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仙君前夫破镜重圆了》 1、星与莲(一) 连蔷睡得半梦半醒间,忽隔着床帐,瞥到房中烛火燃起一星点。 应当是迟星霁回来了——她迟钝地想着,果不其然,床帐被掀开,身畔的床榻稍稍凹陷,烛光倏忽灭了。 虽然睡得迷糊,但连蔷的本能驱使着她往里面缩一缩,离他远些,自从出了那场意外之后,她一年四季通身冰凉。如今正值盛夏,她剩下的那点灵力也只够堪堪维持她保持体温。 以迟星霁现在的修为,感染风寒怕是天方夜谭,但她总归是不想冷到他的。 察觉了她的动作,迟星霁上榻的动作一顿,他闷声不吭地躺下。连蔷赶忙闭上眼,却觉有什么热源贴近,一双手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 明明该是她求之不得的温暖,连蔷却避之不及。她挣扎着推开他的手,推搡间领口都散了开。 她力道不大,迟星霁却能感受到她的抵触,不明白往常乖顺的她今日是怎么回事,又是一愣。 连蔷唇瓣翕动了几下,很想说点什么,终是只扶好衣领,气喘吁吁地吐出一句:“……好好睡吧。” 他日日拉着她行此事,起初她还以为,他是盼着双修能救济她,可到后来,连蔷被折腾得疲累不说,连渡过来的那点灵力也是微薄,无异于杯水车薪。她也一点点从满怀希望变得倦怠。 她今天实在等不到他回来,还以为他是要在外闭关过夜了,没想到回是回来了,回来唯一的念头还是这件事,甚至没有说自己为何晚归。 ……说实话,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迟星霁这样。 本来忍忍就过去了,但今天连蔷在睡梦中被惊醒,很是不耐,同时,心底涌出一股无尽的悲凉。 她在这头暗自神伤,那头又想张臂拢她入怀。连蔷怒了,腾地起身:“我说了,好好睡吧,你没听到么!” 屡次罔顾她的意愿,他把她当什么了? 迟星霁也跟着坐起来,说起来可笑,在黑夜中他模模糊糊的轮廓与眉眼竟看起来有些少见的无措:“……我只是想抱你。” 按着额角的连蔷第一反应竟是发笑。 她阖上眸,似是倦极:“你不用这样。我没有怨怪你晚归,你也不必……做到这个份上。” 他们之间温情本就所剩不多,迟星霁实则已经极尽了做丈夫的本分,连蔷也不愿意再去苛求什么。 “不早了,睡吧。”迟星霁一言不发,还是连蔷先开口递了台阶,旋即躺下。 迟星霁跟着她不声不响地躺下,他的手好像想搭在她腰上,但最终只虚虚地搭在她肩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以后会问过你的。” 想了想,迟星霁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不要……难过。” 床帐是连蔷精心挑选的,能透过烛光,朦朦胧胧的,月光亦能落在里侧,照得一片柔和的亮。连蔷一直很喜欢。 喜欢到连她现下背对着迟星霁无声地落泪,都要睁眼凝视着这方小小的月华。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柔软的枕头里,很快濡湿了大半个软枕,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她很想对迟星霁说,我们会变成这样,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也变了,我也有不对。我们可以一起改回来。 但他们仿佛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又谈何改变呢。 可连蔷记得清楚,他们曾经分明也有一段很好很好的时光。 - 那时他们尚在宁河城,过着离所谓修仙很远却无忧无虑的日子。 连蔷还记得,当时她十六岁,迟星霁十九岁。宁河城里忽然来了个胡子花白、年逾古稀的“神仙”,声称自己是那仙门里面来招募弟子的。 连蔷听母亲讲,这样的人以前也有,隔个几年十年都会来一次,这次来得格外晚些。 现在世道不太平,母亲摸摸她的头,很是和蔼地说着,咱们全靠着这些仙人护佑,可得对他们尊敬些。 “他们算哪门子的仙人?”大哥连柏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不过几个修真者,也敢自称成仙了?” 大哥是家里除父亲外读书最多的人,欺负连蔷欺负得最狠,但连蔷从小对他言听计从,但她渐渐大了,也有了自己分辨是非的能力。 “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连蔷朝他扮个鬼脸。神仙多稀罕啊,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他们瞧见,哪怕是沾了个仙字,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了。 大嫂和二姐连薇听了,对视一眼,笑而不语,只同母亲继续做着手上的针线活儿。 几人也只当这是一桩奇闻听听过。父亲与母亲并不指望三个儿女能飞升成仙,他们只期望自己的孩子们平平安安,能有个可靠的伴侣,日子安安稳稳过下去也就罢了。 大哥已成家,二姐也觅得了佳婿,等着年过了便嫁过去,唯有小小一个连蔷,叫父母操心得紧,待她及笄,便已找了媒婆为她说亲。 直至那“仙人”上门,竟卜出连蔷是个有几分仙缘的孩子。 “小姑娘,你要不要同我走呀?”“仙人”慈眉善目,捋着胡子,半点不见神仙居高临下的架子。 连蔷心里好奇,问他修仙有什么好处。 “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还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哩。”老人乐呵呵道。连蔷闻言,反问:“那您老人家为什么没有青春永驻呢?” 这倒是个难题,仙人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倒也不介怀。夫妇俩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门,只说来日再议,回头看着小女儿,却又发起了愁。 连蔷虽说惊奇于外面的世界,也对那什么青春永驻有些兴趣,但这些的诱惑于她而言可有可无,她现在衣食无忧,每日过得开怀极了,并不缺什么。 所以面对双亲说听她的想法,她只摆摆手,说她再想想,说不定就回绝了去。 她和家里人说了声,欲出门遛弯,眼睛滴溜溜一转,转而从后门出去了。 心里有了盘算,连蔷却大失所望,往日隔壁院落里朗朗的读书声今日不得闻。 是不在么?她想着,望见一棵梧桐,登时有了主意。连蔷扯紧裙摆,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树,拨开树丛,待看清院中景致,轻巧落了地。 观她熟门熟路的架势,这动作显然已做过千百遍。 “你又来了?”这声音听起来清冷,声音主人的一双眼睛更是。 可惜了可惜了,宛如星子,冷若寒潭。连蔷暗叹一声,也不客气,自己在少年对面坐下:“今天怎么不读书了?” 明明一样的书文,说来奇怪,她就是觉得迟星霁念得比大哥好听。唔,人长得也比大哥好看。 瞧瞧,瞧瞧。这高鼻子,这丹凤眼,就是嘴巴有点薄,看上去怪薄情的,大哥哪里比得上嘛,拿去比都是抬举他了……连蔷若有所思,若叫连柏知道了,指不定会被妹妹气个半死。 爹娘忙着给她说亲,怎么不往隔壁看看,不过迟家也就这么一个小儿子好看……连蔷腹诽着,抬眼,再度对上那双眼睛。 迟星霁的眼里没什么温度,唇角亦是不带笑,换作旁人,必是要被他吓退。可连蔷不是旁人,清楚他这副样子已经是他极力温和眉目了,便笑着又问出一个问题:“仙人来过你家没有?他说我有些仙缘,问我要不要随他去仙门,我总感觉……” “来过了,他说我是天生剑骨,是不世出之才,务必要同他走。” 迟星霁轻飘飘一句话,惊得连蔷连连倒吸凉气。 不世出之才,听起来就比她的更厉害几分……她看看迟星霁的神色,察觉对方并不为这个称谓而感到开心,小心翼翼掂量着问:“那你打算……跟他走吗?” 她话一出口,自己的心跳便如擂鼓一般,震得胸腔咚咚咚的,连蔷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是希望迟星霁同意或者拒绝。 连蔷没怎么出过远门,但她也知道,那仙门定然是离家很远很远的,不然那些仙人为什么这么久才来一次?肯定是路途遥远,脚程太慢,索性几年甚至十几年才来一次了。 如果迟星霁去了,她没去,那他们岂不是很久很久才能见一面啦?她也就不能天天爬他们家树来看他了。 女孩正想着,却见对面的少年抿了抿唇,是犹豫的模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怎么会不知道呢?”连蔷大惊失色,“他夸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哎!务必,什么是务必!” 在连蔷看来,迟星霁不去才是怪事。现在的普通人,一辈子也没什么出路,不像很久以前还能科举做官,现在连皇帝都没有了。大家嘴上说着人人平等,实则都明白,现在是修仙者为尊。 普通人要是碰到鬼啊妖啊魔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修仙者就不一样了,修仙者有希望可以成仙呀! 况且……迟星霁在家中行二,上有兄长,下有弟弟幺妹,家人对他,只能说是不冷不热,远远不及连蔷是那般千娇万宠长大的。 连蔷要是迟星霁,都不用想想,当场就收拾包袱跟仙人冲了——但她是连蔷,她就得好好思虑过了。 “无极剑宗离这儿太远了。我也并不知晓那里的情况,若他所说的什么天生剑骨,在那儿比比皆是,我在那儿又无一熟络之人,日子只会难捱,不会好过。到时,怕是连条退路也无。”迟星霁摇了摇头,倒是没什么顾忌地将自己忧虑和盘托出。他小小年纪,心思却早已转了千百回。 连蔷听了前半段,想要驳他,听完后半段,脑子一热,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同你一起去不就好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星与莲(二) 话甫一出口,饶是连蔷自己都被这话惊了一惊。谁知迟星霁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情,只似乎极浅地笑了一下:“乱讲。” 揉揉眼睛,连蔷不敢确认刚才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她抓住了迟星霁话语里的对她的不信任,便拍拍胸脯:“你才乱讲!你不是怕一个人去孤单吗?正好,我也不是不能去,那就陪着你呗,我们俩还能做个伴。” 她适才还有几分心虚,这样一说,越发理直气壮了,觉得自己义薄云天,仗义得不得了。 “你的父母兄姊还在这里,你要往何处去?”迟星霁吐字清晰,不快不慢,留出足够时间好让连蔷思量一番。 “这倒是个难题……你说神仙应当能日行千里吧?不然为什么要做神仙?我听话本子里那些神仙都是嗖一下就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的。”连蔷很快得出了结论,还顺带着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迟星霁深深凝望着连蔷,不说话了。连蔷以为他又要驳斥自己,适才一阵风过,他顶上的杏花被吹落些许,悠悠落下,衬得少年在花中愈发肤白似雪。 连蔷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目了。 “好,”少年兀地张口笃定道,“我们一起去。” 天光大亮,刺得连蔷双眼刺痛,她捂住眼睛从床上坐起,方觉刚才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一场关于过去的故梦。 她下意识往身侧看去,不出她意料,床榻平整,就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也是,迟星霁一向爱洁又守时,是半点时候都不肯懈怠的。连蔷转头看向自己的枕头,仍有一大圈深色水渍似的痕迹。 昨夜,她连自己何时辗转入睡都不知道了,却将梦里的一切细节记得一分不错。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算什么,算她一直沉溺在过去无法自拔吗?连蔷自嘲地笑笑,不过真要论起来,那的确是一段很美满的时光了。 许是这个梦冲淡了连蔷对于现实的悲观与不安,她竟想要趁着这大好天气,出去散心。 念头一出,她又觉讽刺,从前她是半刻都不肯闲着的,如今却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想起主动去走走了。 伸了个懒腰,连蔷走出院落。自迟星霁晋升金丹之后,师门便派给他这样一座院落作为洞府。她作为他的妻子,自然没有和他分居的道理,便也从寻常弟子的厢房搬了出来。这样想来,她还沾了不少迟星霁的光呢。 连蔷眯眯眼,入门以后,迟星霁只用两年就晋升了金丹,所有人都说他是这百年来修炼速度最快的人,照这样下去,飞升也是指日可待。他本人听了这些话,也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高兴。 旁人艳羡不已的嘉奖,迟星霁无动于衷,他只领着连蔷来看,说这以后就是他们的新家了。 当时她什么反应来着?连蔷忘记了,只记得自己是很开心很开心的,为迟星霁开心,也为他们开心。 为了清净,无极剑宗特地给迟星霁挑了建在高处并灵力充沛的洞府,旨在他好好修炼,不要旁人打扰。迟星霁却自己另择了一处视线开阔、风景又好的,周边满满绕着的都是杏花树。 这些树在修真者眼里宛若无用之野草,在连蔷眼里却不同。 连蔷走着走着,却在杏花林中瞧见依稀几个人影。她心生诧异,从前这处僻静地显少有人打搅,今日怎么……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些人,听见是两三个年纪较轻的姑娘,叽叽喳喳的。 “这便是迟师兄的居所?看上去……并不是很气派。” “又高,又静,还种了杏树,就是这里,错不了。” “听闻是他的妻子尤其喜欢杏花,所以他才选了这处洞府。” 连蔷闻言,紧绷着的眉眼一松,是几个师妹无聊来此地消遣时间吧,毕竟宗门里仰慕迟星霁的人众多,她是知道,也不在意的。然而下一句话,叫她舒开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 “可是迟师兄这个时候应该在修练吧,我们会不会来太早了,碰不上他?” “你傻呀,守株待兔当然也要趁早,万一呢,万一他这个时候赶回来了么?这不就是顺理成章、不着痕迹地偶遇了么?” “……对了,你们昨天有去看迟师兄比剑吗?哇,那风姿,看得我真真激动极了!恨不得我就是迟师兄握在手里的那把剑!” “没错没错,唉,这宗门上下,谁不想同迟师兄亲近认识呢?” “可他毕竟有家室的人,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有什么不好,能者居上!更何况,感情哪有什么先来后到的,你要是这么想,你就往后站站!到时候迟师兄看上我了,你可别羡慕我。” “哎,别别别……我随口说的,只是听说,他和他的道侣,关系还不错啊。”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听说的了?要真关系不错,迟师兄能在剑阁一呆就是一天?” “就是就是,听说他的妻子不过金丹尔尔……而且是个金丹尽毁的废物,此生怕是不能修练了!” 连蔷站在树后静静地听着,她倒不觉心口难受,只觉得面上的日光斑驳得晃眼,这几个姑娘适才还甜美的声音现下真是……刺耳极了。 原本好好长在树上的花枝在连蔷手中应声而折,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断作两节的枝干,她很想冲出去,把它狠狠丢在那三人脸上,大声地驳斥他们觊觎别人的丈夫、在背后议人长短是多么无耻下作的行为。 但连蔷没有。她想不出话来驳斥她们。 她金丹尽毁是事实,但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这样直白地说过这些话,致使她差点都要忘记了,自己落得的,究竟是个怎样落魄又无望的境地。 师父不在意她,迟星霁也不在意她能否还修炼,她自己……也没有以前那样宝贝自己了。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了,心境哪里还能和当初如出一辙呢? 至于觊觎迟星霁……连蔷忽地笑了,不要她们说,她有时都在心灰意冷地思索,苦苦维持着这桩婚事到底是有益的,还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会不会迟星霁实际早就对她厌烦疲倦,想要和离,又囿于责任,又或是贪恋她的身体,才迟迟不提?又或是是在等她识相,主动提及,好全了他那点体面,让他自己不会觉得负罪? 连蔷还在思忖,那头却传来树枝抽中什么与三个姑娘惊呼的声音。 “不去抓紧时间修炼,反倒在这里胡乱议论你们的师姐,你们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他们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这是迟星霁的声音。连蔷不用多听也能听得出来,还是那样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的语调。 看吧,即便被议论的是自己的道侣,他也不会有半点称为愤怒的感情,甚而用师姐代称她,而非他的妻子。 连蔷想要迈步离开,奈何丢弃的断枝不慎被她踩到,清脆响声在静谧之中格外清楚。 “……连蔷?”迟星霁有些迟疑地唤住了她,连蔷暗恼,怎么就被他看见了,这下她便是想脱身便也不能了。 她“唔”了一声,坦然转身面向他:“怎么这个点回来了?好巧,我今日正好出来走走。”说着,连蔷以余光瞥了眼那三个姑娘,她们正捂着红肿的手心,以羞愧又尴尬的目光扫视着她。 她们再迟钝,也能猜出眼前人就是她们口中的“废物”,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态度面对她。 连蔷实在不愿被卷入这桩事端,哪怕事端与她有关。偏偏迟星霁不想息事宁人,紧盯着她的眼睛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想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连蔷自认为他们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也不再打算瞒他:“大概是她们说你的居所不是很气派的时候。” 迟星霁眸色一深——连蔷来的比他要早。因此他不能确定自己来之前,这几个素未谋面的师妹是否还说了什么令她难堪的话,他笔直地握着那节充当戒尺的花枝,像是在握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道歉。”迟星霁吐出两字。三个不速之客从他古井无波的面上硬生生瞧出几分不耐,不敢对上他的眼神,慌乱地朝连蔷连连作揖:“师姐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们一个劲地道歉,见连蔷不言不语,其中一人怯生生将目光转向迟星霁,迟星霁却在看连蔷,半分视线都没施舍给她们。 “你原谅她们了么?”迟星霁开口问道,他发了话,三人便又把目光转回连蔷,希望“救星”能就此饶恕她们。 连蔷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双臂环胸,转身离去了。迟星霁也沉默着跟上,为首的那个人大着胆子喊他:“迟师兄……” 迟星霁微一侧首,脚下步子却没停:“还不快走?” 尽管他说的更像“还不快滚”,此时落在三人耳朵里也是如获大赦,顾不上手心被鞭笞的疼痛,赶紧离开了这片杏花林。 连蔷走得不快,步子迈得也不大。迟星霁却始终亦步亦趋地落她半步,不愿越过。终于,连蔷停住,叹了口气,说:“你以后不用这样,你堵不住悠悠众口,还容易连累你的名声。况且,她们嘴上说着如此,心里指不定没有一点改变。” 她说罢,意欲继续前行,这次,迟星霁不跟了。 他驻足在原地,沉声道:“连累我什么名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星与莲(三) 连蔷才不顾及他走不走,一面迈步,一面解释道:“你不由分说就打了她们,若她们不服,出去搬弄口舌,她们毕竟人多,你落个故意苛待同门的名声,总是不好的……” 她还想往下说,却不能了。迟星霁牢牢箍住她的手腕,一瞬不错地看着她,轻声问:“那你呢?” “我?”连蔷有些好笑,“你是指,我被她们说了要怎么办?我无所谓啊,她们说的是实话,我听了也不会少一块肉,而且,这样的话,我从前听得还少么?” 迟星霁握得她手腕隐隐发痛。她想挣开迟星霁的束缚,一下没挣脱,又动了一下,不知是刚反应过来还是被她说服,对方这才缓缓松开五指。 “连蔷,”他垂着眼,眼睫遮住了眼睛,“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连蔷头也没回,进了院落。 ——很多年前,迟星霁也是这样亲口对她说的。 只是可惜,她这个麻烦,到今天都没被解决,还有逐步变成大麻烦的趋势。 - 连蔷本以为那日迟星霁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直至一日晨起,她懒散起身,才发现迟星霁梳洗整齐,静静地站在床头看她。 “吓我一跳,”连蔷惺忪的睡意被吓走大半,赶忙抚抚胸口,连带着拾回些曾经的脾气,“你不去修炼,呆在这儿干嘛?今日转性了,不觉得是这是浪费时间了?还是专程留下来非要吓我?” 迟星霁被她这样劈头盖脸斥责一番,也不生气,只吐出几个字:“今日我们搬家。” 连蔷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什么,这座院落虽然不及宗主先前亲自指派的灵气浓郁,也是宗里数一数二的宝地了,迟星霁一贯最怕麻烦,他是搭错了哪根筋,才动得出搬家的主意? 