她放下手,传音给白苏。


    【半个时辰后,客房里等着。】


    *


    沈牵过来时,褚良袖与白苏已经打了一场,谁也没占到便宜。


    “这人不错。”褚良袖对沈牵道,“算得上是个对手。”


    “师姐。”沈牵道,“你是不是变弱了,如今他也算对手么?”


    一句话让褚良袖与白苏同时变了脸色,褚良袖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沈牵转向白苏:“师姐且看着吧。”


    白苏自知不是沈牵对手:“我知道你想杀我,可我是跟着她来的,你动我,天机阁之行她便少个助力。”


    “这是求饶?”沈牵问。


    白苏耸了耸肩:“你就当是吧。”


    “行。”沈牵点点头,“那我下手轻点。”


    话音落下,晴日里响起“轰隆”一声,一道电弧如银蛇一般落了下来,白苏慌忙往旁边疾闪,然而身上还是传来难以言喻的焦糊味。


    白苏闷哼一声,没想到沈牵嘴上说着留情,下的却是死手。


    他眉眼一下子阴沉下来,反手一挥刀,破风声响起:“怎么说?伤了你我可不好交差。”


    沈牵眉眼温润:“那我尽量留你一命。”


    白苏听懂了,这是要他性命的意思。


    白苏谨慎起来,心念急转,沈牵想杀他他能理解,但在这个关头杀他,白苏却有点想不分明。


    要么是他自信能在那场讨伐中护住尧宁,要么是他根本不打算搞什么正魔合作。


    否则凭着沈牵的身份和心性,白苏想不到任何理由,他会在这个时候耐不住性子。


    白苏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暗中打开了传讯符。


    他得把情况禀告尧宁。


    然而未待他动作,传讯符瞬间飘到了他与沈牵中间,上边浮起一行字。


    【半个时辰后,客房里等着。】


    第102章


    这行字很快散去,白苏对上了沈牵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从头到脚都忍不住颤栗起来,多少年刀尖舔血练就的本能拼命叫嚣着危险,然而在沈牵铺天盖地的威压下,他竟发现身体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丝毫动弹不得。


    那股威压十分熟悉,不久前的晚上,魔尊殿轰然坍塌,当时搅动天幕的,就是这恍若要灭世一样的气场。


    当日有尧宁挡在他身前,沈牵投鼠忌器,他才捡回一条命。


    但今日这里只有自己。


    白苏喉结蠕动,咽了下口水。


    正当他思索该如何舍弃肉身保全神魂时,那股威压突然消失了。


    沈牵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去。


    白苏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不敢相信自己这就轻而易举逃过一劫,相对于喜悦,一时心中丛生的更多的是疑惑。


    尧宁走过云栈回廊,身后跟着阿度。


    “你心绪不稳。”阿度道,“这个样子真的能引领魔界吗?”


    “你在质疑我?”尧宁话说得不客气,语气却并不严厉。


    阿度皱了皱眉:“是因为沈牵?你方才出去见到他了?”


    尧宁微微一顿,阿度敏锐觉察出她的异样,当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整个魔界,乃至修真界都在你手上。”


    尧宁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望着前方,半晌才道:“你看错了。”


    阿度:“现在不是自欺欺人的时候!”


    尧宁停下来,转向阿度:“你觉得我像是心绪不宁,为情所困的样子吗?”


    阿度哽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可看到尧宁的眼睛,不由心中咯噔一下。


    尧宁太平静了,仿佛方才太始殿中当众威胁要取人性命的不是她。


    阿度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平静并非伪装或压抑,更像是冷漠到极致,万事万物都不放在眼中。


    尧宁道:“沈牵没那么重要。”


    转角处有人脚步一顿,王勉之一头撞在沈牵背上,揉着额头正要出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尧宁的那句话,脸色登时变了,连忙看向他哥,却见沈牵面如平湖,似乎并不在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阿度警惕道,“这些话你自己相信吗?”


    “为什么不呢?”


    “你有多在意沈牵,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不巧,上宗主和褚师姐都与我说过。”阿度道,“一人独闯太古秘境,冒着跌境殒命的风险是为他,苦心孤诣嫁与他,因他一句话远走魔界……还有白苏,别告诉我你和白苏上床,是喜欢上他了。”


    尧宁沉默了很久,才道:“宋青云是沈牵的母亲。”


    这句话突兀而奇怪,阿度拧眉:“什么?”


    尧宁道:“宋青云是沈牵的母亲,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在意这件事呢?”


    阿度不懂:“在意又如何?”


    “宋青云会惑心。”尧宁道,“沈牵是她的儿子,天赋异禀,若他学过惑心,只会强过孟摇光十倍。”


    王勉之感觉身前的沈牵身影似乎晃了一下,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却见沈牵仍是面色如常,眼神如古井无波,只是脸色微微苍白。


    阿度猛地抓住尧宁手臂,力道大得尧宁忍不住蹙眉,阿度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算你们之间如今情分已尽,也不能因此全盘否定过去,你这样说,是侮辱沈牵,更是侮辱自己!”


    尧宁看着阿度,目光宁静而空茫,似乎不明白眼前人因何动了气。


    “只是猜测而已。”半晌后,尧宁掰开阿度的手,“在你心中,有朝一日上凛然会黯然失色吗?”


    阿度怔了怔,情不自禁顺着尧宁的话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无法想象上凛然黯淡下来的样子。


    可她很快发现不对,尧宁话中的重点并非上凛然,她意有所指的分明是沈牵。


    “你……”阿度发现自己很矛盾,她既希望尧宁对沈牵死心,这样她就能始终心绪平稳,不给敌人可乘之机,但同时又怕尧宁全盘否定过往,就好像她这些年的痴心付出只是一个笑话,被她轻轻揭过,“你不要说气话了,等这一切结束,你与他之间还有时间……”


    “没有了。”尧宁摇头道,“就算一切结束,我们都活下来,也没有时间了。”


    阿度脸上现出了悲伤,她不知道该可怜沈牵还是尧宁,或是戏弄了他们那么多年的命运。


    “阿度。”尧宁缓缓开了口,说出了她不想听到的话,“站在我面前的沈牵已经黯淡下去,我们等不到结束,也许一开始就是一场惑心织就的梦,困住了我,也牵绊了他。”


    阿度不敢置信:“你说你曾经爱他如命,只是因为惑心吗?”


    尧宁沉默了许久,似是思索,又似回忆,最后她的回答并不绝对,听起来不像是气话,却又透着一股怎样都无所谓的淡然。


    “也许是吧。”


    阿度觉得,若是沈牵此刻听到了这句话,也许比尧宁斩钉截铁的肯定,更令他痛不欲生。


    *


    正道以沈牵为首,魔界以尧宁为首,暂时结成同盟,共同讨伐天机阁。


    一路畅通无阻。


    进入天机阁后,众人长驱直入,没有遭遇任何阻拦,却没有人因此放心,反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时戒备着可能突然袭来的攻击或是无意间发动的惑心。


    王勉之紧张得一遍遍抹汗,抬头一看前边的沈牵,只见沈牵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仿佛深入的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是在自己家闲庭信步一般。


    王勉之目光偏移,看向另一边的尧宁。


    他对尧宁的态度很复杂,复杂到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畏惧多一点,还是讨厌多一点。


    此时此刻,王勉之紧张的脑海中不知为何,反复回荡着先前悬清宗云栈之上尧宁的话语。


    她说与沈牵之间,是因为惑心。


    她说沈牵在她心中黯然失色。


    王勉之不喜欢尧宁,不止一次暗戳戳地希望沈牵能与尧宁一拍两散,更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哥不好。


    沈牵为了尧宁,好好的九洲仙门魁首,弄得失魂落魄,人不人鬼不鬼的,让王勉之实在无法理解。


    那日沈牵一个人回到悬清宗,竟然浑身是血,两条手臂都不见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像白日见鬼一般难以置信。


    王勉之得知沈牵一臂是被尧宁再次砍断时,恨红了眼睛,当场抄起剑就要去找尧宁算账。


    而沈牵即便接近昏迷,也始终维护尧宁。


    他说,错在他,他不怪尧宁。


    王勉之捂了捂额头,感觉心中一股烦躁横冲直撞,他直直望着尧宁背影,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了她身边。


    “阿嫂。”


    尧宁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阿嫂,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王勉之阴沉道。


    尧宁怪异地瞧了他一眼,仍未说话。


    “你说你爱上我哥是因为惑心,这不是扯淡吗?”王勉之愤愤不平,“以他的家世相貌修为,哪里用得上惑心,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倾心于他吗?”


    尧宁拧了拧眉,感觉王勉之状态不对。


    就算有牢骚,现在也不是时候,王勉之再胡闹这点大局观还是有的。


    王勉之也感觉自己不对,方才他心境动荡,而后心中愤怒就像一下子被放大了数倍,以至于怒发冲冠,不得不一吐为快。


    “论家世,你只是个贫民之女,你父母皆是凡人,不说孟摇光,你连褚师姐都比不上。”


    一旁的褚良袖看了眼王勉之,由于他此刻言语过于突兀奇怪,以至于一时竟无人出口阻拦。


    “论血统,你出身低贱,本就没什么血统可言,更不用说气运加身,天道垂爱。”


    “论相貌……”王勉之停顿一下,面上纠结扭曲片刻,干脆跳过这一项,“论家底……”


    “勉之。”沈牵清润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倦意,“过来。”


    王勉之愣了愣,似乎意犹未尽,愤恨地瞪着尧宁。


    尧宁意味深长地观察他片刻,随口道:“你说得在理。”


    王勉之志得意满:“你能嫁我哥,本就是高……”


    “勉之!”沈牵厉声喝止。


    王勉之一个激灵,眼神清明几分,左右看了看,一脸莫名地走了回去。


    沈牵一直盯着王勉之,盯得他垂头丧气乖乖回自己位置,目光这才顿了顿,颤然畏缩地飘向尧宁。


    尧宁却看也没看一眼,早就走远了。


    沈牵顿了一下,面色如常继续往前走。


    当他们最后站在了天机阁正殿,臣英的跟前时,所有人都一时有些恍惚,没想到草木皆兵了一路,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臣英。


    上首正中有张纯金打造的王座,烛火下闪耀着烁目的光芒,看起来煊赫又尊贵。


    而臣英坐在金座旁边的座椅上。


    她穿着一件朝霞一样瑰丽的红衣,有着沾满露水的花瓣一样美艳的容颜。


    当众人终于看清她的长相时,无数目光落在了她对面的沈牵脸上。


    那是两张相似的脸,二人是被死亡离散多年的血亲,此刻却也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沈牵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苍白。


    人群诡异地安静了下来,现在的局面是要做什么来着?对面只有臣英一人,合众人之力一举攻上去,岂不是顷刻间就能结束战局?


    沈牵与尧宁为何不动?


    对了,他们二人,沈牵与臣英是至亲母子,尧宁又与沈牵夫妻一场。


    即便早就表明了立场,说清了厉害,可真到了这一步,难不成催促前面两人:“磨磨蹭蹭干什么?怎么还不动手杀了你娘?!”


    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半晌后,是臣英先打破了沉默:“诸位,久等。”


    尧宁沈牵都未接这句话,众人脸色各异,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褚良袖对这诡异的氛围没有丝毫感触,一直研究那金光闪闪的王座,此刻好奇道:“那是什么座位?你怎么不坐那?”


    臣英如有所思地看了眼褚良袖,神色很是满意,好脾气答道:“那是天机阁阁主的位置。”


    然后她说出了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句话:“我只是代阁主,没有资格坐在那里。”


    褚良袖问:“那真正的阁主呢?”


    臣英笑了笑,缓缓起身,在对面如临大敌瞬间戒备的目光中走了下来。


    流云裙摆委地,暗绣的金线在簇簇烛火下明暗生辉。


    臣英走了过来,却没有走向自己的儿子沈牵,而是出乎意料地,走到了尧宁跟前。


    接着她向尧宁微微俯身,神色恭敬,唇瓣启合。


    “恭迎阁主正位。”


    第103章


    “咦?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啊!”


