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谢琦攥紧舍利子,指缝漏出闪烁光芒。
光芒起落间,尧宁脸上阴影随之涨退,她盯着谢琦的手,半晌再无分毫动作。
阁楼里阒无人声,三个人的呼吸似乎都清晰可闻。
度玄都瞪大了双眼,看向对面谢琦。
谢琦眼中盈满疯狂。
舍利子可护人间万世太平,如此巨大的能量,若是毁了,又会造成怎样的灭顶之灾。
没有人知道。
因为从来无人尝试过。
度玄都咽了下口水,不可置信看向谢琦,轻声道:“你疯了吗?”
谢琦道:“我在救你。”
他双目中有种癫狂意味。
尧宁觉得谢琦不对劲,那绝非入魔导致的。
她攥紧了扶光,手心出了细汗。
危楼底下,沈牵看向顶层明灭的光芒,皱了下眉,正要上前,被一只苍老的手拦了下来。
空闻双目圆睁,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病气缠身中又添一重灰败:“不……对,不对,不对!”
*
梵天寺地底,蜿蜒的地下水流经幽深黑暗的河床,一片漆黑中有莹蓝光芒微微颤动近前。
那是一路延伸的细碎冰花。
冰花仿若触手,探到某个位置后陡然停住,过了片刻,又重新向前蔓延,只是变得缓慢而轻微,像是害怕惊到某个未知的存在。
梵天寺外,无人的僻静处,盘腿而坐的褚良袖秀眉蹙起,似是有什么事情耗费了她极大的精力,白皙鼻尖罕见地出了几滴汗。
九洲宗门多聚集于梵天寺正门,燃烧的火龙向两侧蜿蜒,灯火渐次阑珊。
参天古木投下黑魆魆的暗影,昏暗中,有人轻袍缓带漫步而来,落地无声,如一缕风般无声靠近了褚良袖。
褚良袖闭目静坐不知多久,直到突然间意识到身前有人,凉意顺着脊骨向上攀爬,猛地睁开眼。
孟摇光双手环抱,笑着看她。
褚良袖松了口气。
“褚师姐怎么一个人在这边?”
褚良袖神识微动,边不动声色操控梵天寺地下的冰棱触手,边答她:“这边安静。”
“结界内一直没动静,我以为师姐睡着了。”孟摇光笑道。
褚良袖习惯面无表情,为自己解释:“我没睡着,只是闭了眼。”
“师姐也来了天枢派,为何不去寻我?”
褚良袖不知如何回答,直愣愣道:“忙。”
孟摇光噗嗤一笑:“那现在有时间吗?”
她取出九节钢鞭:“反正梵天寺内一时半会没动静,不如师姐陪我过两招?”
褚良袖刚有意动,全部冰棱触手在地下猛地一滞,感受到肃杀之意。
她一边以神识操控,一边遗憾拒绝孟摇光:“不行。”
孟摇光笑意淡了下来,看了褚良袖半晌,突然道:“我好像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魔气,这里其他人我都信不过,师姐可来相助?”
褚良袖抬眼,细碎冰晶在瞳孔中缓缓晕染,一条冰棱触手收回,她心沉了一下:“我也感受到了。”
“事不宜迟,师姐快随我来。”
褚良袖却仍坐在原地,似是有所犹豫。
“师姐?”
褚良袖道:“小师妹在里边……”
孟摇光道:“沈牵与她一道,不会有事。”
褚良袖的冰晶触手隐约感受到危楼之上只有尧宁一人:“可是她好像是一个人。”
孟摇光笑了:“沈牵定然与尧宁一起。”
“你怎么这么确定?”
孟摇光上前拽起褚良袖,拉着她的手往另一边走:“师姐不懂,他二人已经双修了,恩爱不比从前。”
孟摇光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这样危险的时候,沈牵一定会护在她身边。”
褚良袖想了想,觉得孟摇光说得有理。
二人往梵天寺大门处赶去,远远能听到人声,火光摇曳,撞入眼中。
“魔气不是在寺中吗?”褚良袖问。
孟摇光道:“外边也有。”
她一直未停下脚步,褚良袖被她拉着往前,目光下移,落在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上。
孟摇光的手比尧宁大,十指削葱根,腕上挂着一只水色极好的翡翠手钏。
有些人只是看手,便能窥见贵气。
褚良袖记得尧宁的手,除了常年握剑的厚茧,还有斑驳叠加的伤痕,像是昭示来时之路的印章。
怪异的感觉自心头浮起。
褚良袖轻轻挣脱了孟摇光。
孟摇光不解回头,脸上有急色:“师姐?”
褚良袖抿着唇,问了一个与此时无关的问题:“为何要为尧宁加冕?”
孟摇光恍惚片刻才明白过来,褚良袖指的是几日前的郡主册封仪式。
尽管事态紧急,孟摇光仍耐着性子为褚良袖解释,像是某种越界的包容:“人皇敕封能增气运,于尧宁修行大有裨益。”
“的确。”褚良袖点点头。
“师姐,我们快些吧,魔界此时前来不知是何居心,你我定不能……”
“可她已经很强了。”褚良袖蓦然出声打断。
孟摇光皱眉:“什么?”
褚良袖认真道:“小师妹已经很强了,在册封仪式之前,在入魔界之前,自中则回悬清宗时,我便感受到了。”
孟摇光勉强笑道:“师姐,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你先随我来。”
她劈手去抓她的手腕,像是要牵住不懂事的小孩。
她抓空了。
褚良袖抬手往后避开,孟摇光抬头,碰上她近乎全白的瞳仁。
对视之下,似乎褚良袖眼中的寒意隔空传至了自己身上。
一头白发垂直脚踝,永远面无表情,眉毛上凝结着细小冰晶,多数时候目光呆滞,所有情绪都直白地显露于眼中。
很好懂,很单纯。
这是所有人,亦是孟摇光对褚良袖的固有印象。
可这一刻,眼前女子扬手避开,无机制的双眼没有任何情绪地盯着自己,孟摇光陡然发觉,她一直把褚良袖看得太低了。
单纯的人好懂,某种意义上,单纯的人也可怕。
“我习惯了观察每个人的修为,即便没有交手。”褚良袖的声音呆板没有生气,“也许小师妹自己都不知道,中则她重伤跌境,宗主都说她修为有损,可她明明变强了很多。”
孟摇光没有动,谨慎道:“师姐是不是看错了,阿宁她明明与从前一样。”
“是,修为与从前一般,可是气运变了。”
“因为人皇……”
“在受封郡主前。”褚良袖道,“就已经变了。”
“若郡主气运是金凤虚影,那人间公主的气运,又是什么?”褚良袖后退一步,“孟摇光,为何我从未看过你的气运化身?”
孟摇光直起身子,静静回望她。
“册封郡主,究竟是为尧宁平添气运,还是要掩盖什么?”
褚良袖感受到,孟摇光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气质?气势?
褚良袖无法形容,但孟摇光看向她的眼神,变得空无一物。
两人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彼此都没有更多的动作,似是下一刻孟摇光就要摇摇头,好笑地拍着褚良袖的肩膀,耐心又纵容地向她解释疑惑,一如从前。
又或者二人同时出手,开始一场你死我活,血光冲天的厮杀。
褚良袖不懂,想不明白,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做好了拔剑刺穿孟摇光心脏的准备。
气氛焦灼,一触即发。
突然,一道穿云裂石,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两人耳边炸开。
“砰——”
*
“砰!”
巨大的爆炸自危楼顶端荡开,浩瀚气流九霄巨浪一般向四周拍下,殿宇楼阁轰塌,古树拦腰折断,轰然砸落,烟尘冲天而起,碎石断木裹挟无辜僧众向外席卷,又被金色铭文竖起的结界拦住,顷刻间炸作无数爆裂的血雾。
经文结界摇晃片刻,金光黯淡下来,卸去大半力道的冲击波泄洪一般朝聚拢的九洲各宗门修者压去。
尧宁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如一叶浮萍在激流中回转飘荡,脑中剧痛,似有亿万厉鬼同时尖叫,神识不可自拔地陷入昏沉。
她想抓住度玄都,却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与自己如被洪流冲上,瞬间远隔百丈。
意识一点点坠落,久远模糊的梦境片段卷土重来,漫天大雪,寂静的人间,颠倒的两界,出格幽暗的欲望……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熟悉的触感与温度,紫色雷电纠结缠绕成球形,巨石木梁噼里啪啦砸下,遮天蔽日。
紧紧相扣的双手被无法抗拒的力量拆开,球形空间裂开,一线天光漏入,紧接着是轰然砸下的重物。
世界仿佛一下子彻底死寂,所有声响都泯灭成虚无,又猛地灌入耳中。
余光中,尧宁看到慌乱逃窜的僧侣,看到千年古刹分崩离析,看到无数血色绽放。
到底做了什么啊?
为什么?
是谁?
悲愤的诘问未能出口,尽数淹没在废墟底下。
火光映着夜色,那晚的天穹是红色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万年,也许只是晕倒的片刻。
尖锐的耳鸣,脑袋眩晕,黑暗在摇晃。
废墟中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一截断木,而后埋在下面的尧宁挣扎着爬了起来。
趔趄着站起来,吐出一口灼热的血气,她缓缓环视四周。
第62章
尧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血气烟尘弥漫,灰烬乱飞,耳鸣褪去,只听到自己一声声急促粗重的呼吸。
她看向身前,古刹朱阁倾塌,梵天寺夷为平地。
世界在倾斜晃动,眼前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尧宁一步步往前,试图走出噩梦。
寂静的废墟上传来砂砾的轻响,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看到了谢琦。
或者说,一具头生独角的残破尸体。
尸体被翻开,露出了一只皮毛染血的白狐,白狐喘着粗气,额角流血地爬了起来,怔怔看向谢琦的尸身。
半晌,白狐回过神来,四下张望,脚步虚浮地朝一个方向趔趄奔去。
白狐挣扎着扑向了空闻大师盘腿而坐的地方,在离他半步的地方颓然坠下。
小狐狸扑倒在地,莹蓝双目不可置信地看向空闻死寂泛白的脸,过了许久,它哀鸣一声,挪动双膝,四肢伏地深深跪拜下去。
空闻圆寂。
年老的僧人指尖尚有金光流泻,那是笼罩梵天寺的金色经文结界,拦住了舍利子毁灭爆炸的大部分力量,避免了殃及寺外修者与淮水之畔的无辜民众。
瘦弱的白狐呜咽着,烟尘拂过它的脸,毛发渐渐褪去,化作女子的脸。
度玄都化作了人身,缓缓抬起了头,仍是娇艳无匹的*容颜,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消逝了。
那是合欢宗修者骨子里的媚态纵欲,是本该是一捧白骨的肉.体散发的阴深死气。
度玄都周身的气息变得纯净宁和,竟与逝去的空闻大师有几分相似。
这一刻,她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佛子。
擦肩而过的命运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回转身来,降临在她身上。
度玄都却哭了,刚开始是压抑的哽咽,渐渐变成难以自抑的嚎啕大哭,她跪在空闻面前,对着这个在她一生中唯一施舍过善意的僧人,哭得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空闻一生培养佛子,而当真正的天命之人出现在他身前,祈求他的眷顾,他却永远地闭上了眼。
他自始至终没有见过真正的佛子模样。
他没有看到度玄都如今的样子。
她在他生时的记忆中,只是一个祸乱的合欢妖女。
尧宁静静凝望着这一幕,混沌的神识开始一点点变得清明。
谢琦入了魔,谢琦毁了舍利子。
她无法揣度当时谢琦的所思所想,但尧宁知道,那绝非一个清醒的人会铤而走险做出的事。
什么东西迷惑了谢琦的神志,无限放大了他偏执的欲望。
幕后之人。
寒意自脚底升起,尧宁仰头,漆黑的天幕分作棋盘,而无数人以生死入局,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做了棋子。
到底是谁?
