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尧宁定睛一看,哪有什么枯骨,分明是一张粉面桃花的娇俏容颜。
她微微偏头,心中已留了意。
那红衣姑娘不闪不避,任她打量,半晌居然主动走近。
柳姑娘惊叫一声,脸色惨白地躲到角落里。
红衣姑娘挥手落下一道结界,隔绝甲板上众人,而后倾身打量仍悠闲靠着椅子的尧宁。
朱唇轻启,声音柔媚酥骨:“你是怎么勾引到他的?”
尧宁挑了挑眉,不动声色与这姑娘对视。
“所以方才柳姑娘出言不逊,竟是被你挑唆?”
红衣姑娘嗤笑:“她蠢,怪不了别人。”
尧宁点点头,似是认可她的话。
“你说我勾引沈牵?”
红衣姑娘直起身,面上有些怪异,欲言又止,最后冷冷道:“难道不是么?”
尧宁看她一身打扮:“你也倾慕紫霄道君?可惜沈牵并不喜欢这身红衣。”
姑娘意味深长道:“不,他喜欢得紧。”
她绕着尧宁走动,裙摆掠过之处,有浓郁的香气逸散。
“你不知道,他于无人处夜夜看你的画像,好似天地下最痴情的男儿。”
尧宁皱了皱眉,心中生起一股怪异感,这姑娘与她说得是同一个人吗?
香气扑鼻,尧宁仍旧面不改色,红衣姑娘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鼻唇,眼神疯狂又痛苦:“本尊赐你一场好梦可好?”
“本尊?”尧宁看她。
姑娘未置可否,靠近她,语带诱惑:“世间痴男怨女,所求无非是共赴一场巫山云雨?我这功法修习百年,能邀你至爱一缕神识入梦。”
“届时再将你们做的丑事散播九洲,你觉得你那夫君看了,会不会想要杀了你?”
*
沈牵御剑前往中则,山川风物一闪而过,周身一切都成了残影。
面前悬着一张传讯符,已有了几行字迹。
【她重伤未愈,最是惧寒,你怎能让她在甲板上吹风?】
【……我哪敢?】
【溯源镜感受到了。】
【我等会,等会就去请弟妹进来。】
【现在。】
【$@%^……!不行#】
最后那行字乱七八糟,似乎是那边以言语传讯,却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乱。
而且上面除了上凛然的气息,还多了一股浓郁的桃花香气。
沈牵盯着字迹,心想,上凛然跟谁在一起?如此亲密,以至于传讯符上都沾染了那人气息。
而且,他本能感觉,“不行”两个字,似乎并非出于上凛然之口。
【你在做什么?】
一片寂静。
沈牵准备再问,却见一行字迹缓缓浮现。
【现……现在,就……去。】
热气熏蒸的桃花香。
紧接着另一行自己浮现:【呼,别管他,关掉,诶你还没关——】
沈牵神色茫然片刻,陡然明白过来,像接触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一把扔掉传讯符。
冷风吹面,脸上热意散去几分,沈牵控制不住就想到尧宁。
昨晚,他将一面新的玉佩放进了她的乾坤囊。
尧宁那一面溯源镜早就没了,沈牵将自己的玉佩一分为二,这半块溯源镜既未连接神魂,也就不能如曾经一样,随时看到尧宁,只能模糊感知道一点她的境况。
沈牵摩挲着腰间玉佩,喃喃道:“为何不回我传讯?已经过去半天了,一点都不想我吗?”
“可是我好想你。”
他失落放下玉佩,突然身形一顿,再抬起眼时,目光中多了一丝凌厉。
有什么东西,牵引了一缕他的神识。
沈牵平生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冒犯,没有人敢,没有人不怕死。
他感受那缕神识似乎被牵引进一处梦境中,目光冷了几分。
“真是……大胆。”
紫霄道君轻声道,感受那股牵引的力量,不弱,却并不算强大。
他不耐烦道:“放开,你在找死。”
那股力量顿了一下,没有放开他,沈牵一缕神识被拉入梦境。
霆霓剑上,他目光垂落,指尖一点灵力积聚,眨眼间就能重伤那胆大妄为之人。
梦境中大雪纷纷,破败荒凉的殿宇内,高座之上,尧宁红衣烈焰,而一个长着沈牵容颜的男人跪在她脚下。
沈牵一点神识注入其中,那男人如人偶得了魂魄,骤然鲜活起来。
外界,沈牵御剑身影猛然停住,周身飞掠的残影一下子缓慢清晰。
碧空之下,仙君白衣胜雪,指尖灵力陡然消散。
*
梦境之中,尧宁缓缓环视四周。
她脚边的男人眼珠转了转,身上多了生气,看向她时眼眸水润,毫不遮掩的温柔眷恋神色。
“阿宁。”沈牵唤她。
尧宁垂目看了看仰头的男人:“你真来了。”
她踢了踢男人膝盖:“起来。”
沈牵乖顺地站起身,目光仍一错不错地粘在尧宁身上。
尧宁转向座椅旁边的红衣女孩:“若我没想错,你想让我们在这个梦境里上演活春宫?”
“而后将这段梦境影像广传九洲,以此让沈牵大怒?”
尧宁看向一旁的男人:“你会生气吗?”
沈牵俊脸一下子酡红。
但这毕竟只是一缕神识,这个梦境并非他的主场,是以这具身体并不太受他的控制。
某种法则在控制他。
他眼中变得茫然,又重新在尧宁脚边跪下,重复曾经梦中的动作。
红衣女子看着眼前场景,眼中满是震惊困惑。
“你所爱之人,居然是沈牵?”
尧宁敏锐捕捉到什么:“你以为是谁?”
女子打量了下沈牵,转过脸去一言难尽。
“没想到世人眼中清冷禁欲,高不可攀的沈仙君,在你面前这么骚。”
沈牵动作一顿,浑浑噩噩看向多出来的女子。
尧宁从座位旁抓过一件披风,遮住已经褪了外衣的男人。
沈牵不解地看向尧宁为他披上的衣物,眼中多了一丝委屈,却又不敢反抗,只伸出手,握住那只为他笼住披风的小手。
“阿宁,你手好冷。”
说罢便双手将那只手罩住,又贴在颊边蹭了蹭。
尧宁任由沈牵动作,转头看向红衣女子,嘴角擎着一点冷淡笑意:“我很好奇,自我登舟那一刻起,你为何要针对于我?”
女子道:“自然是厌恶你。”
“巧了,我也不太喜欢你。”
尧宁伸手,扶光召出,她一剑轻轻挥下,梦境顷刻间坍塌。
仙舟之上,结界破碎,红衣女子倒飞出去,人群哗然。
*
高空之上,沈牵睁眼,目中一片清明。
他看向自己双手,其上似乎还残留着微冷的触感。
鼻端萦绕尧宁的气息。
他想起梦境中尧宁为他披上披风,将他遮得严严实实,低垂的眉眼多了一丝恼意。
“看起来胆大妄为,其实比我还要不解风情。”
埋怨完,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但很快便肃然起来。
【上凛然,仙舟上有魔界之人。】
【不过不急,不是阿宁的对手。】
他心情不错,难得没有怪罪上凛然不久前的失误,还好心地提醒了一下。
【传讯符可修改,不录入声音。】
【当然,我方才什么都没看到。】
*
仙舟晃了晃,到了天枢派地界。
船舱处传来杂沓脚步声,上凛然甫一现身,甲板上众人顾不得混乱,纷纷起身行礼,还有人试图与他攀谈。
上凛然身后跟着梵天寺佛子,那是一个十分周正的男子,穿一身象征身份的云锦真金袈裟。
与此同时,扶光剑射向红衣女子。
舟身却在这时倾斜了一下,红衣女子一个踉跄,脚步不稳,摔向上凛然方向。
上凛然触电一般弹开。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扶住了女子,佛子声音温和:“施主,小心。”
扶光停下,尧宁起身上前两步:“明觉师父小心!这女子是魔界中人。”
明觉温润如水的脸上出现一丝诧异,红衣女子勾起一抹笑意,已经一掌拍向佛子胸口。
尧宁与上凛然下意识去拉怔住的佛子,红衣女子趁这个机会脚步一旋,已从飞舟一侧跳了下去。
数道白光闪过,却见她原本插在发上的金饰被当做暗器打出,三千青丝垂落,红衣裂开,只剩里面堪堪遮住身体的两抹布料。
人群中传出惊呼:“这……这是桃花庵的妖女!”
仿佛封印解除,女子容颜变得艳丽无匹,美目流转间,定力不好的修者目光已经直了。
女子嫣然一笑:“下次再挨个采补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登舟的天枢派弟子一脸茫然,上凛然唤来门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上宗主,仙舟之上怎会混进魔界之人?”
“这人是装作哪个门派的?”
“上宗主,此去魔界不会有什么风险吧?”
“会不会还有魔界细作潜伏在这里?”
上凛然伸出双手,压下众人议论,而后扬起一个温润笑意:“诸位放心,仙舟安全,魔界之行安全,此事上某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他声音温和磁性,不紧不慢,却又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众人便渐渐安心下来。
上凛然朝他们点点头,向尧宁行来。
尧宁身后一声哀泣,柳姑娘泪眼婆娑迎上上凛然,一把抓住他双手:“上宗主,我方才,方才就被这妖女暗害了,若非她,我今日也绝不会受这般奇耻大辱。”
上凛然用力抽回手,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意,不动声色退后一步:“柳姑娘安心,现下已无危险。”
“是吗?可是我好害怕。”柳姑娘欲要上前,却见上凛然躲闪,失落道:“上宗主,您是特地来安慰我的吗?我与那妖女一起待那么久,只怕神魂已经受损,若是能进船舱上房歇息片刻就好了。”
“……”上凛然微笑,“船舱已经住满了,柳姑娘多担待。”
说罢他越过柳姑娘,来到尧宁跟前,无奈道:“我说你咋在这待着?!”
尧宁茫然:“啊?”
上凛然一把拽过她胳膊:“快,快快快!跟我进去!你*要再在这里吹片刻风,只怕沈牵要念死我!”
尧宁被上凛然架着往船舱方向带,一边走还一边听他咕哝:“明明有求于我,说话还这般硬气,天底下除了他也没第二个人了!”
注意到尧宁眼神,上凛然笑笑:“哎呀,抱歉弟妹,我这,方才,有点事忙着就忘记了,多担待……”
柳姑娘呆若木鸡,不可置信望着二人往船舱行去的背影。
半晌她尖叫道:“她,她凭什么进船舱?!我乃县主之尊,都只能屈居甲板,她凭什么?!”
周围人看着尧宁被上凛然亲自请进了船舱,心知这必是靠着紫霄道君这层关系了。
只是风传这姑娘已被休弃,怎么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个事。
众人默默看着柳姑娘义愤填膺,无一人说话,只是难免有人心底也打起了鼓。
上宗主此番行事,是否太不顾忌各大宗门的颜面了。
魔界之行,去的都是九洲赫赫有名的名门世家。
修真界重身份门第。
尧宁的出身,却让她居于众人之上,这不是在打各个世家的脸吗?
柳姑娘言语虽粗,说得倒是实情,她一个出身泥地的位卑之人,即便是借着紫霄道君的光,那也只能勉强与他们平起平坐吧。
众人目光各异。
那最后上船的天枢派弟子环视四下,笑了一声:“县主吗?”
“鄙人受我家大小姐所托,有件事要广告九洲,今日此地都是世家名门子弟,就先晓誉诸位。”
第42章
在众人疑惑的视线中,天枢派女修一挥手,一只卷轴虚影浮空,缓缓铺展开来。
卷轴由绫锦织就,全幅暗绣祥云瑞鹤,左右设对锒的隐形龙形。
这明黄卷轴甫一铺开,一股不可言说的气运便自虚空中显现,众人敛声肃容,都崇敬地望向卷轴。
这一看,便响起起伏的倒吸气声。
墨字工整排列,落款处盖有人间皇帝鲜红的玉玺大印。
这是一卷圣旨。
联想到方才天枢派女修的话,众人心中已有了猜测,一时脸色各异,或是羞恼,或是尴尬,或是隐约愤愤难言,而同样看到这一幕的柳姑娘,则是直接脸色惨白。
卷轴展开到底,墨字清晰映入眼帘。
【奉天承运皇帝制约:鸾书光赉,彰淑范以扬徽……】
前边是洋洋洒洒的褒扬文字,众人视线飞快掠过,落到结尾处。
【……及尊其为安乐郡主,以享荣华。】
而诏书中间,“资尔尧宁,乃朕之义女也”,清晰有力撞入众人眼中。
甲板上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呼呼风声。
卷轴倏而一收,金灿灿的耀眼光芒升起,化作金色凤凰虚影,绕着仙舟盘旋清呖,而后俯冲而下,没入船舱中。
人皇敕封,气运加身。
从此尧宁再不是出身卑贱的泥地之人。
凤凰虚影迎着日光,瑞气升腾,神武光华,翎羽华美异常。
柳姑娘嘴唇翕动:“怎么会这样,她,她凭什么?”
