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男人死死盯着阿度:“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说过。”阿度抬手抹掉唇边血迹,“我是宗主亲妹。”
“桃花庵的期年回溯,除了历代宗主血脉,其他人都没资格学。”
期年回溯,男人喃喃着这四个字,眼中渐渐爬上惊恐。
这女人是什么怪物,竟然用期年回溯将他从早上困到了现在!
宗主不是说过这个功法虽厉害,但会遭到反噬吗?所以才会被列为桃花庵的禁术!
可她……男人抬眼看向阿度。
阿度轻蔑一笑,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度无主对你说,期年回溯反噬自身,所以是禁术是吧?”
男人呆呆点头。
阿度:“你看我向遭反噬的样子吗?”
阿度虽受了伤,却似乎并无大碍。
“很好。”阿度道,“我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什么是变天,度无主在干什么,别急,你知道的一切,都要让我知道,要是有半分隐瞒,我会困你到天荒地老。”
*
僵蚕离开后,阁楼瞬间被茂密疯长的植物包裹覆盖,灯光昏暗,最终消失在层叠的枝叶后。
僵蚕看到了白苏。
白苏瞧了眼他身后,目光落在僵蚕没戴面具的脸上。
白苏问他:“你在做什么?”
僵蚕有些游离的眼神聚集起来,像是第一次看见白苏一样打量了他片刻,随后用一把好听的嗓音道:“怎么?本尊如今做什么,要先向你禀告?”
白苏感觉到一种乖离的怪异感,眼前秀美温润的男人确实是僵蚕没错,可是他过往的声音,他的气质似乎都随着那摘掉的面具一样消失了。
白苏印象中的僵蚕,暴戾、凶狠、捉摸不透。
很多次他以下犯上,僵蚕明明可以弄死他,偏偏不痛不痒地惩罚一下就轻轻揭过。
等他被惯得野心膨胀毫不掩藏,僵蚕又会因他一句话而陡生杀意。
白苏敬畏僵蚕,在他看来,强者就应如此。
可他心中磨牙吮血的魔尊,不应是眼前俊秀丰神的书生模样。
白苏低下头,露出恭敬的表情:“不敢。”
僵蚕没再理会白苏,越过他离开。
“尊上。”白苏背对着僵蚕突然开口,“更深露重,尊上身子骨可还行?”
僵蚕眯了眯眼睛,心念一动,数条藤蔓从白苏地底破土而出,鞭子一样缠住白苏身体。
尖刺瞬间刺破白苏血肉,他被藤蔓牢牢束缚在原地,像是长在此处不能动弹的一株植物。
“更深露重,本尊身子骨不好,也不影响你在我面前,只配当个废物。”
白苏身上眨眼间流成血瀑,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笑道:“尊上说得对。”
“我想问尊上一句话,很久了。”藤蔓抽走时,白苏仿佛钉在墙上的衣服失去支撑陡然坠落,他叉着双脚坐在地上,毫不在意抹一把脸上血水,“在尊上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僵蚕没有回答。
白苏自顾自道:“尊上说要将魔尊之位传我,是骗我的吧。度无主比我更聪明,更懂得执掌一方,更忠心……”
僵蚕打断他:“度无主没你忠心。”
白苏愣了一下,不由失笑:“原来我才是尊上最好的狗,可是尊上要做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白苏。”僵蚕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路我都铺好了,你只需要像从前一样听我的话……”
“听你的话,囚禁尧宁,而非跟那个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混蛋废物正面对决?”
“还是听你的话,以后尊尧宁为新的尊主?”
“我是真的不理解。”白苏惨笑了一下,“你为什么更钟意于她,一个正道修士,一个漂亮娘们,一个与你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僵蚕瞳孔缩了一下,转过身来:“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
白苏看了他片刻,像是失望又像是难过,笑道:“猜的。”
“你猜错了。”僵蚕面无表情,“你情场失意,本尊饶恕你这次胡言乱语,但没有下次了。”
白苏有些怔愣:“情场失意?你说什么玩意儿……”
“回去做你的事。”僵蚕转身离去,声音飘荡在风里,“一而再再而三,白苏,本尊的耐心也有尽头。”
白苏打了个寒颤,望着僵蚕离去的背影,凉意从脚底升起。
*
度无主看着眼前如密林一样拔地而起的植物高楼,摇了摇头,喃喃道:“尊上,你终于还是畏惧了。”
困住尧宁,混沌之气不会爆发,幕后之人修为大概并不足以与众人当面一战,所以魔界乃至整个修真界的危机就此解除。
僵蚕选择了“守”。
“堂堂魔界之主,竟这般畏缩不前,也不知道你的臣民知道了,会不会看轻于你。”
度无主摸了摸怀中的冰炎鉴。
僵蚕从来不曾全然信任过他,此时出手,尧宁就算情绪崩溃爆发了混沌之气,度无主自己也会完全暴露。
而且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度无主仰头望着那栋高楼,明月从楼后露出一角,将它衬得巍峨堂皇。
“他们说你砍断了沈牵一只手,既是已然心死,世间还有你畏惧之事吗?”
度无主知道,他在赌,胜算不足五成。
冰炎鉴缓缓升起,炎鉴张开,自高空笼下。
尧宁将会看到她这一生最为畏惧之事。
“我赌你口是心非,心中仍对沈牵有情。”
度无主看了片刻,随即转身往桃花庵方向而去。
度无主步入桃花庵,推开寝殿大门,却觉得眼前事物模糊了一下。
清越的钟声在不远处响起,他听到了杳杳的诵经声。
掠过身前的风里夹杂着香火气息。
度无主凝目细看,这里重楼殿宇,森严规整,分明是一处寺院。
度无主心中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抬步向前行去,穿过菩提树洒落的阴影,步上历经风雨的青石台阶。
若有若无的声音传至耳畔,不是诵经声,不是木鱼声,不是钟声。
那是一种格格不入的怪异声音,似乎不属于眼前之地。
度无主眉心拧成川字,那声音渺远而扭曲,似是什么蛊惑人心妖物的低语。
度无主心中警觉,知道不应理会,却又忍不住被那声音吸引,抓耳挠腮地想要听得清楚些。
他侧耳倾听片刻,顺着声音来源一步步向寺庙深处行去。
走了一刻钟,他来到一处高塔样的木楼。
度无主抬头看去。
“危楼……”他念着门额上牌匾字迹,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
这个名字,似是在何处听过。
怪异的声音清晰了些许,似是一个女子的悲泣。
度无主心中一动,莫名觉得烦躁不安。
视线上移,他看到危楼顶端,有一星摇曳的烛火。
那烛火如此幽微,若非来到楼下仰头细看,必然会以为是月光或是萤火。
而此处夜间人迹罕至,显然这烛火很容易被忽略掉。
度无主心中烦躁愈甚,从腰上解下长箫,握在手中。
他总觉得这楼中似有什么洪水猛兽,却又忍不住前去探查。
度无主调整吐息,无声地进入危楼。
盘旋的阶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越往上,便能看到灰尘似在轻轻震动。
怪异的声音随着度无主的靠近越发清晰。
“嗯……你就是*,这样当的佛子……”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自欺……啊,欺人!”
度无主整个人如遭雷亟,呆立在原地。
那柔媚的女声他再熟悉不过,而室内暧昧旖旎的声音,恰是桃花庵每日最常听到的。
度无主双目圆睁,死死看着门内晃动的光影。
他就这样听着,直到半个时辰后,那声音愈发高亢,柔媚的女声也在最后关头叫出了两个字。
“谢琦。”
“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后,两扇门轰然倒地,浮尘在微光中飞舞,度无主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看向门后的床榻。
然而下一刻他便呆愣住了。
榻上没有想象中不堪交缠的肢体,度玄都不施粉黛,穿戴齐整,正端正坐着,平静地看了过来。
“宗主,你在怕什么?”
度无主后退两步,心中警铃大作,不对,不对!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明明听到了,度玄都那个贱婢私通和尚,跟他母亲背叛他父亲一样背叛了他,他要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幼时他不够强,奈何不了母亲,无法捍卫父亲的尊严。
但现在不一样,不会了,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度无主痛苦地捂住脑袋,紧闭着双眼,仿佛眼前是什么看一眼就会坠入地狱的画面。
他颤抖着,不能看,因为……因为他怕,他很害怕。
他在害怕……在畏惧。度无主的动作一顿,心中一点清明的微光猛地高涨,他终于明白一开始的怪异感是什么了!
他方才分明在桃花庵,而这里——
诵经声循着风声绕危楼盘旋而上。
这里分明是早已夷为平地的梵天寺!
这不是现实!
这里是冰炎鉴幻境!
一阵剧痛自腹部传来,度无主目光清醒,气势陡然一变,浑身魔气运转。
然而他感受到筋脉一阵阻塞,从来畅通的魔气竟像是被困在了牢笼里。
他的修为被困住了。
冷汗从度无主额头滑下,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一把剑贯穿了他的身体。
度无主不可置信地抬头。
然而更令他脊背发寒的是,度玄都没有动。
度玄都自始至终都端坐一旁,他身上这把致命的剑不是度玄都的偷袭。
不是幻境中的伤,唯一的解释,便是现实中,有人将一把剑贯穿了他的身体,并且控制了他的筋脉,禁锢了他的修为。
度无主脸上血色尽失。
他已经不知道这个幻境中,哪件事更令他畏惧。
桃花庵,度无主缓缓睁开了眼睛。
“宗主,你醒了。”
度无主眨了眨眼睛,看到了眼前鲜活的度玄都。
与幻境中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是他喜欢的装扮。
度无主冰冷的目光一寸寸摩挲过度玄都,残留的畏惧与极端的愤怒交融,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贱婢。”
度玄都恍若未闻,起身倒了杯茶:“宗主既醒了,喝杯茶解解渴……”
度无主抬手打翻茶盏,望着这个突然恢复了清醒与生机的女人:“谁给你的狗胆?”
度玄都静静看着度无主,道:“宗主,你想要混沌之气散播,可是修真界该怎么办?桃花庵怎么办?”
“哦?”度无主维持着被禁锢一动不能动的姿势,气势仍旧迫人,“你要为了修真界,为了桃花庵,犯上作乱?度玄都,是我太宠你,才让你觉得就凭你,也能干预我的行事?”
未待度玄都答言,一道声音响起:“她一个人不行,加上我怎么样?”
寝殿的门被推开,一个清瘦的身影负手走了进来。
度无主侧头看向来人,目光阴沉到极致,几乎是咬牙说出三个字。
“度,风,烟。”
第92章
阿度来到度无主跟前,居高临下看了他片刻,略感兴味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狼狈,好哥哥。”
度无主表情难难看至极,仔细瞧瞧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无奈,像是父母看顽劣的孩童闯了弥天大祸,波及自身。
“度风烟,你脑子坏掉了吗?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阿度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与度无主十分相像的桃花眼定定看着他,却不答反问:“听说桃花庵将期年回溯列为禁术,而你也从未发动过?”
度无主目光闪了闪,想到了什么,瞳孔不由紧缩。
“看来不用我提醒。”阿度道,“我想当年母亲使用期年回溯,并未受过反噬。”
度无主脸色阴沉下来:“你想说什么?”
“桃花庵之所以叫桃花庵,是因为立宗之始,先祖的期年回溯独一无二,足以威慑一方。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这才是桃花庵之名的来源。”
“失了期年回溯的桃花庵,还是桃花庵吗?”
度无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阿度继续道:“曾经你,上宗主还有许多人都告诉我,期年回溯反噬极大,不可轻易使用,我曾十分疑惑,因为哥哥,它好像对我没有反噬。”
度无主死死盯着阿度,像是在判断她是否在说谎。
他的脸色寸寸煞白,良久才道出三个字:“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可能的,只是在你身上不可能罢了。”阿度继续道,“母亲没有反噬,我也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度无主浑身魔息陡然间搅动起来,却又猛遭桎梏,激得他吐出一口血。
这一刹那,微薄的亲情自他心中泯灭,他对阿度起了杀心。
阿度冷眼瞧着他,一字一句,像是宣告他的死刑:“意味着桃花庵的禁术只传女子,我才是母亲的继承人。”
度无主想要擦去面上血迹,却发现身体根本动不了,他想过无数次自己的结果,死在幕后那人手中,死在混沌之气爆发之中,或是被僵蚕发现处决……
他甚至想过尧宁会手刃他性命。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先将他打倒,让他毫无还手之力,几乎心境崩溃的,是这个从未放在眼中的,同母异父的妹妹。
阿度是什么呢?
她有着与他相似的容貌,更肖似他们故去的母亲。
她的出生,只是母亲游荡花丛微不足道的痕迹。
度无主帮她,关心她,怜惜她,似乎藉由如此,才能守护母亲与他之间浅淡脆弱的联系。
阿度是一架桥梁,是他献祭的贡品,是柔弱美丽,需要呵护的小妹。
唯独不是眼前这个足以动摇他地位的女人。
度无主摇了摇头:“你生父只是她一夜风流的玩物,阿度,你凭什么觉得以你私生女的身份,可以让桃花庵弟子臣服?”
阿度笑了,觉得十分荒唐:“所以你现在要论人间的嫡庶贵贱了?”
“好,那便依你所言。”阿度道,“你是尊贵的嫡子,却继承不了母亲与桃花庵立身之本的绝学。而我,低贱的私生女,比你更像她血脉的正统传承。”
度无主脸色又苍白几分,难堪、屈辱、愤怒交织在胸臆间:“你想要桃花庵做什么?”
不待阿度回答,度无主笑了一下,那笑中带着点癫狂:“你想阻止混沌之气的爆发,可今夜尧宁已经入了冰炎鉴,你阻止不了这一切。”
他费力看向窗外,远处藤蔓纠缠的高楼之上,冰炎鉴幻境如帐幕一样垂下,毫无知觉的尧宁,会在睡梦中看到平生最为畏惧之事。
度无主赌尧宁会失控。
混沌之气散播开来,眼前的成败又算得什么。
阿度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你不怕混沌之气散播,是因为还有后手,让我猜猜……”
阿度沉吟片刻:“届时修真界的修者都失去灵魔二气倚仗,无法再修炼,甚至同化为混沌,但是桃花庵以双修入道,就算所有人都败落了,桃花庵却不会。”
“不对,还有。”阿度想到了什么,“气运加身,同样是修行之途。”
“所以气运所钟之人,与你一样有恃无恐,甚至更期望所有修者坠落。”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孟摇光,天枢派的大小姐,难怪她会选了另一条路,还能纠集一批追随者。”
度无主冷笑道:“我从前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聪明,只是已经晚了,你该早一点篡位的,妹妹。即便你是正统的传承者,到底是个只知道硬碰硬的莽夫,这世上不止身份和力量,还有你无法想象的布局与筹谋。”
“是吗?”阿度看起来十分轻松,指了指窗外,“你是指那个冰炎鉴幻境?”
