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又一吻,克制地落在嘴角。
飞鸿踏雪泥一般,轻轻地掠过,气息交缠一瞬,转眼就消散。
尧宁直起身。
她有一双丹凤眼,眼珠极黑极亮,中和了上挑眼尾的妩媚。
沈牵见过很多双含情脉脉的美目,却都没有眼前这双不可方物,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每一处都动人心魂。
他心中滚烫、悲伤褪去,一种更汹涌而势不可挡的热意席卷而来。
尧宁克制小心,浅尝撤止,而他亲手将她拉下欲海沉沦。
颠倒混乱中,他听到尧宁求他爱她。
他一边亲着,一边想,她是他的妻子,为何还要祈求,他自然爱……
思绪戛然而止,下意识的想法触碰到机括,有什么东西发出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尘封大门缓缓打开。
沈牵愣住了。
刹那间,跳动的心脏深处,一只融进血肉的铜锁光芒大炽。
它太安静了,安静到沈牵差点忘了它的存在。
心脏跳动,血液泵动流至四肢百骸,铜锈一样的污秽绿光随之游走全身,沈牵眼神倏而灰暗,只剩空茫的冷沉。
霆霓剑召出,电光火石间洞穿尧宁心脏。
剑有灵性,大概意识到沈牵异样,过程中嗡鸣挣扎,却终究掌控不住,刺入血肉。
但霆霓用尽全力,偏了两寸。
尧宁没有死成,只是跌了境。
沈牵浑身血液逆流,被剥夺的意识与清心锁争夺这具身体的掌控权,绿光暴涨,又倏忽一收,被牢牢困在那把生锈铜锁里。
沈星河的声音震怒:“你真爱上这女人了不成?”
沈牵衣衫散乱,冷白的脸上尚有一抹残红,他看着伏在榻上脸色灰败的尧宁,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若真动了情,便趁早杀了,不能留下隐患!”
沈牵茫然问:“你做了什么?”
“无情道进境神速,无情亦能助你一日千里,你要以她的情爱磨砺意志,自却不能真的泥足深陷!”
“你做了什么?”
“……我儿,你这些年一心所求,唯有飞升。”沈星河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奇异的安抚,“今日被这妖女勾引,算不得什么,不管你爱没爱上,反正先让为父一剑戳死她,免得误你仙途。”
沈牵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什么。
父亲做了什么?不,是他做了什么?
他一生所求,唯有大道飞升,所以七岁时,父亲将神魂附在清心锁上,用那把锁锁住自己的心,他虽难过,虽痛极,过后也未曾反抗。
当父亲要自己将大师姐当成砥砺道心的工具,他想,大师姐修习的是冰雪系心法,冷心冷情,所以没什么不可以。
而在父亲挑选了尧宁,他也只是讨厌他嘴里说的话,让他不能再在自己神魂中多言。
他年幼时不曾得到过父母的一点肯定,一点目光,一点慈爱,为此奔波渴求了半生。
那便罢了,那是他的迷途,他一个人走就没事了。
却又为何会对尧宁动情,为何动情却不自知,为何要放任虎狼在侧?
沈牵从未有一刻如此厌弃自己。
他整理衣衫,面无表情地下了床。
在神魂中冷漠道:“父亲,那不是爱,鱼水之欢罢了。”
顿了顿,声色冷漠厌烦:“我是个成年男子,她是我的女人。”
铜锁听了这话,冷静许多。
父亲放了心。
他与沈牵相伴多年,最清楚这个儿子,他天赋卓绝,是真的渴望大道飞升,而不仅仅因为来自父母的期许。
铜锁光芒闪了闪,尽数收敛。
……
密室里,沈牵用霆霓剖开心脏,一把抓住了清心锁。
“逆子!你在做什么!?”
“父亲。”男子苍白的脸上勾出一个残忍的笑,“老一辈人都已故去,你又何苦流连人世。”
五指扣进跳动的血肉,死死握住那把铜锁。
“住手!你会死的!”沈星河震怒而焦灼。
“是吗?”沈牵晃了晃神,心想,死了便不能飞升。
沈星河仿佛察觉到他心中想法:“当年我以神魂融入清心锁,与你神魂相连,一损俱损。
“我死不足惜,你道心坚定,为父早已放心,只是我死,你也难活,我与你阿娘毕生希望都在你身上,只有你飞升,阿娘九幽之下才能瞑目!”
沈牵目光望向虚空。
奇怪的是,这一刻他没想阿娘,没想飞升,只想起了尧宁。
若她发现自己死了,会如何?
沈牵觉得自己不配去想。
他止住思绪,垂首冷冷道:“那就放过你。”
那声音一喜:“你听我说,此次乃是为父操之过急……”
沈牵没再听它说话,一把攥住清心锁,磅礴汹涌灵流注入其中,伴随四肢百骸钻心的剧痛,那把锁光芒逐渐黯淡。
嘶吼惨叫在神魂中回荡,沈牵吐出一口带血腥的气。
“父亲,您余生便在这铜锁里安度晚年吧。放心,您再感知不到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里无声无光,五色皆无。我自修大道,不劳您费心了。”
“逆子!你竟敢囚禁我!你忘了……”
声音陡然消失。
一室昏暗中,只剩刺目血迹。
沈牵按住兀自流血的胸口,目光空冥,喃喃自语:“你那时,也是这么疼吗?”
……
清心锁再影响不到他,沈牵修为亦跌至元婴。
被褚良袖揍趴下时,他有种自虐的快感。
褚良袖问他:“你呢?”
你爱过什么人吗?
沈牵想,他爱过父母吗?他不知道,少时无知尚有孺慕之情,可他大了,早已看清那二人面目,他们不配。他不爱父母。
他爱过尧宁吗?清心锁再无掣肘,可他不敢,也不想再去碰触,他只是有一点动心,便害得尧宁差点殒命。
若尧宁真的死了,他是否会道心尽毁,是否会此生飞升无望?
他在意大道飞升胜过尧宁。
他也不爱尧宁。
“师姐,没有那样的人。”
他大概只爱自己。
冷心冷情,自私自利,懦弱无能,冰冷无趣。
他只爱这个怪物。
……
西洲馆之上,魔界护法白苏一刀劈下,尧宁慢了一息,眨眼间就要命丧于此。
另一边沈牵眼神空洞,退至一边,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时隔三年,沈星河再次控制住沈牵,将儿子当成了傀儡。
三年前,他察觉到沈牵似乎对尧宁动情,为了父子二人的大道,他及时纠正沈牵,若非霆霓使得不顺手,早将这女人一剑戳死。
那件事激起沈牵逆反心理,他被沈牵几乎废去一半神魂,从此陷入沉眠,再不能影响沈牵分毫。
沈牵不用灵力,生生剖开心脏时,沈星河是震惊的,震惊中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畏惧。
在他记忆中,沈牵是个极度渴求双亲之爱的小孩,过于粘人,过于脆弱,即便身负绝世之才,也让他生不出多少慈爱和好感。
可那日密室,坐在一地血泊中的面目阴沉的男人,却让沈星河触目惊心,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沈牵长大了,不再是幼时模样。
沈牵封印了他,他虽陷入沉眠,却因着父子二人的神魂联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能感受到沈牵仍在大道之上。
是以他心中并无怨怼。
只要沈牵来日能飞升,作为父亲就算为他死去也心甘情愿。
可沈星河没想到,方才,沈牵竟生了死志。
沈牵想死。
放弃大道,放弃仙途,放弃两代人的希望与努力,奔赴一场荒谬的死亡。
沈星河不允许。
沈牵死了,他爱妻的遗愿又由谁来完成?
沈星河仅剩一半的神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凭借着还盘踞在沈牵心脏中的清心锁,在他无暇顾及不曾设防的时候,再次控制住这具身体。
虚空中与沈牵七分像的一个虚影落下,逐渐与这具身体融合,眼珠转了转,空洞褪去,沈星河藉由儿子的双眼,再次打量阔别二十年的人世。
他这才明白,沈牵为何想死。
因为尧宁危在旦夕。
当时沈牵被度无主缠住,而白苏趁乱偷袭,尧宁为救凡人错失先机。
沈牵一时半会摆脱不了度无主。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快得甚至来不及权衡,沈牵下意识就做出了选择。
他要救尧宁,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
雷电系心法迅疾如雷,他心念一动,便可出现在尧宁身前。
而以全力去救尧宁,就意味着将后背完完全全暴露给度无主。
他放弃防御,同时承受度无主和白苏一击,必死无疑。
沈星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沈牵是唯一有望飞升仙界的人,是爱妻宋青云在世间最后的希望与寄托。
沈牵是他的儿子。
沈星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哪个原因,才知明明突破封印会导致神魂泯灭,却还是孤注一掷地,想要拦住沈牵。
流云白衣在天穹下翻飞,“沈牵”眼角眉梢已换了种感觉,儒雅宽厚,爽朗清举,与沈牵的冰冷疏离全然不同。
沈星河瞟了一眼尧宁。
眼神中的冰冷轻蔑毫不掩饰。
他喃喃自语道:“我儿,你到底道心不坚,枉费了这万年难遇的天赋。”
“父亲对你真的很失望。”
……
锋刃在尧宁眼底的倒影越来越近。
尧宁这辈子从未遇到过生死一线,所以也无从得知将死之人的种种心绪。
恐惧,怀疑,悲伤,愤怒……种种情绪涨潮般涌上心头,又猛地褪去,最后只剩不甘。
不甘心。
不甘心失败,不甘心死亡,不甘心弱小。
不甘心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魔尊亲至,魔界与人间数十年的太平打破,世间将迎来多少杀戮和流离。
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悬清宗的同门,待她如亲女的顾宗主,一心求胜的大师姐,从来敬重她的上师兄,在西洲馆里认识的,算不得朋友的心善之人……
还有沈牵。
就算他们不是道侣了,他也是她的师兄。
尧宁余光瞥到地上,衣衫褴褛的小孩坐在一具白骨前大哭,人们在仓皇逃窜,而他失去了他的亲人,失去了整个世界。
很小的时候,她也曾举目无亲,挨饿受冻,然后沈牵捡回了她,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因这份善行得以脱离饥寒绝望,从此能吃饱饭,穿暖衣,从容自在地过了十多年幸福日子。
她想保护这个小孩,想保护这许许多多的普通凡人。
而现在她要死了。
她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了。
尧宁意识沉入一片空白。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凝神细听,发现那是顾无嗔,悬清宗的宗主。
顾无嗔修为只是元婴,资质在沈牵褚良袖尧宁三人衬托下,显得有些平庸,性子也稍显急躁。
沈牵将她带回悬清宗时,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麻衣,外面罩着褚良袖的狐裘披风,披风太大了,垂到了脚下。
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鼻头冻得通红,不时用手去揩鼻涕。
怯怯地站在气派的太始殿中,看着高座上走下来,穿着华贵,气度严肃的中年人。
那人走近了,蹲下身,拿出一方素白丝帕,温柔地给她擦拭鼻涕,然后眉头一竖,看向一旁沈牵。
“你小子怎么不干脆带个死人回来!这小孩快教你给冻得半死了。”
尧宁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低下头不安地看着皴裂的双脚。
顾无嗔便缓和了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摸着她的脑袋:“哎呀别怕,没骂你,我骂哥哥呢,哥哥坏,你是好孩子。”
尧宁忍不住抬起头,见这人眼中一片温和的慈爱之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空白的无人之境,顾无嗔的声音时远时近。
“阿宁,你已将阳炎心法修到极致,只怕往前三百年,也无人能出其右。”
“大日凌天,酷烈刚强,但你可知,你只触及到一半。”
尧宁迷迷糊糊想,那另一半呢?
