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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识神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风过,头顶枫树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五角枫叶飘零飞舞,落在萋萋芳草地上。


    孟摇光看着尧宁:“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两不相欠?”


    尧宁别过脸,眼中酸涩,倔强道:“是。我讨厌他……讨厌他,他死便死了,我一丁点都不在乎。”


    孟摇光目光落在她握着茶盏发白的手指上:“放心,死不了的,顾宗主传讯说,沈牵姨母拿出了压箱底的灵药,他很快便会恢复如常。”


    五根水葱般的手指便松开些许,指尖重新变得红润,尧宁喝了口茶,像是后知后觉才想到:“不论悬清宗,他既是北冥宗的表少爷,在修真界又有这样的地位,无论考虑亲情还是利益,北冥宗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他。”


    孟摇光看着尧宁侧脸,上次见她,尧宁还带着点婴儿肥,脸颊圆润丰满,而现在她明显清瘦许多,脸上稚拙褪去,骨骼轮廓水落石出,显出惊人的清艳。


    她长发在脑后挽起,白色发带随风扬起,白衣衣袂翩飞,眉眼间神情淡漠倦怠,坐在艳红枫树下,竟有了几分出尘的仙气。


    孟摇光惊觉,这样的尧宁,有刹那间与沈牵很像。


    她掩住心绪,起身来到尧宁身前,将她的脑袋揽在怀中。


    尧宁从未与旁人这般亲密,一时有些无措,下意识想挣扎,却又被孟摇光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按住。


    孟摇光天生神力,这一下让尧宁差点喘不过气来。


    孟摇光摸摸她的脑袋:“北冥宗有仙药,我天枢派便没有吗?”


    尧宁不解抬起头,孟摇光眉目飞扬:“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好好医你的伤,保证来日你比先前更强壮。”


    尧宁怔了片刻,眼眸晶亮地笑了,露出白玉般的牙齿。


    孟摇光也笑,没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颊,捏得尧宁眼泪汪汪,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下手重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


    就在这时,孟摇光神识感应到一道传讯符,心随意动,便有一道声音在耳侧响起。


    “大小姐,那位仙子今日还在大门外守着,不曾离开。”


    孟摇光动作一顿,问尧宁:“你大师姐来了,你可想见她。”


    因着那日尧宁与沈牵俱受了重伤,王勉之却独独带走沈牵,将尧宁落下,孟摇光心下气王勉之,连带着迁怒沈牵和整个悬清宗。


    先前尧宁未醒,褚良袖扣门求见,孟摇光没让人进,现在尧宁醒了,她只得如实告知。


    尧宁十分惊喜,顾不得脸上生疼:“大师姐!她在哪,我去见她。”


    孟摇光扶着她:“不急,我陪你去。”


    她在神识中向守门弟子传讯:“放她进来。”


    *


    天枢派大门以青石铸就,高耸入云,门楼飞檐斗拱,精雕细刻,大门中开,能望见其后逶迤远去的群山,山间奔涌蜿蜒的河流,与隐于云雾间的雕楼画栋。


    三十三级石阶历经岁月风雨,枝叶纷披,清幽寂静。


    阳光透过重重枝叶滤下,落在女子雪白长发上。


    褚良袖坐在树杈上,身上落满细碎的冰花,此间空气湿润,随手便能凝结水汽,她十分喜欢,一个人等了三天也没有不耐烦。


    一道白衣身影踏上青石台阶,缓缓走近。


    “师姐,你在干什么?”


    褚良袖歪头看了眼,收回目光继续玩冰花:“好全了?”


    沈牵脸上还带着病气,肤色琉璃一样透白,反映得眉眼潋滟,有种美人病弱的易碎与冶艳,他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已好全了。”


    这幅样子落在褚良袖眼中,那就是病殃殃不堪打,偏偏又死要面子嘴硬,褚良袖懒得理他。


    天枢派大门里走出一个紫衣小弟子,近前来看了看二人,向树上的褚良袖一礼:“这位仙子,大小姐有请。”


    褚良袖目光一亮,翻身下树,细碎冰花下雨一般“哗啦啦”泼洒,反射日光,小弟子看得目眩神迷,褚良袖早越过他入了大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牵。


    弟子回过神来:“仙尊!大小姐只请了这位仙子,您……”


    沈牵朝他点点头:“我是仙子的仆从。”


    又道句“多谢”,便紧跟褚良袖进了大门。


    那弟子恍惚道:“仆……仆从?那不是沈仙尊吗?我没看错呀!”


    弟子甩甩脑袋,忙追上去:“沈仙尊,您不能进去……”


    天枢派大门有禁制,若非得了允准,就是大门中开外人也进不来。沈牵跟着褚良袖进去时,禁制正好为她撤掉。


    远处孟摇光步子一顿,看了眼身旁尧宁,到底还是放沈牵进了门。


    二人立在仙舟船头,尧宁远远见一点寒光闪烁,愈来愈近,忙道:“不好!”


    尧宁脚步一点飞离仙舟。孟摇光只看得眼前虚影一晃,一道冰蓝身影掠过她,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白发在风中涌动,如雪山精灵一般。


    孟摇光一时愣在原地。


    褚良袖警告看了眼孟摇光,便持剑追上尧宁,冰棱重剑削下,砸地的瀑布瞬间冻结,“轰隆”巨响陡然消失。


    水面竖起冰刺,尧宁被这毫不留情的攻势逼得仓惶逃窜,褚良袖边出手,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道:“为何不辞而别?”


    尧宁避过迎面刺来的一剑:“大师姐,你听我说!”


    褚良袖招招毫无保留,是一贯的风格,尧宁却隐约觉察出她心中怒火。


    “为何我不回我的传讯符?”


    扶光剑为尧宁挡住一击,霰粒四散如花树绽放,尧宁软声道:“我原想安顿下来再与你长谈,并非有意……”


    耳畔人声鸟鸣尽皆消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褚良袖冰雪系心法自带的寂灭效果,而只有她出全力时,周边才会陷入这样的影响。


    雪花纷扬,与乘风而上的飞花相撞,青山绿水间出现一幕幕奇景。


    尧宁来不及欣赏,褚良袖一向悲喜不显,像是一株寂静的冰树,而此刻冰树浴火,她是真的生气了。


    尧宁有些害怕。


    褚良袖再问:“为何重伤却不告知我!不告知宗主!我们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你的伤势!”


    重剑随褚良袖浮空悬停,气流荡起她的衣襟长发,那张精灵一般美丽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浅色瞳孔却微微发红。


    尧宁愣住了。


    褚良袖猛地靠近,抓起尧宁衣襟,拎小鸡崽一样将人提起来,声音干巴巴,平板而又缺乏生机:“尧宁,你真讨厌。”


    尧宁身子一抖,看来大师姐真的气得不轻,自己今天是怎样都逃不过一顿打了。


    过往记忆袭来,被褚良袖揍一顿,只怕自己好了七成的伤要减去两成,尧宁缩了缩肩膀,是切切实实地畏惧了。


    “大师姐……”


    “闭嘴。”


    尧宁闭上眼,认命了。


    身上却突然一松,紧接着脖颈被什么牵扯到,她睁开双眼,只见褚良袖捏着一个细小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


    那是一颗冰花,做成樱花模样,只有指头大小,晶莹剔透,反射着七彩日光。


    冰遇热即融,这颗冰花却保留着刚刚凝成的模样,其上缠绕一层灵力,是褚良袖熟悉的炽日温暖气息。


    褚良袖浅色眼睫眨了眨,遥远记忆苏醒。


    那是一个大雪天。小师妹从秘境中回来,受了重伤跌境,独自闭关许久,出关那日她去接她,见她难过,于是笨拙地做了颗小小的樱花样子的小冰花。


    时隔数年,这颗冰花完好无损,被尧宁穿上红绳,珍而重之地挂在了脖子上。


    褚良袖看了眼她,放下冰花,尧宁重新塞进衣服里。


    二人打过来的一路上,凝结的冰柱消融,瀑布重新流动,传来轰然巨响。


    褚良袖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周围的花草树木,余光瞥见两个身影。


    紫色的是孟摇光,白色的是沈牵。


    一个赛一个让她不爽。


    无法发泄的怒气找到了新的出口,褚良袖伸手,六出剑啪地一声落在手中:“我去会会孟摇光。”


    尧宁松了口气,缓缓落在地上。


    她身上穿的还是寝衣,头发与衣裙都濡湿,黏腻地纠葛在一处,尧宁理着长发,耳边传来跫音。


    沈牵走近,入目就是尧宁白衣乌发,侧对着自己,露出一截霜雪脖颈,衣襟下隐隐能看见一点红线。


    他见过尧宁许多模样,成婚时嫁衣如火,容颜鲜亮,着红衣时艳色泼天,灵动逼人,同寝时衣衫轻薄,低垂螓首……


    那些曾经不以为意的注视,好像都穿越时光,与此刻一同,迟滞地震动他的胸腔。


    咚,咚,咚。


    他喉结攒动,只觉嗓子眼干得吓人。


    尧宁侧目,投过来轻飘飘的一眼。


    沈牵立在原地,耳边血液轰隆作响,心口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尧宁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离开。


    若是放在从前,沈牵定然就停在原地了,阴影如云罩顶,让他畏惧、不愿再踏出一步。


    他会告诉自己,他并不在意。


    然后他会相信,自己真的不在意。


    但是这一刻,沈牵没再犹豫,他几步追上尧宁,抓住她的胳膊,待她停下回头时,手便下滑,紧紧握住她的手。


    “阿宁,让我说句话。”


    第32章


    尧宁看了看胳膊上那只手,神色宁静,和声道:“说什么?”


    沈牵缓缓松开手,指尖还残留温热触感,他心脏擂鼓一样躁动,紧张地从身后拿出一捧花,递到尧宁跟前。


    “我……”他开口,声音干涩不稳,“我来时有山上樱花正好,就折了几枝,想带给你。”


    尧宁沉默着没接,他便一直伸着手。


    莹白淡粉重瓣簇拥鲜黄花蕊,有很浅淡的香气,尧宁目光落在上面,往事潮水般涌至跟前。


    那是成亲不久,一日小弟子闲闲冒冒失失地闯进房间,兴冲冲问他:“师父,宗主从天枢派回来,说要给悬清宗各峰也种上许多花,不能让咱们门派落了下乘……咱们种什么花呀?”


    不大的房间,夫妇二人却隔得老远。沈牵在窗前看书,尧宁趴在角落妆台,心不在焉地往头上比着金步摇。


    沈牵对这些俗务并不上心:“由宗主定。”


    闲闲也不失望,似乎问他只是例行公事,转头便跑到尧宁跟前,先嘻嘻哈哈地夸赞了一通尧宁戴的步摇好看,然后挨着尧宁坐在妆台前,托腮问她:“师叔,你想种什么花?”


    尧宁也不责怪她没大没小,想了半晌:“我无所谓。”


    闲闲便抱着她胳膊摇晃:“师叔,怎么能无所谓呢?整个悬清宗都种满花树诶,好好看的!你喜欢什么花嘛!我想种牡丹,那种大红的,跟师叔的裙子一样红!”


    尧宁伸出手指,无奈地将闲闲额头戳远些:“就算我喜欢,也不能凭着我一个人的心意决定。”


    闲闲瞟了眼沈牵,凑到尧宁耳边窃窃私语:“可是咱们问道峰可以种师叔喜欢的花呀!”


    尧宁心神一动,克制着没去看沈牵:“是吗?”


    “是的是的!”闲闲激动催促,“师叔你喜欢什么花?”


    尧宁便认真想起来,目光有些茫然:“我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啊?怎么会呢。”女孩小脸皱成一团,很困惑的样子,“那颜色呢?师叔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喜欢什么颜色吗?


    尧宁想到初见沈牵时,他身上的白衣,和身后漫天的风雪。


    “白色。”尧宁道。


    “白色啊。那有梨花、茉莉、桔梗……”闲闲掰着指头,“啊,还有樱花。”


    十二岁时,尧宁曾躲在樱花树后,隔着重重花枝,看到沈牵嘴角一点浅淡笑意。


    “樱花。”尧宁一锤定音,“我喜欢樱花。”


    窗前沈牵白衣身影临风而立,书上的字迹一瞬模糊。


    来年,悬清宗群山之间,樱花如云绽放。


    尧宁目光定了定,伸手接过樱花,嘴角勾起:“谢谢。”


    她凑至鼻尖嗅了嗅,眼角弯弯:“香气也好闻。”


    沈牵的双眸亮了亮,尧宁却看也没看他,转身便走了。


    沈牵忙抬脚跟了上去,尧宁停下看他,笑道:“沈哥哥还有事?”


