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小沈牵召出本命剑霆霓,电光闪烁间,男人眼睛都未眨一下,另一把霆霓几乎同时被召出,小沈牵的霆霓剑在第一招内断成两截。
小沈牵运转雷电系心法,雷电撕裂虚空,四面八方包拢了男人,然而他一口气还未松开,就察觉到强大的禁锢,心法无法自如运转,室内瞬间恢复平静。
这人不但长得像自己,本命剑、心法也与自己一模一样。
小沈牵不得不承认那个疯狂的想法。
也许这人是另一个自己。
一个成年的自己。
他怎么打得过这样一个人。
绝望的情绪尚未升起,一只冰凉的大手就扼住了他的脖颈,小沈牵瞬间觉得呼吸困难。
男人毫不留情,半点不耽搁。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前,面对这样一个疯狂的成年版自己,怎样才能求得一条生路?
小沈牵心思急转,崩溃地发现根本没有生路。
吐息艰难后,脑袋渐渐晕眩迷糊,掐住脖颈的手铁铸一般难以撼动,小沈牵下意识想要掰开男人的手,逐渐流失的力气却只让他在男人手上留下几道深刻的抓痕。
我要死了。
濒死的意识中,唯有这个想法明晰清楚。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挣扎着道:“我……我因何……而……死?”
我因何而死?
不是你为何要杀我?
后者男人可能已经回答了无数遍,从满屋的尸体便能窥见。
但前者,大概只有小沈牵是第一个问出声的。
如果我有罪,而你要审判处决我,请告诉我罪在何处?
果不其然,男人一顿,手上力道卸了些许。
空气灌入肺腑,针扎一样刺痛。
“咳咳咳……”小沈牵挣脱男人的手,伏在床边剧烈呛咳片刻,而后抬起眼看向男人。
男人冷漠地俯视他,道:“你伤害了一个人。”
“是谁?”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小沈牵便脱口而出。
男人看穿了小男孩拖延的想法,却并未再着急立刻掐死他。
果然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的命门,男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让这个将死之人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男人嘴唇翕动,颤抖了几次,才轻轻吐出两个字:“尧宁。”
小沈牵皱起了眉,但很快便舒展开,用尽量温和的目光注视着男人,柔声道:“她是我未来的朋友吗?”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补充道:“还是同门?爱人?妻子?抑或……”
他观察着男人的表情,轻声道:“抑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一个本不应该被伤害的人?”
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小沈牵,让他有种自己心思被一览无余的错觉。
他心中升起了一个想法——男人知道他的心思,就像自己清楚自己一样。
他的卑劣、算计、虚伪在男人面前毫无遮掩。
于是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男人似是悲伤,又似怜悯地看着他,道:“她是你此生至爱。”
小沈牵心中大动,面上仍不动声色:“可是我还不认识她,目前为止的人生,我从未伤害过一个叫尧宁的人。”
男人神色变了变,这才凝神看向榻上的男孩:“你多大?”
小沈牵敏锐察觉到他的变化,抿了抿唇:“七岁。”
七岁,父母双逝,无依无靠,离遇到尧宁,还有五年。
他的确无辜。
小沈牵仰着头,声音带着令人信服的蛊惑:“我不会伤害她。”
他撑着床榻坐起身,举止端正,眼神明澈:“你不能因为未曾发生的事惩罚我,如果你是我,这一辈子就是改过自新的机会。”
男人看向小沈牵。
他聪明而敏锐,短短片刻的交锋,零星几句交谈,便窥见了真相。
他明白这个男人因何而起的杀意,也清楚知道他心中的痛点。
男人不会因为他无辜便会放过他,却会因为这一生,尧宁的结局还未写下,她的痛苦可以改变,而有放过他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男人未再动手。
小沈牵脸上的惊惧、惶恐、小心翼翼全然褪去。
他的目光回归沉静与幽深。
半晌后,男人开口问道“你会如何对她?”
小沈牵觉得这句问话像是有些多余,还是认真答道:“我会对她好。”
他语气诚挚,令人信服。
然而男人听了,却瞬间变了脸色。
小沈牵一凛,心道不好,难道回答错了吗?
可是按照之前男人透露的信息,既然他未来会伤害尧宁,岂不是承诺不会伤害即可?
他不明白这个回答哪里不对,然而不待他思考,男人的手再次掐住了他的脖颈。
这次力道更大,男人脸上的表情更加疯狂。
“你以前也说过。”男人厉声道,“有哪一次做到了?”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这个疯子似乎只以自己的经历来预判他,从而将自己的罪责扣在了他的头上。
这不公平!
然而小沈牵来不及反驳,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暇思考,不断流失的空气让他意识陷入昏沉。
他崩溃地想:疯子,疯子!不可理喻!
“咔咔。”
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视野一片赤红,小沈牵不断踢蹬的腿终于缓慢了下来,短暂一生中无数画面闪过眼前,最后定格在男人冰冷的脸上。
迷糊中,小沈牵脑海中浮现一个想法: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一个人这么悲伤?
冰冷更像是他的面具,眼中的悲伤足以填满世上的山川湖海。
小沈牵想,即便他能活下来,世上也不会有人让自己悲伤绝望到这个地步。
没有那样的人。
意识不断下坠,如折翼的飞鸟沉入深渊。
最后,当一生中所有画面都落幕,小沈牵竟想到了那个临死前才第一次听说的名字。
尧宁。
原来我是因你而死。
奇怪的是,小沈牵心中竟无恨意。
他只是想,男人说,这人是他一生至爱,而他伤害了她。
小沈牵知道,人无法被毫不在意之人伤害。
所以素未谋面的尧宁,难道你竟在意我,抑或有一点点……爱我?
这个想法让小沈牵逐渐冰冷的身体涌过一阵热意。
我这样冰冷无趣的一生中,也会遇上一个这样的人吗?
我这样不值一提的微末之人,也会被给予爱意吗?
可是,可是,如若真有一人对我捧出真心,我又怎会伤害她?我该视她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仔仔细细地呵护守卫。
小沈牵眼角流过一行泪。
他不明白。
他的死已经无关紧要,反正在劫难逃。
可是在还未展开的命运中,他怎会伤害尧宁。
我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是小沈牵一生中最后的想法。
*
沈牵松开了手。
七岁小孩的尸体瘫软滑落,砰地一声撞在地上。
沈牵摇摇晃晃,环视整个屋子。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到了后期,似乎是幻境为了进一步摧毁他的神志,将这些不同时空的尸体都集中在了这个房间里。
这里简直就像一个抛尸地。
大同小异的死状,一模一样的面容,看得久了,恍惚自己也成了一具尸体,应该躺在这里,与他们一起腐烂。
沈牵捂着脑袋,狠狠甩了一下头。
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行。
他来这里,是要取焕神丹。
尧宁还在等他。
沈牵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古朴的小镜子。
溯源镜,他身上唯一带着尧宁气息的东西。
他将脸颊贴上去,凸起的纹路摩擦着侧颊,让他想起从前每一次溯源镜展开,尧宁似乎都是不开心的。
他慌乱地收了溯源镜,像是丢掉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扔回乾坤囊。
沈牵呆滞片刻,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白光一闪而过,世界破碎重聚,四周变成了之前见过的花厅模样。
正中仍悬着一副字,只是上面的“鬼”变成了“人”。
沈牵看了片刻,这才迟钝意识到肉.体传来的剧痛。
他抬起手,摸了摸脖子。
皮肤肿胀溃烂,污水混着血液流下来,浸透了衣衫,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指腹停留在上面,沈牵感受片刻,心中浮起一抹异样。
这伤口好像是,自己掐了自己很多次。
他想到“鬼”境中一屋子的尸体。
沈牵再次看向花厅正中悬着的“人”字,没有犹豫,他再次走了进去。
第二关“人”境,竟出乎意料地容易。
通过后,虽然沈牵仍负了一身伤,但相比第一关的崩溃而言,第二关简直就像是开了后门。
他情绪平稳地走到花厅,浑身浴血,却仍不敢置信,自己竟这么轻易就过了第二关。
第三关同样不值一提。
沈牵来不及细想,得了焕神丹,以最快的速度离了天机阁地界,去往魔界。
三日之期未过,僵蚕信守约定,尧宁的命仍在。
焕神丹用下,尧宁的伤好了大半。
沈牵没想到,尧宁还愿见她。
他等在魔界入口,等了七日,终于等到了尧宁。
沈牵向她解释一切,伤她非本意,他不在意飞升,只想与她白头偕老。
他对师姐并非男女之情。
她腹中的不是孩子,而是混沌之气,上凛然医术高超,绝不会看错。
沈牵解释得很急很快,仿佛不一股脑诉说出来,下一刻尧宁就会永远转身而去。
然而庆幸的是,尧宁虽怨他怪他,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听完了他所有的话。
沈牵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的阿宁好像永远那么傻。
可正因为尧宁傻,他才有一线生机。
沈牵复杂地期待着,尧宁会不会信他。
“沈哥哥。”她笑容嫣然,“我信你。”
沈牵紧紧抱住了她。
他无法形容此刻劫后余生,被上天眷顾的喜悦。
我会对你好。
他在心中发誓。
一辈子对你好。
所有的苦难迎来了终结,修真界很快揪出了那个躲藏的幕后黑手,尧宁的混沌之气也被控制住。
正魔两道再次太平。
一切尘埃落定。
夜里,沈牵拨开尧宁散落的发丝,亲吻着她的额头。
睡梦中的人如有所感,轻轻哼了一声,往他怀中钻得更深。
沈牵便不动了,生怕惊扰了她好睡,过了许久,尧宁的呼吸再次平缓下来,沈牵这才小心翼翼捉起她一只手,克制地亲在手背。
他久久凝视着尧宁的睡颜。
心想,这一切真像一场梦啊。
第82章
然而那不是梦。
余生中,沈牵一遍遍确认,都得出同一个答案,那不是梦。
即便犯下那么多过错,上天仍眷顾着他。
失而复得后,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着他,以至于今后的几年中,沈牵仿佛处在一种醉酒的状态。
他本不是多言的人,却愿意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向尧宁诉说爱意,有时深夜尧宁醒来,能听到耳边低沉的呓语。
梦中的沈牵在她耳边道:“喜欢你。只喜欢你。”
他们牵着手,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
塞北草原上的长风,南海深夜潮汐的轻语,西境的参天巨林,日出之地的第一缕晨光……
行路的时候,尧宁坐在马上,沈牵会在前边为她牵马,在她看向别处的时候入迷地看她侧脸。
也是那些时间,他才发现,他的阿宁也是一个爱吃、爱玩、爱娇俏的小女孩,若她从未受过过往的苦楚,而是一开始便由自己呵护着长大,那该有多好。
他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是满满的心疼和愧疚。
既然往者不可追,那么他会珍惜眼前时光。
悬清宗的樱花年年绽放,每逢春日,他在花树下看书,尧宁便枕着他的胸膛,或是摆弄新得的首饰,或是晒着太阳睡觉,或是有一搭没一搭与他闲聊……
光阴荏苒而逝。
曾经年轻的夫妻都染上了风霜。
他们在最后与幕后之人的决战中受了伤,以至于寿命只有普通人长短。
但沈牵觉得够了,即便只是数十年,都已经是莫大的馈赠。
他的心从最开始的激动、狂喜,渐渐变为安宁、安定、安静。
他们年越不惑,尧宁在他眼中仍是那样楚楚动人。
有时候沈牵也会疑惑,一个人的爱意即便再炽烈如火,也应有燃尽的一刻。
可即便二十余年过去了,尧宁不再年轻,眼角爬上了纹路,他只要看她一眼,便会怦然心动,不能自抑。
也许是他们老了,尧宁身上多了几分稳重自持,沈牵如往常一样想摸一摸她的眼睛,尧宁第一次别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沈牵想,是的,他们已经是长辈了,不该再如年轻时一般放浪。
便是屋子里没有旁人,他的阿宁也是注重颜面的。
于是他缓缓放下手,然而看向她的目光,不减分毫炽热柔情。
悬清宗的弟子换了一波,好多人他们都叫不出名字,擦肩而过的脸庞稚嫩陌生,沈牵这才对自己的年岁生出了实感。
连曾经偷懒耍滑的闲闲,也成了独当一面的一峰之主。
他与尧宁,已是众弟子口中不大露面的老一辈师祖。
沈牵以为,他们会这样携手老去,度过短暂却幸福的一生。
他会与尧宁长眠在悬清宗后山的樱花树底,她怕冷,便是化作了白骨,他也要拥她入怀,为她遮挡风霜。
变故发生在沈牵四十八岁的那一年。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们在喝茶闲谈,尧宁突然道:“沈牵,我们和离吧。”
这句话突兀而怪异,沈牵呆愣了足足半刻钟,方理解那话语中的意思。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尧宁在说什么玩笑。
“你没听错,我也不是在说笑。”尧宁道,“我们和离吧。”
即便理解了尧宁话语中的含义,沈牵也无法认为,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怔愣许久,这才茫然问道:“和离?为什么?”