是不是领悟了另一半,我就能破了这局死棋,偷得一丝生机?
顾无嗔的声音渺远,自时光另一端而来。
“你应下山,见人世众生,见善恶百态,或许那时,便有契机助你悟到另一半心法。”
下山之后,她经历了什么呢?
她与阿度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却被她盗去一半盘缠。
她对白苏大方宽容,对方却是魔界的护法,不但偷走她剩余一半钱财,此时更是连她的命都要拿走。
她隐藏一身修为进入西洲馆,因地位低下,遭受了凡人们的刁难恶意。
陈老板前边冷眼旁观,后面又谄媚讨好。
自下山以来,她遇到的好像都是赤裸裸的恶。
“是吗?只有恶吗?”
顾无嗔的声音自虚空而下,叩问尧宁。
尧宁突然想起那个乞丐。初入中则洲,她蹲在路边,旁边是个衣衫单薄的乞丐,脏兮兮,懒洋洋,穷困潦倒却洒脱豁达,临走时笑嘻嘻给她两个铜板,打着哈哈让她去买吃的。
他离去的背影脚步蹒跚,一瘸一拐。
尧宁想起度无主假扮花魁藏于西洲馆,醉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而他拂去她肩头的脂粉,说:“你肩上落了灰尘。”
那个言语下流的小厮,尧宁厌恶至极,他却真的奉养着祖母,害怕失去一份报仇优渥的差事。
尧宁想,这些微薄的,复杂的,无迹可寻的,是善意吗?
善恶,是非,阴阳。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空白消散,尧宁眸中神光一闪,已有所得。
白苏皱了皱眉。
他看到,尧宁好像在生死关头悟到了什么。
不知为何,白苏有种直觉,他感觉尧宁处在一个临界点,若这所悟能融会贯通,必将她送至一个令自己望尘莫及的地方。
可他很快便舒展了眉梢。
她没机会了。
刀落下的瞬间,她会变成一堆血肉,和自己曾经的对手一样凋零、腐烂、生蛆。
白苏有点可惜。
初见尧宁那日,白苏刚和僵蚕打了一架,不出意外地,和曾经几次一样一败涂地,差点送了半条命。
僵蚕惜才,没有要他的命。
他技不如人,败得心服口服,只能听从魔尊命令,来人间盯着各大宗门。
但命令他也只想听一半,随便寻了个顺眼的地方,倒头便睡。
他有些挫败。
魔尊像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好像永远也胜不了他,永远只能被踩在脚底。
就在那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隔着喧嚣落在他耳边:“我要他。”
他睁开眼,是个美人。
美人买了他,他堂堂魔界护法摇身一变,成了大小姐的仆人。
白苏看着尧宁那截白嫩纤长脖颈,他轻轻一折,就能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女人死无全尸。
太简单了,他都懒得做。
而当他被阿度那小鬼的时间回溯困住,反倒是这女人率先清醒,他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尧宁不是个普通的凡人。
她修为甚至在他之上,所以他不曾看出。
他又变得兴奋,杀不死魔尊,那就先试试杀死这个强大的女人。
当晚魔尊召他,他颇为不舍地离开了,临走时想到这女人一身本事,却为了个废物小白脸要死要活,白苏就真心实意担心起来。
他苦心劝她:“你修为既高,却耽于情爱,实在令人看不上。”
想了想,怕这女人执迷不悟,只能自己辛苦,多替她打算:“若来日有缘再见,你还是这般没出息模样,我先杀了你那废物夫君,再将你好好调教一番。”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跟她打上一场。
尧宁修为的确高于他。
可她太蠢,为蝼蚁一样的凡人空耗灵力,又对身为对收到的自己疏于防范。
蠢就是弱。
弱就是罪。
白苏只惋惜了片刻,便勾了勾唇角。大小姐,让我来恕你罪孽。
鼻端传来一阵浓郁血腥味,白苏持刀的手仍旧稳当,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安。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别动她。”
第24章
沈星河作壁上观,冷眼旁观尧宁的死亡。
突然,他感觉体内血液翻涌,像是火山下的岩浆蓄势待发鼓动。
沈星河一把捂住胸口,于神魂中冷声呵斥:“沈牵,别犯傻了!今日活命,日后道侣要多少有多少!”
岩浆顶破皴裂地表,体内奔腾的血液一瞬逆流,铜锈绿光被驱赶,从四肢百骸向心脏回流。
“你要干什么!想再次封印为父吗!”
沈星河眼中一冷,神魂有片刻脱离沈牵身体,倏而又猛地扎进去,那股逆流的血液遭到无形阻力,再难寸进,甚至被逼得步步后退。
沈星河嘴角勾出讥诮笑意。
那笑意持续片刻,便猛地僵住。
逆流血液中灵力暴涨,绿光被淹没吞噬,如游蛇遇火一般倏地缩回胸口。
沈牵抬起眼,目光已然清明。
神魂中传来痛斥声,他面无表情伸手入胸口,五指攥住心脏一截,在沈星河的惊惧大叫中,猛地用力。
那一截心脏化作齑粉,一把小巧生锈,沾着血肉的铜锁落入手中。
沈牵面色苍白收回手。
铜锁自空中跌下,落入泥土中,眨眼间没了踪迹。
他眨了眨眼睛,没死。
他想,他赌赢了。
沈星河不会让他死,他一生所求、亡妻的志向全数寄托在沈牵身上,只有身上流着他们血液的后代突破天道藩篱,飞升上界,他才能如愿。
这个人只能是沈牵,不能是任何其他无关之人。
曾经沈星河说,取出清心锁,他们父子会同归于尽。
现在沈牵取出了,沈星河就算有再多怨恨、愤怒、痛苦,也选择了拼着即将消逝的神魂,将所有伤害反噬一力承担。
沈星河魂飞魄散,永世不再入轮回。
神魂消散前,他字字泣血,癫狂喊道:“沈牵!记住父母为你所做的一切!记住我们的牺牲!你此生不得道飞升,枉为人子!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沈牵眉眼淡漠,未曾回应。
霆霓应声而出,一道紫色电光闪过,沈牵身形原地消失,下一刻劲风裹挟血腥气掠过白苏,一道冰冷的声音在护法身后响起。
“别动她。”
霆霓横在尧宁眉心,在最后时刻抵住了白苏的刀刃,发出“锃”的清越一声。
尧宁眼中映出霆霓熟悉的剑身,锋刃反射日光,光芒耀目放大,沈牵似是乘着金乌从天而降。
他目光触到她时,哀伤涌上,又瞬间退潮。
“尧宁。”沈牵挡住白苏反手一刀,“悟道破境。”
尧宁下意识要去相助沈牵,却看到数十个身影跃上高空,隐隐分成两拨,各自列阵困住中间的魔尊。
为首二人,一个水蓝道袍的公子,面容稍显稚嫩,另一个是位紫衣金带,气质高华的美貌女子。
北冥宗少主王勉之。
天枢派大小姐孟摇光。
离得最近的两个宗门来支援了。
魔尊僵蚕原已停手,见仙门二话不说地打上来,也被激起了杀性,眨眼间便与两大宗门的翘楚战在一处。
而一直态度暧昧的度无主,在沈牵挣脱清心锁束缚来救尧宁时并未出手,此时魔界之主动了手,他身为手下,却不得不加入战局。
漫天桃花再次飘零。
地上凡人断续的惨叫哀嚎渐次响起。
两大门派的顶尖战力只能勉强拖住魔尊与度无主一时片刻,尧宁若是加入,便救不了地上的普通人。
她一时陷入两难。
沈牵看出她境界松动,要她此刻去悟道破境。若尧宁此时能破境成功,这边战力大涨,必能护住此间普通百姓。
悟道破境,并不是顷刻之间便能做到。
梵天寺执仙界牛耳,寺中高僧尚要以七世轮回去修道心;如沈牵这样的天才,与大道有感时,也要闭关数月。
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修者,在这样杀机四溢,生民煎熬关头,真的能快速破境吗?
沈牵与白苏眨眼间已过了数千招。他身体虚弱至极,知道此时形势大概难以善终,还是尝试传讯魔尊、王勉之与孟摇光。
“此事有异,先都罢手。”
白苏啧了一声:“怎么你这小白脸也爱走神,忒看不起爷了!”
接着势大力沉一击而下,沈牵被打得退出百丈。
正道众人看到这一幕哪还能休战,更何况已起了杀性,凶残暴戾的魔尊也不会轻易罢手。
战火已燃,正魔数十年的太平终是碎裂了。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尧宁心中犹豫时,就见沈牵掠过自己身边,身影再次迎上白苏,语声落在尧宁耳畔。
“你可以。”
那声音低沉,笃定,刹那间尧宁感到一股奇异的安宁。
她不再纠结,寻了个屋顶,闭目盘腿。
王勉之与孟摇光瞬间明了,两人与各自同门传讯,一定要拖住时间。
“她行吗?”王勉之焦急又怀疑,看向远处尧宁,“咱们拖不了多久。”
合北冥、天枢两派之力,只勉强挡住魔尊与度无主,而沈牵明显受了重伤,白苏又是不要命的打法。
正道势弱。
王勉之心中很悲观。
但更令他绝望的是,空气中突然出现数十魔界之人,浑身缠绕魔息,与魔尊一样穿戴铠甲,人数与这边持平。
僵蚕一笑:“正道人才辈出,且让我这些孩儿也长些见识。”
魔界士兵一个个对上天枢、北冥的修者,虚空之上,只剩王勉之与孟摇光同魔尊、度无主对峙。
两人均是青春年少,此刻都不由脸色苍白。
合他二人之力,对付度无主尚且勉强,只怕魔尊一挥手,两人就已死无葬身之地。
王勉之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不像样:“没事,我还可以自爆。”
孟摇光惊愕看向他:“你说什么?!”