你到底要做什么?
渐渐有声音在身后响起,尧宁耳朵动了动,转过身去。
眼前的画面让她瞳孔一下子放大。
漆黑清澈的眸子映出梵天寺外各宗门修者的模样。
有的人头上生了犄角,有人脸上身上覆上鳞甲,有人生出了非人的耳朵眼睛,有人背后长出双翼……
眼前场景如此熟悉,尧宁差点以为自己踏入了魔界,看到了僵蚕座下的十万天魔。
魔息在这些正道修者周身萦绕。
这些人,变得像魔。
而方才度玄都,浑身魔息褪去,身上气息变得干净,从魔变成了人。
遥远的梦境再次扑面而来,像是某种预言。
尧宁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响起:“阿宁,为何你没有变化?”
尧宁看过去,是孟摇光。
紫袍金带,气质高华,行走间有花瓣在她衣襟处掉落。
在这样的时候,尧宁竟分了一下心,想原来孟摇光入魔的特征是花朵,比那些丑陋的犄角鳞片好看多了。
一朵牡丹睡醒一般在孟摇光额角缓缓舒展开花瓣,衬得她大气的眉眼带上了一丝邪异与妖气,让尧宁感觉到了陌生。
孟摇光的疑问提醒了在场诸人,渐渐有人道:“是啊,为何她没有变化?”
喧嚷越来越大,疑惑化作了怀疑,怀疑又酝酿成暴怒。
“为何所有人都被魔气所染,唯独你半点变化也无?”
尧宁呆愣想,自己没有变化吗?
越来越多的质问扑面而来,一道声音猛地高亢起来:“是不是你?这一切是不是你搞的鬼?”
“她散播了魔气,感染了所有人?”
“尧宁血洗了梵天寺,杀死了空闻大师?”
“是她!所有人都被波及,唯有她半点伤都没有!”
尧宁身上剧痛,嘴唇颤抖着,却不知如何反驳。
“我没有,你们冷静一点……”
“我们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可以辩驳的?”
尧宁后退两步,摇着头想,不对劲,这些人不对劲,他们似乎并不是很清醒,被骤然而起的情绪裹挟着,引导着向自己发难。
尧宁猛地看向孟摇光。
孟摇光站在原地,淹没在激愤上前的人群中,冷静地与尧宁对视,看不清是怀疑、愤怒还是急切。
她没有表情。
尧宁下意识想要向孟摇光解释,张了张嘴,却又在孟摇光的目光中阖上。
一个最不可能的想法如盘尾的毒蛇在心底抬头,尧宁怔愣地看着孟摇光,如同过往岁月的许多次,她孤身一人,而她被人群簇拥。
孟摇光垂下目光,转身逆着人群离去,留给尧宁一个背影。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修者率先持剑刺来,满脸通红,非人的瞳孔中是燃烧的怒火。
尧宁侧身避开,扶光格住再度刺来的剑刃,轻轻一抬,那人便飞了回去,被众人七手八脚扶起。
这一下如同开战的号角,激怒的人群转眼间包围了尧宁。
审视、怨恨、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尧宁一一与他们对视,目光坦荡而清明。
可是这些人却处于某种怪异的癫狂中,与谢琦引爆舍利子时一般无二。
尧宁皱眉,收了扶光。
不能伤了这些人,否则后面只会更加纠缠不清。
现在需要一个清醒的,足够权威的人主持大局,制住这些失控的修者,而后调查今日浩劫的起因。
强敌窥伺,执棋者不知在何处观戏。
尧宁四下望去,在场所有人都被卷入,狂热混乱像是瘟疫般席卷,没有人能拨开迷雾,没有人能在梵天寺一夕灭门,千百僧众流血漂橹下,尚有稳住局势的威望。
她突然发现,从旁观者眼中,自己的确可疑。
她身上除了伤口,没有任何变化。
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正道之人为何会出现入魔迹象?为何偏偏是自己与众不同?
尧宁看向自己的手,普通的,凡人的手,血色从皮下透出,脉搏在稳健跳动。
她突然觉得恍惚,觉得迷乱。
莫非这一切果真都是自己造成的?
莫非她看到众人皆醉唯她独醒,其实真正混沌的是她自己?
出神之时,第一人发动了攻击。
尧宁慢了半拍才躲避,而后是更多的攻势接踵而至。
包围圈在飞速缩小,仿佛无数蝗虫将要分食中间的血肉。
尧宁谨记着不能动手,只守不攻,很快又添新伤。
她试图解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舍利子是谢琦引爆的。”
“魔气感染定然还有幕后之人,我只是相助空闻大师。”
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停手。
见她没有还手的意思,众人愈发兴奋,刀枪剑戟,风雷火电,兵器灵力尽数招呼上来。
“够了!”她烦躁怒吼。
尧宁目光冰冷,那一声吼出的时候,仿佛有猛禽在她体内一同呖叫。
攻势一下子停住,一滴血自她侧脸流下。
然而震慑只持续了须臾,狂乱的众人继续攻击,发泄莫名暴涨的戾气。
“吼!”
震动大地的吼声猛地炸响,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吓得颤抖停住。
强风扑面,掀起尧宁身前一个修者的衣裳鬓发,吹得他五官变形。
一个硕大的头颅自尧宁身侧探出,腥热的鼻息喷出,又是一声怒吼,吓得那修者差点肝胆俱裂,震颤的瞳孔中映出蛇颈、鹿角、牛耳、驼头。
漆黑的鳞片反射幽光,随着呼吸起伏。
冰冷的竖瞳拉成一线,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
那赫然是一条龙。
今夜梵天寺的修者皆有入魔征兆,身上生出了魔物才会有的特征。
这是一场荒唐却真实的巨变,若有清醒的人在场,就会发现今夜之事到底有多恐怖。
正道修者对魔界并不陌生。
天魔修自飞禽走兽、恶鬼妖灵,乃至人身。
九洲亦有门派剑走偏锋,在正道底线上与灵宠同修,比如南域蛇窟自古饲蛇,能将神魂移入蛇身,以蛇灵助长修为。
世上有蛇,有蟒,有蚺,有蛟。
人间传闻潜蛟走江入海,将化为龙。
可是千万年来,无论是人间还是魔界,谁也未曾真正见过龙。人间帝王自称真龙,却只是凡人之躯。执掌魔界的僵蚕,本形大概只是一棵树。
“龙”更像是一个传说。
而如今,这些人看到了一条完整的、真实的、活生生的龙。
“啪、当啷……”
接连有兵器掉落,最前边的人惊惧后退,空出一块地来。
黑龙冰冷环视一圈,而后缠住了尧宁,绕着她的身体盘旋而上,巨大的头颅自空中俯下。
尧宁仰头看向眼前鲜活的巨兽,目光掠过他坚硬的鳞片,崎岖的双角,尖利的牙齿,对上那双黄色的竖瞳。
腥臭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她脸上,尧宁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上黑龙侧脸。
“沈牵。”
第63章
黑龙竖瞳冰冷森然,吐息灼热,周身缠绕魔息,俨然已经入了魔。
暴戾的气场震得围观众人不敢上前,仿佛只要有人靠近尧宁,就会被利齿撕成碎片。
与尧宁没有任何变化的是,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九洲闻名的紫霄道君,当着各宗门弟子的面,彻彻底底变成了魔形。
尧宁抚着翕动的坚硬鳞甲,黑龙猛地朝她怒吼,露出锋利的獠牙,张开血盆大口,似是想要咬过来。
尧宁稳住心神,不闪不避地直视它的双眼,巨大的吐息风暴一样掠起她的长发,一龙一人对视间,某种熟悉的感觉荡漾开去,黑龙混沌的意识似是抓住了这一点闪光,扼住了欲要吞噬的欲望。
它眨了眨眼,缓缓垂下脑袋,而后身体瘫软,轰地一声砸进土里。
龙形褪去,露出了沈牵本来的模样,头上支出两只鹿角。
现在的沈牵与其他人一样,只是出现了一点入魔的特征。
可是方才一幕又将如何解释?
梵天寺被毁,她与沈牵被卷了进去,这场阴谋一下子牵连身为正道魁首的两大宗门,不得不让人猜测幕后黑手是否是僵蚕。
陆续有脚步声与兵刃声响起,沈牵倒下后,被震慑的众人复又上前。
尧宁冷冷抬起眼,心中烦躁暴涨,扶光猛地刺入身前两丈地面,正好钉在一个修者脚边。
那人惊恐收回步子。
剑刃嗡鸣,尧宁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道:“不怕死的,尽管上前。”
最前面一排人忌惮后退。
“锃。”
清脆的一声,又一把剑刺入地面。
这是一把重剑,剑身冒着寒气,与扶光剑截然相反。
人群分开,一个身着冰蓝长裙的女子在众人视线中上前。
褚良袖披散的白发间冒出两只尖尖的耳朵,精灵一样竖起。
她一步步上前,站在了尧宁身边,与她一道挡住身后昏迷的沈牵,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却用行动作出了无声的威慑。
气氛就此凝滞,两边人僵持着,风中传来呜呜的哭声,是梵天寺幸存的僧侣。
眼前一幕如此诡异,然而两方的杀意真实而浓郁。
那些人想杀死她,哪怕梵天寺在他们眼前灭门,在场众人莫名其妙被魔气侵染,一切看起来像是被人操纵,然而他们混沌的意识并不关心这些,只是偏执地认为尧宁是唯一不正常的,所以尧宁得死。
就像是半睡半醒之际的人,被施加了强烈的暗示。
尧宁想到最开始,孟摇光的那句“为何你没有变化”。
这一刻尧宁才明白,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眼前这些人说的。
天枢派以机关见长,孟摇光,你何时会这些蛊惑人心的本事?
“师姐,不能伤他们性命。”
褚良袖沉默不语,明显不满。
尧宁不知道今夜到底该如何破局。
也许只有拼着一身重伤突出重围,之后才能徐徐图之。
可是执棋之人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吗?
今夜,他们能活着离开吗?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被算计,被玩弄的愤怒像被吹起的火星,烧成了燎原的大火。
留他们性命。
尧宁心中默念,不断提醒自己,仿佛在给暴走的理智套上缰绳。
留性命就好了,至于断手断脚,修为尽毁,就不是这种情境下能轻易避免的事情。
她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
是你们逼我的。
扶光飞回尧宁手中,若有所感般颤动不已,那是凶器对饮血的渴望。
戾气即将冲破束缚时,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起先是轻微的响声,灰尘摇动浮起,而后声音愈来愈大,像是奔雷将至。
视野尽头现出无数身影,马蹄声逐渐清晰。
没用多久,就有身着不同门服的修者在外围围住了暴乱的人群,而后神志不清攻击尧宁他们的修者似是听到了什么传讯,纷纷掉头往外边自己同门处望去。
杀意渐渐减弱、消失,神志混沌,有入魔迹象的修者如倦鸟归林一般找到了归宿,潮水一般缓缓退去。
危机,解除了?
尧宁环视褪去的人群,越过喧嚷,看到了远处高高飘荡的熟悉旗帜,和骑在马上的顾无嗔冷峻严肃的面容。
*
“谁敢动他们两个,我跟他拼了。”顾无嗔高举双手,吹胡子瞪眼,唾沫喷了对面渭水剑派掌门一脸。
“顾宗主。”渭水剑派掌门满脸怒容,强忍着道,“现在情况是他们两个明显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顾无嗔瞪他,“有人被魔气侵染,出现了魔物的特征,沈谦只不过是特征比别人全一些。至于尧宁——”
顾无嗔顿了一下,“尧宁受我之命,替空闻大师寻找叛逃的佛子,本是无辜累及,幸而她没有被魔气侵染,否则你们赔我爱徒!”
