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万山朝拜唯一的君主。
那是一种连结大地的古老浩瀚力量。
大地孕育草木,每一道根系深入地底,成为僵蚕肉.体与神魂的延伸。
所以尧宁踏入魔尊殿中,便失去了对灵力的控制,被无形的威压压制得无法起身。
她以为威压从上而来。
其实是来自地底,她被他展开的领域牢牢吸附。
太阳终会坠落,而大地亘古存在。
群山向僵蚕跪下的那一刻,尧宁与沈牵被来自天地尽头的大风席卷,如两片枯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刹那间卷出万里。
过快的速度下,迎面的一粒石子都成了利刃,紫色雷电纠结缠绕成球形护盾,边缘滋啦闪亮作响,堪堪护住中间两人。
沈牵牢牢抓住尧宁的手。
风遽然停下,球形护盾砸碎山岩,继续向前滚动,轰然巨响与倾倒的树木碎石兜头洒下,方寸空间内瞬间变得昏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艰难从废墟中爬起。
尧宁第一眼感觉是,天暗了下来。
然后她发现,那是因为他们所处之地是参天蔽日的深林。
幽暗的沼泽,横亘头顶的巨大树干,落叶腐败的气息,枝叶空隙里投下的光柱。
终年不见天日的砭骨冷意袭来。
尧宁呼出一口白气,却再次发现,在这冰窟一样的地方,她居然不觉得冷。
浑身暖意融融,特别是后背的触感,滚烫而炽热。
她压下这一点怪异,举目四看。
这地方简直是僵蚕的主场,随便一根纤细的草茎,就能不经意间化作长槊戳穿他们的咽喉。
她感觉到铺天盖地、让人无处遁形的凝视。
那些高举的枝桠,在微风中摇动的暗色花瓣,沼泽浮动的雾气,一闪而过的爬虫,都仿佛是僵蚕的一部分。
他们被僵蚕环绕包裹。
像是未出世的胎儿,包裹在母亲的羊水里,隔绝了外界一切,只能听到母亲的心跳,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呼吸。
但僵蚕不是温柔慈爱的母亲,深林更像是流动的毒液而非羊水。
尧宁举头望向天穹,那些古木是如此之高,衬得她渺小如一粒蜉蝣。
阳炎心法运转,然而她感应不到太阳,没有日光,只有巨树扭曲交织的阴影投下。
沈牵挥剑,锋刃划过空气,发出金属沉重的声响,然而霆霓似乎被看不见的力量封印,成了一把平凡的利剑,剑刃削断枝条,仅此而已。
他们落入僵蚕的刑场,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成了两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妄入魔界,这个结局有迹可循。
沈牵捏了捏她的手:“别怕。”
尧宁再次试图挣开:“没有怕。”
沈牵笑了笑:“那我害怕,不要松开我,好不好?”
尧宁瞧了他一眼:“我们快要死了。”
这里阴森如坟墓,面前硕大的苍绿叶片,盯得久了,便觉那纹理流动起来,倏忽张开嘴,露出里边细密锋利的绿色尖牙。
“是啊,快要死了。”沈牵视线扫过一瞬变异的植物,濒死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他们如砧板上的鱼肉。
然而这人语气平淡,似是将死是件再稀松平常之事:“阿宁,我们快要死了,你还怪我吗?”
尧宁怔了怔。
若今日真要葬身此地,他们算什么呢?
夫妻,同门,还是怨侣?
那些树干枝叶灌木,似乎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靠近了许多。
尧宁看向眼前羽状深裂大叶,叶片顶端拖出一条细长的尾巴,尖端缀着水珠,在林间的轻雾中时而化作一张满是尖牙的大嘴。
这片叶子方才见过,那时离她尚有一丈多远,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
她恍惚片刻,倏忽笑了。
沈牵看着她的笑颜,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变得痴迷。
尧宁看向他:“我没有怪你。”
不怪他经年的冷淡忽视,不怪他不曾回应,不怪他一次次伤害。
就是不在意的意思。
她说过很多遍了,但沈牵总是不长记性,总是痴心妄想。
他眼中光芒暗淡下来,胸口钝重地疼。
他垂下头,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竟显得有几分委屈。
植物仍在无形中靠近,很快他们站立的地方只有一间屋子大小,重重叠叠的枝干灌木化作牢笼,不断收紧,似是巨蟒碾压窒息猎物。
尧宁挥剑,斫在藤蔓上,黏腻的绿色汁液如鲜血涌出,又很快复原。
她仿佛听到一声凄厉怨恨的惨叫。
“我只怪我自己,从始至终都在执迷不悟。”
沈牵眸光晃了晃,迟钝抬起头,害怕惊扰什么似地轻声问:“阿宁,你方才说什么?”
他嗓子一下子变紧,似是怕方才是自己幻觉:“阿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他紧紧盯着尧宁,没注意到自己力道一下子变大,握得她的手生疼。
尧宁坦然回视他,似是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芥蒂怨念。
女子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梦,带着点恼意嗔怒:“听不懂就算了,从小到大也不知多少回了。”
沈牵一个愣神,尧宁飞快挣开他的手,揉着手掌转身去走开几步,寻找此处可能存在的出口。
林间光线昏瞑黯淡,轻薄天光勾勒女子窈窕身形。
相隔不远的高大影子在原地怔愣片刻,突然几步上前,自后边一把抱住她。
温热急促的吐息近在耳边,箍着身体的双臂铁一样难以摇撼,力道大得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尧宁刚要挣扎,却在听到沈牵的声音时顿住。
“听懂了。”他嗓音沙哑,带着压抑的,微不可闻的颤音,“阿宁,我听懂了。”
尧宁的手慢慢放下,任他紧紧抱住。
呼吸贴在她颈侧,烫得她下意识避开。
沈牵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点笑:“你不怪我了是不是?我听懂了。”
笑着,眼尾一下子变红。
两条枯藤如毒舌吐信,自身后猛地射出,扶光与霆霓被双双卷住,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沼泽。
尧宁下意识伸手去抓,然而神识变缓,失去灵力的肉.体动作迟钝。
林间雾气,或是这些植物有毒,他们会甫一落地便被压制灵力,如今连反应都慢了许多。
慢慢地,会变成安静的食物,温驯地被肢解、撕裂、咀嚼。
真是窝囊的死法啊。
尧宁脑海中只掠过这个想法,却连战意都未燃起。
手上一阵刺痛,尧宁低头一看,一朵飘落的蒲公英在啃咬血肉。
咯吱,咯吱,咯吱。
痛感被麻痹,眼前景象如梦似幻,尧宁想要反抗,却发现连控制身体都变得艰难。
竭力保持清明的意识,她听到身后沈牵的声音。
“阿宁。”他唤她,嗓音粘稠,“再说一遍。”
尧宁知道不该理他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人就变得得寸进尺,顶着一张出尘清冷的脸,做得事一件比一件越线,偏偏半点不觉害臊。
可他们即将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死去。
好像那些埋怨、矜持都变得无足轻重。
手掌又是一阵刺痛,肉.体被吞噬的痛感如蚊蝇叮咬一样轻微迷幻。
我应该寻找生路,应该去战斗,应该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反抗。
然而她在他怀中艰难转过身,仰头看他的脸。
“自六岁初见,我便喜欢你。”这句深埋心底的话说出,尧宁原以为会变得轻松,可谁知涌上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委屈,她眼眶泛红,声音哽咽,眼神一下子变得凶狠,“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脸上一片温热。
那是她灵魂深处的诘问,是她在漫长时光里层叠累积的伤痕。
沈牵如被巨锤击中心脏,血肉分崩离析。
他一下子变得僵硬,好像有人斩断了他的四肢,而尧宁每一滴泪都落在他鲜血淋漓的创面。
那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他神魂剧震,心中如历天宇倾覆,江河倒流,面上却只是拧起剑眉,神色严肃而困顿。
尧宁对上这样深沉的目光,心中的委屈化作惶急。
她不该怪他的。
明明她自己也清楚,自始至终是她一厢情愿,与他无尤,她不该将自己默默喜欢的苦楚算在他头上。
他们都快死了,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尧宁又急又怕,丢盔弃甲,红着双眼急急道:“是我不好,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笨拙地试图挽回。
如果即将赴死,她不想他厌恶她。
尧宁急得眼眶通红,偏偏她性子别扭,没哄过人。
最后,她病急乱投医,豁出去一般,攀着他宽阔的肩膀,踮起脚尖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说错话了,不要生气好不好?”女孩嗓音带着鼻音,又软又轻,泛着水光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红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沈哥哥。”
沈牵猛地将她拥入怀中。
尧宁下巴磕在他胸骨上,咬得舌尖一疼,然而她顾不上,惶然急切抬头,想去看他的脸。
沈牵伸手按住她乱动的脑袋,将人按在自己怀里不能动弹。
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别动。”
尧宁就乖乖地不动了。
沈牵抱住她,头埋在她肩上,久久没有出声。
尧宁感到后背一片温热。
“下雨了吗?”
像是应着她这句话,果然片刻后,淅淅沥沥的雨穿过头顶树冠间隙,落在了晦暗林中。
“下雨了。”沈牵双目湿润,渐渐被雨幕模糊,连同变了调的声音,“阿宁,对不起。”
尧宁心中安宁下来,她极力撑着一点清明,缓声道:“不怪你。”
沈牵闭上眼,涌出的泪水很快被雨水冲刷。
深林囚笼缩小到只容两人站立,无数巨嘴张开,锋利尖锐的牙齿切入血肉。
沈牵牢牢护住尧宁,一人承受绝大部分的啃噬。
“我喜欢你。”沈牵在她耳边道。
尧宁嘴角弯起,眼中却有滚烫泪水流下:“嗯。”
“只喜欢过你。”
尧宁身子一颤。
沈牵搂住她的力道更紧一分,亲在她颈侧:“只对你动过心。”
尧宁任他紧紧抱住,这一刻似乎经年的苦难都消弭了,她心中再无任何怨怼。
就是马上赴死,好像也变得不可怕。
浓郁血腥味传至鼻端,四肢刺痒,渐渐变得繁密。
“阿宁。”
“嗯?”
“你说你喜欢我,不怪我,是不是?”
尧宁笑了,在愈来愈密集的刺痛中耐心道:“是。我喜欢你,不怪你。”
“你不会忘记,不会反悔对不对?”
尧宁不懂他突如其来的疑问,但还是认真答道:“不会忘记,不会反悔。”
“你发誓。”
“我发誓,就是到了九幽地府,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亦永志不忘。”
无数植物争抢食物,巨大的花瓣张开嘴,细密的齿列挂着鲜红血肉,风卷起落叶血滴,樊笼里的男女白骨裸露,衣衫飘荡,发丝纠缠。
男人紧紧护着怀中女子。
沈牵垂下头,凑近她的唇。
第52章
蛇降踏上仙舟。
在魔界入口,他用所知的信息与沈牵交易,换得出魔界的机会。
羊入虎口,愚不可及。这些人要去送死,蛇降不愿奉陪。
入魔界众人里,若是紧要的那几个哪怕有一个死了,九州仙门格局就是一场大变,乱世出英雄,此番正是南域蛇窟崛起的好机会。
尧宁虽强,但同样愚蠢,并非明主。
看来一切还得靠自己才是。
蛇降从侧面上了仙舟,先来到船舱内,一边往自己房间行去一边在心中盘算思索。
脚步落在华贵地毯上时,蓦地一顿。
他吸了吸鼻子。
不对劲。
仙舟上的味道不对。
他偏过艳丽的脸庞,看向身旁的房间。
天字二号,北冥宗王勉之居处。
不可一世的小少爷,莫名奇妙防备着自己,蛇降在魔界入口,亲眼见到他行在尧宁身侧。
可是如今,蛇降闻到了房间里,王勉之存在的气味。
不是残留,而是浓郁的,这个人此时此刻就在门后的气息。
蛇降伸手推门,不动。
“少主?”蛇降出声,阴柔的声线落在空荡的过道中,除了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再不闻任何声响。
蛇降眼睛眯了眯,谨慎往前行去。
每走一步,他眼中神色便愈沉重一分。
最后,墨色瞳孔拉成冰冷金黄竖瞳,融入神魂的蛇灵完全激发。
铺天盖地的熟悉气味。
仿佛船舱后,那些本应去魔界送死的人,此刻都躲在里边。
颤栗的,对未知的恐惧自神魂中升起,颈侧的小蛇爬至头顶,三角舌头警惕打量四周,猩红蛇信嘶嘶作响。
蛇降咽了口唾沫,抱着一个疯狂的想法,踏出船舱,来到甲板。
微雨含烟,雨幕被隔绝在外,甲板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坐,尽是那些已入魔界之人。
他们双目紧闭,似是沉浸在一个梦中。
蛇降惊骇后退,“砰”一声撞到舱壁,他猛地回神,狂奔过船舱过道,向船尾奔去。
帘幕掀起,瓢泼雨水兜头浇下,蛇降猛地顿住步子,木偶一般呆立在原地。
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双目紧闭,以入魔界之前的姿势,坐在船尾的漫天大雨中。
*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夹杂清淡的桃花香气。
上凛然剑眉拧起,片刻后,竟睁开了眼睛。
汹涌的灵力如巨浪拍向度无主,上凛然抱住阿度,看着她苍白透明的面色,和颈侧仍在汹涌喷血的窟窿,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转向度无主,仍是八风不动的沉稳:“度宗主,告诉我,你在意什么。”
度无主见他并十分在意阿度死活,眼底冷了几分。
最在意什么,度无主觉得这个问题可笑。
修为,地位,桃花庵,甚至他心底秘而不宣的雄心,难道便如实答他吗?