声音很轻,却还是落在众人耳中。
没人敢去看她。
在这份气运面前,柳姑娘先前的银龙单薄而可怜。
天枢派女修听到了,冷哼一声,并不打算搭理这人。
片刻后,尧宁神识探出,天枢派女修如有所感,朝着那个方向一礼,恭敬道:“我家大小姐说,知道仙子不在意这些,却怕有的人狗眼看人低——”
她停顿片刻,扫视周围,与她目光相触者纷纷慌乱移开。
“大小姐还说,仙子若不受之,便是不将她当做至交好友。”
有人目光闪了闪,不论其他,天枢派孟大小姐的至交好友,这人若早道出,他们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啊!
女修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道:“这份敕封乃是我为父皇办事多年积攒的功劳所换,你不必受之不安。而且,你先前一走了之,我还未与你算账,你要再推阻,我便真生气了。”
女修说完,躬身一礼:“这是大小姐让我原话转达的。”
船舱内,尧宁犹豫片刻。
上凛然道:“人皇气运加身,的确于修行大有裨益。”
尧宁点点头,向那女修传音道:“好,我会亲自向大小姐道谢,有劳你。”
尧宁望着手心一点金光一闪而逝,金凤虚影完全没入体内,有什么东西似乎在缓慢苏醒。
这就是气运吗?
尧宁感受片刻,便不再理会,目光落在不远处女子身上。
短短时日,阿度已没了初见时的落魄,原本瘦削的身体裹在精致的绸缎衣裳里,凹陷的脸颊丰满起来。
桃花眼不复曾经狠厉,却犹带防备,警惕地盯着尧宁。
当初尧宁将阿度交给上凛然,原本是仗着上凛然欠她人情,有求于他,如今看来似乎是出乎意料。
尧宁开门见山:“阿度,你还欠我钱。”
阿度像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周身一下子凶戾起来,桃花眼中闪烁危险的光芒。
她盯着尧宁,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似乎在说,有本事你来拿。
上凛然不动声色站到阿度身前,一只手握住阿度的手,向尧宁笑道:“欠多少,我来还?”
阿度身上凶气一下消散,耳根泛红,别过头去。
尧宁挑了挑眉:“你们……”
阿度瞪她:“关你屁事!”
上凛然拍拍阿度的手,低下头与她耳语:“不能无礼。当日西洲馆中,若非尧宁姐姐相救,怎么有你今日?”
那声音低沉而磁性,温柔中含着一点笑意,像是在哄不听话的小孩。
两人离得近,阿度只到他胸口位置,女孩听着他垂头说话,脸上又是一阵红,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尧宁又是重重一挑眉。
上凛然这才回答尧宁的疑问。
“我们,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他握着阿度的手,女孩在他背后双颊涨红,又急又羞:“上宗主,你不要乱说!”
说着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上凛然紧紧握着,岿然不动。
尧宁点点头:“进去说?”
进了房间,尧宁本着修养没有乱打量,却禁不住若有若无的气味往鼻子里钻。
格扇窗大开,清风涌入。
尧宁坐在二人对面:“你们方才双修了?”
阿度差点弹起来:“没有!”
上凛然:“是。”
一阵静默。
上凛然面不改色:“阿度欠你的是两千两是吧?我还你两万如何?”
尧宁笑了笑:“上师兄,那可是我在悬清宗卖命十几年的积蓄,走投无路时被阿度偷去一半,害得我后来只能去南风馆卖力气吃饭。”
“……”上凛然语塞,笑道,“那你的意思?”
“得加价。”
“不……”阿度一句话未出口,便被上凛然捏了捏手心。
聆风地富甲天下,上凛然不缺钱:“怎么加?”
“沈牵找你帮忙,是要做什么?”
上凛然一愣,笑了出来,不紧不慢往后靠在椅背上,与对面的尧宁对视。
尧宁也笑,目光不避分毫。
“他让我修复溯源镜,你知道,溯源镜玉佩的玉石极其珍贵,世上统共都找不出两块,我聆风地可是指着这……”
“给他做。”
上凛然挑了挑眉:“两清?”
尧宁道:“两清。”
上凛然:“成交。”
两人愉快达成一致,都十分满意。
尧宁转向阿度:“当日你为何会出现在西风馆?”
西洲馆有异,陈老板自中则一战后不知去向,阿度为什么那么巧,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
阿度目光阴沉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残暴的杀意一闪而过。
上凛然拍拍她的手:“没事,尧宁姐姐是自己人。”
他转向尧宁:“阿度是梵天寺和尚与桃花庵女修所生的孩子。”
阿度转过头去,脸上满是屈辱愤恨之色。
尧宁心中惊奇,面上克制着没有异色。
梵天寺有人破了色戒,对方是魔界合欢宗的女修,阿度生下来就被丢在梵天寺,不知父母,受尽欺凌。
“梵天寺佛门净土,出家人慈悲为怀,是谁欺负你?”尧宁问。
阿度冷笑一声:“净土?慈悲?再干净的地方都有腌臜事,只不过你没见到罢了。”
阿度大了,欺负就变了性质,她逃出梵天寺,想去寻找母亲,却并不为桃花庵接纳。
“你既逃出,又是何人害你经脉俱废?”
阿度身上杀意一下子暴涨。
上凛然叹了口气:“是她……认为可能是她父亲的人。”
阿度虽不为桃花庵接纳,但她毕竟有桃花庵血脉,寻母之时受了指点,加上她天分高,便学会了那一招“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
她举目无亲,行事肆意妄为,见了尧宁看不过眼便抢她钱财,也是那次,她才知道,原来这强大的功法是以天道反噬为代价。
她那一晚连用三次,走出不到十里,便发现负了重伤。
重伤之下,人难免脆弱,她想着自己如今有钱了,又有了这么厉害的一身修为,那个人,会不会愿意停下来看她一眼,夸她一句。
怀着这样的希冀,阿度回了梵天寺。
但那人见她会使魔界合欢宗的妖法,却起了杀心。
“他假装认可我,于无人处先安抚住我,而后就是趁我不备,断我筋脉,永除后患。”
说来也是凑巧,阿度原本只是被卖到寻常秦楼楚馆,却因那阵子尧宁去了西洲馆,威胁到管事地位,管事掌着一应杂事,便自作主张又买了个美貌仆人回来,想分掉尧宁的“宠爱”,解决自己的危机。
阴差阳错地,她二人再次见面。
尧宁听下来,已经知道阿度也不知道西洲馆内情。
这小姑娘应是隐瞒了一些事,只是有上凛然在,尧宁并未生疑。
上凛然喜欢她,却不是色令智昏之辈,否则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聆风地。
他愿意带着阿度在身侧,说明阿度在这次正魔冲突中是清白的。
线索断了。
其实西洲馆就算有异,度无主出现过,也不一定说明陈老板就与正魔冲突有关。
接下来,进入魔界后,若能与魔尊正面交谈,也许很多隐情误会终会水落石出。
尧宁起身,向二人道别。
临走前,阿度叫住她。
尧宁转头,见这姑娘别扭地看向别处。
“那时候,谢你救我一命。”
尧宁摇摇头:“救你的是上宗主,与我无关。”
阿度瞥她一眼:“我分得清好歹。”
顿了顿,她又道:“我那时虽筋脉俱断,见了你却一心想杀了你。”
女孩眼睫眨了眨,似是真心实意感到了愧疚不安:“对不起。”
尧宁瞧着她面上的复杂和不自然,恍惚想起褚良袖。
她敌视大师姐时,那人却傻乎乎地关心她。
就算与沈牵恩断,褚良袖也从未因此而疏远她。
她轻声道:“没关系。”
阿度狐疑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看什么稀奇动物。
“昔日我在泥潭时,也有一个人救过我。”她抚上脖颈,隔着衣料感受那一小块冰花的凸起,忍不住道,“她叫褚良袖,是我的大师姐。”
“日后上师兄带你去悬清宗,我介绍你们认识。”
阿度桃花眼张大,有些无措:“我,我吗……”
尧宁朝她点点头,退出房间前,又想到什么:“那个人……”
红衣女子,魔界桃花庵的人,为何能出现在飞舟之上?
上凛然肃容:“我会查清楚。”
尧宁想起那个梦境,她说你所爱之人原来是他。
那人对她的敌意中,似乎掺杂着什么误解和差错。
她漫不经心往自己房间行去。过道铺着华贵地毯,落地无声,两侧雕花窗棂门扇筛下一层日光。
尧宁行走在光影寂静中。
突然,她感觉到了一道,注视了很久的视线。
第43章
尧宁转过头,一丈之外,有个红衣女子在静静看着她。
红衣。
尧宁眉心微动,定睛一看,却与甲板上所遇桃花庵女子截然不同。
那是一身非常华贵的红裙,如朝霞一样瑰丽,如流云一样轻盈。
只消看一眼,便知这人身份定是贵不可言。聆风地富甲天下,奇珍异宝无数,上凛然心悦阿度,阿度现今穿着若与这女子相比,却也逊色几分。
尧宁目光上移,不由好奇与这华服相配的,是怎样的倾城绝色。
但她失望了。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普通得过于平淡了些。
任何人看到这张脸,只怕转头就会忘却。
尧宁失望地移开目光,推开房门欲进。
步子却突然顿住。
等等,她什么时候变成这等以貌取人之人了?她为什么会觉得,身着华服之人,必得有着姣好容颜?为何又因容颜普通,而失去……
失去什么?
她凝神细想,脑海中一片模糊朦胧的雾气。
朱红门窗在日光下露出久经岁月的磨损痕迹,窗纸后的房间隐隐现出兰草摇晃的影子,空中浮动清幽香气。
尧宁侧头看向红衣女子。
聆风地传承千年,仙舟华贵,却也不知从多少年前传下来的,一片古旧气息中,唯有这女子红衣灼目耀眼,像是泼墨山水画中晕染开的一点朱砂。
她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目光却沉静而明亮。
尧宁心中雾气散尽,灵台陡然清明。
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失去了警惕。
这样璀璨耀眼的一个人,她却只看了一眼就转头丢到脑后。
那女子一直静静凝望尧宁,此刻目中不由露出了讶异,讶异过后,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吱呀。”
上凛然推门而出,第一眼看到尧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红衣女子。
他微微欠身:“阁主。”
“这位是悬清宗的尧宁仙子。”上凛然向对方介绍,又向尧宁道,“天机阁阁主,臣英。”
天机阁,九洲内最神秘低调的门派,自诩洞悉天机,从不参与宗门纷争,无人知其真正实力,也无人尝试试探或是挑衅。
臣英微微一笑,竟向尧宁行了个平辈礼:“中则一战,仙子锋芒毕露,令人敬服。”
上凛然皱了皱眉,意有所指:“中则之事,顾宗主为尧宁着想,特意遮掩许多。”
臣英并不在意他话中暗示,望向尧宁:“我观仙子气运加身,诸邪莫犯,来日必将扬名四海,实在不必遮掩,暗室明珠生光,也遮掩不住。”
说完,臣英向二人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尧宁心中不由自主地对这人生出亲近和好感。
提到她,世人第一反应便是,她是紫霄道君的道侣。
这位阁主却自始至终没有提及旁人,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
谁都渴望被完完全全看在眼中,尧宁也不能免俗。
这段插曲很快便过去,尧宁回了房间,却见这里一应陈设几乎与悬清宗里自己房间无异,床边火炉噼啪燃烧,窗台上有新折的花束。
这些日子奔波劳累,又加之与沈牵纠葛不断,她确实累得慌。
当下什么也不管,窝进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再也没有做什么莫名其妙的怪梦。
醒来时神清气爽,只是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感觉那应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便不再强求记起。
一觉睡了五个时辰,饿了。
她正想着是去找点吃的,还是开始辟谷,外边响起敲门声。
来的是聆风地的弟子,像是掐好了时辰似的给她送来饭菜。
尧宁一看,全是她素日爱吃的。
“上宗主竟这么细致?”
那弟子微笑道:“仙子是贵客,宗主嘱咐我们好生招待。”
尧宁用过饭,再也无法忽视某人强烈的存在感。
她哼了一声,上凛然掌管一宗,绝不可能闲到这个地步,就算真有闲暇,这样体贴也是越界了。
沈牵明明不在身边,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她来魔界,除了想为人间太平出一分力,不让宗主为难的考量,心中其实还有隐秘的打算。
她想避开沈牵。
她对他说尽了厌恶和分离,一次次冷眼相待,怕的就是自己没出息,为那人几句花言巧语,再次丢盔弃甲。
想到花言巧语,尧宁心中又是一阵烦乱。
从前沈牵从不会说那些黏黏糊糊的话。
他冰冷淡漠,是水中月镜中花,尧宁早习惯了捞不起来,触摸不到。
这人却突然转了性。
尧宁根本就受不住那一句句赤诚火热的话语。
她觉得可悲。
不论沈牵是否真的对她动了心,她早就在比他更早的时候万劫不复。
沈牵说句话,她就想放下过去。
沈牵眼睛一红,她就想原谅他。
可她死死咬着牙,一次次漠然地看着他,看着自己不争气地难受、心疼,灵魂叫嚣着尧宁你太残忍,你会错过时机,你在犯蠢。
她冷漠地看着他难受,看着自己比他难受十倍百倍。
为了什么呢?