渭水剑派掌门抹了一把脸,扭头一屁股坐下,望着顾无嗔冷笑。
“顾宗主,两位仙尊确是无辜受累,只是现在情形,九洲仙门都乱做了一团,我等在此吵……商议,商议半日,却还是没弄明白,当日魔界究竟是如何布的局,如何做到一下子差点让在场所有修者都差点入了魔,两位仙尊情况特殊,或许可以从他们身上下手探寻。”
顾无嗔神色冷静了下来:“这件事,很可能与魔界无关。”
“什么?”
“不是魔界做的?”
“怎么可能?”
众人交头接耳私语起来,顾无嗔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眉头皱成了川字。
一人起身道:“顾宗主,若不是魔界,又是何人所为?”
顾无嗔道:“我不知道。”
“这……那依顾宗主的意思,难道当时导致众人差点入魔的,并不是魔息?”
顾无嗔抬眼,似是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我想,不是。”
众人目光相接,疑惑、思量、怀疑、不信任、畏惧,种种情绪如暗流激荡,顾无嗔知道今日事涉悬清宗,尧宁与沈牵牵扯其中,他必须得给九洲仙门一个明确的解释。
渭水剑派掌门目光阴鸷看向顾无嗔,眼中是全然的戒备:“那你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
“混沌之气?”尧宁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是什么?”
上凛然在她身旁的石头上坐下:“正道修者修的是灵气,魔界修行依赖的是魔气,这两种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一种气,灵气为清,魔气为浊,清浊相依,便为混沌。
“魔气并不能轻易侵染正道修者,更遑论令他们瞬间入魔,否则我们前番入魔界就是自投罗网。
“但混沌之气包含清浊,若散播开来,便能出现当日情形。”
上凛然说完,示意尧宁:“手。”
尧宁若有所思伸出手腕,上凛然一边把脉,一边嗫嚅道:“自己伤得都下不来床了,结果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要我来给你看伤,诶我好歹一宗之主,怎么好端端就成了他沈牵的御用医师了……”
“上师兄。”尧宁想到了什么,“当日魔界之中,僵蚕说从前仙盟大会和中则作乱的魔气,并不是魔界所为,这一次梵天寺中也是一样的魔气,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莫非僵蚕在说谎?”
上凛然一顿,敛了神色:“让正道修者入魔,能有什么目的呢?”
“若僵蚕没有骗我们。”尧宁看向虚空,仿佛要透着天际看向另一个空间的魔界,“此次梵天寺之难,莫非并不仅是人间所有?”
*
度玄都穿过月下桃林,步入桃花庵主殿,一路上无人阻拦。
妖童媛女,一张张靡丽的脸庞静静地看着曾经的圣女,眼中都有微微的疑惑。
度玄都仍是往日里沉鱼落雁的长相,只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穿着清丽素雅,端庄保守,像个土气无趣的良家女子。
在桃花庵弟子眼中,这是令人难堪的堕落。
然而这些日子,整个魔界之中,堕落的不止前圣女一人,他们身边很多人都失去了妩媚,就像桃花褪了色,变成苍白腐烂的尸体。
他们变得越来越像正道的人。
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因何而起,巨大的恐慌笼罩魔界,魔息渐弱的天魔们伏地跪拜,恐惧地坦诚自己无法控制的背叛。
“尊上,我受到了无耻的正道的诱惑。”
“那些人对我做了什么。”
“我的双翼一夜之间消失了……”
也许由于这种连僵蚕都沉默的巨变,度玄都今日回桃花庵,才能如愿见到宗主。
折扇门单开一扇,度玄都转过屏风,看到了度无主的背影。
“你来了。”度无主的声音清冽,如清泉流经山间。
度玄都垂下眼,如从前每一次觐见一样,屈膝跪了下去。
“你原是人间佛子,我受不起这一跪。”
度无主往旁边移了一步,露出身后墙壁上悬着的一副画。
画上人红衣金饰,面若桃花,眉眼间尚有稚气。
度玄都曾不止一次见度无主彻夜看着这幅画,所以她被废了圣女后,要杀的二人之中,便有这画上之人。
她一直以为度无主倾慕画上女子。
直到梵天寺生变,所有人非死即伤,正道修者被波及都有了入魔征兆,而尧宁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变化的人。
度玄都才发现,曾经自己眼中只看得到情爱。
而在度无主眼中,这样的圣女是多么幼稚愚蠢。
“宗主,你对她做了什么?”
第64章
“混沌之气?”一片惊骇声中,有人冷静问道,“除了天道,有谁有这个资格,这个能力散播混沌之气?”
天道有缺,世上数千年无人入化神之境,遑论飞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论是人是魔,在天道眼中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天道会大费周折,只为令数百人入魔吗?
若非天道,世上有谁能无声无息散播混沌之气?
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岂不是以凡人之身比肩天道神明?
艮山太始殿内,九洲宗门都沉默了下来。
“感染混沌之气,最终会入魔吗?”
顾无嗔道:“不会。”
混沌非清非浊,感染的初步特征是修者入魔,魔变成人,但那只是表征,最终感染者神识会渐渐迟钝,意识无限坍塌,直至化为混沌的一部分。
无论对正道,还是魔界,若混沌之气大规模散播,都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大概不会是魔尊僵蚕。
当日梵天寺巨变,九洲大宗门皆有门人在场,当下就有人坐不住了:“那该如何是好?已经感染的修者,难不成便眼睁睁看着他们化为混沌?”
顾无嗔眉心皱纹深刻,严肃看向喧嚷慌乱的各宗门宗主:“诸位,化作混沌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梵天寺覆灭前,佛子谢琦入了魔,盗走舍利子,原本是要叛去魔界的。”
殿中安静下来,顾无嗔话中深意令每个人不寒而栗。
“顾,顾宗主,你是说……”
“是。”顾无嗔道,“感染了混沌之气,若能尽早拔除自是最好,可那是混沌之气,如何便能轻易与自身灵气分离开来,想必来此之前,已有人作了尝试……”
顾无嗔目光扫了一圈,有人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拔除混沌之气,修为必定大减,乃至终身再不得入道,所以各位来了悬清宗,想知道是否还有其他法子。”
顾无嗔感受到几道期待的目光,揉了揉眉心,继续沉声道:“有。只要顺着混沌之气,加深感染表征,彻底走向另一个极端。”
彻底入魔。
“啪。”有人握不住茶盏,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入魔,叛出正道,就算救了回来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心下冰凉。
他们好像无形中走入了一盘棋,无知无觉作了棋子,加入一场残酷惨绝的厮杀。
正道入魔,魔物变人。背叛、投诚、怀疑、混乱……
执棋之人想要的是什么结果?
长久无人说话,唯余殿门外青山杳杳,白云流散。
打破沉默的是渭水剑派掌门:“顾宗主,其他暂且放下,鄙人疑惑的是,若混沌之气如此强悍,为何贵宗尧宁仙尊自始至终无事?”
顾无嗔面无表情看向他,渭水剑派掌门继续道:“还有沈牵,他是否已全然入魔?”
众人看向顾无嗔,无声的审视加身,他知道此番关系修真界大局,乱象之中,敌友必须分明。
他必须给众人一个满意的回答。
“沈牵为护夫人,千钧一发之际有入魔倾向,后面早已恢复如初,在场诸人皆可作证。当然,为示清白,待他伤愈后,诸位尽管一观。”
“至于尧宁,本尊已将她囚禁于后山禁地。”顾无嗔道,“若她有异,悬清宗绝不姑息。”
“同样。”他居高睨向众人,“在此之前,她尚是悬清宗门人,我顾无嗔的弟子,若有谁动了心思——”
顾无嗔话头一转:“如今梵天寺倒了,诸位做什么之前,先得掂量一下敝宗的轻重。”
*
度无主似是没想到度玄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挑了挑眉,不答反问道:“当初你在桃花庵,我可对你做了什么?”
度玄都一顿,抿住嘴角。
度无主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无数桃花庵门人为他争风吃醋,度玄都从最底层爬到圣女位子,只为能站在他身边,时不时看他一眼。
合欢宗以双修入道,鱼水之欢亦是修炼之途,度无主与不少美艳弟子睡过,包括度玄都。
度玄都不是例外,不是特殊。
度无主既未对她用情,也从未将她看重,她越界之后,度无主也未顾及往日情分,圣女之位说废就废。
他不在意她的一腔痴情,不在意她从高处跌落后要受多少苦楚,不在意她心中日夜滋长的,对尧宁与阿度的怨毒与恨意。
他甚至从来不曾向她解释,只是冷眼看着她嫉妒错了人,看她被废后受同门欺辱,赶出桃花庵,拖着一身伤痕独自走向复仇之路。
她不是笑话,笑话尚能取乐于人,她只是他眼中的一粒尘埃。
度玄都平静承认:“你没有对我做什么。”
她目光看向画中红衣女子:“但是宗主曾通宵达旦看着这幅画,我很好奇,宗主心中有丘壑,她是宗主的哪一步棋?”
度无主桃花眼微微张大,随后漾开一抹笑意:“她不是棋。”
度玄都目光微冷:“梵天寺一夜灭门,混沌之气感染了在场所有人,唯有她没有任何变化。”
度无主摇摇头道:“你不信我,可我并未对她做什么。”
话音落地的同时,脑海中久远的记忆浮上来。
昏暗破旧的草屋屋角,卑躬屈膝的黑瘦男人眼中惊疑不定:“赶,赶她出去?可是这大冷天,会死人的的……”
一袋金子落在男人手上。
双眼中放出贪婪的光,男人一把搂住金袋,连连点头:“我赶,我这就赶她走!”
闹市的街角,几个大汉有些茫然:“打骂欺负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这……”
纷纷扬扬的大雪淹没了世界,无数流离失所之人冻死在黎明前的微光里。
“绝望吗?”
脸色发青的小孩浑浑噩噩抬起头,一张绝美精致的脸映入视线。
“想要报复这些人吗?狠心的父母,夺走你宠爱的弟弟,拳打脚踢的路人。”
小女孩哆嗦着,半晌眼中恨意一闪而过。
“想。”
“很好。”带着香气的手落在她发顶,轻轻触碰一下便离开,那道好听的声音继续道,“那就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让世上所有人都体会一下你此刻的寒冷。”
小女孩目光迷茫,似是在想象那样的场景,很快皱起了眉头。
“不好吗?”
“不好。”
“为何?”
小女孩吸了一下鼻子,又打了一个冷颤,脸颊浮上病态的红晕:“只要他们有报应就好了,我不想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太冷了,他们受不住的。”
沉默。
半晌那道声音道:“我等你改变主意。”
躲在暗处时,心想,也许等不到她改变主意。
那个孩子快要冻死了。
可惜。不过也太无用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金尊玉贵的小少爷驻马在柴垛前,似是发现了什么。
半晌后,脏兮兮的小女孩被抱了出来,呆愣愣地仰头,像只不会反抗的懦弱小狗,紧紧抓着小少爷了的衣襟。
那段记忆的最后,是他自己的想法。
如果那么脏的手抓住了我的衣裳,我会一寸寸连皮带肉碾碎。
度无主什么都没做,年幼的尧宁没有选择他的恩惠。
他看向度玄都:“你来这里,便是问我这个?”
度玄都摇摇头:“宗主,我不在意她了。”
度无主目光轻微摇动一下,度玄都继续道:“我只想知道,梵天寺被灭的背后,有没有宗主的手笔?”
度无主表情冷了下来:“没有如何?有又如何的?本尊做什么,难道要一一告知于你?”
度玄都道:“若有,我便要真正复仇了。”
度无主目光如箭猛地刺向她,眉心狠狠一抽,嗓音却仍旧婉转多情:“为谁?”