正道之人,纯直愚钝得令人侧目。
度无主甩了甩长箫末端血迹,微笑道:“容颜。”
他笑时桃花眼潋滟,与阿度如出一撤。
上凛然亦笑,温润玉如,令人如沐春风:“我知道了。”
*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在了大雨中的树干,而后一个身影翻身而上,如猫一般灵巧落在其上。
大雨冲刷树叶,露出一张俊美的脸,颧骨略高,带着刻薄轻蔑的意味。
白苏拿下嘴里咬着的刀,透过掩映的枝叶与重重雨幕,去看不远处似是会呼吸的虬结缠绕的巨树灌木。
僵蚕下了死手,那两人必死无疑。
白苏知道,自尧宁道出不愿臣服那一刻起,僵蚕杀心已定。
他面上不显,其实早已暗中布好了死局,否则也不会容忍那对男女在眼前卿卿我我。
尧宁沈牵死了,一道入魔界的那群人也死了,一切便都结束,接下去的事僵蚕懒得理会,白苏几乎耗尽魔气,废了半条命,才在短时间赶了过来。
他要给尧宁收尸,留住她的神魂,给她再塑一具肉身。
初见时这女人把他当奴才使唤。
后来中则,厮杀时更是半点不留情面。
往后他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做他驱使践踏的奴婢。
白苏再次咬住刀刃,在枝叶间几个回荡,靠近了僵蚕的樊笼。
透过缝隙,他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毫无抵抗之力,卑微凄惨地等死。
白苏的目光落在沈牵侧脸上。
至于这个男人,他要送他一程,让他神魂俱散,永生永世绝迹。
囚笼中每一株植物都露出了本来面目,张开长满獠牙的巨嘴,将二人啃噬得白骨裸露。
沈牵牢牢抱住尧宁,将她护在怀中,承受了绝大多数的攻击。
“废物。”白苏眼底轻蔑厌恶,“护不住自己女人的男人,废物。”
在他眼里,沈牵惺惺作态。
可他却突然好奇,这样废物无用的男人,尧宁看上他什么了。
正想着,他看到了旋转的大风中,沈牵低下头,似是想在死前最后一刻,去亲尧宁。
一柄大刀猛地穿过树木囚笼缝隙,朝沈牵心口搠去。
*
一道风刃向度无主刺去,环伺的天魔一阵乱动,就要上前。
上凛然伸手阻拦,轻巧劈开,风刃未刺中,便在虚空中流散。
度无主讥诮转过头,却见铺天盖地的风刃织成细密的天罗地网,而上凛然站在下面,神识一动,无数风刃向度无主刺去。
天魔因先前被制止,驯服地旁观这一幕,无一人出手相救。
刀锋划开皮肉,“刷刷”数声响起,度无主明艳面庞瞬间血糊一片。
一道风刃打进他的膝盖,剧痛让他屈膝跪地。
上凛然漠然受了这一拜。
度无主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缓缓抬头:“你就这点本事?身为一宗之主,争强好胜,愚钝单纯,真不知道她看上你哪点?”
上凛然抬头看了看天,随意道:“或许是因我床上比较厉害。”
度无主眯起眼,成功被激怒,余光却捕捉到什么。
他抬头看去。
循风印光华流转,繁复花纹明灭流动,其上数十个荧黄小点光芒闪烁,愈来愈亮。
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度无主心中浮起,他起身,警惕看向上凛然,举起一只手,向身后数千魔众示意。
那是一个发起进攻的信号。
度无主手放下,凶残饥饿的天魔嘶叫着一拥而上,正道数十人眼见就要被撕裂成齑粉。
循风印上荧光一闪而逝,正道数十修者瞬间凭空消失,天魔猛冲而上,撞做一团,激起冲天的血光。
上凛然消失的最后一刻,江面起了风,微风拂面,轻柔若无,度无主却感觉到面上迟缓的刺痛。
刺痛加深,温热鲜血洒落,柔弱无骨的风顷刻间化作数不清的风刃,与度无主擦肩而过,又瞬间消弭于无形。
度无主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后知后觉发现,一柄匕首贯穿了他的脖颈,伤处与阿度颈侧一模一样。
*
白苏的刀即将插入沈牵胸口,那两人却突然消失。
一朵巨大的食人花张大嘴咬下,却发现什么都没咬到,不解地环顾四周,透过罅隙,看到一张更加疑惑震惊的人脸。
那张脸震惊片刻后,便是暴戾的愤怒。
白苏看到了头顶上,绵延至此的透明风印。
魔尊殿中,王座之上,僵蚕猛地睁眼。
魔界广袤大地上,所有的魔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君王的怒火,颤颤巍巍,惊惧不安,下意识朝僵蚕的方位跪地俯首,匍匐于尘埃之中。
*
蛇降看着雨幕中一动不动,双目紧闭的另一个自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画面。
他死了么?
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
尧宁,沈牵,还是度无主?他们做了什么?
他久久伫立雨中,不敢近前一步。
很久之后,他才从那种脊背发凉的颤栗中回过神,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但那是什么不重要。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是南域蛇窟独尊九洲。
而现在,仙舟之上,荟聚整个九洲一大半的顶级修者。
而他们沉沉睡去,毫不设防。
蛇降竖瞳光泽阴冷,贪婪地舔了舔唇角。
他转过身去。
囚禁大宗天骄,挟天子以令诸侯,九洲仙门尽入他彀中。
挖了这些人的元婴金丹,自己吸收,他会独步天下,成为世间第一人。
肉身祭蛇,南域蛇窟灵脉得以滋养,无数弟子将登仙途。
蛇降心中滚烫,步子愈发矫健,目中已是一片坚定的狠厉。
他跨过船舱过道,眼前景物一晃,再睁开眼,却见瓢泼大雨兜头而下。
蛇降怔愣片刻,环视四周,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船尾,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船身甲板上遥遥传来走动和话语声。
蛇降猛地站起身,快步踏入船舱,与一人迎面撞上。
王勉之被蹭了一身雨水,正待发作,见蛇降一副失魂落魄,被浇得脸色发紫的模样,不由警惕起来。
“你干什么?”
蛇降怔愣看向他:“回来了?你,你们……尧宁……”
他语无伦次,似是处在极大的震惊中。
王勉之不动声色遮住尧宁房间:“你这么关心我阿嫂干什么?她跟我哥在一起呢。”
*
尧宁睁开眼。
房间温暖如春,鼻端萦绕熟悉的花香。
她想动,却发现自己被一人严丝合缝自身后抱住,脊背传来的滚烫触感,与魔界中数次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第53章
雨声淅淅沥沥,敲击窗棂,暮春的湿寒被拦在窗外,室内暖意融融。
魔界轻寒,尧宁本畏冷,却数次感到身上莫名温暖。
现在她知道了原因。
灼热触感自后背传至全身,熟悉的气息萦绕鼻端,她被圈在沈牵怀里,睡得鬓发微乱,两颊红扑扑。
尧宁怔愣片刻,下意识去挣脱,却被抱得更紧。
沈牵的声音带着沼泽雾气般黏连模糊的意味,在她耳边低沉道:“阿宁。”
尧宁心中一动。
沈牵克制地蹭了蹭她的脖颈:“你说不会忘记,不会反悔的。”
记忆潮水般涌来,深林,承诺,濒死前的相拥。
放下一切后的剖白。
她眨眼*间便明白了,进入魔界的应只是众人的一缕神魂,上凛然以循风印牵引神魂,同时起到混淆耳目的作用,连魔尊都骗过了。
僵蚕以为正道之人愚蠢送死,而上凛然而立之年执掌聆风地,亦是此次魔界之行的领袖,绝不会让九洲仙门俊杰白白葬身异土。
入魔界之前,她曾在仙舟上寻上凛然,却遍寻不着,当时只以为他与阿度正是情浓,难免避着众人单独相处。
现在才知,上凛然那时便已开始布置。
尧宁眉心动了动,而这一切,沈牵知道。
她挣开沈牵,趿上鞋子,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手被拉住,尧宁转头,扶光瞬间出窍,直指沈牵眉心,堪堪止住他上前的步子。
沈牵不死心拉着她的手。
“好玩吗?”尧宁不怒反笑,“是不是看着我丢盔弃甲,看着我卑微惶恐,你心中反倒快意?”
“没有……”
“你心中得意极了是不是?看我为你犯……”
“阿宁!”沈牵喝住她,神色变得严肃愤懑,再顾不得什么,抬步靠近。
尧宁心中冰冷,扶光丝毫不避。
沈牵敢近前一步,她就敢在他脑袋上戳个血窟窿。
沈牵看也未看这顷刻间就能取人性命的凶器,尧宁怒极,眼见剑刃即将没入血肉,她眼中冷意愈沉。
终究是在最后一刻,扶光撤去,而她也被两只铁钳一样的双臂牢牢抱住。
沈牵似是动了怒,却仍缓着语气:“阿宁,不许再说一句自轻自贱之言。”
他轻而易举禁锢住尧宁的挣扎:“若我们二人有谁在犯贱,就只能是我。”
“我没有得意,没有快意,我……”顿了顿,垂首埋在尧宁颈侧,“我只是高兴又惶恐,难过又愧疚。”
他的手抚摸上她的头发:“那么好的阿宁,为何沈牵从前那么愚蠢,为何要让她失望难受。”
他嗓音清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说好了不会反悔的,阿宁,你故意欺负我。”
尧宁恨沈牵骗她,更恨自己没出息,怒意燎原而上,她手上不自觉带了灵力,猛地将人推开。
再纠缠片刻,只怕这人口中又要说出不知多少颠倒黑白的花言巧语。
尧宁绷着下颌,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出。
沈牵从地上起身,讶然摸了摸嘴角磕碰的青肿,无奈摇摇头:“哪家姑娘如你这般,对情郎粗暴至此?”
窗外的雨停了,日光透窗而入,照见他嘴角笑意。
分明是乐在其中。
*
雨霁天青,仙舟缓缓驶离。
甲板上,上凛然看向魔界入口处:“误会既已澄明,魔尊知道我正道并非任人鱼肉,想必接下来,两界能有片刻太平。”
尧宁望着入口,感受到了熟悉的注视。
僵蚕似乎正在遥遥与她对望。
尧宁道:“魔尊并非鲁莽好战之流,古怪的是,为何他修为如此之高,并不执着两界太平,却为何蛰伏数十年,与人间秋毫无犯?”
上凛然听懂她话中深意:“你是说,僵蚕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强大?”
*
魔界。
大地震颤,如地龙翻身,广袤土地上烟尘冲天而起,卑微恐惧的臣民深深跪伏,却仍有不幸者被地下猛然刺出的藤蔓,身边摇曳的花草,头顶颤动的绿荫吞没。
血肉嚼碎,弱肉强食的残酷中拼杀出的一身修为,尽数化作魔气,通过深埋地底的根须,从四面八方向中央的魔尊殿中汇集。
白苏看到这一幕,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欲望与野心,心甘情愿地俯首向僵蚕方位跪了下去。
魔尊殿中,僵蚕凝视虚空中的画面。
画面占据一整个殿内,上面却只有一张脸被无限放大,眼角眉梢纤毫毕现。
耳边传来白苏的声音:“尊上,这些人要追杀吗?”