王勉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脸色惨白,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没看到沈牵的布局吗?我们拖住大个子和小白脸,给尧宁争取时间,只要她能破境,我们就有希望。*”
孟摇光缓缓摇头,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世上从未有人能这么快破境,你信她?”
王勉之表情古怪:“我才不信那个丑八怪。”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视死如归的决绝,轻声道:“我信的是我哥。”
王勉之踏出一步,少年人鬓发翻飞,目光坚定,自有一股意气:“北冥宗王勉之,讨教尊上高招。”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前伤到魔尊,让父母同门,让沈牵,知道他王勉之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废物。
王勉之握紧了手中剑。
突然眼前变亮,日光好像陡然间炽烈了几分。
明亮的,带着灼热温度的阳光自天宇泻入尘世,所有人都情不自禁仰头看去,虚空中有什么被灼烧得呲呲作响,那是流窜的魔息。
整个九洲的天上突然云浪翻涌,一齐向中则之地汇聚,大风呼啸而上,风起云涌之处,忽然一道白光闪现。
这光芒过于明亮,一瞬间令无数人短暂失明,眼底只剩无尽空白。
白光闪动着消逝,惊雷炸响,轰隆轰隆,天地间所有声音都似乎远去,修真者耳力高于凡人,被这惊天巨响震得剧痛,耳道中流出温热鲜血。
王勉之捂着剧痛的双耳,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表哥沈牵修习的是雷电系心法,所以这是他的出窍之威吗?
但王勉之很快发现不是。
一道雷电自九天轰然劈下。
天穹之下,一个红衣身影猛地迎着雷电飞上高处。
那是劫雷。
尧宁破境的劫雷。
接下来是第二道,第三道……
整整十道劫雷劈在了尧宁身上。
九洲正魔无数修者仰头观看,所有人都被这一幕久久震惊在原地。
天道有缺,世上千年未有化神。
即便是沈牵、褚良袖这样的天才破境后又迅速跌境,也不曾引来过化神期的劫雷。
无数道心声不约而同问出同一个问题。
“是谁?”
尧宁的衣衫钗环皆被劫雷劈成齑粉,电光散去之前,她自乾坤囊中取出一件白衣穿上。
发髻散落,青丝垂下,她立于苍穹之上,全身上下再无装饰夺目,人们仰望时,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出尘的美人。
乌发如云,雪肤红唇,从骨子里透出的侵略艳色。
九道天雷未能劈死尧宁,她已是化神之境。
尧宁垂下眼,看向底下众人,却又像谁都没看。
桃花瓣仍在飞舞。
尧宁眉心一动,云层散去,金光破出,刺目的光线笼罩大地,中则屹立百年的古朴建筑浓阴砸地,光与暗泾渭分明。
有站在阴影中的人发现,那骇得众人魂飞魄散的夺命桃花落在他们身上时,如影遇光一般消散。
他们没有化作白骨。
人们不可置信地叫了出来,有人敏锐地发现了关键。
“站到阴影里!快!站在阴影里不会死!”
消息瞬间传遍,所有人都得救一般向廊檐下、屋子里、大树底下所有阴影处狂奔拥去。
能让凡人血肉消融,顷刻间化作白骨的漫天桃花落在地上,如一粒粒尘埃落在天神的肩膀,没有一丝威胁。
大日凌天,光明遍照,暗影随生。
尧宁精于阳炎心法杀戮的那一半。
如今她学会了另一半——拯救。
阴影之下,所有攻击都被消弭于无形。
沈牵遥遥看到这一幕,嘴角勾起了一个清浅温柔的笑,他猛地挥剑,磅礴灵流涌出,白苏倒飞出去,远远化作一个黑点。
沈牵皮肉寸寸皴裂,全身爆浆一样涌出大股鲜血,白衣瞬间染红。
残缺的心脏跳动渐渐缓慢,他眼中神光逐渐寂静。
如一只红色的折翼蝴蝶,自高空颓然坠落。
尧宁蓦地吐出一口血,体内汹涌滚动的灵力被看不见的东西鲸吞吸走,如海浪拍上礁石化作千万碎片,她神魂一震,化神之境已然跌落。
日光变浅,流云即将淹没太阳,阴影肉眼可见变淡,避难的凡人喧闹不安起来。
尧宁咬紧牙关,一滴冷汗自额角落下,她运转阳炎心法,大地上暗淡下去的阴影又陡然浓重。
她吐出一口血气,身形闪动,如一道光射向下坠的沈牵。
降落中,尧宁抓住了沈牵衣袖,然后展开双臂,接住了她破碎的蝴蝶。
即将落地时,奄奄一息的男人突然一用力,两人位置颠倒,沈牵砸在地上,而他怀中的尧宁毫发无伤。
尧宁忙起身,看着浑身是血的男人,伸出手想要检查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泪水已流了满脸。
沈牵伸手扶上尧宁的腰,然后向上,揽住她的肩膀,发力将人按向自己怀中。
远处脚步声渐近,上凛然声音焦急:“他不行了,快!”
沈牵与尧宁挨得极近,那是一个耳鬓厮磨的姿势,手上的力道蛮横而粗暴,仿佛要将尧宁揉进自己的血肉。
他微微侧头,鼻尖扫过尧宁颈侧,温热的吐息拂动她的发丝。
他的声音温柔而悲伤,却又冷漠而残忍。
沈牵说:“尧宁,削去我的道侣印。”
“还你自由。”
第25章
仙魔对战的浩瀚灵流如层层巨浪拍下,木质榫卯高楼吱呀作响,而后轰然倾塌,瓦砾碎石乱溅,烟尘冲天而起,其间夹杂凡人仓惶奔逃的惨叫。
金木水火土,风雷雨雪电,修习不同心法的修者战在一处,绚丽光芒、缤纷灵气泼洒,硝烟火光与血色涂抹大地。
喧嚣纷乱中,尧宁流云裙摆铺开,如盛放的白玉兰,又像拘了一捧玉宇之上的月光。
一只血糊糊的大手落在玉兰花瓣上,血色霎时脏污了洁白。
沈牵不容拒绝地揽着尧宁,呼吸缠绕间,吐出剜心刺骨的决绝话语。
他要尧宁削掉道侣印。
“我不想死后,还与人纠缠不清。”
不久前,沈牵这样对尧宁说。
其实当时他想的是,若是自己死了,尧宁就莫要再与他纠缠了。
他确实配不上尧宁。
她应重梳蝉鬓,再选良人,就当与自己夫妻一场,只是年少轻狂时的一场荒唐大梦。
尧宁下巴上还坠着泪滴,她直起身,别过脸:“无需你多言。”
手上却源源不断地向沈牵输送灵力。
沈牵抓住她的手,将人拉近,一双寒潭也似的黑眸压着沉沉的光:“现在。”
他要她现在就削去那道封印。
尧宁心中一痛,眼底悲伤涌上,却仍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急什么呢,你都快死了。”
一字一句,嘲讽又刻毒,以牙还牙,捍卫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沈牵没生气,目光一错不错地掠过尧宁眉眼,像深情凝视恋人的少年,他抓着尧宁的手按在自己胸膛,那里有个豁口,正不断涌出暗色鲜血。
尧宁目光闪了闪,手上灵力愈发汹涌。
沈牵自虐一般,将尧宁的手往伤口上一按,额头上登时沁出一层冷汗:“记住了,道侣印刻于神魂之上,要从这里削去。”
尧宁猛地挣开他,身上已浮出一层戾气,眉梢一挑:“你这么迫不及待,到底是有多厌恶我?”
一道透明风印在二人头顶撑开,结界落下,沈牵身上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是他的脸仍苍白,如同浮着一层冰雪。
上凛然往沈牵嘴里喂了颗丹药。
沈牵看了眼他,乖顺地任他盘弄。
上凛然看看沈牵,又看看冷着脸,却仿佛下一秒能哭出来的尧宁,无奈叹了口气。
“他神魂受损,循风印保命都险。”
尧宁削薄的肩膀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弟妹也伤得不轻,天道承认的化神,又为天道夺去境界,只怕日后再难有所进境。”
沈牵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了起来。
上凛然扶了扶额,转身走出几步,背对二人,只专心运转循风印的治愈灵流。
阿度沉默地走到他身侧,抿了抿唇。
上凛然负手闭眼,却仿佛能看穿女孩心思,严肃道:“期年回溯有违天道,不能再随便用。”
阿度涨红了脸,咬了咬唇:“我才没有……”
上凛然侧过头,掀起眼睫,眸光清明又温柔:“他们夫妻的心结,且让他们自己去管。”
“可是她……”
上凛然眼角展开细细的纹路,脸上没什么表情,道出口的话却让阿度一下子放松下来。
“有我在,不怕。”
循风印结界内,尧宁眼中晦暗变化,最后还是弯下腰,小心翼翼扶起沈牵,紧绷着嘴角:“先疗伤。”
沈牵摇摇头,闭上眼睛。
身上伤口已然愈合,然而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先是挖出清心锁,神魂已受重创,然后竭尽全力硬扛白苏那个疯子,他没有抱着还能活下去的打算,一招一式都在竭泽而渔。
沈牵感受到尧宁从背后抱住他,撑起他的身体,温暖的灵流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经脉,却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沈牵喉头梗了梗,出口的话带着沙哑。
“尧宁,现在。”
她身上气味干净温暖,透着淡淡的皂角香气,还有种若有若无地,被热气蒸出的清淡花香,让人联想到遥远年代的午后,廊下移动的日光,檐角风铎叮铃的清脆声响,父母短暂地回归到他的生活中,而他心中没有忧虑,只有无尽的安宁静谧。
沈牵昳丽眼尾泛红,如同哭过一般。
然而他眼中无泪,只有茫然若失。
“尧宁。”他唤着妻子的名字,像情人呢喃的低语,“动手。”
尧宁的手扶上他的肩膀,小小的,柔弱无骨的粉嫩双手。秘境外的客栈,这双手颤抖着攀着自己肩膀,抚上他的蝴蝶骨,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却带起他前所未有的,无边的欲念。
暖意从四肢百骸流散,再庞大的灵流,再炽烈的心法,都无法笼住狂风中微弱摇摆的一星命灯。
沈牵眼底水光氤氲。
他想,他不曾在意过尧宁,不曾爱过她分毫。
他只想要大道飞升,余者于他都是镜花水月。
“尧宁。”沈牵的眼底倒映天上星河,正道其他宗门陆续赶来,魔尊已罢了手,双方正在交涉,沈牵想,今日她不会再有危险了,“我没爱过你。”
沈牵背对尧宁,看不到她的脸,良久才听到她的声音,平静的,带点嘲意:“我知道。”
沈牵忍住颤抖的嗓子,继续道:“与你结道侣,只是为了砥砺道心。”
尧宁:“嗯。”
沈牵长睫扇动,世界在他眼前一开一合,意识置身沼泽,淤泥升起,即将淹没口鼻。
他挣扎着在闭眼前,冷漠地道出最后一句话。
“你只是个工具。”
尧宁出奇地平静,对心中密密麻麻的疼痛早已麻木。
沈牵不曾在意过她。
沈牵不曾爱过她。
她只是他求道的一个工具。
尧宁自始至终都明白得很,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没想到沈牵真道出口时,她才发现原来言语如刀,也能割得人鲜血淋漓。
她自己先说出的,各修大道,不再做道侣了。
是不是她这样说时,还抱着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奢望,希望沈牵会拒绝,会否认,会留着那道道侣印,这样他日二人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这缕游丝般缥缈微薄的奢望,如今被亲口沈牵斩断。
尧宁的梦,真的该醒了。
天际远远传来一声粗粝嗓音,震得飞灰漱漱抖动,魔尊僵蚕率部众且战且退,加持灵力的声音传遍方圆一里。
“尧宁仙尊修为卓绝,世所罕见,本尊敬服。正道英才辈出,本尊今日这一架,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赶来的正道修者纷纷疑惑。
尧宁仙尊是谁?