    臣英微笑着环顾一圈,然而所有人震惊之余都在警惕,没人回答她的话。


    尧宁面无表情看着臣英。


    “诸位难道不好奇么?尧宁仙尊,新任的魔尊,世所罕有的天才……”臣英笑着挪动脚步,美目顾盼间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怎么就成了天机阁的阁主?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她贼喊捉贼?其实你们都被她骗了啊!她是执棋之人,也是被操纵的棋子!”


    臣英声音越来越大,语调越来越激昂,眼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芒:“可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呢?看看这里——”


    她伸出手一一指过数人:“正魔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一个不是与她关系密切,对她俯首称臣?!”


    此话一出,众人原本警惕的目光闪烁起来,虽不情愿,可环顾尧宁左右,沈牵、褚良袖,魔界的白苏、阿度等人,的确都是尧宁的拥趸,便是聆风地的上凛然,北冥宗的王勉之,表面上看起来与尧宁并不算亲密,可桃花庵新宗主阿度牵扯上凛然,王勉之唯沈牵马首是瞻,如此看来,这个所谓同盟,领头的人物竟全是尧宁手下之人。


    瞧着一双双变化的眼睛,臣英笑得愈发明艳:“她口口声声说我以惑心操纵众人,可如此看来,真正将惑心用得出神入化的,分明是她尧宁嘛,哈哈哈哈哈!”


    臣英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短短几句话间,不少人的眼神已经彻底改变,警惕怀疑的对象也从最开始的臣英,转移到了尧宁。


    尧宁仍旧平静,她知道这个同盟本就是临时拉起来的,众人心思各异,要他们上下一心,无条件信任自己,本就比登天还难。


    阿度皱眉看向身后诸人闪烁的眼神,死死握着手中剑,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她没想到讨伐臣英这件事一开始就这么难。


    沈牵上凛然都知道臣英已经得了先手,他们千防万防,却不料臣英一开始就甩出这个猝不及防的大招。


    为今之计,不论臣英说的是真是假,只有打死不认,再从臣英身上的污点出发,质疑她言语的可信度。


    褚良袖突然开口:“我没有被惑心。”


    臣英挑了挑眉:“嗯?”


    褚良袖清亮的嗓音如冰泉一样流泻而出:“有没有被惑心,我自己很清楚。我喜欢小师妹,是因为她很强,而且对我好。同样,我讨厌你,是因为你很弱,不敢跟我堂堂正正打一场,只敢一直躲在暗处使坏。你想灭世,想毁了修真界,毁了我们所有人的毕生的努力和希冀,你对我差,所以我讨厌你。”


    褚良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微微停顿一下,继续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懂,沈牵、上凛然、王勉之和其他人都懂。”


    说到这里,褚良袖露出真心实意的疑惑:“所以你在激动什么?惑心要是只有这个能耐,趁早收起来少丢人现眼。”


    臣英的表情一下子僵在脸上,变得很怪异。


    尧宁缓缓笑了起来。


    臣英深深看了眼褚良袖,又扫了眼众人重新警惕起来的面孔,无所谓地摇摇头:“好,我不与你争论这个。”


    她仰头看了眼殿中的透明穹顶,而后看向尧宁:“你不好奇,我为何称你为阁主吗?”


    “说起来,我只是天机阁上任阁主的义女而已,义女非嫡系血脉,虽能窥视天机,却得不到天道承认。”仿佛不想再遭遇一次褚良袖式的下马威,未待尧宁回答,臣英便抢先开了口,“而真正的阁主独女,气运加身的小凤凰,承天道旨意而生的灭世之主,是你啊。”


    此话一出,又是满室寂静。


    人群中的王勉之睁大了双眼,看了看尧宁,表情变得十分惊恐怪异,一下子憋红了脸。


    尧宁平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她疑惑地看了眼臣英。


    方才臣英说出那句话时,她感觉体内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直栖居在她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终于不再疏远地游离飘荡,而是彻底与她融为一体,落地生根。


    与此同时,众人惊讶发现尧宁体内隐隐现出一道金色的虚影,细看之下竟是一只凤凰模样,金凤盘旋在尧宁身体上,修长的颈项与尧宁交叠,在她回头看来时,凤凰一同转头,与尧宁古井无波的双目不同,金凤血红的瞳孔里射出冰冷高傲的光芒。


    这一眼,臣英所言几乎已经无需怀疑,而同样的,尧宁的威慑无声中又上了一层。


    天道所系,金尊玉贵,气运加身,才有这样的景象。


    毕竟就连人皇血脉,被尊称为“殿下”的孟摇光,都从未展示过这等气运化身。


    尧宁的目光再度冷寂下来,她刚要开口,沈牵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


    “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她。”沈牵看着臣英,看着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嘴唇微微颤抖着,嗓音却十分坚定,“她不是什么灭世之主,是自小在悬清宗长大的弟子,是个心系天下苍生的普通姑娘。”


    臣英讥诮一笑:“之前呢?”


    沈牵脸色刹那惨白,臣英直视他:“在你认识她之前呢?可怜的小女孩,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拳打脚踢,差点冻死在一场大雪里,那之前的人生呢?”


    “当然是被我——”臣英似在欣赏沈牵的痛苦,一字一句道,“鸠占鹊巢了啊。”


    他的母亲,夺走了他最爱之人本该平顺富贵的人生。


    然后血淋淋展露出来。


    臣英不在意,于是这份罪孽落在沈牵头上,他欠她良多,而今又添一重。


    “没关系。”尧宁突然道,“我很高兴你夺走了,要不然我也不能上悬清宗修行,遇不上师父、师姐、沈牵与诸多同门。”


    “但是现在,你做过的一切——”尧宁握上扶光剑柄,“该偿还了。”


    她的动作仿佛一个信号,跟随的魔界众人同时拔出了兵刃,齐刷刷的一声在大殿内回荡。


    沈牵盯着臣英,或者说宋青云,无声地握住了霆霓。


    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触即发,冰冷的锋刃映着臣英艳丽的面容,其上没有紧张或畏惧,亦少战意与杀机。


    “好。”


    臣英道。


    她再次举头望天,琉璃穹顶之上只有漆黑不见底的夜色,些许星光还未坠落此间便已远远消散,臣英神色一片沉静,嘴角勾着笑意。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时,尧宁有一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她听到了无数倒抽气声,有人在大喊着什么,然而声音无法穿透无形的阻隔落入耳中。


    尧宁闻到陡然浓郁的血腥味,像是一朵花在一瞬之间开放到极致后糜烂,骤然爆发的艳色令人心惊胆颤。


    臣英倒下去时,横在脖子上的剑也随之哐当跌落。


    尧宁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臣英的身子。


    臣英的嘴唇嗫嚅着,反复念叨着什么,尧宁侧耳凑近。


    “时间到了。”


    尧宁以为会听到臣英的遗言,遗憾或是不愿悔改,对这个世界的爱或是恨,至少应该提及与她有关之人。


    然而臣英只是说了这么毫无意义的四个字。


    尧宁抱着臣英的身体,隔着华贵的布料仍能感受到温热的触感,然而臣英的脸在飞速变得雪白。


    她的性命的确在流逝,神魂也随着那一剑破碎,这是彻彻底底的自戕,并非掩人耳目或是惑乱心神。


    尧宁死死盯着臣英的脸,无法相信这个搅弄风云,将无数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就这样轻而易举、猝不及防地死了。


    她说臣英该偿债了。


    臣英说好,于是举剑自戕。


    这是谁也没预料到的发展。


    尧宁他们甚至布置过战术,如何应对臣英的“虚空系”视若无物,如何抵御惑心,由谁主攻……他们规划得事无巨细,然而臣英却像是早就料到,嘲笑一般送予他们始料未及的死亡。


    她若这么容易就去死,为何要费尽心思布下从前的局?


    她若愿意去死,曾经为何又骗了所有人偷生?


    时间到了,谁的时间?什么时间?


    种种疑问盘旋在尧宁脑海,让她的思绪出现一瞬的空白,然而尧宁很快就拨开迷雾,找到了最想质问臣英的那个问题。


    “一点都不在意吗?”她抓着臣英的衣领,将那张惨白失血的脸提到跟前,一字一句犹带血气,“他就在你跟前,甚至没有一句道歉,一句问候,他的人生,他为你苦心孤诣的无数个日夜的人生,为你摒弃情欲拼了命地去登仙途,你就一点不在意吗?在你心里,他到底算什么?!”


    然而只是转眼的功夫,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消解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臣英的面容早已僵硬,瞳孔涣散,只余嘴角挂着的一点诡异的笑意。


    尧宁失去力气一般,松开了手,臣英的尸体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喧嚣扰攘中,震惊的王勉之回过神,忙看向沈牵。


    王勉之心头涌上一股酸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臣英……姨母就这样轻易地自杀了,但他知道所有人也许会因此疑惑、惊喜、怀疑、警惕……但她的遽然的死亡,唯独会给沈牵带来崩溃。


    王勉之急忙上前,却见沈牵苍白着脸色,目光落在低垂着脑袋的尧宁身上。


    王勉之愣住了,手停在半空,想要脱口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那时怎样的一种眼神呢?王勉之无法形容,无法描述。


    直至很多年后,他经历了沧桑世事,才多少能理解一点。


    如果要说,那应该是很多很复杂的心疼。


    就在王勉之恍神的片刻,清脆响亮的碎裂声在众人头顶响起,紧接着是一片琉璃碎片倾斜而下。


    一股强大的,令每个人脚底发寒的气息在顷刻间逼近。


    第104章


    “混沌之气。”


    尧宁仰头看向穹顶,目光一下子变得冰冷。


    所有人都被这铺天盖地的气息震慑在原地,片刻后,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运转体内的灵气或是魔气。


    吵嚷惊呼声四起,畏惧的人们抛出无数疑问。


    “怎么会有混沌之气?”


    “是从天上来的?”


    “她,她看起来好好的。”有人指向尧宁,“不是她吧?”


    然而惊恐的人群只顾着发问,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尧宁体内的混沌之气与压下来的气场呼应,那一瞬间某种奇怪的联系建立了,以至于在所有人都慌乱惶然之际,她能感受到骤然降下的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尧宁只感觉自己被称为“混沌之源”,听起来十分骇人,然而在那个东西面前,就像一只蝼蚁看到整个天幕遽然垂下。


    “跑……”尧宁喉头蠕动,在压顶的畏惧中,艰难地嘶哑出声,“跑!!!”


    声音贯彻大殿,庞然四顾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尧宁。


    下一刻,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包裹了她,尧宁的衣物、血肉、骨骼以极快的速度寸寸消融,融入虚空。


    尧宁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却不是什么隐身或障眼法,没有人理解顷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的心底都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受混沌之气侵染之人,与混沌同化。


    尧宁本就是混沌之源*,究竟是多么磅礴的混沌之气,才能一瞬之间不留余地地将她同化。


    尧宁感觉自己的神思随着肉.体的消融在飞速泯灭,她眨了眨眼,看着先是碎成齑粉,而后融入虚无的指尖,看着那股吞噬一切的力量不可抗拒地席卷自己的全身,她眼中依次闪过惊恐、慌乱、愤怒……继而一切都寂静下来。


    所有声音与光线尽皆远去,她听到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遥远的、模糊的、挥之不去的呼唤。


    “阿宁!阿宁!!!”