度无主瞳孔缩了缩,心中不由打起了鼓,阿度不傻,为何她看起来丝毫没有危机感。
她还能有什么后手?
难道自己看错了,阿度并不在意混沌之气是否爆发,难道她另有所图。
度无主脑海乱成一片,开始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慌乱。
阿度回头一笑:“哥哥,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现在,是在现实中?”
度无主心猛地一震,难以置信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阿度踱步过来,歪头道,“你一直都在梦里啊。”
度无主睁大双眼死死盯着阿度,又猛地看向窗外,额角滚下一滴冷汗,强自镇定道:“你想让我混淆现实与幻境,乱我心境?”
他勉强笑道:“度风烟,你太看轻你哥了。”
“是吗?”度风烟伸手搭上了一直在一旁静默的度玄都的肩膀,度无主随之转头看去,“若你不在梦中,度玄都怎么可能清醒?”
阿度一字一句,如重锤加身,摧毁度无主最后的防线:“你亲手将她变成半死不活的模样,不记得了吗?”
随着阿度话音落下,原本表情鲜活的度玄都一下子变得呆滞,眼中的清明寸寸褪去。
度无主看着度玄都由生机勃勃变为死气沉沉,后背一点点爬上凉意。
他以为已经从幻境中醒来,却原来还在幻境中。
冰炎鉴他再熟悉不过,却第一次无知无觉地被蒙蔽许久。
度风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更令度无主后背发寒的是,如果幻境并未结束……
他再次转头看向窗外,那座被藤蔓淹没的楼阁,冰炎鉴幻境如轻纱一样将其笼罩期间。
如果幻境并未结束,那么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度风烟。”度无主的声音发哑,当他发现自己已经败了一步时,却不知自己早已败了许多步,他原本不放在眼里的度风烟竟让他产生了畏惧,这种地位的颠倒,给他带来强烈的挫败感和虚幻感,“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在你从桃花庵出发,准备去尧宁所在的地方,针对你的冰炎鉴就已经展开了。”阿度答道。
“不可能。”度无主神色惶然,喃喃道,“就算是这样,可我明明醒过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度道:“你醒过来了,于是我用了期年回溯。”
期年回溯,逆转时间。
于是时间回到了起点——在他准备去给尧宁布下冰炎鉴之时。
他熟悉期年回溯,所以并未失去先前的记忆,而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甫一睁眼,便看到了度玄都与度风烟,以至于他没有觉察出这是一次轮回,而以为自己已经自幻境中醒来,而时间是延续下去的。
度无主双手微微颤抖。
他看向面无表情的阿度,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度风烟定定看着他:“我要你通传桃花庵上下,桃花庵宗主之位,传给了我。”
*
僵蚕走入自己寝殿,关上门,冰冷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
肉.体的痛苦伴随了他许多年。
僵蚕抬起自己的手,看到原本莹润饱满的指尖,出现了干枯树皮一样粗糙的纹路。
他是一株濒死的植物,无论根茎怎样深入地底拼命汲取养料水分,却无法滋养到日益枯败的树干枝叶。
他疲惫地陷进椅子里,秀美的脸上浮现一道道裂纹,他恍若未觉,只是出神地凝视虚空,紧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僵蚕道了一句“进”,门打开,进来一个瑟缩的小魔修。
小魔修惶恐地抬头扫视了一眼,又快速低下头去,来到僵蚕身边。
“她睡下了?”
“是。”小魔修低头恭敬答道,“睡的很安稳,尊上的埋伏层层环绕,楼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僵蚕点点头,揉了揉眉心,只是这个动作,裸露皮肤上的裂缝就窸窸窣窣地往下掉着碎屑。
僵蚕望着这些树皮一样漆黑的木屑,一时神思有些恍惚。
死亡比他预计的更早一步逼近。
小魔修极有眼色地端来一盆水,绞了帕子为僵蚕擦拭。
干枯的皮肤沾了水,即便不能治本,却也能让僵蚕好受些。
他徐徐舒了口气,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小魔修不愧是僵蚕精心挑选伺候尧宁的,没有一般魔修的粗俗莽撞,动作十分轻柔,身上还沾染着尧宁房中的花香。
僵蚕心神放松,下意识鼻翼轻动,想嗅一嗅那清淡的香气。
仿佛是知晓僵蚕心中所想,花香瞬间浓郁起来,扑鼻的芬芳萦绕室内,就好像……
好像尧宁就在他身边一样。
僵蚕紧皱的眉头松开些许,在熏人的香气中有些昏昏欲睡。
沾水的帕子像是裹着细雨的风轻柔拂过他的面颊,僵蚕舒展开的眉心又下意识拧了起来。
有什么不对。
“尊上,你最是端正守礼,怎么竟容许一个卑贱的小魔修,与你这般举止亲密?”
熟悉的声音轻而柔缓,却像是惊雷在耳边炸响,僵蚕昏沉的意识陡然清醒,睁开了眼睛。
捏着帕子的是白苏,小魔修在不远处瑟瑟发抖。
满屋醉人的香气中,僵蚕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安排小魔修神不知鬼不觉控制住尧宁,便是用的她不会设防的花香。
只是没想到,当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他甚至比尧宁更慢一步才察觉出危险。
不,若非白苏出口,他也许根本察觉不到。
僵蚕知道,肉.体的虚弱和长久的统治让他放松了警惕,就算知道了白苏的不满,他也坚信对方会一如从前效忠自己。
他忘了最开始让白苏臣服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绝对的力量碾压。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僵蚕看着白苏,“魔尊之位并不只是眼前的荣耀,还有身后带血的荆棘。”
白苏扔了帕子,抽出刀抵着僵蚕脖颈:“我知道在尊上眼中,我从来不是魔尊之位的人选,从前我不服气。”
白苏笑了笑:“但现在,我发现尊上眼光挺好的。”
僵蚕眯了眯眼:“你要杀我,却不要魔尊之位?”
白苏挑了挑眉:“尊上于我有恩,我不杀尊上,魔尊之位自然也不要。”
僵蚕望着白苏,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如果是那样,将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尊上。”白苏有些落寞道,“我以为我们惺惺相惜,我唯尊上马首是瞻,便是想当这个魔尊,也从未想过是踏着你的尸体上位,可尊上呢?”
白苏的刀尖挑起僵蚕下颌:“尊上只当我是条听话的狗。”
“可是尊上要我听的话,却让我十足憋屈。”白苏刀尖一转,收了回来,退开两步,“所以我既不打算杀尊上,也不打算夺位,我选择另投明主。”
僵蚕脸色一沉,缓缓转过头。
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影,竟是早已昏睡的尧宁。
她身姿挺拔,行动利落,神色清明,半点看不出来被药倒的样子。
僵蚕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想要催动魔气,却发觉筋脉滞涩,想要站起身,四肢却酸软无力。
尧宁提剑而来,几步走到他身前。
“你听我……”
僵蚕一句话未尽,尧宁半点不曾迟疑,“噗嗤”一声,一剑刺入他的胸腔。
僵蚕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望着面无表情的尧宁,像仰望一尊陡然降世的死神,平生第一次知道了畏惧的滋味。
甲胄碰撞声,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无数魔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然而没有人进入寝殿。
僵蚕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你做这一切,想要什么?”他问尧宁。
尧宁抽出剑,带出一串淋漓的血珠子,剑尖抵上僵蚕咽喉致命处:“我要你宣告新君上位。”
僵蚕笑了一下,牵扯到胸口伤处,顿时脸色扭曲了:“你本不是魔,没有我的承认,你害怕不能服众。”
尧宁毫不避讳:“是这个道理。”
“可是你若上位,我还有什么用呢?”僵蚕闭了闭眼,艰难道,“届时我还有活路吗?”
尧宁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原来尊上还想着自己的活路呢?我以为你看到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等待自己的,只有万劫不复了。”
“哈哈哈……咳,咳……”僵蚕缓慢叹了口气,“是我病了太久,变得优柔寡断了,难怪白苏也要背弃我,而选择了你。”
白苏垂下眼睫,没有看他。
尧宁手上微微用力:“我知道你的想法,既然都是一死,何必遂了我的心愿。可是尊上,你若不这样做,我便让你比死还难受。”
僵蚕眼珠转了转,目光有些茫然。
他看着尧宁双眼,感觉到她目中多了一点什么。
与曾经不同的东西。
像是疯狂,又像是寂灭。
他有种感觉,尧宁并非在虚张声势,她是真的做得出来。
可是除了死、神魂消散,还有什么更难受的……
僵蚕慢慢睁大了双眼。
他想到曾经看到过的,魔界尸山之上,那个浑身浴血的红衣尧宁,留影珠的画面中,她有着与现在尧宁一样疯狂诡异的眼神。
她撕碎了所有魔修的神魂,从此八荒四极,洪荒乃至遥远的末世,那些魔修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那样冷酷残忍的手法,曾经让僵蚕愤怒又忌惮,中则正魔之战因此挑起。
尧宁曾说,那个人不是她。
僵蚕感觉到凉意席卷四肢百骸,当时尧宁这么说,他便信了。
可是那个人,难道真不是她吗
若自己不按照她说得做,她能让自己生不如死的法子……
“就是你想的那样。”尧宁拿剑身拍了拍僵蚕的脸庞,这样居高临下带着羞辱的动作,她面上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尊上意下如何?”
*
魔界辽阔的大地上,魔物们或是在你死我活地打斗,或是藏身无人处偷偷修炼,更多的底层魔物,只是凭着本能捕食、杀戮……
这一日,地平线上,日光穿透了经年不散的白雾,照得世界明亮如同新生。
日光炽烈而霸道,有魔物被过于灼热的阳光烫到,上蹿下跳地尖叫。
更多魔修惊愕地望向魔尊殿的方向,感受到一股霸道又凶狠的威压,如同石化一般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一道陌生却令人本能畏惧的声音响彻四方,在天宇上久久盘旋不去,几乎震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祗告天地四方,尧宁即魔尊位。”
那声音清润温和,似是带着点有气无力的病弱,然而资历深厚的魔修,知道那是僵蚕本来的声音。
魔修们惶然无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或是交头接耳,或是皱眉沉思,或是惊疑不定。
很快,那道声音散去。
魔界陷入了瞬间诡异的安静。
所有魔修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遥远的魔尊殿方向,心思各异,却又个个警觉。
片刻后,另一道声音响起。
这声音比先前那道更熟悉一些,白苏,魔尊护法,有头有脸的大天魔都挨过白苏的大刀,在魔界子民眼里,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甚至比魔尊僵蚕更要让人忌惮。
白苏声音洪亮,不容质疑。
“祗告天地四方,尧宁即魔尊位!”
所有魔修都被这一声骇得睁大了双眼,但不待他们反应,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响起。
度无主:“祗告天地四方,尧宁即魔尊位。”
两道声音交织,回荡在长空之下。
魔界顶端的三个男人,竟同时突兀地宣布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不只是宣告,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一个天魔收起了秃鹰的利爪,缓缓跪了下去。
他身后,接二连三的兵器掉落声,魔修们无声地弯曲膝盖,跪了下去。
仿佛平静地水面投下一粒石子,涟漪向周围激荡开去,无数的魔修如大风拂过的麦田,一片接一片地跪了下来。
“参见尊上。”一个人开了口。
“参见尊上!”数百人齐声道。
震天动地的声音潮水一样汇聚而来,响遏行云:“参见尊上!!”
阿度收回了目光,对身后人挥了挥手:“带下去,关起来。”
两个桃花庵弟子畏惧地应声,一左一右架起不能动弹的度无主离开。
“度风烟,你帮尧宁,是因为上凛然吧?”度无主叫道,“你果然对他动了心,哈哈哈哈哈,桃花庵的人,修习合欢功法,竟然对人动了真情!你跟母亲一个样!”
尧宁抬起一只手,两个魔修顿住,度无主无力地摔倒在地。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帮尧宁,是为了桃花庵,是为了修真界。”阿度垂目看着地上的度无主,目中流露出失望,“你总说母亲不该动情,你看不起她,也看不起我,可真正动心而不自知,害了自己,害了度玄都,害了桃花庵上下的人,到底是谁?”
“哥哥,谁才是那个为情所困,步入歧途之人?”
人间。
孟摇光久久仰头望着天上异象,直到茶水漫出了茶盏,溅湿了衣裳,她才回过神。
“我们要败了。”
她把尧宁逼入绝境,尧宁却选择在绝境成王。
尧宁已彻底站在了人间的对立面,从前抹黑离间的招数已经没用了,尧宁再度出现,会以魔尊的身份,跟人界势均力敌地交谈。
任何人想动她,都要估量她如今的地位,以及由此带来的后果。
孟摇光看着狼藉的桌面,失神了半晌,这才唤侍女来收拾,却半天听不到应答。
她抬头,只见枫叶似火,悬崖下云浪翻涌。
她忘了这是她的秘境,从来只有她一人能进入。
孟摇光转过头,目光落在桌案对面,那里放着一盏茶,像是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悬清宗,沈牵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来到室外。
“师父,你伤还没好!不能……”
沈牵摇了摇头,闲闲只得闭了嘴。
她看着师父仰头看天,便也看了过去,今天明明是个阴天,方才四下里却突然一片亮堂,就好像天上多了一个太阳似的。
“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牵垂下脑袋,咳了两声,又往屋里走,闲闲着急地跟了上去:“宗主说师父这次伤势不同以往,前一个月不能随意走动……”
“闲闲。”沈牵打断她,“不要告诉宗主。”
闲闲的心提了起来,眼圈一下红了:“师父,你要做什么?师叔不在了,我们在悬清宗等她回来不好吗?”