“我爱上别人了。”
这句话同样难以理解,尧宁爱他,他也爱尧宁,别人又是谁?
尧宁说了一个名字。
沈牵眼前浮现一张年轻俊朗的脸,是个印象模糊的小弟子,之所以有一点印象,是因这年轻人似乎比闲闲少时还要笨手笨脚。
几次他都看到,这人走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尧宁,或是踩到了她的裙角,又或是宴会奉茶时不经意将茶水洒到了她身上。
这人生得轩昂高大,偏偏这时就害了臊,红着一张脸,惶然无助地向尧宁连连道歉,急得眼眶都红了。
尧宁自然不会与小辈计较,这人便抬起水润的双眼,盈盈看向尧宁,轻声道一句“谢师叔祖。”
沈牵怔忪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怪异,而后是危机,最后看向尧宁严肃的表情,危机渐渐转为恐惧。
“你爱上别人,要与我和离?”他向她确认。
尧宁平静直视他:“是。”
沈牵觉得荒唐,觉得可笑,觉得难以置信,他与尧宁相伴半生,为彼此神魂颠倒,尧宁怎么可能爱上别人。
然而她的目光坚定而清明。
他所有反驳的理由都在那目光下分崩离析,只有恐惧如剧毒的藤蔓疯长。
尧宁放下了一份和离书,起身离开。
沈牵这才发现,尧宁并非征求他的同意,而是仅仅告知他而已。
他看着尧宁的背影,整个人如坠冰窟,半天无法动弹。
尧宁与他和离了,消息瞬间传遍了宗门上下,却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
年轻的弟子有他们的抱负与苦恼,无人在意老去长辈们的爱恨情仇。
褚良袖听说了消息,来问道峰看沈牵。
她修习冰雪系心法,容颜仍维持着十几岁的少女模样,肤光胜雪,吹弹可破。
即便尧宁已经衰老,他竟觉得世上无一人比她更好看,也无一人只要一个眼神,便能令他意乱神迷。
他再次绝望地确认,自己是如何对尧宁不可自拔、无药可救。
褚良袖大概是世上少数几个,希望沈牵能与尧宁白头偕老的人。
可即便是她,词不达意地安慰了沈牵几句后,也不由说漏了真话。
“唔,我看她跟那个人一起,似乎挺开心的。”
见到沈牵脸色变了,褚良袖急忙找补。
“也许只是一时新鲜,过些日子便好了。”
沈牵知道尧宁不是图一时新鲜,她的决定,往往深思熟虑,一经作出便绝不回头。
过往的人生中,尧宁为之破例的唯有沈牵。
现在沈牵不是那个例外。
沈牵仍难以从这遽然的变化中回过神来,他已分不清是痛苦多一点,还是茫然多一点。
尧宁还未离开悬清宗,只是已不住在问道峰了。
沈牵听小徒孙说,尧宁搬去与那个人同住,甚至前几日宴请宾客,举办了婚礼。
每一个字沈牵都能听得懂,然而组合在一起,就如天书一样佶屈聱牙。
沈牵不信。
他跌跌撞撞地赶到他们住处。
风吹着未合拢的格扇门,一下一下撞着门当,沈牵站在门外,从门缝里看到尧宁与那个男人在亲吻。
他们在亲吻。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寒意席卷四肢百骸。
他的呼吸变得艰难,世间一切声音尽皆消弭,所有色彩都淡去,唯有眼前所见真实而鲜明。
沈牵应该转身离去,或提剑闯进去,一剑斩杀那个恬不知耻的男人。
可冰封的意识回笼后,他眨了眨眼睛,竟停在了原地。
沈牵想,尧宁或许有难言之隐,或许是迫不得已,或许这一幕只是做给他看的。
即便可能性微乎其微,沈牵仍抱着一丝期待。
他的心痛得在滴血,可目光没有移开寸许。
于是他看到那个无耻的男人褪去了尧宁的衣衫,看到他健硕的背肌覆上她的身体,看到他们肢体交缠。
耳边回荡着难以言喻的糜烂声响。
沈牵脸上血色尽失。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来时路行去。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死去,也许是他的心,也许是名为希望的东西。
尧宁爱上了别人,尧宁与那人成亲,尧宁与他行鱼水之欢。
所有的希冀都变作了不可能,没有误会,没有迫不得已,没有难言之隐。
尧宁只是单纯地不爱他了。
尧宁来问道峰收拾自己的东西,挑在了一个沈牵不在的日子。
她推开门,却见沈牵正坐在屋内。
不足一月未见,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鬓发全白,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
他抬眼看向尧宁,黑沉沉的目光里有种危险而疯狂的东西。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沈牵宠着尧宁,处处迁就,事事以她为先。
这种明目张胆、毫无自我的偏爱,惯得尧宁向来有恃无恐。
稍有不如意,便会向沈牵发作。
沈牵受着她的小脾气,也甘之如饴。
他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尧宁。
若是放在以往,尧宁只一见了,便要柳眉倒竖,针锋相对起来。
可是此时,尧宁静静看了他几息,便垂下了目光,抬步就要离开。
“不用收拾了吗?”
尧宁道:“不必了。”
“怕我动手?”
沈牵毫不遮掩,事实上他的姿态与气势,确实像是行至末路之人,想要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然而向来骄傲的尧宁退缩了。
沈牵想,那是因为她有了新的生活,有了在意之人,犯不着惹一个疯子。
心有挂碍,才有恐怖。
沈牵嗤笑一声,将霆霓按在桌上,起身走到尧宁身后。
尧宁侧过头,浑身蓄势待发地绷紧。
沈牵见她这个样子,目光中浮现浓重的哀伤。
离她一步之遥,他停了下来。
这是他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屋子,每一处陈设都留着二人甜蜜的记忆,他们在这里牵手、相拥、亲吻、水乳交融。
二十年的春夏秋冬,七千多个日夜的相守,竟抵不过半路杀出的陌生人。
沈牵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尧宁淡漠的目光中,跪了下来。
他膝行到尧宁身边,抓住她的衣角,面上所有疯狂褪去,只剩无边无际的绝望。
“阿宁,求你。”他开口,声音干涩而沙哑,“不要走。”
你想与他一起,我不阻你,只要你不离开。”
第83章
尧宁挣脱了两下,没有挣开。
于是缓缓蹲下身,看向沈牵。
她望进沈牵悲伤的双眼,叹了口气:“我若这样做,对你,对他,对我自己都不公平。”
“我不要公平!”沈牵大声道,“我只要你。”
“那我呢?”尧宁问,“你便只考虑自己么?”
沈牵意识到什么,慌张解释:“不是的,阿宁,我,我……”
他眼尾泛红,几乎哭了出来,卑微道:“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沈牵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丑陋而令人厌烦,这样纠缠不休,这样蛮不讲理,这样卑微低下……
但尧宁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她的神色宁静而柔和,甚至带着微微的怜悯。
那绝不是与挚爱分别的模样。
尧宁道:“你问我为什么,好,我告诉你。”
沈牵呆呆抬起头。
“我厌倦了。”
“二十年的岁月,从最初的深爱,慢慢到如今的厌倦。”
“你便是强留我在身边,我对你也不可能再度生出情意。”
厌倦了。
就像再猛烈炽热的火焰,也会有燃烧殆尽,化作一地冰冷灰烬的时候。
尧宁未曾否认他们曾经的爱意,然而比否认更令沈牵绝望的是,她告诉他,她心中的烈火已然熄灭。
那一瞬间,沈牵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他的手无力垂下。
“师兄。”尧宁站起身,离去时竟不忘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沈牵想,尧宁对他竟还是有同门之谊的,这并非他想要的情谊,让她的决绝显得如此真实而合理。
这才是活生生的现实,尧宁并非一夕中了蛊,夺了魂,毫不留情斩断他们所有的关联,全盘否认他们的过往。
她只是真的厌倦作为丈夫的他。
沈牵看着尧宁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中一片荒凉。
尧宁不久便与她年轻的夫君离开了悬清宗。
说是游历天下,可沈牵知道,自己在一天,尧宁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沈牵应早已心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竟还抱有幻想。
他派人跟踪监视尧宁夫妇。
传回的留影珠画面中,尧宁果真是开心的、快活的。
她的夫君将她照顾得很好。
沈牵在满屋冲天的酒气和散乱的酒瓶中坐着,昏暗中漏下一线天光,恰好照亮他乌青发黑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爬满血丝,似乎看到了什么,竟微微弯了一下。
沈牵笑了。
因为他看到留影珠中尧宁笑了。
然后他哭了。
尧宁不是在对他笑。
他陷入了一种颓废而又清醒的状态中,白日里依旧衣冠齐整,勉强维持着体面,夜里便放浪形骸,又哭又笑,像个失了智的疯子。
很多人担心他,连褚良袖都少见地停下了修炼,试图安慰他。
“我没事。”他云淡风轻道,“没什么事。”
褚良袖说:“你好像快疯了。”
“师姐,我很清醒。”他微微笑道,“只是有些恨阿宁狠心。”
褚良袖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
沈牵愿意抱怨尧宁,愿意说出口,说明他或许已经缓了过来。
“聚散离合本就是人生常事,我与阿宁相守半生,已经很知足了。”
褚良袖看了他半晌,点点头:“你能这样想,自然是再好不过。”
沈牵的伪装未被识破。
他便愈加放肆地窥视尧宁。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是自虐,又像是寻找微淼的希望。
这一看,便是二十年。
沈牵想,尧宁与他共度二十年后厌倦了他。
如今她与旁人也共度了二十年,该到厌倦那人的时候。
尧宁的烈焰不如初时炽热,然而看向身边人的目光仍柔情似水。
他们仍相濡以沫,恩爱和谐。
沈牵的头发已然全白,脸上皮肉松弛,爬满了深刻的皱纹。
他的心气如一盏微灯摇晃明灭。
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活到现在。
尧宁比沈牵先死。
她寿终正寝,在爱人怀中溘然长逝。
她尚且年轻的夫君抱着她,殉了情。
褚良袖为她夫妻二人敛骨合葬,回到悬清宗时,得知沈牵也在同一天离世。
沈牵死了。
他睁开眼。
眼前灯火煌煌,铺设华丽,瞧起来十分陌生。
他花了很长时间四下打量,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复苏,他似乎在年轻时来过这个地方。
年轻时……沈牵思绪停滞了一下。
他已不再年轻。
他已经死了。
可是为何死人还能睁眼,莫非这里就是九幽地府?