    沈牵飞奔向尧宁,大声含着她的名字,他伸出手,试图握住她的手腕。


    也许已经结束了,他们就这样毫无价值地如蝼蚁一般死去,没有人能够抗衡,他知道宋青云的,若是一切未如她所愿,她怎会心甘情愿去死。


    他们就要化作混沌,从此作为虚无的一部分,无知无识,无思无想地存在亿万年。


    他们会遗忘所有的记忆,失去微不足道的人生。


    可是……可是,在存在于世的最后关头,在生命的最终时刻,他不要尧宁保留着冰冷的记忆赴死,他不要说不清的误会、纠葛的亏欠仍横亘在他们之间。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沈牵猛地克服了那山岳那一般的威压,靠近了尧宁。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手腕。


    然而还没等到沈牵高兴,就看到两人接近的身体在飞速消融,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明明没人后退,却无可奈何地变远。


    “阿宁我……”


    沈牵大喊出声,他想要尧宁听到。


    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格外悠长,他看到尧宁的眼睫轻颤,像是清晨落在花朵上的蝴蝶,即将抬眼将他的身影纳入眼底。


    然而下一刻,混沌之气如巨浪一样拍下,向四周轰然荡开。


    尧宁的身影在不到一眨眼的时间里,彻底消失在沈牵眼前。


    “阿宁我……”


    他一句话未说完,第三个字音未落下,尧宁就在他眼前彻彻底底消失了。


    沈牵看着面前的虚空,嘴唇嗡动两下,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传出。


    然后是气味消失,最后是视野在缓慢关闭。


    沈牵澎湃激荡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就像是所有情感都一并抽离,一时不知道方才为何那样悲伤,又在呼喊什么。


    呼喊什么来着?


    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阿宁……


    那是他在心底念了无数遍的两个字,即便意识消散,身化混沌,神魂泯灭,也无需思考便能脱口而出。


    “阿宁。”


    他无声念着。


    下一刻,最后一丝残存的清明中泛起疑惑。


    阿宁是什么?


    巨浪席卷整个大殿,转瞬间淹没了所有人,人头攒动的大殿一瞬之间变得安静、空旷,仿佛人迹罕至的荒野。


    而濒死的叫喊仿佛还回荡此间。


    这一天,正魔两道结成同盟,出师讨伐天机阁,阁主臣英自戕而死,而后在尧宁未曾爆发的情况下,磅礴的混沌之气侵染了每个人,所有人都身化混沌,归于虚无。


    他们的抗争渺小又可笑,如此无声地落幕了。


    尧宁死了。


    沈牵死了。


    褚良袖、白苏、上凛然、阿度……正魔两道的佼佼者,都在此战陨落。


    他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在何处,为何要毁灭修真界,就好像这场牵扯他们整个人生的劫难从来与他们无关。


    爱也好,恨也罢,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如此不堪一击。


    一切都结束了。


    ……


    “是吗?这么潦草就结束了?”


    天机阁外,上凛然遥遥晃晃起身,没忍住又喷出一口血,脸色煞白,嘴角却带笑意:“这种结局,会被骂的。”


    他举头看向天上,循风印横亘千里,无数荧黄光芒闪烁其上。


    上凛然上前一步。


    “既然你要先泯灭尧宁,想必最怕她吧。”他冷笑道,明明对着空无一人的虚空,却像是在与谁对话,“先唤醒她怎么样?”


    第105章


    上凛然仿佛在自言自语,毕竟他看不到敌人,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也嗅不到任何气味。


    臣英的虚空系心法,修炼到极致能轻易做到绝对隐身,令人视若无物。


    但那说到底也只在修真界的规则之内。


    眼前的敌人给上凛然的感觉,却像是已经超脱了束缚所有修者的规则,是另一个层次的存在。


    他面上云淡风轻,其实额角已流下一滴冷汗。


    可话音落地的一瞬,虽看不见听不着,上凛然却奇异地感受到了,笼罩天机阁的气场有一瞬的迟疑。


    尧宁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肉身神魂泯灭化归混沌,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小巷的阴影中,身前身后沉默站立着数十个熟悉的身影。


    尧宁抬头,看到了横亘千里的巨大风印,繁复古老的花纹流转其上,荧黄光芒如萤火散落旷野。


    先前那山岳罩顶的巨大压迫感仍未散去,敌人仍在,尧宁却敏锐感觉出了一丝不属于他们阵营的犹豫味道。


    尧宁仰头望着循风印,弯了弯嘴角。


    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尧宁眼神一瞬本能地凛冽起来,却又在下一刻怔住。


    “尊上。”度玄都站在尧宁右后方,看了眼旁边拉住尧宁的人,提醒道,“该动手了。”


    尧宁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而后拂去了那只手,毅然决然往前行去。


    “如果我们都要死——”沈牵看着尧宁的背影,微微喘着气,“你会不会后悔,最后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他们刚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死亡,由于循风印牵引的是神魂,众人就像做了一场梦,醒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尧宁以为自己真的化归虚无了,最后的关头难道没有后悔吗?


    那一刹那,她后悔透了。


    可是如果真的注定要死,死她一个人就好了。她要沈牵活,要大师姐活,要许多她珍视的人都活下。


    尧宁没有回答,只是不可见地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行去。


    浩大的混沌之气如天穹坠落,再次向所有人扑杀而来,熟悉的绝望感油然而生,众人方才虽逃过一劫,可那顷刻间就毁掉一个人的力量,还是让他们望而生畏。


    沈牵扫视一圈,看见有的人畏葸不前,有的人勉强撑住却两股战战,更有甚者早已经先前计划抛诸脑后,循风印牵引的神魂甫一归位就已经夺路逃窜去了。


    王勉之立在已经慌乱的人群中大声呐喊:“不要逃!不要逃啊!大家齐心协力,就能拯救这一切!否则逃得过一时,逃不了一世!混沌之气在天底下蔓延,不止你们自己,亲人朋友同门都逃不过的!!!”


    有人听了这话犹豫几番后狠狠一咬牙,停了下来。


    但更多的是惶恐溃逃的人,王勉之抓住一人的衣领:“像个鼠辈一样逃窜算什么男人?!!还没开始,为什么不试一下!”


    这人很快便使尽全部力气挣脱了他。


    王勉之拦住一个又一个,义愤填膺地质问,诚挚恳切地劝说……然而他就像洪流中的一根浮木,根本拦不住决堤的洪水。


    “停下!再退后一步就杀了你!!”王勉之再次抓住一个溃逃修者,积攒的怒气一瞬间爆发。


    下一刻他愣住了。


    他看到这人脸上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不是对自己威胁言语的恐惧,而更像是对某个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出自本能的、无法消解的、濒死一般的畏惧。


    王勉之怔了怔,那人便趁机逃脱了。


    这些人虽被循风印救回一条性命,但都真真切切经历过被混沌之气同化,归于虚无的过程。


    害怕吗?


    王勉之问自己,可是根本无需自问,只要稍稍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就怕得魂魄都在颤栗。


    眼睁睁看着自己意识泯灭,自身的存在被彻底抹除。


    他没有死,却感觉不到自己,他没有消失,却无处可寻。


    那是比死更残酷的惩罚。


    不怪他们怕,王勉之自己也怕得不得了。他站在这里,并非英勇无惧,而是沈牵尧宁他们都在前边,即便同盟已经溃逃得所剩无几,他们仍站在那里,去迎战一个无法想象的敌人。


    王勉之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尽量挽回逃兵,给他们争取一点援助。


    可他站在向后奔逃的人群中间,望着那一张张一闪而过的脸上的恐惧,压抑的畏惧终于忍不住爆发,他抬头望着虚空,感到有什么东西像是整个天幕一样坠下,而他们只是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


    蝼蚁对上青天,哪里还有活路。


    王勉之控制不住剧烈颤抖,泪水稀里哗啦地流了满脸。


    他仍站在原地,徒劳地试图挽回一个个同盟,可是他的灵魂飘在虚空,绝望地发现,他的心也溃逃了。


    天机阁高踞山顶,几乎与星辰相接。


    这一晚,旷野的风掠过大地,直上山巅,淹没所有的喧嚣。


    世界仿佛寂静了下来,时间都变得缓慢,奔走大喊的人群,绝望痛苦的少年,吐血强撑的儒雅男人,始终神色宁和的冰冷女子……


    长风仿佛天神的眼睛,将一幅幅弥留之际的画面尽收眼底,凡人的悲欢爱恨谱成了一首凄婉的曲,微微触动了神明的心弦。


    些微的怜悯后,足以淹没世间的混沌之气轰然坠落。


    每一个人,逃离的,坚持的,绝望的,视死如归的,都感觉到那陡然落下的威压。


    一双双眼睛里,映出愈来愈漆黑无光的夜幕。


    黑夜绵延而去,混沌之气爆发后,不论正魔所有修者同归虚无,修真界将迎来真正的漫长黑夜。


    而他们将是最早见证的一批。


    风拂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突然看到了其中一个人漆黑的瞳孔中,亮起了一点微光。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片光落在许多人眼底,映得他们脸庞熠熠生辉,让其上的恐惧都减退良多。


    风势一顿。


    那些双眼中亮起光芒的人,朝向的都是同一个方向。


    未待所有人理解发生了什么,那片光芒愈来愈炽,愈来愈亮,半天天穹被照亮,黑夜手忙脚乱,仓惶败退。


    午夜,子时。


    一轮金乌缓缓升空。


    天光垂落,拓下一片片阴影。


    而磅礴的混沌之气也在这一刻轰然拍下。


    恐惧的惨叫声与求救声迭起,许多人在瞬间泯灭。


    然而更多的人惊疑地发现,他们居然完好无损。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关键。


    “是阴影!”人们大喊,“躲到阴影下!”


    阳炎系心法,大日凌天,光明遍照,暗影随生。


    顾无嗔曾说过她的攻势已经强悍无法撼动,需要磨练的是阳炎心法中“守护”的一半。


    尧宁以为她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她本性冷酷,根本不在意旁人死活,所以她认定自己修炼不好“守”,便只费心思在“攻”上。


    中则破境,她以为自己与沈牵褚良袖顾无嗔相处太久,无意间哄得自己都信了自己是什么心怀苍生之人,所以那次只是意外。


    可是如今,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她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原来她能轻而易举地使出“暗影随生”的守护。


    天地间一片明亮,阴影愈发深重。


    混沌之气仿佛遭遇铜墙铁壁,竟不能侵染暗影中的任何一人。


    日光炽烈时,四下再次寂静下来,凛冽的寒气扑鼻而来,漫天白雪如千万棵花树一瞬怒放,雪花纷扬而下,勾勒出一道道怪异的影子——混沌之气就这样显形了。


    冰雪系心法,万径人踪灭。


    混沌之气被褚良袖锁定的刹那,一簇雷电精准击中,如山岳崩摧一般的巨响炸开。


    雷电系心法,迅疾如雷,霸道凶狠。


    已经泯灭为混沌的众多修者出其不意地再次出现在原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入了一旁的阴影中,再次抬起的双眼中,畏惧中又生了浓厚的战意。


    死而复生?还是时间在这些人身上倒流了?众人惊疑地看着这一幕,而另一边的阿度呕出一口血,脸色变得如纸一样苍白。


    “就算没有反噬。”阿度擦了擦嘴角血迹,“也折腾不了几次……”


    期年回溯,倒流光阴。


    她身上的伤口很快痊愈,重伤的经脉强横地修复一新,脸上也很快重新透出一点血色。


    阿度抬眼,看到始终悬在头顶的一方小小的风印。


    循风印,治愈。


    无数生还修者见到这一幕,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个想法。


    原来他们畏惧之物,并非不可战胜。


    战意如潮汐高涨,每个人都开始祭出飞剑或法宝,用自己的一身修为助一臂之力。


    当所有人都投入这场战斗,使出平生所学,原本绝望的局势竟诡异地出现了平衡。


    令人肝胆俱裂的巨大威压,竟如同遭遇无形的桎梏,再难压下分毫。


    尽管只是片刻的平衡,也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


    也许是有希望的吧,也许这一战,他们可胜!