此前从未听过这号人!
紫霄道君与聆风地掌门皆在此,却能让魔尊僵蚕夸上一句“世所罕见”的,到底是怎样人物?
尧宁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
尧宁漠然听着,风吹起发丝,掠过苍白染血的侧脸。
脚步声由远及近,突然她被用力搡开,一道带着怒气的少年音炸响:“哥!哥你没事吧!”
尧宁缓缓起身,看着王勉之抱着沈牵,少年又急又怕,慌乱地喊人:“来人!快来人!”
几个北冥宗弟子上前搀起已经昏迷的沈牵,将人放在一架仙车上,有海水纹样的阵法陡然升起,与循风印结界一上一下交叠。
上凛然与王勉之说了什么,便也上了仙车。
王勉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疾走回来,狠狠推了一把尧宁:“都是你!”
尧宁被他推了个踉跄,神色冷下来。
王勉之脸上惧色一闪而过,又被汹涌的愤怒填满,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尧宁:“你就是个灾星!我哥自从遇上你,就没什么好事!
“当初你恬不知耻,当众逼他娶你,我哥堂堂一宗少主,娶了你这个出身贫贱之人,沦为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话!
“他原本是要与摇光结道侣的!他们才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你凭什么,凭什么使手段抢了别人的道侣?!”
王勉之喘了口气,越说越愤怒,想到方才沈牵紧闭双眼,浑身是血的模样,只觉自己满腔的怒火都被点燃了。
他怨恨地看了眼尧宁。
“别以为我哥今晚救你,是对你有什么情意。”少年警告道,“你若有良心,就趁早离他远远的!”
尧宁看着眼前跳脚的少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身旁掠过一道紫衣身影,王勉之不及防备,被一下子掀在地上。
他呛咳着抬头,一抹满脸尘土,又惊又怒道:“孟摇光!你干什么!你有病啊!”
孟摇光紫袍金带,立于尧宁身前,睨着坐在地上的王勉之。
“你爹娘没教你尊敬长辈?”
“她是哪门子长……”
“尧宁是你哥名正言顺的道侣,是你的阿嫂。”孟摇光打断他,声音不紧不慢,天生一股从容气度,“既然你不知如何敬重阿嫂,今日我便替老爷子管教管教。”
王勉之不可置信瞪大双眼:“你说什么!你没看到我站你这边的?!”
孟摇光手一甩,一道柔软的钢鞭撕裂空气,发出响亮的声音。
“王勉之,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记得清?”孟摇光抖动钢鞭,发出嚯嚯裂空声,细小的金色火花炸开,“沈牵已经成亲,而我孟摇光,绝不屑要个被人染指过的男人。”
她话音一转,带着几分冷意:“还是你觉得身为夫君,为救妻子重伤乃至付出生命,是件挺不划算的买卖?”
王勉之神色一凝,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孟摇光没再理他,转过身看向尧宁,端方大气的一张脸上露出了笑意。
“小阿宁,好久不见。”
第26章
数千人的盛会上人头攒动,却只有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风吹得鲜红旌旗猎猎作响,空气里弥漫开血腥味。
仙盟大比的高台之上,一个身高九尺有余的壮汉环视四面看台。他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尘土向四周散开,高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似乎下一刻就要倾塌。
“哎哟,哎哟……”
身着浅紫门服的小弟子抬起重伤之人,那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被牵扯到伤处,发出愤怒低斥:“该死的!轻点!”
旁边的中年男子恼怒喝道:“闭嘴!丢人现眼的东西!”
四面看台上的人将这一幕尽数收进眼底,却无人嘲笑这落败狼狈的小公子。
只因那台上之人,太强了。
仙盟大比,参与者皆是各宗门崭露头角的年轻俊才,若能在大比中胜出,不但给自家宗门争光,也在九洲仙门里打响名声,向来是众后生摩拳擦掌、翘首企足的盛会。
这年大比上,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个一身蛮力的粗鲁散修。
最开始,谁也未将这人放在眼里,但陆续有人折在这人手中时,围观众人才来了兴致。
败于散修手中的人越来越多,先前自视甚高、不愿下场的世家子们,渐渐面色严肃起来。
第一个下场的世家子弟,败。
第二个,第三个……皆败。
这散修看起来只有蛮力,且身形巨大动作迟缓,实则反应极其灵敏,心思纤细,下手狠辣。
有人被折断手臂,有人瘸了条腿,有人本命剑断成两截,险些道心崩塌。
鲜血涂抹高台,将历经岁月早已褪色的雕花木刻染得艳红。
向来仙气飘飘、温和守礼的切磋,变成了刀光剑影、夺人性命的厮杀。
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享宗门之养,无数秘籍灵丹法宝堆起来的高超修为,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轻易打得落花流水。
众宗门领袖脸上都十分难看。
大比讲究点到即止,胜者绝不可肆意伤人,更不论在大庭广众下毁人本命法宝,断人道途。
这散修无门无派,行事肆意狠毒,让一众年轻修者愤懑不已,却又忌惮他的本事,只能怒目以对。
也有一些修者见这人修为高强,虽是散修,却能让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贵子吃瘪,面上不显,心中却已偏向散修,只希望他将九洲俊杰都挑一遍才好。
其时悬清宗与梵天寺势均力敌,顾无嗔看了眼闭目打坐的空闻大师,见他并不愿多说什么,只能站出来。
“这位道友想必不太清楚仙门大比的规矩,大比意在切磋,之后还请手下留情。”
散修看向顾无嗔,哼了一声:“放你娘的屁,什么狗屁留情?!煌煌九洲大宗,竟是怕了不成!”
此话一出,哗然一片。
有修者被激怒了,就要冲到场上:“你胡说什么?谁怕你了!”
“诶你冷静点,他不懂这些!”
“你们受得了这窝囊气老子可受不了!让我跟他打一场!我不怕死!”
一片喧嚷中,散修似笑非笑看着激怒的年轻修者们,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笑意。
年轻一辈虽愤懑,却终究无一人敢再上台。
老一辈或是已然扬名的修者若出了手,大比就名不副实,徒然惹人笑话。
散修眼中嘲意更深,目中流露一丝睥睨。
他看了一圈,哈哈大笑道:“各位仙长承让,看来今日魁首——”
一语未尽,一道娇柔嗓音在身后响起。
“且慢。”
散修转身,只见来人是个身量纤细的修者,这人紫袍金带,头戴束发紫金冠,手上一把暗光流转的九节钢鞭。
眉眼大气明艳,却是个女子。
她有着通身的贵气,高华夺目,并不靠绮罗衣裳、珠宝点翠,那是从小身居高位养出的睥睨之色。
看台上有人惊叫出声:“大小姐!”
天枢派的大小姐,掌门一手培养的继承人。
天枢派与人间皇室世代联姻,天枢派的大小姐孟摇光,亦是人间的公主。
修者虽超脱世俗,但也摆脱不了门第之间,孟摇光既是仙门世家贵女,又是人皇血脉,当真贵不可言。
散修眯眼,舔了舔嘴角:“好漂亮的女娘,揉碎桃花,真是让人可惜,又情不自禁呐。”
孟摇光竟也回了浅浅一笑:“道友,讨教了。”
脚尖一点,身形眨眼到了散修眼前,她举动间飘逸灵动,更胜先前诸多世家子。
散修使剑,因身形笨重,出剑显得有些慢,但他力气极大,加持灵力一剑劈下,仿佛山峦崩摧。
先前众世家修者与他对战,都走的以柔克刚,以轻灵克笨重路子,看似十分明智,但一旦被散修窥见破绽,铁钳般的五指牢牢锁住身体,他们才体会到什么叫无法翻身的绝望。
一力降十会。
孟摇光身法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二人转眼已过了数百招。
散修看似慢了一拍,实则细节处极灵敏。
猝不及防地,孟摇光被他抓住了胳膊。
散修勾唇一笑,带着点狎昵:“原来是朵带刺的花。”
看台上响起一阵倒抽气声,不少人心急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场中二人。
孟摇光落于下风,却丝毫不见狼狈,也笑了:“道友惜花之心未免太过。”
散修目光一缩,九节钢鞭携风雷之势劈下!
电光火石间,散修松了手,疾速后掠。
孟摇光钢鞭去势猛地一顿,原来方才竟是虚晃一招,只见她一脚踩在散修肩上,一个借力在空中翻转落地,而后双手持鞭,步步紧逼,钢鞭如刀一般次次朝下劈砍。
散修举剑格挡。
火花迸溅,木屑扬起,散修竟被孟摇光逼得双腿弯曲,踩穿了木台。
场上一时寂静无声,所有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耳畔唯余精钢纯铁交接的金属震荡声。
散修力气极大。
而看起来窈窕纤细的孟摇光,天枢派娇养的大小姐,力气居然更大!
一力降十会。
修者修炼功法,磨炼剑意,却很少人会在肉体凡胎上下功夫。
毕竟修为高时,一出手便可移山倒海,再强壮的身体相比之下都十分羸弱。
但今日这散修以大力加修为,逼得这些少年修者毫无还手之力。
却未想到,他会遇上一个看起来最不可能旗鼓相当的对手。
钢鞭如刀,势大力沉落下,两人所过之处木台已成废墟,火花喷涌,“当当”的碰撞声响彻在晴空下。
散修最终接不住这恐怖的巨力,被压得双膝跪地,孟摇光眸中光芒仍是淡淡的,手腕翻转,钢鞭就势去掉他一只胳膊。
鲜血溅射,一滴血点子落在了孟摇光白皙的脸上,她眉头皱了起来。
钢鞭往上一带,似要缠住散修脖颈。
这人终于慌乱了,脸色瞬间苍白,却听一阵劲风掠过耳侧,几根断发飘了下来。
孟摇光收了鞭子,退后几步。
拱手道:“道友,仙盟大比不得动手伤人,断你一臂乃是为先前诸位道友讨个公道。只是一则历来胜者为王,落败乃是他们技不如人;二则是我等未事先向道友讲明规则,想来道友无门无派,大抵是不知道这些的。
“不知道友可服气?”