僵蚕想起尧宁跪在脚下的时候,他的藤蔓沾到了一滴她的血。
他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气运。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尧宁入魔界之初,他便一眼看出她与中则时的不同,气运加身,贵不可言。
再次通过那滴血,他真实看到了她身上盘旋的凤凰虚影。
金色凤凰一声清呖,猛地向他飞来,冰冷的眼珠有让人无法直视的胆寒,那一瞬间僵蚕恍神,险些以为是真的受袭,全身都警惕起来。
然而那只是气运的象征。
“她身上的气运……”僵蚕沉吟。
一旁静默侍立的度无主眼神动了动,向魔尊道:“她入魔界之前,似是天枢派的少主,为她求得了人间群主的封号。”
僵蚕不动声色看了眼度无主:“郡主么?”
他摩挲手心,面具后的双眼有些茫然:“人皇敕封,竟有这样高的气运?”
僵蚕再次看向虚空中的女子。
画面中,一个清俊出尘的男人闯入。
沈牵先看了半晌尧宁侧脸,而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僵蚕注视这一对男女,感叹道:“真是一对壁人。你觉得呢?度宗主。”
度无主眉头跳了跳,恭敬弯下腰:“尊上所言极是。”
僵蚕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尧宁。
画面中,沈牵似是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冷着脸一声不吭地甩袖而去。
僵蚕瞳孔里深深拓印那冰冷薄怒的一张脸,这样高的修为,花一般的容颜,不驯,傲气,种种融合,久违让僵蚕生出欣赏之意。
他垂下目光,遗憾喃喃:“身负绝顶修为,尊贵气运,却耽于情爱,终究——”
僵蚕下了定论:“难成大器。”
*
回程比来时清净许多,众人险死还生,又入冰炎鉴,不论是道心还是神魂都生了波澜,一时仙舟之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中途阿度似是与梵天寺的佛子起了争执。
说是争执,更像是阿度单方面的无礼发难,佛子自始至终静默不争,片刻后上凛然带走了阿度,这场不起眼的纷争便落了幕。
尧宁一边疗伤,一边回想与僵蚕的交手。
她对上凛然说,僵蚕似乎不如看起来那样强大,否则以他的实力为何要蛰伏数十载,不曾进犯人界。
但她没说的是,她在僵蚕的心法中,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
她对僵蚕感到亲切。
即便他们是势不两立的对手。
那种感觉又来了。去往魔界之前,蛇降曾说,他闻到了她与幕后之人相同的气息。
他以为尧宁是那个幕后之人,甚至借机投诚。
尧宁原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可魔界之行后,她感到了一点茫然。
想到蛇降,尧宁目光动了动。
她得找个机会敲打这只小蛇,让他学会闭嘴。
仙舟很快到了悬清宗,尧宁与沈牵回到问道峰时是深夜。
她一个人生闷气,不想理会沈牵,在他跟前“砰”一声阖上门,很快便熄了屋内灯火。
沈牵只得独自回了书房歇息。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沈牵枕着双手,望着窗外树梢上一弯明月,而后按了按自己心脏位置。
原来被喜爱之人无视,是这样的感觉。
他经历不过月余,就已经觉得一颗心千疮百孔,似是尧宁一个眼神,就能杀他于无形。
那尧宁站在他身后的那些年,又是如何自处的呢?
沈牵久久凝望月光,感受心腔传至四肢百骸的痛意滞涩。
月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照见其中无边落寞。
“活该。”
他低声喃喃。
接下来会如何呢?他早知上凛然布了阵,直到他们会全身而退,却顺着私心,借着濒死的契机,逼尧宁发誓。
她会更讨厌他了吧。
沈牵嘴角扯起讥讽冰冷的弧度。
“活该。”他自我厌恶重复道,“都是你自找的。为何要骗她?为何要逼她?为何迫不及待?为何不择手段?”
他历数自己罪行,却恍然发觉,心中并无悔意。
就是重来一遍,他的行径照样如此卑劣。
“难怪她厌恶你。”沈牵深深闭上了眼,“明明是心上明月,却为何不奉她敬她?”
若他敬她,便会行止得宜,会徐缓图之,会在深林中告诉她,我们不会死,所以不必忧心。
夜风变大,吹得庭内树木漱漱作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
沈牵任由涌入室内的寒风浸透身体,直到他听到脚步声。
“砰砰”两声,门窗被灵力闭合,室内昏暗下来,一点残光勾勒出来人身形。
沈牵转过头,看得痴了。
尧宁居高临下看他,眼中怒气似是将将染上:“师兄好睡,原来辗转反侧的,只是我一人而已。”
第54章
沈牵怔愣,眸中似盛进了月光。
“阿宁……”他喉结蠕动,嗓音低哑轻忽,似是害怕惊到梦中之人。
光线昏沉暧昧,轻纱起落,露出女子白衣身影。
不施粉黛,不饰钗环,清艳绝美,不似凡尘所有。
不久前,尧宁脸颊尚带着点婴儿肥,喜红衣金饰,灼灼夺目的艳色,短短数月,她不知何时已有了成熟女子的风韵,轮廓水落石出,稚气褪去,冰冷无情的模样,一举一动莫不动人心弦。
他的妻子嫁作妇人时,也不过十八岁。
吾妻尚年少。
而他目睹了她从年少到成熟的转变。
这种不易察觉的变化,让沈牵心头蓦地一动,像是搅乱一池春水,呼吸都灼烫几分。
这样的光彩夺目,令人目眩神摇的美人,是他的。
她早与他拜过天地,哪怕不曾有夫妻之实,哪怕曾经自己愚钝冷淡,如今她冷漠疏离,都改变不了,尧宁是他妻子的事实。
所爱之人早已是自己的妻子。
这个认知让沈牵心头一片滚烫。
以至于他浑然不觉尧宁的怒气,只是痴迷看着她走近的身影。
尧宁对上他目中痴色,积蓄的怒气一滞,冷着脸看他:“为何不去找我?”
沈牵半晌才回过神,坐起身,茫然道:“什,什么?”
见他这幅模样,怒意猛地上涨,尧宁试图平缓呼吸,却又不知恨他还是恨自己,出口的话就带不自觉上了讥讽:“魔界密林中,师兄甜言蜜语尚在耳畔,怎么转眼回了悬清宗,倒变得三缄其口了?”
沈牵张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不喜欢,仙舟之上,你说……”
“我说了你便不做了吗?”尧宁气得眼眶泛红,“我说恩断,你便要一生一世都不理我了吗?”
沈牵怔住,后知后觉地,似乎明白了什么。
尧宁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积聚的愤怒不满倾巢而出,她对他吼道:“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你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个冷冰冰又无趣的木头,我眼睛瞎了才喜欢你!”
她想到自己的挣扎,那些爱恨嗔痴明明都是自己堪不破,是自己高傲又卑微,别扭又贪婪。
可是看着沈牵一次次似要近前,却在关键时刻又后退一步。
所有的委屈便倾巢而出,尽数倒在了他的身上。
“你根本就……根本就不是真心的。”尧宁哽咽,似是这脱口的气话成了事实,沈牵的确不是真心,若有真心,为何只有她一人痛苦挣扎,“你根本就不如口中那样对我动心,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要理你了!我讨厌你——”
泪水夺眶而出,视线模糊。
尧宁心中悲戚。
为何又失态至此,为何又是这幅无理取闹的模样。
为何要让本就岌岌可危的一线希望雪上加霜。
她心中一片凄凉,只觉自己像个莫名其妙的泼妇,沈牵本就没有多喜欢她,这下在他眼中,自己大概愈发丑陋。
她转身离开,再不想看一眼那张无辜却让她痛恨的脸。
手臂一重,眼前景物旋转,她撞进一个火热的胸膛。
沈牵一手牢牢扣住她的腰身,一手扶住她后脑,而后倾身吻了下来。
尧宁愣了一瞬,便想挣扎。
却被毫不留情的力道猛地勒紧,那力道霸道野蛮,没有丝毫温柔怜惜,箍得尧宁骨骼咯吱作响,却又让她心中隐秘的不安沉寂下来。
那是一个漫长的亲吻。
气息交错,唇舌交缠。
宽厚的手掌压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无处可逃,只能承受男人狂风暴雨一样凶狠的亲吻。
等风暴渐渐平息,她双腿发软,脸上满布红晕,眸光都散乱几分。
沈牵微微拉开距离,两人鼻尖顶着鼻尖,离得那样近,能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和他眼中毫无遮掩的欲望。
尧宁慢慢回过身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这人居然也亲得下去。
她赧然别过脑袋。
沈牵掐着她的下颌转过来,看她目光乱飘,脸上绯红,却仍是气鼓鼓地犟着,只觉心中无限柔软。
又忍不住在她红肿的唇上亲了一口,无限贪恋地摩挲片刻,这才微微喘息着,拿衣袖给她一点点擦脸。
“阿宁。”他叫她,笑了一下,又道,“宝贝。”
那两个字低沉磁性,尾调濡湿黏着,透着无限珍爱。
尧宁身子一颤,下意识要退后,沈牵一把掌住她的腰,不容拒绝地带进怀里。
“别动。”
他嗓音转清,似是恢复了曾经居高临下的姿态,镇定自若地命令。
尧宁低着头,果真不动了。
沈牵眸光变得晦暗,抬手抚上她发烫的脸,迫使她看向自己。
他的目光澄澈,眼底压着沉沉的炙热,来回抚着她的脸,仿佛爱不释手,怎么都触碰不够。
对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他一字一顿,认真而郑重道:“对你动心,是真的。”
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甜言蜜语,是真的。”
带着她的手抚上胸膛:“此心此意,日月可鉴。”
望着她幼兽一样惊惶不敢置信的目光,沈牵眼底沉光愈加晦暗,再度垂首碾上。
不知亲了多久,尧宁因窒息而越发虚软,全靠沈牵承着她的重量。
大手在她后背游走,带起阵阵颤栗,抚上伶仃的肩胛骨,男人动作一顿。
他拉开距离。
尧宁嘴唇湿红,眼尾靡艳,追着他的移开的唇瓣向前蹭,半晌不解地抬起眼,气息急切又惶然。
沈牵后退两步。
身上的热度蓦地远离,尧宁冷得一哆嗦,心猛地下沉。
恐惧一下子摄住神魂,她呆愣原地,唇瓣启合,却无声音漏出。
身上一轻,房间晃动,她重新挨上那片烫热。
沈牵抱住她,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一下,在她耳边沉沉道:“你身上冷,去床上。”
沈牵将她抱上床,仍是横抱在怀里,而后拉过锦被裹住她。
“还冷吗?”他摩挲她方才冰冷的后背,“冷的话,还抱紧一点好吗?”