    曙光刚冒了一个苗头,还未待欣喜浮上,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不期然响起。


    有人转头看去,双眼掠过惊疑、畏惧,而后又转为不甘心和灰败。


    所有人都被混沌之气牵制住,所有人都孤注一掷才好不容易争得一线生机,正魔两道最强大的战力尽数投了进去,此刻就是来个三流修士,也能轻易要了众人性命。


    而此时到来的,是孟摇光与度无主。


    难道是他们不够绝望,所以上天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希望将将萌芽,就被无情扼杀。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阵脚步声,也看到了这这群不速之客。


    臣英死后,他们几乎忘却了孟摇光与度无主二人。


    可他们同样忘了,这二人效忠的并非臣英,而是他们自己的未来。


    还未待更多绝望浮现,一声吊儿郎当的声音突然响起。


    “哟,来得迟了呀两位,小爷等得刀都生锈了。”


    白苏两手吊着肩膀上的刀,懒懒散散地挡住了那两人和身后一众跟随者的去路。


    孟摇光的目光从远处的尧宁身上收回,打量了一下白苏,轻笑道:“就凭你?”


    “我一个人对上你倒还行,打两个是有点悬。”白苏挑了挑眉,话锋一转,“但我们那位得了臣英亲口承认,比你还像‘惑心’的尊上,宽仁恤下,怕我辛苦,给我拉了个同盟。”


    白苏身后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形如山,却有着一张秀美带着病气的脸。


    度无主脸色一下子变得僵硬。


    僵蚕咳了两下,纠正白苏:“威胁,不是拉拢。”


    “无所谓。”白苏握住刀柄,眼神一下子变得杀气四溢,“怎么个打法?”


    “男的弄死,女的活捉。”僵蚕又咳一下,有气无力道,“其他人,都杀了。”


    第106章


    尧宁站在高处,地上众人处境尽收眼底。


    虽然抗衡这个谁也没见过的强大敌人,拼上了所有人的力气都十分艰难,但这次总算护住了绝大部分人,没有如方才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地瞬间被泯灭成虚无。


    尧宁额角冒出了细密汗珠,超出负荷地大范围覆盖阳炎心法让她肉身几乎无法承受地崩裂,血液喷涌而出,转瞬间将一身白衣染得鲜红。


    然而她顾不得伤势,冷静估算着双方的实力,脑中飞速思考着该如何破局,这一战怎样才能取胜。


    全神贯注思考时,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色变得冰冷,底下众人仿佛都成了她手中棋子,而非有血有肉的人,她护不住所有人,所以必须牺牲一部分棋子,以保全其他人。


    正在这时,尧宁感受到了一缕目光。


    在场所有人都有可能看她,本来没什么奇怪的,但尧宁就是感觉那目光有些怪异。


    它像是来自另一个时间的窥视,目光的主人颤抖怯懦,比这些生死一线的人还要畏惧。


    尧宁皱眉,刚想瞥一眼,那目光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她没再理会这段插曲,而是重新陷入思考。


    “正魔两道的修士们虽也个个面色苍白,显然对抗混沌之气无比消耗修为,但目前他们尚无性命之忧,情势是利于我们的。”尧宁冷静地想,紧绷的心神慢慢放松了稍许,“只要……”


    只要什么?


    尧宁听到脑子里“轰”的一声,身体一下子控制不住地往天上飞去,好像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轻飘飘没有一丝力气。


    发生了什么?!


    尧宁惊疑不定,往下看去,然而这一眼几乎让她目眦欲裂。


    她看到自己仍在方才的地方,一边居高临下盘算局势,一边撑着阳炎心法庇护众人。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在那处的视野,嗅到浑身浓郁的血腥气,就连脑海中的思索的问题都清晰鲜明。


    她在别处,她又飘在这里。


    有两个尧宁。


    底下的尧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过来。


    她看到了自己,自己与自己对视,她们清晰地知晓自己的想法,共享彼此的五感。


    尧宁感觉自己要疯了,莫不是她已经疯了不成?不然为何她会看到这么古怪的场景?底发生了什么?谁?是谁在作弄她?


    “孩子,别怕。”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尧宁抬头,眼前闪过一片温暖的白光,她眯着眼适应了片刻,这才看到一个人的轮廓缓缓显现。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人,他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精致面孔,披着洁白无瑕的华袍,每一寸肌肤都像白玉一样清透。


    浑身染血,发丝被汗水与血水胡乱黏在脸侧,身上散发着臭烘烘的血腥气的尧宁,在这人跟前显得十分突兀。


    然而那人没有嫌弃,甚至伸手搀了她一把。


    “孩子,是我召你来的,别怕。”他再次温声重复。


    这人慈眉善目,然而他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让尧宁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威势,就像是一只蚂蚁侥幸得以站在人的跟前,听到人以平等有礼的姿态与它交谈,蚂蚁虽无法理解人是何等庞然大物,然而刻在世代血脉里的本能还是让它止不住畏惧。


    尧宁感觉现在自己就是那只蚂蚁。


    她咽了下口水,强忍着不住颤抖的身体,艰难地开口问道:“我现在是什么?”


    那人扬了扬剑眉,似乎没意料到尧宁的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


    他耐心答道:“你是我从尧宁身上抽取的一缕神魂。”


    抽取神魂。


    修真界与神魂相关的术法修为不少,南域蛇窟能将神魂移入蛇身,聆风地以风印牵引神魂,桃花庵的“遂尽平生愿”亦是拉神魂入梦,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强者甚至可以以神魂侵入对方记忆……


    然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只会以神魂所在之处为真实。譬如循风印牵引了众人神魂后,他们肉身留在天机阁外,神魂进入天机阁内,而他们只会认为自己是真的进入了天机阁。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方知梦中身,而不能既在梦中,同时又在梦外。


    尧宁看向自己的手,血肉丰盈,纹理清晰,疤痕都纤毫毕现。


    然而下一瞬,她又能看到众人在与混沌之气厮杀,看到白苏僵蚕与孟摇光度无主打得天崩地裂。


    她既在此处,又在彼处。


    世上有这样超凡的能力吗?


    尧宁知道,有的。


    传说祂能化身百千万亿身,每一分身又渡百千万亿人。


    她颤抖着抬起眼,看向那慈善的美貌男子,目中震惊之余,只剩灰败到极致的无力感。


    她问:“你是神吗?”


    男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尧宁止不住浑身上下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她曾想过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隐世的大能?天机阁的上任阁主?某个暗中和合纵连横的大人物?


    她一个个排除,甚至曾怀疑过南域蛇窟的蛇降,他野心勃勃,先前表现出的弱势可能只是在掩人耳目。


    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他们的敌人竟然是神。


    以凡人之力如何对抗神明?


    无数人今夜拼上性命的抗争,是否只是白白送死?


    尧宁心念一动,眼前就看到了地下的景象。度无主带着孟摇光的人勉强牵制住了白苏与僵蚕,孟摇光腾出手来,开始使用惑心操控抵抗的修者。


    超出负荷的惑心同样让孟摇光肉身碎裂,一身华贵的紫袍被大片血迹洇染得暗沉,然而她的双眼中没有一丝退却,只有死战到底的决心。


    被蛊惑的修士双目无神地走出了庇护他们的阴影,瞬间被窥伺的混沌之气侵染,转瞬消失于虚无。


    尧宁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蝼蚁的对抗原来如此徒劳。


    她身形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两下,男子伸手扶住了她,低垂的眉眼满是悲悯:“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论结果如何,都可以问心无愧。”


    尧宁恍惚地环顾四下,然而视野被一片蒸腾的白雾遮掩,她只能看到一射之地。


    她看到白玉铺就的地砖,光洁明亮,照得人影纤毫毕现,她看到一截探出雾气的檐角,翡翠砖瓦层叠,铃铎荡出沁人心脾的轻响。


    她闻到了浓郁得化成实质的灵气,即便只是一缕神魂,那些灵气仍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眼前景物飞快掠过,男子将她带至了另一个地方。


    那像是一层透明的结界,隔绝着人间与神界,尧宁看到了结界上出现裂缝。


    “修道者与天相争,洪荒以来,天下的灵魔两气愈来愈少。”男子道,“世上数千年无人能入化神之境,更遑论飞升。”


    站在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天上与天下的区别。天上的灵气浓郁充盈,而人间则像已经枯竭的旱地。


    “修士动辄与天同寿,数百数千年的寿命,迟迟不愿兵解还炁于天地,后来者修炼之途只会越发艰难。”说到这里,他赞许地看了眼尧宁,“除了天资卓绝之辈,余者只能一生平庸。而你们未能飞升上界,并非修为资质不及前辈之人,而是他们占据了本属于你们的炁。”


    “盗玉窃钩,恶紫夺朱,天道难容。”他继续道,“唯有道统中断,人间修养生息,才能让这片天地重新孕育灵魔二气,对后世,对强者,对所有修道者,才是真正的公平。”


    尧宁眼睫垂落,看到了伤痕累累,却咬牙强撑的孟摇光。


    她的眼神和手中钢鞭一样冰冷锋利,没有片刻迟疑。


    尧宁自诩正义,难道孟摇光才是在为千秋万代逆流而行?


    “所以你明白了吗?”男子温和道,“停手吧,不要再增无谓的死亡。”


    尧宁抬起双手凑至眼前,众人叫她灭世之主,难道她真的是那个将所有人带向死亡与毁灭的人,即便她心中无私,却还是走上了一条与真正的正义背道而驰的路。


    尧宁感觉自己的心境在崩塌。


    前所未有的愧疚与自我怀疑一下子包围了她。


    她止不住双脚虚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原先对着眼前神明,她还有心中的坚持在支撑,如今她发现自己的坚持害了无数人,最后的支柱也轰然崩塌。


    她感到自己无比渺小,无比卑劣,甚至没有勇气直视神明。


    男子垂目看下来,不辨悲喜:“既然清楚了,就去吧,你知道该怎么……”


    “臣英呢?”尧宁突然开口。


    被骤然打断,男子剑眉微微蹙了一下,很快便舒展开来,紧接着就是有些茫然:“臣英?”


    “臣英,天机阁的阁主,今日你出手前,她说时间到了便自戕而死。”尧宁抬眼,“我不明白,她费尽心机,筹谋半生,好不容易将正魔两道搅得天翻地覆,为何她要死?”


    男子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她啊。”


    他似乎并不记得臣英的名字,只是尧宁的描述已足以让他记起这个凡人:“天机阁窥见天机,承接天命,历任阁主都是天道意志化身。”


    “臣……英。”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似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是个天赋异禀的好孩子,若是生在灵气充沛的数千年前,定能得道飞升。可她偏偏命途不济,生在了这注定走向毁灭的末世。”


    “她不甘心毕生都无法飞升,所以窃取了一个人的命格。若能实现天道的意志,便能顶着天机阁阁主的命格飞升。这是我与她的一场交易。”男子看向尧宁。


    尧宁心中猛地一震,男子继续道:“我许她二十年时间,她果真能以一己之力令正魔两道相杀,又能引得混沌之源爆发,可惜,可惜,凡人毕竟是凡人,她最终也未能做到神才能做到的事。”


    “二十年……”尧宁喃喃道,“她已经为之努力了二十年,为何偏偏在最后的关头……”


    “二十年对于神来说只是弹指一挥,她知道自己失败了,此时死去,说不定六道轮回,来世就有个盛世等着她。”


    尧宁目光悲哀,摇了摇头。


    臣英毕生所求之事,尧宁弃若敝屣。


    尧宁求而不得的人,臣英不屑一顾。


    命运如此弄人,高居九天的神明,看着她们无望地挣扎,也会觉得可笑吧。


    尧宁缓缓站起来,眼中灰败褪去,转而蒙上一层冷意。


    男子剑眉再度蹙起。


    他感觉尧宁身上气势一下子变了。


    “人间佛经记载,菩萨化身百千万亿身,每一分身又渡百千万亿人,可为何你并不在意臣英?”


    “神爱世人,并不独爱一人。”男子仍旧温和,语气却有了敲打意味,“世间千万众,怎能求全责备一一顾及。”


    “是啊,我原本也想,神爱世人,不独爱一人,所以臣英死去没有关系,天下修者死绝也没有关系。”


    尧宁眉眼凛冽,一字一句问道:“可这一切,究竟是为世人,还是为你们自己?”