    一声沈哥哥,叫得沈牵喉头发紧,目光一下子缭乱。


    他离尧宁很近,低头看她,目光掠过如云乌发,与她清亮眸光相接:“阿宁,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尧宁微微仰头,一双眸子在日光下莹润清澈,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像是一阵转瞬即逝的风。


    声音清凌凌的,唇齿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是叩在沈牵心门上:“好啊。”


    沈牵像是被天外飞石砸中,半晌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欣喜若狂,眼圈一下子红了:“阿宁……”


    他下意识想去抱她,想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想要将她禁锢在自己双臂之间,然后垂头去闻她身上香气。


    尧宁抬手,用花束抵住他近前的身子。


    沈牵脚步顿住。


    尧宁歪了歪头,唇边笑意仍在,毫无装饰的黑发垂下,脸上雪白,眼眸明净像一汪池水。


    沈牵心猛地一坠。


    他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


    尧宁太平静了,从自己出现到现在,她温和、淡然、彬彬有礼,简直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


    沈牵瞬间心神大乱,越过花枝想要触碰她。


    尧宁后退一步。


    她嘴角笑意消散,目光仍是平静温和的,声音疏离淡漠:“沈哥哥,你越界了。”


    沈牵吐息急促,慌乱又恐惧:“阿宁……”


    “阿宁?”尧宁咂摸这个称呼,“你从前可不曾这样唤我。”


    “阿宁,从前是我不对,我……负你良多,如今我都知道了。”沈牵一把握住尧宁的手,“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会对你好,会弥补犯下的过错。”


    尧宁挣了两下,挣不开,秀眉拧起:“我以为我们早不是道侣了,哪还有什么以后。”


    “不是!”沈牵仿佛溺水之人,死死攥着尧宁不放,急急解释道,“那时我以为自己要身死道消,不曾看清心意,才说出要削去道侣印的话。”


    “那……那……”他眼眶红了,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阿宁,那非我本意。”


    尧宁仔细看他眉眼,似是要捕捉每一丝飞逝的神情,来辨明这话中真伪。


    “是吗?”她仰起脸,仍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忽然惊呼一声:“你攥疼我了!”


    沈牵连忙松开手,低头去瞧,却见尧宁葱白的手背上几条乌青指印,他呼吸一滞,忙要运转灵力医治,尧宁却早退后了几步。


    沈牵抬步上前,尧宁不轻不重喝道:“站住。”


    他动作一顿,迈步的脚步便收了回去。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沈牵看得分明,尧宁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轻而浅。


    好似花蕊上颤巍巍的蝴蝶,随时都能飞走。


    她不在意他了。


    沈牵绝望地明白过来。


    曾经的尧宁从不会这样看他。她的眼神总是痴迷的,眷恋的,若是被惹恼了,那就是委屈的,故作凶狠的。


    不是这样冷冰冰,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


    沈牵感到心头钝痛,铺天盖地的恐惧、酸楚和悲伤淹没了他。


    他想抓住尧宁,抓住那只花瓣上的蝴蝶,折断她的翅膀,让她永远都不能飞走。


    可是蝴蝶早已抛弃他了。


    蝴蝶再也不看他了。


    沈牵死死攥着手心,指甲切进肉里,痛楚让他清醒几分。


    他艰难道:“阿宁,我心悦于你。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两人隔着几步相对而立,小溪潺潺流经此处,向下转入林木掩映的山谷,不远处仙舟飞阁移动,机括咬合转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响。


    天枢派的弟子躲在窗子后面好奇观望两人,三两成群,窃窃私语。


    尧宁宁静地看着沈牵,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别的什么东西。


    沈牵说心悦于她。


    那是尧宁曾经求而不得的几个字。


    他以为她至少会有些许动容,但尧宁仍不在意。


    日光下的女孩,比之一月前清瘦些许,风韵悄无声息改变,眉眼间的冷淡漠然让她看起来像换了个人。


    可那的的确确是尧宁,不是其他任何人。


    沉默蔓延一息,沈牵心中痛楚惊惶就愈重一分,他恍惚有种幻觉,仿佛两人间就此隔了重重山岳与人世光阴,他再也不能触及她半点。


    不知过了多久,尧宁开了口,她说:“愿为我做任何事?”


    她像是询问自身,然后点点头道:“那你跪下。”


    沈牵撩起衣摆,立刻便跪了下去。


    尧宁眼眸变暗,身上宁和气质一下子收起。


    叽叽喳喳的私语声变大,无数道目光射过来,棋逢对手打得如火如荼的褚良袖与孟摇光都停了下来,诧异望过来。


    尧宁脸上阴郁之色一闪而过,背过去的一只手刚想张开结界遮蔽旁人的窥视,又猛地收起,她几乎是残忍阴暗地,想让这让她头皮发麻的一幕被更多人看到。


    让更多人看到他的卑微,他的难堪,看他还能装到几时。


    不知是在惩罚沈牵。


    还是偏执地虐待自己。


    遥远山巅上,褚良袖皱了皱眉,挥手想要降下结界,却被孟摇光按住了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掺和什么?”


    白色结界拔地而起,视野瞬间消失。


    结界内,尧宁收起手,指尖残余灵力流泻,她盛怒转过身,裙摆摇曳撒开。


    尧宁背对沈牵,声音冰冷:“起来。”


    沈牵盯着她的背影,缓缓起了身。


    他踌躇着走近,尧宁听到声音,暴躁道:“站住!”


    沈牵便乖顺地站在原地。


    “阿宁……”


    “闭嘴。”


    结界内安静下来,只听得溪水哗啦哗啦的声音。


    良久尧宁转身,脸上仍是漠然,她垂着眼:“对不起,我不该当众让你难堪。”


    “我愿意。”


    尧宁抬眼看他,轻轻笑了:“好歹是我师兄,天下哪有师兄跪师妹的道理?”


    沈牵心中火热,急急剖白:“可你也是我的妻子,我心甘情愿跪伏。”


    尧宁摇了摇头,纠正错误的小孩似的:“不,我不是。”


    沈牵脸色一下子惨白。


    尧宁眸光清寒,似是反驳,又似是警告:“沈牵,我不是你的道侣,不是你的妻子,不爱你,这些话,我日前都与你说过,现在再说一遍。”


    她声音坚定而冰冷:“先前唤你沈哥哥,只是逗你,莫要多想。你我既已陌路,这个称呼便不合适,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叫了。”


    看着沈牵神情一寸寸崩塌,尧宁仍旧平静而冷漠。


    “请你也千万注意分寸,不要再让我更加厌烦。”


    沈牵脸色惨白,像是画作上丹青褪去,露出底下的憔悴暗淡。


    他眉眼仍俊美,病气却悄然浮现。


    尧宁漠然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离去。


    天枢派高楼巍峨,复道行空。潭水映着日光云影,散落各处弟子佩玉鸣鸾,青山绿水掩映雕栏玉砌,处处彰显华贵内敛。


    行走间移步换景,沈牵无声缀在尧宁脚后,道旁弟子皆知尧宁乃是大小姐的座上宾,又无人不识沈仙尊。只是二人之间气氛古怪,是以一路上众人只是静默打量。


    尧宁走得不快,留给沈牵一个背影,他静静望着,明明触手可及,却不敢伸手。


    他抿唇跟在尧宁身后,亦步亦趋,默默无言,像个忠厚老实的的仆从。


    尧宁踏上木桥,脚步快了几分。


    朱红拱桥横跨两峰,桥下春山如黛,风微尘软,落红飘摇。


    尧宁黑发白衣在风中翻涌,行过桥顶,身形便渐渐隐没,沈牵心中一凛,恍惚间觉得她似是要就此消失,脚下步子一块快,几步跑过拱桥,人已到了她身侧。


    沈牵侧头看着尧宁脸侧,一瞬慌乱的心跳这才平复,伸出手,却又在碰到她袖角时收回。


    他抿着唇,眼底竟有了几丝委屈。


    偏偏尧宁并不看他,只当身边空无一物。


    半晌她步子顿下,看向桥边的八角亭。


    轻纱随风起落,露出两个女子身形,一个白衣白发,面无表情,坐得端端正正,眼神呆滞生无可恋。


    一个紫袍金带,气质高华。


    孟摇光托腮,歪头打量着褚良袖,弯起的眉眼里含了一丝促狭。


    听到动静,两人一齐转过头去,而后双双起身。


    尧宁向孟摇光道:“方才那处,我还能去吗?”


    孟摇光目光在尧宁与沈牵之间转了转,挑了挑眉:“当然,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褚良袖与沈牵同时看向孟摇光。


    尧宁点点头,越过孟摇光便往前行去。


    沈牵忙跟上,孟摇光一伸手,虚虚拦住他。


    “你别添乱。”眼看尧宁身影行远,沈牵眉眼间有了急色。


    孟摇光似笑非笑,一语击中沈牵伤处:“看不出来么?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你。”


    第33章


    沈牵目光这才落到孟摇光脸上,微拧了眉:“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


    孟摇光一只手负在身后,哼道:“尧宁是我好友,她不想见你。沈牵,没人与你玩闹。”


    沈牵拂开她的手,不欲多言,孟摇光被推得后退一步,仍是虚虚伸手,半点灵力都未动用。


    “我打不过你,但这是我天枢派的地界,难道你要硬闯?”


    她气度闲适,举手投足间慵懒随意,但此话一出,便是沈牵也只得停了下来。


    孟摇光是天枢派的大小姐,她这是要将沈牵与她的争执,上升成两宗之间的矛盾。


    沈牵眉心攥起,颇为无奈。


    他一下子有些茫然。


    孟摇光与他,以及王勉之,是自小青梅竹马的玩伴,沈牵情感虽淡漠,但还是认为他们之间到底存了情谊。


    却不知何时这人与自己妻子要好起来,偏偏在这样紧要关头胡搅蛮缠。


    孟摇光平素和气,但骨子里还是带着点肆意妄为和居高临下。


    她若不让开,沈牵亦不敢轻易硬闯。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旁边的褚良袖,无奈道:“大师姐,你就这样看着?”


    褚良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迟钝回应:“啊?”


    沈牵尽量耐下心来,温声细语,十足斯文讲理的样子:“她要独占小师妹。”


    孟摇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沈牵,差点以为方才幻听了。


    褚良袖刷地转头看向孟摇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樱唇轻启,目光盯在孟摇光脸上,话却是对尧宁说的。


    “站住。”


    很轻的一声,没有灵力加持,已走出百步远的尧宁一个激灵,几乎*是立刻刹住了脚步。


    尧宁回头:“大师姐?”


    褚良袖自以为已经用眼神威胁震慑了孟摇光,便偏头去看尧宁:“你过来。”


    三人目光齐齐投向尧宁。


    只见她呆愣半晌,便听话地折返回来,乖乖站到褚良袖身前。


    “不辞而别,不回传讯,害得宗主着急上火,嘴角起了三个大燎泡。我还没跟你算账。”


    尧宁肩膀一抖,垂下脑袋没有说话。


    褚良袖音色空灵,缺少起伏,继续缓缓道:“如今魔界入侵,你身为悬清弟子,却不回宗门相助,宗主授你仙法,教你除魔卫道,难道你竟浑忘了不成?”


    尧宁抬起头:“我没。”


    碰着褚良袖冰凉目光,被蛰了一般别过脸。


    “魔尊护法白苏伤你至此,魔界伤了你同门师兄,此仇便不报了么?”


    “自然要报。”尧宁胸臆中怒火腾起,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低下头,“当然要报仇。”


    褚良袖这才算满意了点,瞥了眼孟摇光:“那还不过来。”


    尧宁踟躇片刻,低头走到褚良袖身边,被一把握住了手腕,凛冽寒气冻得她一激灵,下意识想抽手,反被握得更紧。


    沈牵看了眼,脸色变得古怪。


    褚良袖浑然不觉,牵着尧宁便走,尧宁只来得及向孟摇光道谢,未及道别,一架仙车落下,被褚良袖塞进了车里。


    尧宁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师姐,你让我……”


    褚良袖面无表情将她按了回去。


    孟摇光就要上前,却被一只手拦着去路。


    沈牵道:“我悬清宗大弟子管教师妹,大小姐也要干预么?”


    孟摇光双眼冒火瞪他,沈牵寸土不让回视。


    孟摇光不情不愿退后两步,沈牵便收回手,脚步一点就跃上仙车。


    “褚师姐!今日一战实在痛快!我许久不曾碰上个能打的!”孟摇光朝褚良袖喊道。


    褚良袖掀帘弯腰的身影一顿,直起身子,周身有冰蓝色灵流窜动,像是她体内兴奋起来的血液。


    沈牵蹙眉,心中暗道孟摇光真是卑鄙:“师姐,回宗门要紧!”