*
后山禁地,尧宁心中不安愈来愈大。
为何混沌之气散播,偏偏她没有任何改变?
果然如上凛然所说,此番正魔两道必有一场大动荡,幕后之人挑起这场动乱,到底想要做什么?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到底是谁?正道还是魔界?
种种疑问盘旋心头,然而最令尧宁担忧的——
“混沌之气散播,灵气魔气皆转为混沌之气,世上灵魔两气越少,岂非破境飞升,更加不可能了?”
上凛然愣了一下,没想到尧宁在意的是这个:“理论上是这样。”
尧宁心下微沉,通天之途被阻,沈牵会不会很绝望。
放下心结与沈牵重归于好后,他们二人有意不去碰触的过往中,沈牵一心只在飞升,为此迟钝直到生死关头,才看明心意。
可看清心意后,他便不再执着于大道飞升了么?
尧宁知道不是。
所以她从未问过沈牵,在他心中,她与大道孰轻孰重。
若沈牵执着大道,她便尽她全力助他便可。
可是如今,混沌之气侵染,真相云遮雾罩,她身上的一切也疑点重重,尧宁隐隐觉得,莫非她要在沈牵毕生所求之事上,成为他的障碍壁垒。
尧宁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绪:“上师兄,我想见沈牵一面。”
半晌,身边没有回答。
尧宁疑惑看过去:“师兄?”
上凛然还按着尧宁手腕,此时面色复杂抬起头,像是想笑,又似有担忧。
“尧宁。”上凛然小心翼翼道,“你好像怀孕了。”
第65章
“混沌之气?”
沈牵靠在床上,垂目思量片刻,便明白了从前种种异状。
从仙盟大会开始,直到中则之时初露端倪,回悬清宗那晚,难以启齿的梦境。
他原以为,那是因为他看清自己对尧宁心意,所以情不自禁。
原来是因为混沌之气。
混沌之气侵染之后,正道修者会有入魔倾向,而魔修向来放纵欲望,剧烈的变化无限放大了他心中幽暗隐秘的一点绮念。
梵天寺,舍利子爆炸,伪装成魔气的混沌之气散播开去,那样几乎灭顶的浩劫中,他与尧宁都无力抗衡。
他想要护住尧宁,不惜性命。
渴望太过强烈,所以才能短暂地化出魔龙之身。
“宗主,她真的还好吗?”
顾无嗔按住沈牵蠢蠢欲动的身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再一次重复:“她没事,我说过的。”
沈牵慢慢靠了回去。
梵天寺回来后,尧宁被关在后山禁地,沈牵则由于伤重在问道峰修养。
顾无嗔听说他今日好了许多,着急忙慌过来,沈牵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尧宁是否安好。
许是重伤多少削弱了意志,顾无嗔看着这个向来老成持重的孩子少见地惶然不安,不由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沈牵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片刻后,他想到什么,问:“为何我从前从未听说过混沌之气?”
修真者皆知正道修的是灵气,魔界修的是魔气,可混沌之气却是从未出现在史书典籍中的词汇。
不,他果真从未听过吗?
沈牵心中鼓胀,像是有什么记忆即将喷薄而出。
他压下异样,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宗主又是如何知晓的?”
太始殿中,各宗门宗主也问过顾无嗔这个问题。
他的回答是曾有幸借得梵天寺藏经阁珍贵典籍一观,古书角落里对此有只言片*语,再加之曾与生前的空闻大师交谈过这个问题。
梵天寺执仙门牛耳,传承悠久。
所以没有人怀疑顾无嗔的答案。
即便怀疑,梵天寺已然灭门,空闻圆寂,早已死无对证。
但是沈牵是知道不存在什么古籍记载的,他这样问,若放在旁人眼中,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便是对顾无嗔起了疑。
只是这二人气氛平和,丝毫没有质问怀疑的意味。
顾无嗔叹息一声:“你都忘记了啊。”
沈牵心中一动,敛住神色:“混沌之气与我有关?”
顾无嗔深深吸了口气:“准确来说,应该是与你阿娘有关。”
沈牵阿娘宋青云,上一代悬清宗宗主夫人,与上任宗主沈星河一道,励精图治,使得悬清宗从无名小门派,一跃而成能与梵天寺分庭抗礼的大宗。
世人皆道这二人郎才女貌,一样的清灵俊秀,天纵奇才,所以才能生出紫霄道君这样不世出的天才。
人们印象中的前任宗主沈星河,性格儒雅温和,手段却是雷霆果断。
只有顾无嗔知道,儒雅温和是沈星河,杀伐果断却是宋青云。
宋青云才是那个真正成就大业之人。
她的夫君沈星河,温润俊朗,对她用情极深,且言听计从,于是这个女人借着沈星河的手,一步步走向了高处。
高处再高,也不能与天相接。
她毕生的渴求乃是飞升上界。
宋青云尝试了无数次,最终不得不绝望地接受现实,那就是此方世界,飞升之路已断。
暗室之中,窥见命运端倪的宋青云彻底崩溃,秀美的脸上浮现不甘的戾气。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宋青云喃喃着这两句话,一把将桌案上的典籍、星盘、灵器尽皆扫落。
哗啦啦的声响过后,泛黄的纸张泼了墨,独一无二的珍贵灵器摔作几块,星盘咕噜噜往外转动,碰到了一只锻面长靴。
沈星河捡起磕了一个角的星盘,俊美的脸上挂着柔和笑意:“青云,不要着急,慢慢来。”
嗓音清润悦耳,平和宁静,如他这个人一般。
宋青云抬起头来,不但没有被安慰到,目中阴翳反倒愈发浓重。
那一刻,这个聪明、有野心,却又不争虚名的恬静女子,第一次流露出对丈夫的轻视与厌恶。
“你懂什么?”她凄艳一笑,万念俱灰,“你到底懂什么?”
沈星河拧眉,欲要上前:“青云……”
“别过来!”一只鹤形灯盏砸了过来,发出一声闷响,沈星河额角流下一道血柱。
宋青云盯着涌出的鲜血,目光一点点变得愈发癫狂愤怒:“你究竟懂什么?胸无大志的无用男人!无法飞升你知道吗?啊?”
宋青云一步步上前,滔天的怒气中蕴藏悲凉:“若世上注定无人飞升?天道为何要生我宋青云?给我根骨天赋,要我野心勃勃,一辈子的努力,到头来都付诸东流了啊!”
沈星河被这样的妻子骇住,不由自主后退,而后撞上了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回头,看到了年幼的儿子。
幼年的沈牵怯怯地,不安地仰着头,要哭了似地喊道:“阿娘……”
“阿娘。”雪山之上,狂风呼号,混沌之气自天穹往下,如天河坠落。
宋青云持剑引动天雷,紫色雷电在深灰云层中游走明灭,似在积蓄力道,只待最后一击。
宋青云看起来很疯狂,又很平静。
“沈牵,我遍阅古籍,最终只寻到这个法子,能挽救阿娘所有的失败。”
“混沌之气走向极端,就能令正道修者入魔。”
“传闻魔尊僵蚕半步飞升,魔修修行途上无拘无束,比正道之人更易进境,只要你入魔,就有飞升之望……”
宋青云举剑向天,发丝尽皆倒竖,美艳又狰狞,目中尽是狂热。
“阿娘天赋不及你,否则这样的机会也轮不到你。”
宋青云喘了口气,强忍住与天道相接时,神魂几欲崩裂的不适:“别怕,孩子,不会很疼。”
“来,来阿娘这边。”
她诱惑着稚拙的儿子,浑然不知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多么诡异,而眼前的场景又有多么惊恐。
即便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也能下意识察觉到危险。
而年幼的沈牵只是眨了眨眼,一滴泪从白皙的脸颊滑落,他看了眼天上旋转的黑云与隐没的电光,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宋青云的怀抱。
宋青云惊喜地笑了一下,又很快凝住。
她的阿牵,不会这么傻。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是故意过来,放松我的警惕,而后伺机逃跑?
是的,谁也不想死,蝼蚁尚且贪生,况且是沈牵这样聪明的小孩,就算不懂混沌之气是什么,也能明白此情此景,与送死也没什么分别。
宋青云是赌徒,在与天地的博弈中,早就输红了眼。
但沈牵不是。
宋青云心念电转,就要一把扼住沈牵的脖颈,让他退无可退。
然而在她动作前,小男孩扬起漱冰濯雪一般的脸,清澈的眸子里有愈来愈亮的水光。
小沈牵哽咽着:“阿娘,你疼。”
他颤抖的小手握住了宋青云冰凉染血的手:“不要阿娘疼。”
他抱住了宋青云的双腿,肩膀抖动着。
那么小的孩子,究竟是否明白宋青云在做什么呢?
他或许懂,或许不全明白,但他隐约能感觉,现在非常危险,不能听阿娘的话,要逃。
可是对死亡的恐惧,终究败给了对宋青云的心疼。
看到鲜血自宋青云绣着花瓣的襟口垂落时,年幼的沈牵压下了想要活命的欲望,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母亲。
如果能让阿娘不疼,那么我去死也没关系。
那一日,雪山之上,混沌之气终究没能入体。
最后的关头,宋青云收了手。
“为什么……”
问道峰卧房内,沈牵怔忪听着这段早已忘却的往事,喃喃出声。
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红晕,昭示他此时心境的动荡。
顾无嗔叹息,心中不忍:“好孩子,怪我们没有看好你阿娘,她那时神志其实已不大清醒,若是神识清明之时,绝不会对你做出这般糊涂之事。”
是吗
他知道顾无嗔是在安慰他。
宋青云也许疯狂,但绝对是清醒的。
他的阿娘有多聪明,经年的妄想是如何一步步腐蚀她的心性,沈牵即便不记得那段记忆,也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些。
沈牵闭了闭眼,按下心绪,如今尚有更重要的事。
“宗主,为何阿宁没有受混沌之气侵染?”
这个问题,这些时日有有很多人问过顾无嗔。
质疑的、担忧的、希冀的、恶意的……
顾无嗔前所未有地强势起来,将所有揣测都镇压住。
但他知道,这绝非长久之计。
原本,顾无嗔也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想过是否是因当时情况紧急,沈牵为护尧宁,无意中为她隔绝了混沌之气。
直到前日下午,他正与几大宗门商议梵天寺浩劫善后之事,交谈时脑袋突然晃了一下。
然后记忆角落中,一处被遗忘的细节蓦地浮出水面。
“当初仙盟大会受袭,尧宁负伤,你我曾在太始殿中商议此事。”
沈牵微微蹙眉,缓缓忆起那一天。
他答应了昏迷的尧宁,要在晚饭时回去看她,所以很快便离开了太始殿。
“你临走时,我想叫住你。”
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明晰。
那是一个日暮,黄昏的光线涂抹山水。
“诶,你急着去哪,我还有件重要事要与你说,事关尧……”
然而离去的人步伐匆匆,头也不回道:“我晚饭后便过来。”
只是后面沈牵被褚良袖喊了过去,晚饭后没再回太始殿,顾无嗔未出口的话便不了了之。
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细节,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早已看不分明。
顾无嗔此时提起,沈牵心中微动,问:“当时宗主想告诉我什么?”