    第107章


    男子眼里的慈悲一寸寸剥落,神色变得冰冷:“你说什么?”


    尧宁仍止不住浑身的颤抖,但死死咬着牙,露出桀骜不驯的表情:“孩子?你说修者动辄与天同寿不愿兵解,那你如今多少岁了?”


    男子沉默不语,尧宁继续道:“这里为何会有一道裂缝?”


    说罢,她没有理会对面一下子变得迫人的气势,转向天上天下之间类似结界的地方。


    尧宁闭眼,手指感受那股裂缝而来的强劲气流,鼻端轻轻耸动,片刻后,她睁开双眼:“是灵气。”


    “裂缝流向人间的是灵气。”她回头,“让我想想,天上的灵气向人间逸散,而不知什么原因,你们阻止不了,只能将修真界覆灭。”


    男子静静看了她片刻,而后笑了:“果然瞒不过你。”


    他来到裂缝下:“修道者与天相争,人间灵魔二气枯竭,而天界灵气充裕,天界灵气便会控制不住地突破结界流向人间,天道如此,就连身为天神都奈何不得,若人间道统不中断,修士不死绝,天界诸神只会日复一日衰落,最终跌境成凡人。”


    他语气仍旧温和,声线清越,承接人间亿万香火,无数人的信仰塑得他真身华美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当他淡然道出这些话,尧宁身上无法自抑的颤抖终于止住了。


    她面无表情地直视神明,一字一句带着喷薄的怒火:“所谓天神竟是这样的德行,臣英、沈牵与无数修道者胜过你们不知多少,毕生所求竟是坠落成你们这样的神。”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面对尧宁的怒气,男子更多的只是疑惑与惊讶,“坠落?你怎么敢的?”


    尧宁淡淡瞥了一眼下边:“杀死你,就能结束这一切,是吧?”


    男子终于控制不住地睁大了双眼,这个女人带给他的震惊一浪高过一浪,在他以为她只是胆大包天敢对神不敬时,她竟失心疯地说出要杀神的话语。


    她怎么敢……怎么想得出来的?


    “理论上是这样。”男子笑了一下,像是看着蚂蚁挥舞草叶想要伤害屈尊俯就的人,这场面并不足以激怒高位者,只会让他们觉得好玩好笑,“那么,你要怎么做呢?凭你凡人之身?不到化神的修为?凭你那群蝼蚁一样的同伴?”


    尧宁面无表情看着男子止不住的笑意,突然问道:“神能化身百千万亿身,为何今日却是我的分身来见你?”


    男子脸上笑意凝住,不屑一闪而过:“本神屈尊见你,与你说了这许多话,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泽,你竟想让我去那污浊泥淖的尘世,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哦?是吗?”尧宁不置可否,“神化身百千万亿身,渡百千万亿人,如今要杀人的是你,救人的却是我。”


    听到这句话,男子周身的气场一下子变了,天神的威压罩顶而来,压得尧宁几乎难以站立,她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看来我猜得没错。”尧宁向虚空处伸手,“你*在忌惮我。”


    扶光“啪”一声落在尧宁手心,熟悉的炽热温度带给她一阵安心,她一步步走近:“你问我以什么来战,难道竟不曾注意,这天上流泻的灵气,全数涌向了我吗?”


    看着尧宁走近,男子竟莫名出现了一丝慌乱,就算他有所忌惮,这个女人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可为何她给人的压迫感,她的话语,都在扰乱自己心境?


    尧宁道:“为什么呢?在我们修真界,灵气只会流向强者。人间若非天道有异灵魔二气枯竭,莫非我竟能胜你一筹?”


    男子的神色彻底崩塌,他歪了歪头,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区区蝼蚁,竟敢妄自与天神比肩。”


    *


    天底下,纷扬的雪花让混沌之气无处可逃,而密集的雷电轰下,又能大幅度削弱它们。


    沈牵与褚良袖的配合,让战局得以维持平衡。


    “师姐,你功力见长。”


    褚良袖憋着一口气,不情愿道:“你也更厉害了。”


    沈牵笑了笑:“师姐,不要死了。”


    褚良袖结了碎冰的眉头动了动,在这生死关头,珍视之人转瞬就可能会身死,她明明心境动荡,却感觉冰雪系心法更上一层楼。


    曾经阿娘让她拼死也要护住沈牵,那个声音一直在她心中回荡,然而近些日子,她却恍惚明白过来,那哪是她阿娘的声音,分明是宋青云——沈牵母亲的惑心。


    她好像逐渐找回了自己,找到了冰封的情绪,找到了真正想做之事。


    沈牵的声音再度响起:“别死了,小师妹会难过。”


    褚良袖抬起头,看到天穹之上出现的两个尧宁,更高的那个手握扶光,比真正的太阳还要耀眼明亮。


    褚良袖嗯了一声:“放心,我要活着帮她。”


    阿度与上凛然亦到了极致,期年回溯与循风印成了众人最后一道防线。


    受混沌之气侵染的由阿度出面回溯时间,重伤者则由上凛然救治。


    “我曾在魔界冰炎鉴中,见你死在我怀里。”上凛然抹了一把脸上血,苍白的面上浮出一片细密汗水,“我早已将你我成亲之事准备妥当,只待你回家便可即刻拜堂。阿度,不要死了。”


    阿度藏在阴影里,血流像是小溪一样从身上各个创口涌出,眼前的世界在摇晃,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想自私一次,放弃一些人,保存所剩不多的修为。她想活下去,与爱人一道。


    然而覆巢之下无完卵,修真界覆灭,世上又会多出多少如自己少时一般颠沛流离,受尽苦楚之人。


    阿度流下泪来,强撑着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手上却再次毫无保留地使出期年回溯:“我不会死,你也要好好活着,一个人可没办法成亲。”


    频繁使用惑心,孟摇光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变得不太清醒,肉身崩毁让她心中愈发烦躁,然而下手却一点不留情。


    再次捅穿一个修者身体后,孟摇光扶着尸体肩膀取出钢鞭,“砰”的一声,尸身倒在地上,血液很快汇成一条小河,洇湿她描金绣凤的鞋面。


    孟摇光终于忍不住蹙起秀眉,嫌恶地退后了半步,趁着片刻的空隙,看向空中。


    她同样看到了两个尧宁。


    孟摇光知道尧宁再强大,在神面前也只是张牙舞爪的蝼蚁而已,她很快就会被一根指头轻轻碾死。


    孟摇光已经阻止了接近一半的修士自保,有不甘心的人在最后关头竟选择自爆,瞬间爆炸的灵力海浪一样荡开。


    天机阁建在尘世中间,今晚大战开始,凡人们就四处逃难,然而总有不警醒的、老弱病残无法尽快离开的遭了池鱼之灾。


    如今战局已不可控,波及的范围已从天机阁地界扩展到方圆数里。


    无数凡人水深火热。


    但这些修者为了阻挡更大的灾难,没人能顾及到他们。


    看着那些人因亲人离散或身死而无助地哭嚎,孟摇光不太清醒的脑子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尧宁死了,自己也会觉得悲伤吗?


    然而还未等到她想出答案,一个身影穿过她身边自发形成的空地,缓缓走向了她。


    孟摇光瞬间警惕,抬头看去。


    度玄都行走在一片硝烟冰雪与鲜血断肢交杂的道路上,耳听无数的哭嚎悲泣,只觉眼前景象简直就是佛经中的地狱。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惨死的凡人尸体,落在了远处的度无主身上。


    度无主与白苏僵蚕双双负伤,他手下的人也越来越少,然而他一步不退,死死守着一道看不见的城墙。


    度玄都看着度无主的背影,一瞬有些恍惚,她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一开始为何对度无主情根深种,是因为他俊美无俦,还是因他位高权重,抑或是因他薄情寡性?


    度玄都收回目光。


    此行尧宁安排白苏僵蚕对付度无主孟摇光,指定阿度与上凛然联手作为后盾,唯独对她没有任何安排。


    度玄都想,她该做什么呢?


    她恍惚想了片刻,却想不清楚,于是她又问自己,我想做什么呢?


    可是眼前浮现的却是梵天寺中,空闻慈爱地摸着她的脑袋,耐心细致地为她讲解《地藏经》的场景。


    度玄都眼睫微微颤动,直到这一刻身居局外,她才陡然看到曾经一叶障目的不合理处。


    空闻佛法高深,宿世已久,他真的看不出那个假扮佛子的小狐狸吗?


    度玄都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突然想,如果空闻尚在人世,他会想做些什么呢?


    孟摇光看着走近的度玄都,无声握紧了九节钢鞭。


    度玄都却没有看她,而是再次看了眼四下哀鸿遍野。


    传闻梵天寺高僧以七世修行得证菩提,遗骨化为舍利,人间以八万四千塔供奉,可护天下太平安定。


    度玄都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知道她一身血腥,是地狱修罗,身上仅有的功德,大概是从未在意过的佛子命格。


    “不知道够不够呢。”


    孟摇光听到眼前女子说出这句话,转眼肉身寸寸融化,露出白骨,而后白骨又瞬间化为齑粉,在风中消散。


    孟摇光警惕片刻,却无事发生。


    她环顾四下,一切如常,局势正在倾斜,两面夹击下,尧宁那边的人坚持不了多久。


    然而下一刻,孟摇光身形猛地一顿。


    她发现自己听不到哭声了。


    弱小无能的凡人,在灾难骤然降下时,无论男女老少,只会发出令人厌恶的哭嚎。


    今夜尤甚。


    然而仅仅只是片刻,她便听不到这声音了。


    孟摇光的手下全都跟随度无主,其中的明心和尚正在浴血厮杀,却陡然觉得有一道奇怪的气场在虚空中降临。


    好像刹那间世界寂静,而佛寺钟声一瞬响彻十方世界。


    明心心头一震,转身看去。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看到了一颗尚未成型的舍利高悬天穹。


    *


    尧宁已不知道与眼前的天神战斗了多久。


    刚开始她只是单方面挨打,凡人与神明的差距不是短短一瞬就能弥补的。


    但在肉身彻底破裂损坏,只剩虚弱的神魂之际,她好像感受了一个临界点。


    她想,只要再坚持一会,再多一会,坚持到那个临界点到来之前不死,就可以给这场所有人倾尽全力的战斗扳回一点点优势。


    但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临界点是什么。


    也许只是她临死前的幻觉,也许是她意识一点点模糊后的错误直觉。


    神轻而易举再次挡住尧宁的攻击,他衣袍洁白,面色平静,动作轻快而优雅,谈笑间就能将尧宁的全力一击挡下,而后轻松一击夺去她半条性命。


    然而他心中却越来越烦躁。


    这个女人好像怎么都打不死。


    每次感觉一招就能让她神魂彻底泯灭,每次都感觉那是最后一次屈尊出手。


    然而不论她重伤到何等地步,身躯碎裂,神魂崩毁,仿佛总有一线生机,牢牢吊着她的性命。


    他的出手愈来愈凶狠,然而尧宁恢复的速度也随之越来越快。


    究竟是她信念坚定,还是天道的偏爱?


    难道所谓命格,竟是无论如何都夺不走,占不了的吗?


    那他捏着鼻子与臣英的交易,岂不是完全没有用?!