    褚良袖摩挲了一下手指:“小师妹下山后,我也不曾寻到敌手。”


    她目光落在孟摇光身上,浑身上下都在跃跃欲试,冰棱重剑感受心意自行召出。


    褚良袖冷白的手握上六出剑,极怜爱地摩挲两下,剑身倏忽消失,周身灵流一收。


    白马嘶鸣,仙车升空,天枢派在脚下越来越远,褚良袖以神识传音:“我要管教小师妹,下次再与你比试。”


    孟摇光不甘心:“褚师姐,尧宁是我至交好友,天枢派的贵客,你想带走便带走,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褚良袖面无表情,指尖聚齐一小撮灵力,往地下一个小黑点一点。


    那团灵力激射而下,落在孟摇光眼前,一道水幕展开,却是刚刚搓成的一个留影珠。


    留影珠截取了短暂的两个画面:一双冰白的手探进另一人衣领,扯出一根红线,红线末端系着小小的剔透冰花,是重瓣樱花模样。


    画面一转,大雪纷扬,琉璃世界中,白衣白发的女子随手搓了颗小冰花,递给身旁的红衣女孩。


    场景破碎,留影珠最后一丝灵力带着褚良袖呆板的声音落在孟摇光耳中。


    “论小师妹的至交好友,我才是第一。孟摇光,你休想胜过我。”


    孟摇光眼神呆滞,一时愣在原地,竟忘了去追人。


    仙车往悬清宗方向而去,尧宁本就是重伤初愈,又折腾了一通,没过多久便疲乏地闭上眼,靠在了褚良袖肩头。


    褚良袖瞥了一眼,取出狐裘披风将人裹了,把她脑袋摆正,靠着木质车壁。


    尧宁靠了没一会儿,随着一点颠簸,脑袋一歪,重新靠到了褚良袖肩上。


    褚良袖便不动了,面无表情,双手放在分开的膝盖上,坐得笔挺板正,任尧宁越靠越近。


    最后她也没忍住困意,就这样端坐着闭目睡着了。


    沈牵坐在另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尧宁。


    车厢内寂静无声,只有红炉炭火煮着一壶茶水,咕嘟咕嘟地沸了,茶香盈满小小的空间。


    忽然沈牵心口一痛,他弓起背,低垂下头。


    神魂受损,他现在只有金丹期修为。


    虽有宋青瓶的丹药,但跌境的痛苦,修为自体内流失的砭骨冷意,仍让他虚弱不堪。


    三天醒来,已是十足疯狂的极限。


    沈牵拭去额上汗迹,眉宇间多了一丝厌憎,尧宁受过的伤,他也体会到了,却恨自己不能千百倍去承受,不能让时光回转,代替她去承受。


    他用滚烫茶水焐热了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尧宁,将她脸颊上垂落的一绺发丝拨开,别在耳后。


    而后蹲下身,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心中酸涩难言,又生出丝丝缕缕痛苦的甜蜜。


    人怎么会看一张熟悉的面孔,看得这样痴迷。


    怎么会明明近在眼前,毫无防备,却不敢触碰。


    怎么无端生出害怕、惶恐,生出天河倾倒一般的悲伤。


    他曾对大师姐说,没有那样的人。


    世上没有能让他生出爱意的人。


    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那人早就在了,而他蠢笨愚钝,时至今日才清醒过来。


    沈牵起身,坐到了尧宁身侧。


    中间隔着几寸刻意的距离,连一片衣摆都不曾碰触。


    他闭上眼,运转灵力,苍白的肤色渐渐透出一点血色,体温升高,融融暖意透过衣衫向外发散。


    尧宁靠着褚良袖,就像靠着个冰坨子,迷迷糊糊中感受到热源,下意识靠近,一只手紧紧抓住,将脑袋埋了进去。


    第34章


    悬清宗位于中则洲之南的迎洲,仙车日行万里,终于在子时落在了悬清宗山门前。


    尧宁依偎热源,睡得脸蛋红扑扑,在仙车降落的摇晃中缓缓醒转,无意识地蹭了蹭颊边温热。


    迷蒙抬起脑袋,撞进潋滟双目里,那眼睛好似两汪千寻深的潭水,掩映在深山幽境中,隔绝世间纷扰,却独独盛进了她的倒影。


    尧宁一时看得入神。


    这人美得好似天上神仙。


    帘子掀开,夜风灌入,尧宁被冷意一激,神思陡然清明,猛地站起转身。


    披风自肩头滑落,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拾起,沈牵抖开披风,重新披在尧宁身上。


    尧宁回头看他一眼,漠然中夹杂一丝厌烦,沈牵手上顿了片刻,垂下目光,继续去系披风的两根绳结。


    尧宁劈手夺了过来,胡乱打了个死结,跳下马车。


    褚良袖见这两人一前一后下来,收了仙车,三人徒步往宗门走。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冷凝。如练月光自天宇垂落,照着夜风中摇晃的花树影影绰绰,春山中偶有有鸟雀啼叫。


    褚良袖左右看了看,冷不丁开口:“你搂小师妹干嘛?”


    沈牵与尧宁皆是一顿,沈牵看了眼尧宁侧脸:“你身上太冷。”


    褚良袖哼了一声,转向尧宁:“我身上很冷么?”


    尧宁有些无奈,她有时畏惧褚良袖,有时又觉得大师姐像个偏执的孩子,需要耐着性子哄一哄。


    她柔声道:“我天生畏寒,跟大师姐没关系。”


    褚良袖哼哼两声,明显不太满意。


    入了山门,又是长长一段大道,两侧高楼碧瓦飞甍,匝下厚重阴影,三人如几粒浮尘,缓缓向前挪动。


    时隔月余,再回到悬清宗,尧宁只觉恍如隔世。


    她环视周边楼阁风景,有种归家的感觉。


    不是沈牵的道侣,也还是悬清宗的弟子。大师姐这样说了,就代表着宗主的意思。


    尧宁心中酸胀,悄然握住了大师姐的手,褚良袖愣了一下,眼中便跃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得意地看了眼沈牵。


    沈牵:“……”


    “说来,你们既已不是道侣——”褚良袖似乎真心疑惑,“为何还能搂抱?”


    “我心悦阿宁,自然想要亲近。”沈牵略去其中细枝末节,隔着褚良袖看尧宁,“阿宁与我夫妻三年,想必有些举动是发乎本心,无意为之。”


    尧宁侧脸清寒,看不出情绪,转向褚良袖时眼底才露出一些暖色:“大师姐,我只是畏寒。”


    褚良袖若有所思,尧宁不欲再纠缠:“我先行一步,今晚借住师姐问鼎峰。”


    沈牵黯然地看着尧宁离去背影。


    褚良袖瞧了瞧他,面无表情说出自己思考出的结论:“原来你是个暖炉。”


    沈牵哑然,头疼道:“大师姐,你不懂这些,休要胡言乱语。”


    褚良袖听了这话,身上无端散发出一股战意,无形间气势已变:“我怎么不懂?”


    她冷峻目光盯着沈牵,一字一句认真道:“小师妹就是把你当个暖炉。”


    褚良袖想了想,觉得自己领悟得十分准确,自言自语:“原来男人除了当道侣双修用,还能当暖炉取暖。小师妹真是聪明!”


    沈牵不欲与褚良袖争论,几步追上尧宁,恳切道:“问鼎峰寒冷,你衣物被褥都在咱们家里,今晚便先与我回缥缈殿中,可好?”


    “与你何干?”


    沈牵一怔:“什么?”


    “我说,与你何干?”尧宁目光讥诮,仰头看他,缓缓道来,“师兄是我何人?何至于关心到这个地步?还是你对所有师姐妹,所有女子,都是这般没有分寸?”


    “阿宁!”沈牵压着恼意,“你明知我心……”


    “我不知。”尧宁打断他,“我只知那日魔气入侵,我危在旦夕向你求助,被你舍弃;只知当日中则,你亲口所言,要削去道侣印;还有从前——”


    尧宁目光虚了虚,嘲讽一笑:“从前我卑微求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声音平和,仿佛在陈述旁人的平生:“被你一剑穿心。”


    手指指向自己胸口:“霆霓剑从这儿穿过,而你整理好衣衫,像个被扰了兴致的恩客……”


    “尧宁!”他打断她,眼尾泛红,气息急促起来,不知是气她言语自轻自贱,还是气自己混账。


    尧宁打量他,轻轻笑了:“我谈来尚平淡,怎得你倒委屈愤懑上了。”


    她声线婉转,带着点笑意:“莫不是我记错了,其实那日受伤的是你?”


    沈牵下意识别过脸。


    尧宁打量他这幅模样,片刻后感到无趣转开目光:“还有从前……”


    从前嘛,还未成婚,桩桩件件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却是怪不得他。


    “从前就算了。”她云淡风轻,洒脱道,“从前你不欠我。”


    沈牵只觉心如刀割,鲜血淋漓。


    从前,他不欠她吗?


    她两次跌境,都是拜他所赐。


    她冒死为他寻来救命的丹药,他却连她名字都不记得。


    那些年的注视和爱意,他尽皆漠视。


    只因她以为他不知晓,便能轻飘飘地说,不曾亏欠。


    因为她不在意了。


    “师兄,既然断了,便断得干净。”尧宁顿了顿,继续道,“既是说我自己,也是说你。当日我下定决心下山,永远离你而去,却被你三言两语哄得险些心迷神乱,又生出痴心。你说你不爱我,说与我结道侣只是利用,却转眼又纠缠不清,道你心悦于我。”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莫名荒诞:“你我这样,当真是可笑。”


    沈牵心中一痛:“你听我说,这中间有许多隐秘,我一一讲与你听,我其实……”


    “不必。”尧宁打断他,“无论有多少秘辛,从一开始我下山,便已决心再不心系于你,先前我不坚定,但现在——”


    她盯着沈牵双眼,一字一句,清楚明白:“我真的,不在意你了。”


    沈牵身形一晃。


    尧宁退后两步,淡漠道:“师兄,我们痛快干脆一点,从今往后便只是同门,不要再让彼此瞧不起。”


    尧宁说完,便转身向问鼎峰方向行去。


    褚良袖一直站在不远处,此时也默默跟上。


    她瞥一眼沈牵,嘴唇动了动,难得没说出讥讽的话。


    “兴许小师妹在气头上,你改日再来寻她吧。”


    沈牵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山径上,蓦然觉得冷。


    他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是一贯的白色门服。


    春日衣衫单薄,也难怪寒意往心里乱窜。


    沈牵狠狠闭上眼,而后睁开,叫住离去的褚良袖:“师姐,问鼎峰寒冷,她畏寒,记得烧上炉火。”


    “问鼎峰没有……”


    “我会让闲闲送去。”


    褚良袖点点头,问他:“你没事吧?”


    沈牵扯了扯唇角:“无事。”


    他挥别褚良袖,孤身一人往问道峰行去。


    冷月照着山径,他一手负在身后,死死攥着手心。


    对上尧宁眼中的淡漠,沈牵才亲身体会到,那些年她经历的是什么。


    她的冷漠与他当初如出一辙。


    排山倒海的愧疚与痛苦中,猛然生出了一丝戾气,他经受不住尧宁的冷漠,他想要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尧宁回来。


    只是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沈牵顿感脊背上有虫蚁蚀骨一样往上攀爬,那丝若有若无的戾气被陡然放大无数,神识中突然闪过一段清晰场景。


    那是一只鸟笼,黄金打造,精巧炫目,在昏暗中微微亮着光。


    周边是无尽的黑暗,阴冷潮湿,“滴答滴答”的水声似远似近,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枯败的气味。


    一只满绣云纹、丝绸缎面的皂靴踏过水洼,踩碎薄冰发出“咯吱”声响,停在了黄金鸟笼前。


    笼子不大,堪堪只有半人高,里边囚禁之人听到声音,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个女子,丹凤眼,眼尾上挑,眼珠黑而亮,极清极艳,如云乌发散乱,几绺粘在下颌,衬得肤色雪光一样白透。


    明明是清冷不可亵渎的长相,这女子身上衣物却少得可怜,堪堪遮住一点春光,裸露的白玉皮肤上,青紫交错叠加。


    女子横卧在地,以手支颐看向来人,目光迷离而妩媚,如有实质般踅摸过他的脸颊、颈侧和被衣服包裹的身体,落在一个尴尬位置,远山眉挑了挑,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笑意:“沈哥哥。”


    她一说话,炽热吐息便在寒冷空气中凝结成一缕白气。


    “当啷。”


    黄金锁头打开,撞在栏杆上,在黑魆魆的空间里发出响亮回声,来人打开笼子,那女子却不逃,好整以暇地看着男人顶着一张清俊绝伦的脸,却火急火燎地褪了衣衫。


    他长身叠下,不一会儿,喘息声逸出,愈来愈重,其间夹杂着细小的锁链碰撞声。


    男子汗湿大手扣住女子纤细小手,不经意摸到一截冰冷黄金锁链,他身子一顿,烫到一般撇开,又去抚摸女子左肋。


    大手游走,带起细细的喘息,男子痴迷狂热地盯着身下女子的脸,吻去她清澈空茫眼中的泪水,手上力道情不自禁加重,抚上一段隆起的弧度。


    男子惊疑,直起身,接着一点微光觑看。


    却见那衣衫零落,妖冶香艳的笼中雀,肚腹高高隆起,竟是已有了足月身孕。


    第35章


    沈牵剧烈倒气,猛地回过神。


    雾白月光如绸缎铺满山径,四下静寂,偶尔有树叶窸窣声。


    他长长吐息,怔然看向双手。


    方才画面真实而鲜明,仿佛曾在某处发生过,浓稠的黑暗,潮湿腐败的气息,滴答的回响,靴子踩在水洼里吸饱水的咯吱声,黄金囚笼里靡艳的女子。


    眉眼清艳,白玉肤色上暧昧痕迹交叠,肚腹隆起。


    他狠狠闭上眼。


    那是尧宁。


    不!他猛地甩头,试图藉由这个动作让自己清醒。


    那不是尧宁,不是。


    尧宁是他的妻子,是他不久前看清心意的倾慕之人,他敬她爱她,愧她怜她,却绝不会那般折辱她。


    他背靠山石,闭目默诵九字真言,调动气海,辟除邪念。


    九千九百遍后,沈牵睁开双目,眼中神光已然澄明,抬手拭了一把额上汗水,缓缓往前行去。


    他没注意到,身后方才倚靠的山石发出“滋滋”声响,表面融化腐朽,变成一堆黑色尘埃,消散在夜风里。


    沈牵独自回了问道峰。


    方进殿门,便听到一个兴奋的声音老远响起:“师父?师父!师父你回来了!”