六十余年的岁月如山岳一样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沈牵早就失去生的渴望、死的畏惧。
他只是很疲惫,只想寻个无人的地方大睡一场,忘记所有的痛苦与悲伤。
沈牵放弃了回忆,也懒得踏出屋子,几步向侧边黄花梨木的交椅行去。
这里安静,应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他余光瞥到了什么。
沈牵看了一眼。
一副白底墨字悬在房间中央,其上铁画银钩的“人”字正缓缓消散。
沈牵瞳孔一瞬间缩紧,天机阁、焕神丹、“鬼”境中一屋子自己的尸体……所有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他抬起头,苍老浑浊的目光瞬间清明。
原来这就是第二关:“人”境。
他从未走出天机阁,一切都没有结束,他也未与尧宁相守半生后分开。
一切都是第二关的幻境。
沈牵久久呆立在原地。
尧宁没有爱上别人,尧宁没有离开他。
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两个想法。
只是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庆幸或是喜悦。
在旁人眼中,他入幻境也许只是一息的功夫,可那属数十年的人生,他却是毫不作伪地从头走到了尾。
他在幻境中过了四十余年。
漫长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更遑论其中如此真实的悲欢离合。
沈牵发现,自己的一部分被幻境摧毁了。
他应清楚地将幻境中的人生与此刻置身的现实泾渭分明地分开。
可沈牵发现自己无法做到。
他对尧宁生出了怨恨。
即便知道自己毫无资格,那毒蛇一样盘旋的恨意仍咬噬着他的心。
“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沈牵问出了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谁发问,是向幻境中抛弃自己的阿宁,还是这个现实中被自己伤害得千疮百孔的阿宁。
沈牵久久地低下了头。
与花厅相隔几个院落的正厅里,有人伸手抚过留影珠的镜面。
“‘鬼’境杀其身,‘人’境杀其魂,这个人快要废了。”
留影珠水幕中,沈牵俊美年轻,神色却显得沧桑疲惫。
他低垂着脑袋,与入“人”境之前的自己已是天壤之别。
天机阁从不阻拦任何想要取得焕神丹之人,只要他们合乎天意,天机阁自会将这绝世珍宝奉上。
可从来没有人拿到过。
紫霄道君沈牵,天纵英才,心性坚毅,又对夫人情深义重,竟然罕见地撑过了第二关。
第一关中,他能动手杀死无数个自己,便算通过。
只这一步,便难倒了无数人。
第二关中,他为之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惜的爱人,移情别恋负他,却能忍住不动她一根手指。
如此,他又通过了第二关。
可这两关下来,他既目睹了自己每一寸卑劣,也见证了无可奈何的命运。他的支柱已全然崩塌。
水幕旁边的手敲了敲桌面:“他进不了第三关。”
不是过不了,而是进不了。
花厅中,沈牵缓缓抬起了头。
悬在屋子中央的字已悄然变作了“神”。
鬼,人,神。
一境残酷过一境。
沈牵看了片刻,目光下移,整个人顿住。
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的木雕白玉匣子。
匣子打开,正中躺着一颗丹药。*
当初中则自己险些丧命,宋青瓶将一颗一模一样的丹药按进了他的胸膛。
焕神丹。
沈牵呼吸停顿了片刻。
他尝试上前去取,果不其然发现,就是使出浑身解数,自己也根本无法近身。
只有过了第三关才能得到焕神丹。
沈牵蓦然生出怪异的感觉,那位阁主似乎怕自己就此退却,以至于早早地将战利品作为诱惑摆了出来。
从前两关看,沈牵没有把握自己能活着从第三关走出来。
而且第二关数十年的光阴加身,早已悄然改变了他。
沈牵静静看了焕神丹片刻,转身走出了花厅。
留影珠旁的人怔住,片刻后一声遗憾的叹息溢出。
留影珠水幕倏然关闭,沈牵的身影消失。
花厅外,沈牵看了眼树梢后的明月,从乾坤囊中取出了溯源镜。
手指抚过镜面,镜面如有所感即将张开,却又被沈牵按住。
他低头看了片刻,手上一用力,溯源镜刹那间碎裂成齑粉。
风扬起碎屑,拂过沈牵淡漠的眉眼。
这是他身上唯一沾染了尧宁气息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他与尧宁的定情信物。
溯源镜,能重现过去场景,看似与留影珠没什么两样,十分鸡肋,却是沈牵的伴生宝物。
他少时一直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会被沈家世代相传。
直至他心悦一人,才知其中关窍。
沈牵想,没了溯源镜,尧宁就永远不会知道天机阁发生的事。
想到尧宁,他嘴角动了动,眼中浮现讥诮。
“真狠心啊,阿宁。”
空旷的庭院,唯有风过树梢的窸窣声响。
沈牵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花厅,经过悬着的“神”字,身影没入白光之中。
第84章
“累了吗?”
沈牵转过头,尧宁神色温柔,目光关切。
他怔了片刻,这才发现二人正坐在路旁的树下,盛夏的风摇晃枝叶,细碎的光影落在她脸上身上。
沈牵脑袋有片刻空白,似乎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努力想了片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索性放弃,对尧宁笑道:“不累。”
沈牵起身,从行礼中取出水囊,拧开盖子,递给尧宁。
尧宁喝了几口,沈牵及时接过,又递过去一张干净的帕子。
尧宁的目光落在沈牵脸上,带着审视意味。
沈牵似乎害怕与尧宁对视上,他总觉得只要二人对上目光,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握住她的手,想要亲她,想要……
沈牵耳根微微泛红,却又狐疑起来,他这个模样,似乎是怕亵渎了尧宁,可尧宁明明是他的——
明明是他的——
一个称呼呼之欲出,却又蒙上了层层雾气,让他看不分明。
尧宁明明是他的什么?沈牵蹙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垂着脑袋,在原地发愣,尧宁已起了身,将用过的帕子随意丢在他怀里,越过他走向唯一的一匹马。
尧宁这个举动,分明带着上位者的高傲,好似沈牵是什么低贱的仆从。
然而沈牵拿着尧宁用过的帕子,却并不觉屈辱,反而控制不住地心跳快了几分。
他似乎克制着什么,眼神变得晦暗,眼珠瞥向尧宁背影,而后将丝绸帕子凑至鼻端轻轻一嗅,偷偷塞进了袖口。
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小步跑向尧宁,扶她上马,自然而然地走在前边牵起了缰绳。
尧宁没有说去哪里,他很有眼色地保持沉默,牵着马往前走。
他心中轻快而愉悦,便是荒凉的路途,也觉出鸟语花香的意味。
哒哒的马蹄声中,一道声音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沈牵,快醒醒!这是幻境!”
沈牵心神一凛,谁在向他传音?
他神识探出,然而方圆数里内并未见可疑之人。
难道这人修为竟高到自己都无法觉察?
沈牵警觉起来,转身看向马上的尧宁。
尧宁掀起眼皮瞥了过来,沈牵见她并无异样,不想扰她休息,忙道:“没什么。”
尧宁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沈牵皱眉。这声音有些陌生,却又似很久之前在何处听过。
醒醒?幻境?
什么意思?
沈牵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多思,全神戒备起来。
路上再无异状,半个时辰后,沈牵看到了远处天际巨大的乌云。
乌云旋转积聚,苍穹晦暗,雷电隐没其间。
浓郁磅礴的魔息笼罩大地。
“那是什么?”沈牵脱口而出。
“魔尊外泄的魔气。”尧宁道,“往那里走。”
沈牵心中虽有忧虑,身体却先一步执行了尧宁的指令。
魔尊僵蚕向来与人界秋毫无犯,为何会在此时发难?况且……
况且什么,还未等沈牵想到,身后尧宁的声音便传来。
“这位魔尊是前两年才上位的,据说是为人所负,道心崩毁,堕了魔。”尧宁声音中含了一丝讥诮,“为了见那负心人一面,便要搅乱人间太平,祭上数十万亡魂。”
前两年才上位的魔尊?难道不是僵蚕么?沈牵脑海中一片混沌,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
不过既然尧宁这样说,那就是真的。
沈牵问:“你认识他?”
身后安静下来,尧宁没有回答。
沈牵不解地转过身,恰好碰上尧宁看过来的目光。
他浑身一震,僵立在原地。
他以为自己和尧宁对视,会心猿意马。
然而此刻心中一丝旖旎念头都未升起,他反而觉得——恐惧。
那是一种没有缘由的畏惧。
尧宁看他的眼神,怎么说呢,与看其他人并无二致。
也就是说,他在尧宁眼中,与擦肩而过的路人并无两样。
沈牵应该感到失落,不满,悲伤,然而这些情绪尚未升起,便被那穿透皮囊直达灵魂的目光扼住。
沈牵慌忙低下头,掩饰他的恐慌。
他看向自己不断颤抖的手,心中突然有了个离奇的想法。
他感觉畏惧的并不是自己,或者说,畏惧的并不是他的灵魂。
畏惧的是这具身体。
还未等他想清楚,尧宁的声音便传过来:“岂止认识,说起来,本尊与那位魔君还有一段前缘呢。”
前缘。沈牵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尧宁突然问:“你怕我。”
沈牵抬起头,目光慌乱片刻,又垂下眼睫,想都未想便道:“没有。”
人怎么会畏惧所爱之人呢?
他不能让尧宁发现自己的畏惧。
也不能让她发现自己因一句话而对陌生人升起的嫉妒。
尧宁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未再纠结下去。
沈牵牵着马,漫不经心地走向乌云罩顶之地。
“你要去拯救那里的人吗?”沈牵问。
“是,也不是。”尧宁道,“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有斩草除根,人间方能永久太平。”
沈牵听到“斩草除根”四字,控制不住颤抖了一下。
“你要怎么除掉魔尊?”
既能成为魔界之主,想来修为绝不会低,如何才能一举将那人拿下而不让尧宁受伤?
“只要控制住魔尊,让他将外泄的魔气尽皆收回身体,便好了。”
沈牵没想到这么容易,相比于尧宁如何控制住魔尊,不知为何,另一个疑问更让沈牵迫切想知道答案。
“魔气外泄,强行控制在身体里,会很痛吧?”
沈牵总觉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人这般做过,那痛苦虽不是落在他身上,却让他比亲身经历过还要痛苦百倍。
尧宁看了他一眼,随口答道:“痛不欲生。”
沈牵又没忍住颤抖了一下。
他怪异地看向自己颤栗的指尖,在心中想象自己经受痛不欲生的痛苦。
片刻后,他面上一片漠然。
然后鬼使神差地,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那种痛苦施加在尧宁身上……
沈牵猛地回过神,扼住了自己的思绪,脸色发白,出了一身冷汗。
“快出来!你经受不住‘神’境的!!焕神丹我替你拿了!沈牵,不要执迷!不要执迷!!”
之前的声音再度于脑海中响起,带上了焦灼急躁,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牵脑子被震得发蒙,半晌只有“不要执迷”四个字,如暮鼓晨钟一样反复回荡。
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累了吗?”
沈牵回过神,忙道:“不累。”
他继续牵马往前走,垂下眼皮,遮住目中晦暗。
这次沈牵未再探查那道声音来自何处,也不再思考其中含义。
他心中有种感觉,让他不要听那声音的,让他……继续执迷下去。
“轰隆!”
枝形电光撕裂天幕,雷声震耳欲聋。
沈牵看向近在眼前的漆黑天幕,乌鸦慌乱地叫着逃离,大风卷起枯叶直上九天。
凛冽的杀意与磅礴的魔息蕴含其间。
他突然问道:“你要怎么控制住魔尊?”
身后尧宁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本苦恼了许久,不久前好像有了法子。”
“什么法子?”
“我找到了一具与他十分契合的容器,只要那容器乖乖听话,并且意识到自己是谁,定能吸引魔尊神魂与之合一,届时趁他实力被容器削弱,便能置他于死地。”
沈牵听得背后发寒,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替尧宁担忧:“既是魔尊的容器,真的会认真听话吗?而且……为何要他意识到自己是谁?”
他们正说着话,乌云罩顶的地方陆续有人拖家带口地逃了出来,见到尧宁,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激动的神色,口中念念有词,伏地跪拜。
四下里跪拜的人越来越多,口中的呼唤落在沈牵耳畔,却像是飞沙一样飘散,听不明白。
沈牵想听清楚,这些人是如何称呼尧宁的。
世人曾经将她举到高处,又让她跌落污泥。
他们欠她一份认可。
然而那些那些人嘴唇开合,沈牵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分明。
但很快,他发现了另外的异样。
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便他为尧宁牵着马,就在她的身边,却无一道目光向他投来。
仿佛他是尧宁身边的空气。
沈牵并不为这种忽视而失落,反倒因尧宁得了应由的尊重,重新居于高处而发自内心地骄傲。
可他觉得,自己似乎不该站在她的身边,与她一道接受众人朝拜。
沈牵手足无措片刻,突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何处,不知自己的身份为何?
对了,他是尧宁的……他是……
沈牵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是谁?
越来越多逃难的人跪了下来,如同长风拂过的麦浪,无数的信仰臣服敬畏尽数聚向尧宁。
在这样浩大的声势中,沈牵来不及慢慢思索,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身朝向尧宁,与身后的无数人一般,恭敬地跪了下去。
也许我是她的奴仆。
沈牵想。
尧宁发了话,跪拜的凡人便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继续往外逃亡。
尧宁这才回答沈牵的问题。
“我想他会听话的。”尧宁看着起身的沈牵,笃定道,“至于意识到自己是谁……”
尧宁抬头看向乌云笼罩之境,眼中是柔和却坚定地杀意。
“若这个世界出现了另一个自己,此方世界为了不崩塌,应该只能留下一人。而以他如今的疯狂程度,见到了异世而来的另一个自己出现在我身边,第一反应绝不是杀死他,而是——”
尧宁纤细的手指敲打马鞍,条理清晰剖析人心的模样,无端透出让人胆寒的冷意。
“认为那人定是得了我的欢心,才能留在我身边,那么让自己成为他,与他融为一体,岂不是很好么?”
沈牵看着尧宁,心底泛起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听不明白,却又像是模糊意识到了什么。
尧宁在毫无在意地算计魔尊的真心。
那位魔尊的疯狂,在她眼中成了杀死他的利器。
沈牵后退两步,嘴唇翕动,良久才问出:“另一个自己……容器……”
他思维一片混乱,勉强才问出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在哪里找到的容器?”