散修趔趄着站起身,深深看了眼孟摇光,眼中已全是敬服,低头道:“服气。多谢仙子不杀之恩。”
看台上静了一瞬,转而爆发出震天般的欢呼。
“孟摇光!孟摇光!孟摇光!”
年轻修者们激动得面红耳赤,齐声呐喊孟摇光的名字。
悬清宗这边,顾无嗔左右分坐着沈牵与褚良袖,尧宁身份低微,只能坐在后边,从角落里打量沈牵。
孟摇光与散修打斗时,她看到沈牵的目光落在高台之上的女子身上,难得露出几分欣赏。
尧宁蹙了眉,撇了撇嘴角,哼了一声别过脸。
又控制不住地去看台上。
她又是嫉妒又是伤心,恨不得也跳上台去,与那散修一起将孟摇光打个落花流水。
只是看着看着,妒意渐渐消散,情不自禁地倾身,为孟摇光捏了把汗。
孟摇光胜了,她竟下意识地与旁边众人一道欢呼了起来。
她看到孟摇光举起手中钢鞭,在全场如雷的喧嚣中,意气风发地仰头道:“天枢派!”
天枢派那边静了须臾,紧接着爆发出掀开苍穹的高昂应和声:“天枢派!天枢派!天枢派!”
“孟摇光!天枢派!”
“大小姐威武!”
喧嚣扰攘中,尧宁心神不受控制地被那道骄傲又淡然的身影吸引,只觉这女子一举一动,都莫不高贵优雅,动人心弦。
她呆呆地看着,觉得心头热热的,头一次生出了想要亲近一个陌生人的渴望。
她不禁想,自己将来也能如这人一般璀璨夺目吗?
如她一般修为高深,却又谦和大气吗?
她想着想着,心下又黯然起来。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与沈牵相配。
与孟摇光相比,她简直是只缩在阴暗沟渠里的老鼠。
她心中酸涩又难受,自卑又向往,凝望孟摇光的身影,与身边众人一起轻声喊道:“大小姐威武!”
场上孟摇光向四面行礼,言辞谦卑得体地谢过众人,然后似是不经意一般朝悬清宗方向投去一瞥,方才对战散修时平静如水的心湖上,泛起了一层涟漪。
然后她怔住了。
她心念之人,没有看她。
沈牵偏过头,望向看台另一侧。
孟摇光眸光闪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悬清宗一色的白色门服里,有抹烈焰一般夺目的艳色。
她撞上一道复杂却崇拜的目光。
第27章
清脆鸟鸣刺破黑暗,鼻端萦绕清淡花香与微苦的檀香,尧宁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底倒映玫瑰鲛绡宝罗帐顶。
她坐起身,樱草色云纹锦被轻软,自肩头滑落,露出一身莹白广绫的中衣。
跌境带来的重伤已经好了七分,她不知睡了多久,此刻神思清明,体内灵力运转通畅自如。
下了床,来到窗前,推开镂刻云纹的窗棂,一阵清风涌入,眼前山岚流散,碧瓦飞甍自高处向下延伸,青绿林木间可见白玉栏杆一角。
连阁承宫,驰道周环,这样精巧煊赫的建筑,九洲只有天枢派才有。
她忽然发现远处的山峦宫殿似在移动,惊疑片刻才反应过来,动的是自己这边。
景物变换,一炷香后,脚底发出机关齿轮咬合的一声,整个房间于摇晃中停了下来。
尧宁推开门,这才发现所处之地是一架不大的飞舟,应是靠机关术和灵石一起驱动,尧宁出来后,飞舟便调转方向,往崇山间的楼阁去了。
尧宁收回目光,但见这里是处半山腰,瀑布自九天轰然砸下,冰凉水雾四散,各色花树沿栈道开放,有仙鹤盘旋飞舞。
顺着栈道前行,穿过瀑布,拐过一道山门,眼前豁然开朗。不大的空地上,一株火红枫树参天蔽日,树下坐了个人,背对尧宁,露出一头乌云似的长发。
这处地方不大,很宁静,瀑布声与外界其他声音都杳杳而去。
其时正是暮春,这棵枫树却如火焰般炫目。
尧宁向那人走过去,脚踩落叶发出清脆“吱呀”声,那人回头:“醒了?”
尧宁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孟师姐相救。”
孟摇光摆了摆手,示意尧宁坐。
茶几是一段树干截面,可见一圈圈年轮,孟摇光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九节钢鞭,执起茶壶。
“我小时候偶然发现这个地方,不大,却很安静。那之后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跑来这里。”茶水倾泻进青冰裂纹茶盏,茶香氤氲,孟摇光眼中带笑,“你是第三个进来的人。”
孟摇光起身,双手奉上茶盏,她这样郑重,尧宁便也忙起身,双手接了。
孟摇光严肃道:“那日勉之出口不逊,我代他向你道歉。”
尧宁愣了一下,摇摇头:“我早忘了。”
两人重新坐下,孟摇光撑着脑袋看尧宁。
尧宁任她打量,觉着茶水很香,便自自己执起茶壶又倒了一盏。
孟摇光道:“勉之从小骄纵,他母亲经常耳提面命,让他要护着沈牵,他又出身中则大族,自小耳濡目染,沾了些门第之间。总之,他说的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尧宁柔柔一笑,应下:“好。”
“但话说回来——”孟摇光痛心疾首,“有时候他那张嘴是真贱啊!贱得我都想扇,可惜没那个机会。”
尧宁噗嗤一笑:“孟师姐跟表弟关系很好。”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穿开裆裤的样子我都见过。”孟摇光笑了笑,“那时候沈牵也经常来他姨母家,我们三个也能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吧。”
“是吗?”尧宁眼睫抖了抖,岔开话题,“不知那日之后,魔界有无再犯?”
“那倒没有,只是我听爹爹说……”
孟摇光顿了顿:“这个不急,魔界之事,自有顾宗主与空闻大师领着众宗门商议,你好不容易伤愈了,且放宽心修养。”
尧宁点点头,便没再问。
孟摇光歪了歪头:“这么乖?”
尧宁微惊,一时不知说什么。
她与孟摇光,其实算不得相熟。年少惊鸿一瞥,她心中对她憧憬有加,却因自卑不敢靠近。
反倒是孟摇光,那之后不知为何注意到她了。
每逢遇到有尧宁在的场合,她总能穿过重重人海,精准找到角落里的女孩,或是问候一两句,或是敬上一杯酒,引得那些原本落在天枢派大小姐身上的目光,都诧异地投向了尧宁。
每当这时,尧宁都有种无措感,她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却又因崇敬的大姐姐注意到自己,对自己与众不同而格外雀跃。
就好像万众瞩目的公主,独独将手里的花递向沟渠里的小老鼠,即便那只是一朵随处可见的花,只是公主富有之物中最不起眼的事物,也能让从未收到花的小老鼠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小老鼠小心翼翼地收下花束,珍藏进心中,从此看向公主的目光愈发炽热,却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尧宁从未与孟摇光对坐饮茶,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
更遑论孟摇光这一句十足亲昵的话语。
她有些呆*愣地看着孟摇光。
孟摇光眼中有了笑意,倏忽那笑意冰雪般消融冷寂,“咻”地一声,九节钢鞭破空而至。
孟摇光天生神力,这一鞭下去,只怕尧宁顷刻就要脑浆迸裂,横死当场。
但她眼睛眨都没眨,仍是定定看着孟摇光。
钢鞭在尧宁头顶一寸的地方悬停,孟摇光“啧”了一声,鞭身下滑,森冷兵刃犹带血腥气,掠过尧宁白嫩侧脸,挑起她的下巴。
孟摇光凑近:“为何不还手?”
尧宁保持着下巴被挑起的姿势,脸颊微微发红,伸手碰触孟摇光的手腕,五指翻转,钢鞭便被轻柔又无法反抗的力道卸下,她另一只手接住掉落的钢鞭,递给孟摇光。
“孟师姐根本没用力。”
孟摇光接过钢鞭,捂住脸往草地上一躺,半晌才抬起头盯着尧宁,恶狠狠道:“不许笑。”
说罢自己先笑了。
她笑声清脆,旷达而潇洒,尧宁温柔看着她头顶沾了几片草叶,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仰望的公主,也不是那么不可接近。
孟摇光薅了一把头发,有些郁闷道:“你知道我少时,其实是对沈牵动过心的吧?”
尧宁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孟摇光目光虚了虚,想到遥远的过去:“我与他和勉之,自小相熟,我出身既高贵,自然觉得只有世间最好的男儿才堪相配。
“沈牵容色既好,天赋又高,我倾慕他是自然而然的。我原本以为,世间之物只要想要就一定能到手。所以发现沈牵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时,我平生第一次,气急败坏了。”
孟摇光弯了弯嘴角,长眉入鬓,是极英气的长相:“但我很快、很快便放下了。因为他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屑去喜欢他。”
她伸出一根削葱似的手指:“一天,我只用了一天,便放下了对沈牵的喜爱。”
尧宁听得有些怔愣了,孟摇光歪头碰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睛。
“很惊讶是吧?我身边之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是我心口不一,是因我自小便无往不利所以拉不下脸,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得知沈牵并不心悦于我的那一刹那,他在我眼中便失去了大半光彩。”
“我孟摇光倾慕之人,必得眼里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
尧宁伸出手,替孟摇光摘掉发上的叶片,孟摇光握住那只手,起身凑近她:“可是我也很好奇,在沈牵眼中,我比不上谁。”
“孟师姐,不是那样的。”尧宁摇摇头,想说沈牵心中并没有她,二人结道乃是她的算计,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想人不是因为更美貌,更强大,更尊贵而被爱。”
“沈牵虽娶了我,却并非说明你不如我。”
孟摇光满意地笑了,松开尧宁:“虽然道理如此,可人也有好奇心,于是我便看了,这一看——”
尧宁看着她。
孟摇光声音很轻,目光坦荡而诚挚:“发现他眼光挺好的。”
尧宁红了脸。
孟摇光重新躺下,青草在风中摇曳,几步之外便是千寻断崖,人间的山川河流显得那样低,那样小。
“我知男欢女爱并不以家世、相貌、修为论,可沈牵选你,与你结道,我输给你,心服口服。”
尧宁想说,孟摇光没输,她也没赢。
沈牵这里没有赢家。
孟摇光眉头蹙起,语气也有些有气无力了:“输便输了罢,可怎么会有人喜欢上打败自己的人啊!”