她想,因为她害怕。
害怕再一次漠视自己曾经的失望之后,她踏上的不是最终的坦途,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沈牵又一次选择了除她之外的人和事。
如果沈牵再次告诉她,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如果她自始至终,只是他可有可无的工具。
那她又该如何拯救自己?
求不得,五内如焚,心灰意冷,大概会变成一个怪物。
如那个诡异梦境中一样,囚禁他,凌辱他,将他视作禁脔。
沈牵那样骄傲清贵的人,那样高高在上,怎能容忍这般折辱。
他会痛不欲生。
会恨她欲死。
然后她少时的妄念,会被自己亲手摧毁粉碎。
就算如梦境中一般让他对自己百依百顺,只怕她也能清醒地意识到,谄媚顺从非他本心。
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空虚而已。
尧宁闭了闭眼。
乾坤囊中有东西震动,她努力忽略,却又控制不住地放出一张传讯符箓。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话。
自清晨离开后,传讯符时不时就要响一下。尧宁视而不见,它也毫不气馁。
尧宁目光投向虚空。
【阿宁,你怎地走得这样匆忙?你未告别,闲闲很想你,很伤心。】
间隔了一会,是下一句,似是那人犹豫片刻才道出的。
【我也很想你,也很伤心。】
尧宁垂下眼,烦躁起来,她觉得沈牵是故意的。
他看穿了她的虚张声势,每个字都在肆意妄为,洋洋得意。
【甲板风冷,不要待太久。】
【那人说你所爱之人是我,她说的是真的吗?桃花庵似乎有这一招,叫做“遂尽平生愿”,你梦中所想之人是我对吗?阿宁,我看到了……】
尧宁目光后掠,冷漠地避开中间连篇累牍。
【上凛然说那些宗门修者瞧不起你出身,阿宁,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在我心中,你是高台之上的神女,我心甘情愿跪伏。】
尧宁心中被重重一击。
她仰头盯着那句话,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沈牵大概被夺舍了。
她烦躁摇摇头,赶走不合时宜丛生的念头。
【阿宁,我让上凛然修复溯源镜,只是他告诉我玉石难得,工耗又要许久。我想你,想见你,若溯源镜能修复,我便能时时看到你。】
【我们结道之时,我将溯源镜与你绑定。那时候我……我又蠢又笨,但溯源镜传自沈家先祖,历来就是由传人与道侣共用,我那时虽蠢笨,却已在心中认定了你是我一生的妻子。】
【所以阿宁,若溯源镜能修复,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尧宁冷漠看着,刚想回不好。
却又想起不久前她与上凛然的交易。
算了,这时候嘴硬,届时疼的还是自己的脸。
传讯符洋洋洒洒,尧宁从前都不知道,这人居然有这么多话。
她收回符箓,低垂眉眼。
原本是想直接碎掉的。
不想理他。
不能理他。
可她突然就想起,三年前,淮水之畔,她算计得来的那一盏姻缘灯。
沈牵随手便将她视若珍宝之物碾成齑粉。
他不在意她的满心希冀,不在乎她张牙舞爪后的仓惶不安。
那时候,她面上笑吟吟,心底是真的很难过。
她想,若自己今日不理他,沈牵会有她当时一半难过吗?
便是一半,她已觉十分残忍。
天之骄子,自小便没了双亲,独自站在高处,接受世人膜拜敬仰的同时,也承受无边的冷寂。
尧宁心中泛起细密的疼痛。
她紧紧闭上眼,半晌睁开,目光已是一片冷漠。
为何要心疼他?
不争气。
若要心疼,也先心疼自己才是。
*
中则,西洲馆后的小巷。
沈牵一身戾气,抬起一脚踹在那亡灵小倌身上。
阳光落不到此处,这名满九洲的仙君,此刻直如罗刹一般,半点人气都无。
小倌吐出一口血:“陈老板是我的恩人,我就是……就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也绝不背叛他,吐露半个字。”
西洲馆早已不知去向,原本的地界上不知何时耸立起一座酒楼,生意不温不火,老板在追问下茫然不知。
沈牵神识放出,北冥宗亦搜遍中则,却找不到西洲馆半点气息。
它就像从未存在过。
他蛰伏探寻,好不容易揪到这个小倌。
这人却是个硬骨头。
西洲馆是否与正魔纷争有关,陈老板到底是何许人也,又为何与桃花庵扯上关系。
这一切都扑朔迷离。
也许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用。
若西洲馆不重要,他就应该早去魔界,待在尧宁身边护她周全。
偏偏一切未曾明朗,他又不得轻易离去。
尧宁一直未回他传讯。
沈牵心中久违地生出烦躁。
他收着力道,这小倌也有修为在身,竟趁着沈牵分身之际,在他身上几处留下几道不痛不痒的伤口。
鲜血渗出,沈牵藏在阴影下的面容愈发不耐。
霆霓剑出窍,眨眼便横在欲逃走的小倌身前,锋刃泛出的强横气息骇得他猛地刹住脚步,瞬间面无人色。
沈牵不打算与这人纠缠下去。
突然,他动作一顿,神识感应到传讯符的动静。
霆霓陡然安静,传讯符飞出,悬于虚空,上面果然多了一行字。
沈牵的心一下子提起。
他凝神看去。
【闲闲一个人在问道峰,她修为不高,胆子又小,你早日归家陪她。】
沈牵目光飞快掠过这行,不由微微失望,片刻后却又自得其乐地品出点别样的意味。
身上戾气瞬间散去,冷峻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片刻,传讯符又是一阵嗡动,沈牵愣住,目光紧紧盯在上面。
只见一行字迹缓缓浮现。
【你也万事小心。】
那小倌抖抖索索爬起来,眼见方才杀神一样的人,嘴角竟有了笑意。
他见鬼一般紧贴着墙根,心中升起畏惧。
那人却好整以暇地收了剑,珍而重之地收好传讯符,声音都温和了几分。
“我们做个交易。”
“什,什么?”小倌哆嗦问。
沈牵好脾气重复:“做个交易,用你想要的东西,换你知道的关于西洲馆的任何一点消息,你我各取所需,你也不用赔上性命,岂不公平?”
小倌眼神飘了飘,想着他说的任何一点消息,也就是不用全部告知,他有些意动。
正在纠结中,却见那男人小心擦拭手上快要凝结消失的伤口,莫名奇妙地补了一句。
“我也不能受伤。”无人问他,沈牵偏偏含着笑意解释了一句,“我夫人会担心。”
第44章
尧宁起身出了房间,绕着仙舟转了两圈,上凛然与阿度不见踪影,船舱内落针可闻。
甲板上依旧拥挤,各宗门修士见了她脸色都有些不自然,有人上前攀谈,言语间颇为尊敬。
尧宁从对方话中听到“郡主”二字,反应了半天才想起那是自己。
有人邀请她去仙门集会,有人表意想与她相交,有人与她谈玄论道。
尧宁本不在意所谓身份。
可这些人却是因她身份,愿意看见她这个人。
有了郡主的名头,在王勉之、上凛然、天枢派的支持下,她一言一语似乎都有了分量与影响。
尧宁好像模糊感受到名为“权力”的东西。
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
这样耗了半日,她适时露出点疲态,便有人体贴提出让她先回船舱休息。
尧宁从善如流,与众人告别。
“郡主真是和气。”
“出身大宗气派修养就是与众不同。”
“命格清贵,天生一股上位者风范。”
……
一片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褒扬声中,柳姑娘缩在角落,生无可恋。
尧宁瞥了她一眼。
柳姑娘身子一抖,脸上惊惧一闪而过,连忙挤出笑意,张开口要说什么。
尧宁却早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了。
柳姑娘脸色惨淡,呆愣看着她背影。
尧宁穿过过道,来到了船尾。
船尾地方不大,却十分清净,她倚着船舷,默默看着舟外风流云散。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如果有人这样想我,就是死了也甘愿!紫霄道君真是好福气。”
来人容颜艳丽,冷白颈侧缠绕一条碧莹莹的小蛇,小蛇睁开眼睛看了眼尧宁,又懒洋洋闭上。
蛇降笑意盈盈,五官鲜活自然,看来神魂在肉身内。
初见时,他将神魂移入蛇体,被沈牵捏爆了蛇丹,千钧一发之际转入人身,看来之后便一直如此。
“蛇降少主,看来你功力并未减弱,如此,我也不用代沈牵赔罪。”
“不不不,哪能让你赔罪。”蛇降笑得明艳,意味深长道,“当日轻薄仙子,是我嘴皮子痒活该。不过——月余未见,仙子与沈仙君情意愈笃,看来我为仙子辗转反侧,却是一点机会都没了,真是——”
“让我伤心呐。”
声音婉转多情,仿佛真的伤透了心。
尧宁一笑置之,见他容光焕发,便道:“此次魔界之行,南域蛇窟竟舍得让少主去。”
蛇降在一边坐下,笑道:“这怎么说嘛,悬清宗这样的大宗,沈仙尊独步九洲,都舍得让你来,我区区鼠辈,有什么舍不得的。”
见尧宁不受挑拨,他遗憾道撇撇嘴,又眨眨眼:“其实我已不是少主了。”
“为何?”
莫非沈牵当日重伤他,让蛇降因此从少主之位跌落。
“老头子被我干掉了。”蛇降双手搭在船舷上,狭长双眼微微眯起,瞳孔在日光下闪烁着冷血动物的寒光,“现在,南域蛇窟,我说了算。”
尧宁微惊:“既如此,便是宗主了。”
蛇降拱拱手:“好说好说,仙子唤我名字就好。”
“不知宗主是如何做到的?”
初见蛇降时,他只有出窍中期的修为,后来蛇丹被沈牵捏爆,神魂虽无碍,只怕难免要跌境,这人却绝处逢生,反倒成了一宗之主,莫非并不是靠修为。
仿佛知道尧宁在想什么,蛇降笑道:“所谓一力降十会,争夺高位,谋算布局少不了,但最终拼的还是硬本事。
“我得罪沈仙尊,确实重伤跌境,原本是死路一条——
“只是我那日观你以弱胜强,扭转乾坤,心中大为震撼,更是颇有所得。正所谓,道在心中生,悟则明如镜,这一悟,足以抵我十载苦修。”
他欠身一礼。
尧宁道:“是你慧心敏性,与我无关。”
蛇降便笑着夸她不矜不伐。
两人说了几句,尧宁便要告辞,却被蛇降拦下。
他明艳笑意一收,整个人终于有了一宗之主的威严。
“仙子说,正魔数十年太平,如今冲突骤然爆发,可是魔尊耐不住性子了?”
尧宁看了眼他:“不好说。”
蛇降笑了笑:“仙子心中想必自有计较,照我说,这中间却是有第三人在搅弄风雨。”
这个可能,尧宁不是没想过。
此次魔界之行,就是要与魔尊正面对质。
“仙子觉得那人是谁?”
蛇降直接排除其他可能,笃定了背后有人操控。
尧宁深深看了他一眼:“宗主居高位,想必看得更远,因何问我?”
“问仙子,自然是因这事,与仙子有关。”蛇降道,“中则一战,我也在场。”
尧宁心中一动。
“仙子知道,我能闻出一些东西。”蛇降缓缓道,“当日那几道魔气,其实并非魔界之物。”
尧宁侧目看向他。
“仙盟大会袭击众人与仙子的魔气也是。”
“那是被混淆了的,别的东西。”
魔气并非魔气,有人施了障眼法,骗过了九洲最厉害的一群修者。
尧宁目光陡然锐利,想到了当日西洲馆,一念清明后,寂静昏暗之地霎时变作灯火辉煌、笙歌缭绕的销金窟。
蛇降浅色瞳孔盯着她,花瓣样的嘴唇一开一合:“那东西的味道,我在仙子身上也闻到了。”
*
西洲馆的后巷,小倌看着面前的男人,打了个冷颤。
他低下头,眼珠叽里咕噜转了几下,心中便有了主意。
“我告诉你一点西洲馆之事,你便饶过我?”
这仙君戾气褪去,原来生得一副好相貌,看起来虽生人勿进些,但眉眼明净,不像出尔反尔的恶徒。
沈牵道:*“自然。”
又加了句:“我夫人忧心我安危,我便不与你动手。”
小倌:“……”
你看你说得像人话吗?
你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我!
还有我也没问你夫人!