也不对,或许他是厌烦这片杏花,或许是他觉得这里不够好,想要搬回到最初的地方去了,那里更适合修炼,他会反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短短一刻,连蔷为迟星霁找好了说辞,不料下一瞬他又口吐惊人之语。 “我们搬到宗门外面去,”迟星霁声音较轻,却语气坚定,“你快点收拾好东西吧。” 连蔷眨眨眼,还没回神。 迟星霁看她这样,便坐下来,同她平视,重复了一遍:“我在宗门外面置办了一处洞府,你快一点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今日就搬。” 想了想,像是不满意,他又补充道:“时间仓促,你要是有什么遗漏的,我们改日慢慢收拾也无妨。” 连蔷依旧哑然,她有点想不明白,迟星霁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因为那天允诺了她,会想办法解决那些风言风语? ……他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连蔷一时心头胀涩,念头一转,忙说:“好端端的,我怕我搬了,认生,住不惯。” 迟星霁态度却很坚决:“你先去看看,东西也不必收拾了,那里未必不如你意。若你真的不喜欢,我们再回来也不迟。” 连蔷自知迟星霁定了的念头,她是决计拗不过他的,就颔首同意了。大不了到时候,她借口自己不喜欢,搬回来再是。 说定了,二人便要前往。迟星霁的修为比她高上太多,施展空间术法移动也是轻而易举。连蔷这样想着,却见他……掏出了自己的佩剑同悲。 她耐心等了多久,迟星霁就看她看了多久,连蔷意识到些许不对:“你要御剑飞行?” “嗯,”迟星霁言简意赅地解释,“移动的术法即使只是同乘,消耗也过大,我怕你承受不住。” 抿了下唇,连蔷不知滋味地挤出一个笑:“……好。” 连蔷从前也是学过御剑飞行的,不及迟星霁,也算得心应手。但自从出了意外,她早早将这些弃之不用,此刻身处高空万里,耳边风声猎猎,连蔷不觉惧怕,只觉从前那种自由又逍遥的日子,回来了。 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迟星霁忽地抛下一句:“抓紧。” 连蔷还在咀嚼他的用意,下一瞬,陡然加快的速度令她惊叫一声,她只得握住身形稳定的迟星霁的袖子维持平衡。 玄色的衣料在她手里攥得紧紧的,但她规规矩矩的,不曾和迟星霁有半点多余的接触。许是错觉,连蔷觉得同悲的速度又快上不少,扯住的衣袖来回摇摆,几乎不能成为支撑点,她不由溢出声抱怨:“慢点!” 在连蔷的角度,她只能看见迟星霁白玉似的一个侧颜,唇角似乎下压了些,连蔷后知后觉——他一向不喜欢旁人命令他。 她是又冒犯了。 到了新居,先跃入眼帘的是满目杏花林,连绵不断,比宗门中他们家外头的还要繁盛。连蔷一眼便心生惊艳,准备好的推辞,用不上了。 “你……”连蔷鼻头一阵酸涩,惊喜取代了心头的懊恼。她想问迟星霁是不是知道她喜欢杏花,但她又想起,迟星霁一直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她真正喜欢的不是杏花,而是喜欢那些年杏花树下捧着书卷、逐字逐句诵读的少年。 这些,她从未让迟星霁知晓,也不打算让他知晓。 “不去里面看看么?”迟星霁提醒道,连蔷回神,推开房门。 入目,是同他们原先的家大同小异的摆设,床帐是她喜欢的,微微透光又不会刺眼的那种;枕头比平常的软上许多,连蔷娇气得很,枕头太硬了会枕得头痛;除此之外,迟星霁还为她设置了一张大上许多的妆台,采光极好。 就连妆台上装饰的花瓶,都是连蔷很久以前向他描述过的家里的那种纹样,只是之前他们苦寻不得,只好作罢,却不想今日见着了。 连蔷眼中饱含眼泪,只差一点就要滚落下来。巨大的喜悦来袭,她还在尽力克制着,一遍遍告诫自己,她是个成熟的姑娘了,要坚强,千万不能因为太感动而哭鼻子了。 可偏偏迟星霁要征询她的意见:“喜欢么?” 这一问,连蔷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她猛地扑进迟星霁怀里。对方身形稍僵,接着轻轻地拥住她,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喜欢……”连蔷拼命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抹着眼泪,才不去想要是衣裳湿透了,迟星霁要怎么办。 她很久没有哭过了,更遑论在迟星霁怀里哭,这一番倒让连蔷莫名想起从前的时光。 那时她修炼屡屡碰壁,反之,迟星霁一路顺风。二人差距日渐悬殊,她少不了朝他抱怨,抱怨着抱怨着,自己又生起气郁结起来,嘴巴一瘪就开始哭,最后就成了拉着迟星霁的袖子当手帕擦眼泪。 迟星霁每每要驳,都被她以“家里人都是这么让她擦眼泪”给反压回去的。迟星霁没法,二人在偌大宗门相依为命,他只能自觉担当起兄长的职责来。 只是可怜好好的一身衣裳擦了她的眼泪,本人还要连声安慰她。 连蔷足足在屋子里绕了三圈,将上上下下摸了个透彻才肯罢休,刚坐下没一会儿,她又步子轻快地起身,要再去看一看杏花林。 迟星霁有意纵容她。连蔷漫步四周,发觉杏花树中像是特地辟出一块空地来,中间土壤有被松动过的痕迹,其中还有灵力残留的痕迹。她蹲下来,拍拍土,问:“这是什么?” 语罢,她才觉失言,迟星霁已经满足了她许多要求了,再说,他做事一向有他的理由,何须一件件向她说明呢? 但迟星霁并未觉得她是多此一问,同连蔷一般蹲身下来,向她介绍:“这是一株灵植,只消日日以灵力浇灌,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迟星霁从来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连蔷很想回应他,绞尽脑汁,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以你的修为来说,它应当很快能长成吧。” “不。”出乎意料,迟星霁否定了她。 半晌沉默,迟星霁才不情愿般续道:“还要用你的灵力。” 连蔷无意识用指尖碰碰土地的动作一顿,她现在所剩的灵力不多,再分出几分,倒也不是不可以,顶多再吃些苦。 但对他们而言,培养灵植无异于一种多此一举,说好听了是闲情逸致,说得不好听,不过是浪费时间。对于迟星霁要她做这件事,连蔷不觉愤怒,她只是不解。 “为什么?”连蔷十分平静地发问,就连注视着迟星霁的目光也十分沉静。 然而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道:“相信我。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言罢,迟星霁将唇抿得紧紧的。 ……他这是不愿说了。连蔷深知他脾性,于是只是微笑了一下:“好。” 指尖触及土壤,连蔷咬着牙,一点点、一点点凝聚灵力,将之灌注在那颗不知名的种子上,只觉得体内的生机在往外涌动,身体逐渐轻盈起来。 迟星霁忙扶住她,才免去她一下栽倒在地的风险。 这并不是多么好的征兆。恍惚间,连蔷嗅到了一点儿血腥味,她眨了眨眼,发现这确实存在。她以为是来源于她,但很快她发觉不对。 迟星霁碰到她时,那股血气便浓重了些。 连蔷不由分说,握住迟星霁的手腕,他要缩,被她怒斥一声:“别动!” 迟星霁就乖乖被她喝住。连蔷趁势拉开他的衣袖,果不其然,手臂上面一道血痕,虽已用灵力治愈,却仍是血肉模糊的模样。 ……像是被利器反复割开又强行催动着愈合。连蔷下了判断。 “你用自己的血去浇它了?”世间能伤到迟星霁的人寥寥无几,结合他方才所说,连蔷一联想,就能知道他做了什么。 迟星霁踌躇着,终是点了下头。 连蔷心情复杂,她刚刚还在思忖迟星霁为何要她付出这些代价,可此刻,她发现他付出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这个境界的修真者,血液并不单纯是血液了,而是自身力量的一种形式,每一滴都是精纯的灵力,更是一种因果的契约。以伤口的大小来看,出血量必然不小,迟星霁日日放血浇它,修为不说能原地踏步,能勉强不倒退已是不错。 迟星霁做什么要用自己的血来饲养这一株灵植?连蔷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他了,这一认知使她黯然,手随之无力松开,滑落下来,迟星霁却眼疾手快捞住她的手,握住。 “相信我,”他又说了一遍,眼里闪着坚定的神采,“我能让它长大。” 他的唇又无声地动了几下,连蔷没看清,她想说些玩笑话来缓解这近乎严肃的氛围:“要是它和我一样,怎么救都半死不活怎么办?” 握住她的手不期然用力,几乎捏得她生疼。连蔷吃痛,眼神示意迟星霁放开,他却不动。 “不会。这样的话,你以后也不要再说。”迟星霁说道,拉着她起身,这才松开手。 连蔷不应,只轻轻揉着自己已然通红的手腕。 “……抱歉。”迟星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复拉过连蔷的手替她揉散红肿。 迟星霁十指修长,又骨节分明,持剑时的手最是好看。这样漂亮的一双手,眼下却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腕子,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摩挲上好的宝剑。连蔷沉默不语,她其实很少见到迟星霁情绪外露,甚至因为什么而生气。 他指的是什么样的话呢?连蔷在心里安静地猜着,是说这棵树长不大,还是她自嘲自己半死不活? 很遗憾,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只有迟星霁自己能知道了。 ——她永远不会开口去问他。 这些年来,她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星与莲(四) 新家的午后,曦光温暖,和风阵阵,迟星霁又在院落中备置了躺椅,闲来无事,连蔷总要在上面午睡。 这日也不例外,连蔷睡得迷糊,翻了个身,瞥见一道人影。她坐起,张口要呼喊那个熟悉的名字:“迟……” 人影却慢慢走近,看清来人,连蔷面上的笑一僵,声音戛然而止。 “……师父。”连蔷换了种语调,语气中满是漠然,听不出来太多的敬意。 奚文骥缓步走来,不应亦不颔首。许久不见,他还是一成不变的中年人模样,清瘦得面颊微微凹陷,目光却炯炯,眉宇间不怒自威。 他一向不喜欢连蔷这个徒弟。其一,因为有迟星霁这块美玉在前,连蔷不够优越的资质就成了平平无奇的砖石;其二,他本不欲收连蔷为徒,是迟星霁以否则不拜他为师作为要挟。 被自己最中意的学生威胁着收了个不甚合意的弟子入门,连蔷若是奚文骥,她也不会给自己几分好脸色。 连蔷微微出神,这一会儿,奚文骥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你还是那副老样子,修为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拧着眉,流露出不悦神色。连蔷听了,极想发笑:“我还能不能有所长进,师父不应当很清楚吗?” 当年,迟星霁要娶她为妻,因着家人远在天边,便想请奚文骥代长辈一职,哪知奚文骥却是一力反对这桩婚事,奈何迟星霁执着,他再不愿,也只是师父,而非亲生父亲,拗不过迟星霁。 奚文骥那日的神情,连蔷记得真真切切的,他也是像今日这般,皱着眉,看她像看一个物件:“我不同意。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那时,连蔷还尚存天真,以为奚文骥只是爱护迟星霁远远多于爱她。直至那件事后,奚文骥的行径与放弃连蔷这个徒弟无异,她才意识到,师父其实很厌恶她。 ——厌恶她毁掉了自己座下前途最光明亦最看好的弟子。 在奚文骥眼里,迟星霁合该孑孓一人修成大道,再不济,也该与资质同样出众的女子结为连理,互相扶持。 连蔷对奚文骥也是怀抱过敬仰之情的,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当初她多么憧憬,现今就对奚文骥有多么疏远。 奚文骥大抵也是这样想的,索性直接说明来意:“星霁已入化神境许久,只要有机缘,飞升也并非难事。你该有自知之明,不要再拿什么去牵绊他,尤其是——” 他皱眉看着周围的杏树,像是在扫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尤其是这些凡尘种种,对于星霁有害无益。” 连蔷眼里的冷意慢慢变作敌意,他当她听不出来他话里意有所指?恐怕奚文骥指的是杏花,更指的是她。 “不劳师父挂怀,待他回来,我会将师父的叮嘱一字一句地好好转述给他。师父的良苦用心,我务必会传达到的。”连蔷懒得维持虚假的客套,便也直接明示奚文骥。 奚文骥深谙爱徒个性,师徒二人也时常为连蔷争吵,从前他就当是小打小闹,迟星霁毕竟年轻,被所谓的情爱耽搁也是正常。 可如今迟星霁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擅自搬离了洞府,这是在打谁的脸?还是要告诉奚文骥,他再也束缚不住他了? 但这些话,奚文骥绝不会当迟星霁面说。他只能从连蔷地方下手,指望她能爱屋及乌,为迟星霁的前路想想。连蔷若愿意主动让步,料想迟星霁也不能有什么异议。 谁知那个满心满眼迟星霁的连蔷忽地变了,性子都锐利不少。奚文骥直觉接下去也讨不到好,还容易伤了与迟星霁的师徒情分,对连蔷再投去痛恶一眼,捏诀走了。 连蔷缓缓躺回去,天气和煦,她却觉得刚刚还被晒得温热起来的手脚再度冰凉下去。 原来迟星霁已经化神了,她应该为他感到庆贺才是——可她怎么就,这么难过呢?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连蔷咬住唇,为什么造化总是弄人? 是不是,最初就不应该答应迟星霁? 迟星霁说要娶她那天,是个疏松平常的日子。那时的连蔷初初筑基,而迟星霁却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还和往常一样聚在一起,迟星霁听着她抱怨,修炼有多么多么难,师父有多么多么不关心她,无极剑宗里面的人有多么多么捧高踩低……她絮絮叨叨地讲着,来来回回无非是那些事。 可连蔷绝口不提,有人对她的冷眼,全因她这个亲传弟子的位置,是迟星霁给予的。 按照连蔷的天资,她不在外门苦熬个几十年,是绝对不会有机会摸到内门门槛的,更别提长老的亲传名额,可她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还是那位极尽耀眼的新秀为她办到的。 连蔷本也觉得心虚,但他们明明羡慕她,却还打着看不起她的名号,她就一定要给他们看看,她受得起。但唯独面对迟星霁,她越来越心虚。 她担心自己太啰嗦,怕迟星霁觉得她麻烦,忧心迟星霁……不喜欢她。 不是谁都愿意身边有一个时时刻刻拖累自己的、所谓青梅竹马的。 而在无极剑宗的每一刻,连蔷都无比清晰地被任何人、任何事物告知着她和迟星霁的差距。 “……你看你,你适应得这么好,就算我不在,你也能混得风生水起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这会儿娘或许都给我说完亲事了。”连蔷不知不觉将抱怨讲了出来,她都十八啦,要是还在宁河城,说不定已经做了娘亲。 她只是玩笑,她自己做的决定,可从来没有后悔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迟星霁听罢,若有所思,深深地凝视她一眼,郑重道:“那我们成亲吧。” 连蔷惊得瞠目结舌,剑掉在了地上还未可知。 他身上还穿着弟子人手一件的练功衣裳,脸上还犹带汗珠,晚风拂过,吹起他束在脑后的长发。迟星霁微微低头,才能对上连蔷的双眼,此时此刻,那双眼里只余认真。 ——是比他读书写字时还要浓厚十倍的认真。 艳丽的晚霞披在他身上,只为这惊心动魄的容色增添瑰丽。连蔷吓得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天呐!她是肖想过星星没错,但是怎么还有星星自己卯着劲往她手心里跳的?总不能是星星看破了她的心事,大发慈悲来满足她吧? 这边连蔷还在忸怩地想着说辞:“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无媒无聘的……” “只要你愿意,我会向师父说明,我会把问题都解决好,”迟星霁已然说了一步算了十步,“你放心,我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许是那日的霞光实在太美了,许是连蔷的心防因为一天的修炼而变得十分容易击溃,又许是她真的很喜欢迟星霁。连蔷点头了。 那夜她在床上躺了四个时辰,从满天星辰躺到旭日东升,她都没想明白,她和迟星霁是怎么跨越过谈情说爱的一大步,干脆利落地成婚的? 想来想去,连蔷也只能想到:迟星霁是责任使然。 他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君子。连蔷当日同他一起入门,或多或少都有迟星霁的原因,他大概是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才让师父收她为徒;见她因为修炼耽搁嫁人,才牺牲自己和她在一起。 连蔷还自欺欺人地想着,说不定是宗门里只有她一个人是真心对迟星霁好,他太贪恋这份心意了,太想把它据为己有了。 一定是这样。连蔷为迟星霁找好了合适的借口,她知道他这个决定并不掺杂多少男女之爱,但是没关系。 不管过程怎样,结果都是好的,连蔷很是积极地想,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她这么喜欢迟星霁,有朝一日,这份心意一定可以传达到的。那一晚,连蔷算遍了所有的可能,却不敢去假设,迟星霁其实也怀揣着和她相同的情意。 两个人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婚,连蔷开始还不知他到底是怎么过的奚文骥那关,只觉得自己被莫大的幸福包裹。 连蔷没想到成婚以后她遭遇的第一个难题是那档子事。 二人修为差距悬殊,属于迟星霁的灵力汹涌似洪水,向她四面八方而来,要把她死死淹没,连蔷娇气得不行,一面哭一面躲,却被迟星霁牢牢箍住。始作俑者还一声不吭,放任她独自面对惊涛骇浪,差点没把眼泪流尽。 她气得三天没理迟星霁,又在第四日迟星霁带来好吃的糖丸时,主动一头扎进他怀里,跟他倾诉这几天的剑招又难了许多。 “怎么这么难啊!是不是我真的悟性不行?”她眼巴巴地望着迟星霁,希望从他嘴巴里吐出些肯定她的语句。 但迟星霁从不会这么做,他只会十分耐心地替她解答于他而言宛如站立行走般轻易的难题。 这样看来,连蔷从回忆中抽身,垂下眼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从最初开始的桩桩件件,就都是阴差阳错。 她是怎么在充满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直到今日还跌跌撞撞不肯放手的? 连蔷现在觉得,无极剑宗这么广阔的一片天地,她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她从不属于这里。 她早该意识到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星与莲(五) “我有点……想回家一趟。” 夜半即将入睡之际,连蔷冷不丁提出一句。 迟星霁原本背对着她而眠,闻言,侧身过来:“是有什么东西遗漏了么?” 连蔷一愣,旋即明白是他会错了自己的意,解释道:“不是,我是想回宁河城一趟。”她原也不想麻烦迟星霁,但她了解自己的身体,想要回去,是离不开迟星霁相陪的。 此话一出,室内一片静寂。 “近日恐怕不行。”迟星霁声音很轻柔,打破了寂静,“师父嘱咐我前去参加这次天道大会,我已经答应了他,不日就将启程。” 连蔷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听了他所说,她便更没有理由质疑了。 天道大会,百年一度的盛事。无数五湖四海的天骄都会络绎不绝地赶来,只为与自己相仿的天才切磋交手,以此求得一两分真意,让自己的名字能镌刻在那块巨石之上,以此扬名。 迟星霁无需扬名,但这大会对他而言也是一次绝佳的机遇。天道大会错过就没有了,而连蔷并不急于一时,于是哪怕她再想回家,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没关系,”不管迟星霁是否看得清,连蔷都冲他释然地笑了笑,“你的事比较要紧,你先忙自己的。” “……抱歉。”这段时间迟星霁脱口而出的歉意太多,以至于他出声时,连蔷没有太过讶异。 “这次机会对我很重要——我不是说回家对你不重要,”他顿了顿,尽力措辞,“等我比完,我立刻带你回去。” 他信誓旦旦,连蔷朝他再度礼貌地笑了笑。在她要侧身之前,迟星霁悄然发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连蔷微怔,心里有所触动,慢慢说:“我要是去了,师父会不高兴吧。” 不光光是师父,她若是站在人前,全天下都会知道迟星霁有一个不入流的妻子,这不是她乐意见到的。除非,她不现于人前。 思及这点,连蔷眼里刚燃起的一点点光,熄灭了。 “你不必在意这些,”连蔷放在被面上的手被更为修长的五指轻轻覆住,“你只用告诉我想不想去。”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的声音似带了一股莫名的蛊惑:“你想去,我们就一起去。” “一起”两个字太过动听,加上迟星霁手掌温热,像是有什么顺着他们相叠的手,源源不断地传输到连蔷体内。她这次鬼使神差地真心笑了笑:“想去的。” 她反握住迟星霁的手,下一瞬,五指顺着指缝滑下,同她十指相扣。 迟星霁一个翻身,居高临下地注视她,眼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野心:“好。” - 不知迟星霁怎么游说的奚文骥,奚文骥竟同意了。只是迟星霁带着连蔷,同无极剑宗的大部队隔了有段距离。 无极剑宗也算叫得上名号的宗门,派出的弟子也不少。远远看着,连蔷还看见了几个面熟之人,他们也注意到了连蔷,面上的表情堪称微妙,落在连蔷身上的目光颇为精彩。 