    小弟子风一样卷出来,满脸笑意看向沈牵身后:“咦?师叔呢?”


    沈牵脸色微微苍白,径自越过她往里走。


    闲闲垫着脚看向外边,没看到人影,脸上笑意便塌下来,瘪着嘴角追在沈牵身侧:“师父,师叔呢?你不是去带师叔回来吗?师叔在哪里?为什么师父一个人回来了……”


    沈牵一阵头痛,被闲闲叽叽喳喳地叫得心烦,但还是耐着性子,试图安抚徒弟:“师叔今晚宿在问鼎峰,褚师伯处。”


    一转头,却见闲闲一张脸垮着,眼中泪水已经蓄势待发。


    “为什么呀?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这里才是她的家啊。”


    沈牵心中一滞,却不知该如何向闲闲讲明前因后果,只得暂且搁置:“问鼎峰寒冷,你将师叔的衣物被褥火炉收拾好,尽快送去,还有……”


    “哇——”


    闲闲大声哭了出来,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沈牵一时忘记了难受,手足无措看着她哭得响亮,惊起树上栖息的鸟儿。


    “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是不是因为我太笨太差,给师叔丢脸了。我……我已经改过了,现在每日辰正就起,一天练了三个时辰术法,我不会再偷懒了,师叔不要抛弃闲闲好不好?”


    闲闲算上年岁,其实比尧宁要大,但因她是亡魂返生,前尘往事尽皆遗忘,相当于在一具新身体里重新长大,心智跟孩童差不多。


    她这样哇哇大哭,沈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着闲闲,心想,这弟子素来与尧宁亲近,若是让尧宁看到她这幅伤心模样,只怕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总会软下来……


    沈牵眼睛亮了亮。


    是的,尧宁对着闲闲,会心软。


    闲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透过朦胧泪眼,却突然发觉师父看自己眼神变得怪异而不自然。


    她打了个嗝,下意识止住了哭声。


    畏惧问道:“师父,你干嘛这样看我?”


    *


    半刻钟后,问鼎峰。


    闲闲红肿双眼,“哇”地一嗓子吼了出来。


    “师叔为什么不回问道峰?是不是因为我太笨太差,给师叔丢脸了。我已经全改过了,现在每日辰正就起,一天练了三个时辰术法,我不会再偷懒了,师叔不要抛弃闲闲好不好?好不好嘛!哇哇哇——”


    尧宁怔怔看着嚎哭的女孩,手足无措。


    “师叔!我等了你好久的。”闲闲过来拉她衣袖,“宗主说师父师叔今晚归来,我早就铺了暖乎乎的被子,烧上了红彤彤的炉子,就等师叔回来。”


    若说原先受沈牵所逼,还有几分表演意味,说到这里,闲闲是真的难受了,一把抱住尧宁的腰,耍赖似的用脑袋蹭来蹭去。


    “师叔当初离开时,我没跟师父说,因为觉得师叔不开心,那就去山下散散心好了。”闲闲抬起一双泪眼,嘴角撇了撇,“可是,师叔一去不复返。师父说,师叔不要我们了……”


    尧宁听得一阵头疼,心中怒意涨潮一般漫上,甚至被气笑了。


    她竟不知,沈牵也会皮里阳秋这一套。


    气归气,对着闲闲,尧宁却发不出火,反倒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愧疚和不好意思。


    她摸摸闲闲脑袋:“瞎说什么呢。”


    闲闲仰着脸,眼睛鼻子嘴巴皱成一团:“那为何师叔不回问道峰?不回咱们自己家里。”


    尧宁揉了揉额角,深吸一口气:“我与你师父——”


    她挑选措辞:“已经和离了。”


    “和离?”


    “就是不再是道侣,夫妻的意思。”


    闲闲怔住了:“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世上有人两情相悦,自然也有相看两厌。”尧宁垂下眼,晦暗灯光下看不清神色,“闲闲,你若想我,日后便来问鼎峰找我,好不好?”


    “不好!”闲闲猛地站起来,“问鼎峰太冷了,师叔畏寒,不能久居问鼎峰。”


    尧宁愣了一下,没想到闲闲的理由是这个,心中仿佛有一道细小暖流流经,一下子酸软肿胀。


    闲闲睫毛沾着水光,在灯下泛着柔和光泽,她握住尧宁已经有些冰冷的双手,带到嘴边哈着暖气,然后一通揉搓。


    女孩眼中澄明,满是期盼:“师叔,你跟我回家吧,那里很暖和的。”


    被这样一双纯稚双眼凝视,尧宁竟无法一下子回绝。


    她不自在移开目光:“问道峰有你师父,我去不合适……”


    “那就让师父离开。”


    “什么?”


    “咳咳,我是说,师父也不怎么回来的。”闲闲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时激动出言不逊,目光闪了闪,“今天好像就没回哦,谁知道他去哪了,可能在太始殿跟宗主议事吧。还有好多同门师姐妹,听说师父今晚回来,都跟我一样没睡呢,哼,想什么呢这些人,不知道师父已经有师叔了吗……”


    女孩叽叽喳喳,一时目光飘虚,一时又愤懑不平。


    尧宁静静看着她,眼中渐渐柔和。


    被捂着的手泛上融融暖意,与身上的冷意形成鲜明对比。


    尧宁这才发觉,问鼎峰对她而言,是太冷了些。


    闲闲不知何时停下絮叨,半是委屈半是期待地凝望尧宁。


    “师叔,我好想你。


    “你走之后,就没人对我这么好了。他们都嘲笑我笨,说我资质平平,不配做师父的弟子。


    “我一直在等师叔回来,你教我的那招剑法,我已经练得很纯熟很厉害啦。”


    原来自己也会被人牵挂,被人思念。


    尧宁的心像烈日下的雪水,软成一片。


    不应辜负这份难得情意。


    她握上女孩的手:“走吧。”


    闲闲眉开眼笑:“耶!”


    至少陪她一晚。


    *


    问道峰,尧宁房间。


    她微笑看向一旁站得笔挺的闲闲:“师父不在家?”


    “咳咳。”闲闲眼神乱飘。


    不大的房间里,还是曾经的一应布置。


    暖意扑面,隔绝了春夜凉寒,红泥小火炉上烤着开了口的板栗和小橘子,幽幽香气与案上瓷瓶里重瓣樱花气味纠葛,烛火微微摇曳,投下三个人的身影。


    沈牵在尧宁踏入问道峰第一时间出现,在闲闲面前没有半分师尊威严,亦步亦趋,一声不吭地跟着尧宁。


    闲闲本来心虚,突然碰到师父赞许的目光,一时气焰大涨,嘿嘿笑着:“师叔,晚上太黑,我可能看错了。”


    小女孩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哎哟,好困呀!”


    揉着脸,双眼迷蒙地走了出去:“师叔与师父也早些安置罢。”


    出门,十分妥帖地阖上门。


    尧宁闭了闭眼,隐约还听到外边“哈哈”一声得意轻笑,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她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倦与困意袭来。


    板栗发出“噼啪”一声响,打碎一室宁静。


    站在角落阴影里,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沈牵抿了抿唇,不受控制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女子。


    恰恰撞上尧宁看过来的目光。


    尧宁冷淡睨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栗子甜香在室内弥漫开,沈牵便问她:“饿不饿,你一路都没吃东西……”


    “出去。”


    “好。”


    沈牵出了门,回身关上门扇,借着一点缝隙,忍不住再看了一眼。


    尧宁穿着白衣,黑亮的发丝垂下,肤色如花树堆雪,唇不点而朱。


    没了红衣与金饰夺人眼目,如同空山新雨后,一切浮尘皆被洗去,只剩天然无修饰的美。


    沈牵喉结动了动,嗓子眼莫名干渴。


    纷乱靡丽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他匆忙移开目光,像是有了肮脏绮念的信徒,不敢直视莲座上的观音。


    “关门。”


    “是。”


    门扇“吱呀”一声阖上。


    尧宁睨着门外黑影,却见他一直停留在原地,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离开。


    她起身捡起火炉上的板栗桔子,起了一个小结界,确保直到明早还是热气腾腾的刚出炉模样,然后放在了门边闲闲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而后吹了烛火上床安置。


    被子蓬松柔软,有股子刚晒过的气味,床榻柔软而温暖,拉着她的意识下坠沉眠。


    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莫名腾起一丝戾气。


    闲闲的只言片语闪过脑海。


    “……好多同门师姐妹,听说师父今晚回来,都跟我一样没睡呢……”


    梵天寺内,她与沈牵立在庭中,暗中窥视的目光如豺狼虎豹的双目……


    天枢派里,孟摇光大气煊赫,是人间的公主,亦是显赫宗门的大小姐,她与沈牵目光交汇,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流露,只一个眼神便明白彼此心意……


    酒楼里,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使君无妇,罗敷无夫,好一对佳偶天成……”


    “沈哥哥,我不嫌弃你冷冰冰又无趣,你娶我好不好?”


    “你爱我好不好?”


    “你只是工具。”


    不同的人语声与纷乱画面交杂,此起彼伏,回声阵阵不绝于耳,那丝若有如无的戾气猛然暴涨,尧宁神识一痛。


    脑海中闪过一个无比清晰真实,却难以言喻的场景。


    第36章


    大雪落满人间。


    阴云蔽空,粉英琼屑乱舞,万里山河被风雪覆盖,仿佛从未存于世上。


    尧宁孤身一人,缓缓行在雪地里。


    她神识覆盖九洲仙魔两道,甚至能感受到每个人的呼吸。


    大雪之下,有什么在悄悄改变,尧宁“看到”那些人,慢慢变得非人。


    非人,近魔,有人头生犄角,有人脊椎骨生出蛇尾,有人抬眼,目中瞳孔猩红阴冷。


    而在魔界,天魔伏地哀求忏悔:“尊上,我受到正道的诱惑,求您降下恩泽,不要让我沦为虚弱的凡人。”


    而他一身魔息渐淡,眼中杀欲消退,浓重血气风流云散,露出一张白净柔和的脸。


    无数惊叫声刺破苍穹,尧宁眉头一皱。


    “砰。”


    “砰砰。”


    那些震惊的脸庞霎时炸成一团血雾。


    尧宁感到一瞬快意。


    血雾便接连炸开。


    九洲上下,似是一息之间层林尽染,灼灼桃花一瞬怒放。


    绯红血雾晕染散开,涂抹广袤大地。


    尸山血海,血流漂橹,哀鸣遍野,尧宁行走其间,衣襟仍旧洁净。


    世上人皆死尽,无边的寂静中,尧宁不知已过去多久,也许只是一瞬,抑或是千万年岁月。


    她走上悬清宗山门前的长阶,行过高耸如云的广场大道。


    尸体横七竖八,渐渐被落雪掩埋。


    她听到“笃笃”的钝响。


    是个佝偻的老人,杵着拐杖,眼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老太婆径自走过尧宁,从雪地里揪起个小孩,恐吓道:“小鬼,别哭了!你想害死我吗?!”


    尧宁这才听到低低的抽泣,目光从老人肩头错开,对上一双脏兮兮的小脸,小孩穿着麻衣,手脚皴裂,脸蛋冻得通红。


    她有双与尧宁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老太婆在小孩背上狠狠拍了两下,发泄一般,打得小孩一个踉跄,止了哭,惊恐看向老人。


    老太婆惊惶地四下环顾,咬紧了牙,一把拽住小孩胳膊:“藏起来,咱俩得藏起来!不能让她看到。”


    她四下觑看,眼神一亮:“那里有个大屋子,我以前就是藏在大屋子里,躲过了好大一场灾难!别哭!跟我走!”