小倌按捺住心中咆哮,想了想,十分谨慎道:“其实,陈老板收容的,都是我这样的亡魂小倌。
“原是魔界桃花庵的,因僵蚕魔尊雷霆手段,要求魔界诸人与人间秋毫无犯,我们这些底层合欢修者,得不到采补,就会日益衰弱。
“宗主不留废物,魔修弱肉强食,我们在魔界待不下去,就只能流落到人间。
“就是来了人间,我们忌惮魔尊,也不敢随意采补。
“陈老板修为平平,只会些障目的术法,他愿收留我们,让我们在西洲馆里采补,得以保住条命。”
小倌觑着沈牵脸色,又急急补充道:“西洲馆接待的,都是些人间的嫖客,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且陈老板拿捏着分寸,不会让小倌门竭泽而渔,那些男人丢不了命,即便是最泥足深陷之人,也顶多损耗阳寿而已。”
沈牵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小倌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看着他:“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还请仙君履行承诺,高抬贵手。”
“这么说,陈老板竟是大好人。”沈牵问道。
小倌瞥了眼沈牵:“小的不知仙尊与陈老板有什么过节,但小的蜉蝣之命,陈老板于我而言,就是再生父母。”
沈牵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倌。
他面上露出一点愧疚,似乎又有些犹豫。
小倌又问一句:“我可以走了吗?”
沈牵点点头。
“多谢,多谢仙君不杀之恩。”
他松了口气,疾步往外行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只是才走到巷口,他身子突然一顿,整个人僵硬在原地,目光一下子变得空茫。
沈牵神识侵入他的识海,叹息道:“抱歉,正魔之战关乎万万生灵,若陈老板有异,我必须要查明。”
他的手扶住小倌双肩:“绝不会伤到你,放心。”
沈牵迅速看了一遍小倌的记忆。
方才他说的,竟全是真的。
在小倌的记忆中,陈老板是个有些市侩的商人,修为不高不低,但本心不坏。
而度无主,好像从他进西洲馆之时,便是那里的头牌。
小倌是桃花庵底层修者,并未见过宗主,所以见了头牌,也并不知道这是宗主。
沈牵在小倌记忆中仔细分辨。
半刻后,他终于能确定,那个头牌并不是一直都是度无主,也就是说,在很长时间里,头牌就是头牌,他是一个独立的,普通的亡魂小倌。
那日自己所见的,却是容纳了桃花庵宗主灵魂,或者意志的人,那时候,头牌像是沦为了躯壳,而度无主降临在这具躯壳之内。
所以,陈老板很可能真的,与魔界并无勾连。
他做着一桩胆大妄为的生意,赚着寻常商人几辈子赚不到的银钱。
却阴差阳错地卷入一场纷争,替幕后之人挡了箭。
幕后之人是谁?
头牌是桃花庵的修者,度无主自有掌控他们的办法,借人家躯壳并不难。
但此时沈牵更关心的是,为何偏偏是那时,度无主降临在西洲馆降临。
为何是那时?
那时九洲之内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吗?那个时刻有何重要之处吗?
还是因为——
尧宁是那时出现的?
沈牵想到屋顶上,度无主那个亲密的动作,心中再次腾起强烈的怒火和妒意。
那个人在肖想尧宁。
沈牵确定了这一点。
他静了静神,继续飞速探查。
没有了。
这人知道的,有价值的,只有这么多。
他控制着神识强度,小心翼翼避免伤到小倌,对自己的消耗却是极大。
一滴汗从额头滑落,沈牵决定退出。
也就是这时,有个画面一闪而过。
沈牵神识一顿,望向那个画面。
昏暗、破败的房间,挨挨挤挤站了一屋子人,俱是西洲馆的亡魂小倌们。
灯火落在窗纸上,照出摇曳的剪影。
有喧嚣惨叫声从不远处传来,朦胧如隔着几层水幕。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颤巍巍的苍老声音仿佛在耳边炸响:“有人吗?老太婆我进来了。”
众小倌一个激灵,差点被这一嗓子嚎得魂飞天外。
却无人敢出声。
不久前,陈老板叮嘱过他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
笃笃的拐杖声慢慢变远,老太婆嘟囔的声音黏糊不清。
“不管啦!赶紧躲起来!”
“我老婆子,呼,得藏好,藏好……”
渐渐这声音也没了,不知何时,四下里寂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哒,哒,哒。”
那轻微的跫音响起时,很多小倌心下早已松懈几分,甚至有人抵不住困倦,就着站立的姿势打盹。
脚步声毫不突兀,亲近得仿佛日日都曾听到。
所以当那道影子站在房门外时,还有许多人不曾回过神来。
小倌在人群中,迟缓地感受到了惊恐。
他望向最前面。
陈老板身形摇晃了两下,双手死死攥成拳头。
那道剪影非常优美,让人只看一个影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识其面,闻其声。
一道非男非女,悦耳动听的声音,隔着纸糊的格扇门,落在他的耳中。
“你以为自己躲得很好么?”
那声音轻轻叹息,含着无尽的悲悯。
“这是旷世的基业,福泽万代,小婴儿,你怎么就是不懂?”
“那个女人,是叫尧宁是吗?”
小倌识海中,沈牵神识猛地警惕,他盯着那个画面,仔细描摹那道剪影,要将一切都镌刻在心中。
寂静,绵延的寂静,画面内外,谁也没发出声音。
沈牵克制着冲动,安静地蛰伏,等待场景继续。
半晌,门外之人继续道:“你看到了是吗?她是救世之人?”
昏暗的室内,陈老板背影仓惶。
他们像是在玩躲猫猫,在门外之人未发现之前,不能发出声音,不能随意乱动。
小倌什么都不懂,只感到本能的害怕。
他想,陈老板不会出声。
陈老板聪明又机灵,也许门外的怪人只是在诈他们。
也许他们的确躲得很好。
但他看到陈老板动了。
他睁大双眼,看到最前面那道身影,对着门外的影子,重重点了一下头。
非男非女,雌雄莫辨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你这次看错了。”
“如果注定有一场生灵涂炭,那她——尧宁,她才是灭世之主,是我俯首追随的王。”
第45章
尧宁看向蛇降。
女子眼珠大而黑,眉眼清艳,望过来的目光沉静无波,像是静水流深,其间却蕴含无数湍急暗流。
蛇降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不足几息,便感觉头皮发麻。
他缓缓吐息,尽量忍住避开视线的冲动。
尧宁只是静静看着他。
蛇降知道,若自己猜测没错的话,这样骤然告知对方,就是自寻死路。
尧宁修为远在他之上,她可以无声无息地杀了他,此后这个秘密再无第二人知晓。
但他在赌另一条路。
“仙子。”蛇降深吸一口气,“我南域蛇宗,愿追寻仙子,共襄大业。”
话语掷地有声,蛇降紧张地期待尧宁的反应。
尧宁的目光仍平静,她一语不发,像是面具陡然被人揭开,在用另一副隐藏依旧的面孔审视胆大妄为的鼠辈。
蛇降掌心出了汗。
与蛇同修,二者□□神魂渐渐趋同,蛇是冷血动物,而他感到了久违的恐惧与不安。
良久,尧宁道:“哦?为何?”
为何愿意追随她?
蛇降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今日他一人生死,日后南域蛇窟的兴衰,都始自这个回答。
他不敢撒谎,如实道:“九洲皆知沈仙尊修为奇高,褚仙子天赋绝世,二者并称悬清双杰,可在下却觉得,他们皆不如仙子。”
他小心观察尧宁神色,继续道:“南域蛇窟偏居一隅,为求兴盛,必要选择最强大的盟友。”
尧宁神色仍是平淡,蛇降咬了咬牙:“为表诚心,仙子可指定船上一人,今晚我带他人头来献。”
这是要交投名状。
一片寂静中,四下突然响起哗哗声,很快面上一片冰凉濡湿。
尧宁仰头。
天宇乌云环绕,无数雨丝坠入人间。
循风印不知何时撑起,透明结界笼罩整个仙舟,光泽流转间,似与往日有所不同。
她摇摇头道:“可惜我并非那个人,你的路走错了。”
困倦来袭,她不欲多言,回了船舱抓紧时间倒头睡去。
雨声变大,浇了蛇降一头一脸,他一时脊背冰冷,一时惊疑不定。
远远看去,这人一动不动,似在雨中入了定
仙舟晃荡片刻,在大雨中入了魔界。
魔界亦在下雨。
入口在船后无声阖上,一阵光过后,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靠近入口的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建在水上,亭台水榭,回廊曲折,岸边是青石板路,白墙黑瓦的屋子衬着摇曳的翠竹林,让人仿佛置身江南水乡。
众人下了船。
此次魔界之行,由资历最深的上凛然领导,他领着众人踏上石板路,循风印结界张开,指引魔尊所在之地。
意外地,并不远。
众人跟随上凛然前行。
有此地村民与他们擦肩而过,只瞥了一眼,并不好奇这些外来之人。
尧宁注意到村民精神都不济,甚至有人眼下有淡淡乌青。
许是春末,又是雨天,无端让人觉得困倦,合该闭户听雨而眠。
众人警惕着这些村民,村民却对他们浑不在意。
尧宁走在队伍中间,王勉之与天枢派的女修原本跟在上凛然后面,慢慢落到了中间,一左一右夹着尧宁。
王勉之打了个哈欠:“阿嫂,我保护你。”
天枢派女修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
尧宁:“多谢。”
蛇降缀在尧宁后边不远处,时不时投来目光,尧宁只装作看不到。
雨势转停,世界变的鲜亮。
晶莹水珠从无数枝叶上相继滑落,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一队人走过的身影,湖面荡起一圈圈细小涟漪。
目光,无数窥视的目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尧宁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按捺着不适继续前行。
半晌后。
“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是啊,我好像也感觉到了。”
上凛然看了一圈:“我们已入魔界,魔尊神通广大,难免被注视。”
尧宁感觉那些目光有如实质,密不透风地围拢过来,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心中烦躁野草一般滋长。
忽然,她转过头,直直看向角落。
王勉之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角落只有一捧野草,叶尖一滴露珠,欲坠不坠,他疑惑道:“阿嫂,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尧宁收回目光。
*
魔尊宫殿内,虚空浮现的光影里,女子锐利目光猛地看过来,似是隔空与白苏对视。
他玩味的目光一滞,在这一瞥下猛然警惕起来,下意识就想去抓刀柄。
直到画面中,尧宁轻飘飘收回了视线,白苏才发现自己竟被这女人一眼看得紧张起来。
他阴沉地揉了揉眉心。
魔尊殿空旷,白骨磊成的柱石高达十几丈,磷火幽幽,照着三个身影。
僵蚕大马金刀坐于上首,面上仍扣着那张细眉红唇女子面具,度无主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恭敬地侍立在右侧。
白苏居左,懒洋洋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中的场景。
“这些人,杀了么?”
最开始出声的是白苏。
度无主看了眼上首魔尊,道:“魔界数十年与人间秋毫无犯……”
“你说的那是从前。”白苏打断他,“现在这些个人,都骑咱们头上来了。”
魔尊没有出声,度无主便道:“他们来,定是要解释先前偷袭之事。这件事很有可能是有人幕后操纵,就盼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些人现在还不能杀。”
“啧,烦。”白苏皱眉,“这些正道修士,杀了;渔人来了,一同杀了便是。”
“如此岂不正中渔者下怀,落入他的局中?”
“若我根本不屑入不入局,非我族类尽皆屠尽呢?下次可寻不到这样送上门的好机会。”
白苏挑了挑眉,越过虚空影像看向度无主:“你舍不得这些正道修者死,是因为她——”
他伸出手,魔界入口的水村中,一滴雨点自天上落下,交错瞬间,将尧宁的脸在魔尊殿里瞬间放大。
虚空中的投影里,女子静静往外凝视,一边嘴角勾起为微可见的弧度,轻蔑显露无余。
“还是她呢——”
队伍行过门前,惊起草丛里一只碧绿的青蛙,小东西一下子跳上墙头,四肢着地,鼓起的双眼一动不动对着路边。
一个略显纤瘦的女孩出现在画面中央,四下打量,如小兽一样警觉而灵敏。
只是片刻,一个气质儒雅的男人靠近了她,有意无意地遮住了青蛙视线,虚空中便只剩下一个宽阔的背影。
度无主不动声色,泰然道:“我为的,自然是魔界的百年基业。”
“你人在魔界,却三番两次偏向正道那帮人,我见识短,不知这样算不算得真心?”
当日中则混战,若非度无主放水,他早杀了尧宁,轮不到沈牵来救。
白苏一直记着这个仇。
高台上,一直岿然不动的魔尊偏了偏头,面具下的目光看向度无主。
磷火摇晃,惨绿光芒落在度无主脸上,高鼻深目却不显难看,反倒映出那紧绷光滑的皮肤,如最温润的羊脂玉。
“当日之事我问心无愧。”度无主从容不迫,震袖向魔尊一礼,“属下忠于魔界,忠于王位。尊上坐在上面一日,属下便忠于尊上一日。”
他转向白苏:“若来日护法践位,我一样中心无二。”
魔尊收回了视线。
白苏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看了眼度无主。
“所以,这伙人放进来了,到底怎么处理?”
他话问的是魔尊,目光却一直盯着画面中的尧宁。
魔尊亦在看尧宁。
“她有气运加身。”
白苏皱了皱眉,凝神看去:“上次还不曾见。”
“这样厉害的人,若能为我所用最好。”魔尊粗噶撕裂的声音从面具后逸出,“若不能,就杀了她。”
度无主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先前的话还算数?”白苏来了精神,“杀了她,魔尊之位归我?”