尧宁静静看着他,缓缓笑道:“说来也是天意,我正在路边小憩,他突然就出现在我身边,与魔尊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第85章
天空乌云盘旋,整个天幕似乎都在搅动。
尧宁咳了两声,喘着气来到了窗边。
“那个方位……”尧宁思索片刻,蓦地睁大了眼睛,“天机阁……咳咳咳。”
一张狐皮大氅披在了尧宁肩上,隔绝了寒气。
小魔修低垂着头为尧宁系好了带子,躬身退了出去。
僵蚕来到尧宁身边,与她隔着一人的距离,瞥了眼窗外天空。
“这样大的动静,只怕是天机阁幻境中的小世界动了,咳咳……”
尧宁看了眼僵蚕:“既是幻境,为何能波及现实?”
“那可是‘神’境,千年来无人活着走出来的天机阁三大幻境。”僵蚕啧啧称奇,“原来小世界的神祇,竟有那样强悍的力量。”
尧宁看了片刻,没了兴致。
她缓缓往回走,靠到榻上,并不在意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僵蚕没戴面具,像是变了一个人,清正守礼,仿佛人间的书生。
他背对着床榻,微微侧过头:“我好不容易为你寻来的药,为何不用?”
床边案上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名贵灵草,尧宁看都没看一眼:“吃了是有点用,只是救不了我的命。”
她破罐子破摔,一副赖皮又有恃无恐的模样:“你想救我,怎么不找点好东西来?真没用。”
僵蚕温润一笑:“世上能真正救你的,唯有天机阁至宝焕神丹,余者不过是与天相争,吊上一时半刻的命而已。”
尧宁心中一动。
“你说,这天机阁中的动静,是不是谁在寻焕神丹呢?”僵蚕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见尧宁不答,僵蚕继续道:“说来也是好笑,昨日白苏问我你死了没,我便将一切如实相告。”
“你猜,今日他去了哪里?”
尧宁怔愣片刻:“白苏?”
那一声夹杂怀疑、讥诮,还有丝毫不曾掩饰的厌恶。
*
雷电撕裂夜幕,大雨倾盆而下。
白苏抹了一把脸上雨水,伏在树枝间,看向花厅。
悬于屋中的墨字一下子映入眼帘。
“神?”白苏怔了一下,“他竟能入‘神’境?”
白苏脸上神色变换,半晌后遗憾道:“只是入了‘神’境的人,哪里有命出来?”
白苏目光下移,看到了墨字下面的焕神丹。
他再次怔住。
天机阁阁主不惜以焕神丹相诱,也要让沈牵入“神”境,看得出来非常想要他的命了。
如此明晃晃的诱杀,沈牵居然还是选择进去,该说他是蠢,还是深情。
“太可惜了,再深情也无用。”白苏嗤笑道,“只好便宜我了。”
*
沈牵对上尧宁的目光,背后升起寒意。
脑海中又响起那道声音,吵得沈牵头疼欲裂。
他明白了过来,尧宁要以他为饵,置魔尊于死地。
魔尊?自己何时成了魔尊?如果我是魔尊,那现在的我又算什么呢?
无数疑问盘旋,从先前尧宁的只言片语中,沈牵脑海中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这个世界本身就存在一个沈牵,一个堕魔成为魔尊的沈牵。
魔尊沈牵是尧宁欲杀之而后快的敌人,而他因一些缘由出现,刚好为尧宁送来了一把刀。
沈牵看着尧宁宁和的双眼,她是如此温柔而悲悯,即便要杀自己,沈牵也未曾从那杀欲中察觉一丝一毫恶意。
尧宁杀他,是为杀魔尊。杀魔尊,是为救苍生。
她简直像一个神明。
神……
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拨开了迷雾,先前逃难的凡人伏地跪拜,那些失去声音的话语突然山呼海啸向他涌来。
“神仙显灵了……”
“神仙救救我们!”
“神女降世,神女降世!”
原来尧宁是神啊。
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邂逅了成神的尧宁。
他为何要来这里?
沈牵想不起来。
尧宁静静看着他痛苦的模样,问:“你愿意为苍生而死吗?”
沈牵没有犹豫:“不愿。”
尧宁也不失望,继续问:“那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身体比灵魂更先反应,沈牵毫不犹豫:“我愿意。”
可他又感觉到悲哀:“我愿意为你而死,可是我算什么呢,阿宁?我算什么?”
他抓住尧宁的手,便是悲伤到极致,力道也是轻柔的,仿佛她是什么珍贵的娇花,需要他捧在手心万分小心地呵护。
尧宁目光动了动,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久违的兴致。
“你想要成为我的什么呢?”尧宁问他,“在你的世界,尧宁是你的什么?”
这些问话将沈牵问懵了,他似乎听得懂,又似乎云里雾里。
尧宁看着握住自己的双手,看着这个男人哀伤到极致,却仍舍不得伤害自己分毫的模样,继续道:“我想她应是你极重要的人,你爱她入骨,可是我无法回应。”
她无法回应,因为神爱世人,不独爱他一个。
他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是她所爱的亿万之一。
“可是我只想做你的唯一。”沈牵绝望哭道,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经历过两遍绝望,却没有哪一次比如今更让他心如死灰。
滚烫的泪水滑落脸庞,他泣不成声。
他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何身在此处,他越想看清,一切就越发云山雾罩。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爱尧宁,爱之如命。
可尧宁不爱他。
尧宁永远无法爱他。
这似乎是个死局,无论他是为她而死,永远做她的仆人,抑或与那位魔尊一般搅动人间,与她为敌,只求她投来片刻的目光。
她都永远不可能爱他。
神爱世人,神不爱他。
沈牵宁愿尧宁爱上了别人,永远抛弃他,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各奔前程。
也不要她就在他身边,而他永远触摸不到她。
可是他没有选择。
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这个世界里,无论是沧海横流,天地倒转,还是时光逆流,从洪荒到亘古,都注定了尧宁不可能爱他。
温柔待他,与杀死他,对于尧宁没有任何分别。
沈牵抬起一双泪眼,殷红眼尾衬着雪白肤色,有种雨打残花的破碎感。
他的脆弱暴露无遗,哽咽着恳求道:“阿宁,你爱我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爱我好不好?”
尧宁用指尖抹了一滴他脸上的泪,叹息一声:“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知方才的话是在痴人说梦。”
她倾身靠近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沈牵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她伸出手指,轻柔地抹去他满脸的泪水,声音温柔又悲悯。
“别说不该说的话。”
*
白苏刚想进入花厅,却敏锐地发现有什么不对。
那副悬在正中的字正在缓缓褪色。
“他要陷死在幻境中了。”
天机阁三关,千年来无人活着走出来,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不知道沈牵是通关失败,还是根本失去了闯关的意志。
白苏眼睁睁看着那逐渐消退的墨色,按照僵蚕的说法,墨色退至纯白,便代表沈牵这个人永远困在幻境中,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白苏不止一次对沈牵动过杀心,此时却半点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
沈牵过不了三关,自己便过得了吗?
如果他们二人都过不了,世上还有谁会拼着性命来为尧宁取焕神丹?
“果然,你就是该死的啊。”白苏叹息一声。
他原想等着沈牵出幻境虚弱时,趁机偷了焕神丹。
可如今看来,还是偷不得懒,得自己亲自去一趟。
白苏想起初见时尧宁花钱买了他,不由皱起了眉头:“难道真把命卖你了不成?”
白苏摇摇头,迈步向厅中行去。
悬挂的“神”字仍在褪色,余下的墨迹几乎成了一片灰白,马上就要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白苏脚步一顿,瞳孔猛地收紧。
那几乎快要看不清的墨字突然停止了褪色。
“怎么会?他难道还能突破第三关?”白苏疑惑自言自语,“可天机阁的关卡拼的不是修为或是心性,他怎么可能做到?”
一声惊雷炸响,雨幕越发密了,白苏看向天上越来越大的漩涡,喃喃道:“难道不是你要通过了,而是幻境即将吸收你了?”
沈牵即将永远困在幻境中,不管是死了还是被幻境所惑。
一个幻境吞没了现实中的出窍圆满期,几乎是站在修真界顶端的修者,所以天穹上才会有异象。
与此同时,“神”境中。
沈牵觉得神魂一下子变重,许多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
相识、相知、相爱、决绝、堕魔……
这个世界魔尊的记忆。
原来他也曾与还是凡人的尧宁相爱,却最终一人成神,一人堕魔。
他杀了很多人,称得上丧心病狂,搅得此方世界天翻地覆,只为让离去的爱人回头看他一眼。
这是什么疯子?
沈牵不敢置信,自己会堕落到这个地步。
然而他如今求而不得的绝望,与当初的魔尊相比并不算少。
沈牵心中腾起恐惧,未待他弄清这一切,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沈牵的身体中,两个灵魂同时看向尧宁。
尧宁的眼中没有恨意,也无厌恶,甚至藏了一丝怜悯。
她可怜这个崩溃的魔头,也可怜误入此方世界的绝望沈牵。
但是她不曾忘记自己的职责。
“我很抱歉,只能让你去死了。”
第86章
扼住脖颈的手柔弱无骨,却蕴含千钧之力,沈牵一下子动弹不得,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边血液隆隆作响,意识一点点陷入昏沉。
尧宁沉静地看着沈牵逐渐红胀的脸和涣散的瞳孔,既无悲喜也无恨意,男人濒死却不反抗,目光中是无尽的哀伤,他像是痛苦到极致,觉得就此死去也无关紧要,若是献祭自己的性命能换得所爱之人的一点点心疼、愧疚或是悔恨,那他丧命便是值得的。
尧宁疑惑了半刻,觉得他脆弱又愚蠢。
然而这种以死亡换取爱意的绝望行为,却让他的死去带着凄凉虐心的美。
只是不知他为之而死的人,看到了这一幕又是何感想。
尧宁摇摇头,对男人的可怜又增加了一分,手上力道加大。
既然如此,就让他早点死,少受些罪。
“咔咔……”
颈骨发出碎裂的声响,尧宁看到眼前这个气质清正的沈牵像花一样凋谢。
“尧姑娘?尧姑娘!”
眼前陷入一片充血的赤红之际,沈牵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次,那声音并非出现在他神识中,而是自虚空而来,几乎响彻天地。
脖颈上的力道一松,空气呛入肺腑,沈牵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尧宁并未完全松手,抬头看向虚空:“谁?”
那声音带着一股谄媚,立马道:“尧宁姑娘,在下是个买卖人,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小人向来童叟无欺……”
尧宁打断他:“你想做什么?”
那人仍好声好气:“在下想与尧姑娘做场生意。”
“哦?”尧宁看了眼仍被她掐住脖子的沈牵,“什么生意?”
“在下想请尧姑娘大人大量,放过他。”
尧宁的神识早就放了出去,却丝毫感觉不到这声音主人的气息。
她不动声色,问道:“你要我放了他,既是生意,我又能得到什么?”
那声音顿了一下,像是有些为难:“尧姑娘,您要杀他,是为了一并铲除魔尊,荡平寰宇,可不瞒您说,在我们这个世界,这小子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若他死了,我们的世界也得遭殃,尧姑娘既位列仙班,心怀苍生,定然不会只顾自己小小一方世界。”
尧宁眯了眯眼,果然,这个声音与这个突然出现的沈牵一样,同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沈牵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而这声音能响彻天地间,想来他们所在的世界,要比此方世界不知宏大多少。
尧宁无悲无喜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莫名的情绪。
若自己所在的世界只是个低人一等的弹丸之地,异世之人可以随意出入,甚至俯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么自己以无情证道,飞升上界,好不容易成了神,自己这个神仙在他们眼中,又算得什么呢?
她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哼笑。
面前的沈牵虽然双目赤红,眉眼间尽是哀意,却诡异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丝邪性的笑容。
尧宁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沈牵体内魔尊的笑。
一体双魂,魔尊同样能看到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瞬间便明白了尧宁不为人知的心绪。
尧宁眼神转冷,手上力道再次加重,扼得男人闷哼一声。
然而那诡异的笑意仍未散去,反倒加深了几分。
“你是出了什么毛病?”尧宁喃喃一句,不再看沈牵,而是抬头望向天穹。
半晌她勾了勾唇。
这个声音十分谙熟人心,差点将她的思绪带着偏离了原轨。
“可是放了他,我的目的便不能达到,我要为了你一句话,不救我的天下,反倒成全你们,若这是一场生意,我岂不是亏得一败涂地。”
“诶……”那声音有些不好意思,“你发现了啊。”
“……”尧宁冷哼一声,收回目光,“你若能自己救他,就不会徒劳出声而已,我猜,你的世界便是高于我的世界,你也只是我脚下的尘埃。”
见她转瞬间便明白了自己的虚张声势和双方实力,那声音没再出现。
尧宁没有犹豫,灵力积聚于五指,未免夜长梦多,她不再仅仅使用蛮力,而是注入灵力,沈牵与囚在他体内的魔尊会一同赴死。
“诶,你先停一下。”那声音冷不丁又出现,“我想到了!”