    尧宁淡漠地看着一老一小艰难向太始殿方向跋涉,五指缓缓收紧。


    老人与小孩猛然停在原地,身体痉挛颤抖,脸色紫涨,全身血液呼啸着往外撞击,似是下一刻就要炸成两朵血花。


    老人死死抓着小孩的手:“别怕!小鬼!”


    尧宁漠然看着这一切,五指聚拢——


    虚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模糊呓语,似是呼唤:“阿宁?”


    *


    月光穿过庭中假山松树,筛下一地斑驳碎影,夜风轻寒,叶上凝结的露水滑落,映出已然凋零的樱花树。


    沈牵靠在尧宁房外的廊柱上,眉眼沉在暗影里,目光茫然追逐一点飘零的花瓣,珍而重之地伸手接住。


    突然他剑眉微拧,看向尧宁房间。


    有紊乱的灵力荡出,他耳朵动了动,听到了枕被摩擦的声响。


    花瓣随风飞离掌心,沈牵犹豫片刻,抬步来到了房门前。


    “吱呀”一声,门扇轻轻推开。


    沈牵步入一室昏暗里。


    他听到尧宁的气息,一时平稳,一时又急促非常。


    沈牵走到床前,挽起轻纱床帐,朦胧月光透窗而入,照见尧宁恬淡的睡颜。


    沈牵松了口气,坐在床侧,静静望着床上女子。


    她额上缓缓冒出点汗,沈牵见了,便拿帕子小心拭干。


    突然,尧宁眉心一簇,似是梦到了什么痛苦之事。


    “不要……不行……”


    模糊的梦呓溢出,沈牵动作一顿,担忧道:“阿宁?”


    *


    “阿宁?”


    那声音似是自旷古而来,模糊中夹杂熟悉感,尧宁动作一顿。


    桎梏瞬间解除,老人狠狠喘了两口气,捞起虚软*的小孩:“走,小鬼!”


    眨眼间两人踏过一地尸体和鲜血,留下长长两串脚印,消失在风雪里。


    尧宁眼中淡漠,懒得去寻,继续往前行去。


    太始殿空旷无人,风雪灌入,吹得垂帘乱舞。尧宁缓缓走过薄薄积雪,一直走到尽头的主座之上。


    她转身坐下,便听到一声冰泉一般清越的声音。


    “那是宗主的座椅,小师妹,你犯上越界了。”


    尧宁抬头,只见主座之侧,沈牵白衣胜雪,眉眼淡漠。


    “沈哥哥,他们都死了,世上只剩你我二人。”尧宁欣赏了半刻他欺霜赛雪,唇红齿白的美色,勾起嘴角道,“你还不愿看我吗?”


    沈牵目光落在尧宁身上,却与看一棵树,一株花无异,没有任何波澜。


    尧宁眯了眯眼,怒道:“跪下。”


    沈牵仍旧古井无波,甚至懒得看她一眼。


    尧宁看了他背影半晌,又望向那尸骨堆积的来时之路,嘴角勾起微小弧度,目中闪烁玩味,婉声道:“沈哥哥,把衣服脱了,跪在我脚下。”


    沈牵看向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光明澈若秋水,缓缓吐出两个字:“什么?”


    尧宁死死盯着他双目,突然,白色裙摆染上艳红,那红色如有生命一般往上飞速蔓延,刹那间她整个人气质陡变。


    红衣艳烈,眼尾绮丽上挑,末端缀着桃花花钿,殷红一点,如鲜血点就。


    她睥睨地仰起下颌,一股浓郁的邪气自身上散出。


    檀口轻启,如诱人沉沦的女妖:“把衣服脱了,跪在我脚下。”


    沈牵如受诱惑般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明澈眼眸一瞬不瞬地凝望她,半晌他倾身,与她距离陡然拉近,近到她能看到他如蝴蝶震颤的眼睫。


    “小师妹。”沈牵丰润红唇勾起一点弧度,引得尧宁目光流连其上,“生平从未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亦从未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是第一个。”


    他直起身,肃然道:“我会穿好衣服,看你在宗主座前下跪,忏悔今日的不恭和僭越。”


    *


    “把衣服脱了,跪在我脚下。”


    尧宁平静片刻后,冷不丁说出这句梦话。


    沈牵手一顿,不可置信看向她的脸。


    女子脸色红润,额头有一点汗光,远山眉似蹙非蹙,明显尚在梦中。


    方才那清晰的一句,像是沈牵连日疲惫伤心下的幻觉。


    他怔怔收回手,不自然别开目光。


    室内未点灯,只靠一点朦胧月色照明,轻纱无风自动,渐渐狂乱起来。


    紊乱灵力猛增,榻上尧宁咬住了牙,似是在梦中对抗什么可怕的东西,“刺啦”一声,仿佛应着那句梦呓,尧宁寝衣与床帐猛地裂开,沈牵运转灵力对抗那股撕裂的力量,却见被子破碎,棉絮跑了满床,露出尧宁破碎衣衫下的身体。


    沈牵猛然站起转身,衣摆荡出一圈涟漪,绯红爬上耳根,他平缓了半刻心跳,这才沉着脸,走到衣柜前。


    他取出寝衣和被子,闭目将人严严实实裹住,再塞进锦背里。


    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又为她掖好被角。


    动作温柔又耐心,忍不住露出了点嘲讽的笑意。


    “明明是我的妻子,我却怕看了惹你生气。”


    他描摹女子睡颜,见她仍是不安稳,脸色严肃起来。


    “阿宁,醒醒。”他摇晃尧宁的肩膀,“快醒醒。”


    *


    “快醒醒。”


    熟悉的呓语自虚空响起,这次清晰而响亮,仿佛近在耳侧。


    眼前世界剧烈摇晃,太始殿柱石摧折,屋梁坠落,激起沉沉飞灰。


    沈牵仍白衣立于一边,丰神俊朗,如青荷轩举,却又冷漠轻蔑,不再看尧宁一眼。


    她坐在主座上,在一室摇晃崩毁的混乱中,眉眼仍平静寂然。


    她看着沈牵背影,再次重复:“把衣服脱了,跪在我脚下。”


    声音很轻,淹没在一片倾塌崩摧声中。


    沈牵的背影仍笔挺,屹立不动。


    尧宁黑色眼眸一点点漫上血色,变得猩红而暴戾,她开口重复那句话,声音响彻寰宇。


    时间似有一刻静止,紧接着折断梁柱倒回,碎石重组,填补空洞墙壁,转瞬间太始殿又回到原先模样。


    虚空中的呓语消失,世间一片死寂,唯有尧宁的声音在山川间回荡。


    血色凤凰虚影升起,琉璃净火燃遍三千世界,宇宙洪荒之中,唯有太始殿一片净土残留。


    凤凰虚影栖息在殿宇之上,冰冷双目垂下嗜杀的凶光,仿佛在等待一个命令,就要将此处与整个世界一起葬身火海。


    *


    灵流猛地荡开,门窗破裂,花瓶被扫到地上,室内摇晃震荡,庭中花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断裂声响。


    沈牵运转灵力去压制尧宁狂暴泻出的灵流,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他剑眉拧起,下意识想抱起尧宁,却又顿了一下,转而握住她的手,滋滋游窜的雷电顺着相握的地方传至尧宁体内。


    狂风渐小,那股狂暴躁动的力量渐渐平息。


    沈牵想要继续唤醒她,却在看到她展开的眉头时犹豫了一瞬。


    他拾起帕子,缓缓拭去她脸颊上的汗水。


    *


    太始殿中,沈牵转身,再次来到尧宁跟前。


    他垂下目光,似是被吸引一般看向尧宁眼中,而后缓缓点头:“我会脱下衣服,跪在你脚下。”


    修长五指搭在腰间,缓缓解开衣带。


    “小鬼,别怕,没关系的!”


    一道突兀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老太婆自以为压着嗓子,然而声音粗噶洪亮,早不知传出多远。


    尧宁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角落里,老人将小孩紧紧搂在怀里,惊恐地看向外边。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一声一声,不自然地哄着小孩,那声音落在耳畔,渐渐变得柔和清越,带着点变声期的磁性。


    尧宁定睛一看,角落里搂住小孩的老太婆,不知何时变作一个十几岁的华服少年。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幼时的大雪天,小孩躲在柴垛里避寒,被一人天神降世般捡到。


    她眼中猩红逐渐褪去,目光变得茫然。


    而主座之旁,清俊仙君已退掉所有衣衫,正屈腿,欲跪伏于她脚下。


    尧宁目中刺痛,猛地从旁边捞起披风,抖散披在男人身上。


    她抱住他,轻声道:“不必了。”


    *


    尧宁猛地睁开眼,正对上梦中之人的双眸。


    夜风从大开的窗户涌入,月光铺洒一地,照着他俊美无俦的容颜。


    尧宁目光下移,见他衣衫齐整,无声吐出口气。


    而后动了动手,却发现被人紧紧握住。


    沈牵看向她挣动的手指,抿了抿唇,没有放开。


    两人便十指相扣,静静凝望彼此。


    良久,尧宁道:“你为何在这里?”


    沈牵柔声道:“你做了噩梦,我恰巧路过听到。”


    尧宁看向室内狼藉,和沈牵脸上一线血痕,目光闪了闪,示意两人交握双手:“那这是干什么?”


    “你害怕。”沈牵不动声色颠倒黑白,“便紧紧抓住了我。”


    尧宁静静看他,道:“现在可以放开了。”


    沈牵便失落地松了手。


    他站起身,神念一动,室内恢复如初。


    留恋地站了片刻,沈牵识趣离开。


    却听身后传来尧宁犹豫的声音。


    “我做噩梦时,有说什么吗?”


    第37章


    “我做噩梦时,有说什么吗?”


    沈牵脚步一顿,刚想脱口而出“没什么”,却蓦然止了声。


    鬼使神差地,他转身来到床前蹲下,仰头看着尧宁。


    这人生得俊美,家世清贵,就是这样仰望的姿态,他做来也丝毫不显卑下,一举一动莫不优雅。


    月光为他如玉脸庞镀了一层釉色,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尧宁,轻声道:“你说,让我脱了衣服,跪在你脚下。”


    梦中景象呼啸而来,各色声音此起彼伏,又倏然一收,凝为一室寂静。


    纱帐轻轻拂动,遮住沈牵的脸又露出,朦胧明晰交映,他目中满溢的情意明明灭灭。


    尧宁静静睨着他,目光沉静从容,仿佛那旖旎出格的话语非是自她口出。


    “哦。”


    半晌,她淡淡回应。


    沈牵目光闪了闪,带着点哑意问她:“还要吗?”


    尧宁侧过头,郑重打量他,像是观察一个出人意料的精巧物件。


    不多时,她收回目光,兴致缺缺地躺了回去:“不必。”


    沈牵捉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你不喜欢吗?”


    尧宁嗤一声笑:“喜欢?”


    她闭上眼,嗓音带着困倦,嗡嗡的:“师兄,你年岁几何?”


    沈牵年二十七,在修真界中当得一句“少年英才”。


    尧宁道:“你太老了。


    “近而立之年。


    “皮肉不比年轻小弟子们紧绷光滑。”


    尧宁蹭了蹭枕头,困意袭来,声音逐渐变缓:“出去。”


    沈牵如遭雷亟呆愣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三魂六魄。


    他……已经老了吗?


    可他大尧宁六岁,他年少时皮肉也紧实,只是那时候尧宁还是个小孩子。等尧宁大到能做他妻子的年纪,他可不就老了许多吗?


    从前,沈牵从未在意过年龄问题。


    现在,他恐慌地发现,尧宁不喜欢老的。


    但他已经老了。


    该怎么办?


    驻颜丹?没用。


    勤加修习?好像也改不了年龄。


    沈牵正满心纷乱,却听到尧宁已然熟睡的平缓呼吸声。


    他注视尧宁年轻的容颜,心下酸涩难过,又慌乱无措。


    尧宁嫌弃他了。


    现在有多冷漠嫌弃,就显得曾经一声声“沈哥哥”有多珍贵难得,却可恨那时他蠢笨如斯,看不清自己心意,将一句句柔软的呼唤,一次次含情的凝视,当做寻常。


    如今却是求而不得。


    沈牵站起身,轻轻放下床帐,动作轻缓地出了门。


    他木然沿着长廊走了片刻,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取出传讯符,刷刷写了几句话。


    传讯符散开飞去,沈牵回到自己房中,左右睡不着,便一边运转灵力修复神魂损伤,一边静默等待。


    天际泛出鱼肚白时,陆续收到回音。


    上凛然:有钱就好。另,道侣要找小的,站在一起也挺显年轻。


    王勉之:哥,你说什么呢哥?你很年轻的好吗,九洲上下有谁跟你一样年少有为少年英才年轻俊杰,是谁诋毁你了你跟我说……


    孟摇光:不喜欢年轻的,年级大一点比较有威严。另,你确实比尧宁老很多。


    沈牵面无表情,将孟摇光的回信符纸捏成齑粉,展开剩下几张。


    顾无嗔:什么?