僵蚕细白面具转向他,居高临下看过来。
“你能吗?”
白苏眯了眯眼,怒火一下子腾起,却咬着牙笑了笑:“当日我盟友反水,他们夫妇两人打我一个,输了,是我无能。”
“但今日么——”他看向画面中形单影只的女人,“单打独斗,尊上且看吧。”
白苏懒洋洋的笑意中露出点残忍:“伤还没好全呢就敢来送死,再败,我索性给她当狗。”
魔尊不置可否,看向画面中的尧宁,沉声道:“只是这里,却不是你随意便可来去之地。”
度无主心中一沉。
僵蚕道:“想见本尊,也得有这个资格。”
*
王勉之亦感受到了后边若有若无的视线。
他转头看过去,恰对上一双艳丽双眼。
蛇降点点头,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王勉之拧了眉,又看了两眼,问尧宁:“阿嫂,后边的可是南域蛇窟的少主蛇降?”
尧宁:“怎么?”
王勉之道:“我哥说这人曾对阿嫂无礼,让我盯着他点。”
尧宁一梗,差点没忍住翻了白眼。
“那你真盯?”
“当然啦,总不能让阿嫂被别人抢了去。”他声音越来越低,“我哥现在没了你得死。”
尧宁翻了白眼,快走两步离开王勉之。
王勉之浑然不觉,气势汹汹地盯着蛇降。
蛇降在这散发着杀意的眼神里,不断后退,最后缀在队伍末尾,这才堪堪让北冥宗的少主稍稍放松一点。
他低垂着头,心中不断分析不久前尧宁所说的话,每句话的语气,用词,先后顺序,翻来覆去地揣摩细思。
“她应该不是拒绝我的意思。”蛇降自言自语。
忽然,他抬起头,全身汗毛炸起,瞳孔拉长成一条冰冷竖线。
他闻到了极强的死亡气息。
金黄瞬膜覆盖双眼,沉眠中的青蛇竖起三角舌头,吐出猩红蛇信。
来自前方的尧宁。
第46章
蛇降倒退两步,眼看队伍继续前行,愈来愈远,无人注意到自己。
他拧眉纠结片刻,毅然转身往来时路大步行去。
他要出魔界。
来时料定此行必然凶险,但他有所图谋,甘愿蹈火。
可若是尧宁死了,他的计划就全盘落空了。
血肉腐烂的死亡气息,他从前也闻到过一次。
那是他的父亲,长着与他如出一撤的美艳容颜,雷霆手段把持南域蛇窟数百年,姬妾孩子无数。漫长的光阴让他神识彻底与本命蛇交融,终日血腥屠杀,淫.荡.交.媾。
他闯入父亲寝殿,直至掀起纱帐,男人才反应过来有人越过重重卫兵与万条毒蛇,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自己。
死亡的阴影兜头罩下,腐烂味道使人作呕。
蛇降平生第一次闻到这种气味,皱了皱眉,随后手起刀落,父亲无声潦草地死去。
这是某种刻在血脉里的先知。
蛇降知道,尧宁大约要死了。
他追随尧宁,但不能追随一个死人。
蛇降身形极快,不消片刻就来到了出口。
只是那本来来去自由的出口,如今怎么都感应不到。
他放出神识,运转灵力轰出,气流激荡开,惊起天边飞鸟,虚空仍纹丝不动。
蛇降额角落下一滴汗。
他喘息片刻,望向天幕。
自踏入魔界那一刻,他们一行人一举一动定然都落在僵蚕眼中。
他本是无关紧要之人,僵蚕大概不会上心。
但他看穿了魔界对尧宁的杀机。
僵蚕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想通这一点,蛇降的心沉了下来。
若出不了魔界,只能尽快追上队伍,上凛然与梵天寺佛子在,这群人保命不成问题。
他这样想着,便踏出一步。
脚下土地突然化作透明水面,水平如镜,倒映蛇降身形。
水上起了雾气,朦胧缥缈,氤氲弥漫。
袅袅寒雾中,蛇降听到自己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白腻的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颈上沉眠的青蛇鳞片炸开,沿着青年身体缓缓蠕动。
蛇降感受到了山岳压顶一般的恐惧。
青蛇游过的白净肤色上,留下一条暧昧的水迹。
欲望,被放大和扭曲的欲望。
蛇降每走一步,那种恐惧与欲望便愈重一分,如有实质般密不透风压下来。
南域蛇窟与蛇同修,他们能闻到很多东西。
而当这些东西超过神魂能承受的极限时,反噬便会到来。
杀死父亲后,蛇降七窍流血,比死人更凄惨骇人。
如今温热的血液又从耳道、鼻腔、嘴巴、眼睛流下,他双腿哆嗦,承受不住地弯折下去,竖瞳闭合,眼中光芒一点点变空。
蛇降神识变得昏沉,极端的恐惧与颠倒的欲望趁虚而入,脸上肌肉抽动,嘴角勾起,空冥双目中流露一丝绝望。
突然,一道惊雷炸响,枝形闪电撕裂虚空,而后紫色雷电游走。
蛇降感到身上陡然变得轻松。
无形桎梏解除。
恐惧与欲望退潮一般散去。
眼神渐渐集中,视野里出现一片流云一样的白衣。
蛇降如见天神,满心感激地抓住那片衣角:“魔尊要开杀戒,走,快走!”
一道清润嗓音在他头顶响起:“这是什么?”
蛇降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了八分。
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沈牵。
内丹爆裂的痛苦恍若昨日,蛇降赶忙松开手,咽了口唾沫。
他看向虚空,方才怎么也打不开的出口,如今豁着一个洞,边缘紫色电光仍滋滋作响。
蛇降打了个颤,稳住声音道:“度无主的冰炎鉴幻境,让人看到最恐惧的场景,最极致的欲望。
他声音颤抖:“仙舟之上,那个桃花庵妖女使的,只怕没有度无主出手的一成威力。”
沈牵剑眉蹙起:“尧宁呢?”
*
尧宁感受到窥视目光一点点消失,针扎一般的不适感渐渐褪去。
魔尊似乎对他们这些人没了兴致。
循风印上,代表魔尊的那个黑色的小点愈来愈近,村落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眼前是茫茫水面。
掠水而来的风裹挟湿润水汽,让人神清气爽,众人紧绷了一路,此刻终于放松了些许。
上凛然正在思考如何涉水,连天江水之上,缓缓显露了一座宫殿的轮廓。
魔息缠绕,磷火幽幽,柱石地砖都是白骨磊成,泛着森然的冷意。
白骨长阶自大殿之上铺下,横亘淼淼水面,延伸至众人脚下。
循风印上标记的位置,就在前方。
上凛然思索片刻,又与众人商议一番,便决定一同前去。
这么轻易就见着了魔尊,却无一人觉得侥幸。
传闻中僵蚕嗜杀凶残,这样的大魔不能以常理揣度,兴许他们踏入魔尊殿中,就是自己羊入虎口,引颈待戮。
但是众人担着九洲正道的重任,此行必须见到魔尊,释明误会。
魔界行事恣睢任意,只看喜好,仙门却不能不顾及九洲芸芸众生。
上凛然走在最前面,不同于众人的紧张,他自始至终镇定自若,步履从容。
尧宁抬头看了眼循风印。
透明结界上,代表众人的暖黄荧光,正在一点点靠近那个不曾移动的黑点。
魔尊,白苏,你们也在等我吗?
尧宁想到中则之战,险死还生的狼狈,为人鱼肉的绝望。
她眼神泛着微微冷意。
*
古朴的抛光铜镜悬空,凤凰朱雀、龙虎麒麟花纹镶边。冰炎鉴分两面,缓缓转动,朱红耀黑光芒交错。
度无主魔气运转,双手缓缓展开,冰炎鉴感应主人心意,随之张大,镜面红光黑芒冲天,如巨大纱帐,无形间笼罩水上白骨宫殿。
白苏打了个响指,虚空中再度出现尧宁身影。
女子恍若无感,没有一丝目光看过来。
白苏不悦地挑起一边眉,“啧啧”有声。
“你说这些正道修者,是不是有病?”
度无主闭目专心运转冰炎鉴,没有理他。
白苏自顾自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是一腔孤勇,还是愚不可及?”
高坐之上的魔尊难得开了口:“她心中有恨意。”
能让魔尊开口的,自然是尧宁。
意识到这一点,白苏深深看了眼带着面具的僵蚕,笑道:“恨我么?那倒挺好,等会打起来才有劲。”
“她应是记恨当日置她于险境,让她无力还手,又伤了她的夫君。”僵蚕嗓音嘶哑道,“愈是强大之人,愈是有傲气。”
白苏深深皱眉:“啊,忘了她还有个男人。”
另一幅场景展开,赫然是早已封闭的魔界入口处,白衣翩跹的闯入者。
画面甫一在殿中铺开,里面沈牵就敏锐隔着画面看过来,直直望向白苏。
白苏浓眉压着眼睛,不甘示弱与他对视。
“刷。”
极轻的一声,画面陡然消散,白苏猛地一个后仰。
待他抬起头来,一只眼睛已经猩红一片,几乎看不出眼珠颜色。
他咬着后槽牙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什么道君什么仙尊。”
倾身看向虚空:“不知你这样假模假样的小白脸,心底有多少肮脏不堪。”
“度无主。”白苏往椅子上一靠,任由眼里的血横七竖八流了满脸,“跟你交易,我要看沈牵入炎镜。”
度无主睁开眼:“你要干什么?”
白苏咧嘴笑道:“拿留影珠录下,给正道每个宗门送一份,让他,还有这个女人,身败名裂,声名狼藉,生不如死。”
度无主瞧了眼魔尊,见他仍是无动于衷,并不关心,道:“老规矩。”
说完向魔尊道:“尊上,沈牵撕裂入口,蔑视魔尊,属下自请去对付他。”
白苏警惕道:“你不会趁机给那两个女人开后门吧?”
度无主朝魔尊一礼:“尊上眼皮子底下,属下不敢造次。”
僵蚕点了点头。
度无主退下,偌大殿中只剩僵蚕与白苏。
冰炎鉴在缓慢转动,白苏血糊满脸,眼睛越来越红,刺痛也越来越明显。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贪恋地看着虚空画面中的女子,目光蛞蝓一样爬过她的眼角眉梢,又落在红润的唇上。
白苏舔了舔嘴唇,问僵蚕:“她若受不住冰炎鉴,死在幻境,你难过么?”
僵蚕似是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死了便是无用,本尊为何会难过?”
白苏不以为意,舌尖尝到自己的血腥味,让他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他看着画面上,尧宁踏过长阶,掠过水面,来到白骨殿外。
只剩一门之隔。
“她若死了,我可难过死了。”
*
上凛然领着众人踏上白骨台阶,在一片邪恶阴冷的气息里,推开了沉重的魔尊殿门。
“吱——呀——”
悠长厚重的声响过后,他们看到一间空旷无人的大殿。
结界上,黑点与十数荧黄光点重合,循风印追踪魔尊气息至此,显示魔尊就在殿中。
而无人的殿宇在众人眼前轰然坍塌,化作飞溅的水流,哗啦啦落入江中。
虚空中浮着一件玄黑鲜亮的铠甲,正是中则魔尊现身时,穿在身上的那件。
江水瞬间结冰,化作千里平整光滑的镜面,红光冲天而起,白雾涌现。
冰镜张开。
众人将自视一生之中,最大的恐惧。
*
魔尊殿中,虚空投影里,尧宁一行人步入了幻化的魔尊殿。
那是冰炎鉴的牢笼。
白苏哈哈大笑,笑得抑制不住。
边笑边摇头道:“怎么天真以为,魔界会有什么主客之道,我们会在原地乖乖等你啊!”
“若死在冰炎鉴幻境中,我岂不连你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他真心实意哀伤:“那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47章
沈牵往溯源镜感应的尧宁方向赶去。
一只长箫裹挟风雷之势横出身前,他身形一滞,往后疾掠几步。
长箫落在一只白皙的手上,那手五指修长有力,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粉,玉一样莹润通透的色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只手实在过于娇美了。
度无主长箫横过身前,一张脸美艳更胜从前。
人间那具躯壳像是剑匣敛住了他锋芒毕露的颜色,如今换了本体,这人容光让人莫敢逼视。
高手对战,千钧一发之际,沈牵居然分了一下心,想到度无主在中则西洲馆,与尧宁亲密的情景。
又想到那晚烛火下,尧宁平淡道:“你太老了。”
尧宁嫌弃他老。
可度无主容颜却恍若二八少年。
沈牵心中掠过这个想法,下手便没忍住重了一分,霆霓劈开江水,向两岸倒灌而去。
度无主脸上惊讶一闪而过,很快便举箫迎住沈牵当头一击,山岳一般的威势压下来,他被沈牵一直逼退到地上。
度无主堪堪架住沈牵夺命的攻势,面上不显,悄悄传音于他。
“冰炎鉴已经展开,想救尧宁,按我说的做。”
沈牵一顿,剑眉压下,冷冷吐出两个字:“滚开。”
度无主被掀开几十丈,眨眼间又近前来:“尊上亲自镇守,这里是魔界,你一个人救不了这么多人。”
沈牵转瞬已至江畔。
江心之上,黑芒冲天而起,数个熟悉的身影皆笼罩其中。
沈牵身形如雷电般眨眼而至,霆霓刺中黑雾,电光游走,但那雾气转瞬又闭合起来。
度无主攻势紧跟而来,二人出手凌厉凶狠,一招一式皆是置于死地的打法。
“他们置身的是冰鉴,能看到人心中最恐惧的画面。”
“若受冰鉴影响过深,醒不过来,这些人都得死。”
沈牵无动于衷,霆霓直指度无主眉心。
度无主脸颊被剑气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血流下,他眯了眯眼睛,看向眼前这个招招霸道凶狠的男人。
“你觉得,冰炎鉴困不住神魂是吗?”