那句未听完的话是,事关尧宁。
沈牵手指蜷起,抿唇看向顾无嗔。
第66章
顾无嗔没有告诉沈牵的是,那天雪山上,宋青云只是停了手。
沈星河与顾无嗔赶到时,天穹之上雷云仍在旋转,混沌之气蓄势待发,只等一泻而下,注入年幼的沈牵体内。
沈星河没有动,顾无嗔飞身上前抢走了沈牵。
直到最后,顾无嗔也不知道,那时宋青云心中是想罢手,还只是暂时的停顿。
当时他心中只有沈牵的安危,没有过多注意混沌之气。
直到多年后,悬清宗仙盟大会,尧宁受袭,他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尧宁体内有源源不断的混沌之气,就像——”顾无嗔看了眼沈牵,“就像她是混沌之气源头。”
那时候顾无嗔想告诉沈牵的,就是这件事。
可是只是一个恍神,神识中出现片刻空白,转头便忘了。
而前日下午,也是突然的一恍神,沉底的记忆倏然复苏。
一切怪异得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操控。
只是现今,他们已无暇去追根究底,因为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横亘在眼前——
“宗主,你说感染了混沌之气最终会如何?”沈牵问道。
顾无嗔道:“意识崩塌,与混沌同化。”
沈牵脸色苍白。
顾无嗔:“若混沌之气大范围散播开来,世间灵魔二气皆被同化,只怕日后不但飞升无望,连修真都是奢望。”
修者引气入体化为自身修为,灵气与魔气就像土壤,铲除了土壤,其上的花草树木必然枯死。
飞升之路阻断。
沈牵愣了愣,随即道:“便是不能飞升,只要她在,我就心满意足。”
顾无嗔望了他半晌,眼中满是怜悯:“你心满意足,可其他人呢?”
沈牵怔住。
“其他人若知晓此事,尧宁就是全天下的敌人。”
沈牵蓦地抬头,眼神颤抖:“他们会知道吗?”
“也许一时半刻不知道,可时间一长,就一定会有人会有此猜测。”
“更何况……”顾无嗔脸色转冷,“梵天寺事变,据良袖所说,也许有人已动了心思。”
*
“大小姐是说,尧宁仙尊是混沌之体?”
天枢派重楼朱阁之间,聚集着数十宗门领袖。
孟摇光坐在上首位子,下边两列黄梨花木交椅一字排开,照理说,这些一宗之主皆是她的长辈,与这些或苍老,惑成熟的面容相比,孟摇光显得太过年轻生嫩。
可她身上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目光温和却毫不退缩地与众人对视之时,任谁都能感受到那骨子里的天潢贵胄气质。
“我原本只是猜测。”孟摇光道,“中则一战后,她受了重伤,在天枢派修养,那时我便觉出不对。”
“直到梵天寺事变之前,空闻大师突然传信与我,说寺中突现混沌之气,要我暗地增援,却不可打草惊蛇。”
“我赶去梵天寺外,听闻寺中唯有沈牵与尧宁两个外人,心下愈发疑惑。”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英气的眉眼间现出痛苦。
众人听了这寥寥几句,已经各自有了猜测。
孟摇光继续道:“舍利子爆炸前,空闻大师曾传音于我,说尧宁很可能就是那个混沌之体,只是大师先前未能察觉,让她独自去寻佛子,而佛子恰恰带着舍利子……”
“我说佛子就算叛出师门,如何丧心病狂到灭了梵天寺,若是尧宁单独与他相处时操控,梵天寺灭门便有了解释!”有人顺着孟摇光透露的内容,已然窥到了真相。
接连有人附和:“难怪顾无嗔推三阻四,就是不肯交出尧宁,莫非这件事悬清宗也有参与?”
“最初仙盟大会上受袭,莫非就是他们贼喊捉贼,混人耳目的?”
“悬清宗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梵天寺被灭,悬清宗一家独大,九洲仙门无人能与之抗衡,不就是目的?”
孟摇光静静看着下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已将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眉眼沉静,不动声色地听着。
“可,可是混沌之气侵染,正道修者化为混沌,于悬清宗,于阿……尧宁有什么好处呢?”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不期然响起。
王勉之见众人都望向自己,起身道:“她这样做,总得有个目的?”
室内霎时安静下来,王勉之转向上首,平静道:“你说呢,摇光?”
孟摇光看了他半晌,垂下目光:“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极力忍耐着情绪:“我宁愿阿宁是清白的,是空闻大师看错了,也是我多想了。”
这一下仿佛提醒了众人。
“空闻大师德高望重,修为高深,怎么可能看错?”
“大小姐与尧宁本为挚友,若非事涉整个修真界,又怎会忍痛披露真相?”
王勉之还想反驳,却被淹没在一片激动的喧闹声中,孟摇光没再看他,向众人道:“方才勉之说得没错,若她真是混沌之体,为何要这样做?”
众人住了嘴,纷纷看向孟摇光。
“老实说,我也看不分明。”孟摇光苦笑一声,“我只知道,若任由混沌之体散播混沌之气,用不了多久,整个修真界的修者都会同化为一片混沌,从此无知无识地成为天道的一部分。”
在场诸人脸色各异了起来。
相比较尧宁不为人知的身份、目的,悬清宗可能存在的图谋,与自身生死攸关之事才是最值得注意的。
融入混沌之气,成为天道的一部分,失去自己的意志,与身死道消有什么分别?
孟摇光继续道:“我与尧宁相交,从未在意过她是贫贱还是富贵,可是不久前,她数次让我替她求下人间郡主的敕封。”
人们想到了那场惊动九洲的册封仪式。
“她说在悬清宗时,只因身份低微,是以人人可欺,连紫霄道君都轻视慢待于她,她苦苦哀求,我见好友困苦,心中亦是难受,所以才舔着脸向父皇求来郡主的封号。”
有人琢磨过来:“莫非她别有所图?”
孟摇光道:“诸位已知混沌之气非天道不可有,若她果真是混沌之体,这样比肩天道的气运,岂是一介凡夫俗子能藏得住的?”
所以需要遮掩。
室内顿时一片哗然。
王勉之目光复杂看向孟摇光,缓缓捏紧了扶手。
“原来她早就算计好了!”
“这是要将我等逼上死路!”
“紫霄道君,悬清宗,顾无嗔,他们是一伙的,这就是一盘棋……”
“梵天寺已是前车之鉴!”
扰攘喧哗如浪头高涨,在场众人情绪逐渐激动,面红耳赤地争论了起来。
原本还需费些口舌的解释,已被众人顺藤摸瓜地推论出。
不久前还众人钦羡仰慕的尧宁仙尊,瞬间跌落云端,成了恶毒卑鄙的幕后之人。
幕后人。
仙盟大会上偷袭,中则屠杀,梵天寺灭门,挑动正魔两道纷争,企图以混沌之气侵染修真界……
这是哪门子的仙尊?
有人义愤填膺,高声叫道:“她这是要灭世啊!”
分明是灭世之主。
喧嚷混乱中,渭水剑派掌门坐于最末席,身后的柳姑娘亦红了双眼。
当日去往魔界的仙舟之上,柳姑娘被人挑唆,得罪了尧宁,被她狠狠甩了两个巴掌。
后来尧宁得封郡主,又有天枢派、北冥宗、聆风地撑腰,柳姑娘就算百般委屈,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如今苍天有眼,那个女人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柳姑娘心潮澎湃,想大声告诉在场诸人,那个女人是多么虚伪恶毒,多么仗势欺人!
只是她人微言轻,几次欲要开口,却根本无人愿意聆听。
柳姑娘只得先闭上嘴,认真听着身边众人交谈,企图找个机会插句话。
只是听着听着,柳姑娘细细两道眉不由蹙起。
尧宁是混沌之体?是她散播了混沌之气?
这结论破绽也太多了。
比如她明明有很多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做了,为何偏偏会挑在梵天寺灭门,九洲宗门皆有人在场时去做?
又比如,若她求人皇敕封,是为了遮掩身上气运,为何不私下行事,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遍邀天下修者,生怕人不知晓?
还有很多疑问……
这样明显的漏洞,便是自己也能一下子看得分明,在场的宗门领袖难道毫无察觉吗?
柳姑娘背后泛起寒意,一双眼睛慌乱掠过众人,不小心对上了最上面那人的目光。
孟摇光坐姿端正,眉眼明净,正静静凝视着自己。
在众人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心潮澎拜之际,她是如此安宁平静,似不为周身纷扰所乱。
柳姑娘心中瑟缩一下,莫名觉得害怕。
她慌乱移开目光,再抬起眼时,先前疑惑尽数湮灭,紫色流光自她双目中晃过,心中只剩了一个纯粹的念头。
灭世之主,她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
王勉之加入了众人的争论。
争论无非两派,一派认为尧宁想要灭世,众人必须阻止她。
另一派认为,尧宁想要灭世,想要修者死,必须将她挫骨扬灰,否则无法发泄心头之恨。
王勉之感染了此间激愤,一时忘了形,忍不住历数尧宁罪状,甚至追究到最初她是如何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逼着沈牵娶她。
说到激动处,他也与众人一道,开始喊她“妖女”,开始痛斥悬清宗包庇、顾无嗔糊涂。
直到日暮时分,众人方才散去。
王勉之垂着头,神情有些失落,似还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
他走出大殿,穿过游廊,从山间小径下至天枢派大门。
视野中出现一双满绣牡丹的缎面鞋子,王勉之迟钝地抬起头,看向拦路之人。
孟摇光道:“勉之怎么一声不响离开了,不是说明日一道去讨伐灭世之主么?”
王勉之没有说话,握紧了手中剑。
孟摇光目光落在他发白的指节上,笑道:“日暮路遥,勉之不会想这个时候还去悬清宗叨扰吧?”
她负手而立,目光一点点冷寂,带着居高临下的傲然:“你猜,我不用兵刃,你活不活得过十招?”
第67章
沈牵疾步行过云栈。
樱花早谢了,悬清宗上下是茂密的浓绿,树荫匝地,枝叶间传出不知疲倦的蝉鸣。
风拂过沈牵苍白侧脸,越过高挺的鼻梁,掀起白色门服的衣摆。
他仍在病中,然而穿戴齐整后,一言不发的模样,看起来并不病弱,反而显出以往的沉稳可靠。
他心中隐隐不安。
从仙盟大会开始,一切看起来都像一场局,而他们不知何时入了棋局,却连执棋之人是谁都看不清楚。
为何要计划这一切?
为何偏偏针对的是尧宁?
沈牵想起中则洲暗巷中看到的记忆,西洲馆中出现的那道剪影,叫尧宁“灭世之主”。
灭世之主?
可她分明只是个受了很多苦的小姑娘,看起来倔强骄傲,实则一辈子都生活在惶然不安中。
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经年的苦难已经迎来终结,为何又要将她拉入漩涡之中?
沈牵沉着脸,步子很快,沿途遇上的弟子见他这幅模样,不约而同地闭了嘴,只无声行礼。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哥!等等我。”
沈牵看了眼王勉之,皱眉道:“你怎的这个时候来了?”
王勉之抹了把汗:“我连夜赶来的,中则那边……摇光似乎有点不对劲。”
沈牵没有说话。
天枢派是名门大宗,人心惶惶之际,孟摇光能鼓动的人不会少。
王勉之惊讶于沈牵的镇定:“哥,你不好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沈牵摇摇头:“英豪趁乱崛起,孟摇光本非池中物,她身份特殊,与凡间皇室与修真界的联系错综复杂,她自有自己的利益与计量。”
王勉之有些失落,身边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孟摇光突然的对立,好像他们三人青梅竹马的情谊,她与尧宁惺惺相惜的交情,在更大的是非利益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沈牵只瞥了他一眼,便能明白王勉之心中所想,只是如今他自己尚且心烦意乱,无暇去安慰他。
王勉之道:“哥,你要去哪?”
“见你阿嫂。”
王勉之顿了一下:“他们说……阿嫂是混沌之体,是真的吗?”
沈牵脸上没有表情:“是不是都不重要。”
“可是混沌之气散播,正魔两道都要遭殃,他们不会放过阿嫂的。而且,阿嫂若真是混沌之体,岂不是她也会逐渐失去意识,变成混沌的一部分?”