    他心中的烦躁越来越深重,尧宁在他眼中仍只是个凡人蝼蚁,但如今这个蝼蚁竟敢爬到他身上胡乱撕咬,他明明一只手就能碾死的东西,却不论怎么都无法彻底杀死。


    神强忍厌烦,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认真观察尧宁。


    这一看,几乎让他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灵气涌向尧宁,他原以为只是她修为高,而天底下灵气稀缺,所以遇到充裕的灵气,只会更贪得无厌地吸收,就好比饿了很久的人吃得会更多一些而已。


    可是直到现在,她还在吸收着灵气。


    这样吸收下去,岂不是……


    他瞬间睁大了双眼。


    天道有异,人间数千年无人化神,更遑论飞升。


    他太久没见到凡人飞升,漫长的岁月让他以为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他忘记了人是可以飞升成神的,之所以数千年没有新的天神,不是因为他们不够格,而是天底下炁的稀缺。


    而凡人累生累世都在渴求飞升。


    他以天神的视角看蝼蚁,不屑,也不会考虑他们的处境。


    所以他竟犯了一个无比明显、无比愚蠢的错误。


    他竟将尧宁带来了这灵气充裕之地,还让她逗留了许久。


    高傲的天神平生第一次慌了,他死死看着尧宁,崩溃地发现她的境界竟已越过了化神。


    化神之境后面是什么来着……他退后两步,慢慢想了起来。


    化神之后,乃是飞升。


    尧宁狼狈凄惨地站了起来。


    她平静看着眼前神明,不再畏惧,不再仰望,不再颤抖。


    “怎么可能……怎么会!”神明失了控,大声吼道,“你若化神、飞升,为何没有雷劫!?这是不对的。”


    他抬头看天,似在向什么人质问:“天道!这是不对的!你凭什么偏袒她?!为何为她这样破例?!”


    “我们没有被偏袒过,没有被破例过。”尧宁看向地下,浓郁的血色火光映在眼底,她再次看向神,因重伤而佝偻的身体拖着扶光,一步步向他走来,“我们只是一群蝼蚁,我们只想活着而已。”


    随着她话音落下,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猛然炸开。


    “轰隆!”


    天幕旋转搅动,雷电隐没游走其间,神的目光慌乱:“怎么回事,现在知道降下雷劫了?她也要成神了吗?一只蝼蚁……”


    然而他话未说完,千顷雷电轰然劈下,紫红色的电蛇如虚空裂缝,包围了神。


    刺目的白光淹没了整个世界,尧宁眼前一片空白,然而天生的直觉曾让她看到沈牵以溯源镜重现她离开悬清宗时的场景,与上凛然一行人入魔界时捕捉到僵蚕等人的窥视,甚至不久前,隔着久远的时空,竟一眼看穿当日西洲馆中,老板陈英的预知之眼。


    此时她不再依赖双眼,而是凭着感觉微微偏头,双手举起扶光,用尽最后的力气,祭出所有的修为,一剑斩下。


    “轰!!!”


    开天辟地也似的一声巨响中,刺耳的嚎叫声传出,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杀了你,一切都结束了。


    尧宁弯了弯嘴角。


    神不会甘心赴死,临死前自然也会祭出所有神力,拉着尧宁陪葬。


    摧枯拉朽的力量从尧宁感觉到的一点向外荡开,一路泯灭雷电、冰雪、飞云与所有有形之物。


    尧宁残破损毁如一片枯叶,她想,那个神真是高看她了,其实他只需要拼着最后的力气来到她跟前,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她脆弱的神魂就会瞬间“嘎吱”一声碎成粉末。


    尧宁看着那股力量在空中荡出涟漪,正在飞快接近自己,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会彻底死去。


    从此千秋万代,宇宙洪荒,再也没有尧宁。


    她眼睫轻轻颤动一下,难以相信一切就这样落幕了,紧绷的心声松懈后,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她要死了,但她似乎忘记了要见一个人,要对那人说一句话。


    下一刻,一个身影以雷霆之势闯入了她的视野。


    雷电纠结缠绕成牢不可破的囚笼,死死包围着她。


    沈牵在囚笼之外浮空,隔着一点缝隙与尧宁对视。


    刹那间,时间仿佛变慢,慢得尧宁能看到他的眉眼间的每一种情绪。


    沈牵笑了笑:“从前总说要解除道侣印,知道怎么解除吗?”


    尧宁眨了眨眼:“你要干什么?”


    沈牵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指节,青筋微微凸着,他缓缓将手伸向身体。


    一瞬之间,尧宁感觉某种奇怪的联系断掉了,心头一下子变得空落。


    浩荡神力涟漪的边缘终于接近了沈牵,他的肉身神魂如消融的冰雪,以极快的速度融化、消失。


    神力在寰宇荡开,雷电囚笼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却始终坚如磐石,尧宁连一丝头发都未被伤到。


    沈牵消失前的声音还回荡在她耳侧。


    “道侣印已解,是我沈牵休妻,恨我一段时间便忘了我罢,好好活下去。”


    “阿宁。”


    第108章


    “我总是感觉,他还活着。”


    三角蛇头上的竖瞳瞬了瞬,蛇降靡丽的声线小心翼翼问:“呃……那依据呢?以您如今的修为,大概能觉察到我们无法发现的东西,是神魂碎片?梦境暗示?亦或是天道启示?卜算推衍?”


    对面的女子眼神清澈:“都没有。”


    蛇降愣了一下,面不改色地摸了摸下巴:“一个也没?”


    “一个也没。”


    “那您的感觉……”


    “只是感觉。”


    蛇降没收住力道,下巴挠出一道血印,艳丽的脸上仍就镇静,只是缠绕的绿蛇已经开始嘶嘶吐信。


    尧宁瞧了那蛇一眼,蛇身猛然直起,作出攻击的姿势,下一刻被蛇降啪一声,毫不犹豫地按进了衣领里。


    蛇降抱歉地朝尧宁笑笑,一脸为难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


    他顿了顿,观察着尧宁的脸色,小心道:“南域蛇窟也没无能为力。”


    尧宁听了这话,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目光暗了暗。


    她似乎并未抱多大期待,找上蛇降,更像是死马当做活马医。


    决战那日,沈牵为她挡下一击,最终神魂泯灭成虚无,彻底从世上消失。


    上凛然、宋青瓶、顾无嗔……谁都救不回沈牵,他们难过,又小心翼翼地劝慰尧宁。


    尧宁一开始没有任何感觉。


    沈牵死了,沈牵与她解除了道侣印。


    她知道这些事情真实地发生了,然而心中一片麻木惶然,她看到重伤的褚良袖笨拙地安慰她,却无法感受到任何伤心。


    直到时日一点点逝去,某一日晨起,她看到了窗边那一盆盛放的樱花。


    时植深秋,枯叶萧索,天高云淡,那盆以灵力培植的樱花如此突兀,与整个房间,与岁月轮转都格格不入。


    她盯着樱花看了许久,巨大的悲伤自虚空中陡然降临,那一瞬间她痛苦得难以站立,沈牵逝去的事实这才清晰鲜明地在她心中拓下痕迹。


    她开始无望地向四面求助,希望能抓住一丝缥缈的希望。


    “如此,多谢。”尧宁朝蛇降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你感觉他还活着,如果是真的——”蛇降在尧宁身后突然开口,“为什么他没有做什么呢?”


    尧宁回头。


    蛇降咽了咽口水:“如果沈仙尊他还活着,以你们之间的情意,他就算只有一丝力气,也会想尽法子让你知道,是吗?”


    尧宁知道蛇降是想唤醒她,在他看来,尧宁大概因过于悲伤而生出了幻觉,才会固执地认为一个泯灭成虚无的人还活在世上。


    “也许他只是不想见我。”尧宁知道自己很清醒,即便每一个听到她这样说的人都会露出蛇降一样的表情。


    蛇降怔了怔,下意识问出了口:“为什么?”


    为什么?尧宁想要告诉蛇降,自己做过多少让沈牵生厌的事情,最终决战前,他们就已经行至末路了。


    但她张了张嘴,却突然觉得很无力,沈牵把她一个人留在冷冰冰的世间,让她余生日复一日地回想自己犯下的错,让她一步步陷入愧疚的泥潭。


    他一定恨死她了吧,才会这么狠心,才会明明还在,却不愿相见。


    尧宁走出南域蛇窟,风中有熟悉的甜香。


    她抬头,山野的樱花与绿意映在清亮的眼眸里,她怔怔望着,心想,原来已经是又一年的春天了啊。


    樱花飘落,腐烂成泥,时光奔涌向前,尧宁眼底倒映那一树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三载翩然而过。


    沈牵死去的第三年春天,尧宁步入了中则洲。


    三年前落幕的大战中,孟摇光陨落,天枢派一番动荡后,又有新人上台,大小姐筹谋半生,荣光随身死落幕。


    尧宁行走在喧嚷的街头,在鼎沸的人声中,却觉出与世隔绝的孤寂。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行。


    “你竟解除了道侣印?”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尧宁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陈老板。


    她缓缓抬头,竟看到了昔日的西洲馆。


    “要人陪吗?环肥燕瘦,形似沈牵、白苏、度无主、僵蚕……”陈老板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从日光里起了身,朝尧宁谄媚地笑了笑,“什么样的都有哟。”


    乍然听到沈牵的名字,尧宁怔愣了片刻。


    陈老板以为尧宁不会理他,谁知她竟从善如流地走进了西洲馆大门。


    “陈英。”尧宁开口,“与臣英一样的名字,我明明听过,却丝毫无法将你们联系起来。虚空系心法,‘视若无物’果然厉害。”


    “嗨,谁说不是呢。”陈老板打了个哈哈,张罗起给尧宁选小倌,“那个谁,还有内谁谁,加上头牌都叫过来。”


    尧宁出声:“算了。”


    “嗯?”陈老板很是吃惊,仔细看了看尧宁,“道侣印解除了没错,难不成尧姑娘还要为逝者守寡不成?”


    尧宁淡淡笑了笑,捡了个位置坐下,自顾自地倒了茶。


    陈老板忙接过她手中茶壶茶盏,殷勤道:“哪能让您动手?”


    他为尧宁斟了茶,双手捧着奉上,这才坐在了尧宁一侧:“尧姑娘这是要去何方?”


    “不去哪儿,随便走走。”尧宁道,“借你地方略歇歇,待会就走。”


    陈老板赶忙摇手:“尧姑娘跟我客气干嘛?我的地儿就是你的……”


    他舌灿莲花,说了一堆挽留的好话,这才道:“沈仙尊陨落,尧姑娘还请节哀。”


    尧宁看得出来陈英贼眉鼠眼,一直打量着她,话里话外地似要套些什么,然而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力气,只是与人说话,就觉无比艰难疲惫。


    “我节不了哀。”尧宁道,“但还是多谢你好意。”


    陈英面上几番变化,突然道:“尧姑娘真不要伺候的?”


    还不待尧宁拒绝,他便继续道:“若沈仙尊并非从世上消弭,还残留一缕魂魄什么的,若是见到姑娘左拥右抱,怕是会迫不及待现身吧。”


    尧宁猛地看向陈英。


    三年来,她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沈牵已经死了,你再哀伤也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幻想里。”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出相反的话来。


    尧宁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臣英冷汗连连。


    然而他目光飘忽,尧宁实在看不出他心中算盘。


    可是她的心却控制不住地,一下一下,重了起来。


    是啊,她怎么没想过,她感觉沈牵仍在世上,为何从未想过用什么法子引他出来。


    但是很快,尧宁双目灰暗下去。


    “算了吧。”她道。


    “为何呀?”陈老板不解,“这个法子难道不好吗,我觉得……”


    “这个法子太好了。”尧宁道,“只是我不能这么做。”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沈牵会现身,她怎么舍得再伤他一次。


    尧宁谢了陈老板的茶水,告辞离去。


    “你觉得……”陈老板在她身后有些犹豫道,“我这个人怎么样?”


    “……”尧宁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好歹理解陈老板突兀的问题,只是她无力去探究他复杂的想法,不加掩饰道,“本性不坏,有些贪财。”


    想了想,又道:“不讨人厌。”


    陈老板长长舒了口气,小声嘀咕道:“不讨厌就好。”


    尧宁顿了顿,没等到陈老板的下句话,于是转身离去。


    西洲馆只是个插曲,尧宁转眼间便忘在脑后。


    但是陈老板的话,却搅动了她死水一滩的心湖。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沈牵的身影,过往一幕幕潮水一样涌来,压得她透不过气。


    耳畔有人高声吵闹,激得尧宁一阵阵头疼,她狠狠甩了两下脑袋,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间酒肆。


    午后自西洲馆出来后,她已不知在这里喝了多少。


    明明最开始只是听了那酒保的招揽,说酒能忘忧,这才犹豫着饮了一盏。


    可此时,尧宁看着身边七歪八倒的酒坛子,一时有些懵然。


    醉鬼仍在呼号:“来啊!继续喝啊!!是不是好汉?!”