霆霓剑身一偏,擦着度无主鬓发过去。
沈牵负手看着他,剑眉压着眼中沉沉的光。
度无主食指抹了一点血迹,嘶了一声,见沈牵停下来,美艳的面上变得从容。
他不紧不慢道:“尧宁看到的,与你有关。”
一道结界转瞬即逝,笼在二人中间,旁人看来会以为只是日光晃了一下眼睛,沈牵瞳孔却倏得一缩。
度无主向他展示了尧宁看到的场景片段。
白衣仙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度无主。
若是蛇降在此,就能闻到他身上,与尧宁如出一辙的气味。
蛇降因此怀疑尧宁是一切的幕后之人。
伪装成魔气的东西。
搅乱人间太平的始作俑者。
沈牵看向度无主,生了杀心。
度无主仿佛能看穿他心思:“你杀了我也无益,她会看到。”
“尊上亲自镇守冰炎鉴,我关不了。”
沈牵握住霆霓剑,九天之上轰隆作响,狂风大作,扯得衣袍*猎猎。
度无主继续传音:“冰炎鉴本体在我身上,攻击它,哪怕出现一道裂痕,一切都还有转机。”
轰隆巨响消失,大风息止,霆霓激射而出,二人再度战在一起。
须臾,度无主不敌,被沈牵一剑贯穿腹侧。
与此同时,魔尊殿中,僵蚕与白苏都是一怔,他们看到冰炎鉴出现了一道裂缝。
沈牵收回剑,看向倒在自己身侧的度无主,似是对手下败将没有任何赶尽杀绝的欲望,只是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摸向度无主怀中。
魔尊殿中,白苏嘴角笑意玩味而冰冷:“度无主这样无用,你竟容忍他当了数百年的桃花庵宗主。”
僵蚕面具下的双眼古井无波,却略略倾身,看向虚空影像中倒地不起的男人。
沈牵摩挲冰炎鉴,传音度无主:“这样便好了么?”
度无主似是伤得不轻,声音有气无力:“阴差阳错,冰鉴受损,他们现在只能看到其他人心中的恐惧。”
沈牵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目光变得虚软,呆呆凝视镜面,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眼底。
突然他一声闷哼。
剧烈的刺痛拉回心神,沈牵背上多了一管箫,半根没入身体。
血液喷涌而出,灵流紊乱,度无主贴近了他耳边。
“我只想救她,你不在其列。”
红光大盛,如在天地间支起软红轻帐,白衣仙尊闭目倒地,无可奈何地沉沉睡去。
炎鉴张开,他将看到一生中最炽烈的欲望。
度无主挣扎着起身,看向脚边毫不设防的男人,美艳绝伦的容颜上是冷冰冰的讥诮。
“你挣脱不了炎鉴幻境,我就不亲自杀你了。”
“救不了她,想必比死了还痛苦百倍。”
第48章
冰面展开后,尧宁便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们好像被拉入了一个个独立的幻境。
尧宁打量四周,脚踩在冰面上,似乎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觉得冷。
能感受到四下寒冷,然而身体如偎着火炉,火热触感从后心处传至全身。
白雾聚拢又分散,如轻烟弥漫。
尧宁穿过雾气,缓慢向前行去。
远远地,她听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如冰凌一样清脆,如寒泉一样凛冽,带着点稚气。
似近非远,杳杳若隔山水。
尧宁几乎是立刻就确认了,那是沈牵的声音。
儿时的沈牵。
她回身四望,雾气浑浑,初入魔界时窥视的目光尽皆消失。
尧宁抬起脚步,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走得近了,一个身影若隐若现,剪影落在尧宁眼底,惹得她心中微微颤动。
即便隔着一片朦胧氤氲,尧宁一眼认出,这是十一二岁的沈牵。
她控制不住抬起脚步。
踏在冰面上时,千里冰镜陡然化作无边芳草,向天地尽头绵延席卷。
一轮圆月悬空。
少年沈牵转过头,鼻若悬胆,目若朗星,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釉色,整个人如天上神仙。
他丰润嘴唇开合,似要说什么。
突然眼前场景定格,紧接着是一声清晰的碎裂声。
虚空中出现缝隙,圆月、草原、少年沈牵尽皆定格,而后化作齑粉流散。
尧宁眉心拧起,望向裂缝。
裂缝张大,又一个场景出现在眼前。
上凛然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细看形容,是阿度。
阿度死了,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上凛然一向挺直宽阔的脊背塌下来,双手死死环着阿度,这个位高权重,富贵已极的男人,无助地埋头在尸体怀中,肩头颤抖不能自抑。
周边是尸山血海,入目一片鲜红。
尧宁心中掠过一丝难过,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上凛然。
却在看到自己伸出的手时呆住了。
飞舟、魔界、江面、白骨宫殿。
一幕幕场景飞速掠过。
尧宁陡然清醒,是幻境。
神思清明那一刹那,她一步踏空,踩在了结实的地面。
“不愧是尧宁仙尊,连冰炎鉴都奈何不了你。”
落在耳畔的声音嘶哑难听,尧宁抬起头,看向高座之上的魔尊。
白骨磊成王座,磷火幽幽燃烧,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僵蚕、白苏与度无主三人。
这便是真正的魔尊殿了。
尧宁不动声色,于神识内召唤扶光。
一片寂静。
她感应不到扶光。
灵力于经脉中运转,阳炎心法让周身温度一下子升高,空气扭曲摆动。
“哼。”她很快便觉滞涩,用力一冲,却反遭震伤,当下闷哼一声,咽下一口血沫。
无法运转灵力,无法召唤本命剑。
“你现在就是个废人。”
白苏抹了一把脸,笑吟吟看向尧宁。
尧宁想过再次与魔尊白苏见面,却从未想过,是她一个人。
她就算有通天之能,也招架不住这三人一齐发难。
尧宁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一边暗自试探灵力禁锢,一边转向度无主。
“我能出冰炎鉴,却要感谢宗主顾念旧谊,手下留情。”
度无主沉默不语。
尧宁看向上首魔尊:“当日与尊上中则一战,棋逢对手,实乃平生一大快事。”
僵蚕点点头:“你的确很不错。”
白苏脸色渐渐冷下去。
尧宁问候完那二人,便似认命一般立于原地,再不言语。
白苏歪头盯着她,突然道:“你怎么不问我?”
尧宁这才发现这人似的,转过头来打量几眼。
“抱歉,你这幅模样,方才没认出来。”
白苏眼睛一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夹杂着其他的什么直冲他的胸臆。
“啪!”
他隔空甩下一巴掌。
尧宁避无可避,生生受了,被打得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再抬起头时,颊边指印很快转为淤青,嘴角流下一条血线。
她眉目仍旧平淡,似是挨着一耳光的不是自己,撑着地面想要站起。
身上却陡然多了一道千斤重的威压,双脚打颤,终是无法抗衡,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威压继续往下,逼得她脊背不断向下弯折。
小溪一样的汗水淌下。
尧宁咬牙支撑,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终于,她吐出一口血,五体投地,朝着最高处的位置深深跪拜了下去。
僵蚕缓缓靠在王座上,面具后的眼睛古井无波。
白苏蓦地朝魔尊投去视线,如被激怒挑衅的凶兽,却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慢腾腾地回过头,阴郁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女人身上。
他声音似是咬牙切齿,又像是怒火攻心。
“不会还想着你那没用的男人来救你吧。”
尧宁驯服地保持着卑微的跪拜姿势,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余光里能看到僵蚕高高在上的倒影。
她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白苏残忍道:“他正在炎镜里快活呢,顾不了你是死是活。”
*
炎镜张开。
入目是无边的黑暗。
沈牵闻到腐朽潮湿的气息。
他在心中重复数遍:此乃幻境,必得心神清明不受诱惑,方能破镜而出。
尧宁还在等我。
心神清明,不受诱惑。
尧宁在等我。
沈牵顺着一点微光,抬步向前走去。
脚底似是踩过结冰的水洼,发出“咯吱”破裂的声响。
随着前行,光芒愈亮,黑暗潮湿的洞穴深处,穹顶落下的日光里,一具黄金鸟笼在飞舞的尘埃中撞进视野。
*
魔尊殿内,白苏向度无主一挑眉:“交易?”
度无主看了眼上首魔尊,挥手,虚空中水幕张开,沈牵的脸清晰现于其上。
“炎鉴能激发人心中最隐秘的欲望,并放大百倍。”白苏饶有兴致观察匍匐的尧宁,“你那古板禁欲,目下无尘的夫君,心中不知如何龌龊肮脏呢。”
尧宁偏过头看他。
白苏兴奋道:“幻境虽假,行事之人却是真。你说我将这场景搓成留影珠,给你们正道大小宗门都奉上数十颗,让九洲都知道,他们崇仰的紫霄道君,正道魁首,清冷出尘的仙君,私底下是多么淫.荡低贱——”
尧宁目光一点点变冷,白苏却愈发激动。
“还有你。”他舔了舔嘴唇,“你不是挺能打,谁能想到这么个不世出的大能,修为足以统领人界,在男人身下——”
“啪!”
白苏一语未尽,角落桌案上的花瓶被无形灵力操控,兜头砸过来,被他堪堪避过。
他回过头来,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而后女子哇地吐出一口血,彻底四肢伏地。
白苏茫然片刻,而后又惊又怒,继而慢慢扯出一个笑。
“害怕了?”
尧宁没有害怕。
她感到愤怒。
受制于人,无法挣脱。
与沈牵一道当做这三人取笑的玩物,将最隐秘最难堪的一面暴露给仇敌。
无能为力的愤怒,无法掌控的愤怒。
白苏瞧着她这幅怒火中烧,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看着她潮红的眼尾,目光渐渐变深,嗓音喑哑,似享受又似恼怒。
“这才到哪?就受不住了?”
尧宁不再看他,她艰难侧过头,去看水幕中的沈牵。
屈辱而已,践踏而已。
她不是没有承受过。
既然无力改变,就作为事实接受下来。
逃避痛苦,岂不反遂了他们的愿。
度无主闭了闭眼睛,脸上不忍一闪而逝。
魔尊竟是少有地起了兴致,微微倾身注视水幕。
白苏头朝着水幕方向,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落在尧宁身上,见她抿着樱唇,余光都未扫自己一下,脸色渐渐冷下来。
他恹恹地看向水幕,心中残忍暴戾横生。
虚空的画面上,沈牵处于一片黑暗中。
远远地能听到滴答水声回响,除此之外,便是无边寂静。
他骤然被拉入炎鉴之中,仍不动声色,眉宇间不见丝毫愤懑抑或怨恨,只是平静地环视四周,继而往前行去。
哒哒的脚步声落在空旷的魔尊殿中,如行走在众人耳侧。
“吱呀”一声,沈牵踩碎一层薄冰。
随着行走,头顶渐渐有模糊光线漏下,照出影影绰绰的方寸之地。
那是一处漆黑的山洞。
光线愈来愈亮,一只硕大的黄金鸟笼在昏暗中熠熠生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众人眼中。
“呵。”白苏适时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讥讽:“你为之死去活来的,就是这种货色?”
黑暗的山洞,黄金打造的囚笼,不为人知的扭曲渴求,深埋心底的肮脏情欲。
这一幕甫一映入眼帘,所见之人就会自动延伸出接下来的情景。
尧宁脸色刹那间惨白。
她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她做不到云淡风轻地被人观赏,淡然自若地接受这样的不堪。
还有在心底最深处如鬼魅一样盘旋的恐惧——她害怕再怎么难堪与屈辱,那囚笼之中的人,却不是她。
尧宁脸上血色尽皆褪去,衬得眉眼愈发地黑,清澈又孤冷。
她不知怎会卑微至此。
怎会落魄至此。
尧宁嘴唇抖动,想说,够了。
浑身灵力乱窜,心神失守,竟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砰!”
白苏一脚落下,砖石崩裂,尧宁呕出一口血,紊乱的灵力平息,神识陡然清明起来。
白苏抓着她的头发怼到水幕前,恶狠狠道:“别走神啊,继续看!”