尧宁没再理会,眼皮也没抬一下,冷静地看着沈牵死去。
然而她手中触感突然一变。
“时间到了,这单生意尧姑娘不想做,也得忍痛笑纳了。”
尧宁眉头拧起,心中一紧。
时间到了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人先前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与自己交易,而是在拖延时间……
尧宁想到了什么,猛然抬眼看向眼前。
沈牵白净的脸上迅速覆上了漆黑冰冷的鳞片,眼中哀伤褪去,化作疯狂。
他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像是另一个灵魂浮出了肉.体。
这个浑身散发着邪恶气息的,是尧宁再熟悉不过的人。
尧宁没有丝毫犹豫,不再理会那个脱逃的沈牵,立时收紧了扼住魔尊颈项的五指,日光大炽,整个世界都亮堂了起来,红色火焰自她五指间燃起。
魔尊疼得“嘶”了一声,却仍是一副享受的表情。
尧宁另一只手摊开,本命剑召出,毫不犹豫地送进了魔尊胸膛。
魔尊闷哼一声,嘴角笑意却未落下,他几乎着迷地看着眼前的神明,不退反进,往前一步一把将尧宁揽到了怀中。
尧宁的本命剑因此贯穿了他的胸膛,带出淋漓的鲜血,他闷哼一声,呕出一口血,灼热的火焰熔化了他的鳞甲,将内里的血肉焚毁殆尽。
他脸上骨骼焦黑裸露,鲜血涂抹,然而目光却带着恍惚的疯狂,死死抱住了尧宁,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乖。”他笑道,磨蹭着她的耳朵,轻声低喃,“就剩我们两个了。”
那是沈牵看到的最后一幕。
那个世界已经成神的尧宁被魔尊抱住,说不清楚他是要杀她,还是在亵渎她。
沈牵再度睁眼,身体传来剧烈的疼痛,颈部如折断一般,每一次吐息都带着血腥气。
三次幻境的伤害尽数叠加在他身上。
沈牵摇摇欲坠,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
他强撑着转过头,入目的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沈牵过于震惊,想了片刻才记起这人的名字,“陈因?”
中则洲,西洲馆,那个消失的老板。
陈老板点点头,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后怕道:“好歹把你捞出来了,你不知道她有多恐怖,就算是一方小世界中的她也不容小觑啊!不敢了,给多少钱我以后都不敢了!”
沈牵稀里糊涂,余光一瞥四周,是他入幻境前的花厅。
悬在正中的“神”字已经褪色到几乎看不清痕迹。
“神”境中消失的记忆尽数涌来,沈牵额上冒出了冷汗。
他差点死在“神”境中了。
与前两个幻境相比,“神”境带给沈牵的绝望最为深重,以至于他无力挣扎,甚至放弃了求生意志。
若不是陈老板出手,只怕他真的会因求而不得而宁愿放弃一切,死在尧宁手中。
那时他心中甚至有种隐秘的期待,自己死了,尧宁会不会有一丝难过和遗憾。
片刻的恍惚后,沈牵恢复了清醒。
陈老板道:“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我擅自插手,阁*主迟早会发现。”
沈牵虽有许多疑问,但眼前明显不是交谈的时机,他只得匆匆道一句多谢,二人不再多言,先取焕神丹离开天机阁才是最紧要的。
沈牵与陈老板同时转向桌案,却双双怔住。
暴雨中,又一道惊雷撕裂雨幕,闪电的亮光照得室内恍如白昼,照见桌案上空空如也的木雕白玉匣子。
焕神丹不见了。
“吱呀”一声,庭院中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沈牵转过身,隔着重重雨幕与铺天盖地的雨声,对上一双桀骜的眼睛。
白苏看了一眼沈牵,嘴唇开合,而后消失在雨夜中。
沈牵看明白了,他在说“多谢。”
脚步声与兵刃碰撞声越过雨声不断逼近。
“在那!”
“阁主有令,别让他们逃了!”
“都上!”
数个修者气息从四周急速逼近,初步估计修为皆在元婴以上。
沈牵道:“陈老板,还能与他们做场交易,让我二人全身而退吗?”
“虽然我童叟无欺诚实正派。”陈老板抹了一把汗,惊恐道,“但天机阁的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沈牵闷哼了一声,皱了眉,嗓音带上了几分粗哑:“说来抱歉,但我其实很赶时间。”
陈老板小眼睛提溜转了片刻,冷汗直冒:“你先别赶。”
雨势转小,千万根雨丝如天穹刺向地上的剑,从高空看下去,天机阁占地极广,此刻几个身影飞速向同一个地方聚集,后面跟着手持火把披甲执锐的队伍。
花厅格扇门、窗棂、屋顶、墙壁几乎在同一时刻破开,几个修士差点撞到一处。
风裹着雨丝灌入厅内,正中悬着的卷轴上一片空白,正在风中轻轻摇晃。
卷轴下边,木雕白玉的匣子在烛火下发出莹润光芒,而其中的焕神丹早已不见踪影。
领头的人面色阴沉:“阁主已降下结界,追!”
队伍分作几拨散了出去,雨水浇湿树叶,躲在树上高处的沈牵收回目光。
陈老板擦着额头冷汗,长长舒了一口气。
“陈老板,你是什么人?”沈牵突然问。
陈老板擦汗的动作一顿,苦笑道:“我与天机阁阁主有些渊源,但我以自己所有钱财发誓,中则正魔之战,乃至后来的混沌什么气,我都毫不知情,你们神仙打架,我只是路过被殃及的凡人。”
沈牵点点头,陈老板与天机阁阁主有渊源,所以能于“神”境中救出他,沈牵急着去追白苏,天机阁出动的这些人拦不住他,但是若他不管不顾杀了出去,定会暴露救了自己的陈老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陈老板不细说,沈牵也不便相问,至于他说自己清白,沈牵暂且存疑。
离开之前,沈牵还想知道一件事。
“你说我为何要救你。”陈老板摇摇头,“我说了,我是商人,别人付了钱,我就得把货送到。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有人付了钱?与陈老板有交集的……
沈牵心中一动,呼吸急促了几分:“是她吗?她让你来救我?”
陈老板看了眼沈牵,怪异道:“不是啊。”
见沈牵失落,他连忙道:“不过也算是……吧?”
陈老板挠挠头:“尧姑娘在我的西洲馆干了小半个月的活,当时情况特殊,她又走得急,工钱还没结呢。”
沈牵被他弄糊涂了:“工钱?你闯入天机阁,冒死将我从骇人听闻的‘神’境中救出,被天机阁追杀,从此得罪阁主,从某种意义意义上来说当了叛徒,就是为了结清尧宁几个铜板的工钱。”
陈老板一年认真:“对啊。”
说罢又嘟囔道:“那可是……欠她工钱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牵蹙眉,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大恩不言谢,沈某欠你一个人情。”沈牵拱手道,“先告辞。”
陈老板拉住沈牵:“我给你指条容易出去的路。”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应是白苏突破阁主结界,引起了注意。
沈牵思量片刻:“好。”
陈老板确实与天机阁渊源极深,他给沈牵指的路,完美避开了追兵。
能看得出他对天机阁十分熟悉。
沈牵脑海中再次冒出疑问,陈老板到底是谁?
只是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沈牵按下疑窦,继续往前走。
他这次伤得不轻,大概跌境了,虽有把握出天机阁,却还是不起冲突,悄无声息快速离开为好。
沈牵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侧门。
出结界的那刻定然会惊动阁主和追兵,只是他们已经来不及追上了。
沈牵先观察了片刻,外边是寻常街道,青石板路上积着几处雨水,倒影出檐角风灯的火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沈牵正要踏出一步,却又蓦地停住。
他突然想,为何他会这么相信陈老板。
按理说,陈老板与天机阁阁主关系匪浅,而那三道幻境,阁主分明是要致自己于死地。
陈老板救了他,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图谋。
他救自己的理由,也十分牵强。
尧宁的工钱……
将自己与陈老板联系起来的,唯有尧宁。
而天机阁地界,自己入了“神”境,本来应死在幻境中,却又被陈老板救出,这一切阁主必然知晓,为何追杀的只是几个平平无奇的修士和一些护卫,并未见阁主现身?
这与先前的杀意相悖。
沈牵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凝视那道普通的角门,半晌勾了勾嘴角:“陈老板,你指的路,是想送我去死吗?”
“又或者……”沈牵轻声道,“阁主,是你邀我一晤?”
沈牵看了片刻,毅然踏入了那道门。
如果是与尧宁有关,他要弄清楚。
踏出门的那一刻,眼前光影变换,沈牵定睛一看,哪里来的街道,这里分明是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
沈牵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殿中穹顶大开,云收雨霁后,月光倾泻而入。夜风卷起落花拂过沈牵的面颊。
大殿高台之上,有一张纯金打造的座椅,看起来奢华显赫,像是王座。
王座空置,旁边低一些的位置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樱花拂面,红衣烈艳,沈牵险些恍惚。
那女子的红衣看起来格外华贵,朝霞流云一样瑰丽,令人见之难忘。
然而她生着一双极平庸的脸。
“阁主。”沈牵微微颔首。
阁主点了点头:“焕神丹三境千年来无人通过,你是第一人,果然后生可畏。”
若无陈老板,沈牵活不过第三关,沈牵不知道她话中意思,便直接问道:“阁主要取我性命么?”
她笑了笑:“三大幻境杀不了道君,我修为尚在道君之下,如何能取你性命?”
“阁主不恨我取了焕神丹?”
“天机阁说过,只要是顺应天意者,便可得焕神丹,很明显,天意格外钟爱于你。”
沈牵知道天机阁向来不参与凡尘中事,不由好奇:“那阁主要我前来,所谓何事?”
阁主静静看了他片刻。
沈牵在那目光注视下,罕见地有些不自然,不知为何,他与她算不得熟识,然而阁主的目光却恍惚让他觉得熟悉,又带着令人畏惧的压迫感。
“你知道幻境考验的是什么吗?”
沈牵老实回答:“不知。”
“不知道?”阁主挑了挑眉,“不知道便不顾性命去闯。”
沈牵微微皱起眉头,这话似乎有些失了分寸,让他感觉不适。
但他不能跟阁主动手。
且不说他一身伤,以她的地位,就是顾无嗔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沈牵淡淡道:“是。”
阁主并不介意他的冷淡:“这三关考验的是真心,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真心却寥寥无几,若有一人不惜此身也要救你于水火,如此运道,便值得天意怜惜。
“第一关,若是看不见自己的错处,承认不了卑劣,动不了手,便不可能出来。其实通过只要杀一人即可,将所有人都杀尽了,你是第一个。
“第二关,若是真真正正生了恨,寒了心,不说伤她,绝大多数人也要杀了那个抢走自己东西的人。你倒好,便是她的姘头,也没舍得碰一根指头,是怕她难过吗?”
沈牵双手微微发抖,难堪地别开目光,冷冷道:“她不是东西,是我的妻子。”
阁主“哦”了一声,伸手敛过一旁香炉的烟雾,于半空塑了一张清俊的人脸。
沈牵看着那张脸,“人”境中,他无数次想杀了这个人,将他粉身碎骨抽筋扒皮。
沈牵握紧了拳头,喉中一口腥甜险些要呕出来,被他生生吞了下去。
“那他是什么?”
沈牵死死盯着那张缓缓消散的脸,嘶哑道:“是她的丈夫。”
阁主看了他半晌,挥手拨散了烟雾。
“第三关,其实是最寻常,最易过的,实不相瞒,‘神’境原是第一关,我为了道君,专门挪了位置。”
沈牵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阁主摇摇头:“你却险些死在第三关。堂堂紫霄道君,天生俊才,正道魁首,不被爱,就宁愿去死吗?”
沈牵听出了她话语中浓厚的嘲讽。
“神”境原是第一关,难怪陈老板能有法子救他出来。
“阁主让我前来,就是专门数落我的吗?”
“不。”她摇了摇头,“天机阁隐世不出,却也知道人间变了天,道君既天赋加身,又有至高修为,何不放下尘缘,以图早日飞升?”
沈牵皱了皱眉:“谢阁主好意,我会铭记于心,好好思量。”
然而上首的女人静静看着他,神色并未因他的承诺而有分毫和缓。
“罢了,是我越界了。”
阁主站了起来,流云红衣逶迤曳地,她向高台中间行去,沈牵以为她要坐到纯金王座上,她却只是站在那里,背对沈牵。
“道君请回吧。”
沈牵不由疑惑,她竟放他走,那幻境中的杀意算什么?难道她并非有意要取他性命,要他前来也只是说几句话?