“师叔不愿意回来了。”沈牵的呼吸带着颤意,强忍泪意,摸了摸闲闲的脑袋,“但我要去试试带她回来,所以不能告诉宗主。”
*
魔界,尧宁的房门被推开。
“你说我会做你手下最忠心的狗,我想问下,你凭什么?”
“你在跟我装什么,白苏。”尧宁漫不经心地转过头,“不是喜欢我吗?”
她轻轻一笑,带着点傲意:“伺候我,难道不是你的荣幸?”
这句话仿佛撕开了从前欲言又止、欲盖弥彰的遮羞布。
白苏这才发现,她早就知道,只是不曾在意。
白苏目光晦暗,各种情绪在其中涌动,薄唇一开一合,声音沙哑道:“那也得分哪种伺候。”
第93章
“哦?”尧宁睨了他一眼,“你想怎么伺候?”
她放下木梳,坐着的姿势明明是在仰望白苏,眼神中却有种睥睨一切的傲气。
白苏这才后知后觉,也许这样的尧宁才是真正的她,是她尽力掩藏未曾展露人前的一面。
尧宁讥诮道:“白苏,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白苏感受到了尧宁的戾气,与僵蚕戴上面具时十分相似,那种将所有人视若草芥的感觉。
白苏没有生气,反而勾起了嘴角。
“说实话,我就喜欢你这种不把我放在眼里,随时考虑杀死我的样子。”白苏喟叹道,“真是太好看了。”
尧宁看着白苏,像是在看个疯子。
白苏走过来,靠在了妆台上,姿势懒散闲适,仿佛他与尧宁不是什么新君与下属,而是亲密的好友。
他温柔地看着尧宁,轻声道:“养狗也要给吃的,你不答应,我就自立为王,不知道少了一方助力,你与那个愣头青小姑娘,是否能掌控整个魔界。”
“所以你在威胁我。”尧宁微微眯起了眼。
白苏慕强,看似冷酷实则重情,尧宁以为自己已经展示了自己的实力,收服了这个桀骜的男人,但情况似乎走向了一个不可控的地步。
“怎么会呢。”白苏堪称温柔道,“我可舍不得威胁你。”
他说着舍不得,却没有丝毫让步,尧宁冷眼看着白苏,认真考虑是现在杀了他,还是周旋收买到底对自己最有利。
她缓缓靠在了椅背上:“就算答应,我也难以信你。背叛第一次,就有可能背叛第二次。”
“那可真是让我伤心呢。”白苏站了起来,走到尧宁跟前,过近的距离让尧宁本能觉得不适,不由自主拧起了眉。
白苏却是慢慢蹲下身,与坐着的尧宁目光平齐。
“不必信我。”他拉过尧宁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她手中。
尧宁感觉手心一凉,垂目看去,是一把小巧精致,泛着绿色铜锈的锁。
她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个东西:“这是什么?”
白苏挑了挑眉,惊讶一闪而过,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这个东西叫清心锁,能锁住人的神魂。”
他握住尧宁的手,缓缓带向自己,尧宁皱了皱眉头,想要缩回,却被他稍稍用力制住。
僵蚕目光痴迷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尧宁的脸,一边带着尧宁的手触碰到自己胸口。
碰到胸口也未停止,两只手穿过温热的血肉,疼痛让白苏脸色苍白些许,额上浮上一层薄汗,只是他哼都没哼一声,眼神仍黏在尧宁脸上,手上的动作温柔却不容反抗。
尧宁本想收回手,却突然好奇白苏要做什么。
剖开胸口,怎么看也是在自讨苦吃。
左右尧宁不心疼,乐得看个热闹。
她触碰到跳动的心脏。
那一刹那尧宁脸上的戏谑一下子褪去,尽管眼前画面血腥怪异又疯狂,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暧昧。
她居然在触碰另一个人的命门,而对方甚至毫不设防地对她敞开,甚至主动邀请她去触碰。
只要她想,可以立刻捏碎白苏的心脏,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这种仿若天神一样生杀予夺的掌控感,竟比她继位魔尊时更令人兴奋。
尧宁的反应丝毫不差地落在白苏眼里,他苍白的薄唇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噗嗤。”很轻的一声。
尧宁感觉到白苏将那把锁挂在了他的心上。
尧宁收回手。
白苏却仍握着她的手不放,随意提起自己衣摆,仔细地擦拭她手上血迹。
“你在干什么?”
白苏小心仔细地将她的手擦拭干净了,这才抬起头:“我把我的命寄放在你这里。”
尧宁看向白苏胸口血肉蠕动,缓缓愈合:“就凭这个?”
“唔,这可是个好东西,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它的前任主人,可是被控制得言听计从呢。”白苏话锋一转,“它本来都碎成渣了,我很好奇,便捡了回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复原,又请人做了改进,现在它只会更好用,更令你满意。”
尧宁蹙眉,感觉到白苏话中的违和,只是未待她细思,白苏又将一个东西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是一串晶莹剔透的手串,细看却是一颗颗冰晶,里面冻着粉色黄蕊的小瓣樱花,每一朵都不大,花瓣完整形态优美。
手串下边,悬着一只青铜色的钥匙。
“你可以用它打开我心上的锁,也可以毁了它。毁了钥匙,清心锁会一道带着我的神魂灰飞烟灭。是不是很好玩?”白苏笑道。
尧宁看了看钥匙,又看向一脸笑意的白苏。
她脸上最后一丝戏谑也消失,看不出任何情绪。
白苏不急,仍旧蹲在她身前。
两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那个姿势像是环抱住尧宁,又像是一种隐隐的禁锢。
尧宁食指下意识敲击着:“白苏,你为了什么呢?”
“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白苏坦然道,凑近了些许,温热的气息喷在尧宁颈侧,“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干你了,大小姐。”
尧宁目光一下子阴沉,浓郁的杀意毫不遮掩地瞬间涌出,然而她一动不动,神色几番变换后,眉眼慢慢舒展开来。
甚至扬起了嘴角:“原来是这样?”
白苏也笑:“就是这样。”
尧宁将手串举到眼前打量。
“你还给沈牵的,没有这个好看吧?”白苏道,“任何事,我都能比他做得更好。”
尧*宁懒得解释,只是定定看着那根小钥匙。
片刻后她放下手腕,倾身靠近,伸手抬起白苏下巴,左右看了两下他的脸:“从前没发现,原来你长得也不错,做个暖床的倒是够格。”
白苏气息一下子粗重,声音带着哑意,目光露骨地抚摸上她的脸颊,语带诱惑:“我还能变得更好看。”
“原来魔修的容貌也可随意调整吗?”
“调整不了。”白苏定定凝视尧宁,“但我可以雕刻成你想要的样子。”
尧宁觉得白苏口中的雕刻,就是字面意思——在原有的血肉上雕琢。
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白苏片刻,他目光中的痴迷狂热不似作伪。
她从前从未在意过这个人。
她想杀死他,想利用他,想收服他。
即便知道白苏的心思,也从未将他当做一个可以谈情说爱的对象。
她开始重新打量白苏。
人生的头二十余年,她生活中只有沈牵与修炼,如今回头看去,尧宁感觉自己被困住了,被小小的悬清宗困住,被幼时的惊鸿一瞥困住,被自己无法实现的执念困住。
她走出了悬清宗了,离开了沈牵,是否也应该试一下,放下那可笑的执念。
也许她真的试过了,就会发现自己并不是非沈牵不可。
尧宁恩赐一般抬起手,伸向白苏,高傲道:“我允许你做我的狗。”
白苏捉住她的手腕,眼珠子盯着尧宁,侧头亲在手串上。
他的目光狠厉又嚣张:“我只做唯一那条。”
*
沈牵入了魔界,一路身形化身雷电,以极快的速度靠近魔尊殿。
他修为虽高,却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孤军深入魔界而不受阻,可今日一路格外顺畅。
就连自己偶尔不小心惊动了魔修,他们也似乎没有看到一般。
有谁能让自己一路畅通无阻?
沈牵只能想到三个人。
他希望是尧宁。
“师父,你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要怎么带回师叔?”
“不要紧,带回她修为不重要,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利剑。”
离开悬清宗前与闲闲的对话回荡在脑海中,沈牵没有说谎,他真的找到了那把利剑。
他清楚地知道,即便经过天机阁三关,他仍无法放下尧宁。
他想要尧宁,无法忍受尧宁选择其他人。
可他们似乎已经走到了末路,一切都无法挽回,错误与误会层层交叠,尧宁不会再信他一个字。
可那又如何,沈牵疯狂地想,那也没关系。
他发现了那把利剑。
想到这里,沈牵看向自己的左手,新生的血肉与原本的手臂泾渭分明,这是他发现利剑的契机。
那几日他原本心痛如绞,可躺在床上看着自己新长出来的左手,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中,一下子抚平了他所有的痛苦:尧宁就是伤他,也舍不得断他握剑的手。
更不会要他性命。
这就是他的利剑。无论尧宁如何发难,他会比她更先向自己出手。
当他断了右手,没了一条手臂,肉身损毁,乃至神魂俱灭,他不信尧宁会毫不动容。
只要她的冷漠出现了裂缝,沈牵的利剑就能无往而不利。
他会先带尧宁回他们的家,如果她跑,他就囚禁她。
如果她不听话,他就强迫她。
人人都以为强如尧宁,一定受不得半分慢待。
可只有沈牵知道,他的阿宁,其实最喜欢他强硬,也最无法抵抗他的强硬。
只有最炽烈、最疯狂的爱意,才能稍稍慰藉她心中经年的不安。
当只剩他们后,他会将过往一切都和盘托出,尊严、心结、面子、形象,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尧宁。
就算让她看到自己的不堪,自己的卑鄙,只要她不再离开,他也无所畏惧。
“阿宁,我来找你了。”沈牵抬目看向巍峨的魔尊殿,灯火落在他眼角眉梢,铺陈一片绮丽光影。
“我知道你舍不得伤我分毫。”
第94章
沈牵拐过回廊,灯火煌煌的寝殿赫然在望,眼前一晃,却发现视野中的殿宇远了许多,四周风景也陡然间变换。
沈牵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
然而无论他多少次靠近,总是会在一晃神的时候再度远去。
沈牵深吸一口气,勉强扼住心中的烦躁,向无人处道:“阿度姑娘,我不想伤你,但期年回溯给我的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一片静默中,脚步声响起,阿度走了出来。
“你知道为何能一路畅通无阻吗?”阿度问。
沈牵没有回答。
“你可能以为是尧宁下的令,认为她在等你。”阿度道,“这明明是个再简陋不过的陷阱,你这样聪明的人,却一头扎了进来。”
沈牵别过头,似是在逃避什么:“是不是陷阱都没关系,我只要见到阿宁。”
“尧宁推翻僵蚕,白苏出了很大力。”阿度直接道,“尧宁想将魔尊的位子坐稳,少不了他的扶持,但同样她也得付出筹码。”
“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对你都绝无恶意。”阿度上前两步,“我所做的,只不过不想你轻易落入白苏的圈套,他对尧宁有意谁都看得出来。”
沈牵点点头:“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要去。”
阿度有些急了:“你觉得白苏故意引你前去,不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你这样单枪匹马就是赴死!”
“我与姑娘——”未待阿度话音落下,沈牵很快开口,“只是点头之交,生死不劳挂心。”
沈牵越过阿度想走,阿度也是动了气,身后横在他身前拦住去路:“我不会让你见到她。”
沈牵闭了闭眼,竭力忍耐着:“你是上凛然珍视之人,我也不对女人动手。阿度,让开。”
阿度看了看他,站在他正前方,完完全全挡住沈牵去路。
“我想你也发现了,混沌之气爆发的很大一个原因是情绪失控,你与尧宁见面,她很有可能再次失控。但她是我选的明主,为了跟随她,我夺了度无主的权。如果这场浩劫有谁能终止,我相信只有她,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的路。”
阿度看着沈牵,眼神坚定:“我会一直困住你。”
沈牵目光越过重重楼阁,看向最高处的魔尊殿,辉煌的灯火已经凋零,尧宁睡了吗?
沈牵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极其危险的路上,道路的尽头是自己不能承受的东西。
幻境中的一次次绝望扑面而来,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感告诉他,他将见到的东西会与天机阁幻境一样令他崩溃。
而这一次,他无法再安慰自己,那不是现实。
阿度的出现似乎是天意,她这样强悍的期年回溯,自己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她又是上凛然放在心尖上的人,自己不能动她分毫。
所以他应该在此时折返。
没有谁会怪他。
沈牵看向自己止不住轻微颤抖的双手,没有抬头,轻声道:“阿度,你知道上凛然在做什么吗?”
“嗯?”阿度没想到沈牵突然提起上凛然,一时有些恍惚。
沈牵面无表情道:“上凛然在人间,正在准备迎娶新妇呢。”
这句话语气平和,嗓音清润,却如一道霹雳击中了阿度,让她的心几乎停跳半刻。
也是在阿度愣神的刹那,沈牵身形陡然消失,一道紫色雷电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射向了魔尊殿中。
阿度回过身来,刚想发动期年回溯,却见紫色电光一闪,已经没入殿中夜色里。
阿度遥遥看着,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明明害怕,却非要前去。”阿度收回目光,转头离开,“你会后悔的。”
*
沈牵踏入寝殿,里面一片安静。
他的步子迈得很轻,然而在寂静中仍能听到声响。
月色透窗而入,照得他脸色一片苍白。
沈牵闻到了浓郁的樱花香气。
随着一步步靠近,他渐渐能听清榻上人的呼吸。
微弱,平缓,像是沉浸在一个平和无害的梦中。
一个人的呼吸。
沈牵步子顿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全是汗水。
从前尧宁总跟他说,不理他了,不要他了,不爱他了。
却从未真的这样做过。
他知道他的阿宁,嘴硬心软,看起来恣睢邪性,其实比谁都柔软。
沈牵有些想笑,笑自己虚惊一场,笑自己草木皆兵。
可笑着笑着,却感觉到脸上一片温热。
沈牵愣住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脸颊,摸到一手水意。
然后是更多汹涌而出的泪水,他不想惊醒熟睡的尧宁,在一片黑暗中无声地垂泪。
沈牵记忆中,自己从未这样哭过。
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呢?是因为方才一瞬间,他好似终于拨开迷雾,看清了尧宁的一生。
她总是在原谅自他,相信他,尝试着依靠他,然后换来一遍遍的伤害,再重新试图原谅、相信……
她给过他很多次机会,像是世上最慷慨的圣人,没有条件、近乎痴傻地给予。
一次,两次,三次……为什么会有人笨成这样,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而直到如今,自己还有恃无恐地利用着她的心软。
他卑鄙而自大,便是有时候会慌乱,也会从过往尧宁一次次无底线的妥协中,得出她离不开自己,舍不得伤害自己的结论。
他与尧宁在之间,慌乱的、不安的、难过的、怀疑的,始终都是尧宁。
尧宁将他捧上了高位,他于是居高临下对她为所欲为。
沈牵捂住心口,他突然觉得那里很疼。
像是有人挖去了他心上的血肉,丢在泥污里践踏。
他呆呆地捂住胸口,感受着那种一瞬间呼吸不过来的痛苦,这才明白过来,那个残忍的屠夫是他自己,而尧宁就是他心上的血肉。
她为什么会那么傻?