“不会。”沈牵斩钉截铁。
王勉之眼睛亮了亮:“你找到救阿嫂的法子了吗?”
“嗯。”
“是什么?”
沈牵沉默了片刻,低垂了眼睫。
梵天寺剧变,修真界人人自危。
混沌之气侵染,若想拔除,修为境界会随之跌落。
有人苦心孤诣,寒来暑往,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积攒了如今的修为。
修为损失,甚至跌境成凡人,于他们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
心性不够坚毅旷达,必不能与这样的下场和解。
前几日,薄洲一家大宗门的少主,接受不了跌境之苦,选择入魔叛逃。
翌日,这人的尸体被丢在自家宗门外,与魔尊僵蚕的传讯一道。
“折节之辈,不配入我魔界。”
此事转眼间传遍了九洲上下。
与此同时,梵天寺幸存的佛修,将受混沌之气感染,褪去魔气变成凡人,潜入人间的魔修尽数诛杀,作为无言的呼应。
叛变,不是受侵染之人的归途。
他们只剩一条路,那就是拔除感染尚浅的混沌之气,无可奈何地看着修为骤减,甚至一夜之间沦为凡夫俗子。
仇恨与痛苦无处安置,兜转一圈,落在了始作俑者头上。
而如今,谣言四起,都指向了尧宁。
“尧宁不是什么灭世之主,我会为她拔除混沌之气。”
沈牵的嗓子微微抖着:“她的意识不会消失。”
王勉之担忧道:“拔除混沌之气……阿嫂会不会怪你?”
沈牵双肩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而后他直视着前方,轻声道:“不会。”
王勉之低垂了脑袋,像是感到了难过。
日光倾泻下来,照见他真心实意忧心的脸上,眼中有一点微不可见的紫光一闪而逝。
看着二人行进的方向,王勉之疑惑道:“宗主不是说,阿嫂被关在了后山禁地吗?”
与此同时,悬清宗后山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群人静静立于树荫之下。
这处偏僻,却偶尔也有弟子经过。
奇怪的是,无论是谁与这群人擦肩而过,都似看不见般,连半分目光也欠奉。
人群的最前边,孟摇光眼中紫色光芒闪过,轻声道:“原来换了地方,倒是辛苦我寻了半日。”
她举头看向高处,日光从枝叶缝隙漏进来,光斑落在她白玉般的脸上,一朵牡丹花形隐隐从皮下透出,花瓣随风轻颤,似是活物。
这朵牡丹比梵天寺当夜更大,颜色更加鲜艳。
然而孟摇光对混沌之气侵染的加深,看起来浑不在意。
她向身后沉默的众人示意:“找到她了。”
*
问鼎峰上有一处池塘,引活水注入,清澈见底。
池中碧圆荷叶举出水面,隐隐可见半开的花苞。
一层薄冰蔓延开来,骤然变冷,荷叶颤了颤,花苞上飘下一片粉嫩花瓣。
“啪、啪。”
两声闷响砸地,接天荷叶深处,褚良袖睁开双眼,眸中冰晶隐隐消退,露出原本漆黑的眼珠。
支出发间的尖耳枯萎一般落地,褚良袖面无表情看了眼那两坨血肉,移开目光,心念一动,冰棱重剑六出召出。
褚良袖冷白纤长的手指握住了剑柄,轻轻递出。
几步之遥的荷叶边缘迅速浮上一层细碎的霜晶,褚良袖刚要呼出口气,却见明晃晃的日光照耀下,那曾冰粒子很快融化消弭,眨眼间不见踪影。
褚良袖望了半晌,重新递出一剑。
第三剑。
第四剑。
……
不知重复了多久,最终双臂酸痛,颓然垂下。
褚良袖看向自己握剑的手,目中现出迷茫。
不是对拔除混沌之气后陡然跌落的修为,这个宗主告诉过她,她早有心理准备。
她为之迷茫的是,自己不再强大了。
不再强大的自己,算是什么呢?
不再强大了,该做些什么呢?
漆黑的眼珠缓缓转了转,褚良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摸到了一手鲜血。
“疼……”
褚良袖眼中难得露出了些许委屈,又很快散去,她涉水回到岸边,走向水榭,倚着栏杆闭上双眼。
伤痕在休息时缓缓愈合,几个时辰后,她睁开双眼,瞳孔颜色褪去大半。
褚良袖想了想,宗主无事,沈牵在修养,小师妹……
眉目一凛,小师妹也感染了混沌之气。
褚良袖站起身,轻声道:“别怕,我来帮你。”
悬清宗群山之间有一处谷地,因地形原因,若非浮空很难发现。
山石间流出泉水,聚成溪流,向谷底奔去。溪水不深,丰水期便向两岸漫去,浸泡得岸边泥土湿润松软。
褚良袖站在最高处,远远瞧见入口处两个身影进来。
她凝目细看,认出那是沈牵与王勉之。
沈牵走得很快,王勉之跟在后头,笼罩山谷的结界被沈牵掀开一角,王勉之急忙几步上前,跟随着通过。
褚良袖盯着王勉之,心中升起狐疑。
她看到王勉之进入结界时,手停顿了片刻。
那个动作转瞬即逝,几乎让褚良袖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眨了眨眼,左手手指微动。
谷底溪流旁边的湿润土地结了一层微不可见的冰层,片刻后,冰层破碎,发出极轻的“吱呀”一声。
那一声淹没在哗啦啦的溪水声,并不引人注目,然而山顶上俯视的褚良袖耳朵动了动,眼神倏然收紧。
她面无表情看向那处空无一人的土地。
*
溪水回转,形成了一汪浅浅的潭水,潭边水草丰茂,女子身着白衣,黑发披散,双手抱膝坐着,似在观赏潭中日影和游动的小鱼。
映入沈牵眼帘的,就是这样一个背影。
他皱了皱眉,心脏突兀地难受。
他不知道尧宁被关了几日,不知道她心中是否委屈难受,这几日间有人给她送饭吗?夜里会不会觉得冷。
她只是遵从宗主之命,莫名其妙卷入一场险死还生的浩劫,一夜之间声名坠毁,被所有人厌弃。
她玲珑心思,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明白自身处境。
然而她又做错了什么?
沈牵长长吐出一口气,按下心绪,轻声道:“阿宁,我来看你了。”
尧宁背影顿住,却没有出声,也没回头。
沈牵安抚道:“别怕,是我,我在这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上前。
耳边突然掠过一阵风,沈牵眉头一拧,霆霓悍然出窍。
沈牵握住霆霓,朝空白处刺出,眼前一晃,剑尖对上了一张熟悉惊惶的脸。
“勉之!”沈牵喝道,“让开!”
王勉之满头大汗,双脚却像是焊在了原地。
四周浮起杀机,冷意自脚底往上攀爬,沈牵猛然意识到,这里不止一个敌人。
他欲上前,却被看不见的攻势困住。
慌乱抬眼,他看到强劲灵流吹起尧宁背上发丝。
第68章
孟摇光生得国色天香,却是天生巨力。
九节钢鞭蕴含雷霆万钧之势劈下,半点未曾留情。
她知道尧宁并非等闲之辈,她从未轻视过这个对手。
与此同时,谷地里起了风,风滚过草地,掠过水面,流水冲上溪石,水珠在阳光下飞溅。
时间拉得无限慢,数百滴水珠反射七彩日光,倏忽传出窸窣声,刹那间化作一粒粒冻得结实的霰粒。
霰粒激射而出,空气中传出几声闷哼,和一声极响亮的碰撞声。
小小的霰粒散作一捧水雾。
看不见的敌人被这一招尽数定位,沈牵瞥了一眼,将王勉之一掌推出数十丈,而后身形化作一道电光,快得令人炫目。
白光闪过,空地上传出一片连续的沉闷倒地声,孟摇光挑选的精锐,临死前甚至都来不及惨叫。
强悍霸道的威压笼罩山谷,沈牵眉眼清寒,眼底神色仍称得上温和,然而出手却是前所未有的凶狠暴戾。
转瞬之间,他已至潭水边,霆霓指向面前看不见人影的虚空,浓稠鲜血自剑刃边缘滴下。
褚良袖身着冰蓝长裙,从高处落在沈牵身边,与他一样举剑朝向*空地。
“孟摇光,你果然是个骗子。”
褚良袖开口,声音仍平板没有起伏,熟悉她的人却知道,这句话中尽是失望。
沈牵望向面前的虚空,没有声音,那人选择了沉默。
他道:“阿宁一直视你为挚友。”
长久的静默笼罩下来,无人说话,也无人动手。
但他们都知道,动手的时候,他们都不会留情。
长风掠过山谷,吹动衣裳猎猎,只是很短的一瞬,然而他们都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片刻后,身后响起了一道弱弱的声音:“师,师父……”
沈牵心中一动,蓦地转过头,潭水边的女子白衣黑发,却是惊惶不安的闲闲的脸。
闲闲咬着嘴唇,不敢看沈牵的目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四周浮动的杀意消失,褚良袖眼神一凛:“站住!别跑,孟摇光!”
她脚尖一点追了出去,空地上看不见的限制突然解除,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都是死无全尸,肢体凌乱,鲜血汇成细细的水流,流向了小溪。
沈牵心中一沉,死死盯着闲闲:“她人呢?”
*
尧宁躲过了一波追杀,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寻了个隐蔽的山洞,蜷缩着躺了下来。
她抱着肚子,将身上的衣裳都堆到腹部,弓着身子护着那一处。
她感到冷,如入冰窖一般,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打颤,而胸臆中的戾气不但未因寒冷消退,反而愈发暴涨。
细算起来,这种想要杀戮的戾气从仙盟大会受袭时便若有若无,到登上仙舟,她已能清楚地感知到。
而今,这股欲望似挣脱了桎梏,肆无忌惮地猖獗起来。
逃出悬清宗,被正道修者追杀,她必须再三克制住自己,才能勉强忍住将那些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这是她逃走的第三天。
不知为何,就算她换了容貌身形,不断变换落脚点,却总有人能看穿她一般,死死咬在身后。
她将身上能丢掉的东西都扔了,最后只剩集市上买的一身粗布衣裳,颈上大师姐送的冰花项链,和已被上凛然修复的溯源镜。
便是这样,那些人仍如鬣狗嗅着气味一般,将尧宁追赶得仓惶逃窜。
她在一片黑暗中咬紧牙关,无声地忍受着身上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复盘从前。
她想到了孟摇光。
多年前的仙盟大比,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孟摇光高举着一只手的飒爽英姿。
宴席上觥筹交错,九洲修者聚集在她身边,连角落里的自己都忍不住被她吸引了目光。
梵天寺的废墟中,烟尘弥漫,她淹没在激愤的人群里。
“为何所有人都被魔气所染,唯独你半点变化也无?”