尧宁身子一僵,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三遍,才明白过来其中意思,脸砰一下飞红,目光受惊似地乱窜,语无伦次起来:“啊?什么?谁……不是,我……”
说到最后,她一把捂住脸,心中哀鸣一声,木挺挺地倒地了。
两人并肩躺倒在草地上,一样生无可恋的眼神。
半晌树下爆发出一阵笑声。
两个女孩笑得不可自抑,笑得脸颊通红,眼中起了水光。
孟摇光抓住尧宁的手,侧头看她:“我没什么朋友,头一回想与人交友,三番几次与你攀谈接近,可你怎么老是冷冰冰的不爱理人,让我一次次黯然神伤?”
尧宁脸上还是有些烧:“我也没……我只有个大师姐,但她平素只爱和我打架。”
她看了眼孟摇光:“我从未与人交过朋友,你走向我,我只当是天神俯就。”
孟摇光看她半晌,眼神空洞地转过头去:“你与人说话,都是这般直白热烈的吗?难怪沈牵那个冰山也受不住诱惑。”
尧宁向一另一边别过脸,不说话了。
孟摇光肩膀碰碰她:“那以后,你我便是好友了。”
尧宁心中草长莺飞,脸上露出久违的明艳笑意:“嗯。”
孟摇光也十分开心,就着草地打了几个滚,滚得头上都是草屑,她顶着一头绿爬起来,四肢并用地凑近尧宁,脸色严肃起来。
“既是朋友,我便直言不讳了。”
尧宁见她神色肃然,不禁紧张起来:“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孟摇光看着尧宁:“你从方才起,便刻意回避沈牵,我虽不知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是——”
“沈牵前日,已然危在旦夕。”
第28章
尧宁感觉自己的心被高高提起,呼吸一下子变得很轻。
沈牵危在旦夕。
她满脑子萦绕的都是这句话。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吐息渐趋平稳,垂下目光,指头把玩腰间衣带。
孟摇光诧异:“你不忧心么?”
尧宁笑了笑:“孟师姐既然说是三日前,想必现在已经脱离险境了。”
悬清宗风头正盛,北冥宗世代相传,合两大宗门之力,无数天材地宝,孟摇光方才语气平和,足以说明沈牵并无大碍。
“你要去看他吗?”孟摇光想到王勉之,忙道,“我同你一道去,王勉之再有一字不敬,得罪我的至交好友,就是得罪我孟摇光,到时候就算揍他一顿,想来阿爹阿娘也不会怪我。”
尧宁起了身,缓步走到悬崖边,看下方云雾翻涌聚合,轻声道:“孟师姐……”
“叫我摇光便好,身边亲长都是这般唤我。”
“……摇光。”尧宁吐出两个字,恍惚觉得一股时光洪流倾泻而下,她定了定神,“我不去了。”
“为何?”
“我与沈牵已不再是道侣了。”
孟摇光坐直身子:“为何?”
尧宁张了张嘴,她想告诉孟摇光,因为沈牵不爱他,她累了,所以不再想当他的道侣。
可她说不出口,她怕孟摇光看不起她。
沈牵不爱摇光,她便也不屑去爱他。
沈牵也不爱尧宁,尧宁却恬不知耻,死皮赖脸,异想天开。
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但她做不到不在乎孟摇光的看法。
尧宁一直仰望、憧憬孟摇光,方才这天神一般的女子拉住她的手,说尧宁从今往后便是她的好友。
一片火红枫叶打着旋儿坠下,倒映在尧宁漆黑眼底,像是落下一滴血泪。
她嘴角勾起一个苍白笑意,轻声道:“因为我不爱他了。”
孟摇光豁然起身,三两步走到尧宁身边,盯着她的侧脸,狐疑道:“真的?你莫不是在说气话,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尧宁转头看她,笑意清浅,带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淡漠:“真的。”
她声音有点颤,但很快便被掩饰住:“以前倒是情根深种,只是时日一长,发现这人就是个冷冰冰又无趣的男人,只不过生得一副好皮囊,与世间庸俗男儿没什么分别。”
她微仰着头,眼底余光去看那片坠下悬崖,被云海吞没的一点红叶,高傲又漠然,“所以,腻了。”
孟摇光静静看着尧宁侧脸:“那日我们赶来时,虽隔得远,但也能看分明,沈牵是为救你才重伤至此。”
她迟疑道:“就算你不打算要他了,可他差点为你没了命,难道不去看一眼吗?”
“是吗?”尧宁想到那日二人自天穹坠下,沈牵附在她耳边,让她削掉二人道侣印,她眼神冷了冷,目中酸涩,摇摇头道,“一命换一命,就算我与他,从此两不相欠。”
……
三日前,北冥宗。
两个人影快步进到室内,带起一阵劲风,掀起垂下的轻纱。
珠帘掀起落下,水晶珠子蹦跳晃动,柔金碎绿光影错落,像是室内人焦灼不定的心境。
王勉之听到声音忙迎上前:“顾师伯,褚师姐,你们总算来了!”
顾无嗔几步走到床前,先喘匀了气,这才微微颤抖地掀起暗花丝帐,只见锦被间躺的人面色淡白,红润的唇也失了颜色,剑眉紧皱,似是陷进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房间笼罩着循风印的透明结界,繁复古老的花纹流淌其上,上凛然端然坐在一侧,额上已起了一层细密汗珠,正紧闭双目维持循风印的运转。
他身侧站了个清瘦的小姑娘,一双桃花眼只盯着上凛然,室内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北冥宗的水蓝色阵法与循风印叠加,无数灵气聚集此处,床上人脸色却仍是惨淡的白。
王勉之忙问:“顾师伯可有什么法子?”
顾无嗔轻轻放下丝帐,走开了些,沉着脸摇了摇头。
王勉之仿若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眼中希冀一下子熄灭,他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捂着额头。
顾无嗔问:“他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
王勉之声音带着哭音:“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赶过去的时候,只见他胸口好大一个洞,里面,里面心脏都缺了一块。”
顾无嗔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修真者心与神魂相连,沈牵心脏缺了一块,已是神魂重创,偏偏这时候他还竭泽而渔,不要命似地催动灵力,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拦下魔尊护法白苏那致命一刀。
肉身在超出修为负荷的情况下顷刻残破崩裂,鲜血霎那间染红白衣,他却恍若不知,仍死死当着白苏疯狂不要命的攻击。
直至尧宁破境,他才终于支持不住,似一片生机流失殆尽的枯蝶自高空坠落。
若非上凛然便在附近,及时以循风印固住他的神魂,修复残破碎裂的肉.体,只怕沈牵早死了。
聆风地医术冠绝九洲,也只堪堪吊住性命。
是沈牵自己飞蛾扑火。
是他自己在求死。
一室寂静中,王勉之突然想到什么:“顾师伯,尧……阿嫂,阿嫂先前不是曾经跌境,也是神魂受创吗?”
顾无嗔叹息一声:“阿宁那次,她受伤没这么重。”
王勉之失望地垂下脑袋,负手来回疾走,烦躁道:“就没什么法子吗?难道就让他这样等死?我哥不能死,他不能死……”
王勉之说着说着,步子慢了下来,想到什么似地猛地抬头看向顾无嗔:“……死,顾师伯,我哥先前跌境,不是险些死过一次吗?”
顾无嗔一愣,也是想到了什么。
王勉之大喜,忙道:“是吧?那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他破境化神时,还未等来雷劫又跌境了,当时也是神魂重创,昏迷了数月,大家都说他活不久了,阿爹阿娘也这样说,我哭了好几天……”
顾无嗔眉头一皱,有些复杂地看向王勉之。
王勉之犹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顾不上礼节,一把抓住顾无嗔衣袖:“顾师伯,当时是你们门内一位弟子带回的秘境丹药,那丹药能医治神魂受创,你们,你……”
说着说着,王勉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喜悦渐渐变为仓惶,咽了口唾沫:“你们,还有吧?”
顾无嗔别过脸,不忍看到少年眼中失落。
“没有了吗?”
王勉之鼻头一红,眼中泪水已经积聚。
“不是没有了。”良久,顾无嗔叹息一声,“那丹药,是阿宁从秘境中拼死寻回的,举世也只有一颗。”
“什,什么?”王勉之目光虚了虚,“不是一个普通小弟子在秘境中机缘巧合捡到的吗?怎么是她……”
一道冰冷没有起伏的声音插入:“太古秘境,巨蟒护持的涅槃丹,举世只有一颗,除了阿宁,谁有那个本事和胆量能带回来。”
王勉之抬头看向褚良袖,后者歪了歪头:“沈牵跟你说,只是一个普通小弟子,机缘巧合寻得的?”
王勉之在褚良袖目光中不由后退两步。
不是沈牵告诉他的。
而是他当时就在现场。
那小弟子修为平平,说是他的同门在秘境中偶然所得,临死前托他带回送给重伤的沈师兄。
当时恰逢太古秘境一甲子一次的开放,悬清宗的确有批弟子入了秘境历练寻宝,几个低阶弟子被秘境凶兽所伤,有三人当场死去。
那小弟子看起来忠厚老实,实在不像是说谎。秘境寻宝并非只看修为,有时机遇也很重要,是以他说是同门偶然所得,沈牵与王勉之并未生疑。
王勉之嘴唇抖了抖:“是那个小弟子说的……”
他话未说完,床帐中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一只苍白、青筋凸起的手猛地扯住了纱帐。
众人大惊,一拥而上。
沈牵不知何时醒了,他死死抓住顾无嗔的手,苍白的脸上挂着咳出的血,冰雪似的脸,艳红的血,触目惊心的对比让所有人心中一窒。
又是一阵牵扯肺腑的剧烈咳嗽,殷红血点子落在素洁枕被间,沈牵眼中似是含着血,死死盯着顾无嗔,一字一顿。
“宗主,你说什么?”