而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卑鄙。
“不。”沈牵慌乱地摇头,在心中想道,“就让我最后卑鄙一次吧。”
他一步步上前,轻声道:“阿宁,你也在等我,是吗?”
他的声音落在空旷的室内,有轻微的回音,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而那个人大概在害怕,所以嗓音在微微地颤抖。
“继位魔尊应该并非你所愿,我知道你只是被逼到了绝处。”
“你不会再一个人了,这次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什么正魔是非,都不重要了。”
榻上人呼吸平缓,没有应声。
沈牵眼中惶然一闪而过,但很快又坚定下来。
他盯着床帐看了片刻,伸出手,挽起一侧。
原来近乡情怯,近人也会。
沈牵控制住越来越快的心跳,缓缓侧过头。
一息之后,他整个人都僵住。
榻上的确只有一人,却不是尧宁。
魔尊寝殿中,躺着的分明未戴面具,面容俊秀的僵蚕。
沈牵死死盯着僵蚕沉睡的面容,他神色安宁,在满室的花香中似已睡了许久,便是沈牵站在床畔,也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沈牵的下颌缓缓绷紧,片刻后他松开手,洒金花帐泻下去,撞碎一室月影。
沈牵转过身,脸上浮上一层寒意,眉宇间却是难以掩饰的慌乱,径直向殿外行去。
他随手抓了个魔修,问对方尧宁在哪里,那是只天魔,并不惧怕沈牵,反而跃跃欲试地露出自己的猛禽的利爪,想要与沈牵过上几招。
天魔眼前白光一闪而过,紧接着一把泛着寒光,雷电纠缠的剑就落在了沈牵手中,天魔怔愣片刻,才感觉到双手传来的钻心剧痛。
他呆呆看过去,看见自己修炼了几百年的利爪,被齐根斩断。
还未待他痛吼出声,脸就被一只钳子一样的大手捏住,未出口的声音尽数禁锢在喉咙里。
俊美的男人面无表情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嘘。”
天魔发现这男人身上笼罩着一种强大的气场,而他平静的眼神更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这人只用了一只手,自己就毫无还手之力。
恐惧淹没了愤恨,天魔用眼神示意自己会听话。
“很好。”男人放开了他,“听话就不会死。现在告诉我,尧宁——也就是你们新的尊上,在哪里。”
天魔后怕地咽了口唾沫,觉得眼前男人比护法白苏还要恐怖一些,只能老实将自己所知告知于他。
男人点点头,果然没再理会他,而是径自离开。
天魔松了口气,却突然听那男人说道:“知道白苏在哪吗?”
天魔不敢怠慢,恭敬道:“护法一直侍奉在尊上身边。”
男人回头看他:“一直?”
天魔用手掌蹭蹭脑袋:“是啊。”
想到了什么,这天魔发出呵呵笑声,连鲜血淋漓的双手也不觉得痛了:“夜晚也一起呢,尊上这么强,她本体要是只鸟,我也要向她求偶。”
白苏冷冷看着他半晌,温声道:“你过来。”
“哦,好。”天魔揣着剧痛的双手,畏惧地走到沈牵身边,却陡然发现身上又是一阵剧痛。
只是这回的剧痛比前番来的更猛烈、更凶狠一些。
他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被男人手中的剑贯穿,鲜血几乎是喷射而出。
而自己的神魂也好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浮萍,飘飘荡荡地似要分崩离析。
沈牵抽回霆霓,天魔这才注意到这男人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暴戾。
他长得俊美,声音温和动听,举止也斯文,以至于天魔没有注意到这欲毁灭一切的戾气。
沈牵头也不会地离开。
这次没有任何阻碍,他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了尧宁的居处。
有了前车之鉴,沈牵没再犹豫,伸手就要推门。
也是在这时,他听到了尧宁的声音。
那声音有种不自知的妩媚,像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罂粟,让人闻之身酥骨软,只想镇日留连巫山。
尧宁喘息着命令:“没吃饭吗?再用力一点。”
第95章
绣着芙蓉花的月色秋罗帐顶不住摇晃,蒸腾的汗意里,尧宁感觉自己像是一瓣离枝的花,落在起伏的江涛里,转眼又乘风而起,越过重重山阙。
耳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死死掐住她的腰,让她无处逃离。
尧宁失神地望着虚空,隐约听到渐近的脚步声。
一室昏暗里,唯有浅淡的月光笼出几处阴影。
脖子一紧,有人单手掐住了她的颈项。
“你不专心。”白苏盯着她湿红的双眼,目光如狼,“在想什么。”
尧宁摇摇头,眼前却控制不住地出现另一个画面。
昏暗的小巷,无人的僻静处,窒息感让她脸颊涨红。
掐在颈上的手修长、白净、有力,经络分明,她看过许多次,也幻想过许多次,与之十指交握是什么感觉。
人前清冷守礼的仙尊,露出了鲜为人知的一面。
尧宁知道那时沈牵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她不仅逼他娶自己,更是抢走了本属于褚良袖的姻缘灯。那些年,沈牵对承诺要娶她的大师姐,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愫,尧宁可以想见。
暗巷的片刻对视,是尧宁此生都无法忘怀的瞬间。
沈牵讨厌她,甚至恨她。
“你在想什么?”白苏再次问道。
掐住脖颈的手愈发用力,微微窒息中,尧宁意识慢慢模糊,眼前的白苏似乎与方才画面中的男人重合。
长风卷起花瓣直上九天,尧宁眉心紧蹙,指甲掐进白苏肉里,带出一条血痕。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尧宁推开白苏,又被他黏了上来:“刚才在想谁?说话!”
白苏动了气,嗓音沙哑,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股狠意。
尧宁只觉山川河流都在脚下越来越远,全身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热气蒸腾得面颊通红,想要说什么,出口却成了呻吟。
当风势越来越大,即将送着花瓣攀上云霄之际,似有若无的脚步声陡然消失。
尧宁下意识转过头,隔着一丈的距离,对上一双嗜血的眼睛。
眼前的世界在不住摇晃,不远处提剑的人影也在随之晃动,然而尧宁定定看着他,目光分毫不错。
她巴掌大的脸上布满红晕,眼尾嫣红,浮着一层清浅水意。
远山眉似是痛苦,又似欢愉地微微蹙着,丰润红唇张开,溢出一声声轻吟。
钗环歪斜,鬓发散乱,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脸上、脖子上,整个人凌乱又凄美,像是揉碎的落红,倾倒的玉山。
她随着动作一下下晃动着,清透的目光却始终平静地落在一丈之外的不速之客脸上。
尧宁缓缓地,对着屋里的第三人,嫣然一笑。
“轰隆!!!”
天崩地裂一样的巨响陡然炸开,震得白苏耳边只剩一串嗡鸣,只见眼前陡然变亮,紧接着便是无数碎石瓦砾梁柱暴雨一般倾泻下来。
人间、魔界,所有人在这声巨响下都陷入短暂地失聪,世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声响,唯余耳畔一片嗡鸣。
数不清的修者、凡人、妖魔、鬼魂惊惧交加地四下环顾,慌乱地彼此交谈,然而他们只能看到身边人嘴唇开合,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整个世界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第一个发现蛛丝马迹的人,惊恐地指向天上:“那……那是什么?”
天宇在旋转。
准确来说,是无数乌云在徐徐转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这漩涡如此之大,整个天幕都在搅动,天好似成了活物,正在徐徐睁开眼睛,俯视芸芸众生。
漆黑天宇沉沉压下来,每一个仰头的人,都瞬间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
悬清宗,褚良袖飞上屋顶,衣裙长发在大风中涌动,风中的枯叶在她冰透的脸上带出一丝血痕,然而褚良袖面无表情,握着六出剑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六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退意。
那也是她的退意。
天枢派,孟摇光猛地扫落桌上杯盘。
“殿下。”弟子担忧上前。
“滚!”孟摇光大吼,然而她的声音没有响起,寂静中的嗡鸣像是赤裸裸的嘲讽。
侍女惊惧后退,第一次看到高华的人皇血脉,露出狰狞绝望的表情。
天机阁,阁主抬头望天,疑惑不解道:“莫不成我的推演有误,沈牵……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
天幕旋转低垂,乌云搅动,长风自天地尽头而起,掠过山川大地。
魔界中,幕天席地的魔修们纷纷抬头看天。
“有人破境了吗?”
“不会吧……这么大的阵仗。”
“这个……好像不是破境,没有雷劫啊!”
话音方落,笼罩整个大地的乌云中一道亮光一闪而过。
那亮光不大,就像是大海中的一粒石子,很快就淹没其中。
“不是雷劫,还好,这么声势浩大的,要是雷劫不得被劈死!”
旋转的乌云中陡然亮起绵延数千里的紫色电光。
世界在瞬间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雷电在一片寂静中轰然劈下!
那是怎样一副场景,仿若天穹落下无数条银色长蛇,又像是传说中的飞升之人撕裂虚空。
魔界众生只看到眼前绚烂璀璨的一片,像是银河一泻而下,继而在白光在无声中膨胀开来,眼前的世界化作一片空虚的纯白。
他们一下子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们仿佛旁观了天神的震怒。
谁也不知道那场绵延千里的惊雷何时歇止,只记得当声音再度灌入耳中,烟尘缓慢散去后,魔界中央,魔尊殿前方圆千里,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地。
魔修、魔物、植被,花草,一切活着的东西,都被千顷雷电劈成了飞灰。
但那都不重要。
最令人惊惧的是,新任魔尊继位不足一日,屹立不知多少岁月的魔尊殿,塌了。
大殿倾塌的瞬间,白苏下意识挡在了尧宁上方。
待到耳畔的嗡鸣褪去,他才慢慢睁开眼,直起身来。
这一看,白苏不由睁大了双眼。
魔尊殿成了一片废墟,一片断壁残垣中,唯有身下的床榻完好无损,月色秋罗轻纱帐在风中轻轻摇摆。
白苏抬起眼,看到了一丈之外双眼血红,仿若地狱修罗的沈牵。
白苏瞳孔骤然紧缩,沈牵身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强大气场,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巨响,显然出自他的手笔。
紫霄道君,正道魁首,现在比白苏更像个嗜血的魔修。
白苏感到身体在控制不主动地畏惧,与之伴随的,还有一种久违的兴奋。
“哟。”白苏扯起一侧嘴角,“怎么这么大火气呢。”
沈牵没有看他,充血的双眼自始至终盯着尧宁。
尧宁坐起来,没来得及穿衣裳,她也不着急,赤身裸体地支起身子,缓缓挡在了白苏身前,才捞过散落在床边的衣裳随意披在身上。
看着尧宁先护住白苏,沈牵充血的眼睛又红了几分。
两人就这样诡异地对视着,烟尘在风中飘荡,模糊了视线,尧宁平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熟识的陌生人。
沈牵觉得这眼神很熟悉,想起来当初仙盟大会,尧宁遇袭后他赶过去,那时尧宁眸中自己的倒影,就是这样的目光。
那时他不在意尧宁,如今同样,尧宁并不在意他。
像是他刺出的一剑,穿越时空正中自己的心脏。
“让开。”许久后,沈牵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而僵硬,像是从一具尸体口中发出,“我先杀了他。”
“师兄。”尧宁笑了笑,一动也未动,“你要在我的地界,动我的人?”
“你的人?”沈牵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白苏。
白苏一怔。
他记得很清楚,不到一个时辰前,尧宁刚说过,他是她的一条狗。
他有自知之明,尧宁对他只有利用,就连上床,也不过是图个新鲜。
对此他甘之如饴,可方才尧宁当着沈牵的面说,他是她的人。
白苏虽不聪明,可身居局外,也看得分明,这句话不是对他白苏说的,是说给沈牵听的。
他想到方才尧宁的失神。
他年富力强,往死里伺候她,尧宁却似乎并没多少感觉。
而她突然的剧烈反应,是因为那时沈牵刚好出现了。
白苏心中自嘲一声,心想,我还真是你的狗啊。
既然是他自愿给尧宁当狗的,也该让尧宁看到他的作用。
白苏伸出一只手揽住尧宁的腰,侧头亲吻她的脖颈,含糊不清地问:“尊上,刚才舒不舒服?”
“尊上说疼我。”白苏尾音旖旎,斜眼看向沈牵,“我讨厌他,可以杀了他……”
一语未尽,凛冽的剑意已经直逼眉心,白苏手一僵,听到“叮”的一声,抬起头来,尧宁的扶光已然出鞘,将霆霓死死钉在地上。
沈牵的霆霓剑有雷霆之威,此刻却像个柔弱可欺的良家妇男,被扶光轻松压制着,甚至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
尧宁的脸色冷了下来:“道君,你要向魔界开战吗?”
“道君?师兄……”沈牵惨笑两声,“你以前不这样叫我的。”
尧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没人愿意陪你追忆往昔。”
她将白苏脑袋从自己肩膀撸下来,套上衣裳,站了起来:“趁我还没发火,滚吧。”
“滚?”沈牵看起来已经有些不清醒,又是凄惨一笑,“我滚了你准备做什么,啊?继续跟他颠鸾倒凤,尧宁——”
他叫出她的全名,眉眼一下子变得冰冷凶戾:“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你我还是道侣,夫妻,你背着我与别的男人苟且,知道这是干什么吗?”