她那么聪明,比所有人都先发现异样。
“惑……心……”尧宁哆嗦着,喃喃出声,“是惑心。”
否则她这样阴暗乖戾之人,如何能对一个与沈牵青梅竹马,备受沈牵关注,身份高贵的女子产生好感。
“假的,都是假的。”
天枢派中,她说她很好,说喜欢她。
那时尧宁孑然一身,没有朋友,从未被人珍视过。
她以为自己不配,以为想要的都是别人的,必须去争去抢,必须不择手段,然后有个高贵的公主告诉她,她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被喜欢了。
她有朋友了。
那是她一生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原来是假的。
冷意似是从心中透出来,尧宁蜷缩成一团,在无人的山洞里笑出了声。
颊边一片温热。
尧宁抹了一把脸,颤着嗓子,声音哽咽地一遍遍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孟摇光所做的,似乎只是顺势而为,梵天寺剧变,她亦受混沌之气感染,出现入魔征兆。
幕后之人不是孟摇光。
尧宁知道自己无知无觉入了局,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却自始至终都像是被人操控。
可笑的是沦为了棋子,直到如今朝不保夕地流亡,她甚至都不知道执棋之人是谁,连可疑的猜测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身上大概有什么异样,与混沌之气有关,幕后之人能操纵宗门追杀自己,说不定所谓的“幕后之人”帽子,已经安在了她的头上。
她是替罪的羊,是保车的弃卒。
腹部传来一点刺痛,尧宁僵了一下,猛然坐起身,慌乱无助地看着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咽了下口水,四下里环视,却因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双手摸索着。
身边传来清脆的吱呀声。
是枯叶。
尧宁一把将身旁的枯枝败叶拢过来,筑巢一样堆在腹部,手指因为寒冷无法自如舒展,她急急搓着双手,等到好不容易有了热意,这才小心翼翼地隔着粗布衣裳与树叶覆上小腹。
“没关系的。”她声音放得很轻,“我会保护你的……阿娘,会保护你的。”
阿娘两个字出口时,尧宁愣了一下,仿佛这一刻才对怀孕的事实有了实感。
她怀孕了。
她有了孩子。
那一刻,尧宁心中升起了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好像四荒八极,天下之大,她再不是孤单一人了。
尧宁重新蜷缩到背风的角落,闭上眼睛,周身灵力运转,片刻后,身上寒意逐渐驱散,腹部似有热流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意识一点点下坠,脑海中的弦变得不再连贯,画面支离破碎,褪去色彩。
迷迷糊糊中,尧宁想,上凛然说,混沌之气感染后,若不拔除,会让人意识逐渐崩塌,最终同化为混沌的一部分。
尧宁能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神识正在变得模糊。
即便如此,体内运转的灵力仍未停止。
她喃喃着:“会保护你的。”
第二日,光线透过虬结缠绕的藤蔓,漏入了洞穴中。
尧宁慢慢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脑子里似是蒙着一层湿透的布,思考变得滞重而艰难。
尧宁扶着石壁站起身,放出神识。
收回后,抿了抿嘴角,面上神色转冷。
人迹罕至的深山外围,人群散开,从各个方向入了山,如张开一张罗网,逐渐向尧宁方向逼近。
山洞里,尧宁摸了摸小腹,眉眼间多了点温柔:“阿娘带你去看风景好不好。”
她握住扶光剑,清理了洞中痕迹,迈入了森林。
追踪尧宁的人在大山里转来转去,渐渐失了方向,与此同时,尧宁循着时隐时现的溪水,从另一边转出了山。
山外是条官道,她看了眼,踏了上去。
三三两两的行人中,她步子飞快,身形样貌都换了,看起来像个矫健的乡野妇人。
走了半个时辰,她脚步一拐,踏上一条小径。
晌午时,日光猛烈,路旁林间传出蝉鸣。
尧宁头脑昏涨之时,眼前虚空突然张开了水幕。
她步伐猛地一顿,面无表情看向悬空水幕。
其实有一刹那,尧宁没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以为是敌人出其不意的攻击,下意识绷紧了脸。
片刻后,昏沉的意识才缓缓运转,她认出来了。
溯源镜。
溯源镜中,沈牵剑眉微拧看向她,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意。
“阿宁。”他温和道,“你去了哪里?”
尧宁盯着镜中沈牵看了半晌,久到沈牵差点维持不住温和的表情,然后她缓缓开口:“我叛出悬清宗。”
她成了众矢之的。
正道修者会恨她入骨,魔界若是也被侵染,僵蚕不会放过她。
叛出悬清宗,罪行由她一人承受。
“让宗主宣告九洲,我图谋不轨,悬清宗与我尧宁,势不两立。”
宗主一定能懂她的意思,他们师徒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弃卒保车,放弃她,先保悬清宗上下。
“阿宁,你在胡说什么?!”沈牵怒道,“你在哪里,告诉我——”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情绪,诱哄道:“乖,告诉我,我来接你。”
沈牵身后出现了一张脸,即便仍是一如往常的冰白,尧宁还是能看出,褚良袖重伤未愈的一点羸弱。
褚良袖冷冰冷道:“快回来,方才的话我当没听说过。”
尧宁五指死死攥紧。
混沌之气散播,世上清浊二气都会被同化,飞升之路彻底斩断。
如果我是那个源头,是你一生神往的飞升的最大阻碍,沈牵,你会恨我吗?
尧宁没有问出口,最后隔着水幕看了眼她珍视的二人,随后掐断了溯源镜。
第69章
水幕收起,现出尧宁出神的脸。
温热的泪水横七竖八流了满脸,尧宁面无表情抹了一把。
很多年前,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却能轻而易举露出笑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脆弱爱哭。
是沈牵、大师姐、宗主,还有身边的人都对自己太好了。
她本是无人问津的野草,被他们当做了珍贵的娇花灌溉,放在了琉璃罩子里。
尧宁想,这就足够了,她已经得到了够多。
不要企图触碰危险的真相。
不要让沈牵再度陷入选择。
对沈牵而言,大道飞升珍贵,她也珍贵。
他们拜过天地,承诺过誓言,坦白过心意。
她所求已然圆满。
水幕再次张开,沈牵焦急的声音传出来,然而仅仅只是刹那,下一刻便陡然消失,耳畔只有风经过旷野的声音。
尧宁握住溯源镜,灵流淡淡的光芒萦绕,倏然一收,镜子重归黯淡。
尧宁拇指抚过镜面,珍而重之地摩挲两下,便收了回去。
*
夜幕低垂,中则边界一处繁华的市肆,高大的垂柳在风中摇曳枝条,摊贩吆喝叫卖,游人如织。
拐角处的客栈位置极好,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照亮交错的檐角。
往来的宾客中,一个与其他客人别无二致的贵妇人迈过门当,进入了客栈。
“一间上房。”
掌柜的抬起头,只见这妇人穿着宝蓝底的杭绸,月白暗花纱比甲,发髻上斜插一只明晃晃的金步摇,不胖不瘦的脸儿,颊边星星点点几颗雀斑。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穿戴虽富贵些,也看得出家底算不得巨富,是这家客栈里常见的客人。
掌柜笑着道:“好嘞,您拿好了。”
妇人道了句谢,便由跑堂的引着往楼上走。
跑堂的安置了这妇人,弓着腰关好门,转头时一个不留神,撞到迎面走来的客人。
客栈中来往的非富即贵,是以规矩也多,他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赔不是,便听到一道轻柔的声音道:“不妨事。”
他便一叠声道谢,又说些吉利话,退至角落让开路,那客人点点头便抬步离开。
跑堂好奇抬头瞥了一眼,只见这人一身华贵紫衣,用的是金线缂丝,腰带上扣着白玉螭虎纹龙首带,通身的煊赫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紫衣客人身后的侍女轻飘飘睨了过来,跑堂的心里一个激灵,赶忙垂下了目光。
这一行几人住的亦是上房,与这里隔着几间屋子,身后侍女随着紫衣女子进了房,关好房门后,一阵猛烈的呛咳遽然响起。
“殿下!”紫衣侍女慌忙上前,却被一个手势制止。
孟摇光看了眼手心的血迹,随意拿帕子擦了,问道:“确定她来了这里?”
“尧仙尊行踪不定,似乎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我们循着她身上的混沌之气,和那人给出的法子,能确定仙尊确是来了中则洲。”
侍女顿了顿,疑惑道:“天枢派、魔界王都在中则,照理说,她该远远避开此处才是。”
孟摇光道:“没有目的地,让人猜不着她的行迹,便能避免被人守株待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侍女低头道:“属下愚钝。”
孟摇光又咳了几下。
“殿下?”
孟摇光摇摇头,按着胸口,不知是对谁说:“真狠啊。”
夜深时,客栈灯火逐渐凋零,敲门声响起。
片刻后,侍女引着一个帷帽罩住面容的人进来,而后侍立的几人一并退了下去。
那人揭开帷帽,烛火照着锃亮的头顶,赫然是个和尚。
那人一言不发,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孟摇光目光落在上面:“舍利子?”
和尚退后几步,双手合十道:“回殿下,只是碎片。”
孟摇光收回了目光,冷漠道:“它最好有用。”
“舍利子乃历代高僧功德所化,原是梵天寺为护人界太平供奉的,如今梵天寺已毁,功德不再,它当然维持不了太平天下。”
和尚瞥了眼孟摇光无趣的神色,仍不急不缓道:“贫僧将碎片炼化,此物可照见清浊二气。”
孟摇光看向和尚:“那混沌之气?”
“自然如殿下所愿。”
孟摇光举起那颗珠子,细细查看起来。
和尚识趣地上前,举起烛台立在孟摇光侧边。
烛火铺陈,孟摇光雪白的脸颊上浮起颤动的牡丹花瓣,黑色的魔息蒸腾其上。
九洲宗门受侵染者,要么自发,要么被动,都被拔除了混沌之气。
先前有受不了跌境痛苦的,自那个叛去魔界却被僵蚕斩杀示众的正道修者之后,都歇了入魔的心思。
孟摇光身为人界公主,天枢派的话事人,却任由自己堕了魔。
和尚看了眼她脸上黑色诡异的纹路,背后一寒,赶忙低下了头。
与虎谋皮,焉能全身而退。
可以孟摇光的身份地位,她到底所图何为?
孟摇光并不介意身旁惊骇的目光,却似能猜到他心中所想,道:“世上修者太多了,尊卑有序,贵贱有别,本就如寒暑之异,山川之殊,可你看如今——”
“他们浑然忘却了。”
和尚低着头,心中惊涛骇浪,不敢答言。
半晌,他小心翼翼问:“殿下,寻不到尧宁仙尊,时日一长,九洲修者迟早会发现整件事的漏洞,沈牵与顾无嗔也不会坐以待毙,届时便是殿下的惑心,只怕也控制不住局势。”
孟摇光笑了一声:“我蛊惑他们了么?”
和尚一哽,不知如何回答。
孟摇光眼中流露轻蔑:“你知道惑心的精髓在哪里吗?”
“惑心是殿下绝学,殿下天纵英才,属下愚钝,并不知晓。”
“惑心的精髓——”孟摇光点点桌子,“便是我不出手,他们自己就会蛊惑自己。”
和尚心中惊疑,心想难道当日揭露尧宁时,孟摇光并未对各宗门宗主使用惑心?
可是怎么可能呢?能当上一门之主的绝非蠢钝愚笨之人,这其中种种疑点,他们便要视而不见么?
孟摇光瞥了他一眼,道:“当日我说的话,便是漏成筛子,这些人也绝对会站到尧宁的对面。
“就算所有都是假的,至少有一件事是真——尧宁是混沌之体。
“混沌之气散播,正魔两道仙途尽毁,与此相比,我孟摇光的算计,天枢派的筹谋,幕后之人的布局,都无关紧要了。”
孟摇光收了混沌碎片炼化的珠子,睨了眼已然满脑袋汗的和尚,明媚大气一笑:“这才是惑心。”
*
第二日清晨,一楼人声喧嚷,小二吆喝着穿梭于宾客间。
座位有限,新到的几人环视四下,见一位绸衫的妇人独自坐着一方小桌,便上前询问能否一道用个朝食。
妇人算得和气,邀请几人落座,彼此道谢寒暄几句,毕竟素不相识,便没了话语,这几人便一边吃一边自去聊起他们的琐事去了。
妇人容貌普通,举止也平常,吃饭时却十分专注认真,仿佛眼前的清粥小菜是什么绝世珍馐。
她正吃着,察觉到旁边有一道目光几次落在自己身上。
妇人假作不知,片刻后不经意抬起眼,扫了一眼大堂里来往食客,不期然与一个年轻人直愣愣对上目光。
两人都怔了一下,妇人只看了片刻,便似不好意思般移开了,反倒是那年轻人有些慌乱,对上妇人视线时便猛然转过头去,欲盖弥彰得十分明显。
妇人低头继续吃饭。
半刻钟后,同一方向那道目光又鬼鬼祟祟地落在她脸上。
妇人叹息一声,放下筷子,起身走向年轻人,在对方慌乱转头时坐在了他对面。
年轻人余光瞥见妇人正直直看着自己,只得转过头来,咳了一声,挤出一点笑:“娘子有何贵干?”
