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星霁的语气很平静:“天上的人多数飞升后都会忘记这些,或失去曾经的感情,他们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则不然,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忘记了。这种感觉很不好,我并不喜欢。”
连蔷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做出一个共情的表情来才比较好,但她难以克制住自己面上讥讽的笑意,便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一抽一抽。
“你怎么了?”迟星霁不解。
他问她怎么了?连蔷笑得越发开怀,抛下她的是他,违约的是他,决心忘却前尘往事绝决飞升的也是他,现如今迟星霁却在说什么,他在说,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
听起来竟像是把过去看得十分重要似的。
就算他找回了过去能做什么呢?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虽然迟星霁已贵为仙君,但覆水难收,这是天道来了也颠覆不了的道理。
倘若迟星霁知道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找回的竟是这样不堪的过去,他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生气,抑或是尴尬?连蔷还真有些期待。
迟星霁复问了一遍。
“没事,”连蔷揩去因大笑而溢出的泪水,“只是想起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是我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吗?”迟星霁执意要追问到底。
连蔷慢慢收敛起脸上的嬉笑神色,近乎凝重地望着他:“假如仙君找回了那段记忆,却发现它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甚至……”
她想了许久,终是没把那些词形容出口。
迟星霁摇摇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些是好是坏,我只在乎,我的过去是否是完整的,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才塑造了今日的我。”
他态度坚决,连蔷差点又笑出声来。
迟星霁不会懂的,有的记忆光是回忆,就能让痛苦扼死自己。而连蔷没有多说什么,只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捞起桌上一只盛了酒的杯子,朝他敬道:“那我便祝仙君,早日得偿所愿了。”
她一饮而尽,不曾看到迟星霁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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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婚礼庄重盛大,结束之后,鲛人王上更是大方挽留宾客,声称可以在王宫中客居七日。
此举慷慨,亦为他笼络了不少人心。连蔷和迟星霁便顺理成章留了下来。二人倒也没对能找到线索抱什么希望,只想着试一试。
可没想到二人入住的第二夜,海底再次开始地动山摇。
幸好震动开始时,连蔷还在床上辗转难眠。震动一出,连蔷意识到不对,火速下榻,欲出门一探究竟,磕磕绊绊走到门口,却撞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连蔷?”
是迟星霁。连蔷摇摇晃晃着要去开门,却适逢屋中摆设掉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她背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加上物件沉重,连蔷当即痛呼出声,在门外的迟星霁听见了她这一声惊叫,又见呼唤没有回应,当机立断,强行以蛮力破开了房门!
他破门而入,正看见连蔷一手撑膝一手扶墙才不至于使自己因疼痛而无法站立,再一扫地上的残骸,便明白了事情经过。
“坚持得住吗?”迟星霁微微蹙眉,面带忧色。
形势危急,即便背上剧痛,连蔷也来不及多矫情,只咬牙直起了腰说了句:“我没事,先走!”说着,她便要拉着迟星霁走。
她明显是在逞强,迟星霁看她一眼,抿了下唇,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得罪了。”
“你……”连蔷诧异,迟星霁却不待她细问,便一手搂过她肩膀,一手捞起她臂弯,竟一下将连蔷横抱了起来!
眼前的空间一颠覆,连蔷还未吃惊,迟星霁已急掠而去。连蔷怔怔地看着他的侧颜,久违地躺在熟悉的臂弯和胸膛,外界的一切呈现地动山摇之势,而迟星霁将灵力扩散开去,牢牢在二人周围撑起一层安然的屏障。
晃神间,她无端生出一股错觉——现在还是百年前,迟星霁还没有飞升,她也没有入魔,二人只是这样平淡又平静地相处。
很快,迟星霁带她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地震也随之停止了。
他放下连蔷,询问道:“方才受的伤还好么?可还有哪里不适?”