身为领队的奚文骥当然也察觉到了他们对于连蔷敌意,却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虽说已经不在意他的态度,但奚文骥毕竟也是亲手教导过她的,连蔷舒出一口气,佯装抬手遮阳,想侧身避开他们的视线。 有一个人快她一步。迟星霁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立在连蔷身前,他身姿挺拔如松,几乎将她全然遮蔽在自己身后。 “你……”连蔷滞住,迟星霁听见响动,转首投来一眼:“怎么了?” “……没事。”连蔷摇头,心里五味杂陈,隐隐有惴惴不安之感。 她当是太过紧张。一行人御剑而行,无极剑宗距离天道大会的比赛场地并不远,不过半日的路程。 队伍落在城门口,人流如织,必须得先登记,再放人入城中。 人声鼎沸中,连蔷心底里那股不安愈发明显,她终是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连蔷飞速思考着对策。 见她颦蹙,迟星霁眼神关切,连蔷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没事,只是有些心慌。” 迟星霁还想再问,奈何连蔷态度坚决,只说自己是没休息好。 不敢直视他,连蔷垂下眼睫,袖下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她祈祷他快些离开,她好脱身,找地方……躲起来。 “星霁,先去领名牌罢。”奚文骥关注到了这边的情况,几步过来,唤迟星霁。青年向师长一颔首,又关切看向连蔷:“她情况不对……” “星霁。”奚文骥又着重喊了他的名姓,意味深长,“再迟,会来不及。” 迟星霁略一思忖,便也遵从了奚文骥的意思:“我速去速归,劳烦师父先帮我照看她。”不再犹疑,迟星霁移动身形飞快。 他身影已远。连蔷再也承受不住体内的异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坐在地。 “师父……”她冷汗涔涔,一手企图捂住自己的脸,余下那只则伸去够奚文骥的衣角,“帮帮我……” 她不能连累迟星霁,又无法自行脱身,求助他人极不现实,只能寄望于奚文骥动动恻隐之心。 她也是他的徒弟,他总不会真的见死不救……连蔷仰头看他,心却是一点一点坠下去,名为绝望的绝望侵袭着她。奚文骥正俯视着她,一贯板正的脸上呈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连蔷,为师警告过你,可你当日是怎么说的?” 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角一寸一寸从她手中抽离出来:“今日我再尽一尽师父的义务,再教你一个词。” 奚文骥笑了一下:“自、食、恶、果。” 连蔷的脑海里有什么“轰”一下炸开,她拼尽全力去推那片衣料,摆出恶狠狠的架势。而奚文骥只是看着她,然后一点点倒退。 不能再等了……连蔷挣扎着要爬起来,去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却再次跌落在地。 “她身上为何有魔气?”“我也嗅到了……”“是魔修?”“好像不是……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吗……” 逃,快逃……连蔷不用想也知道自己面上有什么在若隐若现,有人发现了她的异样,逐渐逼近。 不用想也知道,在修仙者云集的地方,有魔修“不慎”闯入,会是怎样的下场! “你身上有魔气,同我们……”连蔷终于站了起来,踉跄着要走,听见背后有人要来扣她,不假思索反身一掌! 她的力气小小,可动作落在那些人眼里等同于反抗,很多激起群愤:“这是个魔修!杀了她!” 连蔷勉力抬起手,漆黑的魔纹已蔓延至手背,她闻到了与灵力截然不同的恶臭气息——是源自她。连蔷嗤笑一声,认命地跌坐在地。 身体的不适与心里的难堪共同碾压着她的防线,光动弹一下就可以消耗她所有的生命力,算啦,连蔷在心底无声地安慰着自己,她命该如此,就不垂死挣扎了。 她闭上眼,等待着那些人的刀剑刺穿她,可一瞬间,耳边所有的声音被什么隔绝住。 连蔷蓦然睁开眼,迟星霁正半跪在她面前,用双手替她蒙住那些不好听的声音。 看我,不要看,他们。 分辨了好久,连蔷才勉强看出他唇形要表达的意思,顷刻间泪如雨下。 场景好像一下子拉回到许多年前。那个黑黢黢的山洞,没人知道连蔷在里面度过了怎样的三天三夜。 ——心脏几乎整个被魔物洞穿,身体大半的器官都被魔气熏染,金丹被污染了个彻底。连蔷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处,她看不见自己,以为这样就不用直面自己将要堕魔的事实。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连蔷自知弱小,而命运从来恃强凌弱,可为什么连这样绝望的事情都会降临在她头上? 体内魔气与灵力做着争斗,两者矛盾的拉锯只会加剧她的痛苦,她的身体就这样硬生生被作为战场。一会儿是严寒,一会儿是极热,连蔷以为熬一熬就好了,可时间流逝,她的痛楚并没有消减半分。 那几天里,她痛得不清醒,眼前的画面却清晰如昨。她的一生铺陈着,连蔷怀疑自己已经走到生命尽头。 那就死吧,连蔷这样想着,举起了自己的剑,死总好过生不如死地活着。 在她以为的生命最后一刻,她看见了迟星霁。 剑锋就这样稍稍偏移了一寸,没能贯彻她的心脏。之前一点眼泪没流,在这个瞬间,连蔷却无声地嚎啕大哭。 因为痛极,竟连哭号都没有声音。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她本有疼爱她的家人,真心倾慕的丈夫,为什么,为什么美满的一切触手可及,却又在瞬息之间咫尺千里? 泪眼朦胧间,她又望见了迟星霁,他身上的光芒恍若能照亮这个深渊,像是能把她从这个泥潭里救走一般。 这是她此刻最想见也最不敢见的人。她喜欢他喜欢到既希望他来见她最后一面,也不希望他看见自己堕魔的丑陋样子。 果真是连蔷臆想出来的迟星霁,他竟担忧她担忧得持剑的手都不稳了。 连蔷眨眨眼,笑着泪流道:“如果我死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也不要难过……” 直到少年面色苍白地抱起她,连蔷才惊觉,这原来不是她的幻觉。 “你别过来!别看我!”连蔷惊叫起来,她想捂住自己的脸,捶打着迟星霁叫他放手,而迟星霁偏不让她如愿,贴住她的手用力得似要捏碎她。 “没事了,不用怕,睡一觉就好了……”迟星霁咬着牙,翻来覆去重复着这一句话。 苦苦坚持了三天三夜的连蔷,在他拥抱住她的那一刻,呜咽出声,她哭得好大声好大声,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流尽。 迟星霁一言不发,任凭她如何拳打脚踢、胡乱咒骂。 而今,迟星霁,又在她最狼狈却又最不希望他看见的时候,和那场意外一样,出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星与莲(六) 可终归有什么是不一样的。连蔷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能想象到自己的存在对于迟星霁而言是多么致命的存在,一颗名门正派、冉冉升起的新星,却有一个濒临入魔的妻子。 就算这不是她的本心,但又有谁在意原委?没有人会在意。 连蔷想要拨开他的手,无意间摸到头上一坚硬物什,她心生一计,当即拔了那根发簪,狠狠扎在迟星霁肩上! 她用的是左手,却故意避开了迟星霁的右肩,生怕为他练剑带来一丝的隐患,又小心翼翼地偏离他的心口,刺得浅,不想他会有生命危险。 “滚开!”她还要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别想用那套鬼话来感化我!” 迟星霁错愕的模样印在连蔷眼瞳里,她好想笑,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他也会……不知所措啊。 连蔷的演技实在拙劣得令人发笑,若她不一边放着狠话,一边簌簌往下掉眼泪的话,她的话或许更有几分可信,但在场的人,无一怀疑。 原因无他——他们并不信迟星霁一介天之骄子,会同一个半魔半人的家伙厮混在一起。 他们如何也联想不到她是他的妻子。这样的现实,竟让连蔷痛极,也乐极。 趁着迟星霁受伤,行动迟缓。连蔷忙逃脱他的束缚,起身,飞快在人群里搜索了一番奚文骥的身影。幸运的是,他站在不远处,神情亦同样错愕。 帮我——连蔷与他对上目光,做了个口型,她在赌,赌奚文骥和她一样,不愿意迟星霁落到这个地步。 视线交汇,奚文骥立即了然她想要做什么,从来不和的两人现下却一拍即合,奚文骥没有过多犹豫,捏了个不为人知的诀。 下一瞬,连蔷已消失在人前,不知被传到何处去了。 唯有原地失神的迟星霁惊觉她的逃遁,呼吸急促地起身。 - 连蔷并未被奚文骥传送到了一处渺无人烟的树林间,她猜测那么短暂的术法,并不能支持她转移到太远的地方。 折腾了半天,连蔷强撑的一口气散了个干净,倚着树无力地躺下。身体里那种不由自主的矛盾痛苦卷土重来,转移的术法更是导致每个器官都有错位感。连蔷手握拳,塞到嘴巴里死死咬着,不出声。 忍一忍,忍过这阵就好了——命运像是终于愿意高抬贵手,放了她一马。紊乱的气息平稳下来,连蔷已是汗流浃背,松开牙,一只手已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凝望着伤口,连蔷不合时宜地笑了。她曾经也是家里人娇惯的掌珠,哪怕一丁点的苦与痛都吃不得,曾几何时,忍耐也成了习惯。 直至身上的气息不再能被人一下察觉出来是魔气,连蔷才摸索着坐了起来。 她躲在这里只能暂避一时,一直躲着总不是个办法,但,主动去找迟星霁,重现人前,还是有暴露的风险。更何况,她对此地并不熟悉…… 她的处境就这样变得极其被动了。连蔷想着,目光触及繁茂的树冠,意有所动。 虽然许久没有做了,不知功底退化没有——她试了试一根低枝的坚固程度,确认无误,三两下攀上了高枝。期间不慎脚滑了两次,好在有惊无险。 坐在高高的枝头,离地足有一两丈远,连蔷却浑然不怕。反而觉得,人在高处,呼吸清新,视野开阔。 远远望去,四周并没有城池模样的建筑。想来与大会场地还是有段距离。得知这个结果,连蔷心里虽有失望,但很快挥之而去。 她突然间像回到了幼时和迟星霁捉迷藏的时光。她每每藏得很好,哥哥姐姐都寻不见他,唯有迟星霁,往树上一望,不出三两步,就能发现她。 连蔷不服气,怀疑迟星霁偷看舞弊。迟星霁无语,只告诉她两个字:“影子。” 她这才恍然大悟,她人在树上,影子却在地下一团。但迟星霁能通过影子知道她在哪棵树,又是怎么知道她会躲在树上? 这个问题,连蔷决定自己琢磨,不叫迟星霁小看,所以直到后来,她都没有去问他。 现在想想,迟星霁多半是摸透了她的习性吧。连蔷索性坐在枝桠上不下来了,她决定在上头多待一会儿。 反正她已辟谷,饿不死,连蔷也暂时不想去想方才留下来的烂摊子。 这样想着,她心里实则也没有十足的底气笃信会有人来接她。迟星霁被她所伤,万一同她置气,不想来找她了,又或是想找,却找不到她,都不是没可能。至于将她传过来的奚文骥,还是不指望较好,对方大概恨不得她就这样消失了。 连蔷沉吟着,竟笑出了声,笑自己落得了个如此两难又束手无策的境地。 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那样做,即便知道自己会重蹈覆辙。 这是她心甘情愿为迟星霁牺牲的,不需要他感谢,甚至不需要他理解。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在这儿悄无声息地死掉,暴尸荒野——这是个很壮烈的设想,但连蔷自觉也不错。唯二的遗憾就是没有再见亲人一面,和迟星霁好好地告别。 但迟星霁的到来注定她的设想是无法实现的了。 他来得很快,在天空刚染上夜色之时,他就出现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树下仰头看她,连蔷也是发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存在。 “你怎么这么……”她被吓到,疑问的话一出口就收了回来,以化神境界的灵力扫荡周围,找一个人其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困难。 “下来,我接着你。”迟星霁言简意赅地开口。夜深不深,连蔷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伤口表面看上去不严重,不知内里是个怎样的情形。 连蔷踌躇着,没应声。这一下,叫二人间本还正常的氛围迅速尴尬起来。 迟星霁抬高了双臂,以示自己的决心。眼看着树上的姑娘犹疑着站了起来,他便上前几步,意图更好地接住她—— 谁知连蔷猝不及防地往下跳,不待他调整好距离,就落了地。 裙角距离指尖也只有几寸的距离,迟星霁不假思索地前倾去接,却是擦手而过。他的心在这一刻揪紧,无能为力的感觉包裹住了他。 连蔷稳稳落了地,抬眼看见还维持着方才动作的迟星霁,简单解释道:“你身上有伤,我自己也可以。” 可迟星霁的脸色却更不虞了,他缓缓放下手:“那你呢?” “我?”连蔷不解。 “你不也是虚亏的状态吗?” 原来指的是这个。连蔷自从半截身体被魔化,时不时就要发作一次,饱受折磨。这一点,包括发作之后会全身无力,十分虚弱,迟星霁是知道的。 被他这么一说,连蔷觉着身体涌上些疲乏,步伐不稳,趔趄着后退了半步,迟星霁本还立在原处,见她如此,伸手扶住了她。 “……今天白日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迟星霁抿了下唇,还是问出了口。 连蔷精神一振,该来的还是要来。迟星霁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计前嫌来找她,也不代表这件事能轻易地翻篇。 “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那样做挺好的。”连蔷故作语气轻快,弯弯手肘想叫迟星霁放开他,他却没有照做。 “挺好的,对谁挺好的?耗费所有的灵力、孤身一人跑出来,对你自己挺好的么?” 连蔷很怕迟星霁面无表情。他看似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还是会有细微的不同,比如看人的角度,唇角的弧度,脸颊是否放松。 当迟星霁一点轻松的迹象都没有,就说明他要开始认真地追根究底了。在这方面,连蔷从来说不过他,她每一次都胡搅蛮缠试图过关,迟星霁却总能找出道理说服她。 看书没人家多,是这样的。连蔷嘘出一口气,也带上几分正色:“对我们都挺好的。在大庭广众维护一个魔修,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自己只是……只是不想呆在那儿人人喊打了。” 她挤出一个笑:“打不过,我还跑不掉吗?” 这话一出,连蔷心底被按捺下去的委屈也冒着泡泡升了起来。她找奚文骥帮忙,有或多或少,是实在演不下去那出戏了。她怕迟星霁圆不上,也怕自己……撑不住。 扪心自问,谁愿意无缘无故被人唾弃,被人攻击呢?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还是那个受害者,但没有人会听。 除了一走了之,在那个情况下,连蔷也再找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迟星霁静默了片刻,在消化她的说辞,也在尝试说服自己。半晌,他才淡淡道了一句:“你其实总不信我。” “如果不信你,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等你来?”连蔷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她虽担忧,但心底里实则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迟星霁会找到她的。 否则她也不至于心大到这个地步。 连蔷始终贯彻着一个认知,迟星霁对她有一份莫名的责任感,无关情爱,只要她没有犯下弥天大错,迟星霁是绝对不会抛下她的,至少,现在不会。 她这话分明是在肯定迟星霁,可少年闻言,只以深邃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走吧。” 说罢,迟星霁转身,背朝连蔷,矮身蹲下。连蔷不解其意,迟星霁侧颜看了她一眼:“上来。” “你要背我?”连蔷有些不可思议,“御剑回去就行……” “夜晚风大,视线受阻,御剑飞行会有风险。”迟星霁不为所动,见连蔷的目光落在他伤处,他的神情才柔和几分,“无碍。快点上来吧。” 连蔷不再推辞,一骨碌爬上迟星霁的背,只是尽量轻轻呼吸,生怕自己给迟星霁带来一丝多余的重量。 迟星霁由于早早结丹,外形永驻在年少时的模样,肩膀却已很宽阔,将连蔷托得稳稳的。趴在他背上,连蔷微微收紧手臂圈住他脖子,感受他传来的温暖。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但是迟星霁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迈得,仿佛并不遥远。连蔷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不由有了些睡意。 “阿霁,你明天有比赛吗……” 闻之,迟星霁步子一顿,他知道这一定是连蔷意识迷糊时才会说的话。曾经她也这样喊他,后来却只连名带姓地喊了,听起来很是生疏。 “有,下午有一战。”迟星霁动作轻微地颠了颠她,以免连蔷从背上滑落下去。 “下午啊……”连蔷极力咀嚼着这个时间,却是徒然,她只得沮丧地放弃了思考,“算了,我还是不去看了……免得……” “免得什么?”迟星霁等不到她的下文,迫不及待追问,久久无言,侧颜看去,发觉连蔷睡着了。迟星霁没说话,只继续往前走。 很久很久以后,连蔷梦都做完了一个,他才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星与莲(七) 第二日连蔷醒转时,迟星霁正要出门。 “醒了?”他欲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连蔷一怔,眼前是全然陌生的厢房。 “这是哪里?”连蔷坐在床沿边,只能回想得起昨夜迟星霁找到了她,还背了她,之后的事,她一点儿记忆也没有。 “城中旅店,我把你带回来了。”迟星霁走近她,微微垂眼看她,“我检查过了,你体内的魔气像之前一样,又被压制住了,暂且不易被人发现。人有什么不舒服吗?” 连蔷摇摇头,每次体内的魔气爆发完毕,都会迎来一个平稳的低谷。这段日子里,她会舒坦一些,但也只是相对来说好一些。 迟星霁同她一起坐在床沿,搭上她手腕,清凉的灵力从此流入,凉得连蔷一个激灵,好在她的身体已经熟悉了迟星霁的灵力,魔气也短暂偃旗息鼓,检查才顺利完成。 见连蔷状态的确不错,迟星霁搁下手,迟疑着开口提议:“……我下午有一场比赛,是我此次首战,你要去看看吗?” 若昨日那件事没有发生,连蔷犹豫都不会犹豫,会直接应下,可昨日的场景就在眼前,她想应,却也不敢应。 “不了吧,”连蔷眼珠一转,笑着拒绝,“听说每逢天道大会,周围坊市都很热闹,百年难得一遇,我可不要错过。” 迟星霁听了,也不恼,只颔首道:“好。” 连蔷回绝了他的邀约,心里多少过意不去,忙岔开话题:“对了,我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一觉睡得好神清气爽。” 她作势伸了个懒腰。迟星霁静静地注视着她,她都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事,他才说:“回来的路上。” “回来的路上……”连蔷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然而她忽地想起有一事,远比其他事都重要得多。 “你的伤如何了?”她虽坚信自己下手不重,但毕竟伤在迟星霁身上,万万不敢托大。 迟星霁摇首示意无事,连蔷不信:“让我看看。” 他的伤在肩上,连蔷叫他稍稍敞开衣领,迟星霁不愿,二人推搡来推搡去,连蔷怒了,一下把他的手拍掉,作出凶巴巴的样子来:“动什么动!给我看看!” 许是她拍迟星霁的声音太清脆,又或者是她的语气足够凶狠,话一出口,二人俱是一愣。连蔷觉得不妥,想要缩回手,不料迟星霁也随着放下手,把脸稍转向另一边。 “……你看吧。”他动了动唇,吐出这几个字。 得了允许,连蔷的胆子又壮了起来,去扒他领口,果真如迟星霁所说,伤口不大,才一天的功夫,已经结痂了。即便如此,深色的伤口在他白玉似的肌肤上,仍是十分显眼。 ……这得多痛啊,修为再高深,也是血肉之躯。 连蔷伸手去触了触,见迟星霁并未呼痛,舒出一口气,抬眸却瞥见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而她喷出的鼻息能尽数洒在迟星霁锁骨处,迟星霁眼眸里也能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方觉二人现下的姿势有多么贴近与暧昧。 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连蔷此刻却面上一烧,连忙后坐两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干干地说了两句,二人便又无言了。 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由连蔷张嘴打破了沉默:“……时候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出发了?” 迟星霁就着她的话头,顺理成章站起来,走至门前。连蔷一路目送着他,他推开门,推了一门,复转身看向她。连蔷的目光就这样被他逮了个正着。 “你真的……不愿与我同去?” 这间厢房处在二楼,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正好,却只有那么四四方方的一片,也显得四周更暗了。门一开,外界的喧嚣与光亮一下子挤了进来,迟星霁站在日光里,像是并不属于这个逼仄又阴暗的世界。 “嗯,”连蔷朝他笑了一下,不掺着半分勉强,“怎么还问第二遍?我就不去啦。你快去吧,当心迟到。” 迟星霁走了。