“哈。”尧宁被他这番话说笑了,“干什么?”
她认真地答道:“还能是干什么,偷人,通奸,水性杨花,随你怎么说。”
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我听说男人都很在意这个,让你颜面扫地尊严尽失,真是抱歉啊。”
沈牵冰冷的脸色愈加难看,尧宁感觉他眼中隐隐酝酿着什么,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尧宁从前从未在沈牵身上看到过。
她的目光越过沈牵,看向了他身后的远处,随即眉心狠狠一跳。
尧宁缓缓收回目光,当机立断:“这次的事我不追究。请你离开。”
沈牵仿佛没听到一般:“你为何浑不在意?”
白苏走到尧宁身侧:“尊上既已经对你了无情意,我们就不叫通奸,分明是两情相悦嘛。”
沈牵目光偏移寸许,落在白苏身上,像是在看死人:“你是什么东西,敢与她两情相悦。”
白苏还想再激他两句,却莫名在那眼神下噤了声。
“他是什么东西不重要,我的奸夫可以是任何人。”尧宁冷冷道,“不是你就行。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请,你,离,开。”
“尧宁,你过来。”沈牵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不顾尧宁说了什么,强硬地开口。
“你凭什么?”尧宁针锋相对,嗤笑出声,“难不成你觉得到了如今,我还会对你言听计从?师兄啊师兄,有时候的你自大,真的让人匪夷所思,令人瞠目结舌呢。”
“你过来!”沈牵再度开口,不容置疑地冷硬。
尧宁脸色冷下来。
“过来。”沈牵像是步入穷途末路,开始展露偏执蛮横的一面。
尧宁看了他片刻,对白苏道:“走,不用理他。”
白苏深深看了眼沈牵,亦步亦趋地跟在尧宁身后。
走出几步,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的沈牵再次出声,嗓音喑哑低沉,带着剧烈的颤抖。
他蛮不讲理的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含着血:“尧宁,你过来。”
背对他的尧宁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
“你过来。”
“过来!”
“过来!!!”
尧宁始终没有回头。
她不明白,沈牵为什么会觉得,他还有什么本事命令自己。
身后的沈牵也的确没了声音,像个被戳穿伪装的孩子,无理取闹一通后发现原本配合的人不再捧场。
尧宁冷冷地勾起嘴角。
沈牵,我不玩了。
“噗嗤……砰。”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尧宁还未意识到那是什么,夜风就裹着一阵血雾扑了她一脸。
脸上一片黏腻的温热,淡淡的腥味浮在鼻端。
尧宁的脚步猛然顿住。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像是看怪物一样看向沈牵。
沈牵也转过身,面上凶狠一闪而逝,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姿态。
他的肩膀在喷血,糊了他一脸,让他清俊的容貌变得诡异而恐怖。
地上躺着一只手臂,从肩膀处齐根斩下,修长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一只脚踩在了颤动的手指上,传出令人牙酸的骨骼崩裂声。
“啪。”
他踩烂了自己的手掌。
沈牵迈过自己的断肢,上前一步,扬了扬眉毛,死死盯着尧宁
他再次重复:“尧宁,我让你过来。”
第96章
沈牵喘着粗气,大颗汗水从额头滚落,脸上很快因失血变得冷白。
他目光中蕴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劲和穷途末路的无畏,近乎挑衅地盯着尧宁。
如果不想我死,就听话过来。
无声的威胁横亘在二人中间,沈牵在赌,赌尧宁对他心软。
此刻所有的愧疚都被愤怒淹没,尧宁竟这样对他!
尧宁真的跟别的男人睡了!!
不是幻境,不是另一个尧宁,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是还是他妻子的尧宁,当着他的面与别的男人偷欢。
沈牵恨不得活活掐死尧宁,再抱着她的尸骨赴死。
他眼睛里爬满了血丝,目光狠厉地盯着尧宁,再次轻声重复。
“你过来。”
尧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很久。
随即她唇瓣启合,吐出两个字。
“继续。”
说罢尧宁转身,没有片刻踟躇地离去。
沈牵怔愣片刻,愕然望向尧宁的背影,世界上所有声音画面都一瞬消失,只剩尧宁越来越远的身影,投入无边的黑暗中。
沈牵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发抖,抖动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差点连剑都拿不稳。
“站住。”
“站住!”
“你站住!!!”
沈牵对着她的背影一遍遍大吼。
尧宁没有停步。
沈牵愤怒地挥剑,刺向自己一只腿。
如果时间往前六个月,有人告诉他有一天他为了求尧宁驻足,会挥剑自残,他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刺向自己的剑没有丝毫犹豫。
他知道自己疯了。
他知道自己非常可笑。
但这都不重要,他要尧宁停下,走过来,如曾经一样对他事事顺从,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
鲜血即将溅开时,沈牵眼睛都未眨一下,甚至都没看自己即将断掉的一条腿,而是死死盯着尧宁的背影,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然而他的心在颤抖,他惶然不安,他害怕尧宁一走了之,就算自己今天死在这里,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利剑,在尧宁眼中,只是稚童可笑的木棍玩具。
他怕最后一丝希望灰飞烟灭。
“看一眼我,看一眼吧。”沈牵在心中哀求,“你不曾回头,是不是因为你也舍不得,是不是你也害怕自己动摇?”
霆霓没入血肉的瞬间,沈牵手腕巨震,紧接着只听“锃”的一声,尧宁的本命剑扶光格开他那一刺,将霆霓从沈牵手中掀飞。
沈牵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一瞬的怔愣后,*猛地抬起头。
“啪!”扶光落回尧宁手中,而她正面对着沈牵。
夜风裹挟着无数殒命魔修的灰烬掠过断壁残垣,天幕低垂而阴沉,尧宁与沈牵相对而立,尧宁身后很远的地方,站着沉默的白苏。
沈牵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夹杂着欣喜的癫狂如清水中的墨汁瞬间晕染了整个脸颊,让他本来清冷俊美的面容带上了一丝邪性。
他直起腰,踉跄两下后站稳了。
“怎么?不舍得吗?”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挑衅和嘲讽,也许是因为他的嗓子一直在颤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哭音。
这场胜算渺茫的博弈他已经赢了,赢了的人得威风凛凛,志得意满,他不能哭。
“哈哈哈哈……”沈牵笑了起来,笑得身形不稳,恶狠狠道,“你再怎么假装狠心,到头来不还是要栽在我手里。尧宁,你怎么玩得过我。”
他知道过往的岁月里,尧宁有多在意他。
她改不了,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栽下去。
这里不是幻境,是他沈牵的现实。他不但要她回心转意,还要她主动走向自己。
沈牵笑够了,摇晃两步去抓尧宁的肩。
他赢了,尧宁回来了,这里的帐日后再慢慢算,他要先抱住她,抱在怀里,用无根仅剩的手指紧紧搂住,死死禁锢,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不让她再有逃开的可能。
肩上的血流得太快,他感觉到冷,尧宁畏寒,于是他下意识有一丝迟疑。
一片白光闪过眼前,沈牵看到自己伸出去的手“啪”一声落到了地上。
他呆呆看着剩下的一截小臂。
自己的手怎么会掉在地上?他明明没有再用他的利剑,他已经赢了,没必要再威胁尧宁。
掉在地上的是什么东西?他的手呢?
好多血,腥甜的气味,刺目的红色,为什么他感觉更冷了。
沈牵下意识后退一步,血会弄脏尧宁的裙子,而他冰冷的身体不能碰触尧宁。
世界在摇晃,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剧痛让意识一瞬清明,沈牵看着自己的断肢,而后缓缓抬头看向尧宁。
最先映入视野的是扶光的剑刃,血水淋漓坠下,清透的锋刃映出他灰败的脸,像条丧家之犬。
他一点点抬头,尧宁的白衣撒上了红点,似是大雪中簇拥在枝头的梅花。
沈牵仰着头,对上了尧宁的脸。
她白净的脸上溅了大片血迹,冰冷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地落在沈牵身上。
“玩不过你?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尧宁面无表情缓缓道,“我不玩了。”
“你以为我为何容忍你在魔界肆意妄为?天下尚未安定,讨伐幕后主使还用得上你罢了。但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个无用的累赘。”
风中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尧宁不再看沈牵,转身离去。
路过白苏时:“把他丢出去。”
沈牵被白苏拎着丢出了魔界,连带着两条手臂。
魔界外,白苏蹲下身,看着沈牵失神的眼珠转了转,陡然迸射出杀意。
“手还接得上,所以她也不算冷酷到底。”白苏没有动,瞧到沈牵目光闪动,于是话锋一转,“我在这里等你来杀我,在那之前,继续与尊上两情相悦。”
说罢白苏浑身都警惕起来,沈牵虽失了双手,但仍不可小觑。
只是沈牵似乎已万念俱灰,连手刃奸夫的念想都没了。
白苏紧绷了半晌,见他只是失神地望着天上,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垂死之人。
白苏皱了皱眉,起身缓缓后退,见沈牵确实没有动手的打算,这才转身离去。
“她喜欢你吗?”
沈牵猝不及防开口。
“什么?”白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沈牵眼睛转了转,慢慢偏向白苏,那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白苏,又像是透过白苏看到了其他人。
“她,喜欢你吗?”沈牵再次艰难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血气。
白苏看着这个凄惨的男人,知道自己应该继续添一把火。
可张了张嘴,却觉得那两个字着实像是对自己的嘲讽。
原来不被偏爱的人,并不喜欢嘲讽。
白苏顿了顿:“不重要,我不在意。”
*
度无主的牢房居然是一处分外清雅的馆阁。
尧宁进去时,发现这里实在称不上牢房,不但陈设精致,一应俱全,度无主身上甚至都没有任何枷锁。
“她不怕你跑了?”
“她如今厉害得很,怕的人是我才对。”
简短的对话后,尧宁坐在了度无主一侧,室内静默下来,晌午的日光穿过蜂忙蝶闹的花枝,透过纱窗泻下一地花影。
尧宁看向庭中花树:“仲夏之际,这春日的桃花开得真好。”
度无主目光恹恹:“不然怎么叫桃花庵呢?”
“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这种无视时节的风景。”
“哦?”
“天枢派的秘境,有一株终年似火的枫树,如今想来,孟摇光睥睨苍生,其实她应更爱烈艳红衣。”
“是吗?”度无主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自恃身份的人,绝不屑于与人相似,要的就是那份独一无二。你出身低微不懂凡间的规矩,红色乃帝王公卿之色,平民只能着白,故有‘白身’之说。你位卑而着红,她就是再爱,也不会再穿了。”
“你太小看孟摇光了,她不是因我而不穿红衣,而是心有丘壑而不能显于人前罢了。”尧宁笑笑,“我说的是桃花,度宗主何故转移话题?”
“哦,是吗?”度无主无所谓道。
“看穿桃花庵与天枢派有勾连并不难,所以你也不介意。”尧宁侧头看向度无主,“可若是由此知晓了幕后之人是谁,度宗主还能不介意么?”
度无主的眉心狠狠跳动了一下,猛地看向尧宁。
尧宁不动声色与他对视。
片刻后,度无主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摇摇头:“你在诈我。”
“哦,是吗?”
度无主笑了笑:“小阿宁,别白费力气了。那是一个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
“现在诸事悬而未决,尧宁在魔界,良袖说她道心受损,你又这幅模样……”顾无嗔挠了挠发顶,苦恼得直摇头,“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牵躺在床上,断掉的双手已经都接好,只是整个人精气神都萎靡下来,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眼下两团青黑。
“宗主。”沈牵嗓音沙哑,轻声道,“我没事,过不了几日就会好。”
顾无嗔瞧了瞧他,长长地叹一声气,继续挠头。
“那你好好休息,闲闲那孩子又担心你,又怕她师叔在魔界挨欺负,又害怕你俩闹崩了家散了,整个人急得团团转,你也不想阿宁什么时候回来,发现你没照顾好她吧。”
沈牵目光闪了闪,顾无嗔拍拍他的肩膀:“我去看下良袖。什么道心受损?这孩子净裹乱,打一架不就好了……”
“宗主。”沈牵叫住了顾无嗔。
“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沈牵无神的目光缓缓定在顾无嗔脸上,“当日宗主告诉我拔除混沌之气的法子,为何对尧宁无用,反而让她受了重伤?”
室内刹那静谧无声,顾无嗔身影一顿,慢慢转过头,不怒自威的眼眸与沈牵对上。
他的眼中没有情绪:“你说什么?”
*
“她怀孕了?”上凛然拧眉,“怎么可能?”
上凛然是医修,聆风地世代传承,他就是在其他事上出错,也绝不可能在医术上有分毫差池。
桃花庵中,阿度看着传讯符上浮现的字迹,不由拧了拧眉。
“你为她诊过脉?可是度无主分明告诉我,僵蚕将她带回魔界那日,她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难不成度无主骗我,还是僵蚕说了谎?”
聆风地中,上凛然亦是浓眉紧蹙,他意识到了尧宁与沈牵之间,可能横亘着一个巨大的误会,而那分明是有心人刻意促成的。
上凛然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当日梵天寺剧变,沈牵受了重伤,而尧宁毫发无损,我先照料了他几日,待他好转才去看的尧宁。”
阿度意识到了什么,忙问:“那你为尧宁诊脉时,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上凛然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为尧宁诊脉……上凛然努力搜寻那段记忆,却发现无处可寻。
他记得自己提着药箱去往后山禁地,心中忧虑着局势,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上凛然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背后泛起寒意。
上凛然闭了闭眼,稳住心神,继续往下回忆。
接下来的回忆,便是他提着药箱离开禁地,尧宁一切安好,他也能稍稍放心,要赶紧回去跟沈牵说明,免得他重伤中仍在担忧。
上凛然睁开眼睛。
他记得前去禁地,记得离开禁地,然而中间的回忆,却像是被人凭空窃取抽离,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上凛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指尖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果真给尧宁诊过脉吗?或者他诊脉的结论,确实是尧宁一切安好,没有怀孕吗?
如果是因为他,才导致沈牵与尧宁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又一夕分崩离析,他怎么对得起好友,怎么对得起尧宁受过的苦楚?
“上宗主上宗主!”