尧宁感受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看向白苏。
白苏嘴角擎着冰冷笑意,只留给她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似是方才不动声色将她从走火入魔关头拽回来的不是他,而他只是单纯厌恶她,所以毫不留情踹了一脚。
白苏感受到尧宁的目光,看也未看她,抓着她头发的力道加大,却背着身后的魔尊与度无主,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急什么?我答应过你,会杀了你那没用的男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磁性,几乎是暧昧的语气。
“别怕,你看,他就是个淫.荡的废物。”
*
沈牵看到了黑暗地底,浮动的尘埃中,那华贵的囚笼。
隔着数十步,光影错落,遥遥只窥见笼中一点艳红的裙摆。
深埋心底的欲望如雨后春笋,顶破结实的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鼙鼓动地一样鲜明。
他感受到呼吸变得灼热滚烫。
沈牵知道再往前会看到什么。
回悬清宗那晚,他已做过一场春梦。
与眼前一切一般无二。
他知道自己并非圣人佛子,他有七情六欲,只是鲜少有人能触动那些欲望。
而他在清楚明白自己心悦尧宁之前,就已数次为她心乱,动情。
樱花树下,小师妹红衣如火,他不敢看,移开了眼睛。
淮水之畔,她顽劣邪恶,自己明明怒上心头,却还是转头离开。
婚前云栈之上,她巧笑倩兮,对自身处境浑不在意,云淡风轻提醒他天冷添衣。
客栈帐中,清澈又妩媚,勾人而不自知,他忘了自己的不在意,忘了父亲的训诫,忘却一切不合时宜。
曾经刻意忽视,竭力避开,蒙昧未觉的情欲涨潮一样涌上来,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克制不住地被尽头的囚笼吸引。
他知道那是他不为人知的畸形欲念。
那不是幻境,那是他的心。
沈牵目光变得飘虚,受了蛊惑一般,抬步向前。
*
魔尊殿中,四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幕上沈牵的一举一动。
尧宁看到他眼神变得迷茫,进而向深处行去。
随着他的动作,黄金囚笼在水幕上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渐渐能看清轮廓。
能看清里面模糊的人影。
和一片艳丽红衣。
尧宁脸色愈发透白,那一角红衣针一般扎进她眼中,难堪与耻辱瞬间没顶,怒意恨意交织,毒蛇一样滋生。
度无主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在看人吃饭喝水,再正常不过。
白苏不知何时松开了钳制,站在尧宁身旁的高大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没有再说话。
像是无声的嘲讽。
又像是给她注定道来的凌辱,留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薄面。
“够了。”
一道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响起。
令人意外的,说话的竟是魔尊。
僵蚕倚在王座上,白色面具诡异瘆人,嘶哑的声调没有起伏:“无聊。”
“无聊么?”白苏笑道,“我倒觉着精彩得紧。”
僵蚕没有理会他,对度无主道:“关掉。”
度无主躬身应是,正要收起水幕,寒光一闪,一柄大刀已至跟前。
白苏侧对二人:“我要看。”
殿内一时寂静,片刻后,僵蚕嘶哑道:“本座惯着你,你倒越发得意忘形了。”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像是骨头碰撞刮擦,又像是毒蛇于落叶上蜿蜒前进。
白骨磊成的大殿依旧空旷阔大,却仿佛瞬间被遮天蔽日的密林所笼罩,终岁不见日光的阴冷气息弥漫开来,泥土植被腐烂的味道萦绕鼻端。
白苏站在水幕前,大刀落到手中,正对王座上的僵蚕。
*
“吱呀——”
轻微的一声,落在耳中像是幻听。
奔腾的血液轰隆作响,让这道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沈牵的身形却是一顿。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向脚下。
那是一处水洼,积水结了薄薄的冰层,靴子踏过,冰块碎裂,反射着洞中微光。
沈牵望着薄冰,半晌没再动作。
*
水幕之上,沈牵停了下来。
让人脊背发麻的摩擦声倏地一收,像是无数条看不见的毒蛇被召回暗处,阴冷腐烂的气息荡然一空。
白苏收了刀,张开双手向魔尊展示自己的无害,而后躬身一礼。
“尊上面前,属下哪敢放肆?”
魔尊哼了一声,目光落在悬空的水幕上。
度无主皱了皱眉,看了眼手中的冰炎鉴。
红光,炎鉴,没有错。
沈牵已为幻境所惑,欲望被放大数百倍,不可能清醒。
“他识破了幻境?”僵蚕问。
度无主回想过去数百年间,冰炎鉴无往不利,哪怕是佛修,只要七情六欲尚在,就不可能超脱扭曲放大的本能。
食色性也。
沈牵不是圣人,不是佛子,做不到见诸相非相。
更何况,度无主清楚得很,幻境之中,囚笼里面,是尧宁。
沈牵无法拒绝。
度无主道:“他破不了。”
*
沈牵抬起头,幻境瞬间崩塌。
如影遇光,疾如雷电,刹那间一切灰飞烟灭,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一切消散崩毁的刹那,沈牵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突然转过头来。
*
他透过水幕,与魔尊殿中诸人对视。
沈牵应该是看不到这边的,可度无主却觉得那目光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
水幕即将随着幻境崩塌消融,度无主难以置信,死死盯着那张放大的脸,喃喃道:“怎么会,为什么?他为何能做到?!”
水幕之中的男人如有所感,似轻蔑,又似盛怒,说出了三个字,回答了他所有的不解。
“她畏寒。”
第49章
僵蚕凝视虚空,摇头道:“这是走出冰炎鉴的第二人,度宗主,你果真忠心本座么?”
度无主脸色微白,跪地道:“属下有罪。”
他看了眼尧宁,咬牙道:“属下自请与紫霄道君一战。”
僵蚕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僵蚕闭目,片刻后睁开双眼:“他们还未醒,杀掉这些人,许你将功补过。”
度无主凛然,叩首领命:“是!”
他心中清楚,今日除尧宁沈牵外,余者不死,死的就是他自己。
他眼中再无其他,背箫于身后,步伐沉稳地步出殿门,心中却早已将所有可能性盘算千遍——
没有生路。
魔尊一开始便未想过什么开诚布公,正道是敌,来者都得死。
僵蚕眼中只看得见尧宁,如今大概能加上一个沈牵。
可这二人若不能为他所用,自然也逃不过必死的结局。
度无主能做的都已经做尽。
再走一步,连自己都要陷进去。
他走出魔尊殿,万级阶梯绵延向下,站在殿前,如在云边。
俯瞰下去,江水如镜,水天一色,然而他居高望远,却能看见碧波之下,密密麻麻的魔众正飞速向江心聚集。
那些正道修者还陷在冰炎鉴中未曾醒来,毫不设防,而头生犄角,背有双翼,尖喙利齿的魔众,可以在与同伴的争抢厮杀中轻而易举撕裂睡梦中人的血肉,嚼碎骨头,连元婴金丹一并吸收。
最终得胜的大魔们会吞噬这些人的元婴金丹,若未爆体而亡,修为便能更上一个台阶。
每一只魔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天光衬得度无主容颜绝美,他遥望这一幕,多情的桃花眼中只剩颓败。
他在心底无声叹息。
度风烟,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偏要来送死。
*
白苏肩膀扛着刀,两只手吊在上面,吊儿郎当向魔尊笑道:“小白脸我来处理?”
僵蚕坐在王座上,垂目看向地下挣扎的尧宁。
白苏眯了眯眼,不动声色跨出一步,恰好挡住尧宁半边身子:“尊上忘了,这个女人得留给我。”
僵蚕开口:“你愿臣服?”
白苏一愣,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尧宁说的。
尧宁匍匐在地,艰难地抬起头,一双清凌凌的黑眸对上高台之上的魔界至尊。
她扯着唇角笑了一下:“我从前,只跪过师尊,往后,亦是如此。”
“师尊?”
白苏想了半天:“正道悬清宗的宗主,叫顾什么嗔,是个无甚大用的庸人。”
尧宁笑了:“好巧,前几日也有人这般说我师尊。”
白苏挑眉:“哦?看来我记得没错。”
“当时我告诉她,我是师尊座下最不成器的弟子,让她与我比试一场。”尧宁声音平淡,似是与好友说笑,“不知白护法有没有那位姑娘的胆量?”
“尧宁仙尊,是想本尊撤去你一身威压束缚?”僵蚕道。
尧宁知道僵蚕不是白苏,不会轻易被激,只是此时自己势弱,沈牵不知何时才能寻到上凛然他们,自然是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自下往上看魔尊,这个角度,竟让她丹凤眼中透出少有的媚态。
“我想,尊上便愿意为我做吗?”
不待僵蚕回答,她继续道:“其实相比撤去束缚,我更想看一眼尊上面具后的容颜。”
僵蚕起身的动作一顿。
尧宁仰视他,嗓音清越:“你我相交已久,我连你长相都未见过,这在我们人界,可不符合待友之道?”
僵蚕戴着女人面具的脸歪了歪,缓缓坐了回去:“友?你当我是朋友?”
尧宁动了下脖子,缓解积累的酸痛,随口道:“我奉尊上为至交,却可惜落花有意啊,流水无情。”
白苏听着听着,眉心狠狠一跳,阴郁警惕地望向尧宁:“你在干什么?”
尧宁闭了嘴,点到为止。
僵蚕坐在王座上,垂目俯视地上的女子,半晌再度问她:“你可愿臣服于我?”
尧宁抬眼看他,认真道:“不愿。”
僵蚕点点头:“仙尊于我,亦如流水。”
尧宁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魔尊起身踏出一步。
大殿里,鎏金仙鹤烛台上,幽幽磷火猛然暴涨一尺余高,照得满殿纤毫毕现。
尧宁这才发现,原以为的空旷大殿,竟沾满了擐甲执兵的魔众!
这些魔众长相畸形古怪,几乎都保留着成魔之前的原身部位,或是猛禽的双翼,或是嶙峋坚硬的皮甲,若是人身成魔,亦要头生犄角,以显身份。
在修真界,若一人修为卓绝,灵力充沛,便能透过骨骼皮肉显现出来,是以元婴、出窍大能,个个容颜鲜嫩,神采奕奕,百岁老人看起来也如二八少年。
同样的道理放在魔界,修为高者,魔气浓郁以致溢出,周身便缭绕魔气,令人远远一观便知其深浅。
而这些隐于暗处的魔众,一眼望去,魔气冲天,几乎模糊了面目。
魔生性嗜杀,无视规则。
这些天魔却整肃沉默如人间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
魔尊起身的刹那,殿中魔众整齐划一,朝上首位置单膝跪下,铠甲碰撞声响彻大殿。
僵蚕一步步往前,他没说起来,天魔便一直垂首沉默跪着。
他在尧宁一丈之外停住,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声音嘶哑,语气却含着不易察觉的遗憾:“那只好,有劳仙尊去死了。”
白苏瞳孔一缩,握在刀柄的手一下子抓紧,却见魔尊忽然转头,细眉红唇的白底面具对上他,仿佛看清他心中所想。
“你去解决紫霄道君。”
白苏想扯个笑出来,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不受控制,似是身体的一部分被绝对的力量压制,变得非他所有。
魔尊不让他笑,他便不能在他跟前笑。
他心中一凛,喉结滚动,知道此番无法违逆。
白苏单膝跪地,脊背深深俯下,与身后魔众一样的驯服的姿势:“是。”
这个字吐出,他才好像重新感觉到自己的五官,只是他望着毫无抵抗之力,只得等死的尧宁,却再笑不出来。
白苏抬步离开的同时,魔尊手指动了动,一条纤细藤蔓穿破砖石,自地底刺出,千钧一发之际尧宁偏头,堪堪躲过那箭矢一样的尖端。
却在转头时,见染血尖端离自己眼睛不足一寸。
尧宁瞳孔映出飞速接近的藤蔓,死亡来临的一刻,被拉得无限漫长。
*
度无主踏上江心的冰镜。
这一行人还维持着冰炎鉴展开时的动作,惶然、震惊、愤怒……种种情绪清晰鲜明地定格在脸上。
度无主走过几具魔物尸身,在泱泱群魔的目光里,穿过外边的几个正道修者,来到一个娇小的女子跟前。
一只胳膊横在阿度身前,那是下意识的保护姿势,胳膊的主人生得器宇轩昂,即便是在危险陡然来临的时刻,仍保持着一点闲适的风度。
这种处变不惊的心性,落在作为敌人的魔众眼里,自然是十足地碍眼,度无主却是好整以暇地欣赏了片刻。
“无可指摘。”度无主轻声道,“你眼光比她好太多。”
他低头看阿度,目光称得上温柔,渐渐眼中多了一点惊异。
“你竟已经采补过他了,难怪这样容光焕发。”
四下响起沙沙声,停了一阵的雨又重新落下,天上乌云翻墨,江水白珠乱跳。
不见滴雨沾衣,度无主仰起头,却见是一道巨大的透明风印,其上古老的花纹流转,边缘有数十个橙黄小点。
度无主愣了愣,认出那是人界聆风地的循风印。
他桃花眼中愈发落寞悲伤:“你本可以过得很好,为何,为何要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多情双眼中已是古井无波。
翼骨扎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只天魔从后面靠近了度无主。
“度宗主,你怎么还不下手?”这只蝠翼天魔矮度无主一个身子,绕着他转动,“若尊上知道你杀了抢先接近这群人的魔物,又知道你在此迁延不舍——”
蝠翼天魔嘿嘿笑道:“你猜尊上会不会动怒?”