连蔷一下松懈下来,栽倒进软绵绵的锦被里,用手背盖住眼睛。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呢?她愿意得不得了,迟星霁还足足问了她两遍,那是初战,是至关重要的一场比赛,她怎么能缺席呢? 可她……怎么去啊。搞不好,昨天许多人已经记住了她的脸,连蔷难过得嘴唇都在发抖,她放下手,怔怔地望向床顶。她不能因为私心留他下来,也不能和他光明正大地并肩出现。 连蔷默默地躺了一会儿,坐了起来。 她是真的很想去看……迟星霁说她的魔气已经很难被察觉,那她小心些,是不是可以混进人群里?就算被发现了,迟星霁也不在她身边,就不会被拖累。 越想,连蔷眼里的光越亮。说干就干,连蔷利落起身,取出许久不用的胭脂水粉,把自己的眉目描改了一番,又去了件能遮蔽面容的斗篷。 站在门前,她定定心神,推开大门。 所幸,修真者个性乖僻的人不少,她这样的打扮也不算太引人注目。顺着最大一股人流的朝向,连蔷顺利找到了比试的会场。 说来也巧,她刚找了外围的空座坐下,那头台上,迟星霁已上了头。 他鲜少在大众面前露面,但不代表没人认识他。 多年前,无极剑宗以收了一名天生剑骨的弟子而再度闻名于天下。 而短短十数年,迟星霁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晋升练气、筑基、金丹、元婴,成功用自己的名字代替了众人口中的“天生剑骨”。 从此,迟星霁是天生剑骨,并非天生剑骨者是迟星霁。 而今,他正式站在人前,已是化神境的大能。回望古今,岁月长河里,这样的人是有几个,且无一例外飞升成功,成为所有修真者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所有人都预言迟星霁也会是其中之一,连蔷也不例外,或者说,她比任何人都笃信。 连蔷远远看着迟星霁,她已许久没见过迟星霁正儿八经地持剑。仔细回想,只有入门的头半年,他们是在一块儿修习的,那时迟星霁的惊人天赋还未得到施展。 一晃,数十年过去。眼前端庄持重的的剑君与昔日青涩少年的模样重叠,竟还有八九分的相似。 连蔷不可自拔地陷入回忆里,却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她循声看去,是两个中年模样的男修,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她不费力地听见。 “昨天那件事,你听说了吗?”“是迟星霁和一个魔修的事情?”“什么魔修啊,那就是个人类女子……”“听说她还和迟星霁拉拉扯扯,牵扯不清,真的假的?”“我亲眼所见,是真的!”“你说迟星霁好端端的,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和一个快入魔的人搅合在一起……” 连蔷的脸一下苍白,身处日光之下,她还是觉得如坠冰窟。 “你不知道吗?他娶过妻,听说还是他没进无极剑宗之前的青梅竹马,只是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还活着,甚至还坐在你们的旁边。 “说不好是死了呢,那女子应当天资平平吧?要飞升的仙君怎么能拥有这样一个糟糠之妻呢?说出去多丢面子啊!” 天资平平不假,糟糠之妻未必真。连蔷很清楚,这些年,是她一直在拖累迟星霁,并没有同他共享过什么苦难。 严格来说,迟星霁今日所得,全靠他自己,还有些倚仗于无极剑宗和奚文骥的助力。 连蔷想让他们安静下来,可她知道自己如何搜肠刮肚,都会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反驳。 正好这时场上准备开打,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闲聊。 迟星霁的同悲剑,是由奚文骥赐名,说同他气质相合,意在迟星霁体悟悲喜,早日得悟大道。迟星霁也算不辜负他的期望。 迟星霁今日穿着一件苍色衣衫,同悲泛着雪光一般的光芒。他身处众多视线与讨论的中心,仍不见半分窘迫,眉目甚是坚毅俊逸。就算是天上仙君,大概也只同他容色相当。 “请多指教。”迟星霁光站在那儿,就是一股迫人气度。他的对手未战,先吞咽了一记口水,磕绊回答:“请、请多指教。” 胜负分得很快。连蔷只来得及看见一道一闪而过的剑光,迟星霁便已执着剑直指对方心口。 “承让。”他适时收回剑,抱拳行礼,点到即止,不让对手难堪。对手输了,倒也大方认了,直截了当地下台。 他方才只用了一剑制敌。许多人窥得他那一剑的玄妙,纷纷喝起彩来。 连蔷境界不高,看不明白,但她知道,迟星霁赢得很漂亮。 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总觉得有什么要呼之欲出,满满当当但不让人心悸,当目光再度转移到台上如山一般站立的迟星霁,连蔷悟了。 原来是,对迟星霁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他合该活在众人仰慕之下,被掌声簇拥,同那些天之骄子站在一起,而不是和别人话里憎恶的……“魔修”在一起。退一万步讲,即便连蔷未半截入魔,但他们之间的距离,本就犹如天堑。 迟星霁在那头,连蔷在这头,他过不来,她更是穷尽一生都越不过去。他是天上星,而她,是地上被人随意践踏进泥里的莲,再怎么拼命生长,也是够不到天上去的。 台上的迟星霁察觉到一道长久的目光,他侧首看去,那里却空无一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星与莲(八) 首战胜得干脆,迟星霁没有过多耽搁,也不多受同门道贺,就匆匆赶回了下榻的旅店,似乎害怕错过什么。 他推开门时,动作还是迟疑了一瞬,手才贴在门上,旋即下定决心,不再犹豫。 推门而入,连蔷正坐在床榻之上,从他的方向看去,只看见床帐之下一个影影绰绰的侧影。 “你……”迟星霁快走几步,到她面前,像是要问什么,临了,又没有开口。 连蔷打着哈欠抬起头:“你回来了?外面日头毒,我懒得出去,就小睡了一觉。” 她还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怎么了?你刚刚要说什么?” “……无事。”迟星霁看向床上乱显凌乱的枕头与被子,转而盯了她一会儿,偏偏连蔷神情自然,见他有意探寻,还迎上他的视线,很是不解。 探寻无果,迟星霁这才慢慢错开眼神。见状,连蔷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首战赢了吗?”做戏要做全套,连蔷状似不经意地提及。 “赢了。”迟星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显然不想多说。连蔷便也如他的意,不再多问。昨日缓和的关系,竟像是个一晃而过的错觉。 但是没关系,连蔷一遍遍安慰自己,今日迟星霁得胜的风采,她会在心里记很久很久的。 就这样,连蔷会偷偷跑去看迟星霁每一场比赛,看着他易如反掌地赢下每一场比赛,一步步走远,世人对他的赞誉也堆积得越发高。 在自豪的同时,连蔷心里也会不自觉泛起些酸涩的自卑。夜晚和迟星霁同榻而眠的时候,她会借着月华,悄无声息地描摹迟星霁的眉目。 ……如果他也只是个平凡人,就好了。她不无遗憾地这样想着,随即又为自己诞生了这样卑劣的念头而自省。 爱慕一个人,应该为靠近他而发奋图强,而不是把他从天际拉下来,拉到自己身边。连蔷时时谨记这个道理,并努力恪守。 她要目送着迟星霁,越升越高,高得像天上的星辰一样,不可撼动。 迟星霁正如她希望的那样,赢下了一场、一场又一场……直至赢罢就可以摘得魁首的最后一场。 对方亦是早入化神境的修士,天赋并不及他,胜在经验丰富,武器还是百兵之王的枪。 这是迟星霁第一次显出要落败的迹象,周围的呼声却愈加高亢——他们乐于见证一颗星辰升起,也乐意见得有人被高高捧起,再坠入云端。 天才嘛,陨落了一个,总会有下一个。 连蔷急得原地团团转,若她看得不错,迟星霁身上已受了不少伤,对方虽然没比他好上多少,但在连蔷眼里,迟星霁的安危并不是能博取胜利的筹码。 她更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少年剑修的玄衣之上晕开几块更深的颜色,连蔷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与之相反的却是迟星霁的剑势更加强势、迅速! 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因此,他就算拼着自己一身伤,也要将对方一举拿下! 猜测到了几分迟星霁的用意,对方对于唾手可得的魁首,也并不想相让!连蔷的心被高高揪起! 但,终究是迟星霁更快一步! ——只要再前进半寸,同悲就可以划开对方脆弱的喉管。 迟星霁似乎低声说了什么,对方承认技不如人,拱手下台了。 山洪海啸般的喝彩响起,连蔷身处其中,不免被狂喜的情绪感染。可迟星霁身为中心,他只是垂着眼站在那儿,宠辱不惊,悲喜不论,竟看上去……有些落寞。 她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连蔷意识到这个问题,纵然有百般不舍,也只能提裙离去。 连蔷动作很快,转身要关上厢房时,却有人紧随及后,一起迈步进入。 “师……”连蔷惊讶,话还没说完,喉咙就已被一双手狠狠扼住! “你怎么敢!怎么敢!”奚文骥原本平和的面目竟有些扭曲,“你到底同星霁说了什么!你是想毁了他么!” 连蔷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掐住脖子,根本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见她呼吸困难,面上隐隐泛起青紫,奚文骥连松手的动作都没有,反而更加用力。 ——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连蔷不愿坐以待毙,她去抓,去踢,无奈她的力量在奚文骥眼里宛如孩童的大闹。 奚文骥将她提起,掼在墙上,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你要毁了他!” 我……没有……连蔷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怎么可能想要毁掉迟星霁,她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他过得好的人了! 像是要给她一点儿争辩的机会,奚文骥兀然松手。连蔷跌落在地,剧烈咳嗽起来,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还不忘后缩着,想要和奚文骥保留相对安全的距离。 一向自视甚高的奚文骥脸上竟流露出些许癫狂神色:“你知道星霁做了什么吗?你不知道……” 他喃喃自语着:“他竟然在上古试剑石和净心仙乳中选了后者……” 闻言,连蔷瞳孔亦是一震。 在外界看来,二者的确都是价值连城。但迟星霁是个剑修,还是个剑心坚定的剑修。净心仙乳的作用是使道心澄澈,看上去能锦上添花,实际上对于迟星霁并无用处。 迟星霁身边需要这样的东西的,有也只有一人…… 迟星霁一次翻阅古籍,瞧见过这样事物,还向连蔷说要试试找些回来。她当时,只当他是玩笑。 连蔷说不出话来,而奚文骥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如闻晴天霹雳! “……他还在那样的时刻,承认了你是他的妻子……” 奚文骥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愤恨,又将连蔷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怎么配!你怎么配!” 连蔷听不见奚文骥朝她怒吼了什么,只咀嚼着那一句话。 迟星霁在夺魁的时候,承认了,她是他的妻子……在这个时候,连蔷本不该笑,可她情难自禁,竟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 ……早知道,她就不那么早走了……听奚文骥这么说,她好想知道当时迟星霁说了什么…… 她虽狂喜,可也明白迟星霁说了这些话的下场,短暂喜悦过后,她回过神来。难怪奚文骥这么气愤,觉得她罪该万死。饶是她自己,也会觉得迟星霁这是何苦。 “本想留你一条贱命苟延残喘,现在看看,是不用了……”奚文骥拾回理智,吐出的话语却更是冰冷。 连蔷的呼吸终于顺畅了起来,她抬眼直视着自己名义上的师父,想不到竟有一天他也会手刃徒弟:“你现在也知道迟星霁多么重视我,就不怕杀了我,他和你反目成仇吗?” “不,不会的。”奚文骥平静面容之下翻滚着极致的疯狂,“你一介魔修,混进修真者的城池,本就是罪无可赦,被好事者发现,杀了,也是寻常…… “再说,你要是死了,事已成定局,星霁就算恨我,又能如何?你只是个死人,他还能为一座坟阻碍了自己的前程不成?”奚文骥一步步逼近,“连蔷,你放心,待你死后,师父会为你找一处风水宝地下葬的。”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然后,你就好好祈祷来世,投个好胎吧,这样没准,你还能在天上和他重逢。” 疯了,他真是疯了……连蔷咬着牙,目光飞速搜索着周围有没有什么能用来反击的物什…… 奚文骥不再废话,抬手间,寒光乍现!一柄匕首被他牢牢握在手心,奚文骥径自手起刀落! 连蔷扶着墙起身,意图再殊死一搏! 谁知,匕首攻至她要害,只听见一声脆响,她体内无端闪现一道剑气,替她格挡下了奚文骥的进攻! “这是……”同悲的剑气!同悲是由奚文骥亲手赠与迟星霁,他绝不会错认! 迟星霁竟还留了剑气给她防身……奚文骥的目光阴冷,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了连蔷。 连蔷意识到这是她的机会,忙趁着奚文骥若有所思时钻了空子,冲了出去。 她再也顾不得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只想着,只要跑出去,大声呼救,引起别人的注意力,就可以了!她就能……就能撑到迟星霁回来了。 可平日里那扇容易开合的门,现下却坚如磐石。连蔷几次拍打无果,也逐渐明白了是为什么。 她转身,直视奚文骥,终是释然地叹了口气。既然要杀她,奚文骥怎么可能不做好万全之策。 他是不可能让她踏出这个房间的。 “你很识相,知道垂死挣扎并没有用。”奚文骥好整以暇,还夸赞了她一句。 “……你当真不害怕和迟星霁闹翻?你就一点儿也不顾及你们之间的师徒情分了?”即便如此,连蔷总还想着再提一提迟星霁,企图唤起些奚文骥仅存的良知。 ……至于她自己,她总不至于寄望于现在奚文骥还愿给予她什么温情。 奚文骥知道她无非是死前不甘,倒也心平气和地和她说了些话:“闹翻又能如何?待百年后,他飞升成仙,断绝七情六欲,你这个亡妻,也只会随着他的过往葬在下界。他是否还会记得你,还不一定。 “说真的,星霁这脾性着实让我有些头痛,他太念旧了,也太负责了,竟背着你这个累赘背了这么久,我几次说要为他找更好的道侣,都被他回绝了。” 连蔷面上微露讶异,这些事情……迟星霁从未告诉过她。 “但作为他的师父,我不能放任他再这样堕落下去了,”奚文骥的神情再次变得冷硬,“他恨我也好,谢我也罢,我只要所有人知道无极剑宗出了个飞升的仙君就好!” 利刃再次挥下,连蔷自知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不愿接受死亡的来临! 短短一刹那,连蔷脑海里只有一个清明的念头:迟星霁得知了她的死讯,会做什么呢…… 她甫阖眼,身后的门被一股大力破坏,有人伴着飞溅的木屑挡在她面前! “师父,手下留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星与莲(九) 迟星霁冲来的威压太急,即便是奚文骥,也被逼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你……”奚文骥没预料到他回防的速度会如此快,更没料到迟星霁竟然用蛮力打破了他精心布下的结界。 他定睛看去,迟星霁持剑的右手已是一片鲜血淋漓,此刻正往下不停地淌着血。因为赶来得太过急促,迟星霁胸口剧烈起伏,气息都还不匀。 “还望师父、手下留情!”来不及过多调息,迟星霁径直抱拳下跪,郑重施以一礼。 “迟星霁……”即便将死,连蔷也不敢奢望迟星霁会及时到场,可他确确实实……从天而降了。听见连蔷唤他,迟星霁只微微侧脸,向她投去一个示意安心的眼神。 他横在连蔷与奚文骥中间,像是为她撑起一个牢不可破的屏障——连蔷心尖一酸,攥紧拳,也学着他的样子跪在他身后。 ——她跪只是因为想与迟星霁共同进退,并非是跪为师不仁的奚文骥! 瞥见迟星霁血流不止的右手,连蔷想伸手用灵力去替他止血,却又怯怯收回了手。 她不敢确保自己的灵力是否会掺杂魔气,趁虚而入。眼睁睁看着那只玉白的手往下渗着鲜血,连蔷愈加愤懑,愤懑于自己的无能,亦愤懑于奚文骥的不留余地。 迟星霁在这紧要关头出现,是奚文骥不愿想见的。他心里虽怨恨,却更多怨自己没能再快些杀死连蔷,而非被迟星霁撞破了自己的恶行。 “事到如今,你竟还要维护这个女人!”奚文骥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道,“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迟星霁躬身更低,把谦卑姿态诠释了个十成十:“连蔷对我而言,很重要,师父亦是。手心手背都是至亲,我不忍见你们二人为我而反目。” “你糊涂啊!你本可以青云直上,却要去用精血喂养那劳什子灵树!若非如此,你今日怎会赢得如此困难!”见他有意维护连蔷,奚文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语道破玄机,连蔷看向迟星霁,一时心情复杂。 ……她想过灵树对于他会有影响,没想到影响如此之大。 “你当我不知晓,为师只是不愿点破,没想到你行事更加妄为,今日竟……我实在不愿见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下去!星霁,今日你势必要做出一个了断!”奚文骥“咣当”一声把匕首投掷在地上,“是要休妻,还是要为师替你杀了这个女人!” 连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说什么,他要替迟星霁杀了她?他还要为了一个徒弟,手刃另一个徒弟,不惜背上心狠手辣的骂名? “师父!”迟星霁一声低吼,摆明了不愿做出决断。 “星霁,你放心,你不忍做的事,师父替你来。出去之后,你不必担心流言,今日她若死了,全是我一片爱徒之心驱使,与你没有半分关系!”奚文骥言辞恳切,只待迟星霁抉择。 他言语间全是对迟星霁的维护,丝毫不考虑连蔷的感受。即便早早就知道奚文骥的偏心,连蔷还是骤然脱力坐在地上,自嘲般地笑起来:“奚文骥,你还记不记得,我也是你的徒弟。那年,你也喝过我亲手泡的拜师茶。”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年她拜入奚文骥座下时,也是切实地满怀憧憬过,想把他当成长辈尊敬的。 为他端上的那杯敬师茶,她小心翼翼地试过水温,才敢规规矩矩地端给奚文骥。她的爹娘若瞧见,恐怕也要笑说一句幺女长大了,知分寸懂进退了。 只可惜当时她对奚文骥的敬畏太深,垂下的头太低,竟没让自己看清他直达眼底的厌恶。 原来从不是阴差阳错,而是大错特错啊。 迟星霁迟迟不愿选择,奚文骥也耐心等待着他。场面一时僵持住了,二人都以为破局的关键在于对方的让步。 奚文骥盼望迟星霁明白其中利害,迟星霁却望他爱屋及乌,放过连蔷。 可这时,连蔷动了。她直起身子,膝行两步,行至迟星霁跟前,其余二人都以为她要说什么。连蔷只拾起地上那把匕首,细细打量,还捋起一缕碎发试了试。 断了的发悠悠落在地上。看得迟星霁眉心一跳。 “真是把吹毛断发的好刀,”连蔷由衷称赞,陡然释然一笑,一转刀锋,直指自己,“不牢师父动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言罢,她作势要狠狠捅进自己的胸腹!变故乍生,奚文骥被她此举惊得后退一步,迟星霁来不及多说,只直扑上来! 他欲夺走匕首,却是不够快了,这一刀下去,连蔷没有灵力护体,不死也要重伤!他只能以肉身为盾,徒手抓住了刀锋! “你……”连蔷捅得有多决绝,见到迟星霁为自己挡刀就有多么诧异。她忙掷开刀,要摊开他的手检查伤势。 本就血流如注的手眼下依稀可见白骨,连蔷双手捧着,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吹气,妄图缓解疼痛。 “疼不疼啊……”她急得又咬牙又呼气,这么好的一双手,是要持剑挽花的,怎么就接二连三因为她受了伤? 方才求死之心有多么果决,现下懊悔之心就多么浓烈。 迟星霁定定瞧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他的唇瓣因失血过多而微微泛白,还偏偏要哆嗦着出声宽慰她:“我不疼,你别怕。” 他一语出,连蔷眼泪又是连番往下掉。他说的别怕,是叫她别担心自己的伤势,还是告诉他,他能把眼前一切处理好? 奚文骥将二人言行尽收眼底,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迟星霁为保全连蔷,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左思右想,今日不管如何,是动不得她了…… 轻轻推开连蔷的搀扶,迟星霁重重向奚文骥叩首:“师父所给的两条路,徒弟不愿选。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万万不能因我而背负杀人罪名,更何况,连蔷无错,要怪,也是怪我一意孤行,千错万错,皆与她无关,师父不该迁怒无辜!” “好,好得很!”奚文骥气得身子都在颤抖,“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我最后只问你一句,哪怕只是休妻,你也不愿?” 迟星霁缓缓起身,眸光投向奚文骥,竟不遑多让:“师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不信我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无论我如何,我总归能走到那条路的尽头。” 