传讯符悬空,上边现出阿度的字迹。
上凛然看着那行字,慢慢冷静下来。
他将情况告知阿度。
“忘掉了最重要的那一小段记忆。”阿度摩挲着下巴,“却唯独深信尧宁并未怀孕,若是有人刻意为之,怎么看也不像是正派路子。”
上凛然看着传讯符上浮现的字迹,也陷入了思索。
能让一个人忘掉特定的记忆,并对一件事深信不疑,若是无人提醒,只怕永远都想不起来有任何异常。
这种能力……
阿度抬头,轻声道:“惑心。”
*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尧宁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你这样算是给我提示吗?”
度无主没有说话,胜券在握一般摆弄起茶具,甚至有心情给尧宁也斟了一盏茶。
“让我想想。”尧宁接过茶盏,食指蘸水,在桌上画下一道印记,“首先是拔除混沌之气,沈牵志在飞升,可悬清宗也好,他自己也好,都是要脸的。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动手,那时我还是他的妻子,就算他性情大变不要脸了,也会在意这么做欠下的因果……”
尧宁沉吟片刻,指尖颤抖了一下:“所以他认为,那是真的在替我拔除混沌之气。”
尧宁敲定结论,抬头看了看度无主,见他仍是一脸平静,于是继续道:“那么这个法子,是谁告诉他的呢?”
尧宁在桌上写下一个“顾”和一个“褚”,想了想,又加上一个“宋”和“上”。
“宗主、大师姐,还有姨母与上凛然。”尧宁道,“沈牵信任的,无非这几个人。”
尧宁瞧了瞧,将“褚”与“宋”划掉:“大师姐一心只有变强,对其余事兴致缺缺,姨母远在中则。”
剩下顾无嗔与上凛然。
尧宁的目光落在“上”字身上,当日后山禁地,上凛然一脸吃惊对她道:“尧宁,你好像怀孕了。”
尧宁脑海中浮现上凛然的脸庞。
她离开悬清宗,是上凛然助沈牵找到的她。
梵天寺灭门,他在。
中则边境围剿,他也在。
似乎自己每次与沈牵分离聚合,每一次转折点,他都在场,却从来都知晓分寸,从未喧宾夺主。
他像一阵风,经过之后痕迹也一并消失。
尧宁静静看着“上”字水迹渐渐洇干,而后抬起手,将其划掉。
度无主挑了挑眉:“怎么?上凛然不可疑么?”
“他没有动机。”尧宁答道,“聆风地以医术传世,富甲天下,上凛然说到底,是医修,更是商人,我想不到若道途尽毁,他们一无气运,二不是双修入道的鬼魂,到底要如何才能保证门楣不衰落。”
尧宁的目光偏移,桌上未被划掉的,只剩一个“顾”字。
度无主瞧了瞧桌上的“顾”字,又看了看尧宁:“小阿宁啊小阿宁,我原以为你被沈牵与褚良袖欺骗,被孟摇光背叛,已经够可怜了,没想到你的师尊,将你引入道途的敬爱尊长,原来也只是在利用你。”
度无主怜悯地看了眼尧宁:“说起来顾无嗔这个人,虽是正道第一宗门之首,偏偏名头并不够响亮,前有沈牵少年成名,后有褚良袖与你两个惊才绝艳的弟子崭露头角,他虽是一宗之主,然而光芒尽在晚辈身上,若是因此心性扭……”
一语未尽,扶光悬停于度无主眉心一寸之地,剑身映出他一瞬紧缩的瞳孔。
尧宁任由他一下子惊惧收声,半晌才微笑着倾身靠近度无主:“你若再说出侮辱我师尊的一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度无主神色几番变换,举起双手示弱:“抱歉,我不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这般尊师重道。”
尧宁没有理他,而是换了个话头:“上宗主,你记得中则正魔之战,你那一招漫天桃花雨吗?”
度无主脸色冷了下来。
中则之后,他再未使过这招。
当时他与白苏第一次跟着僵蚕作战,他一为显示实力,二为震慑正道宗门,三为扬桃花庵名声,这才使出绝学。
原以为以上三个目的都能达成,却没想到尧宁竟当场破境,不但吸引了正魔两道所有人的目光,更是让自己的杀招瞬间失去效果。
度无主就像是当众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承认,尧宁幼时的那次相逢,他看走了眼,将这样一个杀器拱手让与了沈牵。
尧宁淡淡道:“我能破境,除了你们紧紧相逼,最主要的是我师尊的指点,他为我付出的心血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
“如果不是他教我修道者为护苍生,你以为我在意那些凡人性命。”尧宁目中冰冷一闪而逝,“如果不是他教我以大局为重,你以为你们将我逼到绝境,我会轻易放过你们。”
度无主感到身上掠过一道凉意。
尧宁勾了勾嘴角:“所以你的命是我师尊赏的,日后且尊敬些吧。”
度无主抿着唇,没有说话。
尧宁看向桌上快要干涸的水迹,将“顾”字划掉。
度无主不解:“你这是感情用事?”
“不,是你一叶障目。”尧宁道,“若以师尊的心性都要灭世,只能说明这个世界有不得不毁灭的理由。如果世上还有一人心性纯正,就只能是他。”
*
顾无嗔看着沈牵,脸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表情。
“你说没有用?”
“是。”
“那尧宁呢?”顾无嗔问,“她怎么了?”
沈牵目光暗淡下来,颤着嗓子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痛苦,她说有了孩子……混沌之气没有拔除……”
沈牵颠三倒四,说到最后,眼睛红了一圈:“我又伤她一次,宗主,你说阿宁下手狠,其实都是我应得的。”
顾无嗔捂着额头,整个人都被弄糊涂了:“等,等下,什么孩子?”
沈牵听了那两个字,像是被当胸一剑戳透了,整个人瑟缩了一下,脸色又苍白几分。
他惶然地撇过头,似是极力回避着什么。
“不是,这都什么事啊?”顾无嗔想要把沈牵一把抓起来问清楚,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下不去手,一甩袖,负手房间里来回疾走,“不是说孟摇光带人逼的吗?怎么中间还有这门子事,她一个人在魔界,又是重伤又是这些,僵蚕白苏度无主,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顾无嗔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突然转身面朝门外。
良久后,顾无嗔身后的声音总算平息下来,沈牵嗓音带着滞重的鼻音响起。
“所以宗主,为什么你告诉我的法子没有用?”沈牵撑着床榻起身,“我不信你会害阿宁,就是阿宁自己也不会相信。”
沈牵绝望又无助:“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第97章
“惑心?”上凛然摸着下巴,“听这名字不像是正道功法。”
阿度经历比上凛然复杂,传讯道:“确实不是正道所修功法,桃花庵也有相似迷惑人心的手段,只是没有这般厉害。”
“管不了这么多了。”上凛然下了决心,“当务之急是告知沈牵,他与尧宁两个就像是彼此的一把锁,没了沈牵,尧宁可能会为所欲为,没了尧宁,沈牵只会一蹶不振。”
“可是这惑心究竟是谁呢?”阿度疑惑,“就连度无主这样的境界,只怕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阿度一言提醒了上凛然。
上凛然修为虽算上不顶级,却也是一宗之主,自小修行,道心坚定,这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窃取乃至篡改他的记忆。
甚至连上凛然如今仅剩的记忆,他都不能确定其真实性。
如果不能找出这人,就算提醒了沈牵,也难保他们再度中招。
上凛然坐回了椅子,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惑心……究竟是谁?”
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微光,上凛然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缥缈的线索。
“孟摇光。”传讯符上,阿度果断下了结论,“梵天寺之后,能迅速纠结一批反对尧宁的人,若说她没有惑心,我绝不相信。”
上凛然愕然望着传讯符上字迹,半天难以接受,孟摇光不但堕了魔,还会使惑心?
宁愿放着天枢派的百年名声不要,她究竟在做什么?
上凛然盯着孟摇光三个字,另一个更大、更重要的疑问盘旋上心头。
孟摇光,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
“四个人都不是。”度无主看着被划掉的代表顾无嗔的字,有点好笑,“所以你一通推断,只是排除了四个人的嫌疑。”
尧宁没有理会度无主的风凉话,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她仿佛置身漆黑的天地间,什么都看不分明,一丝微光方要显现,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她的思绪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度无主说得没错,她只是排除了四个看似最可疑之人的嫌疑,并没有接近真相。
不对。
尧宁想,如果这四个人都不是真的幕后之人,那自己写出四个字时,知晓内情的度无主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嘲讽。轻蔑。嗤笑。
就像方才那样。
可他真实的反应是什么呢?
当尧宁首先排除褚良袖与宋青瓶,他开始引导尧宁怀疑上凛然。
尧宁否决上凛然后,他出言嘲讽顾无嗔。
在度无主看来,最后尧宁选定的最可疑之人是顾无嗔,所以度无主推波助澜,趁机再添一把火。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将脏水泼在上凛然或是顾无嗔头上,趁机掩护真正的幕后之人吗?
尧宁抬起眼。
度无主被她一双澄澈眸子注视着,眼神中慌乱一闪而过。
是的,就是这样。声东击西的掩护,不经意流露的慌乱,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答案,那个所谓幕后之人,是她最先排除的二人。
褚良袖,宋青瓶。
如果一开始尧宁便排除了正确答案,度无主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加深她的错误,让她在相反的路上越走越远。
不论是顾无嗔还是上凛然,都不重要,只要尧宁认定其中一个,所有的注意力就会从最开始的二人身上移开。
尧宁微笑了一下。
度无主强作镇定:“怎么,你想明白了。”
“嗯。还要多谢度宗主煞费苦心为我解惑。”尧宁道。
接着尧宁将以上推论,一边不疾不徐地告诉度无主,一边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丝表情。
度无主看起来淡然,只是听到后面,再不愿直视尧宁。
他微垂着脑袋,俊美的侧脸染上一丝落寞,苦笑一声:“果然瞒不过你啊。没想到走了个僵蚕,又来了个尧宁。”
“褚良袖,宋青瓶,多么无害的两个女人,一个血亲,一个虽无血缘却胜似至亲。”度无主感叹道,“不论是谁,对你而言都是一大打击吧。”
尧宁盯着度无主,慢慢笑了起来:“哈哈哈……”
她越笑越大声,眼睛弯成了月牙,面上浮上一层薄粉,再加上红唇白齿,看起来格外明媚鲜妍。
度无主从未见过尧宁这样大笑,她像是听了一个格外好听的笑话,止不住铃铛一样的清脆的笑声。
尧宁笑得弯下腰,捂着肚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收住笑意。
她直起身,脸蛋红润,眼神明亮,微笑着看着度无主:“照你说,害得我夫妻反目,害我孩子未出世便夭折,害梵天寺灭亡,害得天下无数人惨死,这个幕后黑手,我该怎么报答她?”
度无主皱眉,感觉眼前的尧宁有些不对劲。
她明明前一刻还笑着,下一秒却像是陡然间换了个人,身上笼罩一层残暴气息。
度无主谨慎道:“自然再怎么报复都不为过。”
尧宁笑着摇摇头:“先不急,面前还有别的帐要算。”
度无主心中一寒,从方才尧宁沉默半晌开始,之后她说的每句话都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他发现自己渐渐跟不上她跳跃的思路。
一个诡异的念头浮上心口。
难不成尧宁疯了?
从她的视角来看,一生挚爱不但与其他女子有纠缠,更是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
一个女人,一个从未被世界善待,又无比渴望爱的女人,经年求而不得,经历了这一切该有多绝望。
想到这里,度无主嘴角勾了起来,原本脸上的失落一扫而光,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尧宁。
“度无主啊度无主,难怪桃花庵会落到度风烟手上。”尧宁道,“你可真让人失望,这就是你的本事?”
度无主目光一顿:“什么?”
尧宁含笑看着他:“你以为我疯了?”
“……”度无主吐息停顿了片刻,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问逼得说不出来话。
尧宁继续道:“你以为我这就信你了?”
度无主不动声色,心中却一下子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尧宁手肘支着桌子,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最开始,你引导我怀疑上凛然,继而是我师尊,这是第一层谎言。”
“我看破了了这一层,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先前你说的话,都是在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于是选择只剩姨母与大师姐。”尧宁又伸出一根手指,“我自己以为自己看破了你的计谋,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可殊不知,这是第二层谎言。”
度无主瞳孔控制不住地闪烁,寒意从脚底冲起。
尧宁的笑意一下子收起:“你仍旧在围魏救赵。”
听到这句话,度无主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凉透。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他不该自以为是,以为能戏弄误导尧宁。
一个耽于情爱,却在母子俱危时选择保自己的女人。
一个周旋于僵蚕、白苏与自己之间,明明没有刻意讨好拉拢哪一个,偏偏三人不是做了她的阶下囚,就是成了她忠实的走狗。
魔界人人风传,护法好福气,竟能一亲新尊上的芳泽。
甚至度无主都觉得尧宁幼稚又莽撞,为了报复沈牵,竟选择与白苏上床。
可是他们都没看到,尧宁比桃花庵中每一个人,都深知这具躯壳的作用。
白苏迷恋她,她就用欢愉换他死忠。
僵蚕想利用她,反而被她以其人之道造反夺位。
就连阿度,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人,可阿度却选择了认尧宁为主。
度无主早该知道,他既败给了阿度,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赢过尧宁。
“你全都明白了?”度无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想,尧宁就算识破了自己的计谋,就真的能找出那个人吗?
尧宁慢慢站起了身,大门涌入的风中带着甜腻的花香,吹得她的长发与衣裳海藻一样涌动。
度无主望着她的侧脸,尧宁沉默的每一息,都将他的心无限地往下拉坠。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再平凡不过的谈话。
可他很快就要满盘皆输,在不知不觉中暴露己方最大的底牌。
“我原本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误导我。”尧宁道,“如果这四个人都不是你的主子,你大可以袖手旁观看我笑话;如果有一人是,可你两层谎言分明不分敌我地拉每一个人下水。”
度无主的心微微颤抖,感觉尧宁正在不断接近真相。
她难道就是与自己几句交谈间就推断出全部?
还是早就有所猜测,今日来此问自己也只是在验证?
可她什么时候发现的端倪,又是自何时开始布局?