    尧宁觉得聒噪无比,阴沉看向喧嚷的那群人,心中盘算着要把声音最大的那个脑袋拧断。


    她摇摇晃晃起身,醉得站立不稳,趔趄几步走到那群人跟前,伸手拍在大汉肩上。


    “小点声。”


    她道。


    然后径自经过那人,也不管身后谩骂,出了酒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色里,仰头望着天上星辰,痴痴地笑出了声。


    看,沈牵,我被你改变了。


    我知道你生性善良,所以也装着良善无害,装了这么多年,竟真的成了你的模样。


    尧宁哈哈笑了起来。


    “什么人?”


    “酒鬼吧。”


    “好像是个年轻女娘……怎么有女子烂醉成这样……”


    四个轿夫抬着轿子,打尧宁身边经过,几人瞧着尧宁模样,小声议论了起来。


    一阵风拂过,吹起轻纱轿帘,恰与尧宁擦肩而过。


    尧宁走出几步,才猛地顿住。


    方才……那是……


    尧宁不可置信转身,眼睛慢慢睁大。


    不对,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她心中下意识否定,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朝着轿子方向奔去。


    有个声音模模糊糊从轿中传出,轿夫们应一声,脚步一下子快了许多。


    尧宁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往前赶去,却无奈发现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心中焦急,酒后双脚却不听使唤,绵软无力地拖动着身子往前。


    “砰。”


    尧宁被绊倒,一下子摔在地上。


    “公子,那醉酒女子好像摔倒了。”


    剧痛让意识一下子清明许多。


    一道令尧宁神魂瞬间颤抖的声音,清晰地落在耳中。


    “不必管,走罢。”


    尧宁整个人都僵住,那声音……她没听错,那声音分明是……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直冲头顶,带来一阵阵眩晕,然而她双目猩红,死死盯着前边。


    轿子在视野中越来越远,渐渐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尧宁这才撑过那阵灵魂都在颤栗的眩晕感,从地上爬了起来。


    手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尧宁用另一只手按在摔破的伤口上,痛感愈发尖锐,她却仰头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脸上已经一片湿润。


    尧宁胡乱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带着修为的。


    她一息之间追上了轿子,直接出现在前边,吓得抬轿的人一声惊叫,手上力气松开,轿子向一边倒去。


    下一刻,尧宁单手稳稳扶住,将轿子轻轻放在了地上。


    轿夫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说话。


    尧宁眼眶发红,心跳擂鼓一样躁动。


    轻纱随风起落,现出里边影影绰绰的身形,是她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的坐姿。


    轿内的人没有说话,隔着一层朦胧摆动的轻纱,两人诡异地沉默着。


    片刻后,尧宁不再踟躇,几步上前,没有任何停顿地掀起了帘子。


    她微弯着腰,明暗交错的光影中,对上了一双曾看过无数遍的眼睛。


    世界仿佛一瞬寂静,声音与光线都沉入了水底。


    她听到自己清晰的、沉重的心跳声。


    咚。咚。咚。


    沈牵的脸。


    眉眼鼻唇,一分不错,一毫不差。


    尧宁维持着掀帘的姿势,久久地凝望着里面端坐的人。


    那人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望着尧宁,警惕褪去后转为疑惑,又变为茫然。


    最后他试探开口。


    “你……”他的声音如清泉漱石,“你叫什么名字?”


    第109章


    一刹那,过往的记忆海潮一样涌来,瞬间没顶,尧宁脸上血色尽失。


    多年前,春日花树下,她为救他刚丢了半条命,而他见到她时,问的也是这句。


    “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是风清日暖的仲春时节,为什么会这样寒冷?


    为什么同样的痛苦要经历两次?


    尧宁仿佛溺水的人,胸膛沉闷痛苦,眼睁睁看着岸边越来越远。


    无法呼吸。


    四下里一片黑暗……


    “你……怎么了?”沈牵微微后仰,略带戒备地看着眼前女子。


    只见她面色白如金纸,紧紧抿着唇,眼神幽深难言。


    深夜,无人的街头,黑灯瞎火间陡然出现的白衣女子……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他咽了咽口水,正想向随从使眼色,却见那女子轻轻笑了。


    他一瞬间愣住。


    这女子生得委实好看,笑起来格外动人心魄。


    “尧宁。”声音也好听,软糯而干净,她盯着他的双眼,说得很慢,很认真,“我叫尧宁。”


    “尧宁。”他点点头,“那么尧宁,你要做什么呢?”


    “我……”尧宁这才发现自己处境,目光闪烁片刻,她一脸认真道,“我想认识你,与你……交个朋友。”


    不知为何,虽然她是笑着道出这些话的,沈牵却觉得眼前女子身上有种难以散去的浓重哀伤。


    “交朋友吗?”


    “是,交朋友。”


    沈牵眼珠子转了转,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尧宁片刻,唇角勾起弧度:“好,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尧宁眼睛微微睁大,笑意鲜明了几分。


    “嗯,尧宁。”沈牵笑道,“你我既是朋友了,你可信我?”


    “自然。”尧宁的声音带着难以言描的情绪,“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沈牵皱了眉,但很快舒展开:“既然如此,你看,我正要赶去一个铺面收租呢,晚了人家可就关门了……”


    尧宁自始至终都在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要不你现在此处稍等,待我收完租子,就回来接你一道回府。”


    尧宁眨了眨眼睛,好像开始回想他先前的话,半晌才道:“好,我听你的。”


    沈牵:“好。”


    沈牵望着尧宁,而她仍看着他,那眼神让他颇不自然。


    他咳了一声,眼神示意她的手:“那你先放开。”


    尧宁不情不愿,但仍放下了帘子。


    沈牵瞧她仍站在前边,便道:“你去道边等着。”


    尧宁便退开,站到了路边。


    沈牵道:“我待会就来接你。”


    “好。”


    四个轿夫惊魂未定,很快抬着轿子离开。


    尧宁目送着沈牵消失在长街尽头,春夜的凉意渐渐泛起,她打了个哆嗦,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处。


    时间一点点流逝,打更的梆子响了三次。


    沈牵收租的对象似乎格外难缠,以至于晨光破晓,尧宁眉毛上挂了一层霜粒,他都没有回来。


    长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吆喝声四起,人间烟火气铺陈开。


    尧宁终于动了。


    她挪动僵硬的双腿,慢慢地走入了人群中。


    *


    这日夜间,沈牵在账房核了三遍帐,确认今天又是财源广进的一天,这才心满意足地捶着腰,回了房。


    门一打开,他僵立在原地。


    尧宁坐在里边,旁若无人地喝着茶,看到他,微微笑道:“回来了。”


    沈牵目光几番变换,最终还是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抓贼叫喊,将尧宁上下打量几遍,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进了门,坐到尧宁身侧:“怎么找过来的?”


    “寻踪符,挺简单的符箓。”尧宁道。


    沈牵似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又是几番变化。


    尧宁似乎对他有十足的耐心,一照面既不兴师问罪,也不因他明晃晃的算计模样而动怒。


    “为何来这里?”沈牵问。


    “*我说了,想认识你,与你交朋友。”尧宁道,“前者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便是交友。”


    沈牵皱了皱眉:“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沈牵。”尧宁道,“你叫沈牵。”


    沈牵看尧宁的眼神愈发戒备:“哦?你所谓的交友,是要我做什么?”


    尧宁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是你就好。”


    眼前女子应非凡人,且目的不明捉摸不透,分不清是敌是友,沈牵知道最好不要激怒她,但也不能与之纠缠下去。


    当下道:“姑娘天人之姿,屈尊与沈某相交,沈某荣幸之至。只是你我男女有别,我已有婚配……”


    “现在没有了。”尧宁道。


    “我已有婚配,再与其他女子……等,等一下,什么叫‘现在没有了’?!”沈牵一脸茫然。


    “你口中的婚配,乃是同兴当铺掌柜的独女,高家十六岁的小姐,是吧。”


    沈牵咽了咽口水:“你怎么知道的?不是,你怎么高小姐了?你做了什么?”


    尧宁笑了笑,不紧不慢一一回答他的问题。


    “所谓现在没有,就是你的亲事已经被我搅黄了。”


    “如何知道?自然是向街坊四邻打听来的。”


    “我并未伤害高小姐,只是午间入了她的梦,告诉他你已经婚配,已有糟糠之妻。高小姐醒来,便向其父诉说不愿嫁你,她父亲虽贪慕你的万贯家财,却更宠爱宝贝女儿,想来明日就会带厚礼上门退亲。”


    沈牵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跟我有仇?”半晌后,他问。


    “怎么会呢?”尧宁真诚道,“没有。”


    这话太难以令人信服了,沈牵当下在心中下了结论,这女人与他有仇。


    可他一时半会,真想不起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么个人物。


    他当下又惊又疑又气,瞧着尧宁,嘴唇抖了半天,愣是一句话说不出。


    尧宁贴心给他倒了杯茶:“别急,慢慢说。你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


    沈牵猛灌一口茶,“砰”一声放了茶盏,一脸憋屈道:“你说我已经婚配,啊我已经婚配?我才二十七岁,正当大好年华怎么就婚配了?你就算与我有仇,也不必这般搬弄是非泼脏水……而且方圆十里,谁不知我沈家大爷眼光最是挑剔,你说我婚配!那你倒是说说那人是谁?!”


    尧宁怔了怔。


    沈牵说他二十七岁。


    那明明是他死去时的年纪。


    如今四载已过,沈牵应已是而立之年了。


    她愣愣看着沈牵,他容颜清俊,仍是当年模样。


    只是性子似乎变了许多。


    而且,好像与谁有些莫名相似,谁呢……


    “说不出来吧!”沈牵怒气冲冲,“扯谎也得有个限度,你这一说别人就能戳破啊,高小姐怎会……”


    “是我。”尧宁道。


    沈牵一下子没了声音,目瞪口呆,惊惧地看着尧宁。


    半晌后他回过神,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这位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高小姐——”


    他一手指向高府方位:“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富商小姐,他家当铺开满了三个大洲,伙计账房以万数计,一天就能入手这个数!”


    沈牵伸出拇指食指,比了个数字,差点戳到尧宁脸上,气急败坏道:“我千挑万选,好不容易相中这么一户富贵已极的好亲事,你说你与我婚配,你哪里——”


    他愤懑不已,转向尧宁,正想一顿贬低,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后知后觉地,他似乎意识到这女子说的是,她是他的妻子。


    她虽看上去并不多有钱,但实在是美貌,且气度不凡,沈牵只怕翻遍中则,都无法找出能掠其锋芒的人物。


    沈牵声音弱下去,眼神闪烁了几下,一时竟不敢看尧宁。


    白玉一样的耳朵也瞬间红透。


    他在心中暗恨,这个时候气势怎能低下去,自己不是最爱钱的吗?怎么有朝一日也会为美色所惑?


    这女子孤身一人,估计没什么家产,若是娶了她,自己岂不是亏得血本无归?


    可看她身量不大,衣着穿戴都平常,应该吃不了多少饭,花用不了多少钱……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想法正危险地偏离正轨。


    “你爱钱?”尧宁问。


    沈牵回过神来,哼了一声:“爱钱怎么了,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给你。”


    乍现的金光一下子晃了沈牵的眼,他眯了眯,又情不自禁地睁大。


    清亮的双眼中,倒映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锭黄灿灿的金元宝。


    沈牵登时眼睛都直了,不受控制地从尧宁手中接过了那锭金子,掂了掂。


    令人心旷神怡的重量,微凉光滑的触感,完美无缺的色泽。


    沈牵抬起眼,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尧宁问:“喜欢吗?”


    沈牵情不自禁:“喜欢。”


    怕自己表现得不够清楚,又忙点头道:“喜欢极了!”