尧宁仍似身处梦中,无法及时捕捉他话中意思,待到明白过来,早已沉默了好一阵。
她心中惶急,却又被沈牵突然的转变骇住,竟不知如何开口。
沈牵没有得到回答,便擅自将她环抱得更紧。
这样霸道高位的姿态,反倒让尧宁心中愈加软热。
中则之后,她决心与沈牵和离。
那时沈牵一改从前高傲,事事顺从,进退有度,似深情又似克制,尧宁冷眼旁观,反倒觉得不真实。
她不相信那轮她仰望了那多年的天上月,会一夕被拘到手心。
他的温柔让她退却。
他的眷恋让她怀疑。
可今夜,沈牵似是被解除了什么封印,不再瞻前顾后,不再奉她一言一行为圣旨。
他那样霸道凶蛮,那样有恃无恐,那样高傲矜贵,似是笃定了尧宁不会拒绝他,会听从他。
尧宁应该感到难堪,感到屈辱,然而她竟觉得安心,竟像是穿过浓雾触摸到他的真心。
那些默默仰望的岁月里,孤寂之人从未敢妄想,有朝一日会被他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
仿佛她是他的稀世珍宝。
尧宁靠着沈牵肩膀,垂下眼睫,想要遮住眼底的不真实感。
沈牵似是看穿她的心思,偏偏就要抬起她的头,要她看他。
尧宁脸颊绯红,眼中湿润,却偏偏作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别过脸。
沈牵就蹭她高热的侧脸,拿高挺的鼻梁一下一下蹭弄。
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再强横去亲她,看似克制守礼,只有尧宁坐在他身上,知道沈牵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清白。
连着玉白的脖颈一并涨红,尧宁彻底受不住了:“放开我,我要回去。”
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哑得不像话。
沈牵低低笑了一声,微微拉开了点缝隙,一字一顿:“不放。”
尧宁横他一眼,刚转过脸,就被沈牵迫不及待亲上去。
濡湿的亲吻间隙,他平静的声音惊雷一样落在她耳侧:“西洲馆,度无主,还没找你算账。”
尧宁心一紧,看向他的双眼。
沈牵眼中多了一丝阴郁,撩起她一缕长发,轻轻抚下,声线清越微哑,泠泠悦耳,似是玉石相击,然而看向她的目光却危险而凶戾。
“背着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指尖缠上发丝,衬得肤色雪白清透。
尧宁抿着嘴,反驳:“没有在一起。”
“哦?”沈牵放开缠得发白失血的指尖,凑至她颈侧,似吻非吻,“我看到他抱你。”
中则未能出口的质问,此时毫不留情掷下。
他眼皮掠下,掩过眼底更暴戾的嫉恨,害怕吓到了怀里的人。
不待尧宁答言,他继续逼问:“他碰了你哪里?”
尧宁本不想谈论无关之人,可她坐在他怀中,见他惩罚似地迫使她扬起头颅,却偏偏不落下亲吻。
被他突如其来的阴沉吓到的同时,尧宁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沈牵,似乎在吃醋。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一颤,片刻后她试探地伸出手,放在了肩膀位置。
无声回答他先前的质问:度无主碰了我的肩膀。
眸光摇摆,她迎着男人眼中戾气,轻声道:“这里。”
灼烫的吻隔着寝衣落在肩上,半晌寝衣滑落,露出一截玉白的肤色,沈牵抬眼定定看着她,似是威胁警告,又似宣誓主权,缓缓亲了上去。
“还有哪?”
尧宁想说,没有了。
然而凝望着眼前俊美深刻的容颜,她鬼使神差道:“手。”
指尖被吻住。
“还有?”
尧宁似是上了瘾入了歧途的赌徒酒鬼,眸光摇摇欲坠,最后一丝清明被冲上头顶的期望熔断。
她纤细五指落在锁骨处,葱白一样的颜色,关节透着莹润的粉。
沈牵眼底欲色蔓延。
她手指下滑,颤巍巍地隔着零落衣衫,落到了胸前。
第55章
沈牵毫不犹豫亲了上去。
一只修长的大手解开床帐,轻纱洒落,遮住旖旎春光。
…………
“沈牵……”
“乖,叫夫君。”
“……”
“宝贝,叫夫君。”
“……夫……君,你,你不要亲那里。”
男人动作没有停顿,反而愈加粗重,却似真心实意疑惑道:“为什么?”
“好怪……”
“哪里怪?”
“……”
“嗯?哪里怪?”
…………
“停,停下!”尧宁推他,手却软得使不了劲,哆嗦着拽他头发。
沈牵从意乱神迷中勉强回神,就见身下的女子眼尾湿红得不像样子,颤着手,似是气急了,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沈牵捉住她的手,凑至唇边亲吻舔舐。
尧宁好不容易挣开,眼眸擎着水光,修长如玉的脖颈上绯红一路蔓延,颤巍巍质问他:“你在干什么?”
沈牵迷茫不解:“什么?”
尧宁真的快哭出来了:“你停下!”
沈牵头昏脑涨地看着她,箭在弦上却不得发,将攀云霄又被人陡然拽住,他喉结攒动,重重喘了口气,勉强压抑住焚身的急切,哑着嗓子问她:“为什么要停下?”
“你弄疼我了!”
沈牵刚想笑,却听到尧宁似是真的恼怒了,怒意中夹杂惶然的委屈:“我们,我们就不能亲一下,然后抱着睡觉吗?”
沈牵愣住,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昏头涨脑,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以为是自己过于急切伤到尧宁,只能边胡乱亲她脸颊、眼睛、鼻子,一边含糊道:“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乖,忍一下。”
“什么第一次,我们明明,明明睡过很多次了。”尧宁抽噎一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沈牵动作顿住,半晌拉开距离看尧宁。
女子眉眼横波,似湖光潋滟,眼角犹有泪痕,恼意不似作伪。
沈牵怔了怔,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起。
他亲了亲尧宁汗湿的额头:“宝贝,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尧宁睁着明澈的眸子回望他,犹豫道:“不是,不是睡觉吗?”
沈牵的眸光一下子变深。
他忘记了,尧宁六岁便离了父母。
没人照顾过她,即便是名义上的师父顾无嗔,也只是传授修为,不会跟她说男女之事。
唯一亲近的好友——大师姐,恐怕懂得并不比她多。
尧宁于男女之事上,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以为的鱼水之欢,大概就是亲过了,抱在一起睡觉。
成婚之初,他们还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沈牵并不会主动去亲尧宁,遑论抱她。
她便等着他睡着,偷偷亲一下,然后拉开他的胳膊,将自己小小的身子蜷缩进他怀里,仿佛他抱着她一般。
沈牵每次都没真的睡着,意识清醒地感受着妻子偷偷摸摸的动作。
也许是觉得已经成了夫妻,即便搂抱一下也是正常,他便任她而去,假作不知。
但第二日晨起,却总是发现怀中紧紧搂着一个温热的身体,清浅的鼻息洒在肩窝,半边红扑扑的脸蛋蹭着脖颈。
他每每望着那搂住一把纤细腰肢的大手,都不由疑惑,难道自己真的睡着后,尧宁还能让他无意识地去紧紧抱住她。
如此一些日子过去,他搬去了书房,不再与她同枕而眠。
那时候的尧宁在想什么呢?那之后她又是如何看待二人关系的呢?
她以为他们已经成了亲,且在她看来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丈夫却又无故冷淡,撇下她独守空闺。
沈牵心头蓦地一痛,针扎一般。
半晌他缓缓伏下身体:“阿宁,这不是睡觉。”
他吻了吻她的唇:“这叫云雨巫山。”
尧宁目中空茫,沈牵覆上她的手,十指交缠。
沈牵亲她嘴角:“别怕,阿宁。”
…………
男人低沉性感,迥异过往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问她。
尧宁整张脸彻底熟透,鬓发散乱,目光迷离。
男人剑眉拧着,脸上浮着一层热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亲吻她。
得不到回答,又重复,而后怜惜到极致,炽热疯狂亲她。
“这样好不好?”他紧追不舍,似是定要自她口中得到答案方才停歇,半点没了曾经的克制守礼、清冷禁欲。
神魂颠倒之际,尧宁觉得这个顶着一张清俊出尘的脸,浑身却散发着掠食者一样危险气息的雄性,与他过往认识的沈牵并不是同一人。
她开始感到害怕,拼命摇着头。
那人叹息一声,温柔又蛮横地捉住她的手。
尧宁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被迫臣服颠倒。
狂乱中,他嗓音湿润沙哑,一句句诘问:“还想不想那个合欢妖男?”
“还让不让别的男人碰你?”
“知不知错?”
被逼得受不住,尧宁只能胡乱摇头又点头,带着哭腔求他:“知错了,我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
尧宁神志昏沉,并不知沈牵认定她错在何处,便又迎来新一轮惩罚。
最后她虚软得没了力气,想扇他巴掌都力不从心,只得缴械认输,求饶一般,小手攀上他的脖子,讨好地学着他的样子蹭了蹭:“我知道错了,沈哥哥。”
沈牵动作顿住。
尧宁虚弱地喘息,掀开眼皮,对上一双山雨欲来的深沉双眼。
她猛地瑟缩一下,下意识想要后退。
沈牵抓住她的肩头,哄她:“再叫一遍。”
尧宁累极,脑子变得迷糊,下意识听从他的命令。
“沈哥哥。”
…………
天际泛出鱼肚白,一缕晨光踅摸入户,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
“师叔!师父!师叔!”小姑娘清脆灵动的嗓音,黄鹂鸟一般飞来,“师叔你回来了!”
尧宁嗓子干疼,酸软不堪,看到绣着重瓣樱花的帐顶还在摇晃。
她眨了眨眼睛。
感官回笼,她差点叫出声。
一只汗湿的手捂住她的嘴,沈牵低低笑道:“别出声,闲闲会听到。”
帐顶重新摇晃起来,只是幅度变得缓而长。
尧宁睁大双眼,死死瞪着他。
沈牵便去亲她的眼皮,吐息滚烫,用气声道:“你不知道自己多勾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闲闲疑惑的自言自语:“咦,还没起吗?师父平日起得挺早的。”
尧宁急得双眼泛红:“停下。”
沈牵脸上是蒸腾的汗意,雪白肤色上一抹轻红。
他不说话,额头抵着尧宁的额头,四目相对,夜晚那种让人脊背生寒的恐惧又来了。
尧宁想,兴许沈牵被人换了魂,眼前这个并不是她结道三载的夫君。
但沈牵的确是沈牵,一举一动,低眉垂首,莫不是她看了千万次的模样。
沈牵瞧着她这幅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一笑如冰裂雪消,乌云尽散,丰神俊朗,让尧宁看得痴了。
沈牵亲了亲她的唇,将人搂紧了,叹息一声:“宝贝,我不想停。”
*
闲闲端着一盆粉白的花,来到了尧宁房门外。
“师叔,你醒了吗?”女孩轻声问。
没有回答,未闭合的门扇在晨风中一磕一磕,闲闲大喇喇地推门进去,整个人愣住。
里面没有人。
床上枕被有些散乱,火炉上的茶水早已凉透,闲闲揭开紫砂壶盖,发现茶水一点都没动。
她环视一圈,失落地将花盆放在了窗边。
迎着晨光的樱花开得绚烂,以灵力扦插培植,原是师父日日照顾的。
师父下山时,便郑重地交给她。
知道花是送给师叔的,闲闲半分不敢懈怠,每日定时洒水施肥,用灵力滋养根部,一只接一只地捉虫子。
如今花开得正好,恰好师叔回来了,闲闲便自作主张搬到了尧宁房中。
小姑娘歪着脑袋看花:“师叔看到了一定会开心吧。”
“师叔开心了,就不会离开师父了,我们一家三口也不不用分开了。”
想着宗门内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闲闲又忧心起来:“可是光送花有什么用呢?”
小女孩眼珠子提溜转,瞧了瞧四下,这才大大方方地嫌弃:“师父在讨师叔欢心这件事上,实在太笨了!这么久了一点进展都没!”
*
尧宁死死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沈牵喘了一声,亲了上去,舌头顶开齿列,吞下她的声音。
床柱摇晃得轻微,然而那又是一种新的折磨,尧宁忍着愈来愈高的快意,又一边警惕着门外小弟子的动静。
这样的混乱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眼前是阵阵闪过的白光,浑身血肉似乎都成了淤泥。
沈牵才餍足似的,伏在她肩上不在动作。
“喜欢吗?”
尧宁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生无可恋,木然答道:“喜欢。”
“你不真心。”沈牵蹭了蹭她的脖颈。
尧宁身子一抖,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想要推开这人。
沈牵笑的双肩耸动,低低的笑声传至尧宁耳中,低沉的,一下一下扣着心弦。
被玩笑了,尧宁听着他的笑声,竟也不觉生气。
她双手向下,想要抱住他。
掌心划过一片嶙峋的凸起,冰冷,坚硬,锐利地竖着。
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
尧宁动作一顿,心中升起诡异的感觉:“这是什么?”