双脚重归地面,那种感觉便荡然无存。连蔷忙活动了一下四肢,除却背上的时不时牵扯起伤处的一阵痛楚,她基本没受什么伤。
眼下的情形,太过于着眼于这伤不是明智之举。连蔷想要轻轻揭过,笑道:“没事,只是皮肉伤而已。这些年受伤已是家常便饭,无碍的。”
迟星霁不赞同,好看的眉毛都微微拧起:“皮肉伤也是伤,是伤就该早些医治。没有受多了伤就不爱惜自己的道理。”
像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重,他舒了口气复缓道:“无论如何,好好照顾自己总是错不了的。”
他话一出口,连蔷一顿,迟星霁说这话的神情,真是像极了……旧日。外人眼里的迟星霁疏离、不近人情,但她眼里的迟星霁实则可亲得多,连有时说教的话都像嘟囔。
自与迟星霁重逢,连蔷只觉得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曾经深爱迟星霁的她,时不时被他一些无意的举措触动到,无时无刻不在触景生情;另一半则是更为理智又无情的她,警告着自己,她之所以能短暂地放下那些,只是因为迟星霁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她无法迁怒,但也绝不能再飞蛾扑火。
哪一半是对的,连蔷自己也不清楚。因而只能时时刻刻受本心拉扯煎熬。再一对上迟星霁略显关怀的眼神,连蔷抿抿唇:“那便劳烦你了。”
她顺从地盘坐下来,调理起气息来。见连蔷如此,迟星霁眉眼才松动些许,走到一旁,替她护起法来。
王宫中有人陆陆续续逃窜到这片空地中来,面上皆是各式慌张神色,先前他们只远远目睹过经历过,哪比得上这一次像是身处震动中心,即便他们都是修为高深、地位贵重之人,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后怕。
“这是遭了什么灾啊……”“谁知道呢?我听说……”
众人聚作一团,才觉恐慌逐渐消散,窃窃私语起来,亦有不少目光似有若无地朝迟星霁二人窥探过来,都被他一一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半晌之后,连蔷缓缓睁开眼,疼痛减轻不少,见迟星霁依旧背对着站在她身前,心中一动。
几乎她略微动动手脚的刹那,迟星霁便旋身看向了她:“好些了?”
“好些了,”连蔷这次的轻松神色发自心底,犹怕他不信,还特地强调了一遍,“这次是真的,没有骗你。”
“嗯,”迟星霁颔首,“我信的。”
二人这番莫名其妙的对话,连蔷不知怎么的品出些奇异的味道,意图岔开话题:“对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鲛人王上竟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于情于理,淮胥总该现身安抚人心才是。
“的确,”迟星霁敛眸算了下时间,“距事发足有半个时辰过去了,时间可不短了。”
他们有这样的疑问,旁人同样有。时间一点点推移,议论声逐渐越来越来。
直至几盏茶后,面色苍白的淮胥才出现在人前。
“对不住各位贵客,方才有几头镇压在殿中的海兽忽然暴走,这才扰了各位的宁静。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淮胥躬身一礼,态度堪称谦卑。
人群中有人刻意发难:“我竟不知,鲛人一族还有难以驯服的海兽?若有,怎么会忽地暴走?莫不是随口找的借口诓骗我们罢?”
发声之人是位修为颇高的修士,因而虽是人修,众人也对他格外敬重几分。他一开口,旁人要么附和起来,要么便缄默以观。
鲛人素来有海兽之灵的美名,顾名思义,他们是集海洋灵气衍生的种族,天性便与各类海兽相亲,一直以来也隐有称霸海域的势头。因此这人虽有挑刺之嫌,但也并不算无中生有。
“这是自然。万物相生相克,海兽虽有灵,但神智尚算浑沌,一时受了什么刺激也未可知。从前鲛人一族在外的名声多有美化,日后还望道友帮忙澄清验证了。”淮胥神色未变,态度依然和煦,相比婚宴那日,可谓是放低了姿态。
淮胥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总没有再出言刁难的理由,亦纷纷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夸赞起王宫的风情与美食来,淮胥一一应过。
连蔷与迟星霁站的角度偏僻,她的视线无意间扫到淮胥藏于人后的鱼尾,此刻只稍露了一截于衣摆之下,流光溢彩,华美非常。连蔷欲移开目光,却在这一瞬,瞧见他的尾巴,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像是……极为不耐的泄愤之举。
她再向他面上看去,分明还是那副亲切神色,丝毫未变,连蔷有些怀疑,刚刚,是否是她的错觉?
“……不知王后如何了?”人群中忽有人关切地问起那位新后来。自婚宴后,新后销声匿迹了一般,这样的场合也未见她与淮胥同伴,确实蹊跷。
再者,他们并不知这位新后底细,聊表关心,也是常事。淮胥呼吸一滞,神色极快如常:“劳诸位挂心,我已命人安顿好了她,想必是一切安好。”
安顿?捕捉到这一词汇,连蔷皱起眉头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