与这只强悍的天魔不同的是,度无主外形与凡人无异,只是多了桃花庵特有的艳丽。
他轻轻瞥下目光,骇得天魔一个哆嗦警戒起来,以为他要出手。
度无主却很快收回了目光:“尊上不在此处,我愿迁延多久,便迁延多久。”
他的声音轻柔缓慢,毫不迫人:“只要完成差事,便是再杀十倍,你说尊上跟前,是奖是罚?”
蝠翼天魔一个激灵,畏惧地看了眼度无主,一步步往后倒退。
尖利的指爪落在冰面上,磕碰生令人头皮发麻,无人在意的角落,渭水剑派的柳姑娘烦躁拧起秀眉,缓缓睁开双眼。
她似乎被拉入了一个幻境,只是看到的一切自己不久前才因仙舟一事,已提前于脑海中有所预演,大差不差的情节,柳姑娘虽恐惧,却未曾深陷。
于是乎,她竟成了这群人中,最先醒来之人。
柳姑娘目光逡巡,半晌脊背发凉,死死屏住了呼吸。
度无主并不在意这蝼蚁一般的女人,半分目光也欠奉,取出长箫,抵在阿度颈侧,一手扶住她的脑袋,低头凑到她耳边,堪称温柔道:“天魔生而不知亲情为何物,手足相残,父子相食,再正常不过。”
“妹妹,我保证不疼。”
他闭上眼睛,手上用力。
镜面安静得落针可闻,阿度仍沉浸在冰炎鉴中,不知今夕何夕。
她娟眉微蹙,似是被冰鉴之中另一人心中的恐惧所摄。
箫管没入皮肉,阿度痛苦地拧眉,发出一声闷哼,却仍紧闭双眼。
鲜血喷射而出。
第50章
白苏转身,位于前列的几个天魔跟上。
他无声看了眼,明白这是僵蚕给的助力,亦是无言的威胁。
他扭了扭脖子,骨节吱嘎作响,血糊了满脸,依稀能看到高挺鼻梁削薄嘴唇,一张好看的脸,偏偏眼里盛满疯狂。
尧宁在他身后赴死,白苏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有点可惜,更深的是无端的愤怒与躁狂。
他实力不敌僵蚕,只能听命行事。
然而这一切与他心意相违,他却无能为力,改变不了。
怒火燎原,无处发泄,最终都积聚在沈牵身上。
他要杀了那个男人,大卸八块。
这样尧宁会死心,僵蚕会高兴。
魔尊一高兴,说不定能手下留情,那个女人只要还有一缕神魂残留,他就能想法子为她重塑一具肉身,而后……
而后如何,白苏竟下意识止住思绪,不再想下去。
他抬起阴郁的眉眼,胸中对沈牵的杀意已达极致,周身魔息浓郁到溢出,骇得几个跟随的天魔都拉远了距离。
白苏身形风驰电掣,眨眼消失。
殿内,尧宁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愈来愈近,愈来愈大的染血藤蔓。
她眉目清寒,周身灵力在束缚下流动,与无形的威压艰难角力,似是蝼蚁拼命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巨石。
生死关头,不甘、盛怒、恐惧等等情绪涌上心头,灵力猛然高涨,周身威压似是有所动摇,扶光在窍穴中嗡鸣不止,似是下一刻就能现于掌心。
只是很快巨石悍然砸下,蝼蚁垂死挣扎只是枉然。
僵蚕身形高大如山,垂眸静静俯视尧宁的死亡。
这女子一身白衣染血,肤色雪白如玉,极清极艳,濒死之时眼中也尽是不驯。
僵蚕生来就在魔界,手下鲜血亡魂无数,漫长的岁月里,见到的尽是狰狞丑陋的魔,头一次这样认真去看一个凡人。
他心头微微荡漾,尧宁很美,只是红颜白骨,于他没有任何分别。
可是此刻,知道这强大的,出尘的美人即将化作一滩腐肉脓血,作了魔宫花草树木的养料,他却陡然感受到了这女子的美丽。
惊心动魄,令人目眩神摇。
僵蚕感受心头那罕见的悸动,藤蔓却未见丝毫停顿,如利刃一般直插尧宁眼睛。
磷火在微风中摇晃。
魔尊殿中,寂静仿佛亘古而始。
僵蚕没有说话,没有动作,那些打败吞食无数同类,才能入殿近身侍奉魔尊的天魔们,出于畏惧,出于崇拜,按捺本性,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砰!”
撕裂耳膜的巨响炸开。
一个身影自殿外倒飞进来,砸在僵蚕身边,砸出丈深的大坑,烟尘冲天而起。
与浓郁血腥味*混合。
“砰砰砰!”
又是接连几声。
跟随白苏出去的天魔紧随其后倒飞进殿中。
白光一闪而过,“铮”地一声,似是利刃碰撞,待到僵蚕看清,只见一把剑不知何时钉入自己脚边。
他面具后的眼睛眯起。
藤蔓削断,僵蚕失去了对它的控制,尖端在最后一刻生机流失一般瘫软落地,化作一捧飞灰拂过尧宁面颊。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间,甚至连僵蚕都未来得及应对。
反应过来的天魔齐齐转身,铠甲碰撞,兵刃对准殿门。
殿门外,一个白衣身影踏空而来,落地疾走两步,俊美的容颜进入众人视线。
钉在僵蚕跟前的剑感应到主人,嗡鸣一声,倒飞回来人手中。
僵蚕看向来人,嘶哑嗓音压抑怒气,缓缓道:“紫霄道君。”
白苏终于从坑底爬了起来,摇晃两步站到僵蚕身后,吐息灼热带血,盯着沈牵的身影似猛兽择人欲噬。
沈牵白衣胜雪,容颜清俊,平静疏离,一眼观之与满殿魔众格格不入,似是另一世界的天外来客。
他看也未看僵蚕与白苏,甫一出现,目光便锁在了地上的尧宁。
尧宁吐出一口血,体内灵力几次运转,终于冲破了无形威压,身上一轻,扶光“啪”地一声落在手上。
她扶着剑站起,身形摇晃两下,靠上了一个宽阔坚硬的胸膛。
熟悉的风雨欲来的气息环绕周身,尧宁侧过头,便看到了一张俊美深刻的脸。
沈牵柔和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鼻唇,落在她红肿的脸侧和嘴角的血痕,顿了片刻。
阴鸷一闪而逝,他眸光澄澈,仍是冷肃端正的仙君。
“我的阿宁真勇敢。”沈牵低声道,“一个人打整个魔界,一点都不害怕。”
尧宁想说,快死的那一刻,她怕得不得了。
却又像是得了夸奖的小孩,掩饰好伤痕,作出厉害无谓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紧绷下颌,不想显露内心。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尧宁下意识想要挣开,沈牵不似之前言听计从,手上力道加大。
揽住那一截劲瘦腰肢,感受到隔着衣服传递的温热,沈牵心中的阴翳稍稍散去,他高她一个脑袋,低垂凑向她时,像是情人在耳语:“阿宁,我害怕,你保护我。”
她重伤染血,狼狈落魄,而他潇洒俊逸,皎皎若神。
群敌环伺,杀机重重之中,这名扬正魔两道的仙尊,毫不害臊,近乎撒娇地对她说,你保护我。
是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捧高,尧宁发现自己亦不能免俗。
不久前的屈辱一下子散尽,她的自尊一下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腻歪好歹也挑下时机地点。”
一道阴沉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白苏恶狠狠望着二人:“死到临头了,还要恶心一下别人。”
沈牵看向白苏,四目交接,出于雄性的本能,他似乎模糊意识到什么。
他本不愿与这人多言,却蓦地一扬眉,鬼使神差道:“手下败将,不配与我说话。”
尧宁错愕看向沈牵。
白苏一下子暴怒,拎起刀就要上前,被僵蚕一个眼神制止。
“紫霄道君不会以为胜过本尊护法,今日便能全身而退?”
沈牵不答他这个问题:“我等来魔界,是要与尊上讲明正魔两道的误会。”
僵蚕沉默片刻:“你二人既毫发无伤过了溯源镜,本尊许你们一说。”
尧宁与沈牵对视一眼,上前放出一颗留影珠。
水幕展开,悬清宗魔气袭击正道修士,中则正魔之战,同样的魔气亦混在其中。
所有正道修者都以为那是魔界入侵人间。
“这不是魔气,僵蚕魔尊实力强悍,光明磊落,做不来这等偷袭的卑劣行径。”尧宁断言。
僵蚕深深看了她一眼,亦放出了一颗留影珠。
背景是暗夜,乌云缭绕,阴风呼号。
深渊边缘,魔众的尸体堆积成山。
魔修大多不节制欲望,同类相残是常事,历来胜者为王,落败的大多作了胜利者的食物。
这种残酷的丛林法则中成长起来的天魔,生性残暴嗜杀,修为却强悍无比。
而画面中,堆积的天魔尸体,相比同类相残,更要残忍十分。
他们神魂被人剥离,一半捏在那人手中,另一半被一点点碾碎。
神魂破碎,永世不入轮回,从此彻底消亡于三界六道。
便是被其他魔吃了,元婴金丹被人吸收,只要一缕神魂还在,尚可期来世。
这些天魔却是彻底死去。
从此前年万岁,四荒八极,纷纭世间,再也没有自己。
一半神魂在那人手中,便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的过程。
碾碎一半神魂,那人便将手中的又分出一半,如此往复,直到手中天魔意识愈来愈混沌,一点点旁观自己的消逝过程。
这场景一点都不血腥,甚至看起来有种规整细致的美感。
天魔尸身完好,一个伤口也无。
只是任何人代入其中,都无法不被那窒息的绝望、变态的恐怖所震惊。
那人眉目淡然,没有丝毫不耐,仿若积古的名匠,精细雕琢手中工艺。
平静中却蕴含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凶残。
一整个尸山的神魂处理完了,那人停了下来,踏着天魔尸骸,缓缓行至顶端。
深渊往上的风吹动艳红裙摆,拂过鬓边发丝,拂过一张略带稚气的脸。
那人转过身。
与留影珠画面外的尧宁,别无二致的脸。
尧宁瞳孔骤缩。
那是她。衣物,钗环,眉眼鼻唇,乃至神态动作,都与她一般无二。
可她记忆中,自己此番乃是第一次入魔界。
强烈的乖离感袭来,尧宁想到仙舟之上,蛇降对她说,她身上气息与中则魔气一样。
腰间一紧,尧宁回过神。
沈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响彻魔尊大殿,平静不容置疑:“那不是她。”
留影珠中,女子站在尸山顶端四下环顾,而后手中多了一面旗子。
旌旗在夜色中模糊难辨,却又眼熟万分。
女子将旌旗插在尸山顶端,旗面迎风展开,赫然是悬清宗的宗徽。
水幕消散,尧宁与僵蚕目光对上。
神魂俱散的天魔算不得多,僵蚕也许并不在意死了这点手下,但那明晃晃的挑衅却不容忽视。
尧宁道:“那不是我。”
僵蚕点头:“我信。”
尧宁一怔,却听僵蚕继续道:“你们可知幕后之人是谁?可抓到了他?”
沉默良久,尧宁道:“不曾。”
她上前一步:“尊上既信我,便不能作了幕后之人的棋子,正魔鹬蚌相争,绝非明智之举。”
僵蚕道:“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
“是。”
“正道之人,心性真是纯稚。”僵蚕不辨喜怒,“便是入了局,谁道我魔界便是棋子?”
尧宁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魔修不曾压抑天性,思维与正道自有不同。
“幕后之人是敌,正道亦是敌。”
“魔界养精蓄锐数十载,本尊图谋规划,万万想不到,正道精锐竟会自己送上门来。”
尧宁的心沉了下来。
正魔携手自是希望渺茫,正道此行,只期望魔界能暂停纷争,待找出始作俑者,再谈两界恩怨。
只是僵蚕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有足够傲慢的实力,未曾将幕后那人放在眼里。
僵蚕似是看穿尧宁所思,难得笑了笑:“你为何会觉得,那个只会些鬼蜮伎俩的缩头乌龟,会比你二人更令本尊忌惮。”
满殿天魔忽然扬手举起战戟,齐齐对向中间的尧宁与沈牵。
白苏撕掉混着灰尘鲜血的上衣,刀锋咻地劈开虚空,直指沈牵。
僵蚕转身坐在王座上。
宫殿四面高墙忽然透明,埋在墙壁的白骨化作粉尘泻下,无风,然而尧宁感觉大风自天地尽头而来。
她神识探出殿外,自高处望去,只见魔界辽阔的土地上,无数参天大树尽皆弯折。
那是一个跪拜的姿势。
她想起顾无嗔曾经说过的,魔尊僵蚕,生性嗜杀残暴,修习的却是草木系心法。
他修为半步飞升,将一招练得出神入化,独步天下。
那一招叫做“万山朝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