他不答奚文骥所问,却意有所指,言语里少见的张狂自负。奚文骥闻言,不怒反笑:“好,那为师,便拭目以待罢!” 说完,他实在不愿面对这一地残局,甩袖而去! 他一走,场面静默下来。迟星霁运起灵力为自己疗伤,连蔷跌坐在距他不远处,目光涣散,不知落于何处。 “你没必要这样做的,奚文骥不喜欢我,可毕竟也是为了你好,”半晌,她苦涩开口,“你这是何苦呢……” 休妻于他们二人而言,未尝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于迟星霁,于她,都好。更不论这对于一向一意孤行的奚文骥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如果单是为了责任,他其实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像是猜到连蔷心里所想,迟星霁疗愈的动作一顿,叹了口气,他才开口:“连蔷,我对你,不是只有责任,更有……” “更有什么?”要掩饰心底的惊慌,连蔷忽地抬起脸,极力克制心脏的猛烈跳动,死死盯着迟星霁。 他会说什么?是她期望听到的那几个词吗? 似是被她灼热的目光灼伤般,迟星霁惯性垂眸,想了想,还是抬起眼睫同她对视:“无论如何,你只需要知道,你的存在对于我很重要。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的问题,我都会解决好的。” ……还是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啊。连蔷想要挤出一个笑来,奈何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她一面落泪一面擦拭,可眼泪无穷无尽,她只能泄愤般甩下手,任凭泪水肆虐。 好好活着又有什么用?她终归,是个无法修炼的废人了。 “迟星霁,”连蔷终是无比认真地对他说了句,“这么多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了。” 谢谢他从未嫌弃过她,谢谢他……从来在外人面前,是维护她的。哪怕,只是出于他的个性使然,而无半点情爱也罢。 迟星霁望着她,意有所动:“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不,还是要的。”连蔷摇晃着站起身,“你的伤,还好吗?” 她明明站在近他咫尺距离,迟星霁却觉得他们相隔千里,她的眼角眉梢都叫他有些陌生。他扫了眼伤口:“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连蔷俯身下来,扶起他,紧接着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我刚刚听师……奚文骥说,你得了头名?” “嗯。” 连蔷目光闪烁,她像是喃喃自语般说着:“真好啊……恭喜你,那这百年来,你的名字就要刻在天石碑的第一行了。” 这是古往今来多少天才求而不得的荣誉,迟星霁做到了。 迟星霁本能觉得连蔷有些奇怪,但他深究不出来,只能以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 “既然如此,为表庆祝,我们出去逛逛吧!听说大会落幕,这边的坊市也足足要三四日才会歇业呢!”连蔷提议道,率先迈步要出门。 迟星霁看向她的背影,迟疑道:“你这几日,都没有去过吗?” 看似自然的背影一僵,连蔷转头朝他粲然一笑:“没逛够,不行吗?” “……行。”迟星霁快走几步,跟上她的步伐,他走得很快,以至于没有观察到连蔷衣袖之下,指甲已深深嵌入手心,泛起一片白。 就这样吧,连蔷自己说服着自己,不要强求别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发问:“对了,那道剑气,是你什么时候埋到我体内的?” 迟星霁一顿,很快恢复如初:“大概是某一日你熟睡时吧,我忘了。” 他不想说,连蔷也知趣地不再追问了,只笑了笑,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门。 远远看去,疏远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星与莲(十) 这日醒来,连蔷又开始习以为常地发呆。 迟星霁如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她既不能修炼,没有二三好友,亦绝了外出的心思,每天能做的也不过神游打发时光。 能想的最多的,也不过是往昔。连蔷忽地回想起,迟星霁陪着她第一次也是唯一回宁河城探亲的日子。 那是他们成婚以后,奚文骥难得批假。本来说好,二人先各回各家,同家人分享已经成婚的事,给他们一个缓缓的时间再碰头,最后不知怎么的,又变成了迟星霁陪着她回了连家。 他行事一向稳妥,连蔷只暗暗许诺,那她也会作为妻子陪着迟星霁回去看看的。 二人站在连家前,叩了许久才叩开门,是一道奶声奶气的童声:“谁呀?” 开门,竟是个不足连蔷腰际的奶团子,粉雕玉琢,煞是可爱,此刻却以警惕的目光注视二人。连蔷连连致歉,还以为是自己进错了家门,再退后两步,同迟星霁交换了一个眼神。 “的确是这里。”他肯定了她的想法。连蔷复将目光移向面前五六岁的奶团子,心里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她微微俯下身,佯装和蔼可亲:“小娃娃,你家大人呢?” “你找我家大人作甚?”奶团子不吃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又警觉地把门缝合起来些,“你要干什么?” 连蔷微微一笑,旋即扒开门缝,高喊:“连柏!快出来!”她行事武断,还没待奶团子叫起来,迟星霁就一把抄起了他,替她善后。 “爹!爹!爹!”奶团子也急了,恐怕长这么大不知歹人为何,更没有切实地遭遇过歹人,只努力扑腾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谁?谁?谁动我儿?”有人急匆匆行来,瞧见连蔷,揉了揉眼,食指点着连蔷,半晌说不出话来。 连蔷笑眯眯地凑上去,还不忘数落:“叫你儿子一个人来开门,真不愧是你——啊!” 她的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连柏一记。 这次高声呼喊的便换作了连柏:“爹!娘!你们的不孝女儿回来了!” 托连柏大嗓门的福,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了一起,连薇嫁得不远,听说了妹妹回来的消息,也拉着夫婿急急忙忙地回门,途中还差点崴伤了脚。 起初,连家人虽诧异迟星霁为何不回自己家,但也是客客气气地以礼相待,直至迟星霁说出他们已成婚,场上氛围当即变了。 本对迟星霁一脸欣赏、满口赞誉的连父脸一下子拉了下来,连柏表现得更为明显,阴沉着脸到处找笤帚去了,反倒是女眷的态度还算和蔼。 连蔷见势不妙,忙借口迟星霁还没回家看过,明撵实护地将他送出了家门。 “你好好地和他们吃两顿饭,”连蔷拉着迟星霁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明天早上我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 迟星霁颔首应了,还想对她说什么,连蔷只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是她的家人们,才不会给她难堪,在她看来,迟星霁应该更关心自己才对。 送别他,连蔷回头对上父子俩虎视眈眈的眼神,偏偏连母很适时地提出了她们要说一会儿闺房话的要求。 连蔷得意地一手挽着娘亲,一手朝二人扮鬼脸扬长而去,低声道:“娘亲最好啦!” 她一面炫耀,还不忘招呼阿姐和嫂嫂,门口碰到的小团子不肯离开娘亲,非得跟着一起来,嫂嫂很是抱歉,连蔷却兴致勃勃,呼喊他一起来。 比起父子二人的不满,女眷这儿倒是各个都恭祝连蔷得偿所愿。 “谁说我得偿所愿啦,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他吧!”彼时连蔷涨红了脸,坚决不肯认,仿佛这样就会矮人一截,她想,怎么说都得等到迟星霁坦白吧,她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连母摇着头叹息女儿长大了;连薇说早看出来连蔷对迟星霁心怀不轨;嫂嫂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方才还妙语连珠惹得她们连连发笑的连蔷却哑了声,她现在过得好幸福啊好幸福,只想活在当下,才没空去想遥远的未来。 三人便岔开了话题,聊起了家常。这时,小团子扯了扯连蔷的裙角,连蔷心领神会,矮身下来听他讲话。 “你就是我的小姑姑吗?”他问得很小声,三人的对话声一停,又很快继续,连蔷笃定她们是听到了,不点破。 “对呀,我就是你的小姑姑,”这会儿奶团子对她没了抗拒,连蔷趁机捏了捏他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连——清——凌——”像是有点不满连蔷的态度,奶团子一板一眼地念道,“娘亲和祖母都喊我阿凌,祖父喊我清凌,只有爹爹才喊我三个字!” 连蔷故作恍然大悟:“哦?嫂嫂叫你阿凌啊,那我也这样叫你吧。” 奶团子有心亲近她,但又不想认,只撅个嘴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连蔷复道:“你怎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是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吗?那我还是叫你连清凌吧!” “不要!”连清凌下意识反驳,话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凝眉深思了一会儿。见他这般,满屋人哈哈大笑起来。 “走吧,”连蔷笑意盈盈地起身,向他伸出手,“小姑姑带阿凌上街吃糕点去!” 结果就是姑侄二人上街疯玩了一通,直至晚膳才带着大包小包回家,一大一小被狠狠痛斥了一顿,因为连清凌小,大多的挨骂都由连蔷受了。 “呜呜呜,有了小的就忘了我……”连蔷作势要哭,又引人来哄,闹来闹去,一家人又上座,吃了顿团圆饭。 入夜时分,连蔷睡在自己未出阁的房间里,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便婉拒了母亲同睡的建议。 瞌睡了大半夜,忽闻有人越墙而来,连蔷忙起身侧耳倾听,正撞上翻墙而来的迟星霁。 “哎呀,你怎么翻墙?好端端的大门不是在么?”她连忙将他接进来,嘴上这样说,手上却也鬼鬼祟祟帮他合上窗。 她替他拍去夜行而来不慎染上的夜露与尘土,莞尔:“以前还说我翻墙不规矩,你翻墙又翻窗,岂不是更不规矩?” 昏暗灯火下,迟星霁的神色莫名显得委屈:“我没想到,次日未至,你大哥就已经在大门口守着了,还带了趁手的物件。” 一想到连柏扛着扫帚的模样,连蔷扑哧一笑,又领着初来乍到的迟星霁参观自己的房间。 看着看着,迟星霁意有所动:“原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呀!”连蔷得意洋洋,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和家里人一起吃晚饭了没有?” 迟星霁早已辟谷,不会饥饿,但连蔷还是兴冲冲取了自己白日里买的糕点,又替他斟了茶水。 “你尝尝这个,阿凌也很喜欢!”“我并非孩童……”“你不是孩子怎么了,你是人,阿凌也是,是人就会有共通点!” 连蔷振振有词,迟星霁盛情难却,在她的推荐下连吃了七八块,吃到后来都在无声叹气。连蔷还想让他再吃,自己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未注意到自己仅着里衣又赤着脚。见状,迟星霁忙让她上床,自己也一并脱了霜衣钻了进去。 她的小床容纳两个人有些拥挤,但二人挤在一起也不促狭。连蔷问迟星霁今日回家探亲如何,他不答,倒反问起她来。 回想起临行前,迟星霁略含期许的眉眼,连蔷无声地叹了口气,猜到了二三分,她摸索着去搂迟星霁的肩:“不要难过,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他们不疼惜你,我疼惜你。” 她并无他意,迟星霁听了,却悠悠地问了一句:“你要如何疼惜我?不会是随口一说罢。” 这可难倒了连蔷,她一向善于扯大话,临了实践每每状况百出,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更看不破迟星霁有意给她下的套。 “我给你带了糕点,这不算吗?” “这难道不是顺带?” “我还让你先回家探亲呢!” “那是形势所迫。” 苦思无果,她只得继续紧了紧自己的手臂:“这样子疼惜你,有没有感觉暖和一点?” 语罢,她感觉到有只手攀上她腰身,迟星霁仍是从容不迫的语气:“嗯,暖和许多。” 最终还是以连蔷气喘吁吁地投降作终,她眼泪汪汪,试图感化敌人,却是失败,只能以“快天亮了”作威胁,迟星霁才肯善罢甘休。 第二日天亮,连柏发现妹妹房间里窝藏了个大活人,更是生气,当然,木已成舟,没人在乎他的意见。 他们在连家住了足足五天,后来奚文骥催促的信笺已至两封,是不得不回去了。 “这些丹药你们一人一颗,记得吃,但也切忌不可多吃!”连蔷拉着他们的手依依惜别,她的家人们没什么仙缘,但以她的能力,至少能给他们带一些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丹药。 “放心吧。”临行前,仿佛还初初及笄的少女一下成了家,一家人都感慨良多,却又只欲言又止,不想连蔷难过。 连蔷望着连父连母渐多的白发与兄嫂面上初生的细纹,再借着地上雨后的水洼望一望自己数年未变的容颜,想哭,但克制住了。 连柏拉过迟星霁到一边,听不见二人细语,只见迟星霁向他作揖,连柏又给他一拳,才作罢。 “时候不早了,去吧。”连父一狠心,叫二人上路。连蔷被迟星霁拉着走出很远,方才还乖巧的连清凌却突然喊道:“小姑姑,早点回来!” 连蔷忙回头应和:“好!等我回来!” 说罢,她赶紧回头,假装没看见已经在抹泪的娘亲与姐姐。 同悲高高飞起,确保家人看不见她的背影了,连蔷才一下垮下来,将头挨在迟星霁肩上,不说话。 二人盘着腿共乘一剑,迟星霁要小心驾驶才能不致使二人掉下去,这时竟还有心分神温声安慰她:“我们很快会回来的。” 连蔷吸吸鼻涕,重重点头:“嗯!” 她一定要继续幸福下去,才不算辜负家人们! 瞥见妆台镜子里的自己,连蔷才发觉自己回忆往事时是唇角含笑的,是那种不带着一点假意的笑,是一眼就能瞧出发自内心的开怀,连带着沉甸甸的心都轻快几分。 她决定了,要再找时间向迟星霁提一提回家的事情,他若不许,那她就想办法,自己一人回去也好。 ……她实在是想家了。 连蔷思绪万千,此时门被推开了,是早归的迟星霁。她虽吃惊,但也收拾好表情,叫自己不显出太过意外来:“今天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而迟星霁,望着她背对着的那面镜子,若有所思。 刚才她转瞬即逝的笑,他看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星与莲(十一) 迟星霁像是陷入思忖,连蔷轻咳了一声,再度发问:“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奚文骥没有留你么?” 她的语气平静,并非是故意怨怼,只是在了解情况。奚文骥对迟星霁抱的期望太大,以至于有时对于他的鞭策到了过于严苛的地步。 迟星霁回神,答道:“师父态度近来缓和许多,你……不必忧心。” 仿佛犹怕连蔷不信,他又忙不迭补充道:“先前那事,确实是师父做错了,你怨恨他……也是应该。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也不会再叫他伤害你。但你们二人之间,我势必会尽全力去转圜。来日方长,有朝一日师父未必不会改观。” 连蔷恨奚文骥吗?她扪心自问,当然是恨的,可这几日念着往昔,连蔷渐渐想开了,既然有的人注定不喜她,她也并不想再去苦苦奢求那个来日方长的有朝一日。 但她顾念着迟星霁,他与他的生父不甚亲近,这么多年来,倒和奚文骥更像一对父子。他夹在二人其中,难免左右为难。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连蔷也自觉在他的位置上,他已然为自己阻挡了许多。 “我和他是我和他,就算他因为你对我有诸多不喜,你也不必,”连蔷顿了顿,“因为我和他产生芥蒂。” 二人相对而坐,气氛渐冷,迟星霁才想起自己早归的目的,取出一个玉瓶递予连蔷:“这是我前些日子托人炼制的东西,我总想着早些给你。你内服试试,或许……能有所助益。” 连蔷迟疑地接过,揭开瓶塞,一眼便认出这是什么。 是迟星霁摘得魁首之后选的净心仙乳,想是他请人将它与其它功效相似的药草凝练在了一起,扑鼻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连蔷只瞧了一瞬,确认了它是什么,便摇头笑着将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迟星霁。 “你知道的,我不是自身道心有损,这个对我不会起什么作用的,”连蔷又阐述了一遍事实,“你也不必大动干戈,劳心劳力……” “没有劳心劳力,这是我应该做的。”迟星霁迫不及待打断了她,态度坚决。 连蔷归还他玉瓶的手依旧伸在半空中,像是要和他比一比谁更执拗:“没必要的,你不如将时间花费在修炼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真的不必对我太好,不值得的。”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迟星霁,他再度用那种深远的目光注视着连蔷,吐字清晰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本就该对你好一点是一点,没有值得与否一说。” 握着瓶颈的手一颤,连蔷的心也随之一抖,似乎有缺失的一角被不动声色地填补上。她抬眼,想去探究迟星霁眼底的神色涌动,但对方避开了她的目光。 连蔷咬了下唇,还是决定收下它:“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迟星霁没应。连蔷知晓这是他惯用的否认方式,也随他去了。 无功不受禄,迟星霁为她费心了一遭,连蔷想着要如数归还,便启唇关切道:“我瞧院里的那株灵树已经长出来了,你还在喂它血吗?对……你身体还有影响吗?” 说来也是奇异,灵树的生长速度远非一般树木可比,短短这些时日,已经长及连蔷肩膀。有时浇它灵力,连蔷都疑心它能否吃饱。 迟星霁点头亦摇头:“还是照旧。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必不会伤及自身。” 连蔷眨眨眼,笑了下:“可别叫它成了你飞升成仙路上的绊脚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迟星霁听了,蹙起眉头:“为时尚早,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这话由旁人说来是自知不足的谦逊,但由迟星霁口中说来,却有了那么几分可信。 连蔷怔住,迟星霁很少说谎,亦不会为这种小事说谎。那么,他是真的……还没有考量过飞升这件事? 听闻成仙之后要抛弃前缘,断绝情欲。在连蔷看来,迟星霁是注定会成就这番事业的人,因此也早早在心里在二人的界限划分开,但迟星霁这样一说。 她心底早就绝了的痴心妄想,突然卷土重来、蠢蠢欲动。 “说什么傻话,”为了彻底消除这个念头,连蔷想岔开这个话题,“你这样想,奚文骥不一定这样想。” 她惯性搬出这座山来妄图压制迟星霁,可今日迟星霁并不吃她这一套:“师父是师父,的确待我恩重如山,但这件事,他做不了我的主。” 连蔷缓慢又酸涩地眨了一下眼,她不敢置信,对于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与至高无上的力量,迟星霁竟然一点都没有肖想过?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态度? 据连蔷了解,迟星霁上心的事情很少,或许有一种可能,他是为了她? 这念头一成形,便被连蔷推翻了,她自认为她和迟星霁或多或少有些情分在,但这些情分并不足以叫他摒弃大道。同样的选择,换作连蔷做,她也未必会选择……迟星霁吧。 只是想一想那样的境地,连蔷的笑容都变得僵硬又苦涩起来。她真的能毫不犹豫地放弃迟星霁吗?但另一端的筹码又非比寻常。 胡思乱想一番,连蔷还是决定按捺下绮念。妄念之所以被称为妄念,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连蔷自己浑然不觉,然而这些落在迟星霁眼里,却又是另一种理解了。 他只不语,抿唇思索起来。 二人又回归到那种相顾无言的气氛当中。 但那日似有若无地牵扯过后,二人的关系终是缓和了一些。连蔷也不再向迟星霁轻易地说一些消极的话,迟星霁也绝口不提奚文骥。 连蔷也偷偷想过,如果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她体内的魔气不会蔓延恶化,迟星霁也永远不会成仙,或许二人能平平安安地相伴到老。 哪怕,待她百年之后化作黄土一抔,迟星霁届时再飞升也好。至少那时的她,已无力伤怀。 可惜世间因果轮转,容不得她惦念如果。 那一日比连蔷想的来得更早,那日她自晨起就内心惴惴不安,瞧着天边乌云翻涌,本能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此时此刻,连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安然待在家中,若真的有所感应……难道是迟星霁? 不,不会。连蔷忙否定了自己这个堪称荒谬的念头,迟星霁一定在好好地修炼,能出什么事呢? 