妇人静静凝视他,不说话也不动作。
年轻人在这颇具压迫感的目光下险些丢盔弃甲,勉强撑出淡定的模样,尽量平静地回望过来。
两人在人来人往、热闹喧阗的客栈大堂里一言不发对视,场景十足诡异。
不肖半刻钟,那年轻人先掌不住了,出了一脑门汗,猛地一下站起身,抬脚就要走。
一柄泛着寒光,却似乎十分灼热的剑横在他脖颈前,锋刃处闪着流光,仿佛他再往前半寸,就会顷刻血溅三尺暴毙而亡。
年轻人倒抽一口气,脸色惨白,一下子僵在原地。
“坐下。”妇人和气道。
年轻人身子未动,眼睛斜着瞥过来,望着妇人平静的面容,忍不住一哆嗦,猛地放声大叫——
“灭世之主!灭世之主现身了!她要杀了我们所有人!大家快跑!跑啊!!!”
他大义凛然,声嘶力竭,最后一声险些破音。
然而客栈中仍是一片喧嚷,交谈声、咀嚼声、脚步声、算盘声响成一片,人人一如先前,年轻人这一顿嚎叫,似是落在了十万八千里的别处。
年轻人仓惶四顾,遽然转头看向面前仍端坐的普通妇人,凉意自脚底升起,脚一软,一屁股坐回了板凳。
尧宁这才好整以暇地倾身,唇瓣启合,堪称温柔道:“你叫啊,就是叫破了嗓子也没人救你。”
第70章
年轻人满脸惊惧,在这堪称恐怖的威胁下噤了声。
尧宁一一问过他姓名、门派、师从,得知这人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年轻人瞥了眼尧宁,又很快垂下视线:“我会一点丹青,你虽改了形貌,但身形、骨骼与从前一模一样。”
“你见过我。”
年轻人老实点头:“天枢派敕封盛会,我也被邀去观礼。”
半晌没听到声音,年轻人偷偷从余光中瞧过去,见对面的妇人垂眼沉默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从这沉默中感受到了一丝悲伤。
片刻后,尧宁继续问:“寻到我,你打算怎么通风报信?”
年轻人身子一抖,连连摆手道:“我,没有,我不会报信的……不敢……”
在尧宁沉静的注视下,他声音越来越低,似是知道倒霉撞上了刀刃,脸上落下一片灰败。
“是传讯符。”
“拿出来。”
年轻人不敢违抗,老实拿出了传讯符,注入灵力。
只见虚空中浮现一行行笔迹各不相同的字迹,缓缓向上滑动,不断有新的字迹冒出来。
看来是施加了阵法的传讯符,这样大的消耗,绝非眼前的散修能为,然而他一个普通的散修,亦能被拉入传讯阵中,可见这场针对尧宁的围剿是如何不遗余力。
尧宁看了半晌传讯阵中的信息。
短短几日,修真界已认定她是灭世之主、混沌之源,从仙盟盛会到梵天寺剧变,桩桩件件都按在了她的头上。
悬清宗宗主顾无嗔扬言尧宁是为人陷害,幕后之人另有其人,且已经掳走尧宁欲要杀人灭口,任何企图伤害尧宁之人,便是与悬清宗为敌。
其他宗门似乎暗中结成了同盟,隐隐以天枢派为首,一边拉拢各方势力寻找尧宁行踪,一边攻讦审判悬清宗,认为悬清宗包庇尧宁,深藏祸心,不配为仙门之首。
最新的消息,是有人说,中则洲边境似乎出现了尧宁行踪。
许多修者表示要赶往中则。
尧宁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一言不发沉默下来。
年轻人眼观鼻鼻观口,收回施了阵法的传讯符。
尧宁沉吟片刻后站起身,年轻人瞧见她的动作,刚要松一口气,却见那柄利剑自下至上指着他的脖颈。
他整个人霎时僵住,大颗汗珠从额边滚落,吓得几乎要哭出来:“饶命,饶命啊!”
他慌不择言:“你,你不能杀我,否则正道的人不会放过你的!他们已经往中则而来,天枢派,大小姐,她不会放过你的!”
尧宁没有理会他的威胁,一把抢过了他手中传讯符,剑尖抵着他的咽喉,恶狠狠道:“今日见了我的事,谁都不许告诉,否则——”
尧宁手上一用力,年轻人颈子上立马现出几颗血粒子,刺痛骇得他放声尖叫,心中只道吾命休矣。
尧宁一字一顿道:“否则,我会以混沌之气侵染你,让你成为世上第一个祭品。”
尖叫声收住,年轻人面如土灰,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眼前世界一片模糊,只看得到尧宁凶恶阴险的脸,骇得他死死闭上眼,疯狂点头,生怕慢了片刻就被这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剑戳死。
半晌,周边喧嚷吵闹声渐渐入耳,变得清晰,他小心翼翼睁开眼,却见客栈人来人往,不少人诧异古怪地看着他。
而他对面的座位上,早已空无一人。
年轻人急促倒气,胡乱抹了把脸,慌张地四下环顾,不期然撞上一道审视的目光。
年轻人怔愣片刻,睁大了双眼。
孟摇光,方才他口不择言用以威胁尧宁的“靠山”。
想到尧宁最后的话,年轻人身子一抖,赶紧移开目光,垂下脑袋看着桌子,心中不住念叨快走快走,没看到我没看到我……
孟摇光坐在了他对面。
“这位道友,似乎有些怕我。”
她的声音温柔而轻缓,言语和气,没有半点天潢贵胄的骄纵跋扈,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对她敞开一切。
然而年轻人心里有鬼,根本不敢直视孟摇光,勉强挤出笑容:“怎,怎么会呢?”
孟摇光索性不再绕弯子,倾下身,将九节钢鞭按在年轻人面前。
钢鞭与桌板相接,发出沉重的一声,似在无声宣告着,若这武器落在身上是怎样的触感。
孟摇光嗓音不复柔和:“为何不敢看我?”
年轻人听了,只得硬着头皮抬起眼,颤巍巍的视线落在孟摇光脸上:“怎,怎么会呢?”
他不敢看得久了,生怕一个不留神泄露了心思,眼神乱瞟,突然见几个与孟摇光穿着一色紫衣的修者拖着一具尸体穿过大堂。
如先前一般,众人视而不见,毫无察觉。
年轻人知道这大概是某种隐蔽的结界。
他眼神乱晃,落在那具尸体身上,只见那人穿着这家客栈的跑堂服饰,长相也眼熟得紧。
那不是伺候上房贵客的小二吗?他得罪孟摇光了?
跑堂毫无生气的脸歪在一边,死不瞑目的双眼直直看向年轻人。
年轻人心中一凛,寒气沿着脊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恰在这时,孟摇光平静的声音继续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
孟摇光失去了尧宁的行踪。
从这天早晨起,尧宁就像泥牛入海无迹可寻,连同她身上的混沌之气,好像都一并烟消云散了。
愤慨的修者聚集起来,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中则洲四处搜寻,随着时日渐深,不满、怨怼、怀疑逐渐发酵。
与此同时,讨伐审判悬清宗的联盟也如泥堤般溃散,沈牵与褚良袖都是险些破境化神的出窍圆满大能,他二人往悬清宗山门前一站,众修者你推我挤,半天愣是无人敢当先锋。
偏偏这二人似是受了什么刺激,一个赛一个脸臭,赶鸭子上架的修士被三两下打得险些修为尽毁沦为凡人。
宗主顾无嗔一口咬定尧宁之事是有心人陷害,从前的漏洞被一一指出,最明显的一处便是,没有人亲眼看过尧宁身上有混沌之气,无人亲眼看过她散播混沌之气,一切都只是听说。
局势逆转,剑锋指向孟摇光为首的同盟,他们未曾眼见为实,却莫名其妙轻信了谣言。
至于谣言的起始,众人心知肚明。
火势倒转,烧到了孟摇光的眉心。
顾无嗔又加一剂猛药,推出北冥宗少主王勉之,王勉之曾受惑心蛊惑,也如众人一般迷糊坚信尧宁便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惑心,魔修才会修习的邪恶功法。
北冥宗未发一语,却默默与天枢派作了切割,断掉往来,以行动默认了顾无嗔的说法。
顾无嗔趁势追击,联合先前中立和如今有所摇摆的宗门,宣告九洲上下,如今修真界最重要的是共同抵御混沌之气的扩散侵染,而非在真相尚且扑朔迷离之际内部倾轧,互相残杀。
并且他提出,混沌之气散播,并非只有人界遭殃,魔界必然也受其害,两界放下龃龉,暂时同心协力寻求抵御之法,避免一场未及所有人的浩劫,才是九洲上下迫在眉睫的任务。
顾无嗔的眼界与胸襟,很快挽回悬清宗倾倒的名声,让各宗修士醍醐灌顶。
这场混乱中的博弈,孟摇光似乎即将落败。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尧宁失踪,是否为孟摇光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泼脏水时无人辩驳。
天枢派,秘境枫叶如火,孟摇光独自立在崖边,望着千寻之下的莽莽群山与人世烟火。
秘境之外,乌泱泱跪了一片弟子,为首的女修低垂着头,一滴冷汗自颊边蜿蜒而下。
孟摇光摆弄着手中的珠子,呢喃道:“你在哪里?”
*
中则洲的另一面,是魔界的王都。
正魔交接的地方,有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却鲜少有人踏足。
只因此处魔气与灵气混杂,纠缠日久,正道修者来此容易道心不稳,魔修则是欲望减退,魔息变弱。
千百年来,人们并不知晓其中原因,便叫它“瘴疠之地”。
如今人们知道了,这地方的东西,应该叫做混沌之气。
这样削弱修者的地方,久而久之成了禁地。
尧宁行走在青山绿水间,在脚下的土地第三次猝不及防陷落,似要将她带至万寻深的地底,她手持扶光剑,猛地插进土地。
这片土壤似是活物,无声地扭动哀嚎。
尧宁想了想,体内阳炎心法运转,集中于剑尖,那一处白光绽放,照亮幽黑潮湿的地底。
很快,剑尖插入的地方,土块飞速干涸、开裂、变细,须臾间成了一捧沙子,在微风中扬散。
一缕神魂飘了出来,懵懂的神魂似是嗅到了尧宁身上与它同源的气味,刚一喜,却见那好看的女人面无表情收紧了手。
神魂被徒手碾碎。
陷落的土地猛地上升复原,尧宁收回剑,轻轻一瞥四周,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似是齐齐一抖。
四下里恢复了绿荫如盖,鸟语花香的模样。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半分异样。
尧宁寻到了一处花叶披扶的清幽池塘,四面竹树环合,簇拥着中间半月形的清冽池水。
半山腰上,有一处朽坏的小木屋,似是曾经的猎人住所。
尧宁看了看,决定在此处住下。
她身上的混沌之气完美地融入了这里,如果孟摇光是靠这个定位她的踪迹,只怕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
山野寂静,唯有飞鸟走兽为伴,客人是在三天后来到的。
脚步声响起时,尧宁正在劈柴。
小木屋已焕然一新,半开的门板后,可以看到铺得舒适蓬松的床榻。
“这地方不错。”
尧宁一言不发劈完一堆柴,拍了拍手上木屑,这才抬起眼,看向来人。
“度无主,你应该知道,我会杀你灭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