沈牵想了想,道:“天机阁洞悉天机,阁主今日寻我前来,又放我离去,可是因为阿宁?”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她说:“不是。”
沈牵还想再问什么,阁主却出其不意道:“你伤得很重吧?”
沈牵警觉起来,他现在已经感受到境界确实跌落了,阁主向来低调,谁也不知道她真实实力,若她改了主意要动手,沈牵不知道能否全身而退。
他警惕道:“还好,毕竟是天机阁幻境,若是毫发无伤,也损阁主名号。”
她笑了两声:“站都站不稳了,还嘴硬啊。”
沈牵指甲掐进肉里,也笑道:“哀毁伤神,难免神思恍惚,却于修为无损。”
阁主侧头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沈牵躬身一礼:“谢阁主赐药。”
他转身离开,一步步沉稳从容,看起来确实修为无损。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焕神丹被偷了。”
天机阁地界,她知道也不奇怪,只是偷焕神丹的是白苏,只怕她会因自己的态度,怀疑他与魔界是否有什么牵连……
天机阁虽不参与纷争,到底还是正道门派。
沈牵正思索着如何应对,就听身后那道声音含了一丝讥诮。
“看来你不仅在幻境中被人夺妻,现实中也不遑多让。”
第87章
尧宁躺在床上,感觉身体一点点变凉。
三日之期已过,按僵蚕的说法,三日之内没有焕神丹自己必死无疑。
届时他会把她的尸体丢出魔界。
正道修者看到她已身死,会觉得浩劫已过,从此放心下来。
至于幕后之人还有什么动作,那是后话。
如此看来,她死了倒是件好事。
但尧宁想活。
强烈的求生意志让她竭力想要掀开眼皮,然而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顺利睁开双眼。
她先是觉得刺骨的冷,紧接着身体失去知觉,连冷意都感受不到。
她嘴唇干裂,脸上血色尽失,黯淡惨白,青肿泛黑的纹路爬上侧颊颈项,皮下隐隐透出尸斑。
尧宁想,她大概早死了,只是一丝不甘的亡魂尚在腐烂的□□里滞留。
她嘴唇抖动了一下,拼尽全力想要吐出话语,最终只发出模糊的呓语。
室内没有掌灯,漆黑空旷,无人注意到将死之人的挣扎。
尧宁模糊的意识中,艰难地思考着是否哪里还有一线生机。
世人逐利而动,沈牵为了大道可以放弃自己,魔尊救她亦是有所图谋。
她如今还有什么价值,能换来一人援手。
尧宁迟钝地思考着,发现濒死的自己确实已经身无长物。
不是的。
她还有修为。她是快死了没错,可她生前是世间罕见的出窍圆满修者,魔修更在意强弱,说不定这就是她的一线生机……
尧宁正缓慢思索着,门“砰”一声开了,脚步声仓惶急促地靠近,有人携着一身雨夜的湿意而来。
尧宁听到了轻蔑的哼笑。
紧接着什么东西按进了她的胸口,迟缓无力的心脏猛地泵动,温热的血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冷到麻木的人骤然温暖起来,原来并不会觉得舒适,灼热的刺痛让她全身如被万蚁噬咬,尧宁下意识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地默默忍受。
头顶又传来一声哼笑,紧接着她被扶坐了起来,靠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尧宁挣扎着缓缓睁开了眼睛,昏暗中对上了一双含着讥笑的眸子。
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想动,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连抬起手指都困难。
她的手颤抖着,紧接着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覆上。
尧宁知道白苏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白苏也懒得装样子。
他握住她的手,五指插进她的指缝,狎呢地玩弄着她的指头。
“大小姐,怎么不反抗?”
白苏给她用的应是焕神丹,尧宁觉得生机正在缓缓恢复,她死不了了。
她的心情很好,阴霾一扫而空,白苏救了她的命,像是天神一样将她从冰冷的死亡河流中拉了起来,她对这个人的感受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她想弄死白苏。
“哦,忘了你差点死了,重伤在身,反抗不了。”白苏声音故意放缓,残忍地向尧宁展示她的处境。
“那怎么办才好呢?”白苏的手抽出来,捏着尧宁的下巴转向自己,而后抚摸着她脸上尚未褪去的尸斑和青黑纹路,“不怪我把持不住,是你在诱惑我啊。”
尧宁觉得白苏是在故意恶心自己,可是想想他对着一张尸体一样的脸装出这幅情难自禁的模样,牺牲也挺大。
她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反正反抗不了,索性装死。
本来以为自己没什么反应,白苏就该觉得无趣。
但尧宁意料不到的是,白苏亲了她。
他亲在她的侧脸,亲一下,伸出手指捻了捻,捻得那一块皮肉泛红。
尧宁不解地看向白苏:“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爷在欺辱你啊,没看到吗?”他眼底压着沉沉的凶光,像是被激怒了的雄性猛兽。
尧宁敏感地察觉到白苏在生气,却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尧宁不想轻举妄动,激怒白苏。
于是示弱道:“你要继续吗?不继续的话我累了,放我睡会儿。”
只要经脉灵力远转几个周天,她应该就能慢慢恢复修为。
白苏掐着尧宁的下巴,力道大得恨不得将人碾碎。
不知为何,在得知沈牵进入幻境后,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愤懑萦绕胸间。
他好像明白了尧宁为何对那个男人一往情深,为了他死去活来。
自己能毫不犹豫地进入幻境吗?
能不惜修为受损或是危及性命去挣来焕神丹吗?
他有把握连过三关吗?
白苏知道自己心中有太多权衡、畏葸、犹豫、担忧,即便他一开始确实是为了尧宁而去天机阁。
就像上天将一模一样的考验放在了他与沈牵身前,而对方完美无缺地通过。
他感觉作为雄性的尊严受到了侵犯。
他无比清楚地明白自己在这场考验中不如沈牵。
便是如此,又如何呢?
为什么他会觉得无端地愤怒?
白苏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想杀了沈牵,但他修为不及对方,他做不到。
他也想一把掐死尧宁,那样折磨自己的怒火就会熄灭,他会做回那个一心只想干掉僵蚕当上魔尊的简单自己。
手掌下的女人病弱无力,青白的皮肤透着死人的凉意,他轻轻一收五指,“喀”一声,就能折断她纤长的,仙鹤一样高傲的脖颈。
他甚至能在她死前凌辱她,她不是讨厌他,忽视他,看不起他吗?到时候叫她眼里只有他一人。
白苏这么想着,心中愈发跃跃欲试,手往上掐住尧宁,却轻而珍重地亲在了她的脸颊。
白苏冷着脸:“继续?你当小爷是什么人?连嫁过人有过孩子的女人都看得上?”
尧宁觉得白苏有病,他看不上她成过亲,却对尸体下得去嘴。
尧宁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她修为恢复了……
白苏霍然起身,尧宁来不及反应,直直倒了下去,后脑勺“砰”一声磕在床柱上。
“……”尧宁闭了闭眼,忍住没说话。
脚步声远去,尧宁长长舒了口气。
脚步声突然停住。
昏暗的光影勾勒出白苏侧脸棱角分明的线条,他的声音落下灌入室内的夜风里,有种轻缓的飘忽感。
“焕神丹是沈牵拿的,他入了天机阁三大幻境。”
尧宁的吐息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扼住,沈牵两个字像是毒药,让她死寂的躯体和灵魂再次钻心疼痛起来。
“放心,他没死。”
白苏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尧宁的目光许久才从虚空中收回,她闭上眼睛,清空思绪,专注于灵力运转。
“你欠我的。”她低声道,“只是一粒丹药而已,远远还不清。”
*
沈牵在魔界入口坐了两天两夜,浑身被雨淋湿,又被太阳晒干。
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着他苍白困倦的脸色,来人“哟”了一声。
“还没走啊。”
沈牵抬起头。
他以前从来未将白苏放在眼里,可是这一次却再难维持从前的有恃无恐。
沈牵站了起来,衣服上满是褶皱,眼下青黑,神色疲倦。
然而他还是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不想稍落下风。
白苏看起来红光满面,玩世不恭地笑着:“她让我带句话。”
沈牵努力克制着神色不动容,镇定看着白苏,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慌乱紧张起来。
从当日边境分离,虽然只过去数日,然而幻境中的数十年光阴,让沈牵恍惚觉得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尧宁,听到她的声音了。
白苏收敛了笑意,志得意满道:“她让你滚。”
沈牵脸色一变。
尧宁恨他,这句话确实像是她说的。
“我要见她。”沈牵沙哑开口。
“你想见有什么用,可她不想见你啊。”
白苏笑吟吟道:“不过你想见她,进不去魔界可以闯啊。怎么,是不敢,还是不能啊。”
沈牵阴沉地看向白苏。
“我就是个传话的。”白苏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不想打架,“话带到了,你请便。”
白苏转头便走,原以为身后的男人被这一激必然要硬闯,届时就不只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可沈牵却并不如他所料的冲动:“她好了?”
白苏道:“好的很,活蹦乱跳着呢。”
“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一日见不到,我就等一日。”
白苏“呵”地一笑,转过身来:“苦肉计啊?”
他摇摇头:“没用。”
白苏见沈牵并不理会自己,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他做下这桩桩件件的事后,尧宁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白苏心中无名的怒火又瞬间高涨。
他原本只是来传个话,看一下沈牵的笑话,顺便奚落两句。
尧宁的确让沈牵滚。
所以白苏心情不错。
但沈牵装模作样的作态激怒了他。
白苏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却不想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一点就着的炮仗。
他笑了两声,摇摇头道:“你是不是对尧宁有什么误解?”
沈牵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经历过这么多事,你觉得你们之间还有可能?觉得她还要为你守身如玉?”
沈牵神色动了动,剑眉狠狠压下。
白苏展开一颗留影珠,观察着身前崩坏的表情,轻笑道:“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原来她看着炽热一团,其实摸上去真的很凉。”
第88章
几乎是白苏话音落地的瞬间,一把剑就抵住了他的咽喉。
眼前清俊的男人额头上青筋暴起,周身杀意凝如实质。
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我说。”白苏笑了一下,被剑刃逼迫仰起下颌,“她摸起来冰凉凉的,躺在我怀里的感觉也很舒服。”
霆霓没有片刻犹豫向前,要刺穿白苏的喉咙,白苏目光一冷,闪身避开。
一方水幕在虚空中展开,沈牵余光瞥到,动作一顿。
那是一个窥视的视角,轻纱飘漾,朦朦胧胧。
但沈牵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尧宁。
她的轮廓、身形,举手投足,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像是烙印在他心中。
沈牵看到水幕中,白苏将尧宁揽在怀中,与她十指相扣。
看到白苏亲在她的面颊上。
尧宁神情平静,既无羞恼也无怨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任由白苏把玩着她的手指。
沈牵死死盯着水幕,眼中弥漫上一层血色。
与此同时,白苏在方才短暂的交手中,敏锐感觉到沈牵的不对。
他鼻尖耸动,闻到极淡的血腥味。
是了,便是过了天机阁三关,取得焕神丹,又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这个男人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
白苏勾了勾唇。
两个男人对上了目光,一个蕴着滔天怒火,一个骤起杀心。
四下里一片安静,连风都放慢了脚步,白苏犹嫌不够,挑眉道:“她说你很无趣。”
手上一沉,白苏握上了刀柄,锋刃在日光下闪着冰冷的白光。
白苏一步步上前,越走越快,嘲笑道:“特别是在床上。”
气势一触即发之际,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不期然响起。
“传个话而已,你在做什么?”
沈牵与白苏听了那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沈牵眼眶瞬间就红了:“阿宁……”
蝉鸣声一下子变得鼓噪,夏日的风带着难以忍受的燥热,日光亮得刺眼。
尧宁仍是先前模样,只是脸色带着点苍白。
她波澜不惊地看过来,目光掠过白苏,落在沈牵身上。
沈牵感觉那轻飘飘的目光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尧宁勾了勾嘴角:“你们在做什么?”
白苏收了刀,懒洋洋走到她面前:“你又出来做什么?”
他嘴角带着笑,目光却凶狠凌厉,在他看来,尧宁险死还生大病初愈,这么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无非就是想见沈牵。
尧宁面无表情打量了他一下:“我怕你激怒了他,被他一剑刺死,所以过来看一眼,不行吗?”