    褚良袖:什么?看不懂。但自修习冰雪系心法后,我容颜多年未改,肯定是整个悬清宗最年轻之人……


    沈牵面无表情撕掉大师姐的回信。


    闲闲:师父你说什么呀?我好困啊,不急的话我先睡会,昨天师叔让我多睡觉的,我也不是偷懒就是听师叔的话……


    撕掉。


    最后一张,沈牵吐了口气,不抱期望地展开。


    宋青瓶:牵儿,可是阿宁说你不年轻了?你别着急,她若这样说,反倒是好事……


    沈牵精神一震,拂掉满桌符箓碎屑,将姨母的回信凑至烛台下细看。


    宋青瓶:女子若与夫君置气,便易口是心非,况且我观阿宁那孩子更要强几分,是以听了这话,便要正话反听。


    姨母字迹娟秀却小,沈牵心中着急,索性一手执了烛台照在符纸上。


    热气烘烤他的眉骨,他也浑然未觉。


    【她若说你老了,其实心中定是中意你相貌,却偏偏碍于郁气难发,故作此言。】


    【日后她若是嘴上嫌弃于你,且莫当真,自古烈女怕缠郎,只需一心一意待她好,亲近她,护着她,久而久之,阿宁自能感受你之心意。】


    行书至此,姨母似是担心沈牵不开窍,又重启了一行,郑重叮嘱:


    【你素来寡言少语,如今夫妻既生了龃龉,便要改一改性子,如有误会便要讲明,心意亦要告知,切莫受了冷语,便黯然缄口,更要防着你夫妻不睦时,让他人捡了机会。切记切记。】


    沈牵看得心头巨震,一下子紧张起来。


    闲闲早上顶着困意起来,才进院子,便撞上师父。


    沈牵仍是仙人般的模样,只是左边眉骨上一道烟熏火燎的黑色印记,在瓷白的脸上格外显眼。


    闲闲盯着那块印记:“师师父,你你你你……”


    沈牵瞥她一眼,闲闲畏惧地闭了嘴,沈牵抬步欲走,想到什么,突然停下。


    闲闲一个激灵:“师父,我我我起来了的,我听师叔的话,更听师父的。”


    沈牵随意“嗯”了一声:“闲闲……”


    他欲言又止:“师叔回来,宗门内弟子可有异动?”


    “啊?什么异动?”闲闲不解挠挠脑袋。


    “就是……”沈牵越想,越觉得姨母说得有道理,“有无弟子觊觎师叔?”


    闲闲神色一凛,严肃起来。


    她仔细搜寻记忆,从前不曾注意的只言片语突然闪过。


    “沈师伯与尧宁师叔要解除道侣印?”


    “那尧宁师叔还能再与其他人结道吗?”


    “可惜尧宁师叔年纪轻轻的。”


    “你们没发现尧师叔很美吗?”


    ……


    闲闲眯起眼睛,一一回想这些声音的主人。


    片刻,她凝重地凑向沈牵:“师父。”


    沈牵亦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还真有人敢觊觎尧宁,他目中寒意一闪而过,低下头,听闲闲耳语。


    闲闲一连报出几个名字,师承哪峰,辈分,入门时间,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处与何人闲聊时出言不逊。


    “我原先还未放在心上,哪知道他们居然是在觊觎师叔!气死我了!”闲闲胸口起伏,“还是师父英明睿智。”


    “……”沈牵咳了两下,想了想正色道,“本尊许久未曾教授弟子法术,趁着这几日闲暇,便去各峰指点一二。”


    闲闲缩了缩肩膀,感觉一股寒气掠过后脖颈,她迷蒙想,师父好久没自称本尊了,偶尔自称一次,还挺威武霸气的哈。


    沈牵看向迷迷糊糊的小弟子:“闲闲。”


    “弟子在。”


    “为师交于你一项重任。”


    闲闲紧张起来:“啊?什么?”


    “多听多看,继续观察同门中有谁对师叔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闲闲一下子严肃:“是,师父!”


    沈牵略有些不自在,拍拍闲闲脑袋:“师叔若嫁于他人,从此便没人指点你修炼,带你吃好吃的。这并非为师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咱们问道峰的未来,知道吗?”


    闲闲眼睛亮起来,心潮澎拜,当即保证:“师父,我一定会努力的!绝不偷懒!”


    沈牵欣慰点点头,抬步就要离开。


    闲闲叫住他:“师父,那个……”


    “嗯?”


    闲闲挠挠脑袋,尴尬笑道:“师父,花钿不是这样画的?你这个颜色不对,形状也……不那么优美。”


    “?”沈牵神识往外一看,愣住了。


    闲闲觉得今日不但没被师父骂,还得了师父交代的重任,莫名觉得师徒二人关系有所亲近。


    “师父,我帮你画吧,宗门里年轻一辈弟子会的我也行。”


    沈牵刚想拒绝,就听闲闲道:“啊,师父画了这个不就年轻好多嘛,师叔肯定喜欢的。”


    拒绝的话便没出口。


    *


    太始殿,顾无嗔坐于上首,各峰长老分坐两列,褚良袖与尧宁在下首位置。


    尧宁旁边的座椅空着,三人等了半刻钟,才见那人姗姗来迟。


    顾无嗔:“你这……”


    褚良袖瞥了一眼:“你被人揍脑袋上了。”


    尧宁原本目不斜视,闻言不由好奇看去。


    沈牵从大门处缓缓行来,仍是那身白色门服,周身一股清寒之意。


    眉如墨画,目似点漆,这美色尧宁看过许多遍,渐渐也习以为常。


    只是今日,他在眉心点了一笔朱砂。


    仿佛屈指随手抹上,丝毫不显刻意,灵动飘逸,淡入浅出,殷红一点衬着雪白肤色,无端给清冷眉眼增了妖娆。


    尧宁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跳动,让她心中邪恶陡生。


    她淡漠地瞧着沈牵披着晨光翩然走近,心中却不受控制地想将这人踩在脚下,将他高鼻红唇白玉雕塑一样的脸弄脏。


    她移开目光,不再去看沈牵。


    沈牵在她旁边落座,顾无嗔咳了一声,开始说话。


    “魔界与人间中则一战,其中应是有些误会。魔气于仙盟大会上袭击悬清宗,但据沈牵所说,魔君并不知晓,只是当日中则双方一触即发,未及说清,而今魔君退守魔界,却不知何时还会动手,正道商议数日,决定由几个大宗门派出一人……”


    顾无嗔说的事,尧宁回程路上已经知晓,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正垂首摩挲着手指,克制心中那股奇怪的邪欲,忽听旁边一道低沉声音。


    “这样好看吗?”


    第38章


    “各大宗门派出之人,需得入魔界,与魔尊交涉前番种种事由,我们怀疑正魔中则一战别有隐情,这其中或许有别有居心之人在操控,而我正魔两道早已沦为棋子……”


    顾无嗔严肃道来,长老们反应各异,一时众人商讨起来。


    一片嗡嗡交谈声中,沈牵微侧身子,低头看向尧宁,轻声重复道:“好看吗?”


    尧宁淡淡瞥了他一眼,轻飘飘收回视线:“不好看。”


    沈牵极轻地笑了一下,更凑近了些:“那为何不敢看我?”


    中则一战之后,生死关头,清心锁桎梏解除,当年隐秘浮现,沈牵才彻底看清心意。


    只是那时尧宁早已失望透顶,对他只有厌烦冷淡。


    他伤心、痛苦、恐惧、惊惶,每每见她脸上漠然,心中便痛上一分。


    本以为,今日尧宁也会一如往日,不会在意他分毫,目光看向他就如同看向一个陌路之人。


    沈牵近乎自我嘲讽地道出这句话,为何不敢看我?


    其实他明白,尧宁岂是不敢看他,尧宁是不愿看他。


    若一年前,有人告诉沈牵,有朝一日他会修饰容颜,只为求一人侧眼,他定会觉得不可理喻。


    直到真置身此处,他才发现,岂止是修饰容颜,他愿做任何事换.妻子一次回首。


    但可悲的是,他做什么都是无用。


    大殿空旷,众人商讨声渐渐高昂,一片喧嚣中,沈牵尾音的颤抖被很好地淹没。


    他等着尧宁的嘲讽,或是冷漠地不理会。


    像是自虐一般,想要再次感受从心口传出的,无法呼吸的疼痛。


    过往岁月中,尧宁经受的,他也要受一遍。


    尧宁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侧脸,她静默垂首,似是不曾听到这句戏谑。


    沈牵不知道自己望着这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之人的目光,已接近痴迷。


    片刻后,一层薄雾浮现在他视线中。


    沈牵眨了眨眼,薄雾仍未消散。


    他怔愣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尧宁施展的术法。


    他瞪大双眼,想要隔着雾气去看她。


    却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一片白,一弯黑,一抹红。


    影影绰绰,若即若离。


    “沈牵在中则神魂受创,且他是我悬清宗明日的希望,魔界之行凶险叵测,不能让他去。”


    “褚良袖亦非合适人选,我这徒儿心性纯稚,见了魔尊只怕只会激起一身战意,哪还记得什么重任。”


    “我徒儿亦非良选,他修为浅薄……”


    “还是让我们这些老头子去试试……”


    “正是正是……”


    一片激烈争论声中,沈牵浑然未觉,茫然地看着自己与尧宁之间突然出现的薄雾。


    慢慢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一个不可思议却势不可挡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尧宁……是在欲盖弥彰么?


    沈牵心跳陡地急促起来,他突然伸出手,抓住尧宁手腕。


    尧宁使劲挣脱却未能如愿,薄雾散去,沈牵看到一张微红的粉面。


    雾气重新聚拢,沈牵的手被狠狠甩开,“啪”地一声磕在桌角上,一点鲜红的血涌出。


    咚,咚,咚。


    他听到沉重的心跳声。


    热意从心头升起,数日的痛苦酸涩如影遇光一般散去,他像一个陌路穷途之人,于无边绝望中窥见了生机。


    “如此说来,我悬清宗竟是无人可去!诸位长老,本尊知道你们护短,可这是什么时候!护短也要分分场合。”


    殿中陡然安静下来。


    众长老纷纷移开目光,讪讪不敢答言。


    落针可闻中,沈牵嘴角噙着一抹恍惚笑意,背对众人柔声道:“你喜欢是吗?我日后都这样画给你看,好不好?”


    他声音不大,然而殿中诸人都是悬清宗的顶级修者,耳力非比寻常,这暧昧模糊的轻语,在安静的大殿中,如晨钟暮鼓一般在他们耳畔轰鸣。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下首两人。


    年老的长老不可置信,臊得满脸通红:“岂有此理,简直伤风败俗!”


    其他长老看是小夫妻耳语,一时都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过头去,装作不曾听到。


    殿中一片尴尬,方才严肃气氛荡然一空。


    沈牵若无其事转身,他身形本就高大,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将后面娇小的身影完全挡住。


    这素来不苟言笑的人,难得面上有了笑意,低头向众人致歉:“弟子轻浮,请掌门恕罪。”


    顾无嗔:“咳咳,继续继续,今日定要选定人选,明日聆风地的仙舟便要来接人了。”


    长老们又争论起来。


    尧宁看了眼众人,沉默起身,行到殿中,向上首的顾无嗔一礼。


    “宗主,我去吧。”


    殿内霎时安静。


    顾无嗔目光环视一圈,见先前护短的各峰长老都缄了口,脸色就冷了几分。


    尧宁道:“沈师兄重伤未愈,大师姐要镇守悬清宗,弟子日前修为有所突破,又无重任在身,实是此行不二人选。”


    “不行。”沈牵斩钉截铁出口。


    尧宁看也未看他,只垂首看着地面。


    众长老交头接耳一阵,坐于宗主左侧的一位长老道:“尧宁师侄倒是合适。”


    沈牵目光如鹰隼射向那人:“如何合适?只因尧宁不是善渊长老座下弟子,便不必心疼她在中则为护凡人而受的跌境之伤吗?”


    被当众反驳,善渊长老面上挂不住,脸色登时拉下来:“放肆!你一个晚辈,就是这么跟师叔说话的?!”