第56章
那是一块蛇鳞。
鳞甲坚硬,漆黑反光,突兀地浮现在白皙肩胛上,随着沈牵的动作起伏。
沈牵勉强分了一点心神出来,拔下一片鳞片,底下血肉鲜红,除了出了一点血,并无其他异样。
神识内观,一切如常。
这段插曲便转眼被抛至脑后,直到日上三竿,二人才穿戴齐整,去太始殿见宗主。
顾无嗔看了半晌,“唔”了一声。
“宗主,怎么样?”尧宁担忧问。
“问题不大,不大,兴许是受魔界魔气所激,过段时日便好了。”顾无嗔眼神乱飘,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看尧宁,余光一瞥沈牵,见他仍是一派玉树临风、守正自持的模样,登时倒竖了双眉,“还不把衣裳穿好,越来越不像话。”
沈牵神情自若地整理衣裳。
一旁的褚良袖看了半天,指着沈牵的背:“你背上怎么有这么多抓痕?”
殿内一片死寂。
褚良袖不死心,冰雪眼眸眯了眯:“你在修习什么功法?”
顾无嗔抚了抚衣襟褶皱,咳了一声,抬步离开。
沈牵整了衣裳,看了眼褚良袖,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双修。”
尧宁面无表情地紧随顾无嗔离开。
褚良袖平板地“哦”了一声,目送尧宁背影:“很有用么?”
沈牵看了她一眼:“自然。”
褚良袖:“我和小师妹……”
沈牵打断她:“想都别想。”
四目相对,*空气中浮动着战意,沈牵身上气息骇人:“大师姐,道侣才可双修,更何况你与阿宁同为女子。”
褚良袖不说话时,淬着碎冰的瞳孔有种无机制的冰冷,半晌移开目光:“我听说双方修为越高,双修助益越大。”
“是又如何?”
“你觉得孟摇光如何?”
沈牵:“……”
沈牵:“!”
最后,尧宁花了半日时间,向褚良袖解释何为男欢女爱,何为心悦一人,何为双修。
终于弄明白大师姐并非对孟摇光或其他人有心,尧宁总算松了口气。
她再次确认,褚良袖心中所想的,从始至终只有至高的修为。
群山绿意盎然,水榭风来,凉意扑面。
尧宁低头看着歪七八扭靠着自己的褚良袖,她正随手摘了一把野果,一颗颗地高高抛起,而后拿嘴接住。
这就是冰雪系心法吗?
会不会有一天,褚良袖会泯灭所有感情,忘却一切尘世羁绊。
尧宁突然想,这样好吗?大师姐会开心吗?
可若是无欲无求,她为何执着于最强?
尧宁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难受,她不由想,大师姐的父母,为何要自己的女儿修习冰雪系心法?
难不成世间父母,都是不爱子女的么?
“大师姐?”
褚良袖拈一颗果子送到尧宁嘴边:“好吃。什么?”
“为何一定要变强?”
褚良袖的动作顿住,细碎冰雪浮动,几乎覆盖整个眼珠,让她看起来不似活物。
纯白的眼睛看向尧宁,嗓音呆板毫无感情:“阿娘要我变强的。”
尧宁目光垂落,摸了摸她的脑袋。
下一刻,她的动作却蓦然顿住。
褚良袖:“阿娘要我变强,保护沈牵。”
*
回到悬清宗后,一切纷争似是都谢了幕。
魔界未曾来犯,幕后之人蛰伏不出,人间一片太平。
时日便得流水一样绵长平淡,却是尧宁过往人生中难得的欢愉。
最初的不安过去后,尧宁开始慢慢接受沈牵白日的温柔体贴,夜里的霸道凶狠。
有关二人恩断的传言不攻自破,闲闲自觉家庭和睦稳固,每日修行都变得有劲了,进境十分迅猛。
孟摇光邀请尧宁去天枢派小住,尧宁得了允准,带着沈牵、大师姐,和这段时日格外努力的闲闲一同前去。
去了才知道,孟摇光为尧宁准备了郡主的册封仪式。
尧宁身着金黄朝服,戴镶满宝石东珠的朝珠朝冠,衣金镶玉带,华丽煊赫,接受人皇敕封,受金鹤册宝。
仪式在天枢派举行,九洲宗门皆派人前来观礼。
与人皇敕封一道的,尧宁中则破境、入魔界与魔尊正面交战的事,一并晓誉修真界。
气运加身,她无需再遮掩藏拙。
修者不跪人间帝王,尧宁站在高台之上,接受八方庆贺仰慕,终年隐于暗处,一朝步入光明,无数歆羡、畏惧、仰望的目光投来。
高贵的身份与强大的修为加身,即便从前再怎么寂寂无名,也不影响此刻湛然灼目的光彩。
一道凤凰虚影自她体内升起凌空,日光澄明,照得这有形的气运金光熠熠,无可辩驳的实力摆在眼前,那一刻人群的欢呼达到了顶峰。
尧宁本出身沟渠,也从不向往富贵,她本以为面对这样的情景,会不知所措,会脸红心跳,会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可真当立于高处俯视众人,她才发现,自己竟如此自若。
像是她天生就该受人瞻望仰视。
天生就该居于高处。
莫名的欲望在膨胀,她俯视的目光平淡,落在众人眼中,却是贵胄大能该有的气势。
有人唤她“仙尊”。
“仙尊”、“尧宁仙尊。”
陌生的称呼落于耳中,尧宁面不改色,并不为之所动。
她在扰攘的人群中寻找沈牵的身影。
他在离得很近的角落里,于喧嚣中静静凝望,眼中是掩藏不住的骄傲和欣赏。
仪式很快结束,接下来是宴饮。
尧宁被众人簇拥环绕,沈牵废了一番精神才将她带出来。
他一声不吭地牵着她的手,遁光飞往两人所居的客房。
房门吱呀一声急速阖上,灯烛未起,细密粗重的亲吻落下来,人前翩翩如玉的仙君露出了不为人知的面目。
他亲得用力而久,像是宣誓主权,又像是抚平不安。
亲吻间隙,低沉的喘息声中,他磁性的声音近在耳畔:“他们都在看你。”
上了瘾似地忍不住又亲上:“你知道你有多美,多好看吗?”
他用两人才能听到的耳语命令她做难以启齿的事。
尧宁本不该理他的,或者直接甩他一个耳光。
她觉得沈牵醉了,偏偏他气息干净,清醒而理智。
明澈的眼中是浓重的欲。
他就这样拿水润的眸子瞧她,要她对他的惶然不安,汹涌的占有欲,炽热的欲望一览无余。
像是将锁住脖子的绳索亲手交于她的手上,要她心软,要她怜惜。
尧宁觉得沈牵变了。
变得卑鄙恶劣,像纯洁的樱花染上了脏污。
尧宁不轻不重打在他脸上,他捂住她的手,像是要她抚摸脸颊,而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唇却去吻她手腕。
尧宁于是遂了他的心意。
于是接下来,便是更得寸进尺的恶劣。
*
仪式结束,九洲宗门陆续离去,尧宁有了机会,引荐阿度给褚良袖认识。
褚良袖只是瞥了一眼,便看出这小姑娘不禁打。
对于修为不高之人,褚良袖向来既无兴致亦少耐心。
一段时日未见,阿度变化明显,原本凶戾褪去,又被上凛然锦衣玉食、尊贵地养着,长高了些,脸颊丰腴起来。
日子过得舒心,阿度由内而外透出明媚。
上凛然笑了笑:“我来与你过几招如何?”
褚良袖睨他一眼,来了兴致。
两人顷刻便打起来,上凛然不遗余力,褚良袖大呼痛快,如此不到一刻钟,上凛然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褚良袖皱眉,透出几分烦躁:“继续。”
“褚师妹可尽兴?”
“自然。”
“若想继续尽兴,便指教阿度一二可好?”
上凛然退开一步,身后女孩原本还失落地微微垂着脑袋,此刻讶异地抬起头。
下一刻,冰棱重剑已至眼前。
*
中则与淮水毗邻,这日夜间,沈牵带尧宁去往梵天寺。
仲夏时节,蝉鸣此起彼伏。
危楼之下一片昏暗,灯火阑珊。
沈牵与尧宁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自乾坤囊中取出什么东西。
借着昏瞑天光,尧宁打量片刻,心跳一下子变快。
那是一只陈旧的灯笼,彩绘龙凤朱砂明艳,栩栩如生。
尧宁呼吸变得轻缓。
她下意识去看自己的乾坤囊,一只放了三年多的灯笼放出,一模一样的形制图案,只是朱砂剥落,龙凤久经时光,又似被抚摸了千百遍,变得陈旧暗淡。
姻缘灯,缘定有情人。
可沈牵那一盏,分明早被他毁了。
“我与阿度交换,她替我复原,我教她雷电心法。”
沈牵取出火折子,燃起灯芯,一新一旧的龙凤灯升空。
他揽住尧宁,两人一同仰头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熄灭,姻缘灯落。
太远了,落不到他们身上。
“其实当初我那一盏,是抢的大师姐的。”
“是吗?”沈牵垂首看她,一只手摸着她的后颈。
他猛地化作一道闪电朝那对姻缘灯而去,几息之间又出现在尧宁身边。
手上举着一盏灯笼,另一盏被气流裹挟,风一止,便颓然跌落,恰好落在尧宁手心。
“这次是我抢的。”
那一刻,尧宁觉得半生困苦似乎都无足轻重,若无求不得,又怎来今日美梦一般的欢愉。
沈牵抱住她:“阿宁,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尧宁“好”字未来得及脱口,顾无嗔的传讯蛮横地现于虚空。
“沈牵,尧宁,梵天寺佛子叛去魔界,你们身现下在何处?”
佛钟猛地响起,震颤十方世界。
尧宁与沈牵转身,梵天寺上空,阴云蔽月,寺中火光如长蛇般亮起。
第57章
一道蕴含强大灵力的结界落下,笼罩梵天寺地界,一列列金色经文升起。
佛光普照三千界,禅意萦回九重天。
扶光在身体里震颤不止,那是遇到强者的兴奋和本能的不安。
脚步声踢踢踏踏,火光煌煌,僧众乱中有序出动,搜寻叛逃的佛子。
“什么人?”
“何人擅闯梵天寺?”
沈牵挡住尧宁,刚要解释,便见一身着五色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行来。
“都下去。”弟子得了吩咐离去,僧人转向沈牵二人,“两位仙尊到来,梵天寺有失远迎。”
“空闻大师不必客气。”
空闻咳嗽两声,浑身缠绕一股病气,眉目间有忧色,但仍温和道:“佛子叛逃,让二位仙尊笑话了。贫僧智短,腆颜求二位相助。”
尧宁看向空闻大师身上五色袈裟,五蕴皆空,修行已经到了一个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
这样的高僧,却说自己智短,若非谦虚过头,便是佛子叛逃一事,连空闻也弄不清缘由。
尧宁对佛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仙舟上的一面之缘。
那是一个无论长相,还是言行举止,都十分端正的年轻僧人。
梵天寺执仙门牛耳,佛子乃是空闻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是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寄予厚望之人。
尧宁直接问:“大师说佛子叛逃,他做了什么?”
空闻看了一眼尧宁,目中闪过痛色:“他,他……唉!”
尧宁曾听阿度提过,即便是梵天寺这样的九州第一佛门,亦有六根不净的僧人,佛子年轻,被保护得太好,魔界之行,想必空闻本意是想锻炼他,却不料冰炎鉴幻境与险些丧命的境遇,多少动移了心性。
一个动了尘心的僧人,叛逃佛门,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让空闻大师都为之心痛。
尧宁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只是空闻的答案,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盗走舍利子,叛去了魔界。”
*
梵天寺高僧以六世轮回修得舍利,寺中曾以九洲八万四千塔供养。
舍利子消灾除厄,庇佑众生,护得是人间太平。
“不能让他带走舍利子,正魔两界平衡打破,届时悬清宗亦无法置身事外。良袖,你与沈牵阿宁,一定要拦住他。”
“是,宗主。”
赶到梵天寺外时,结界已然升起。
褚良袖抱剑闭目片刻,方圆十里的水系结了一层薄冰,如她探出的触手。
佛子若破结界,无论从哪个方位逃走,她都能即刻感知。
上凛然与沈牵传讯片刻,眉心拧起:“他还在寺内,只是找不到。”
梵天寺重重巍峨楼宇俯瞰淮水,上凛然站在朱红高墙下,心中升起一股诡异感觉:“若尚在寺内,空闻大师为何坚信他已叛出师门,且是叛出了魔界?”
身后响起脚步声,阿度脸色苍白,仰望菩提掩映的大雄宝殿,喃喃道:“他果然背叛了。”
上凛然回头看向阿度,惊愕道:“你知道什么?”