白苏险些气笑,咬着后槽牙点点头:“那你还真是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尧宁漫不经心地拿出一方帕子,不容置疑地扯过白苏的脑袋,胡乱擦拭了两下他脖颈上的血迹,自下而上看着他,微笑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白苏愣住了。
尧宁实在不会做样子,半点也不温柔,拭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白苏知道尧宁在做什么,自己只是个道具。
他应该面无表情地避开,将她施与的难堪尽数回赠。
或者与她虚情假意,趁机牵她的手,亲她抱她。
那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然而白苏的心空洞洞的,在尧宁对他轻笑时,只是沉下了脸色,做不出任何反应。
“阿宁。”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那声音沙哑又惶然,却故作沉稳,“你在做什么?”
尧宁与白苏一同偏头,半晌尧宁开了口:“做什么?你长了眼睛没看到吗?”
她替白苏整了整衣襟,而后拉下他的脑袋,亲上了他的嘴唇。
辗转了片刻才分开,浅色的唇瓣染上一层濡湿的红润。
她推开已经呆若木鸡的白苏,上前一步走向沈牵:“现在看明白了吗?”
“阿宁!”沈牵近乎失控地吼了出来,双拳死死握住,“你这样做,是在侮辱自己,也是侮辱我们二人的情意!”
“我与你早就没什么情意可言。”尧宁冷冷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乐意。我想亲谁就亲谁,想睡谁就睡谁,只要我愿意,今晚可以让八十个魔修伺候我,怎么——”
她眼中含了一丝冰冷的讥诮,仿佛一把弯刀锋利地迎面劈向沈牵:“你觉得你我二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还要为你守身如玉?”
“那你也不能作践自己!”
“作践我的到底是谁?”尧宁忍不住笑了,笑容中尽是自嘲,“将我视若无物的是谁?一次次放弃我的是谁?我满身伤痕拜谁所赐?我的……”
尧宁深深吸了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最后两个字像是某种禁忌,一开口就会让她形神俱毁,她失神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牵的怒火仿佛遇上了一场瓢泼大雨,瞬间熄灭殆尽,他聆听着尧宁的审判,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辩驳。
“可是我爱你。”他缓缓说出了口,天机阁的幻境让他心灰意冷,让他怨恨横生,让他崩溃绝望,可尧宁真站到了他面前,沈牵发现自己只有无尽的愧疚,和无法熄灭的爱意。
他感觉到全身冰冷而麻木,胸口疼得呼吸都变得困难,灵魂仿佛浮出了身体,思考变得缓慢而艰难,只能无助地重复:“可是我爱你啊。”
“你的爱——”尧宁似乎感到困惑,“就是送我去死吗?”
沈牵脸上血色全失,喃喃重复:“不是,不是,我……”
他摇着头,哽咽着,眼泪夺眶而出:“我舍不得的,我怎么舍得。”
可他的声音太小了,小到只有自己能听明白。
尧宁怜悯地瞧了他一眼:“悬清宗太小了,你困住了我半生,让我以为爱便是如此,索性我虽然愚笨,花了这么多年时间也能慢慢明白过来。”
她走到他身前,缓缓蹲下,伸手抬起了他满是泪痕的脸,目光逡巡了片刻:“从前这张脸,真是让我意乱神迷。”
沈牵呼吸变得很轻,尧宁摇摇头道:“现在想来,真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你长得也就一般,年纪又大。”
她拍拍他的脸,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床上也不中用。”
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指尖,滚烫又灼热,她看了片刻,目光寸寸上移,落在那双湿润的眼睛中。
尧宁从来不知道,原来沈牵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像是什么呢?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不……中用。”沈牵茫然地眨了眨眼,一串泪水坠下,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轻忽,像是怕惊起什么酣睡的毒舌猛兽,“不中用是什么意思?”
尧宁笑了笑:“就是我试过更好的。”
沈牵颤抖着:“你跟别人上床了?”
尧宁无所谓道:“是。”
“……”沈牵似乎仍处在茫然中,无法准确理解发生的一切,下意识问出口,“为什么?”
为什么呢?
是因为尧宁爱上了别人,就像幻境中一样?
尧宁说:“不为什么。看到年轻的、好看的、精壮的,就想试试。”
沈牵呆愣愣看着尧宁的脸,胸中无数情绪激荡,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那我呢?”他的视线追逐站起来的尧宁,仰望着她,“我是什么?”
尧宁垂下头,俯视这个崩溃至极的男人,云淡风轻道,“睡过的男人。”
“阿宁。”过了很久,沈牵才开了口,然而出口的声音不像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是在报复我吗?”
他以为尧宁会否认,岂料她点点头,说:“是。你难过吗?伤心吗?”
沈牵摸了摸胸口,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应该是叫难过吧。
于是他点点头:“我很难过。”
“难过就对了。”尧宁开心笑了,“你施加的一切,我会尽数报复回来,你珍视的一切,我会尽数摧毁。你得意了大半生,也该试试我曾经经受的苦楚,这样才公平。”
原来还没结束吗?
他已经觉得形神俱毁,原来这只是开始吗?
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还有什么更痛的?
尧宁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师兄,你在意悬清宗,在意大师姐,你毕生所求的,不就是飞升上界吗?”
沈牵迟钝地想,悬清宗是他的宗门,大师姐是他们二人的亲人,至于大道飞升,他早就明白了,不如尧宁来得重要。
他在意前二者,可他最在意的,分明是……
“若我灭你宗门,杀你爱人,让你从此跌落尘埃,只能做人世间一只卑微的蝼蚁,你会不会更伤心一点?”
沈牵缓缓地站起了身:“阿宁,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尧宁轻蔑地笑了笑,“是我装的。”
“你要是老老实实地跟我过日子,从前对不住我的,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她遗憾地摇摇头,“可你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负我。”
她眼尾染上了殷红,表情却仍是讥诮的:“我只是一个柔弱纯良的小女子,都是你逼我的啊。”
尧宁的声音如鬼魅一样飘忽:“所以你要记住,来日这一切发生了,都是你的错。”
第89章
我的错吗?
沈牵愣了片刻,点点头。
事到如今,确实都是他的过错。
尧宁看着他恍惚的模样,眉头慢慢蹙起:“啧,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沈牵瑟缩了一下,似是这句话是把尖刀,一下子就戳进了他的心窝,他避无可避,只能自欺欺人地试图捂住耳朵。
尧宁冰冷道:“我最讨厌你这幅假做无辜的模样。我们夫妻多年,你是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不过。”
尧宁说完,也不管沈牵一下子被伤到的表情,转身就要离开。
沈牵望着尧宁的背影。
幻境中的经历似乎与这一刻重合,三个不同的尧宁同时转身离去,一样的决绝与狠心,只留下自己面对无尽的绝望。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沈牵上前一步,抓住尧宁的手。
“别走。”他无望地乞求道,“别离开我。”
尧宁步子一顿,侧头看了过来,沈牵看着他日思夜想的一张脸,那一刻所有的尊严、骄傲、怨恨都离他远去。
沈牵伸出另一只手,想要从后面抱住尧宁。
他的阿宁,外表强硬冷漠,其实很容易就心软,看起来像个炸毛的小刺猬,其实抱在怀里就会小心翼翼收起满身尖刺,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你。
沈牵想,卑鄙也罢,虚伪也罢,他要先哄住尧宁,再将他们之间的误会一一解开,如果解不开,他会用余生去弥补。
他不能让再让尧宁离开他了。
他承受不住。
尧宁的侧脸越来越近,沈牵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上掠过,呼吸变得很缓很轻。
他想,他确实承受不住……
手腕处传来剧痛,鲜红的血液喷射而出,尧宁的侧脸不断变远,直到他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沈牵捂住喷血的手腕,发现自己的左手不见了。
他抬起满是汗水的惨白脸庞,看到不远处,尧宁缓缓收回了扶光。
剑刃反射日光,白光一闪而过。
沈牵睁大了眼睛,尧宁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而是缓缓蹲下了身子。
她的脸颊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沫子,尧宁随手一抹,血沫铺开,染红了她半边面颊。
尧宁从地上捡起了一只断手。
沈牵手腕处传来剜心剧痛。
尧宁拿着那只手,侧颊染血,像某种吃人的妖物,她看了过来。
“师兄,断你一只手,能让你稍微理解,如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了吗?”
沈牵满头大汗,心脏死死地绞在一起。
他明白了,尧宁如今舍得伤他。
“你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尧宁面无表情道,“你在我心中一文不值。”
“不杀你,并非我手下留情或顾念什么同门情谊。”尧宁伸手摸向脖颈,摘下一颗亮晶晶的东西,“师姐与宗主的恩情,于今日换你一命。今日之后,我与你,与悬清宗再无瓜葛。再见时,你且当心。”
尧宁手一挥,细小的亮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落在了沈牵怀中。
他垂下眼,看到了一颗小小的冰花。
“对你来说,断了一只手,称得上损失惨重。”尧宁瞧着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断手,“可对我来说,这远远不够。”
她掌心“砰”地一声绽放一丛赤红火焰,眨眼间包拢了断手。
片刻后,尧宁放下手,一捧黑色灰烬落在了地上。
沈牵怔愣看着,只觉眼前的尧宁变得陌生。
阿宁不是这样的。
她曾经为了自己,独自一人入太古秘境,就算神魂受损,也要为他求来一颗丹药。
她霸道而蛮横,在自己还与她尚未熟识时,就抢了姻缘灯,威逼利诱着要嫁给他。
不管自己再怎么冷淡、过分,她气得离家出走,最后只要哄一哄,她就愿意放下芥蒂回来,乖乖听他的话。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这不是他的阿宁。
他的阿宁会让他有恃无恐,他的阿宁从不舍得他难过太久。
沈牵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崩溃道:“你不是阿宁,你把我的阿宁藏到哪里去了?”
尧宁拍了拍手上灰烬:“她死了。”
“一点一点……”尧宁笑着,一字一顿道出残忍的话语,愉悦地欣赏沈牵的崩溃,“被你杀死了。”
沈牵的视野逐渐模糊,心痛得连呼吸都变得费力,他不甘心,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尧宁,他难过到了极点,想要对她说,不是这样的,我怎么舍得杀死我此生至爱,我怎么舍得她伤到分毫。
你弄错了,那不是我,不是我。
然而尧宁只留给他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沈牵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夹杂着很多道声音,它们重叠往复,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你叫什么名字?”
“别说多余的话。”
“师姐,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
“我厌倦了。”
“我很抱歉,只能让你去死了。”
“那你呢,你爱过什么人吗?”
“师姐,没有那样的人。”
……
僵蚕进入房间时,尧宁正在洗手,盆里是刺目的鲜红。
夜风猛地一下从门外灌进来,砭骨凉意侵透衣衫,尧宁咳了两下。
一个小魔修低垂着脑袋,为尧宁披上了一件披风,这次是兔毛,雪白蓬松,簇拥着尧宁微微苍白的脸颊。
“好香。”尧宁吸了吸鼻尖,“盛夏时节,这是什么花香?”
“你熟悉的。”僵蚕远远站在门边,“闻不出来么?”
是樱花有些甜腻的香气,尧宁晃了晃神,脖子一重,正在为她系披风的小魔修猛地颤抖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却说不出话来。
僵蚕道:“好不容易挑了个手脚利索的,果然还是愚笨。”
这小魔修不过是系带子时手上重了点,看这样子僵蚕竟是要杀了他,尧宁心中烦躁:“有什么要紧?莫不成尊上心中有气,借着底下人发泄给我看?”
僵蚕身上的杀意一敛,沉默了半晌,才道:“滚吧。”
小魔修颤颤巍巍地退下去了。
僵蚕叹了口气:“我记得人间有句话,叫做金屋藏娇。你看这屋子好看吗?”
见尧宁不答,僵蚕继续道:“我为你修高阁,精心挑选下人,为救你性命耗费无数奇珍异宝,竟还是换不到你一笑。”
尧宁怪异地看着僵蚕:“尊上,我知道你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僵蚕重复道,“你又有多了解我呢?”
尧宁擦干了手,坐了下来:“让我猜猜,尊上所为,一直都是为了魔界,你如今对我示好,偏偏我又为正道所不容,所以你想我在你死后,替你护住魔界?”
僵蚕脸上的神色僵住:“我死后?”
“你修为极高,却在先前正道入魔界时轻易放我们离去,所以我猜你必有所掣肘。”尧宁手指敲着桌子,娓娓道来,“我明明是个麻烦,你却愿意倾力相助,是因为度无主身怀异心,白苏有勇无谋,而你需要一个能定乾坤的人。”
“可是为何你要将希望全数寄托在别人身上,唯一的解释便是你无法依靠自己。”
“世人皆道僵蚕魔尊半步飞升,可天道明明有异,世上千年无人飞升,你既逆天而行,还差半步,岂不会招来反噬——所以我猜测,你快死了,尊上。”
僵蚕未戴面具,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落寞,清亮的眼中倒影出尧宁的面庞:“你猜的都没错,可为何就不许我依靠你时,亦对你心生倾慕?”