“所以我想,这四人都不是。”尧宁一锤定音,而后转身看向度无主,“但幕后之人,与他们其中一人有关。”
“师尊无条件信任,又与混沌之气有关,事涉沈牵。”尧宁列出三个条件,在度无主愈来愈难掩饰的慌乱中道,“最开始的那个人……”
“说起来——”尧宁笑了一下,“我还得叫她一声婆母。”
*
“一开始就错了。”顾无嗔苍白着脸,怔愣看向沈牵,“寻常混沌之气侵染用不上这个方法,只有这种尧宁这种……近乎源头一样的……”
沈牵目光动了动,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顾无嗔艰难道:“那个法子,是你阿娘告诉我的。”
第98章
“……”沈牵嘴唇翕动,无声念着“阿娘”二字,茫然道,“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骗你?”
顾无嗔也百思不得其解:“她离世时本就已经不太清醒了,无论如何,逝者已逝……”
沈牵怔愣低下头,大雪、灵堂、躺在棺木中的美貌女人,这幕场景鲜活得仿佛昨日才发生。
他甚至记得宋青云结了碎冰的睫毛。
逝者已逝。
宋青云已经死了。
沈牵知道阿娘并不喜欢他,生前不假辞色,死后这么多年,居然还能操控自己的人生。
沈牵垂下头,片刻后感觉脑海中一阵剧痛,伸手捂住了脑袋。
“怎么了这是?”顾无嗔连忙上前查看,“哪里不舒服?我去找医修!”
沈牵抓住顾无嗔的手,抬起一双爬满血色的眼睛,其中除茫然之外,又多了一份荒诞和恐惧。
“宗主。”沈牵紧紧抓住顾无嗔,像是洪水中的人抓住一根浮木,“阿娘死了。”
顾无嗔不知道沈牵是何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可是为什么,我不记得她的坟茔在何处?”沈牵眼中渐渐浮上绝望,“为何我记忆中,清明寒食,从未有人祭拜?”
顾无嗔慢慢睁大了双眼,沈牵继续道:“我只记得那是个大雪天,她躺在那里与生时无异,可父亲说她死了,可之后呢?人死要下葬,阿娘她葬在何处?!”
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亘古的黑暗,让习惯了摸黑的人陡然看见四下里习以为常,却又令人惊骇的景物。
顾无嗔跌坐在椅子上,室内一时死寂,两人震惊看着彼此,谁也没有出声。
*
“死了?”尧宁拧眉,很快便想清了关节,“她不需要真正死去,只要让所有人相信自己死去。”
“是吗?”度无主不置可否,“这样强悍的法术,真正存在吗?”
尧宁知道存在,因为她就亲眼见过。
想到孟摇光,尧宁再次蹙眉,即便识破了孟摇光的惑心,可回忆起过往,她竟仍觉得那时的自己是真心喜欢孟摇光。
怪哉,孟摇光的惑心明明没有那么强大,却似乎对自己格外厉害。
尧宁摇了摇头,暂且将孟摇光放在一边。
度无主道:“你果然想到了,从你进来时说到桃花不合时令,我就应该想到……”
“够了。”尧宁打断度无主,“到了这个时候,你以为自己还能误导我。”
度无主闭了嘴,目光幽深地看着尧宁:“所以呢?你最终结论是一个死人,哦,或者换个说法,一个在你眼中虽然死去,却是以惑心骗过天下人,仍活着的人。”
度无主有些好笑:“沈牵的母亲,你未曾谋面的婆婆,说来这一对母子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上倒是十足相像。当娘的可以利用儿子,儿子可以玩弄妻子。”
“度无主。”尧宁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一下,“你这是破罐子破摔吗?我不过跟你说几句话,就差点让你把你主子供出来了,你束手无策,只能用一个我早就厌弃的男人来攻击我?”
“啊对了。”想到了什么,尧宁笑道,“我现在不动你,是因阿度的要求,可你猜度玄都在阿度手上会如何?一个曾经想要杀她的仇敌,一个你视若珍宝的命门。”
“我的命门?”度无主脸上表情一下子褪去,“你在说什么笑话?”
“原来不是吗?”尧宁盯着他的眼睛,遗憾道,“那可麻烦了,我还想用她要挟你呢,看来失算了。”
度无主*亦坦然回视,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波澜,尧宁话锋一转:“如此看来,她没用了,待会就去杀了。”
度无主淡淡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嘲笑尧宁的戏码,还是在强作镇定。
尧宁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开始思索。
宋青云。
她名义上的婆母。
一个从未谋面的人。
一个连生死都笼着迷雾的人。
度无主还在干扰她,也并未陷入真正的慌乱,正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重倚仗。
就算那幕后之人是宋青云,就算她还好端端活着,她如今又在何处?
几次重大事件,难不成她自始至终都是运筹帷幄,从未真正在人前现身?
她一手策划了这么多动乱,凭一己之力将正魔两道搅得天翻地覆,更是将自己逼入穷途末路,却哪里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风过尚有形状,宋青云却比一缕风都难以看见。
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幕后之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谁。
这合理吗?
尧宁越想,便越觉得惊惧。
她抬头看向虚空,那一瞬间,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与另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对上了目光。
她感受到宋青云轻蔑的笑意。
*
传讯符半天没了动静,上凛然与阿度都陷入了沉思。
一个强大的惑心。
究竟要强到什么地步,才能近似神明一样操纵凡人?
上凛然揉了揉眉心,果断起身,开始往聆风地的藏经阁行去。
聆风地传承既久,世代保存下来的典籍浩如烟海,也许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但出乎上凛然意料的是,他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翻遍了所有历史卷轴,仔仔细细查看正魔两道各门派的起源传承,却找不到有关“惑心”的一点痕迹。
似乎是孟摇光使出惑心后,世人才第一次知晓了这个邪门的法术。
上凛然坐在一地散落的书籍中,略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事情又一次走入了死胡同。
便是他与阿度拼凑、猜测出本来的真相,却发现真相之上还笼罩着另一层迷雾。
这种始终在雾气中打转的感觉并不好,上凛然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成了木偶,被看不见的大手操控却浑然不知。
那只手太大了,他尽力仰着头,也看不清主人的藏起的脸庞。
沈牵已经被接连的打击弄得心灰意冷,更遑论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如果幕后之人再次出击,正道短时间内还能找出一个与沈牵相当的战力吗?
尧宁身负混沌之源,就像一个随时可能被开启的人形浩劫,如果始终找不出那个厉害的惑心,便是那人靠近尧宁,她都会毫不设防,只能沦为鱼肉。
修真界覆灭,不甘心的修者们又会做出怎样的垂死挣扎,暴乱之际,无辜的凡人又该如何自保?
修道的最终目的,难道不是护佑苍生?
可届时一切希望都泯灭,保护苍生的修者可能会成为刺向苍生的剑锋。
上凛然知道自己能想到这层,沈牵与尧宁也必然能想到。可是他修为不如沈牵尧宁,如今就连这点忙也帮不上。
上凛然捂住额头,感到沉重而烦躁。
藏经阁的一星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笼罩着方寸之地,渐渐暗淡下来。
直至天光大亮,上凛然才彻底放弃,失落地合起一卷卷古籍。
他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没注意碰倒了一小堆书,上凛然感觉格外疲惫,望着散落的书籍发呆,半晌后才缓慢地拾起,衣袖却又不小心带翻了烛台。
积了一晚上的烛泪倾泻而下,瞬间弄脏了几本珍贵的孤本,上凛然忙用手去擦,却又没控制力道蹭破了脆弱的纸张。
上凛然整个人像是被这一连串的细小变故彻底击垮,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丧失了所有力气。
晨光透窗而入,照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良久后,上凛然狠狠往地上锤了一拳,无声地发泄着积压于心中的怒气。
所以那个幕后之人,费尽心思到底要做什么呢?
修真界毁灭,他便开心了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为什么要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上凛然久久地吐息,一刻钟后,又恢复人前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打起精神,加快速度收拾。
上凛然蹲下身,捡起一本摊开的书合上,捋了捋褶皱,又去捡周边散落的其他书。
正动作利落地收拾着,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上凛然放下整理好,摞成一摞的书卷,有些疑惑地转过身。
他挠了两下脑袋,心想自己是不是心绪起伏太大,有些疑神疑鬼了。
他目光扫视了一圈,将方才整理的那本书抽出来,翻动了起来。
这是一本记录九洲宗门的典籍,各宗门历代出挑的人物、独门绝学、九洲风评等等。
上凛然一页页翻过。
梵天寺、悬清宗、天枢派、北冥宗……
甚至连南域蛇窟这样孤僻的宗门都有详尽介绍。
聆风地以医术传世,与九洲各宗门都有往来,著书的先祖比旁人知晓得多些,也不足为怪。
上凛然记得,自己翻过这本书,由于大部分情况他都知晓,所以并未怎么细看。
可是方才发泄后,他调整好自己,最先收起的就是这本书。
当时摊开的一页上,似乎记载着什么令他感觉古怪的东西。
那种古怪很难言明,就是咋一看挺正常,所以很快就会忘在脑后。
但是经历过尧宁怀孕疑云一事,上凛然对这种看似正常,细究之下却有说不清的疑窦的地方格外敏锐。
他一定遗漏了什么。
看似正常,实则不正常的事物。
容易被忽略的东西。
像风一样了无痕迹的什么。
上凛然额头冒出了点点汗珠,吐息越来越急促,手指飞快翻动着,泛黄的书页间,无数宗门沉浮起落,如一叶叶轻舟掠过他眼前。
“啪!”
上凛然五指张开,猛地拍在其中一页上。
他视线上移,一个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名字,映入了眼帘。
第99章
魔尊殿中,两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与之前沈牵不同,一路上二人经过许多魔修身边,却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仿佛他们是一阵风。
或者比风还要轻盈无声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突然要闯魔尊殿。”落后半步的人问道,“您知道那位新魔尊是什么样的人,这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知道,才不得不闯。”前边的人仰头望天,“我昨夜观星,荧惑罗睺相会,冲克命宫,于我大不利。若她真的知道了我是谁,再下手就来不及了。”
“真有人只靠推论就能弄清一切吗?”后面那人虽怀疑,却也感觉有些畏惧,“您打算怎么做?她自身实力强大,身边又有两个死忠的下属。”
二人与一侍从魔修擦肩而过,前边那人随手取下侍从托盘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而侍从仍面色平静托着仅余一只酒杯的托盘,仿佛看不到一切的发生。
“在她想起来一切前,先用惑心控制住,然后引导混沌之气爆发。”前边人扔掉酒杯,“原本还有时间慢慢筹划,是我小看她了。”
“……她会死。”后边那人有些迟疑。
“她注定要死。”前边人语气冷漠,“现在只是提前,死得无声无息些罢了。”
*
一个不起眼的人。
尧宁在心中思索。
一个即便与自己擦肩而过,碰触到自己,或者拿走自己的东西,都不会引起注意的人。
这太不合理了。
就是鬼魂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鬼魂……尧宁眉头一皱,隐约觉得有几条线索在纠结的思绪中串联了起来。
说到鬼魂,当初西洲馆入夜,她只觉得里边阴森寂静,可看穿了西洲馆本来面目后,繁华喧闹便瞬间显露了本来面目。
尧宁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度无主,他果真一点都不冤枉。
当她看穿,便会看见。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西洲馆的障眼法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跟何况当时有度无主现身提示。
可如今面对着宋青云密不透风的伪装,尧宁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缝隙。
突然,尧宁觉得心头一慌,好像有什么危险即将逼近。
尧宁蹙眉,展开神识,魔尊殿中所有人一举一动皆被她感知。
尧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第二遍。
没有。
一切正常。
她稍稍放下心来,心想难道是自己今日心绪起落太大,以致神思恍惚草木皆兵了?
尧宁想了片刻,转向度无主:“你的主子会来救你吗?”
度无主睁大双眼,似是一时半刻没明白尧宁话中意思,紧接着失笑道:“救我?一颗已经没用的弃子?在她眼中,你可比我重要多了。她就算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知道她绝不是为我而来。”
尧宁点点头:“不会就好。否则我绝对要先杀了你。”
尧宁不再理会度无主,接着前边的思路继续思考。
这一个打岔,让她一下子多了点别的想法。
先前她冥思苦想许久,都是宋青云如何才能做到不起眼,让所有人都注意不到自己。
可她为什么要不起眼。
如果如当日西洲馆一般,宋青云一直都是灼目耀眼的,只是当局者譬如自己,看不分明而已。
她无需不起眼,只需……
尧宁在脑海中捕捉那个词,那个最适合形容这一切的词语。
她隐约觉得,只要说出这个词,就好像言出法随,能瞬间扫清迷雾。
比风还轻盈。
看不分明。
所有人都不会注意。
尧宁伸出手,像是抓住什么似地握在一起,上凛然看着她的动作,眉眼沉沉地压下来。
尧宁张开五指,手心什么都没有,只有虚空。
她久久凝视虚空,一点微光在她眼中愈来愈亮,映得面庞粲然生辉。
“虚空……看不见……原来如此,为何我从前从未想到过……”尧宁喃喃自语,转身看向度无主,“原来她无需不起眼……”
度无主抿着唇,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拿着茶盏的手指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她只需要让所有人——”尧宁唇瓣开合,吐出那一锤定音的四个字,“视而不见。”
“啪!”杯盏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度无主呆呆看着自己指尖被碎瓷割开的一道伤口,刺目的血珠子涌出,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是他眼里的一滴血。
他慢慢抬起头,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度无主知道大势已去,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还是没保住那人的秘密。
他彻底成了废子。
度无主恍惚地笑了笑:“是我看低你了。”
尧宁神色平静,没有在意度无主的崩溃,因为当她说出“视而不见”四字时,一段几乎遗忘的场景瞬间涌入了她的脑海。
原来她这么早就见过她。
原来她就在自己身边。
她的悲喜离合,在另一个人眼中,原来只是微不足道的笑话。
这种被戏弄,被掌控的感觉,让尧宁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难堪。
“我知道她是谁了。”尧宁轻声道。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侍从在门外行礼,低头进来呈上托盘,却半晌没听到新尊上的动静。
小侍从战战兢兢,忍不住偷偷抬起眼,发现尧宁正死死盯着他手中托盘,小侍从目光偏移,然后震惊又畏惧地睁大了双眼。
那上面只有一杯酒。
尧宁挪开目光,看向门外,红色裙角荡进视线,紧接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
沈牵最先回过神来:“宗主,如果阿……她还活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为了通天之途,她会不择手段做出任何事!”