但她越深思越慌乱,定定心神,连蔷当即欲亲身前往无极剑宗一趟。 无论如何,她都要亲眼所见迟星霁安然无虞。 ——她不敢也不能失去他。这是个只触碰一下就会觉得心痛无比的念头。 可她匆匆奔赴往日避之不及之地之时,却瞥见周围人尽数的惊喜之色。 “这是迟师兄的渡劫雷吧?真壮观……” “是啊,听闻他前些日子才晋升化神,竟这么快就要飞升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渡过去?” “呸呸呸,你可别乌鸦嘴,迟师兄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他若渡劫成功,我们无极剑宗可就又出了一位真仙了!这是何等有排面之事啊!” “没错没错,是我失言了……你说迟师兄成仙之后,我们用什么封号供奉他呢?” “这哪里是我们能想的?你且安静看吧!” 连蔷面色惨白。四周有人朝着乌云汇聚的地方聚拢,她身处其中,渺小得像是一叶随时会被海上风浪掀翻的小舟。 但她没有停歇,即便走得很慢,她还是一步步朝着那里走去。 乌云越发色沉,隐有闷雷声渐响。观其中声势,绝非一般修士能承受的,吃上一记,怕是侥幸不死也要蜕层皮。 越发深入,人群已经朝外围散去。连蔷无知无觉,继续朝前走去,有好心弟子拉住她:“你疯啦?再往前走你要没命的!” 连蔷仅回头看了一眼,那弟子就吓得松开了手,任她继续逆行了。 ——她双目失焦,没有半点生机可言,像是要立即死去。他从未见过这般决意赴死的眼神,不,不对,她不像无畏死亡,反倒是哀莫大于心死。 连蔷就这样走着,直到远远地望见了迟星霁。 迟星霁孤身一人在那空旷场地,持着同悲,留给众人、也只留给一个背影。 连蔷忽地笑了,那一夜在野外背起她的臂膀,在天劫之下,竟显得如此渺小又遥远。 第一道雷落下,蕴含的威势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惊叹连连。迟星霁沉着应对,巍然不动。 一道,两道……一道又一道,连蔷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又为什么要目睹着迟星霁渡劫。 她到底在期盼什么呢?她难道能奢望迟星霁立刻停下,冒着身死的下场,和她回去白头到老吗? ——她配吗? 这一声诘问在心底发出。连蔷大笑起来,笑得泪眼朦胧,她多想,多想迟星霁现在转过身来告诉她,他不飞升了,他要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 不成仙也没关系,他们可以回到宁河城那个小城去,生儿育女,寿终正寝。 可随着雷劫一道一道落下,连蔷还是忍不住动了。 她先是慢走,接着疾走,最后跑了起来,她跑得越来越快,仿佛这样就能跑赢时间与天命—— 把连蔷心心念念的少年归还予她。 但这怎么可能?连蔷不慎跌倒了,抬起头,瞧着她和迟星霁的距离,如果她再快一些,再跑几步,她就能跑到迟星霁身边了。 可是她真的已经好累好累,她一路行来,身体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甚至不能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她现在卑微又狼狈,宛如地上爬行的虫豸。 而迟星霁是那高高在上的天神。 连蔷哭了,她在轰鸣雷声中,喃喃自语般:“迟星霁,能不能不要成仙?” 能不能……回头望她一眼,哪怕就一眼? 可迟星霁自始至终,没有回望过爬在泥土里、低贱入尘埃的她。 连蔷恍恍惚惚地想着,迟星霁不是亲口说过,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吗?他都没有同她说过一声,好让她做一点准备…… 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告诉她,觉得她会苦苦纠缠,死死赖着不放手?不,她不会的,她会彻彻底底地放下,目送迟星霁万人敬仰。 连蔷又想到近日迟星霁的温言细语,喝下净心仙乳的感觉还在胸腹中回荡,所以这些日子对她的好,也只是全了她那么点微小愿望,好让自己离开的时候不那么愧疚吗? 随着九十九道天雷的最后一道落下,乌云像是被大手拨开,自天际之上,有一道金光灿灿的梯子落下,落在迟星霁的身前。 那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壮丽,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惊叹。日光打下来,点亮了每个人惊喜的脸庞。 她翻身过来,好让自己躺着去仰望那道天梯。 那么壮阔,又那么……遥不可及。 连蔷又哭又笑,泪水掉入大地,十指握拳捶打着土壤,像是这样就能宣泄她的痛苦与无助。哭到后来,她的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同悲同悲,他们何时共通情绪,同悲同喜过? 连蔷转过头,想再看迟星霁最后一眼,可她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他早已消失不见,离她而去。 还是晚了。 或者说,不是晚了,而是从头就错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星与莲(完) 连蔷在那儿躺了许多,往事走马观花般浮现在眼前,她像是开始垂死回顾,到底是从哪一个环节开始满盘皆错。 是她不慎入魔吗?可是她不入魔,她和迟星霁的距离就不遥远么?她终究还是只能高高地、痴痴地仰望他。 是她自视甚高,不该陪着迟星霁离开宁河城吗?可如果那样,她这辈子永远只能在传闻里听说迟星霁的故事,临了,白发苍苍之时,难道不会生出后悔吗? 是他们本不该触碰大道吗?连蔷很清楚,若不是来了无极剑宗,迟星霁此生恐怕也不会再和她产生什么交集,他们会各自成家,某日回门的时刻,相顾颔首,干脆埋了点最后的少年心事。 她很想在回忆中忽略迟星霁,但没有办法,她的人生,迟星霁像是从头到尾都参与了。在每一个分岔路口,她都坚定无疑地选择了前方有他的那一边。 这样想来,错在于她,是她不该对迟星霁心怀爱慕,到最后竟要拿半生来弥补。 连蔷支撑着爬了起来,这里本不是她的归处,那么,她现在要回到故事开始的那个小院去了。 她要回到来处去,那里或许还有人在等她。不对,应该说,那里一定还有人在等她。 连蔷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用了什么办法,她终于以一己之力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宁河城。 现实的连家比记忆里的连家破败许多,连蔷未曾察觉,她欣喜若狂地上前拍门,她已经可以想象家人们的模样…… 她要替爹娘剪去鬓上白发,和兄长继续斗嘴,抱一抱嫂嫂,侄儿会不会已经成家了?无妨无妨,她要陪着他们,这一次,她绝对再也不走了。 虽然深受魔气困扰,但她的余寿应当还很长,足够她好好地给他们养老送终,再追随他们而去。 可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人,连蔷从未见过他,更在他眉目中寻不出半分熟悉。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连蔷,很是警觉:“你是?” “我是连蔷,我回来了,我来找爹娘……”连蔷有些因为高兴而前言不搭后语,她叫自己冷静下来,索性报出了他们的名讳。可那人的警惕神情却并未因为她报出这几个名字而改变,相反的,生出些许迷惘神色。 “这里的确是连家不错,但我没有听说过这几个名字,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啊……” 被兜头浇了冷水,连蔷的心一点一点坠下去:“那连柏呢?连柏还在不在?连清凌呢?这几个名字,你都没有听说过吗?” 那人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你说的是家主的老太爷?那倒是有这么一号人,只是你来晚了,他前些日子寿终正寝了,昨日刚办完了头七。” 连蔷怔住,不能接受自己的至亲家人怎么就过了头七……她良久才找回声音:“你说的这个人,是连柏,还是连清凌?” “自然是后者,老太爷七八十岁了,也算喜丧一件……我瞧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找的全是……”那人面色愈发古怪,他该不会碰到疯子了吧? “不可能,我给他们留了东西的……”若是常人,确实不可能活到这个寿数,但连蔷已经为他们找好了退路……为什么,为什么?守门人的话语似一把利刃,一丝一丝刮去连蔷身上的生机。 “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只知道连家祖上遭过一次贼,财物都被抢了个一干二净,所幸人都没事,你要是留了什么,那也大概是那个时候被偷了吧。”那人语罢,才觉失言,他已同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陌生人说了太多,便挥手驱赶,“你快走吧,我只当没遇见过你,别连累我当值。” 连蔷失魂落魄地走开了,她留下的丹药是被人抢走了么?那些人……本意是冲着丹药来的么? 事已成定局,她再想也无济于事。可连蔷偏偏越想越懊悔,无数情绪在心头翻涌。 爹娘,兄长嫂子,姐姐,侄儿……都过世了……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连蔷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她的青春依旧,一双手半点不见苍老,这几十年于她而言是一场须臾,对于凡人来讲,切切实实是一场必须经历的生老病死。 她在这个世上,属实是再无一个亲近熟悉之人了。 偌大天地,没有人在等她归去,她亦无处可去。 离开的时候,连蔷心不死,特意去迟家的后院绕了一圈,曾经被她用来翻墙的那棵树已经很老很老了,大概再也承受不起她的攀爬。 她踮着脚,极力远眺,想看清院子里面的景致,奋力伸长了脖子,却没有再一次见到长出墙的杏花枝。 应是被砍掉了,她清楚地意识到,就算还在,也是物是人非,杏花树下,再也不会那个少年和她。 连蔷又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反应过来,抬眼一看,赫然是迟星霁在外购置的那处院落。 是迟星霁先弃她而去,兜兜转转,她却还是来到了这里。 连蔷恍惚间算着,她好像有十几日没有回来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变。她跌跌撞撞行着,因为没有了迟星霁灵力的护佑,又错过了花期,满院的杏花,都落了。 她又去看那株迟星霁亲手栽种的灵树,还是青葱如昨,每一片叶子都苍翠欲滴,似乎还更高了些。连蔷端详着它,骤然大笑起来。 直至体内那种不由自主的感觉袭来,连蔷才停下笑。她在树下躺下,枕在自己小臂上,另一手抬起遮蔽刺目的日光,是一个倦极的姿势。 日光照在身上,也不觉得暖和。这一次的魔气来得远比往常凶猛,连蔷也不调动灵力去抵抗,她是真的很累了,就能这样干干脆脆地死去了,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 要是下辈子投胎可以选,她想做一只鸟。不要被束缚,不要被牵绊,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倒没什么痛苦,不像以往的凌迟。身上困意渐浓,连蔷迷迷糊糊地想着,若身体彻底被魔气侵占,她会怎样的?她不太想做魔修,那样还要继续苟延残喘着,可若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吃的苦会不会要更多? 她一直都很怕苦,但这短短后半生经历的,像是要将前半生享受的所有甜拿去抵债。 连蔷想着想着,都想到迟星霁,他现在应当在天上了,高枕无忧地做他的仙君,若有心往下面望一眼,目光扫过她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她,还是仍然记得她,却嫌弃她把自己糟蹋到这个丢人的样子? 但这些都同她无关了。连蔷可悲地想着,真丢人,事到如今,她其实并不怎么憎恨迟星霁。 她只是希望他本可以早一些坦白,不然她也不必这么仓促地迎接自己的死,她会精挑细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死去。 半梦半醒之间,连蔷却觉得有一股庞大的力量涌入她奄奄一息的身体。连蔷强撑着眼皮看了一眼,竟是那棵无名灵树,正在汲取着自己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向她体内输送灵力。 平日里连蔷灌溉它的时候,它总是渴求灵力,也不怕过犹不及,如今却…… 它鲜嫩的叶子一点点萎靡、枯黄,枝干也随之失去水分,变得脆弱……连蔷定定地看着它,喃喃道:“为什么……” 死到临头,明明她自己都不愿意活下去了,却是它,拼尽全力也要救她。 树有灵般,无风,却晃了晃自己稀疏的树冠,像是在回应她。它没有停止输送灵力,连蔷能感受到两股相冲的力量正在她体内缠斗。 原本因消极等死而感官迟钝的身体,一下子活了过来,同时,被刻意忽略的痛觉也鲜明起来。 连蔷费力地倚着树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这个瞬间,她忽然不想死了。连一棵树都在竭尽所能拯救她,她自己又在做什么?这才是真正糟践自己。 她调动所剩无几的灵力,全心全意去抵御魔气,眼看着灵树的生气即将被自己消耗殆尽,连蔷恻隐之心一动,站起身,走了几步,离它远些。 如果她真的不幸丧生,好歹还能有来生,它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连蔷咬着牙,每一寸肌理、筋骨都被碾碎重塑般,她的力量还是渺小,更遑论这些时日已伤了太多的心神。 内视着魔气大肆侵袭着,连蔷自言自语道:“我不想死……” 哪怕她已是孤身一人,也终归是做不到坦然赴死。 疼痛几乎快剥夺了她的其余五感,连蔷听到有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睁开眼,想要拉他的衣角:“迟……” 她错了,那人不是迟星霁,她很笃定,迟星霁再无情,也不会对将死的她熟视无睹。 连蔷蜷缩起身体,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人前来的目的。 此时此刻,无论是谁,只要能救她就好…… 混沌间,她只看清,那人身着一袭红衣,鲜艳得像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色彩,他朝着连蔷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我渡你体面地活着,作为交换,你为我做事,你愿意么?” 连蔷努力看清他的五官,也勉力将自己的手搭上他的,小声道:“我愿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飞鸟与鱼(一) 海天一色,海面平静无风。自海滩一头,长长曲折的回廊延伸入海,尽头是一方小小的观景亭。 连蔷站在廊上,眯着眼眺望海况,听见有什么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她转身看去,乃是一只纸叠成的蝴蝶。 她心下了然,抬手去接,纸蝶不偏不倚落入她掌心。连蔷将她拆解开,纸上只龙飞凤舞书了一行字:听闻不日有变,当心。 连蔷心领神会,妥帖地收起这张纸,接着继续观测海况。 百年前,她因为体内魔气暴/乱,差点殒身灭道,幸得将琅所救,之后便随他回了魔界。起初她还以为将琅只是个有些地位的魔将,后来才发现他竟是魔尊。 能得魔尊路过,还出手相救,连蔷万般感叹,也只能是觉得老天实在看不下去她的境况,有心施舍垂怜。 但将琅好心归好心,这百年间,也给她派了不少活,有时是寻人,有时是寻物,作为交换,他便帮连蔷保持一颗道心不受魔气完全侵染。 “你肉身已完全是魔气的容器,只有这颗心,还有十之一二不被污染,日后未必有用,但眼下,我还是暂且替你保全了它罢。” 将琅能替她做到这个份上,又免她不会像寻常魔修时常受魔气反噬,连蔷已经很是知足,她无以为报,只能尽力将他吩咐的事情做好。 她今日会来此,也是将琅听闻沧浪海近来不同以往,常有风浪,疑心是有什么宝物作祟,特派她来打探虚实。 连蔷瞧着这一望无际又风平浪静的海面,这样看去,很难不疑心传闻是否只是传闻。 但将琅既然派她来了,连蔷便也强打精神,没有退却的道理。 只是她足足在海边等了五日,海面依然没有半点要发生异变的迹象,饶是连蔷,也不由起了疑心。 她伫立在长廊上,捏了个诀子去探探海下的情况。身后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由于传言,附近的渔民也休渔多日,生怕不幸赶上那蹊跷的海难,连蔷本以为这人也很快会离去,便没把他当回事,只自己做自己的事。 直至脚步的主人在她身后站定许久,一心施法的连蔷才察觉异样,她欲转身,来人却适时开口了:“失礼,借过。” 连蔷一僵,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迟钝地转身,眼前人却果真是她曾经午夜如梦多次的那张脸。 “迟……”她张口要唤,却戛然而止。即使连蔷在心里幻想过多次与迟星霁重逢的景象,也如何想不到,他们再度见面,会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日子。 多年过去,他已飞升,却还是那张少年般的脸。长发没用一贯的玉冠束起,只用束带扎着,眉眼间还是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遥远,但没有传说中仙人睥睨万物的冷漠。 ……几乎是,没怎么变。即使是升仙,他也没有摒弃同悲不用,连蔷都不知该夸他一声长情还是专情——她唏嘘着,下意识要去找能看清自己仪表的东西,她的容颜虽然也未有半分改动,毕竟被海风吹刮了多日,唯恐衣冠不整。 念头一出,连蔷又被自己笑到了。 她怎么在迟星霁面前,永远还是那副窘迫的样子。 连蔷描绘过多次要是再次见到迟星霁,她会是何种心境,但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她眼下来得真实。爱恨大抵已随时间消磨了个透彻,只剩下再见故人的些许感叹。 不同于连蔷,迟星霁的神情在见到她面容之后,也无半点动摇,他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失礼,麻烦借过一下。”见连蔷不动,他又耐着性子淡淡开口,迟星霁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眼前的女子神情竟凝固住了。 “你……是迟星霁吗?”连蔷艰难地开口,她想不出,迟星霁同她重逢,会是眼下这个反应。 “你认得我?”可迟星霁的反应肯定了她的问题,他的神情好整以暇,在反问,也只是在反问。 连蔷放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揪紧衣裙,她尽量叫自己没有异样地回答道:“……是,仙君大名鼎鼎,下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也只是看您的佩剑,才斗胆猜测一二。” 她说的是实话,也是假话。事实的确是,迟星霁自百年前一举飞升后,名号彻底响彻修真界,假话是,她不是靠同悲剑才认出他来的。 青梅竹马的十几年和同床共枕的数十年,想让连蔷把迟星霁的样子从她的记忆深处刨去都难。 她原先以为迟星霁是故意不想认她,才装傻充愣,可观他反应不似作伪,他恐怕……是真的忘记了她。 连蔷这样想着,心底却不自觉漫起一阵酸涩,说来可笑,在这百年里,她也曾心怀希冀,觉得迟星霁飞升是另有隐情,或许某日,他还会回来。 然而现实残酷地击溃了她的不堪一击的幻想,叫她一次一次认清自己的处境。 “我竟不知道,我的名号在魔界也是这样响亮。”迟星霁的视线落在连蔷的右手背上。连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忙把手背在身后。 那只白皙的右手上,开着一朵乌黑的莲花,莲花本身纯净,由这黑色描绘勾勒,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妖艳。 这是连蔷遁入魔道后,将琅问她要不要用魔气在身上凝练图案彰显魔族身份。他本也是无心一问,没想着她会答应,可连蔷听闻,十分干脆地同意了。 “好啊,我就画朵莲花,你觉得怎么样?” 将琅担心她会抱着过去,心生芥蒂,觉得魔族不好,但连蔷觉得,她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她早年一心修仙,但天道并不曾眷顾她,这未必不是一种预示。 况且,她既已入魔,同从前的自己划分了个干净,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总不能永远被禁锢在过去,无法向前。画这朵莲花,也是连蔷在告诫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 可现下被迟星霁用不带着什么情绪的目光一扫,连蔷就生出了这朵莲花不好的心思,并不想让他看到。但她此举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落在迟星霁眼里便可疑了起来,连带着周身的威压都强烈几分。 尽管迟星霁不再识得她,但连蔷轻而易举能辨认出他这样的神情是起疑了的意思,回想曾经,迟星霁再情绪失控,都不会拿威压压制她的,连蔷也有了几分气性。 偏生以迟星霁如今的修为与地位,杀她简直易如反掌,还没人能为她讨回公道,连蔷再不悦,也只能淡淡回应道:“这些年混迹在人界,听过两三回仙君的事迹与名讳,也不奇怪吧。” 她说这话的态度不卑不亢,迟星霁也略略放下防备,同她攀谈起来:“那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连蔷抚弄自己手背的左手一抖,她抬眼看向迟星霁,抿抿唇:“仙君为何要听这个?” 