    沈牵一振衣袖,站到尧宁身边:“弟子无意对长老不敬,只是她重伤未愈——”


    他看了眼尧宁:“魔界之行,由弟子去便好。”


    善渊长老眯起眼睛,脸上已有怒容,却拍着手道:“好好好,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倒是摆设了,说的话竟是没半分分量,合宗商议的大事,你一个小辈说如何便是如何,也不用过问我们的意见。”


    被小辈语中带刺当众落了面子,善渊长老本就不悦,这人偏偏又是沈牵。


    沈牵天赋卓绝,年纪轻轻修为就已经远超众人,乃是悬清宗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九洲修者如过江之鲫,只有他得了道君的称号。


    说不嫉妒是假的,只是沈牵平素对长辈恪守礼节,又从不自恃身份言行出格,这点隐秘的嫉妒不平也被身份上的高位压制了。


    但今日,沈牵对着他们,竟毫无晚辈的恭敬。


    沈牵面不改色,对善渊长老一礼:“弟子并无不敬之意,只是魔界之行凶险……”


    善渊打断他,讥诮道:“你心疼夫人,却全然不考虑宗门利益,到底是年轻人,耽于情爱声色,目光短浅些,也是难免……”


    他言语间夹枪带棒,明显对沈牵不满,却忘了方才为维护自己亲传弟子,而与众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沈牵平静望了他片刻,摇摇头道:“是又如何?”


    善渊震惊看向他:“你说什么?”


    沈牵拂了拂衣袖,不再去看善渊:“我说,是又如何?”


    满殿寂然无声。


    众人看看一脸平静的沈牵,再看看脸色涨红的善渊长老,心中虽知今日是善渊过分,却在看到沈牵懒得争辩解释,直接撕破脸皮,心中都是一凛。


    是啊,是又如何?


    从前他对众位长辈礼敬有加,是他自小的所受教导使然,以致众人仗着长者身份,险些忘了沈牵是未来的宗主,是悬清宗修为最高之人。


    而尧宁,是他的夫人。


    “阿宁,你自认身份低微,无牵无挂,所以愿意去。”一片安静中,顾无嗔开了口,他声音疲惫中带着失望,“但你真的就不知道,若你去了,本座会挂心,你大师姐会,还有沈牵。”


    尧宁眼睫动了动。


    “尧宁刚来悬清宗时,只因她父母皆是凡人,即便根骨上佳,各峰都不愿收她,本尊只得亲自教她。”顾无嗔环顾众位长老,“所幸她青出于蓝,日前中则破境化神,连魔尊僵蚕都道一句世所罕见。”


    中则破境,九洲皆知,却无人知晓具体是谁。


    为防有人趁尧宁重伤对她不利,顾无嗔联合北冥宗、天枢派一起封锁了消息。


    如今他道出来,四下皆惊,众人瞠目结舌看向沈牵身旁那个娇小苍白的女子,一时都难以置信。


    善渊长老惊疑不定,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顾无嗔道:“我听说这次魔界之行,梵天寺空闻法师派出了那位佛子。”


    佛子乃是空闻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从来都是当眼珠子护着。


    “悬清宗与梵天寺齐名,我本无意争锋,却不能在这时候堕了先祖积累下的百年声名。”顾无嗔目光落在尧宁身上,“此行,由尧宁去。”


    尧宁道:“是。”


    顾无嗔身子前倾:“护好你自己,你的安危,在我这里重于悬清宗名声。”


    尧宁动作一顿,低头轻声道:“是。”


    顾无嗔看向一脸寒色的沈牵:“中则的西洲馆自大战之后便人去楼空,老板陈英恐怕与魔界,甚至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有牵连,我要你去与北冥宗一道查清。”


    瞧着这人满脸不愿,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若能查出蛛丝马迹,对阿宁魔界之行才有助力。”


    沈牵低头思量片刻,知道顾无嗔说得不错,只得应下:“是。”


    顾无嗔打量了一脸菜色的善渊长老:“善渊心系悬清宗,更胜于我顾无嗔,不如这个宗住之位,就由你来坐。”


    善渊长老心中一凛,忙起身离座跪倒:“师弟不敢。”


    咬了咬牙道:“师弟今日意气用事,不顾同门之情,偏私自己的徒儿,请师兄责罚。”


    顾无嗔不再看他:“自己去思过崖面壁十日。”


    善渊长老:“是。”


    出了太始殿,沈牵跟在尧宁身后:“阿宁,等等我。”


    尧宁脚步飞快,如身后有豺狼虎豹一般,眨眼间便下主峰,过云栈,到了问道峰地境。


    问道峰只有沈牵夫妇并一个弟子,终岁清净。


    山路上,沈牵拦住她的去路。


    尧宁面无表情看他。


    沈牵低着头,看她白腻饱满的前额,鬓边拂动的发丝,心中饱胀微酸,声音不自觉放低。


    轻轻地,像是怕惊到颤动的蝴蝶。


    “明明喜欢,为什么故意让我难过?嗯?”


    第39章


    尧宁静静望了他片刻,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


    她挪动脚步,从他身边走过。


    沈牵下意识去拉她的手。


    尧宁本命剑扶光遽然出窍,白光一闪,锋刃削下,沈牵收回手,五根手指险些被齐根削断。


    尧宁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牵看着她背影,竟从她这狠心的一剑中品出点别的东西,心中微微颤抖,又热得厉害。


    当夜,明月在天,庭中花影交错,沈牵控制不住走到尧宁房间外,见里面还亮着灯火。


    “阿宁,我可以进来吗?”


    没有回答,沈牵便伸手去推门扇,刚吱呀一声,便遇到一股阻力,再也推动不了分毫。


    沈牵知道这是尧宁不想看见他,也不失望。


    “阿宁,明日你便要离开,我想与你说说话。”


    尧宁不答言,沈牵便自顾自道:“我想告诉你,其实很早之前,我便对你动心。”


    清风摇动花枝缭乱,廊下灯笼笼出暖黄的光晕。


    虫鸣与松声交织。


    一门之隔,躺在床上的尧宁蓦地起了身。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隔着朦胧素幔与灼烁灯火,去看映在古旧门扇上的高大身影。


    “只是我太愚笨。”沈牵懊恼道,“过了许久,才看清自己心意。”


    “那日在北冥宗,我才知道原来那年替我寻回涅槃丹的人,是你。”沈牵想到少时的冷寂,“我自小便不得父母疼爱,亲缘既浅,我便以为,自己生来便不配被人珍视,为人所爱护。”


    他清俊眉眼漾出暖意:“我习惯了世人爱慕钦佩,他们对我有所求,我若亦有所求,便与之交换,若无所求,便不会经心。于我而言,世道就是这样分明而冰冷。


    “却未曾想到,会有人甘愿为我赴汤蹈火,却一无所求。


    “可我那时,却连你的名字都不曾记住。”


    房内尧宁起身的动作顿了顿,眼神迷茫一瞬,这才明白沈牵说的是什么。


    那是五年前,沈牵破境失败,生死一线,她独自去了太古秘境寻回救命仙*丹。


    沈牵好了后,她控制不住想去看他,便装作路过。


    大师姐叫住她,沈牵也在一旁。


    她忍不住问他好些没有。


    沈牵谢她关心,客气又疏离,清清冷冷一张俊脸,让她颠倒错乱,想将他供上神坛,又使她沉沦痛苦,想将人踩在泥地里蹂躏。


    救他性命,因此重伤跌境,是她心甘情愿,她不觉自己有恩于他,也不认为他知道了就该感恩戴德。


    既然喜欢一个人,便对他好。


    这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担得起这份付出,也担得起付出后二人仍旧形同陌路。


    她也不愿挟恩以报,让他因此多看她一眼。


    所以沈牵问尧宁,你叫什么名字。


    尧宁难过,她心心念念之人,连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但也仅仅只是刹那,她很快便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机会,沈牵主动问她姓名,她一定要让他记住。


    尧宁看向雕花门上的剪影,心想,我那时明明是开心的,你的语气却似乎哀伤又愧疚。


    沈牵痛苦地闭了闭眼:“这些时日,我每每想到,便夜不能寐,早知你一人独闯太古秘境,我情愿自己那时便死了,也不要你为我受一身伤。”


    “不,还是不要死。”他急急改口,缓声道,“世上有你,我便不觉冰冷了,我要与你长命百岁,千岁,往后岁月尽心待你,偿还过往亏欠。”


    他将手放在门扇上,仿佛藉此靠近她一点。


    “还有客栈那晚。”剑眉蹙起,他心中痛意蔓延,“我罪无可恕,可我想告诉你,那一剑非我本意。”


    “即便那时我不曾明了自己心意,却也情愿自己万剑穿心,也不想伤你分毫。”


    “还有很多,很多亏欠,我会学会去弥补。”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牵并不确认尧宁是否在听,是否相信。


    “阿宁,我不求你信我,但求你回头看一眼,好不好?”


    风从格扇窗踅摸进室内,扯着烛火晃了晃,“噗嗤”一下灭了。


    沈牵眼看灯火熄灭,室内寂静无声,失望地垂下了头。


    半晌他抬起微红的双眼,轻声道:“阿宁,此去魔界,千万保重。”


    片刻没有应答,他便继续道:“在我这里,你亦重于悬清宗。”


    等了等,耳畔只闻风声,沈牵失落地离开。


    门内,尧宁与方才沈牵站立之处不足一尺,扶光剑嗡鸣颤动,似是要挣脱束缚砍掉半边门扇。


    本命剑往往感应主人心意行事,尧宁却觉得这东西像是入了魔,专门悖逆自己。


    她死死抓着剑刃,阻住扶光去势,也不知这样握了多久,地下积着一滩血。


    尧宁丝毫不在意手上伤势,冷冷盯着剑身,檀口张合,轻声道。


    “孽子。”


    第二日,沈牵早早起了,却见尧宁房中早空了。


    他急忙遁光飞往山门前,却只见聆风地的仙舟早已飘到天际,远远只剩一点影子。


    褚良袖亦是姗姗来迟,却不怎么失落。


    沈牵望着天边一点,喃喃道:“阿宁,你总是这般来去无牵挂,连道别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吗?”


    褚良袖怪异望着他:“阿宁跟我道别了。”


    沈牵转头看她。


    褚良袖浑然不觉:“昨晚亲自来问鼎峰的。”


    “方才离开前还传讯与我,说了会话。”


    她眨眨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你们住在一起,难道小师妹竟不曾与你告别?”


    沈牵一震衣袖,一言不发走了。


    *


    尧宁步上仙舟,才明白聆风地九洲巨富并非浪得虚名。


    这仙舟应是靠阵法与灵石驱动,比尧宁在天枢派见到的要大上十倍,尧宁默算了一下一个时辰灵石消耗量,骇得差点脚步不稳。


    仙舟浮空而行,搅弄云海。船舱辟成一间间华丽的房间,却只有像是梵天寺佛子、北冥宗少主这样身份才能入住,其余普通宗门修者只能挤在甲板上。


    只是聆风地仙舟九洲独有,能坐上一回便是莫大的荣幸,众人纷纷道,就是挤甲板也是乐在其中。


    尧宁深以为然,寻了个视野宽阔的好位置,往椅子上一躺,沐浴日光云影,感受拂面清风,悠然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半日闲暇。


    仙舟往中则地界行去。


    耳边人语低低嘈杂,尧宁一夜睡得不安宁,此刻不由有些困倦。


    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道有些尖利的女声。


    “哎呀,哪儿来的一股泥巴味?”


    这声音尖而高,如一柄利剑刺入混沌,尧宁霎时便清醒几分。


    她掀起眼皮看去,却见是不远处两个衣饰金贵的女子。一人长脸细眼,生得妩媚多情,一人红衣金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红衣金饰。尧宁目光一顿,隐约觉得那姑娘装扮与自己从前颇为肖似。


    只是中则之后,她已弃了这套行头,如今只穿寻常的悬清宗白色门服,头发也只简单挽成发髻。


    方才说话的是长脸妩媚的女子,那红衣女子便接过话头:“柳姐姐说笑呢,聆风地的仙舟上,都是九洲大宗门的尊贵修者,哪有什么穷酸泥巴味。”


    红衣女子说到这里,捂嘴娇俏一笑:“不过,若是芝兰之室混进了那低贱之人,却也不怪姐姐金尊玉贵,格外敏感些。”


    长脸女子高昂着头,斜眼瞟过来,捂着鼻子道:“我家最低等的下人出身都比她高贵些,也是上掌门宽仁,什么阿猫阿狗啊,就与我同乘一个仙舟。”


    红衣女子附和道:“正是,上掌门到底年轻,就该将仙舟分个三六九等,按身份高低隔开才好。”


    “以为自己侥幸嫁与沈仙尊,便飞上枝头了么?仙门不比人间,前尘过往可逃不过修者法眼。”


    “就是就是,只怕带着这么一个低贱的妻子,沈仙尊都觉得丢人呢!”


    “可不是,这不就将人休了吗?”