顾无嗔转眼间已然明白了。
沈牵不知道。
他怔愣着,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沈牵眼中光芒剧烈摇动,似是大厦将倾,山岳崩摧,那素来淡漠的双目中,竟缓缓地有了水光。
顾无嗔退后两步,竟像是被这样的沈牵吓到了。
沈牵本就没多少力气,顾无嗔一退,他的手便颓然地摔在床上,纱帐落下,遮住了沈牵面容。
王勉之想上前,却看到轻纱迷蒙中,有亮光一闪而过。
紧接着是“啪嗒”一声,像个小小的水珠摔到丝绸被子上,摔成了几瓣。
明明是极轻的一声,却让王勉之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怔立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
一道白影从他身旁一掠而过,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褚良袖一把掀开帐子,一手抓住沈牵领子提溜起来。
她白雪似的长发流泻到脚踝,一身白衣,眉眼清寒面无表情。
声音缺乏起伏,像是冰封的河流,寒冷又冷漠。
“沈牵,宗主说,冒死闯秘境,斩大蛇,给你带回的救命丹药的人,是尧宁。”
她背对众人,挡住他们目光,谁也看不到沈牵的神色。
一室死寂中,褚良袖再次出声,她声音带着置身事外的淡漠,泠泠似世外琴音。
“你还记得,那之后你再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第29章
褚良袖修习冰雪系心法,随着年岁增长,毛发越白,心境越发冷寂。
五光十色的世界悄然退场,万千声音寂灭,世间颜色褪去,她仿佛一人立于千寻雪山之巅,既少悲喜,更缺爱憎。
除了强者,她很少对什么人、什么事有较大触动。
但沈牵知道,褚良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冰冷无情,冰雪包裹的是一颗炽热燃烧的心脏。
她有所爱之人,亦有憎恶之事,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流淌的寒冰血液也无法浇灭熊熊燃烧的火焰。
沈牵阿娘在世时曾言,褚良袖是最适合修习冰雪系心法之人,她永远不会被心法反噬,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雪人。
如今褚良袖拽着沈牵衣领,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眼眸中似淬了细冰,毫无血色的面庞紧绷,霎那间的气势竟有几分雪地妖女的冷酷邪劲。
王勉之率先感觉不对劲,疾步上前就要阻拦:“褚师姐,你干什么?他受了很重的伤他不能……”
一把闪烁寒光的冰棱重剑召出,“咻”地一声刺直王勉之眉心,悬停于一寸之处,凛冽寒气瞬间让王勉之眉毛挂上冰晶。
王勉之咽了口唾沫,求救似地看向顾无嗔:“顾师伯……”
“诶,袖儿,你别急!”顾无嗔头疼道,刚迈开步子,冰棱重剑猛地转向,狠狠插入地板。
刹那间屋内所有茶盏迅速结冰,地板桌椅发出“吱嘎”声响,众人呼吸间白气袅袅。
褚良袖微微偏过头,目光瞟过来,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
她转过头,不再理会身后。
九洲正魔两道,出窍期修为屈指可数,这一个屋子中,如今谁也不是褚良袖对手。
褚良袖看向沈牵,再度问出那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
天枢派悬崖边,枫叶红于二月花。
孟摇光不敢置信:“太古秘境?涅槃丹那样的至宝,那么好找吗?”
尧宁笑了笑:“可能我运气好吧。”
太古秘境凶险无比,瘴气,凶兽,连绵不歇的阴雨,只闻虫鸣鸟啼的瘆人寂静。
尧宁走了整整十天,几乎翻遍这处山脉的每一寸土地,却一无所得。
泥土和不明的汁液脏污了她的红裙,脖颈上落下一条黏糊糊蠕动的虫子,被她随手碾死,爆出的鲜红的血液变换形状,在灰色的天地间刺目无比,勾人沉沦。
空气闷热潮湿,汗水滚滚而下,皮肤黏腻中偶尔传来刺痛,摸上去却什么都没有,但转眼头昏脑涨,风景人物不似眼前所有,又一个不知何时何地展开的幻境。
她清醒时看自己的手,然后自问:“我果真清醒着吗?”
她感到疲惫,那是一种失去参照物,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我有,逐渐遗忘来路的深深疲倦。
扶光剑嗡鸣召出,微弱光芒闪烁,稍稍驱散此间灰暗,尧宁面无表情握上剑刃,锋利的痛疼与鲜血唤醒了少许清明。
她眸光一定,眼前山峦如巨物般呼吸起伏,她猛地飞上空中,身上噼里啪啦地掉下几条颜色鲜艳的小蛇,小蛇落地飞速向草丛游去。
她浮空眺望,这才发现自己寻了许久的巨蟒,就蛰伏在群山之中。
“巨蟒吸收天地精华,修行数万载,凡人之身如何能够在它手上得胜,还抢走仙丹?”
孟摇光走回案前,重新烧了一壶茶,茶香袅袅中,她问尧宁:“你怎么做到的?”
“我好歹是出窍大圆满的修为,巨蟒修行万载,却也怠惰懒散,又受限于蛇身。”尧宁不在意道,“我取仙丹,并未废什么周折。”
群山崩摧,裂石碎土抖落,巨树倾倒,鸟雀惊飞逃窜。
盘踞于山底的巨蟒自沉睡中醒来,蜿蜒数里的身躯碾碎山丘,游走间发出轰然巨响。
尧宁眯了眯眼睛,扶光剑心随意动,猛然射入巨蟒身下,带出一个惊慌失措的修者。
尧宁身形飞快,亦带出了几人,与扶光一同将人送到远处,这才持剑折返。
巨蟒遮天蔽日,身躯足有一幢楼粗,俯下的双眼像夜里燃着烛火的房间。
巨大的蛇头自高空垂下,蛇信嘶嘶吐出,冰冷竖瞳凝视地上如一粒尘埃的凡人。
天地间,一点红与庞然巨物对峙。
蟒蛇吐息腥臭浑浊,带起的风使得尧宁长发翻涌,衣裙猎猎。
她持剑,眸中光芒坚定,带着不畏死的悍利。
巨蟒猛地扬尾,高高砸下,尧宁迎风而上,一道结界落在四周,遮蔽了秘境中其他人的视线,亦隔绝了所有危险。
结界摇动不止,外面隐隐能看出各色光芒炸裂。刚开始,整个秘境中所有人都仰头看那一处。
但随着时间推移,修者渐渐移开目光,自去寻自己的宝物机缘。
一场大战不知绵延了多少日。
结界收起时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巨蟒最后一截尾巴钻入地底深处,洞穴被滚落的碎石砂砾填满,一粒赤红丹药落在尧宁手心。
她收起丹药,眉眼明艳干净,身上已使了清洁术,雪肤不染尘埃。
少女缓缓吐出一口血气,迈开脚步,踏着山路离开,脊背挺直如翠竹,红衣艳烈似三春牡丹。
鲜血自衣摆滚落,没入尘土中,渐渐看不分明。
一如她跌落的境界,旁人毫无察觉。
那是尧宁一生中第一次跌境。
“沈牵知道吗?”孟摇光为她斟茶。
尧宁的目光抖了抖,握住茶杯,触手暖热,她淡然一笑:“知不知道的,已经无所谓了。”
初次跌境带来的损伤远比尧宁想得要重,必须立刻闭关疗伤,她带不回去丹药了。
尧宁找到一个穿悬清宗门服的修者,碰巧是她从巨蟒身下救出的几人之一,那小弟子修为不算高,逃过了巨蟒一灾,没躲过其他凶兽偷袭,负了重伤。
尧宁用仅剩的灵力替她疗伤,将丹药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赶快带回悬清宗,给沈牵。
小弟子泪眼朦胧保证一定做到。
那之后的事尧宁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小弟子一诺千金,果然没再流连秘境中诸多珍宝,一心只想赶到出口,赶紧回悬清宗。
但太古秘境一甲子才开一次,就因为其中凶兽横行,修者多有折损。
小弟子谨慎地避过了绝大多数危险,却倒在了出口处。
她被一只小蛇咬到了脚踝。
那小蛇颜色鲜艳,竖瞳森然,与先前的巨蟒竟有几分相似。
巨蟒孕育活死人、肉白骨,颠倒阴阳的涅槃丹,自身毒性见血封喉,就是九天神佛在此,也是回天乏力。
出口处聚集的悬清宗弟子用尽丹药和灵力,也无法救回小弟子。
小弟子却恍惚觉得,大概这就是自己命数。
她本应死于巨蟒苏醒时,被尧宁救了一命,之后还是逃不过这个死劫。
小弟子释然了,想到尧宁嘱托,自怀中掏出涅槃丹,塞给抱住她的另一位悬清宗弟子:“带回……给沈牵……师伯……”
她咳了一口血,死死抓着那人的手:“一定……要……交给……”
被托付的弟子连连点头,发誓一定会带回去,亲手交给沈牵。
小弟子安了心,想到尧宁孤身一人斩巨蟒,才得到这枚仙丹,拼着最后一口气嘱咐:“告诉他,是,是……”
她顿住,眼中现出茫然。
她不知道尧宁的姓名。
甚至不知道她是哪门哪派的仙子。
悬清宗从小宗门一跃而成修真界的顶柱,门风相比规矩森严的梵天寺,要松散自由得多。
弟子不都是穿门服,很多人会穿自己喜欢的衣裳。
像大师姐褚良袖,日常就是一袭冰蓝长裙。
如沈牵那般身居高位,但还规矩板正地穿着门服的,不多。
小弟子不识尧宁,说不出她的名字。
她心下焦灼不已,眼中神光却已一点点寂灭散去。
*
在褚良袖的压抑怒气的诘问下,沈牵眼尾渐渐泛红。
那一年他破境化神失败,危在旦夕,昏迷了数月。
幸得一个外门弟子带回涅槃丹,这才保住了性命。
他清醒后曾追问于这人,外门弟子也说不清,只道是同门临终所托。
弟子忠厚老实,他与死去的小弟子也算熟识,都是一样天赋平庸,所以只能想到那应是小弟子在秘境中偶然所得。
他便说出自己的猜测,只是他笨口拙舌,沈牵当时又是重伤精神不济,最后只得了一个印象。
是一位女弟子在秘境中偶然所得,并托同门带回给自己。
后来沈牵感念女弟子恩情,伤愈后便独自前往太古秘境,趁着秘境关闭前最后一点时间,设法召回了女弟子游散的魂魄。
因果不还,只怕有碍飞升。
沈牵便问女弟子,可有什么心愿。
女弟子生前修为不高,死后魂魄也不够凝实,浑浑噩噩的,只有点本能和执念。
她掰着指头说,我要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闲散度日。
想了想,似乎生前还有未尽之事,一直让她惴惴难安,她恍惚着说,我要去找沈牵,告诉他红衣姑娘的事。
沈牵心神一动,问她什么红衣姑娘。
女弟子魂魄浑浑噩噩,记得并不分明。
沈牵无奈,只得给她塑了具人身,安放魂魄。
“你既于我有恩,执念又与我有关,我便收你为徒,从此护你一生闲适,至于其他……”沈牵顿了顿,“你能想起便罢,若想不起也是命运使然。”
女弟子呆呆点头。
“从前名字不能用了,你今后……便叫闲闲可好?”