沈牵眼中落寞失意一扫而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只是他心如死灰躺了数日,陡然动起来只觉得眼前乱冒金星,一个不小心就摔到了地上。
“诶诶诶……”顾无嗔连忙上前扶起他,“你别急,急不得。”
“宗主,你说我们能想到,阿宁会不会也已经想到了,她那么聪明。”沈牵被搀扶着坐在八仙桌旁,“如果她发现阿宁知道了,只会第一时间动手……不,不行,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沈牵说着又想起身,被顾无嗔按了回去:“你坐着!!”
顾无嗔这一吼中气十足,震得沈牵耳中嗡鸣,他恍惚坐好,抬头看向顾无嗔。
“就算你阿娘还活着,你知道她在哪?现在又是什么身份?前前后后这么多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你又要去防备谁?!”
顾无嗔一连串发问让沈牵先是茫然,继而冷静下来。
他知道顾无嗔说得没错。
尧宁已是众矢之的,他就算站在她身前,又怎么知道哪一把刺来的剑才是致命的。
难道就算知道了宋青云在世,很可能是幕后黑手,也完全于事无补吗?
“可我……我好像……”沈牵不知道该如何向顾无嗔传达,因为听起来太过玄虚,也许顾无嗔会认为是他大病未愈的臆想,他定了定神,还是试图说出自己的感受,“宗主,我好像感受到她了。”
“什,什么?”
沈牵咽了下口水:“阿娘给我的感觉,冰冷,淡漠,我好像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仙盟大会,中则,魔界,梵天寺……所有时候,她一直都在……”
沈牵越说,就越觉得心惊胆颤,从前他从未注意,也从未感觉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可如果宋青云仍在世,那么那个人的一切,就太相似,太可疑了。
沈牵稳住心神,继续道:“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所有人都忽略了。”
“等下,你是说……”顾无嗔被沈牵弄糊涂了,试图跟上沈牵思路,“你阿娘,变成了另一个人?”
沈牵茫然片刻,知道现在的一切听起来都很玄乎,而且只是基于自己的感觉。
他的思绪一片混沌,偏偏感受清晰无比。
他没有办法去条分缕析,但如果宋青云真的没死,站在沈牵面前,他一定能发现异样。
他了解宋青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
顾无嗔知道现在的一切只是沈牵模糊的感觉,可他却莫名觉得,也许沈牵的感受是对的。
一个人可以变换容貌和身份,改变谈吐和衣着,但总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从一举一动,一颦一蹙中,发现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
“说不定你的感觉是对的。”顾无嗔沉吟半晌,拍了拍沈牵肩膀,“你觉得像的那个人,是谁?”
*
上凛然冒了一脑门的汗,然而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是死死抓着书脊,仔仔细细地看了下来。
虚空系心法,与天同化,遮掩气息。
视而不见,绝对隐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上凛然双眼通红,边看边笑,然而笑意里夹杂着难以形容的愤怒。
“我说为何你明明名扬天下,却鲜少有人谈起。”
“明明是九洲大宗,偏偏谁也说不出来你们的宗门绝学。”
“哪里都有你的身影,所有人都看见了你,却谁也不曾留心。”
上凛然目光上移,看向最上面一行字,咬牙切齿地念了出来。
“天机阁,臣英。”
第100章
最先映入视野的是一片红色衣角,尧宁目光上移,盯着那即将出现的身影。
那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动作有一瞬停顿,这才缓缓现身。
尧宁看到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是即便擦肩而过,也难以留下印象的普通面容。
当日去往魔界的仙舟上,初见臣英的场景与此刻交织。
那时的臣英见尧宁看见了自己,掩饰不住惊讶。
而此刻的臣英对上尧宁的目光,只有一片早已接受事实的淡然。
似乎她觉得若是尧宁,那便无需大惊小怪。
臣英的脸在尧宁的注视下快速褪去伪装,真实的容貌水落石出。
臣英,或者说宋青云,生得十分美貌。
两人目光对上的片刻,彼此脑海中早已转了数十个念头,臣英只一眼便明白了如今处境,“啧”了一声果断出手。
但她一个晃神,下一刻却出现在来时的路上。
她带着手下在魔尊殿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身边所有人都忽视了他们的存在。
与一个端酒的侍从擦肩而过时,臣英随手取走了一杯酒,正要一饮而尽,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蓦然袭上心头。
这个场景,好像已经发生过一遍。
正当臣英怔愣时,侍从低垂的眉眼抬起,里边是狼崽一样狠厉的凶光。
“怎么停下了?”
身后手下开口,却是一把清越的女声。
臣英心中警铃大作,登时就飞身退后,“侍从”与“手下”此时也并肩站到了一起,一人美艳,一人清丽,两张带着杀意的脸向自己靠近。
臣英且战且退,知道此行目的已经失败了一半,尧宁已经有了警惕,惑心效果大打折扣。
但她也不会甘心就此落荒而逃。
“好儿媳!见了婆婆怎的这般无礼。”臣英边跑边喊,“沈牵没教过你规矩吗?”
尧宁一剑斩杀臣英随手扔过来的魔修,将自己的态度展露无遗——用魔修的命威胁她并不管用。
臣英果然放弃了将路边魔修当做盾牌的方法。
“阁主。”尧宁紧追不舍,“当日我怀孕,混沌之气的拔除,是否都是你的手笔?”
臣英笑了一声:“你我既非同道,各有所求,你也别怪我狠心。”
尧宁的心狠狠一颤。
如此,莫非她果真错怪了沈牵。
当日之事并非天衣无缝,若是细究便能发现许多不合理之处,只是当时尧宁被混沌之气所控,意识一片混乱,再加之她心底并不信任沈牵是一心一意对她,不论是他对大道的追求,还是与师姐的青梅竹马,都是尧宁心中的一根刺。
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即便是拙劣的谎言,也阴差阳错铸成了最深的误会。
尧宁稳定混乱的心神。
每当她情绪失控,混沌之气便似不受控般外泄。
臣英感受到了那一缕逸散的混沌之气,勾起了嘴角:“好孩子,难怪你生气,我的儿子我比谁都了解,他生来就薄情寡性,为了他的大道什么都可以抛弃。回想你们之间,他放弃你的次数还少吗?”
“说到底,他对你是有几分真情。”臣英笑道,“只是也就仅此而已,当他真正珍视之物与你各自放在天秤两端,他会毫不犹豫舍弃你。”
身后再没有声音,臣英嘴角的笑意越发冷漠。
就是这样,愤怒吧,悲伤吧,她的好儿子,即便多年未见还是能帮到她。
臣英果然感受到一缕逸散的混沌之气,嘴角笑意愈发深刻。
就算惑心不能施展,可谁说惑心只能靠法术?
她对人心洞若观火,世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付出了就希望得到回报,爱上了就希望对方回以同等甚至更多的爱意,若是没有对等的回馈,便要撒泼耍横、要死要活。
说到底,每个人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利益而已。
“你在意过他吗?”尧宁在身后问。
臣英嘴角的笑意蓦然凝住。
“你在意过他吗?”尧宁重复道,“他知道你自私、冷漠、无情,可还是为你的死去而悲伤,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背负上你的期望。”
扶光裹挟主人的怒气激射而出,千钧一发之际臣英险险避过,尧宁与阿度飞上屋顶继续追击。
“你说他只爱大道,可你知道他因何这样?你可知他原本爱的,追求的又是什么吗?”尧宁一句句诘问。
臣英眯了眯眼,事情的发展似乎出乎了她的预料,尧宁的确心境动荡,她愤怒了,却不是为自身的遭遇而愤怒。
半晌臣英冷笑一声:“他为何这样、追求什么,与我何干?我为何要知道?为了得到母亲的一句肯定,就自愿背负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不正是说明他是个软弱又无能的人,正可以为我所用吗?”
尧宁站在了原地。
她望着臣英的背影,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一个人可以毫不迟疑地引动正魔中则之战,让无数平民陷入水深火热;为何可以一夜屠杀梵天寺数万僧侣,又为何一心只想要混沌之气散播开去。
不论是鲜活的人命,还是一个人的一生,在她手中都不过一颗棋子而已。
当日僵蚕展现的留影珠,魔修尸山之上的人,果然是臣英。
臣英正在殿宇间飞掠,躲避身后紧咬的攻势,突然觉得四下里明亮灼热了起来。
她回头,见到几乎令自己心跳停止的一幕。
远处两个身影已然停下,其中一个人浑身似燃烧着火光,烈焰冲天而起,霸道的威压瞬间巨浪般压了过来。
臣英浑身僵硬了几息,一下子便认出了那是阳炎心法。
阳炎心法至刚至纯,对体质、天赋、心性要求极高,尧宁中则破境后,臣英便认定了她是足以毁灭天下的灭世之主。
如今面对阳炎心法,便是臣英也难免怯战。
臣英:“你自诩正义,视我为邪恶无情,殊不知你以为的护佑苍生,只是逆天而为的取死之道。”
“费什么话。”尧宁不耐烦拧眉。
扶光携着炽烈日光,以劈碎虚空的气势斩下。
臣英疾步后退,却发现日光明耀之处,仿佛都化作了尧宁的领域,自己一身修为竟遭到了难以形容的强大压制。
扶光越来越近,破空声中白光耀目,臣英双脚仿佛被看不见的桎梏阻拦住,再难动弹,瞳孔中映出愈来愈清晰的锋利剑尖。
扶光即将刺入臣英眼睛的那一刻,她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洞,一只手从中探出:“阁主!”
千钧一发之际,那只手青筋暴起,使劲一拽,臣英整个人都被拽入了洞中,紧接着洞穴闭合,臣英消失不见。
扶光“锃”地一声钉在地上,剑身仍在摇晃不止。
阿度眉心一皱,就要再度使出期年回溯。
尧宁拍了拍她的肩膀:“没用了。”
“那怎么办?”阿度明显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
尧宁收回扶光,压着目中冷意:“知道人是谁就好办了,她死只是迟早的事。”
*
正魔大会在悬清宗举办。
不到半年,悬清宗已举办过两次大会,仙盟大会,魔气入侵作为开始,那时悬清宗与梵天寺执仙门牛耳,是万人敬仰的大宗。
如今物是人非,梵天寺灭门,悬清宗声名半坠不坠,天枢派为首的另一股势力与其针锋相对。
然而与另一件事比起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悬清宗的门人,顾无嗔的得意弟子尧宁,如今竟成了魔界新继位的魔尊,作为魔界之首主动发起这场会晤。
今日到此的正道宗门心思各异,却再无一人敢轻易对尧宁喊打喊杀。
当她是正道弟子,身上背负着悬清宗的名声,他们可以正道的道义与规矩攻讦她,继而通过她将悬清宗拉下神坛。
可如今她是魔界之主,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悬清宗,众人出口的话都要掂量可能的后果。
尧宁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却懒得理会,她带着阿度与度玄都出现,在一下子寂静的太始殿中,坦然坐到了客座上首。
无数打量、审视、猜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今日另众人第一次心惊的,是魔界势力似乎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洗牌。
原本的僵蚕、白苏、度无主尽皆不见,出现在这里的是三个女子。
其中二人许多人甚至叫不出姓名。
三人的出场无疑给众人心中又种下一颗畏惧的种子,他们甚至不知道尧宁用的什么手段,如何将魔界纳入股掌之中。
未知带来想象,想象滋生恐惧。
也许那两个女子是谁都无关紧要,她们甚至可以是伺候尧宁端茶倒水的婢女,尧宁让二人跟随现身,只不过是想告诉所有人,魔界尽在她一人掌控之中。
太始殿内安静更甚先前。
尧宁仿佛浑然不知,与顾无嗔点头示意,接下来的一切便由阿度代她交涉。
从年初开始的动荡的真相被揭开,带来的震惊海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尧宁、顾无嗔、上凛然三方交叉应证下,事实如铁一样不可辩驳。
尧宁支着脑袋,耳边传来一阵阵喧嚷吵闹,她自始至终沉默。
这场大会的真正目的,是要两道联合,共同讨伐臣英。
臣英的修为虽高深,却不足以让尧宁忌惮,若只杀臣英一人,她带着阿度即可。
可当尧宁复盘所有事情,却隐隐发现,臣英并不是关键。
这更像是一场针对所有人的浩劫,正魔两道都躲不过去。
因混沌之气,尧宁曾被冠上许多污名,其中一个称呼,让她在日后的复盘中好似窥到了什么。
灭世之主。
他们要对抗的并不是臣英,而是一场灭世浩劫。
自己是棋子,臣英亦是,杀了臣英,这场浩劫也不会停下。
而她自杀?尧宁曾经以为只要她死,就能终止这一切,可她很快便明白,若是能如此轻而易举终结一切,她绝不会至于自小受尽苦楚,而是会被没有一丝差池地保护长大。
更遑论那日臣英分明要来杀她。
她不是关键,臣英也不是关键,尧宁隐隐觉得,他们在跟一个难以想象的势力为敌。
天机阁洞悉天机,还有谁能让臣英义无反顾地跟随?
太始殿中的喧闹沸反盈天,尧宁合目思索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小师叔。”
她回头,见是个相熟的同门,对方道:“宗主请您移步内室。”
尧宁看向场内,顾无嗔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代悬清宗交涉的是一位师兄。
尧宁点点头,跟随同门离座。
悬清宗内,白苏抱刀转悠着。
尧宁吩咐他在外边警戒臣英,白苏却觉得,相比已经撕破脸的臣英,沈牵才是应该戒备的。
尧宁要干正事,绝不能在这个时刻被沈牵绊住手脚。
白苏想办法知道了沈牵住处,正往那边行去,走着走着却突然扬了下眉毛。
一股强大的气场随着一个人的出现降临。
白苏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白发蓝裙的女子。
“尊上的师姐?”白苏心中暗道不好,面上还是吊儿郎当笑着,眼睛四下打量,寻找能快速脱身的机会,“美人有何贵干?”
褚良袖面无表情:“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个强大的对手。”
她召出冰棱重剑,看出了白苏想要离开,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去路:“不知道你够不够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