阿度垂下目光:“早在魔界,我便看到了。
“白骨宫殿,冰炎鉴,我们入的是冰鉴,会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然而不知为何,最终看到的,却是身边其他人的恐惧。
“他当时便在我身边,我看到的是他的恐惧。”
佛子的恐惧是什么?为何会致使叛逃魔界?
“他害怕的——”阿度目光迷茫,“是一个女人。”
*
“佛子既尚在寺内,大师因何一口咬定他便是叛去魔界了?”沈牵问,“难不成这寺中,有魔界之人?”
空闻点头。
“是谁?”
空闻叹息一声:“她叫度玄都,是魔界合欢宗,也就是桃花庵的被废的圣女。”
度玄都,又一个姓度的人。
跟随空闻的弟子忍不住愤愤道:“佛子定是受那妖女诱惑,这才背弃佛祖!”
空闻苦笑一声:“妖女,佛子,云泥之别,格格不入啊。”
他看向尧宁与沈牵,这位深受九洲仙界敬仰的得道高僧,眼中竟现出了一丝苍凉。
“若我说妖女才是佛子,两位仙尊是否会认为贫僧年老昏聩,看朱成碧?”
*
佛子法名明觉,俗家名字叫做谢琦。
梵天寺高僧推衍天机,才寻到这么一个百年难遇、身具慧根之人。
谢琦出身朱门,自小体弱多病,空闻大师寻到家里时,父母思量许久,同意他剃度修行。
窥见天机的高僧迷糊看到,谢琦气运可能遭遇乱紫夺朱,为人窃取,加之他绝好的根骨,是以梵天寺上下,都将他当做眼珠子护着。
谢琦极少出寺。
他天性聪敏,身具慧根,又刻苦坚韧,是以小小年纪便佛法通达,心无挂碍。
一切改变,都自度玄都始。
“和尚,你在念什么?”
参天古木掩映精舍,暗影魆魆,巨大的“禅”字占满墙壁,年轻佛子端坐诵经。
月上中天,梵天寺唯有此间一星灯火。
数着佛珠的修长手指一顿,佛子睁开眼睛,朝声音方向望去。
闭阖的窗扇大开,夜风灌入,吹动女子红衣似火。
她有一张美艳的脸,然而谢琦目光澹然,平静答道:“诵经。”
“你认识度风烟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谢琦目光微闪,停了片刻才答:“不认识。”
度玄都歪头看他半晌,翻下窗台,一步步走来。
谢琦这才发现这女子光着脚,红色裙摆下的肉色雪白,指甲泛着莹润的粉,踝骨伶仃突出。
随着莲步轻移,脚腕戴的铜铃发出细碎的轻响。
度玄都走近谢琦,弯腰凑近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斩钉截铁道:“你在说谎,犯了妄语戒。”
谢琦抿了抿唇,不答反问:“你找她做什么?”
度玄都绕着谢琦走了一圈,打量室内简单的陈设,随口答道:“我要杀两个人,她是第一个。”
谢琦眉心微动,度玄都走动间,他闻到了极轻的血腥气。
血腥糅杂,她不久前杀了不止一人。
谢琦目光转冷,猛然出手,度玄都骇然后掠,室内光影缭乱,两人无声打了起来。
度玄都似是对谢琦一言不合出手心有不悦,面无表情撕了衣裳,露出地下单薄的装束,大片雪白肌肤裸露,上面种种暧昧痕迹横陈。
谢琦只是惊诧慌乱片刻便稳住了,度玄都一挑眉,发动了“遂尽平生愿”。
然而谢琦佛心清净,并无半点男欢女爱的绮念。
度玄都作为合欢宗前任圣女,媚术精湛绝伦,容颜艳光四射,修为却算不得高超。
偏偏这一套对谢琦毫无伤害,最后理所当然地败在了他手下。
诱惑不成,度玄都被谢琦单手拎住脖子,挣扎间望见一旁翻开的经书,几个字底下被朱笔画了一条线。
度玄都脱口而出:“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你怎知我杀人便是作恶,那些男人色中饿鬼,抛妻弃子,全无人伦,我是替天行道。”
谢琦手一顿:“你怎知心经?”
“我识字。”
谢琦皱起眉头,慢慢放开度玄都:“合欢宗妖女,也敢妄言佛法。”
度玄都歪头看他,似是十分惊讶:“淫.荡清净本为一体,你修佛法,却有分别心?”
谢琦身形一僵,看向度玄都。
月色入室,照得她肌肤胜雪,明艳动人,胸前一抹布料遮不尽春光,那是谢琦不曾见过的颜色。
回过神来,他猛地转身面向墙壁上的“禅”字。
度玄都眯了眯眼,轻嗤一声。
那一声很轻,却如大钟响彻耳畔,谢琦隐在光影里的俊美双目添上了一丝阴影。
度玄都瞅着机会,想无声无息逃掉。
才后退一步,手腕猛地被人抓住,铁钳一样难以挣脱,度玄都心下阴郁,索性不退反进,扑进他怀里,拿柔软的胸脯蹭他坚硬胸膛。
谢琦任她扭动,面上殊无异色,只是眼神变得很沉。
“留在这里。”
度玄都嘲讽轻哼,语气不屑:“干什么?伺候你?”
谢琦道:“助我修行。”
“我若不呢?”
“交给住持,或是打杀,或是遣回魔界。”
度玄都脸色一瞬苍白。
就这样,度玄都在梵天寺眼皮底下,留在了谢琦禅房。
谢琦倒没她想的那样不堪,并不是六根不净贪恋红尘。
相反,他于修行上十分刻苦自律。
夜晚诵经观想时,他让度玄都使尽浑身解数诱惑他,度玄都照做,谢琦刚开始脸红或气息不稳,但很快便能镇定下来。
度玄都都快扭成了水蛇,在谢琦眼里大概也跟麻绳差不多。
这样没几天,度玄都反倒先受不住了。
谢琦明明心志坚定,却不肯放她走。
度玄都技不如人,被人掐着死穴,只得捏着鼻子,毫无灵魂地扮演青楼女子。
一天晚上,度玄都实在受不住,用媚术附带的效果迷晕了谢琦,这才得以暂时解脱。
谢琦日日苦修冥想,往往整个寺庙都熄灯了,他还在挑灯夜读佛经,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已许久不曾睡过长觉。
那一夜黑甜舒适,醒来时,他只觉身心无比舒畅。
只是看到窗外日光雪白,这才惊觉竟因贪睡误了早课。
谢琦心中悚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收拾齐整,调整心态,一边想着怎么向师父请罪,一边打开了精舍房门。
恰逢两个小沙弥路过,双手合十向谢琦行礼,谢琦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回了礼。
正要离开时,其中一个小沙弥笑道:“师兄真是慧心颖悟,进步神速。”
谢琦步子一顿,不解看向他:“什么?”
小沙弥未觉异常,继续道:“早课上,住持问佛法,师兄答得真好!连住持都喜笑颜开,说师兄了悟精深,不愧是身具慧根的佛子!”
谢琦瞳孔蓦地紧缩,浑身冰凉。
第58章
度玄都是合欢宗的妖女,视人命如草芥,手上尽是杀孽。
放荡轻浮,御男无数,放纵欲望,积累无数不善业。
这样一个恶业缠身之人,居然身具慧根。
甚至得到了空闻大师的称赞。
简直不可思议。
“师兄……你怎么了?”
小沙弥怯怯问。
谢琦垂眸敛下目光:“无事。”
他退回房间,关闭房门。
度玄都顶着谢琦的脸,毕竟不是本尊,只在寺中逛了片刻,便谨慎地回了精舍。
门吱呀推开,复又阖上。
一身海青僧衣,端正俊朗的佛子行走间,衣裳褪去,脚腕铃铛叮铃作响,青丝垂下,映着雪白皮肤。
谢琦坐在禅字墙壁前,背对门口,格子窗关上,泛黄窗纸滤过一层日光,度玄都向他行去。
“和尚,你早上睡得沉,我便擅做……”
一语未尽,她踏入他身后两丈内,疏忽四面红光亮起,冰冷杀机环绕,度玄都五内如焚,脚一软跪倒在地。
红线环绕交织,暗红光芒流转明灭,似借来地狱烈火,灼烧她每一寸血肉。
“啊!!!”
度玄都惨叫出声,脸上霎时现出竖耳尖吻腮须,是一只狐狸模样。
最初剧烈疼痛过后,她死死咬住牙,看向几步之外的谢琦。
“你想杀我?”
度玄都声音虚弱,语调仍娇媚。
谢琦起了身,站在红线囚笼边缘,居高临下俯视跪在地上的美艳女人。
“你到底意欲何为?空闻大师,梵天寺,哪个是你的目标?”
度玄都轻笑一声:“我要杀两个人,其中一个叫度风烟,便在梵天寺。“
“初见时,我便明白告诉你了,为何还要问?”
她眼眸一瞬不瞬看着他,似是要透过皮囊看穿灵魂:“还是你在害怕什么?”
谢琦走入红线囚笼,险些让度玄都现出真身的阵法却于他无碍,肌肉贲张的手臂一把掐住度玄都纤细脖颈,力道之大,让度玄都脸色涨红。
“你以为我信?”
生死关头,度玄都眼神依旧平静轻蔑,那是久居上位的眼神,看人如看狗,嚣张又高傲:“那就杀了我。”
谢琦一怔,没想到她竟主动求死。
愣神时手上力道松了些许,度玄都剧烈咳嗽倒气,狐狸眼中含了一汪水,忍着全身剧痛,凑近谢琦:“我只是想找到度风烟,寺中僧人说她早不见了。”
她突然转了态度,平静向他解释:“你日日苦修,想必自小都未睡过一通好觉,五更时,我本想叫醒你,却心有不忍,你我相处多日,气息早就混融,我扮成你应付早课,没有一个人发现。”
谢琦心潮起伏,面无表情看向度玄都,半晌缓声道:“巧言令色,这就是合欢宗惑人心性的招数?”
度玄都噗嗤笑了,笑脸因疼痛有些扭曲:“我们蛊惑人心时,从不说真话。”
两人离得近,女子幽幽的香气浮动,度玄都脸色虚弱苍白,也难掩绝色,她的唇与他离得极近,却守礼地不曾触碰。
仿佛她心中敬他是佛子,所以绝不会将肮脏的手段使在他的身上。
度玄都道:“你是佛子,我是妖女,殊途异路,我入红尘三千丈,看遍人间万相,若有所得,亦是自世人处来。留下我,我助你成佛。”
谢琦读懂她话中深意,理智如弦一样绷紧,手上力道猛地加重。
度玄都如濒死的鹤扬起脖颈,脸上紫胀,浑身骨与血肉都在消融,露出一张白骨头颅。
谢琦目光收紧:“你竟已经死过一次了。”
白骨吱嘎颤动,女子柔媚的声音道:“是啊,再死,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骨骼崩裂,下一刻便能化作齑粉,谢琦冰冷道:“你以为我不敢?”