    “可怜仙尊经年受辱。”


    尧宁原本津津有味地听这两个女子逗趣,听到最后才意识到她们在说自己,不禁目瞪口呆。


    她倒是不生气,却不料过了这么多年,修真界的门第之间还这样牢固。


    尧宁原以为修者超脱尘世,观念也应不同世俗,却不料仙门中还固守着比人间更传统古老的贵贱等级。


    初入悬清宗时,她十分不解,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


    一切都是因为天道气运。


    气运钟于显达之人,高门之户,或者说这些人,这些人家皆是因为气运加身,才得以脱颖而出。


    修者逆天而行,争灵气,争功法,也争那虚无缥缈的气运。


    是以气运加身者,在修真界便格外高贵,受人尊崇。


    父母祖辈皆是修者,又出身世家大族,乃是第一等。


    凡人出身,家族钟鸣鼎食,二等。


    修者出身,普通家族,三等。


    ……


    如此森严等级的最底层,便是尧宁这样,父母乃是凡人中最低贱之人。


    出身寒微,就算天赋异禀,照理是修不到顶尖修为的。


    尧宁是那个例外。


    顾无嗔封锁了尧宁中则破境的消息,平日在宗门也并不让她出头,只怕她浅薄的气运,承受不住过强的天赋修为,最终迎来天道反噬。


    是以九洲之内,尧宁只是个默默无闻之人,若说有些名气,只因她是沈牵的道侣。


    当然,曾经是。


    “若说仙尊不嫌弃,我第一个不服,仙尊若看得起她,怎么都结道了,还不将她人间的岳父母接去悬清宗奉养,可不就是嫌弃她的出身上不了台面吗?”


    “这也怪不得仙尊,试想,若我家倒夜香的来福做了你夫君,你在仙门之中可抬得起脸?”


    “姐姐这话忒恶毒了些!”


    “妹妹别气,她还不如来福呢。”


    两人一时急眼一时又和好如初,旁若无人说笑。


    尧宁没多大感觉,出身什么的,不是她能选择的,她从未因这个自轻自贱过。


    那二人见夹枪带棒嘲讽半天,那边尧宁仍优哉游哉地半躺着晒太阳,看也不看她们,登时就怒了。


    这人这般作态,定是装腔作势要让她们难堪!


    长脸女子嗤一声笑:“说来——低贱至此,仙门是不该收的,听说她啊,刚进宗门时,各个长老推三阻四,就是不愿收,最后若不是顾宗主好心,这人就该当个婢子了。”


    “顾宗主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修为平平,悬清宗还不是全仰仗道君的威仪,照我说这宗主就应由道君来做,他一个老头子,平白霸着道君的位子,也不知羞!”


    “这便是了,正所谓臭味相投,什么锅配什么盖,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


    长脸女子话音未落,转过头时,却见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眨眼间已至眉心。


    扶光离她印堂不足一寸,凛冽剑意扬起她的长发衣摆,座下楠木椅子瞬间化作齑粉。


    另一边,尧宁懒洋洋撩起眼皮,目中已有一层薄薄寒色。


    长脸女子想逃,周身气机却被锁住,动弹不得丝毫。


    “我师尊修为平平,我是他弟子中最没出息的那个。”


    她惊恐地看尧宁缓缓倾身。


    不紧不慢道:“今日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便代师尊讨教姑娘高招。”


    第40章


    嘴上说着“讨教”,尧宁看长脸女子动弹不得,一脸愤恨地被锁在原地,一时也不知如何讨教。


    她偏头打量,想着是斩下这人一条手臂,还是断了双腿才好。


    弑杀欲一闪而过,尧宁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在躁动不安,她定了定神,这才好歹压制住这股怒意。


    这是上凛然的地盘,不能轻举妄动。


    长脸女子被尧宁的眼神打量得毛骨悚然,登时怒不可遏:“放开!你好大的胆子,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红衣女子早躲到了一旁,此时帮腔道:“柳姐姐是渭水剑派宗主嫡传弟子,你……你不可放肆。”


    尧宁横了她一眼,红衣女子瑟缩一下,却在对上她视线时愣住了。


    这柳姑娘见尧宁听了渭水剑派也没甚反应,知道她是仗着乃悬清宗弟子,不将渭水剑派放在眼底。


    悬清宗确实高于渭水剑派。


    柳姑娘气极,恶狠狠看着尧宁:“你自恃出身大宗,却也改不了骨子里的低贱。”


    她仰头傲然道:“我乃人间县主,食邑千户,人皇气运加身,你既出身尘世,见了我合该下跪!”


    “放屁。”尧宁懒得理她。


    柳姑娘脸色涨红,瞪大双眼看着尧宁。


    甲板上众人原本事不关己,或是看戏,或是施法隔绝此间争执。柳姑娘道出身份那一刻,众人却是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片刻后,一道莹润的银光自柳姑娘体内升起,于头顶盘旋须臾,化作一条小龙,长啸一声再度没入她体内。


    柳姑娘原本妩媚的容色,更增几分不可言说的高贵。


    细微议论声响起,众人看向柳姑娘的目光,一下子敬重几分。


    扶光剑仍指着她眉心,柳姑娘双手负后动弹不得,眉宇间骄矜高傲,笃定尧宁不敢伤她分毫,那种有恃无恐的傲慢,张扬跋扈的态度,与她高贵出身十分相宜。


    作壁上观的修者中间,渐渐有人出声,温和有礼地劝告尧宁,还是不要与柳姑娘为难才好。


    “县主说话是傲气些。”


    “仙子也没什么损失,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家和气生财,就当相交一场岂不美哉。”


    尧宁眼神轻飘飘掠过这些人,只觉荒唐可笑:“她方才对我家宗主出言不敬,怎么,诸位不曾听到?”


    众人噤了声。


    悬清宗亦惹不起。


    “还是诸位觉得,柳姑娘说得对?”


    先前出声几人忙摆手否认,连连道歉。


    甲板上一时安静下来。


    柳姑娘冷冷扯起一边唇角:“渭水剑派鼎盛之时,悬清宗不过一个依附讨好的小门派。


    “顾无嗔少时来我门中游学,为求一观渭水剑法,垂手侍立我师尊座下,与仆从无异。


    “后来悬清宗侥幸借着紫霄道君的光壮大起来,顾无嗔浑然不思知遇之恩,更是反过头来与渭水剑派争夺迎洲修者,踩着恩人往上爬。


    “如此忘恩负义恬不知耻之徒,我只是道一句他天分庸常,便戳着你痛脚了么?”


    尧宁冷冷看着她,她并不知晓这段历史,所以无从分辨柳姑娘所言虚实。


    但她知道宗主谦谦君子,绝非这人口中龌龊之辈。


    “我说了,我是师尊座下最不成器的弟子,你既说我师尊平庸,倒是先解了桎梏与我过上两招。”


    被牢牢困在原地的柳姑娘登时涨红了脸:“你放肆!你敢动我分毫,信不信……”


    仙舟发出轻微的摇晃,入口处传来一阵跫音,尧宁转过头去看。


    柳姑娘见她看向别处,根本不管自己话没说完,一股暴怒梗在心头,险些没背过气去。


    仙舟已至中则地界,先上来的是水蓝道服的王勉之。


    王勉之上了甲板环顾一圈,脸色怪异别扭,磨磨蹭蹭地走到尧宁跟前,端正地行了一礼:“阿嫂。”


    红衣女子瞪大双眼看向二人。


    王勉之道:“阿娘让我代为问候阿嫂,身上是否大好了?”


    柳姑娘脸色一下子惨白。


    王勉之的阿娘,也就是北冥宗的宋青瓶,北冥宗这一代的话事人,她的态度就是北冥宗的态度。


    怎么回事?不是说这女人已经被沈仙尊休了吗?!为何北冥宗少主还要唤她阿嫂,宋青瓶还与她这般亲密?


    柳姑娘咽了口唾沫,她针对尧宁,除了厌恶她,还是因为她已被沈仙尊厌弃,地位低下无依无靠,被嘲讽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却未曾想到,事情跟她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尧宁出发前便得了此去魔界各宗门人员名单,知道王勉之也在其列,当下嗯了一声,道:“多谢姨母关心,我已无碍。”


    王勉之道:“那,那我先进去了。”


    尧宁点点头。


    王勉之松了口气,连忙往舱里走。


    路过柳姑娘时,瞥见尧宁的本命剑,便多看了这女子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含义,似乎只是看看这人长什么模样,很快便觉无趣收回。


    柳姑娘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北冥宗,世代镇守中则的古老宗门,世家中的世家,贵不可言,连天枢派都比不过。


    尧宁瞧着柳姑娘一脑门汗,一副吓得不轻的样子,也没了跟这人纠缠的兴致。


    扶光收回,气机解除,柳姑娘双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尧宁心想,她近来处事似乎浮躁不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回宗门当晚,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眼皮也未抬一下,隔空甩了柳姑娘一个耳光。


    “啪!”


    晴日下响亮的一声,柳姑娘脸上霎时出现五道指印,众人见了这一幕,却是安静得可怕。


    柳姑娘怒极恨极,羞耻得无地自容,擎了满眼的泪水,颤抖道:“你,你竟敢打我?!”


    偏偏她还算有眼色,忌惮着王勉之方才一句“阿嫂”,并不敢再一口一个“低贱”,声音都低了几个度。


    眼见自己受辱之态被众宗门有头有脸之人围观了去,她脸上一时涨红一时惨白,忍不住想这些人背后会怎样议论自己,只怕明日……不,今日,修真界就都知道了!


    她环视众人,只觉那些人的目光如豺狼虎豹,个个都在讥笑于她!


    他们一定会传出去的!一定会!


    毕竟她知道尧宁被休,以及她出身来历等等隐事,皆因修真界那些热衷传播消息分享奇闻轶事的混不吝!


    曾经她是围观者,是添油加醋的谣传之人,是玩弄风雨的一员,如今却成了被审视、被取乐,被嘲讽打趣的!


    柳姑娘只觉天都塌了。


    若她今日出丑之事传扬出去,日后师尊怎会重用自己,还有她苦心孤诣想要与世家公子结道的算计,也要一道落空了……


    她原本只因尧宁实在位低,只想着嘲讽两句而已,况且师尊深恨悬清宗与顾无嗔,若知道她见了悬清宗弟子便义愤填膺,便能在师尊心中留下个单纯耿直、忠心不二的印象,又能稍稍发泄她这些年隐秘关注尧宁的妒意。


    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


    柳姑娘呆呆捂着脸,踉跄两步,碰到一个人。


    她惶然转身,见是不久前认识的红衣女子。


    她们从前并不相识。


    只是这人主动攀谈,言语间对自己崇敬有加,又无意中流泻对尧宁的不满和怨恨。


    柳姑娘陡然遇到一个与自己一般,默默关注、讨厌一个低贱之人的同好,不由畅谈起来。


    二人越说越投机,直到尧宁上了仙舟,红衣女子便幽幽叹了口气:“唉,瞧她,到底是嫁过仙尊的,气派与我们就是不一样。”


    柳姑娘心底隐秘的情绪被尽数激起,这才没忍住当众出言讥讽,想让尧宁难堪。


    柳姑娘愣愣看着红衣女子,有什么想法若隐若现,她眼神变得冰冷乖戾,一把攥住红衣女子的手:“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狠狠抓着红衣女子细细的手腕,声音阴沉:“方才,不是你挑唆我去下她脸面的吗?”


    红衣女子手腕被攥得青筋凸起,她却恍然未觉,直愣愣盯着不远处的尧宁,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崩溃。


    微不可闻地呢喃声溢出。


    “怎么是她……怎么是她,画像上的,怎么是她……”


    她无意识重复。


    柳姑娘见她仿佛魂魄出窍一般,方才受的气便一并泻在她身上:“说话啊贱人!”


    柳姑娘一巴掌挥下去,“啪”地一声,却是被红衣姑娘接住了。


    红衣姑娘转过空茫的双目,直愣愣看向柳姑娘。


    柳姑娘原在盛怒关头,陡然对上一双瘆人眉目,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刚要开口,却听眼前女子轻声道:“闭嘴。”


    尧宁思考了半晌,却总是不经意就想起沈牵,心中一时烦乱,索性懒得思索了。


    她抬头,只见柳姑娘怔忪立在原地,身后露出一片绯红衣角。


    尧宁道:“是非不由你来定夺,只是你有句话,我却觉得很对。


    “有什么样的徒弟便有什么样的师父,你既不如我,想必你师父也不如我师尊。


    “你浅薄愚蠢,渭水剑派的宗主,也可见一斑。


    “今次,你可服气?”


    柳姑娘抬起一张惨白似鬼的脸,闻言又打了个哆嗦:“服,服气,我服气。”


    尧宁哼了一声,再不理她。


    日光晒得人骨头发软,尧宁打算继续假寐。


    却见那柳姑娘四下环顾一圈,别扭地走了过来,站在尧宁椅子边上一动不动。


    尧宁:“……”


    尧宁:“你做什么?”


    柳姑娘牙齿格格打颤,低着头,却忍不住朝前边瞟去一眼。


    尧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在方才她站立之处,看到红衣烈焰,赤金步摇生辉,穿戴在一具白生生的枯骨之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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