在她的印象里,迟星霁并不是一个爱听他人评价的人,他只遵循自己的想法,有时因太固执己见,也会导致不好的影响。 “我自飞升之后,就失去了自己的记忆。”迟星霁倒也坦诚,又或者是无所谓,“天上的人,若非大事,不得轻易查阅自己的前尘往事,我即便想知道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无从查起。” 果不其然,连蔷在心里默默念着,他的确是失忆了,将那些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天地间唯一还记得这些事的,竟真的只有连蔷一人了。 连蔷哑然失笑,她忽然觉得,这些年竟都像是进了狗肚子里,她的爱恨,也只能当是喂了狗。 她这一笑,引来迟星霁疑惑的目光。连蔷整理了一下表情,继而开口:“他们都说,仙君您英明神武,天纵奇才,否则也不会短短几十年,就成了仙。这还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也是古往今来难得狠心短命的凉薄之人。这句话,连蔷塞在了喉咙里没有开口,她和迟星霁的关系不同以往,现如今,她不敢惹怒得罪他,否则他轻易就能了结了她。 虽然曾经的迟星霁并不是这样的人,连蔷又自诩十分了解他,可现在失去了记忆的他,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们都是这样描述我的?”迟星霁显得有些困惑,“这似乎同描述天上其他人的,没什么两样。” 连蔷接不上这话,旁人是这样传颂他的不错,她也的确知晓他不被外界所知的那一面,但是她没有必要说了。 就当从前的迟星霁死了,死在了宁河城也好,死在了他们相濡以沫的小院也好。 “我也只知道这些,仙君若想知道旁的,不如去问问别人吧。”连蔷垂首了一会儿,复抬首笑道。 她的笑太过虚假僵硬,迟星霁一眼看穿,奇怪的是,他竟也不觉得生厌。 二人又站了一会儿,连蔷方才深入海底的法术忽地有了回音——她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迟星霁却快她一步喊出了声:“小心!” 顷刻间,海上风浪大作!漫天的海啸向他们扑来,狰狞着要吞噬他们! 躲闪不及了,连蔷站在原地,也不逃了,只飞快结印,妄图在滔天巨浪中护住自己! 而危急关头,迟星霁一把抓住她,像是遵循某种本能,闪身一步,背对风浪,将她护在怀中。 连蔷一怔,下一瞬,巨浪已至,剧烈的拍击叫她失去了意识,当即昏死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飞鸟与鱼(二) 连蔷醒来时,只觉得有水波流动过指尖,像是身处水中,但不觉窒息。 她张开双眼,挣扎着坐起来,她原来是在一块海底巨大的礁石上。连蔷动了动脖子,循着光亮看去,身侧赫然是迟星霁的身影。 “醒了?”迟星霁听见她苏醒的响动,一双眼的视线从别处落到她身上,“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连蔷断了的回忆接上,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是迟星霁用灵力护住了她,才免于她受这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冲击。 “多谢仙君,我没事。”连蔷摇摇头,发觉此刻能在水下自如地呼吸活动,也是全仰仗于迟星霁的灵力包裹,“我既然醒了,这点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不劳烦仙君。” 她放出魔气,代替那股纯净又舒适的力量在周身形成屏障。 好意被拒绝,迟星霁也不曾不悦,只收起灵力,再度开口:“我有要务在身,势必要前去一探究竟,你呢?是否需要我送你一程离开这里?” 要务在身?连蔷恍然大悟,寻常神仙,除非有事,是不得轻易下凡的,怪不得能看见他。迟星霁有事,她亦有事:“不巧,我也有要事在身,也暂时不会离海。” 连蔷想和他分道扬镳,便也拱手而道:“今日多谢仙君出手相救,只是我们都各自有事,不如就此别过吧。” 她只字不提要报恩,是决心不想再与他有联系。迟星霁看似顺从地点点头,却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是要去调查海难?” “正是。”话一出口,连蔷方觉后悔。迟星霁闻言,颔首道:“既然如此,想必我们也是顺路的,那便同去吧,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他面色坦荡,说起“互相有个照应”时也不显气虚。他堂堂仙君,需要她一个魔修照应什么?连蔷面色一滞:“我怕我会拖仙君后腿……” “无妨,方才我忘了说,我下界之后,实际被压制了一部分修为,并不如天上强大。若有不力的地方,还得麻烦你了,对了,还不曾问过你的名讳?”迟星霁垂眸看着她,好不真诚可怜。 连蔷沉默片刻,终启唇答:“连蔷。” 她本可以托付假名,但那么一点点隐晦的私心,还是让她选择说了真话。 左右他们一起历经过这一路之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连蔷安慰自己道,既然如此,告诉他,也不会怎么样。 更有一个原因驱使她,她想看一看,迟星霁得知这个名字后,是否还会无动于衷。 却是她赌错了。迟星霁再见到她,对她本身都没什么印象,更遑论一个名字。她试图在迟星霁脸上找到一点乔装的蛛丝马迹,却是徒劳。迟星霁只是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连蔷低下头哑然失笑。 ……罢了,罢了。终归是她妄想。 沧浪海深,二人行在海底,光源能照亮的地方有限,连蔷难免觉得有几分吃力。迟星霁频频回头,终是忍不住询问道:“可需要我助一臂之力?” 连蔷摆摆手,很是坚定:“不用。” 她总不好欠他越欠越多的。 忽至一处,迟星霁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前面似乎有人。” 他语罢,连蔷只觉得他身上气息一下子收敛起,变得……平易近人许多。这时换作别人来看,只会觉得他是个容色出众的普通修真者,不会将他与天上仙人联想在一处。 真如他所说,话落之后几步,前方倏忽有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二人快走几步,发现海底一改一路而来的黑暗,由硕大的夜明珠点亮路径,路的尽头似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殿宇。 也不同于刚才的静谧,此地竟有许多妖修聚集在一处,纷纷往前面的建筑处赶。 连蔷与迟星霁对视一眼,都从中瞧出了几分端倪。海底有妖修群居不是什么怪事,怪的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会相聚在一起?还凑巧改上了几日一次的海难? “多为鲛人。”迟星霁目力极好,一扫便下了定论。连蔷了然,传闻便说曾有一支鲛人从南海移居到沧浪海繁衍生息,想必传闻不假。 得知了这一讯息,连蔷暗暗思忖,将琅要寻的宝物,会不会就与鲛人一族有关?毕竟海难可不会凭空而起,多数都是掌管一方水域的水神心情不虞,也算是一种彰显天命的征兆,少数则与力量紊乱有关。 她暗自思考的神情太过明显,但迟星霁亦心中有事,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 二人各怀心思,慢慢前行。途中,连蔷拦下一名妖修:“失礼,我极少来沧浪海,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大家竟这般热闹?” 那名鱼头人身的妖修被她半途拦下本有些不高兴,看连蔷一眼,语气软化许多:“原是魔修啊,怪不得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沧浪鲛人一族王上娶亲的大喜日子!” “鲛人一族王上?”连蔷咀嚼着这几个字。妖修边点头边吐出几串泡泡来:“对哇对哇,王上能得心爱之人相守,很是慷慨,说是来往行人皆可前往观礼祝愿呢!” “原是如此……”连蔷若有所思。那妖修更说得来劲了:“你是魔修?我也有几个魔修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 “连蔷。”迟星霁适时从后面走出,唤她。连蔷下意识去看他,妖修不爽,看向迟星霁,不敢多话,又见二人相识,悻悻离开了。 迟星霁眼中晦暗不明:“你问到什么了?” “他说,今日是鲛人族王上的大喜之日,随便是谁都能去贺一声喜,”连蔷将情报告诉他,“仙君可听说过这位王上?” “略有耳闻。”迟星霁稍一回忆,“我记得,沧浪海本没有鲛人驻扎,唯有千年前一支南海旁支迁移来此。” 连蔷追问道:“还有没有其它的线索?” “别急,”被她催促,迟星霁无奈看她一眼,“我还记得,他们移居的原因不详,有人怀疑他们是被本族驱逐,也有人怀疑他们是想另辟蹊径壮大族群。” 这一眼,使得连蔷心里一震,这个眼神,竟像极了从前迟星霁看她的样子……可眼下,他仍然向她娓娓道来,不觉得这一举动有什么问题。 ……是她惊弓之鸟了,定定心神,连蔷继续听他讲。 “……他们倒是安居下来了,只可惜,也许是水土不服,自定居此处以后,他们的力量便被削弱许多,远不及最初强大。与此同时,每代沧浪海鲛人王上,只能诞下一名子嗣。” 连蔷转转眼珠:“这些倒是我不曾听说过的……” 见她沉浸思考,迟星霁不动声色地发问:“还没详细问过,你的事是什么事?” “自然是……”连蔷对他戒心不多,几乎要脱口而出,所幸及时意识到,才没酿成大错。 他竟然在套她话。连蔷换上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仙君自己都不曾向我说明,却还要问我,是否有些冒犯了呢?” “你在介意这个?还是在责怪我?”迟星霁理所当然地以为。连蔷想驳,一时又想不到理由反驳,只冷冰冰回了三个字:“我不敢。” 迟星霁抿抿唇角:“我却觉得,你好像不是不敢。” 他连番说着惊人之语,连蔷心中警铃大作:“您是仙君,我小小一个无名魔修,当然对您多有敬畏。” “你似乎,也并不如你嘴上说的那般怕我。不过无事,我先说与你听也可。我要办的事,十有八九与鲛人一族脱不了干系。”迟星霁大大方方告知了她,“你现下能否与我说一说,你身为魔修,为何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调查海难么?” 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连蔷,没有用什么谈判的技巧,亦没有仗着修为高深去欺压她,而连蔷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就差点要溃不成军。 她从来很难拒绝迟星霁的,如果能做到,她就不是连蔷了。 “我只是在寻找一样东西。”连蔷斟酌片刻,含糊地向他说明,她不想撒谎,却也不能托出,只能搪塞。 不料迟星霁听了,很体贴地不再问:“那我明白了。你若只是找一样东西,我说不定还能帮上你的忙。” “……那先提前谢过仙君了。”连蔷心情颇为复杂地回他一句。她印象里的迟星霁,似乎并不如如今这般爱多管闲事,三番五次地扬言要出手帮她。 他到底是失忆之后性情大变,还是另有所图?连蔷更倾向于后者,却不敢太过笃定。 还是尽快办好事,和他分开吧。这一念头越发深深植入,连蔷只希望自己早点回到将琅的宫殿去,然后没有十天半个月不出来。 让她遇上迟星霁,还不如让她多历几场雷劫。 二人说话间,便也到了宫殿殿门前。长长的队伍并未如他们所料前行,有类似守卫之人,在一一向大家解释:“刚才不巧,有贼人潜入婚宴现场作乱,陛下正在派人捉拿贼人、整顿现场,请各位稍安勿躁。” “这样说来,我来的路上怕是也遇到了那群贼人!把我震了个底朝天!” “你也碰见啦?我也是!我还以为海底下的火山喷发了呢?” 连蔷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无巧不成书,偏偏今日撞上几天又或者十几天一次的海难,偏偏今日是鲛人王上的大喜之日,偏偏……有贼人作乱? 只怕,他们说的,就是这场惊天动地的海啸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飞鸟与鱼(三) 连蔷兀自猜测,回神时,正对上迟星霁的眼神。 “是想到什么了?”他轻声问。连蔷颔首:“不错。”“我亦有所想。” 言罢,二人却只是心照不宣地别开脸,维持缄默。 人多眼杂,眼下未必是交流的好时机。 所幸这场动乱平息得很快,长队再次向前挪动。连蔷和迟星霁也适时走进队伍中,很快轮到了二人。 “二位叫什么名字?”登记宾客名册的是一位鲛人,他想当然地把看上去相识的二人当作一起。迟星霁不假思索报出一个化名:“迟霄,这位是……”他看向连蔷,连蔷心领神会:“连蔷。” 她不像迟星霁声名赫赫,便也没有那么多顾虑。 “好了,”鲛人替二人登记完,语带戏谑,“王宫中还有供人许愿的同心池,二位有空不妨去看看,只是今日宾客众多,可当心不要走散了。” 他声音不大,但显然意有所指,错把二人关系混淆。连蔷刚想反驳,迟星霁便先一步走了,她只能跟上。 “……好端端的修真者,和一个魔修搅合在一起做什么……” 身后忽地传来他人的窃窃私语,声音很小,却叫连蔷听见了。她脚步一僵,先是自嘲,再不着痕迹地把脸上的讽意掩饰好,只是从始至终,连蔷都没有想往后看一眼那人模样的念头。 她和迟星霁从来殊途,她不是今天第一天才知道这个事实。身为魔修独身一人的这些年,也遭遇了不少冷遇与白眼,又何必因为旁人一句无心之语而伤怀呢? 这头连蔷因为沉思而落下几步,那头迟星霁发现了她的异样,去而复返,询问道:“怎么了?” 连蔷自觉自己将失落收敛好,摇头否认:“没什么事情。” 她本还想问一问迟星霁方才为何默认了对方话中的微妙意味,现在却不想了,他或许意不在此,她若问了,反倒像自作多情。 “可是你看起来,”迟星霁迟疑了一下,“并不如方才开怀。” 连蔷微怔,旋即觉得他似在诓她,她自己都没觉得前后情绪的落差有太大,更不觉得之前的称得上开怀。真要细究起来,自遇见迟星霁之后,她整个人紧绷不少不假。 “是你看错了吧,我刚刚不过是慢了几步,”连蔷快走几步,一口气越过迟星霁,“这不就赶上来了?” “嗯,是赶上来了。”迟星霁也并不再揪住这件事不放,迈大步伐,同她并肩向前走去。 鲛人王宫虽大,但亦有红色的鲛绡铺于地上,一作装点,二可引路,两壁皆用注入灵力的鲛珠照明。 “……真是奢靡。”连蔷倒吸一口凉气,鲛绡寸匹寸金,虽说鲛人本身便可自行织出,但这未免也太奢华了一些。 迟星霁轻咳一声:“鲛人王上娶亲,排场自然是大的。” “不知鲛人王上是内部通婚,还是与其他种族联姻?”连蔷不经意地提了个问题。到场最多的乃是妖修,但寻常修真者也有不少,最少的恐怕是她这一类魔修。 一路行来,陆陆续续听了不少有关这位王上的传闻,什么心怀壮志啊,什么贤明果决啊,听起来年岁不算大,却已有做出一番事业的意向与决心。 “他若想离开这片沧浪海,王后便不能只是一位鲛人。”眼见二人走至无人的空旷处,迟星霁淡淡评价道。 “……离开沧浪海?”连蔷颇为不解,沧浪海是这一支鲛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若离开这里,岂非从头再来? 迟星霁看穿了她的迷惑,耐心解释道:“他们要是只安心偏居一隅,多年前就不会离开南海。不论哪种传闻才是真相,沧浪海面积不足南海十之一二,只蜗居在这里,显然不是他们想见到的。” 他顿了顿,复道:“况且,鲛人王上未必不想通过与外族结合来解决自己一支繁衍的问题。听闻,他少时便差点因为先天不足而夭折,先王还为此动过易储的念头,因着王后强烈反对,这才按捺不发。” 连蔷听着听着,不由感慨道:“于他们而言,姻亲也不过是一种锦上添花的手段啊。” “许多时候,都不止于他们而言。”迟星霁极其自然地接上。他也许是随口一说,落到连蔷耳朵里,这话便不自觉变了味。她很想问一问,那于你而言,最初同她成亲,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仅没能锦上添花,还要连累他雪中送炭。 只是这话,连蔷终归没有问出口,她深知,即便出口,如今的迟星霁也无法回答她。 二人边聊边走,浑然不觉已走至人多的一处。 这里特意未铺设屋顶,留待观赏海景。身处其中,仰头,触目皆是水色。 中间有一座池子,远远看去,像是两个圆形相融。旁边有不少宾客,点燃一种特制的材料,在水中也宛如燃烧一般,甚是夺目。摆在池中,摇曳生辉。 宾客有不少,却都是二人结伴。连蔷后知后觉自己和迟星霁走到了什么地方,正要提议离去。迟星霁却又先一步走了进去。连蔷一跺脚,也只能跟上,心里祈祷着池星极别再擅自行动了。 她从前并未觉得他这么热爱罔顾他人意愿、我行我素啊。 幸好迟星霁只是求知欲十分旺盛,捧起灯烛,细细观摩起来。 “原来是人鱼烛,”迟星霁顺手递了一盏给连蔷,见她不解,又解释起来,“这是鲛人擅长的一种特殊工艺。不同于寻常灯烛,即使在水中也能长燃不灭。常被作许愿一用。” “说得好听,可也只是一盏普普通通的灯。我许了愿,也不见得能实现。”连蔷从前最热衷于这些美好的愿景,她若能有十个愿望,五个分给家人,三个分给迟星霁,剩下两个,才能轮到她自己。 一年,无极剑宗组织弟子下山去参加灯会。那时二人还未成亲,连蔷也兴冲冲拉着迟星霁去了,买了花灯,猜了灯谜,还执意要放孔明灯。 “为什么要将愿望寄托在这一座平平无奇的灯上呢?”迟星霁不是诋毁,他只是单纯的不明白。 连蔷有些生气,却还耐着性子同他解释:“有的时候,我们许愿不是因为上天能帮我们实现,只是你许愿时发自内心的那一份真情实意,是最最可贵的。” 迟星霁当时的表情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最终还是在连蔷的督促下放飞了一盏。 连蔷已不记得自己当时许了什么愿,只记得迟星霁双手合十、阖眸默念的侧脸十分好看。 “许愿不贵在愿望实现与否,而贵在许愿时的虔诚心意。” 现实与回忆重叠,连蔷猛然抬起眼,唇瓣都有些哆嗦:“你……” “嗯?”尝试点亮人鱼烛的迟星霁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向她。 ——他的确已经忘记了。连蔷沉默着确认,他要是没有失去记忆,说这话的试探成分更大,可她从他眼里找不到半分伪装,那双眼清澈如旧。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好新奇的想法……是谁告诉你的么?” 这话一出,连蔷自己垂下的五指便在袖子里捏成了拳。然而,迟星霁只在她惊异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记不得了,可能是从哪本古籍里看到的吧。” “这样啊……”连蔷的声音轻若蚊呐,也对,如果迟星霁还记得,他装作自己失忆,又能如何?妄图同她破镜重圆、重修旧好么? 不可能了,不论他有没有这个心思,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裂缝永远无法弥补,如今和谐共处,也只是因为他忘记了,还把她当成陌生人。 连蔷吃不得苦又怕痛,同样的地方,她绝不会跌倒第二次。 “强大如仙君,也会有想许的愿望吗?”连蔷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说有也有,说不算也不算。不过既然来了,也不要辜负这份机缘,还是试试吧。”迟星霁先用灵力点了一盏灯烛,纯净的灵力催生出青色的火焰,很是清雅。 连蔷本不想尝试,奈何迟星霁在一旁等着,大有她不试就不走的意思。可魔气一接触到灯芯,那黑色的火焰便腾升而起,连蔷忙下意识把它熄灭。 迟星霁轻轻蹙眉:“为什么把它灭了?” “……不好看。我不喜欢黑色,没有你的好看。”连蔷撒谎道,其实比起黑色,她更觉得这样的灯烛与迟星霁的摆在一起太过失色。 这个谎言虽然拙劣,但是难以反驳。迟星霁想了片刻,说道:“你不是说青色好看么?那不如由我来帮你点灯,你来许愿吧。” 连蔷方觉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推拒显然不成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迟星霁小心翼翼将两盏青色的灯放入池中,不巧的是,两盏灯似乎有什么粘连在了一起,旁的灯都孤零零地游着,偏他们的灯成对。 “好了,许愿吧。”迟星霁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连蔷颔首,却在他闭起眼时,催动了一小缕魔气弹射过去,令它把两盏灯分开了。 迟星霁睁眼时,她还装模作样也是甫才睁开眼。 连蔷迫不及待要逃离这个地方,主动提出:“走吧,万一误了鲛人王上成亲的吉时可不好。” 迟星霁点头,二人转身离去,只在转身那个刹那,少年似有所感地看向了池中。 ——哪里还有两盏同行的人鱼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飞鸟与鱼(四) 二人兜兜转转,还是赶在婚礼开始前到达了正殿,找了相邻的两个空位入座。 即便先有鲛绡做铺垫,连蔷还是为这盛大的排场暗暗惊叹,其余的按捺不谈,只说厅中一株颜色纯粹的赤红珊瑚,便有三丈高,足足长至屋顶。一切都井井有条,不见震后重建的局促。 “鲛人王上应当很喜欢这位王后吧。”连蔷不经意感叹,若只想彰显郑重,这实在是有些有过而无不及了。 迟星霁不接她的话,微微蹙眉,似在沉思着什么。连蔷也不在意,正转头看向四处,他又骤然开口了:“我总觉得,这满堂鲜红的场景,我也亲身经历过一次。” 这话无疑在连蔷心湖里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她同迟星霁成亲那日,虽然没来几个宾客,奚文骥又再三嘱咐他们要低调行事,但她还是极尽所能把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换上了大红的装饰。 迟星霁本身不爱交际,从不出席这类场合,若真有这样的记忆,恐也只有那一次。 他是,想起什么来了吗?连蔷不知自己心头抹开的浓重情绪究竟是何,嘴唇开了又合,终只吐出两个字:“是么……” 她沉下去的尾音被吞没在鲛人族忽然响起的悠扬歌声中,连蔷不懂鲛人的语言,却依稀觉得这是首祝颂的歌。