*
佛子进步神速,修行步入得道高僧行列。
空闻大师十分欣慰,不住称赞。
空闻大师即将破境,他亦是九洲少有的出窍圆满大能,只是天道有缺,破境大抵是以失败收场。
他已活了近千年,不比年轻修者,破境失败的反噬将是危及性命的,是以空闻大师谁都没告诉。
他尽量延长那一天的到来,只期望在此之前,佛子与诸位弟子能成长起来,撑起梵天寺门楣。
如今佛子颖悟通达,更胜从前数倍,似是一夕顿悟,见性成佛。
“不愧是师祖推衍天机数十年寻来的佛子,尔之慧根,为师亦自叹弗如。”
佛子身子颤了颤,谦卑垂下头颅。
梵天寺众人,都意识到佛子细微的变化。
他愈加沉默,轻易不与同门交谈,似是严格遵守无形的戒律。
这种缄默与常人难以企及的慧心,进一步拉远了佛子与众弟子的距离,他们开始变得生疏,仿佛隔着一道沟壑,佛子所居高处,非常人能轻易践步。
唯有空闻大师未因这改变而拉开与爱徒的距离。
相反,他见到谢琦的长进,反而愈发心疼徒弟秉烛达旦的刻苦。
一次课后,空闻忍不住摸了摸徒儿毛茸茸的脑袋。
“乖孩子,你吃苦了。”
年轻的佛子抬起头,困惑不解地看向空闻。
他眼神澄净,明明还是那个佛子,却像是无形间长开了,眼睛眨巴着,水润透亮地瞧着空闻,跟小狐狸似的。
空闻眼眶微红:“好孩子,真聪明,真不错。”
佛子眼睛睁大,像得了夸奖的小孩,尽管面上克制着,眼中的喜悦、触动却一览无余。
一老一小对视片刻,空闻率先转过了头。
他忽然觉得内疚。
谢琦年幼入空门,远离生身父母,自小修习佛法,从未感受过人间的亲伦温暖。
梵天寺诸人对他寄予厚望,如眼珠子般护着他,却让他年纪轻轻就背负了许多人的期望与雄心。
空闻专心佛法,又兼寺中俗务缠身,也从未关心过这么多年,孩子累不累,会不会难过孤独。
谢琦向来是内敛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端正沉稳,符合世人对佛子的所有设想。
而如今,他罕见在空闻跟前,显露些稚儿心性。
空闻老了,知道自己很可能即将圆寂,从前克制的感情,便难以再安于藩篱。
一日,空闻将佛子唤到自己的精舍内。
关了门,还探头探脑地看有无弟子看到。
这与他素日形象实在不合,佛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反应过来又赶紧板起脸。
空闻也笑了,深刻的皱纹挤在一起,面上一派慈爱。
他招手叫佛子上前,将一个物事放在他手心。
佛子一看,是一块油纸裹的麦芽糖,泛着甜腻的香气。
空闻笑眯眯道:“快吃,师父偷偷给你藏的,别让监寺发现了。”
佛子怔怔望着麦芽糖:“为何给我这个。”
空闻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近来累得很吧?吃块糖,开心一点。”
佛子抬起头,眼中盈着亮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
“那些时日,与大师相处,被众人交口称赞的,莫非不是佛子?”
空闻大师目光摇动:“是度玄都。”
盗玉窃钩,恶紫夺朱。
度玄都占了佛子位置。
是谢琦不敌?还是故意纵容?
沈牵问:“大师是何时发觉的?”
空闻大师抬头看向耸立的高楼,檐角飞翘,惊风铃发出“叮铃”轻响。
梵天寺有高楼,名为危楼。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在贫僧破境失败,命悬一线之时。”
*
天道有缺,人间千年无人步入化神。
空闻大师的失败在意料之中。
为免惊扰寺中诸人,他只告诉两位师弟,孤身在危楼顶端破境。
也就是那时,他第一次听到了度玄都真正的声音。
“你可以走了。”
徒弟谢琦的声音传至耳边时,空闻尚在疑惑,不明白他为何深夜上危楼。
危楼最高层,四面风来,吹动衣裙猎猎。
度玄都目光有些茫然:“你不需要我了么?”
谢琦道:“我从来就不需要你。”
度玄都未与他争论,静默下来。
危楼未起灯,谢琦精致眉眼在昏暗光影中看不分明。
他看向度玄都,没忍住问道:“你在舍不得什么?”
度玄都脑海中浮现一张慈爱的脸,心中升起沐浴初阳的暖意,那是她半生颠沛流离中从未感受过的、奇怪的感觉。
她顶着谢琦的脸,淡定自若与空闻交谈佛经,每每老和尚弯了眼睛,眼角纹路挤到一处,她都不自觉也想笑,想把脑袋伸到他掌心,让他再摸一摸。
空闻从来不吝夸赞。
一句接一句,与从前听到的截然不同。
不是“圣女艳绝天下”,“圣女武功盖世”,“姑娘天生尤物”,“你就是我的活菩萨”……
老和尚的夸奖更简单,更朴实,然而自他口中而出,却是那样真挚,那样动人心弦。
度玄都下意识反驳:“哪来的舍不得。”
谢琦不说话了。
月光拉长她的影子,谢琦盯着地上一片阴影,再次重复:“你该走了。”
“谢琦。”度玄都道,“魔界一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甫一回寺中,便迫不及待要赶我走?”
谢琦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似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画面,他隐在阴影后的眼睛看向度玄都迎着月光的脸。
这个女子修为不及他,脆弱的脖颈一折就会断掉,然而谢琦却要耐着性子与她讲明。
意识到这点,他心中升起烦躁。
“你是桃花庵的人,魔界之中,度无主差点杀了所有人。”
提到度无主,度玄都身形一僵,这一幕落在谢琦眼中,烦躁愈加猛烈。
他冷冰冰道:“正魔不两立,你我本该陌路。”
度玄都道:“明白了,我现在就离开。放心,你带我上了仙舟见了仇人,我助你修行,我们钱货两讫,各不相欠。今日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
谢琦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安心,眼中阴影愈发浓重。
就在这时,一股陌生的气息降临,谢琦浑身汗毛一瞬立起,度玄都亦感受到了,心猛地提起,瞬间警惕起来。
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琦与度玄都听到那声音落在耳中,在即将步入此处时,不约而同地凌厉出手。
来人着海青僧衣,自阴影中疾步走出,嘴角有血迹,面容灰白却蕴满怒气。
度玄都与谢琦攻势已至眼前,却都生生刹住,一男一女两道声音近乎同时脱口而出——
“师父!”
第59章
月光自窗□□.入,照见两张年轻鲜亮的脸,二人同时脱口而出的一声“师父”,令空闻皱紧了眉头,目光掠过度玄都,看向谢琦。
度玄都垂下眼,悄无声息地退后至阴影中。
空闻问谢琦:“她是谁?你们方才说的都是什么?”
谢琦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向师父解释。
面对僧人的质问,度玄都上前一步挡住谢琦,道:“我叫度玄都。”
她郑重其事地介绍,似是向崇仰之人报出姓名,期望他能记住。
然后平静道:“是魔界桃花庵的圣女,佛子是被我勾引迷惑的,但他心性至纯,自始至终不曾越雷池一步,不曾背弃过佛祖。”
“他做的一切,都是我逼迫的。”
空闻看向她,尖锐道:“如何逼迫?”
度玄都望着空闻不复慈爱的脸,心中竟隐隐地难受,她浑身冰凉,却故作轻松,凝视空闻缓缓道*:“若他不做,我便杀了他师父。”
谢琦睁大了眼睛,看向度玄都。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空闻凌厉的视线转向谢琦:“果真如此?”
谢琦后退两步,不敢直视,慌乱答道:“弟子,不,弟子不是……”
空闻狠狠咳嗽两声,沉重的目光落在谢琦身上,再次质问:“果真如此?”
谢琦六神无主,望着师父严厉的眼神,呼吸都变得不畅。
许久,他垂下眼:“是。是这样。”
“是她逼我的。”
空闻狠狠咳了起来,似要将肺腑都呛出,苍老的脸上现出重病之人的红晕。
度玄都离他几步之遥,垂下的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谢琦欲上前:“师父……”
空闻伸出一只手,那是一个阻止的姿势。
“别,别这么叫。”
谢琦脸色一瞬苍白。
就在此时,虚空中响起一声轻笑,那是一个很怪异的声音,非男非女,不可捉摸,却莫名让人觉得声音主人定非凡人。
笑声中带嘲意,在场三人一下子警惕起来。
“谁?”
像是响应这一声,一团灰白魔气猛地显现,向空闻扑去。
魔气出现的刹那,度玄都与谢琦都僵立在原地,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惧。
那是一种远超他们的力量,似乎靠近就会被撕裂神魂,永远从天地间消失。
二人绝望看向空闻。
空闻大师修为高深,若是三人谁能与魔气一战,必属他无疑。
可是空闻只是立在原地,满脸灰白地任魔气兜头罩下,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骨骼发出一声哀鸣,便直直跪倒下去,喷出一口鲜血。
他们不知道,空闻今夜破境失败,又加之骤闻佛子秘辛,心境已然崩塌,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老和尚盯着山岳压顶一般的威压,抬眼看向谢琦,艰难吐出一个字:“走!”
谢琦神情剧烈摇动:“师,师父……”
魔气开始没入空闻体内,层叠的皱纹下,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流动,透过衰老灰白的皮肤明晃晃地招摇,空闻眼珠全然转白,脸上脖颈上透出奇怪的青紫肿胀纹路。
谢琦欲上前,恐惧却将他钉在原地:“师父!”
“走!”
空闻开口,满嘴是血,声嘶力竭向谢琦喊道。
谢琦胸膛剧烈起伏,额上浮出密密麻麻的汗水,片刻后他挪动脚步,一步步后退。
魔气并未理会这边,谢琦见自己能自如走动,最后看了眼空闻,转身往塔下奔去。
脚步声远去,楼顶的风浮动空闻花白鬓发,他闭上眼,似是松了口气。
肿胀青紫的纹路一路蔓延,延伸自神魂的剧痛让空闻面容扭曲,“嘭嘭嘭”,似是熟透的瓜果裂开,空闻身上皮肤遽然崩裂,露出里边白森森的骨头。
浓郁血腥味弥漫,空闻眨眼间成了个恐怖的血人。
他颓然垂下头,再无力气挣扎。
虚空中响起一声轻叹,仍如先前一般,非男非女,即便是这样你死我活的时刻,那声音依然让人觉得悦耳。
魔气猛地扎入空闻眼耳鼻喉,空闻身体怪异地震颤抖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尖利的嘶吼响起。
利爪狠狠一抓,划开魔气,抢走了空闻的躯体。
一只白狐落地,皮毛油光水滑,尖吻、竖耳,瞳孔是清透的碧蓝。
白狐尖利的爪子踏过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它缓缓移动,遮住身后奄奄一息的空闻,对着身前浮动的魔气猛地龇牙怒吼,似是藉此向对手示威。
然而它在颤抖,即便眼神凶残凌厉,也止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
寺外陆续有各宗门修者来到。
结界无法进入,众人便分散围住了梵天寺。
舍利子不只是梵天寺的镇寺之宝,更关乎人间太平,决不能落入魔界手中。
孟摇光与上凛然交谈片刻,转向阿度:“你说,魔界冰炎鉴幻境中,佛子恐惧的是一个女人。”
“是。”
“她是谁?你看到了什么?”
阿度看到的画面很简单,空闻坐化,佛子继承梵天寺,开坛讲法,普度众生。
他佛法精深,普度十方世界,救拔众生苦厄,积累了无上的威望,被世人称为“活佛在世”。
年轻俊美的佛子——应该说,明觉方丈,着五色袈裟,头戴五佛冠,坐高台,面对不远万里而来的泱泱信众,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对碧蓝的眼珠,如九霄落在眼底,璀璨而梦幻,绝非凡人所有。
光影变换,无人觉察的阴影处,那张俊美的脸突然化作另一张妖娆美艳的女子面庞,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梵天寺大师推演天机,曾窥见未来佛子气运可能会遭恶紫夺朱。
谢琦畏惧的是,有人夺走了本属于他的气运,而那个女人——
阿度回答孟摇光。
“她叫度玄都。”
*
谢琦离去后很快带人回来,梵天寺的精锐跟在佛子身后沿危楼盘旋而上,踏入最顶端时,谢琦忍不住叫道:“师父——”
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稍稍松了口气,邪恶恐怖的魔气早不见了踪影,空闻躺在地上,虽然浑身浴血,但能看出胸口轻微的起伏。
他还活着。
谢琦喜极而泣,上前一步,却蓦地停住。
暗处传来尖利的摩擦声,似是什么四蹄猛兽在行走。
一下,两下,三下……
黑暗中浮现出一双碧蓝眼睛,清澈得像深山不为世人所知的湖水,紧接着是狐狸头,然后是整个残破染血的身子。
度玄都的原形。
她身上仍在滴血,雪白皮毛染红,纠结成一绺,随处可见的伤口,最大的一处在腹部,隐隐能看见里边的肠子。
狐狸疲惫而衰弱,碧蓝双眼却坚定凌厉,直直看向谢琦及身后众人,明明落魄,却像只威风凛凛的雄狮。
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那道魔气进攻下护住空闻,谁也不知道她付出了什么。
大概是实力悬殊的战斗最大程度激起了她的凶性,这只狐狸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将谢琦及来人都认作了敌人,呲着牙,凶狠地朝他们嘶吼,利齿上挂满血肉残渣。
“是她!她伤了主持!”