沈牵将闲闲从秘境带回,收为了座下唯一弟子。
旁人相问,他并不多说,只说这孩子于他有恩。
而在再次到尧宁,是他伤愈月余之后。
他与褚良袖花树下闲谈,两人弟子侍立在身后,尧宁偶然路过,被褚良袖叫住:“小师妹,过来。”
尧宁犹豫着,还是走了过来。
褚良袖问她近日进境如何,可又有什么心得,尧宁乖乖应答,沈牵却感觉她的目光几次落到了自己脸上。
他便看向她,冲她微微点点头。
尧宁漆黑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落了星子似的,她低头蹭着脚下青草,状似不经意问道:“沈……师兄,身体可大好了?”
沈牵道:“已痊愈了,多谢你关心。”
尧宁便绽开了笑意,少女本就生得好颜色,这一笑更衬得三春花树都黯然失色。
沈牵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别过眼。
他定了定心神,想起从前也常见到这个小师妹,记忆中浮现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和绵延到天边的大雪。
沈牵剑眉蹙起,他看了看尧宁,这张姣好的面容与大雪中怯怯的脏脸重合,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彷徨游离,像是风中的柳絮,明明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抓不进手心。
他忘了。
沈牵有些抱歉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30章
尧宁拼死为沈牵寻来救命仙丹,而他将恩情算在了旁人头上,忘记了真正救命恩人的姓名。
尧宁在太古秘境重伤跌境,闭关月余才回到悬清宗,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牵,想亲眼看他是否痊愈,却得了沈牵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刹那,尧宁脸上一片苍白。
但也仅仅只是刹那,她很快便抬起眼,明眸里光亮莹莹,映着一树粉白繁花,脆生生答道:“沈师兄,我叫尧宁,尧舜禹汤的尧,宁静的宁。”
又眨眨眼睛,不安地问了句:“很好记的吧?”
沈牵咳了一声,转过头去:“嗯,会记住的。”
他果然记住了,淮水之畔,姻缘灯落,沈牵准确无误地叫出尧宁名字,没有任何感情。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沈牵终于明白,为何尧宁会走得那么决绝,为何她会厌恶自己,为何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连。
他亏欠尧宁的,岂止是冷漠忽视。
他欠她一条命。
欠她灼热诚挚的一颗心。
北冥宗内,沈牵再度吐出一口血,他眼里水润,眼尾殷红,好似雨湿海棠,崩溃都美得惊心动魄。
褚良袖不禁想,这幅模样若是落到小师妹眼里,只怕她顷刻就要心软。
但褚良袖心软不了一点。
她仍旧抓着沈牵领子,质问道:“当初小师妹下山,我看你似乎伤心了几日,所以你下山寻她,最后还是没护住她?让她又一次重伤?”
王勉之气急败坏:“褚师姐!你这说得什么话!阿嫂只是重伤,沈牵差点命都没了!”
褚良袖横了他一眼,王勉之心中一凛,憋屈噤声。
“不但如此,你还要休妻?”
“什么?!”顾无嗔惊道,环视房间,“谁说的?”
王勉之的眼神飘了飘。
褚良袖松开沈牵,六出剑回到她手上,重剑泛着冷气和寒光,褚良袖杵剑而立,低头看沈牵:“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沈牵血色褪去的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褚良袖叹了口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难过。
“得知你重伤,宗主与我带着悬清宗的天材地宝马不停蹄地赶来中则。”她将房间众人依次看了过去,“北冥宗倾力救治,聆风地上掌门不遗余力。”
“沈牵,你虽自小……比旁人艰苦些,可宗门众人,朋友亲族,无一不爱你护你,可是小师妹呢?”沈牵肩膀颤了颤,褚良袖别过脸,当做没看见,言语如刀当头直下,“小师妹亦是重伤,可她无处可归,被素不相识的天枢派捡了回去。天枢派那个大小姐——”
提到孟摇光,褚良袖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谁知道她会不会照顾人,不是自己的亲师妹,大概是不会上心的。”
褚良袖收起剑:“你这里既有这么多人,我便去看小师妹。”
屋内冰雪倏然一收,寒气散去,褚良袖临走前回头道:“你们,分开也好。天下好男儿不止你沈牵一人。”
“诶,诶,这是怎么弄的!”顾无嗔去追褚良袖,走出两步听到身后剧烈咳嗽声又回头看沈牵,一时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无奈一拍大腿,“这都什么事啊!你们小孩子怎么两句话不对付就闹翻了……”
一只手伸出床帐,死死抓住顾无嗔肩膀,顾无嗔骇了一下,赶紧扶住沈牵:“别激动,你师姐那个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宗主。”沈牵打*断他,声音沙哑,“尧宁她,还好吗?”
“她没事!”顾无嗔拍拍沈牵的手,“我早已传讯孟大小姐,阿宁伤得不算太重,天枢派实力强大,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能醒。”
沈牵抬起头,顾无嗔愣住。
沈牵哭了。
瓷白脸上犹有泪痕,眼中盛着水光,挑起的眼尾红得触目惊心,那一向淡漠清冷的脸上,竟现出了惶然无助。
他本就伤在神魂,又遽闻从前隐秘,神志已有些模糊,此刻抓着顾无嗔,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木:“宗主,你将尧宁带回悬清宗,不要让她走了,好不好?”
修真界百岁修者只要结婴早,便能维持年轻容貌,与沈牵处在同一个位置的,无一不是历经岁月磨砺的天命以上之人。
沈牵以天赋之才扛起悬清宗,处事向来杀伐果断,算计长远,他性情又淡漠疏离,是以顾无嗔经常会忽略,这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
此刻他褪去了平日冷漠,如稚子一般抓着自己衣襟,恳求声中带着无助,顾无嗔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宗主,求你。”见顾无嗔一时无言,沈牵慌乱道,“不要让她离开,不要让她走……我要带她回悬清宗,问道峰,回我们的家,我与她,我们……”
他惊惶不安,嗓音带着颤,突然抓住顾无嗔的力道一松,他整个人栽倒在地。
“哥!”
“沈牵!”
王勉之与顾无嗔一拥而上,一直静默坐在一侧的上凛然蓦然睁开眼,仰头看循风印结界。
无声吐出两个字:“不好。”
室内轻纱帘帐无风自动,众人衣袍皆被吹起,灵流以床帐为中心向四周逸散,门窗吱呀作响。
浓郁的雷雨气息弥漫开去。
上凛然几步上前,只见沈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上殊无血色,裸露的肤色渐渐转为青白。
王勉之怔忪回身,呆呆望着上凛然。
“上宗主,他是不是,是不是……”
上凛然眉头紧锁,没有答言。
王勉之眼圈红了:“我就知道……都是她,都是因为她!”
“王公子。”上凛然一向温润的眉眼陡然多了几分凌厉,“沈牵本就伤在神魂,自他听到当年救命仙丹乃是弟妹寻回之时,神魂已经不稳了。”
王勉之呆愣看着上凛然。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因果,与旁人无关。说起来还是沈牵亏欠弟妹,你就算心中难受,也不应该将所有罪责推到弟妹身上。”
王勉之退后两步,猛地捂住脸。
谁也没有理会他,上凛然与顾无嗔商量几句,二人一同布下一个小结界,堪堪罩住沈牵。
逃逸的灵流歇止,轻纱垂落,格子窗“吱呀”几声后重归寂静。
空气中重新浮上淡淡血腥气。
阿度默默上前,向侍立的北冥宗弟子耳语几句,那弟子看了眼呆愣在一旁的王勉之,低头快步出了门。
王勉之默默看着眼前一切,咬紧了牙关,眼眶愈红。
半晌,推门声响起,一个素衣女子走了进来。
这人与沈牵有五分相像,眼角已有岁月痕迹,目光沉静温柔,正是沈牵姨母宋青瓶。
王勉之一见宋青瓶,登时绷不住了,两行泪流下:“阿娘!你快看看他!”
宋青瓶停在他身边,却未看他:“勉之。”
她声音也是柔柔的,像三月温暖的春江水:“我再三告诫过你,可以不喜欢阿嫂,但一定要尊敬她。”
王勉之哽住,急道:“阿娘,你说什么?你快救救哥!”
宋青瓶叹息一声:“知道为何让你敬重阿嫂吗?”
她看了眼自己儿子,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尧宁比你更爱重沈牵,比你为沈牵付出更多。而你做了什么?”
王勉之愣住,片刻后脸上腾地红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方才大家都能为沈牵做些什么,就连那个瘦小丫头都知道吩咐弟子去请长辈,而他好像只是难过,与自己较劲。
“阿嫂重伤,你明明就在当场,却不带她回来好生医治,对她不管不问,将她丢给让不相干的旁人。”宋青瓶秀眉蹙起,摇摇头道,“便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也不会如此行事,而你是北冥宗的少主。”
王勉之脸上血色尽失。
宋青瓶未再多言,越过他来到床前。
上凛然与顾无嗔见她举止从容,对视一眼便让开位置。
宋青瓶向二人点头示意,而后坐在床边,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竹雕描金小盒子。
盒子打开,刹那间满室生光。
未及众人看清,宋青瓶便取出盒中之物,按进了沈牵胸口。
几人立在窗前,焦急不安地盯着沈牵。
王勉之抹了把脸,站在角落看着焦急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沈牵脸上青白之色才缓缓褪去,紊乱外泄的灵流也渐渐止住。
就好像决堤的大坝,被人填好了缺处,一涌而出的生机被拦住,截停在破败的身体里。
宋青瓶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了心,她捏着帕子拭去沈牵额上汗珠,目光中痛色一闪而过:“当初你阿娘料到会有这天,提早备下了这救命之物,我原希望一生一世都用不到才好,没想到……”
她犹自黯然神伤,揾汗的手突然停住。
据那来请自己的弟子说,原本有上凛然在,绝不至于凶险至此,只是中途似乎受了刺激。
宋青瓶玲珑心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刺激大约与尧宁有关。
沈牵神魂受损,跌境已经算是极轻的后果了,能保住一命便是大幸。任何有自知之明的修者,此刻应该静心修养,以期早日修补好神魂损伤,补回跌落的境界,再图大道。
宋青瓶收回手,目光落在沈牵脸上。只是片刻,他惨白脸上已有一丝血色。
她能感觉到沈牵体内灵力在疯狂运转,他意识早已昏沉,所以这是出于本能。
宋青瓶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以不要命的速度修补身体。
他想醒来。
宋青瓶知道这个外甥酷肖其母,生性淡漠凉薄,除了大道,诸事皆不入眼,不上心。
他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想要抓住的人。
如今这种骤然爆发的炽烈欲望,与他平素的心如止水大异其道,让宋青瓶触目惊心。
她凝视这张熟悉的苍白面容,陌生的怪异感自心间升起,仿佛看到被诅咒的命运背离世代相传的航向。
宋青瓶眼眶微微发热,一个大胆的猜测游离不去。
她轻声道。
“你这样迫不及待,是想去见阿宁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