    尧宁笑了笑。


    她终于发现沈牵像谁了。


    陈英。


    昨日离开西洲馆时,陈英曾问她,讨不讨厌自己。


    原来她的希望,竟落在他的身上。


    她早该想到的,当日西洲馆中全是亡魂小倌。


    这些鬼魂如何能在人间长久生存而不消散,恐怕不只是采阴补阳,更像是有人聚集了他们溃散的魂魄。


    聚灵。


    难道这才是陈英的底牌。


    陈英与臣英颇有渊源,而臣英的真实身份是宋青云,陈英怕是沈牵的某个血亲。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愿意为沈牵涉险,聚集他的魂魄,为他重塑肉身,但沈牵不是一般的亡魂,自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成功。


    这个被救回的沈牵,不但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更是沾染了陈英的心性,变得十足地爱财。


    沈牵眼神转了几转:“你很有钱么?这是哪里来的?你见你荷包瘪瘪的,原来还藏着这么大一锭金子呢!”


    几里外的西洲馆中,陈老板望着陡然从自己面前消失的金锭,一脸呆滞。


    尧宁笑了笑:“是,我很有钱。”


    说着,她将手背伸到背后,又拿出了一颗金锭。


    沈牵的目光都直了,直愣愣去接,半途又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一时僵住,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尧宁温柔地看着他,将金锭放在了他展开的掌心,温声道:“都给你。”


    沈牵一手托着一颗沉甸甸的金子,只觉自己心在砰砰直跳,钱财带来的愉悦感,无论何时都会让他难以自抑。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虽满眼都是钱,但是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笑容格外动人。


    等从晕乎乎的感觉中找回理智,沈牵才发现横亘在眼前的,仍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


    “我的目的?”尧宁扬了扬眉毛,“不是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吗?”


    沈牵微微一笑:“一分钱一分货。姑娘来历不俗,貌美多金,对沈某有求必应,天底下没有亏本的买卖,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姑娘对沈某到底所求为何?也让我得了你的钱财,晚上也能安心睡下。”


    尧宁怔了怔,这一套商人的理论,放在沈牵身上总是莫名怪异。


    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牵以为这是一场交易,所以他追求公平。


    尧宁敲了敲桌子:“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沈牵坐直了身体。


    “我要你与我成亲。”尧宁道。


    沈牵挑了挑眉,她若这么富有,倒是门不错的亲事,当下果断道:“你带多少嫁妆?”


    尧宁想了想自己在魔界及悬清宗的积累,费了些时间换算成人间的银钱,觑着沈牵脸色,小心翼翼道出了一个数。


    沈牵面上平静,眼神已经在剧烈震动。


    尧宁眨了眨眼:“少了吗?其实我还有……”


    沈牵按住她的手:““不少。”


    而后他抬起头,露出了遇到尧宁后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娘子。”


    第110章


    尧宁眼睛眨了眨,忍不住轻轻笑了,露出一点莹白的牙齿:“何日成婚?”


    见这女子巧笑倩兮,神色认真,沈牵后知后觉有些害羞无措起来,不自然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嗯,将你我八字合过,选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如何?”


    “好。”


    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沈牵愈发不自在,遮掩似地偏过头,却浑然不觉自己双耳已经绯红。


    静了一会,尧宁继续问:“何时洞房?”


    沈牵强撑的脸“轰”一下彻底红透。


    他惊惶看向尧宁,又飞快挪过目光:“这……这自然是……诶,你一个姑娘家,怎的,怎的……”


    他越说,越发现自己慌乱不堪,反倒是尧宁沉静坐着,面色如常,含笑看着他。


    尧宁比出一个数字:“这么多,今夜洞房,成交么?”


    沈牵看着尧宁,先是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神色变得复杂。


    尧宁不紧不慢,循循善诱:“不好吗?还是不划算,或者……”


    她站起身,离他近了些:“还是不喜欢?”


    沈牵闻到一股清淡的花香,从这女子动作间弥漫开来,熏得他脸红如滴血,他慌乱摇摇头,又发现这动作有些歧义,一时愣住,看了眼尧宁,就侧过身去背对着她。


    他的声音闷闷传过来:“我小舅说,修真界不比人间三从四德,男女大防,所以你从前……你对旁人,也是这般吗?”


    说完,还不待尧宁回答,他又赶忙解释:“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你是女子,生得这样美貌,又这样主动,若是对方心怀不轨,半推半就地顺从了,旁人也只会道是你死缠烂打,不会说非议男子半句。”


    尧宁怔了一下:“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说。”


    沈牵转过身,一脸认真道:“可这是不对的,若是对方对你也有情,便该自己主动,甜言蜜语也好,以钱财动人也好,事事想着你也好……不论他如何求爱,你只需端坐神坛,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让他滚一边去……若有人对你有情,绝不会让你独自一人费力走向他。”


    尧宁愣住。


    若对你有情,便不会让你费力走向他。


    但她很快便笑了笑:“我亦对你有情,也不愿让你费力。”


    沈牵这回连脖子都连着红透。


    他眼神乱飘,一时飘向桌上那黄灿灿的马蹄金,一时飘向尧宁,神色几番变换后,显然是下了决心。


    “反正日后也是要成亲的。”他在心中暗道,“这样富贵的女子,送上门的亲事,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更何况,我虽贪财,却也绝不至于三心二意,那今夜,就当是为……”


    “算了。”尧宁忽然道。


    沈牵还沉浸在自我说服中,一时半会没明白过来:“算了?”


    尧宁笑了笑,看他的目光温柔中又带着纵容:“我与你说笑的,别怕。”


    说着,尧宁越过他径自走了出去,出了门又回头看他:“更深露重,你早些安寝,我明日再来详谈你我亲事。”


    沈牵半晌没有回过神。


    等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发现尧宁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呆立在原地,灯火落在他俊逸的眉眼,照见其中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明晃晃的失落。


    *


    尧宁如自己所言,第二日一早便来了。


    沈牵暗自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竟被这见面不足一日的女子处处牵动着心神。


    “昨夜没睡好么?”尧宁问。


    沈牵顶着两个黑眼圈:“没,睡得很好。”


    亲事需要商议的地方不多,沈牵说什么,尧宁都道好。


    似乎只要他愿意娶她,就算没有纳采问名这些礼节,不去大宴宾客拜祭天地父母,她都心甘情愿。


    如此下来,虽尧宁事事顺从,沈牵却莫名憋着一口气。


    他知道不是在生尧宁的气,却又不明白这气从何来,又指向谁。


    在这股怒气下,想来财迷、锱铢必较的沈公子,难得大手一挥,嘱咐管家所有礼节务必齐全,聘礼务必丰厚,道出的数字令管家久久合不上下巴。


    “公子,您的全数家产……”管家欲言又止。


    “不够么?”沈牵怒气冲冲,“不够我找舅舅再借些,舅舅虽比我还要悭吝,可婚姻大事,肯定义不容辞!”


    尧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对他的所有决定都说好,拖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


    管家叹了口气,瞧瞧性情大变的公子,又瞧瞧这个连身份都没查清的陌生女子,一时陷入了怀疑。


    一切商定好,尧宁却道她的嫁妆都存在宗门里,要沈牵随她回去一趟,也趁机见见家人。


    沈牵自无不可,二人很快便上了路。


    一路上,尧宁对沈牵可谓百依百顺,处处妥帖,却又拿捏着分寸,再未做出任何让他面红耳赤的事。


    她明明这样尊重他,照顾着他的心情,却让沈牵莫名奇妙地感觉不舒服,他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失落,偏偏尧宁无可指摘,这股怪异的情绪,他也只得独自闷在心里。


    三四天过去后,最初的陌生和尴尬褪去,沈牵只觉与尧宁似已熟识了许多年。


    他瞧着为他剥葡萄的尧宁:“阿宁。”


    尧宁便抬起头,眼眸亮亮的:“怎么了?”


    嗓音软糯,跟小手一样,一下一下地勾着人的心。


    沈牵喉结攒动,心中莫名的情绪愈发壮大,当下面无表情道:“我想换辆马车,华贵些的,这架太逼仄了些,红漆也旧了。”


    说着他抬起眼,颐指气使:“你给我买。”


    尧宁像是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忙笑着道:“好。”


    尧宁应得爽快,沈牵却觉得心中郁结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加明显。


    他剑眉压下:“昨日街上看中的那串赤玉手串,我改主意了,贵是贵了些,但咬咬牙也不是买不起——你给我买。”


    尧宁笑道:“好。”


    沈牵皱了皱眉:“我要换栋五进的宅子……”


    “好。”


    沈牵面色慢慢沉下去。


    马车晃动着,车厢窄,两人的脚不可控地挨在一起,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尧宁。


    这女子生得当真美貌,眉若远山,鼻如悬胆,艳光逼人却又清冷出尘。


    她一举一动间,都有种难以言描的气度。


    虽处处顺从自己,沈牵却知她绝非久居下位者。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沈牵的疑问到达了顶峰,于是再难压抑在心底。


    “为什么对我好?”


    尧宁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笑道:“因为你是我夫君啊。”


    “只是因为这个吗?”沈牵惶惑不解,“我们明明,明明……”


    他总觉得自己错失了什么,他与尧宁,真的只是那日晚上长街初识吗?


    明明只是一场图利的联姻,他为何要追根究底?


    但尧宁将是他的妻子。


    对,不论他为何娶她,她都将是他的妻,那么对妻子的动机好奇些,也是人之常情。


    沈牵恢复了镇定:“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就算是夫君,阿宁做的也太多了。”


    他轻轻握上她的手,看了眼上面的疤痕和茧子,又皱起眉:“这双手,也为别人这般殷勤过吗?”


    两人离得极近,吐息缠绕在一起,沈牵眼底一片干净的疑惑。


    尧宁眼睫垂落,轻轻挣开:“我从前……”


    她有些艰难道:“我从前……对你不住。”


    沈牵呼吸一紧,各种疑问接踵而至,他摇了摇头,问出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哪里,对不住?”


    尧宁抬起眼,沈牵看到她的眼眶泛红,心中不由一紧,知道自己不该逼她,反正什么从前,他根本就不知道。


    他的记忆,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舅舅说他生了大病,记得越少,见的生人越少,便能越快好起来。


    可此时此刻,沈牵却突然硬下心肠,半点不退步。


    “很多。”良久,尧宁才缓缓道,“我亏欠你很多。”


    沈牵愣了愣,然后问:“那……最近的一件事呢?”


    尧宁脸色白了白,看着沈牵双眼,呼吸都变的颤抖。


    “我与别人……”她艰难道,“与别人……有染。”


    沈牵一下子怔住。


    他呆愣愣看着尧宁:“有染?”


    他重复这两个字,像是一下子不清楚它们的含义了。


    尧宁抽回手,别过身子。


    沈牵就蹲在她身前,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无助惶然的侧脸。


    沈牵想,啊,有染,他想起来是什么意思了。


    他看着尧宁嫣红的眼尾,心道只是从前的事,他又不记得,不记得就跟他没关系,他是前几日才认识的尧宁,是为了得到她丰厚的嫁妆才决定娶的她。


    她天人之姿,家财万贯,对自己百依百顺,不管怎么来看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美玉微瑕而已……不,怎么算瑕疵呢,他不该拿世俗束缚女子的贞洁往她身上套,她就是无暇美玉,从前只是她的过往而已。


    只是过往而已……


    自己不该计较的。


    哈,说不定三年之前,他也与别的女子相交甚笃,他这样富贵的公子,浪迹花丛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不该在意的。


    也没有立场在意。


    沈牵心中闪过无数个想法,个个理智而清醒,他甚至看着尧宁浮上一层水意的眼眸,想着看在她这般好看,怎么忍心让她哭呢。


    可是想法归想法,不论多少个声音叫嚣着说服他,沈牵仍旧不受控制地面色阴沉地站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坐到了车厢角落,与尧宁隔着老远的距离,即便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他们的身体再也不会碰触到一起。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留给尧宁一个冷硬的背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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