僧人们一拥而上,困住犹在挣扎撕咬的白狐。
谢琦呆愣看着这一幕,久久无法回神,有人问他:“师兄,这妖物要如何处理?”
谢琦嘴唇动了动,越过同门与垂死挣扎的凶狠狐狸对上目光,最终道:“捆起来。”
*
空闻醒来后,谢琦将自己关进了禁室,不吃不喝已十数日。
“主持,佛子是在为您祈愿,您去看看他吧。”
所有人都说,空闻被合欢妖女重伤后,心变硬了,谢琦为祈求他平安,在佛前跪了半月,他却一连数日连这个徒弟都未曾提起。
空闻没有解释,他能走路时,先去见的是那只小狐狸。
“你叫度玄都?”
度玄都已恢复了人身,寺中僧人给她套上了海青僧服,她居然没拒绝,穿得端端正正。
门打开时,她的目光落在空闻身上,见他没有大碍,便似不在意一般转开。
听到空闻叫她名字,度玄都沉默了片刻,低着头道:“是。”
空闻看向满屋纠缠的红线,再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子,她脸庞是透着死灰的白,发丝黏连,不知在这数十日内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汗。
空闻替她解开束缚,道:“你可以走了。”
度玄都诧异看向他:“你不杀我?”
空闻笑了笑,脸上病气褪去些许,眼角皱纹堆叠起来。
他伸出手,似是想摸摸度玄都得脑袋,却又在半空顿住,而后收了回来。
“杀生,犯了戒律。”
年老的僧人单膝跪地,看向度玄都。
“杀救命恩人、座下弟子,更是十恶不赦。”
*
空闻不顾众人反对放走了度玄都,而后去了佛子的禁室。
“吱呀”一声,门扇旋开,阳光斜斜照入,尘埃在光柱中浮动。
谢琦背影一动,而后放下佛珠,艰难地转过身,看向来人。
“师父……”
年轻的佛子形容衰败,眼中有泪,惹得空闻一阵不忍。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咬了咬牙,道:“阿琦,你可知错在何处?”
谢琦双目泛红,死死抓着蒲团边缘:“师父,是她,是她偷走了我的气运,本该属于我的气运。”
空闻垂目,摇摇头道:“果真是你的吗?”
“若盗走佛子气运的,从始至终,就是你呢?”
第60章
盗玉窃钩,恶紫夺朱。
原来谢琦才是夺取佛子气运之人。
魔界冰炎鉴中,他看到了此生最大的恐惧,回到梵天寺后,遽然中止与度玄都的交易。
他让她走,不想被在危楼上破境的空闻听见。
空闻何等睿智,三言两语间就窥见了全貌。
“怪我,都怪我。”空闻大师破境失败,又经此一事,透出油尽灯枯之感,“我当时恨他入了歧途,话说重了,亲手将那孩子推向了魔界,一切罪孽皆因贫僧而起。”
谢琦听了空闻那句话,如当头棒喝,最后一点奢望全然破碎。
这日夜晚,年轻的僧人退下袈裟,坦胸漏乳,一如与度玄都初见时这女子的放浪。
他步出禁室,迎面的小沙弥吓得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尖叫跑开。
谢琦入了魔。
头生独角,眼神邪肆轻浮,衣不蔽体。
他在梵天寺内长大,深得空闻宠爱,对寺内各处要地了如指掌,轻而易举盗得舍利子。
入魔的谢琦在寺中遇到了度玄都。
度玄都早就被空闻放走,谢琦不知道她为何还迁延不去,只是正好合他心意。
他取出舍利子,双手捧至度玄都跟前:“投名状,如何?”
“你要入我魔界?”
“不。”谢琦勾起嘴角,“我要入合欢宗。”
他靠近她,声音魅惑:“侍奉圣女。”
度玄都不置可否:“我早被废了,如今不过是孤魂野鬼。”
谢琦身形颀长,垂首看度玄都,却像是在仰望:“你就是我心中的圣女。”
度玄都笑了,如三春花树,粲然生辉,目光掠过谢琦俊美的脸庞,移向他身后:“你都听见了。”
空闻自暗处走出,一步步上前,谢琦始终背对他,只微微侧过头。
空闻说:“徒儿,回头是岸。”
谢琦笑了,嗓音痛苦:“我一开始就没有岸,师父,你骗了我一辈子。”
度玄都道:“他没有骗你,天机与因果,不是人人都能窥得。”
谢琦目光柔和看向度玄都:“我什么都没了,我把心捧给你,度玄都,你收下我,好不好?”
谢琦看着度玄都,而她却一直望向他身后的空闻。
空闻神色颓败,眼里满是惭愧痛苦,最后一次劝谢琦:“徒儿,放下舍利子。”
谢琦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向度玄都奉上舍利子:“你要吗?”
*
夜风掠过头顶,菩提树叶漱漱出声。
尧宁捕捉到某种乖离:“若是佛子……谢琦畏惧的是度玄都将会取代他,魔界归来后,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空闻大师道:“便是杀了度玄都,命盘早已写下,天机无法更改。”
可为何呢?
他甘心么?
危楼之上,谢琦对度玄都说,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了。
明珠化作鱼目,他风光半生,原来是一个合欢妖女的赝品。
初见时,他澹然出尘,不可亵渎,而她放荡大胆,他视她如妓子。
陡然间天旋地转,云泥互换,她成了蒙尘的珍宝,而他才是窃取佛子命运的小偷。
谢琦会怎么想?
他畏惧的,果真只是交错的命运吗?
月光从枝叶缝隙漏下,尧宁抬头,看见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历经岁月烟尘,无声拓下树荫。
尧宁突然想到,谢琦出家前,来自朱门绣户,自小体弱多病。
体弱多病。
豪贵父母同意幼子出家。
尧宁脑海中浮现谢琦模样,高大健壮,身量颀长,是一个强健男子。
若他非佛子,体弱多病的谢琦如今是何模样?钟鸣鼎食之家能轻易同意儿子出家吗?
仿若迷雾驱散,尧宁心中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想:“也许他真正畏惧的是,命格归位后,将迎来他真正的命运。”
体弱多病,天不假年。
若面临的是死亡,功名利禄又算得什么?
谢琦要侍奉的不是圣女,而是自己的寿数。
他要堕入魔道,以舍利子相诱,让度玄都与他一同沉沦,永远做合欢宗的妖女,而非人界的佛子。
命运牵扯缠绕,佛子不得正位,谢琦便一日占据度玄都的命运,不必因体弱多病早夭而亡。
“大师。”尧宁道望向危楼高塔叮铃作响的风铎,“我想我能寻到谢琦。”
*
寺内灯火渐次零落,人声褪去,危楼内响起了脚步声。
尧宁手持烛台,沿着阶梯盘旋而上,直至最顶层。
她对空闻说,能寻到谢琦,却是将梵天寺上下都走了一遍,直到最后踏上了危楼。
最后一节阶梯隐没,烛火照亮楼阁,从大开的窗口可以望见寺内的重叠掩映的大殿与藏经阁。
尧宁目光逡巡一圈。
无人。
谢琦不在此处。
尧宁将烛台放于避风处,而后缓步绕着顶层楼阁行走。
轻纱在风中飘动,掩着侧边一间小小的静室,想必当日空闻大师就是在静室内破境,无意中听见了谢琦与度玄都之事。
尧宁想到方才空闻大师的一身病气。
那不单单只是肉.体的病弱,更像是心气也灭了。
培养半生的徒儿并非真正的佛子,但谢琦其实资质不差,且当时谢琦还未叛出师门,一切尚能补救。
度玄都是魔界合欢宗之人,也是真正的佛子,她有合欢宗的习气,假装佛子时却也能窥得本性中有纯稚之处。
二人骗了空闻,所以他被气病了。
不,不会这么简单。
尧宁有种直觉,空闻大师隐瞒了一部分细节,那夜危楼之上,他看到的东西是灭顶之灾,是当头重击。
空闻大师爱护谢琦,如师如父,谢琦即便没有佛子的天资,本身资质却也是极为出众的,且佛心坚定,即便是面对妖艳惑人的合欢圣女,亦能八风不动。
“所以谢琦,你做了什么,将你师父气得病倒?”
尧宁在一片寂静中出声,似是自言自语。
无人回答,唯有长风呼号掠过大地。
“你明知他是在利用你,却并未拒绝,度玄都——”尧宁话头一转,“你需要舍利子,是为了讨好度无主么?”
仍旧寂静,尧宁却感觉到拂面的风微微不稳。
她挪动脚步,突然从脚底向上,一袭白衣飞快变红,片刻后换了一身装束。
红衣金饰,是她少时常作的打扮。
当日去往魔界的仙舟之上,尧宁曾遇一红衣女子,自称本座,会一招“遂尽平生愿”。
想来那就是度玄都。
度玄都见尧宁时,曾说过,他画像之上的人竟是你。
尧宁一身红衣若艳鬼,在危楼之上缓缓走动,四下寂然。
若有人能窥见全貌,便能看见一幕奇景。
尧宁行走间,对面一男一女亦在一步步后退,轻烟一样的薄雾笼罩此间,像是一个迷离的梦境,尧宁并未入梦,却仿佛看不见度玄都、谢琦,兀自四处寻找。
这像是一个清浅的梦境,不足以幻化出尧宁心中的欲念拉她入梦境,却又一定程度上蒙住了她的神识,让她不能发现近在眼前的二人。
只是当尧宁白衣变红,发髻上簪了金饰,原本游刃有余的度玄都呼吸猛地不稳,眼中现出戾气与恨意。
谢琦按住度玄都的手,侧身挡在了她身前。
尧宁继续在“空荡”的顶楼缓缓移动。
她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仙舟之上,她被度玄都拉入梦境,其中微妙的气味、神识不安躁动的感触,她在此处也能感受一点细微的相似。
看不到,但她莫名觉得,度玄都与谢琦就藏身此处。
“九州仙门尽皆汇聚,今夜你们插翅也难飞,度玄都,谢琦不值得,度无主更不值得。”
无人回应。
“舍利子关乎人间太平,你若带去魔界,空闻大师就成了千古罪人,即便世人皆知罪不在他,他也绝过不了心中执障,大师一世修为,梵天寺千年声名尽皆东流,那时你能快意么?”
虚空中似有光线明灭扭曲,尧宁眼神一凛,扶光遽然出窍劈下。
迷雾散去,度玄都与谢琦被一剑分开,尧宁身形眨眼间上前,单手拿下度玄都,另一边扶光抵住谢琦眉心,止了他上前的步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上次你还没这么强。”度玄都双手困在身后,歪过头看尧宁。
尧宁淡淡道:“那时受伤了。”
收回扶光,谢琦谨慎地立在原地。
尧宁借着月色端详,谢琦赤裸上身,放浪形骸,仙舟之上所见的端正眉眼染上莫名的邪意,额头上的独角泛着黑色甲质暗光。
魔息缠绕。
曾经的佛子,果真入了魔。
尧宁问他:“你不救她?”
她一拧度玄都双手,美艳女子秀眉蹙起,似是强行忍着剧痛。
谢琦道:“放开她。”
尧宁哼了一声,出乎意料换了话头:“当夜空闻大师遇袭,你去了哪里?”
谢琦离去后,很快带来了援兵。
“不,空闻大师让你走,因为他知道那是九死无生的绝境,他拳拳爱子之心,不会怪罪你懦弱胆怯,只要你活。”尧宁缓缓道来,“于是你自欺欺人,果真逃了。”
谢琦咬着牙,没有说话。
尧宁嗤道:“你说度玄都窃取了你的命运,但你配吗?”
谢琦死死盯着尧宁,半晌咬牙笑了:“尧宁仙子,你尽可嘲笑我的命运,只是命由天定,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也在其中?”
他看向手上舍利:“上凛然的仙舟,是我暗度陈仓,将度玄都带上去的。我与她初见时,她便说了,要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你。”
“今日就算你放过了她——”谢琦的目光踅摸度玄都的脸庞,“想必来日,她也要飞蛾扑火,撞死在你手上。”
谢琦握住舍利,指间慢慢漏出放出明亮光芒,尧宁浑身一下子绷紧。
“你要干什么?”
谢琦没有回答她,他双眸幽深,看不出情绪:“不如今日我拉你一道去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