“倾慕?”尧宁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我实在想不通这倾慕自何而来?”
僵蚕笑了,那笑容实在迷人,与他先前展现的暴戾格格不入。
他手指一碾,指尖生长出一截枝桠,那枝桠飞速长大,发芽,变绿,最后结出一朵小小的粉色重瓣樱花。
僵蚕将花枝折下,走了过来。
“尧宁。”他落在在尧宁身侧,将樱花放在了尧宁身侧,隔着茶几倾身,目中有丝丝疑惑,“你这样的人,有谁能在接触后而不动心的?你似乎对自己一无所知?”
尧宁怔愣片刻,而后失笑:“尊上,笑话就不必说了,既然我们各有所图,不如说说正事。”
僵蚕坐直身子,低垂了眼睫:“正事?”
“我如今孑然一身,你既要我接替你掌管魔界,我也要你助我铲除幕后之人?”
“幕后之人?你是说……”
“混沌之气,那个幕后执棋之人。”尧宁敲着桌子,“我既捡回一条命,他就活不了了。”
“你要怎么做?”
“你不问我幕后之人是谁?”尧宁挑了挑眉,敏锐地盯着僵蚕的眼睛,“莫非尊上早已知晓?”
僵蚕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我命不久矣,是谁都无所谓,我只是好奇你要做什么。”
“找出他,然后杀了他。”尧宁道,“就这么简单。”
僵蚕点头:“凭你的聪明才智,找出幕后之人是迟早的事。杀了他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混沌之气再次散播开去,又当如何?”
“我前二十一年都活得好好的,若无那人操控,混沌之气绝不会散播。”
“是个法子。”僵蚕道,“所以你采取‘攻’势?”
尧宁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难道还能‘守’不成?”
“为什么不能呢?”僵蚕定定看着尧宁,“你也说了你前二十一年都活得好好的,要是你一直好好的,幕后之人就算有通天的本领,混沌之气也无法波及整个天下。”
尧宁手指猛地一收。
僵蚕太有迷惑性了,他暴戾、凶残、唯我独尊,尧宁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会采取防守策略。
“守吗?”尧宁体内灵力运转起来,“你要怎样让我一直好好的?”
灵力运转片刻,猛地遭受了桎梏。
尧宁感觉紧绷的身体一下子酸软,她扶着椅子站起来,眼前的世界在摇晃,僵蚕秀美的脸上波澜不惊。
尧宁想召出扶光,手一伸,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绘着蜂鸟鱼虫的华贵地毯向自己飞来,腰上一紧,她落入一个有些冰冷的怀抱。
僵蚕的声音在她头顶幽幽响起:“尧宁,你太强了,我只能困住你,才能得天下太平。”
尧宁怒火中烧,不知是何时着了僵蚕的道,明明她一直对她防备有加。
鼻端飘过一阵熟悉的花香,尧宁眼前浮现那个小魔修仓惶慌乱的身影。
她警惕僵蚕,却未曾警惕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僵蚕抱起她,往榻上行去,尧宁的眼皮重愈千斤,不断下坠,她强睁着双眼,看着眼前摇晃扭曲的世界:“我平生最恨有人骗我,僵蚕,我要杀了你。”
僵蚕将她放在榻上,为她盖好了被子,始终克制有利,未有半分轻薄。
“你杀不了我。”他垂目看着她,“尧宁,你已经输了。”
第90章
桃花庵,桃林掩映的馆阁中,传来女子充满怒气的喊叫。
“放我出去!来人!放我出去!”
伴随着砰砰的砸门声,那女声似是已经嚎叫了许久,有些声嘶力竭,缓了口气后又是响亮的一声“砰”!
实木门扇哐当颤抖,女子哑声怒道:“放我出去!我要见度无主,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把我关在这,你们知道不知道……”
吱呀一声,门突然从外面打开,阿度的喊叫戛然而止。
她先是一愣,随即拧起秀眉看向来人。
这人明显是桃花庵的弟子,衣着清凉,妆容妩媚,浓妆之下仍能见极其精致的眉眼。
这样的资质,便是桃花庵中也是万里挑一,阿度所见之人中能与之匹敌的,除了悬清宗的尧宁,便是桃花庵上一任圣女度玄都。
只可惜这人是个男的。
男人眼也没抬一下,将案板上的饭菜往桌上一放,就转身往外走。
“你站住。”阿度道。
男人充耳不闻。
阿度上前就要挡住他,大门砰地一声在那人身后合上,阿度险些撞了上去。
她摇晃着门扇,无论是使出灵力还是用剑劈砍,都无法打开。
阿度看着窗纸上男人尚未离去的影子,怒道:“你是哑吧吗?!我说了我要见度无主!”
那个身影依旧没有出声,片刻就走远。
阿度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流失,无力地塌下肩膀。
当日被当众指出与魔界勾结,阿度离开后才发现无处可去,索性来了魔界桃花庵。
但她还未见到度无主,就被囚禁了起来。
阿度不知道桃花庵发生了什么,囚禁自己是否是度无主的命令,但人间因混沌之气已乱做一团,上凛然与聆风地亦深陷其中,阿度想要为上凛然做点什么,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阿度面色阴沉地转过身,看向屋子角落里一直未曾出声的另一个人。
“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阿度疑惑,“你是哪里得罪了度无主么?”
角落的人影像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月光穿过明瓦落在她的脸上,照见美艳却呆滞的一张脸。
“度玄都……”阿度叹了口气,“你不想逃吗?为什么不说话?”
度玄都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像是一个死物。
“我知道他狠,却没想到你跟了他这么多年,最终也落得这个下场。”
阿度坐到度玄都身边,看着她的侧脸,试图与她沟通:“现在这个地方我出不去,我的修为不够,但你修为是在我之上的,你能帮帮我吗?”
“我听上宗主说,你与梵天寺的空闻大师有一段渊源,如今梵天寺骤然灭门,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度玄都的眼珠转了转,阿度心中一喜,趁热打铁道:“我们合力逃离这里,无论是找度无主对峙,还是去人界调查,都比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强,是吧?”
阿度期待地看着度玄都,然而度玄都再次死寂下来,仿佛方才的反应只是阿度的幻觉。
阿度一下子泄了气。
她被囚禁三天了,只有每日清晨男人会来送一餐饭食,其余时间这里连个鬼影都没。
阿度看着灰扑扑的屋子,低矮的房梁,和陋室中大片大片的黑暗,想起了曾经颠沛流离的生活,与人争抢食物,在破庙中栖身,为了躲避梵天寺的僧人只能隐姓埋名讨生活……
一股灰暗的情绪自心头涌起,阿度眼中神采暗了暗,大口地喘息着,想要挣脱那泥沼一样的痛苦压抑感。
她不想被关起来。
如果度无主要作践她,换个别的方式也可以。
不要把她像物品一样锁起来。
阿度蜷缩着身子,抱紧了膝盖。
第二日。
熟悉的男人再次来送饭,这次阿度自始至终都忍着没有出声,直到男人目不斜视端着饭菜跨进门槛,阿度开了口。
“我是度无主的亲妹妹。”她声音嘶哑,却很沉稳,观察着男人表情,“你帮我传个话,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男人没什么表情的脸转了过来,阿度稳着情绪,循循善诱:“我说的都是实话,骗你很容易被揭穿。”
男人面无表情看了阿度半晌:“宗主的亲妹?”
“是。”阿度不动声色道。
“那还真是尊贵。”男人语气平平道。
阿度不知道他的心思,但她跟着上凛然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多少沾染了点上凛然的处事之风。
“尊贵不敢当,不过是运气好投个好胎,比不得公子真才实学,令人敬服。”
男人定定看了阿度半晌,正当阿度心里打鼓之际,他嘴角一扬,露出了一丝好看的笑意。
阿度心里松了口气。
却见男人手腕翻转,端着的饭菜伴随着瓷器碎裂声洒落在地。
阿度目光猛地收紧。
男人做作地“呀”了一声:“真是抱歉,手不稳当,姑娘多见谅。”
阿度知道这便是男人态度了,却不知这人是否是受了度无主之令才这样油盐不进。
“可惜啊可惜,便是宗主亲妹,这样尊贵的身份,今日也要捡地上的饭菜吃呢。”
男人说罢就要离去。
“你怎敢如此对我!”阿度脸上狠厉一闪而逝,踢翻了旁边的椅子,“不过是桃花庵的男修而已!”
阿度知道男人这里大概是无法突破,气愤之下骂出了口。
那男人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来,绮丽的眉眼间满是阴狠。
阿度咽了口口水,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我不敢这样对你?”男修嗤笑,“是因为你也是见不的人的合欢宗血脉,或者是正道聆风地掌门的情人,或者梵天寺和尚的孽种?”
阿度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男人自顾自道:“桃花庵男修,自然比女修更难堪几分,可你若知我是这一任圣女,是不是还要更添一重鄙视?”
阿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可你分明……”
“是,我是男的。”男人笑了笑,笑意里带着点狠劲,“但宗主喜欢我,觉得我伺候得好,所以将圣女之位赏赐给我,我不知道有多感恩戴德呢。”
阿度感觉到男人笑意底下的绝望和疯狂,他嘴上说着感恩戴德,可神色间分明是难堪和屈辱,阿度想到自己过去的经历,不由怪自己一时口快失言,只能抿紧了嘴唇。
男人很快便平静下来,瞧了眼阿度,冷冷道:“我虽是宗主新欢,可他老人家最在意的,只有二位姑娘罢了,你们只当困在这里是被囚禁,却不知宗主为了护住你们,费了多少心血。”
“等等。”阿度不解,“你说度无主囚禁我们是为护我们,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男人摇摇头:“要变天了,你有这样的福气,乖乖待着吧。”
“什么变天?”阿度拍着门板急道,“你先别走,喂!”
男人的身影再次离去,阿度颓然地放下手,原地呆愣许久,突然转身走向度玄都:“他说要变天了?为什么?你在度无主身边这么久,总该知道一星半点吧?”
“你,你不想出去吗?”阿度急切地思索着,“如果魔界变了天,那人间呢?梵天寺还有幸存僧侣,你不想护住空闻大师的弟子吗?”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度玄都的沉默与死寂。
阿度颓然地坐了下来。
要变天了。阿度尝试思考,如今魔界会发生什么大事,能用“变天”来形容?
尧宁被魔尊救回魔界,而正道诸门派纷纷传言她是什么灭世之主,难不成度无主认为尧宁会给魔界带来什么灾难,就像梵天寺灭门之祸一样?
不。
阿度很快否决了。若是如此,魔尊也不是傻子。
阿度拧眉思量良久,无奈所知信息太少,无法拼凑出结论。
她想到了那个男人,度无主的新宠,他似乎有许多不满,不仅仅只是对自己的身份。
阿度抓了抓脑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天又到了头,日光从窗外彻底消失,屋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阿度在一片漆黑中大睁着双眼,却捕捉不到一点亮光。
她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深埋的记忆翻涌上来,狭小的黑屋,鞭打,辱骂,潮湿冰凉的地面,流进脖颈的黏腻泪水……
她好不容易才从昏暗的无光之地看到了太阳,为何转眼又陷落黑暗。
阿度神经质地扣着手指,眼中的光一寸寸泯灭。
第二日。
男人从屋内退出,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
阿度似乎意识到不管怎么吵闹,都不可能出去,也见不到度无主,这次格外安分,在他进去后,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男人想到那个笑容,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知为何,阿度的笑容有种令人心惊的狠劲,像只茹毛饮血的孤狼。
男人觉得阿度的笑,某种程度上与度无主十分相似,只不过度无主的狠厉是经过掩藏的,阿度更像只入世不深,不懂得遮掩的狼崽。
男人心中隐隐浮现厌恶。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没想到费尽心思爬上来,最终还是给人端茶倒水,连最后的希望也要眼看着破灭。”
他看着夕阳染红的庭院,摇摇头道:“日薄西山,救不了了。”
男人突然顿住,双眼一下子睁大,不可置信重复道:“日薄西山,日薄西山……”
夕阳将大地涂抹得一片橙红,晚风轻轻摇曳着庭中垂柳。
一股凉意从男人脚底升起。
黄昏。
他明明是给屋里两人送的早食,为何现在是黄昏?
男人猛地转身,冲向阿度所在的屋子。
格扇门砰一声打开,他对上女子冰冷狠绝的双眼。
阿度吐了口血,一字一顿,像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现在,坐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