与此同时,场中所有的光一暗,有人从正门缓缓行入。 先行一步的自然是鲛人王上。这位王上如传言中的年轻且气色不好。鲛人虽因常年居于海底而肤白,但他的肤色已隐隐显得病态,纵然容色倾城,那双淡金色的眼眸,近乎没有情绪,仿佛被剥夺了情绪的画中人。 及地的黑色长发,则被一股一股精细编起,配以珊瑚与珍珠点缀,由鲛人侍从托在身后。一条鱼尾更是漂亮,线条流畅又纤细,比眸色稍深一点。 而与其相比,王后的装束虽隆重,却不及他惊艳。不出所料,王后长长的繁复裙摆之下未有鱼尾,全身上下被衣装与盖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出的一点肌肤是一双手。 连蔷从方才的惊讶中抽身,她细细端详着那双手,总觉得……不太对。 如果说,鲛人王上是因为久病而气色不佳,那王后则白得……更过了些。二人的座位靠近中间的路,连蔷不动声色在王后的必经之路上,制造了一些阻碍。 果然,王后在行至她面前时,步履不稳,身子向下一沉,露出小半截下巴来,倒是和双手一致的雪白。相携而去的身边人陡然一摔,鲛人王上始终目视前方的高昂头颅动了。 他侧首看向自己的妻子,那双眼里也终有了几分情绪,像是一池清水被着色的颜料污染。他关切地凝望着她,那种爱极忧极的情绪全然不似作伪。 王后只轻微地摇了下头,这段小插曲便过去了。鲛人王上收回目光时,似乎刻意朝连蔷这边的方向瞟了一眼。 他们在鲛人祝福的声音中继续前进。最前方乃是一座巨大的鲛人始祖的铜像,鲛人王上恭敬地行抱臂礼,开口道:“今日请先祖见证,吾淮胥欲娶清姞为妻,永结同心之好。只愿,同生共死,百年之后,皆葬于海,生生世世,一陵而眠,永不——违契!” 最后二字尤为响亮,像是要震住在场所有人,殿中也的确落针可闻。这番誓词简单,但其中含义深刻,连蔷听来,不禁毛骨悚然。 她虽然没听过其他鲛人的婚誓,但即使死了,也要把王后牢牢绑在身边的架势,王后如果是寻常人,还要和他永埋海底,不可再见天日。 饶是换作曾经的连蔷,仅仅那句“同生共死”,想是敢想,可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不说隆重许誓,只是把话说出口,她亦要三思三思再三思。 曾经和现在的她都能理解,若有一天爱人逝去,自己亦追随而去,却无法想象,某一天她先离开,对方要自裁陪她。 ——当这个对象具体成迟星霁,这件事就更简单了,她总希望他能过得更好,哪怕是她不在了,哪怕迟星霁对她的感情不同于她对于他的,哪怕二人已不会……再有瓜葛。 可淮胥偏偏说了,还说得理直气壮,恍若这一切都理所当然。王后清姞闻言,也没有一点儿不悦,只盈盈下拜,向铜像行了叩首礼。 淮胥瞧了,像是极其满意她顺从的态度,竟勾唇笑了。 这一笑,他容色愈发夺目,却也越发叫连蔷觉得可怖。二人的高低落差如此明显,一个只是抱臂站着,一个却跪在地上。可今天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她绞尽脑汁,也只能说,二人的感情真是比海深比山高,至死不渝也不过如此。 许是看不下去她过于生动的神情,迟星霁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连蔷悻悻回首,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从前不曾听闻鲛人如此……忠贞不二。” 迟星霁闻言静默片刻,才回答:“鲛人素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德,可能是王上要以身作则,便诠释得格外极致了些。” “我倒觉得不然,”连蔷垂眸注视着手背上那朵黑莲,“我如果喜欢一个人,总不忍心他因为我而痛苦的。” 对连蔷而言,死是毁灭,亦是一种无法后悔的痛苦。 “而王上喜欢王后,像是喜欢一件物什般,活着时要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给了最盛大的牌面,可还是让她匍匐在自己脚下,死了以后要带进坟墓里去,这算哪门子的喜欢?” 连蔷声音很轻,只容他们二人听见。迟星霁听了,也没反驳她,只道:“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不要说给第三个人听。” 没能等来他同意或否定的回答,连蔷只释然一笑:“我知道的。” 二人陷入诡异的沉默。迟星霁又开了口:“又或者,只是你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人觉得仰慕应当点到为止,绝不可为人负累;有人却觉得要轰轰烈烈、抵死缠绵才不枉活这一遭。” 他轻咳一声,复道:“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这件事很难分出个对错来。” 连蔷面上颔首,也无意再与他争辩。 他要是有心,她决计会说不过他,只能哑口无言,还不如不要自取其辱。 再向前看去,王后已然离去。留下王上流转在觥筹交错之中,但他身份高贵,又板着面,自然没什么人敢前去交涉。 “我之前不曾问过,现下却又想多嘴一句了,”迟星霁轻敲了下桌面,二人之间便树立起一道结界,“你是受何人所托?我们二人不妨将事项说得细致些,或许还能对彼此有所提醒。” 连蔷略一思忖,这些年她为将琅办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去魔界一打听就能知道魔尊底下有个小喽啰叫连蔷,还同他关系匪浅。 实话实说,迟星霁指不定确实能帮她几分,又或者看在将琅的面子上,对她更加客气忌惮些,之后行事也好更方便些……想到这儿,连蔷在心底暗笑一声。 曾经的她还敢在迟星霁背上睡觉,现在的她,却要借旁人的势来压他了。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唯一的顾虑,便是迟星霁的立场问题,他毕竟是仙君,虽说仙界一贯不插手人魔纠葛,但对魔修有些意见也在所难免。 连蔷权衡过后,还是决定坦诚。她指了指魔界的方向,又用魔气在桌上写下一字:尊。 “他听闻近日沧浪海不太平,许是有什么宝物即将出世,想派我来探探消息。” 当然,必要时直接抢夺这点,连蔷没告诉他。迟星霁看罢即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她便将魔气抹去,再看向他。 “我此次下界,也是被人所托。托我的人,是羽皇。”迟星霁的声音,却如惊雷在连蔷耳边炸响。 羽人一族虽同鲛人族一样,都是外族,严格上来说也算妖修,但他们同仙界的关系非同小可,出生在钟灵毓秀之地不说,也远比一般族群更受天道爱重。凡人需要辛辛苦苦修炼才能侥幸窥得真意,而他们生来就拥有满含力量的双翼可遨游山海。 听闻每位羽人出生之时,都会天降异象,从中窥得此人一生的命运,异象大多是祥瑞之象,天道对于他们的偏爱更是可见一斑。 “羽后十八年前曾诞下一女,名为少虞,这是喜事一桩,公主拥有一双远超旁人的巨大双翼,本该是喜上加喜。只是,”迟星霁顿了顿,“公主降生之时,并未有异象产生。” “没有异象?会不会是搞错了?”连蔷皱眉。 迟星霁缓缓摇头:“不会。羽族中精通卜卦预言之人不少,可他们都说,看不见公主的将来。因此,这位本该被如珠如宝呵护大的公主,实则只能隐秘地活着,甚至不能拥有封号。” 连蔷隐约有了预感:“所以这次下界,你的委托与她有关?” “是。”迟星霁应得干脆,“约是半年前,少虞公主本带了随从出门游玩,谁知,不慎与他们走散。有人说,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沧浪海附近。 “羽皇身份尊贵,不敢轻易出动,只能托人相助,又希望找一个不会走漏风声且了解下界的,而我是近百年内最近一个飞升上界的,羽皇便找上了我。 “羽皇称,少虞公主虽年少,但知轻重,绝不会故意消失。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她或许是被什么人诱骗而走的可能性。她失踪的时间,与海难频起的时间吻合,再加上鲛人王上偏偏这时成婚……巧合未免太多了。” 迟星霁娓娓道来,连蔷已觉这事麻烦,一个头两个大,没想到短短百年,迟星霁变得这样乐于助人,于是随口一问:“他答应了仙君什么,能劳动你帮忙?” “他答应我,许诺帮我找回一部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飞鸟与鱼(五) 迟星霁的语气很平静:“天上的人多数飞升后都会忘记这些,或失去曾经的感情,他们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则不然,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忘记了。这种感觉很不好,我并不喜欢。” 连蔷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做出一个共情的表情来才比较好,但她难以克制住自己面上讥讽的笑意,便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一抽一抽。 “你怎么了?”迟星霁不解。 他问她怎么了?连蔷笑得越发开怀,抛下她的是他,违约的是他,决心忘却前尘往事绝决飞升的也是他,现如今迟星霁却在说什么,他在说,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 听起来竟像是把过去看得十分重要似的。 就算他找回了过去能做什么呢?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虽然迟星霁已贵为仙君,但覆水难收,这是天道来了也颠覆不了的道理。 倘若迟星霁知道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找回的竟是这样不堪的过去,他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生气,抑或是尴尬?连蔷还真有些期待。 迟星霁复问了一遍。 “没事,”连蔷揩去因大笑而溢出的泪水,“只是想起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是我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吗?”迟星霁执意要追问到底。 连蔷慢慢收敛起脸上的嬉笑神色,近乎凝重地望着他:“假如仙君找回了那段记忆,却发现它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甚至……” 她想了许久,终是没把那些词形容出口。 迟星霁摇摇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些是好是坏,我只在乎,我的过去是否是完整的,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才塑造了今日的我。” 他态度坚决,连蔷差点又笑出声来。 迟星霁不会懂的,有的记忆光是回忆,就能让痛苦扼死自己。而连蔷没有多说什么,只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捞起桌上一只盛了酒的杯子,朝他敬道:“那我便祝仙君,早日得偿所愿了。” 她一饮而尽,不曾看到迟星霁的神色。 - 这场婚礼庄重盛大,结束之后,鲛人王上更是大方挽留宾客,声称可以在王宫中客居七日。 此举慷慨,亦为他笼络了不少人心。连蔷和迟星霁便顺理成章留了下来。二人倒也没对能找到线索抱什么希望,只想着试一试。 可没想到二人入住的第二夜,海底再次开始地动山摇。 幸好震动开始时,连蔷还在床上辗转难眠。震动一出,连蔷意识到不对,火速下榻,欲出门一探究竟,磕磕绊绊走到门口,却撞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连蔷?” 是迟星霁。连蔷摇摇晃晃着要去开门,却适逢屋中摆设掉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她背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加上物件沉重,连蔷当即痛呼出声,在门外的迟星霁听见了她这一声惊叫,又见呼唤没有回应,当机立断,强行以蛮力破开了房门! 他破门而入,正看见连蔷一手撑膝一手扶墙才不至于使自己因疼痛而无法站立,再一扫地上的残骸,便明白了事情经过。 “坚持得住吗?”迟星霁微微蹙眉,面带忧色。 形势危急,即便背上剧痛,连蔷也来不及多矫情,只咬牙直起了腰说了句:“我没事,先走!”说着,她便要拉着迟星霁走。 她明显是在逞强,迟星霁看她一眼,抿了下唇,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得罪了。” “你……”连蔷诧异,迟星霁却不待她细问,便一手搂过她肩膀,一手捞起她臂弯,竟一下将连蔷横抱了起来! 眼前的空间一颠覆,连蔷还未吃惊,迟星霁已急掠而去。连蔷怔怔地看着他的侧颜,久违地躺在熟悉的臂弯和胸膛,外界的一切呈现地动山摇之势,而迟星霁将灵力扩散开去,牢牢在二人周围撑起一层安然的屏障。 晃神间,她无端生出一股错觉——现在还是百年前,迟星霁还没有飞升,她也没有入魔,二人只是这样平淡又平静地相处。 很快,迟星霁带她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地震也随之停止了。 他放下连蔷,询问道:“方才受的伤还好么?可还有哪里不适?” 双脚重归地面,那种感觉便荡然无存。连蔷忙活动了一下四肢,除却背上的时不时牵扯起伤处的一阵痛楚,她基本没受什么伤。 眼下的情形,太过于着眼于这伤不是明智之举。连蔷想要轻轻揭过,笑道:“没事,只是皮肉伤而已。这些年受伤已是家常便饭,无碍的。” 迟星霁不赞同,好看的眉毛都微微拧起:“皮肉伤也是伤,是伤就该早些医治。没有受多了伤就不爱惜自己的道理。” 像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重,他舒了口气复缓道:“无论如何,好好照顾自己总是错不了的。” 他话一出口,连蔷一顿,迟星霁说这话的神情,真是像极了……旧日。外人眼里的迟星霁疏离、不近人情,但她眼里的迟星霁实则可亲得多,连有时说教的话都像嘟囔。 自与迟星霁重逢,连蔷只觉得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曾经深爱迟星霁的她,时不时被他一些无意的举措触动到,无时无刻不在触景生情;另一半则是更为理智又无情的她,警告着自己,她之所以能短暂地放下那些,只是因为迟星霁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她无法迁怒,但也绝不能再飞蛾扑火。 哪一半是对的,连蔷自己也不清楚。因而只能时时刻刻受本心拉扯煎熬。再一对上迟星霁略显关怀的眼神,连蔷抿抿唇:“那便劳烦你了。” 她顺从地盘坐下来,调理起气息来。见连蔷如此,迟星霁眉眼才松动些许,走到一旁,替她护起法来。 王宫中有人陆陆续续逃窜到这片空地中来,面上皆是各式慌张神色,先前他们只远远目睹过经历过,哪比得上这一次像是身处震动中心,即便他们都是修为高深、地位贵重之人,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后怕。 “这是遭了什么灾啊……”“谁知道呢?我听说……” 众人聚作一团,才觉恐慌逐渐消散,窃窃私语起来,亦有不少目光似有若无地朝迟星霁二人窥探过来,都被他一一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半晌之后,连蔷缓缓睁开眼,疼痛减轻不少,见迟星霁依旧背对着站在她身前,心中一动。 几乎她略微动动手脚的刹那,迟星霁便旋身看向了她:“好些了?” “好些了,”连蔷这次的轻松神色发自心底,犹怕他不信,还特地强调了一遍,“这次是真的,没有骗你。” “嗯,”迟星霁颔首,“我信的。” 二人这番莫名其妙的对话,连蔷不知怎么的品出些奇异的味道,意图岔开话题:“对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鲛人王上竟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于情于理,淮胥总该现身安抚人心才是。 “的确,”迟星霁敛眸算了下时间,“距事发足有半个时辰过去了,时间可不短了。” 他们有这样的疑问,旁人同样有。时间一点点推移,议论声逐渐越来越来。 直至几盏茶后,面色苍白的淮胥才出现在人前。 “对不住各位贵客,方才有几头镇压在殿中的海兽忽然暴走,这才扰了各位的宁静。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淮胥躬身一礼,态度堪称谦卑。 人群中有人刻意发难:“我竟不知,鲛人一族还有难以驯服的海兽?若有,怎么会忽地暴走?莫不是随口找的借口诓骗我们罢?” 发声之人是位修为颇高的修士,因而虽是人修,众人也对他格外敬重几分。他一开口,旁人要么附和起来,要么便缄默以观。 鲛人素来有海兽之灵的美名,顾名思义,他们是集海洋灵气衍生的种族,天性便与各类海兽相亲,一直以来也隐有称霸海域的势头。因此这人虽有挑刺之嫌,但也并不算无中生有。 “这是自然。万物相生相克,海兽虽有灵,但神智尚算浑沌,一时受了什么刺激也未可知。从前鲛人一族在外的名声多有美化,日后还望道友帮忙澄清验证了。”淮胥神色未变,态度依然和煦,相比婚宴那日,可谓是放低了姿态。 淮胥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总没有再出言刁难的理由,亦纷纷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夸赞起王宫的风情与美食来,淮胥一一应过。 连蔷与迟星霁站的角度偏僻,她的视线无意间扫到淮胥藏于人后的鱼尾,此刻只稍露了一截于衣摆之下,流光溢彩,华美非常。连蔷欲移开目光,却在这一瞬,瞧见他的尾巴,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像是……极为不耐的泄愤之举。 她再向他面上看去,分明还是那副亲切神色,丝毫未变,连蔷有些怀疑,刚刚,是否是她的错觉? “……不知王后如何了?”人群中忽有人关切地问起那位新后来。自婚宴后,新后销声匿迹了一般,这样的场合也未见她与淮胥同伴,确实蹊跷。 再者,他们并不知这位新后底细,聊表关心,也是常事。淮胥呼吸一滞,神色极快如常:“劳诸位挂心,我已命人安顿好了她,想必是一切安好。” 安顿?捕捉到这一词汇,连蔷皱起眉头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飞鸟与鱼(六) 许是她多心,对这类词汇格外敏感,在连蔷看来,淮胥在事后主动去探望王后与派人去探望,是不一样的。 方才足足有近乎一个时辰的时间,即便淮胥忙于安抚暴动的海兽,无暇去看望王后,那总归想要了解王后的近况,再不然,现下便可及时抽身离场,而非简简单单的一句“想必”带过。 除非,除非……他并不如表面上对王后那般情深,可那日婚宴的景象历历在目……他若喜欢王后,各式各样的细节都流露着古怪;他若不喜欢王后,又该怎样解释这一桩姻亲? 淮胥需要强大的助力,可他的王后,是一位谁都不知来历的女子,至少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背景,她亦未在众人面前展示出任何过人的才貌。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连蔷按住额角,直觉告诉她,淮胥一定有必须娶清姞的理由,但绝对不会是因为爱。 “在想什么?” 连蔷被吓了一跳,抚抚心口。迟星霁好整以暇地站定着看她,她这才发觉自己太过入神,连场中人何时散得一干二净了都不知道。 “仙君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对于鲛人王上的争论?” 迟星霁微微讶异,连蔷见状,耐心解释道:“我当时并不觉得淮胥十分喜欢清姞,而你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既然没人,她索性用词都大胆了些。迟星霁听罢,沉吟片刻,正当连蔷以为他在准备发表什么高见时,他缓缓道:“原来我们那是争论。” 连蔷哑然,全然没想到他的注意在这里,只得复言道:“你觉得不算就不算,只要记得有这件事就好,现下,我倒是越发笃定这件事了。” “为何这么说?”迟星霁没反驳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连蔷便将自己方才的推论和盘托出,再补充道:“他那日爱王后爱得要死要活,若有个好歹要一起同归于尽,今日发生了这样一桩意外,却不见他多么关心王后了,可见我们看到的,只是他想叫他们看到的。” 迟星霁若有所思:“有理,多亏有你,这些我都不曾察觉到。” 得到肯定,连蔷有些得意地一笑,谁知迟星霁又接了一句话:“你与他们见了不过寥寥两面,却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是有什么诀窍么?” 他发问求知的神情太过真挚,也因此,连蔷的笑容一僵。 她之所以能察觉这些,自然是因为如出一辙的心境,她曾经也拥有过。只是这些,她不能对迟星霁直言。 “没什么诀窍,”连蔷决定敷衍过去,“见的人、事多了,就看得明白了。” 迟星霁显然不认同这个说法,但瞧着连蔷的神色与话中打发之意,他亦适时地没有追问下去。 二人各怀心思地对立了一会儿,迟星霁忽地说话了:“一味等待,未必是个好办法。” “你的意思是?”连蔷心领神会,向其确认。 “王上不是说了么,海兽暴动,”迟星霁仿若在说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便让我们去探探真假吧。” 他说的话并没有多么晦涩,连蔷却听了怔怔地出神,连目光堪称十分肆意地注视着他都浑然不觉。 迟星霁不太喜欢这样的目光,他觉着连蔷似乎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迟星霁却很笃定自己不是无中生有。他侧了侧首,出声提醒她:“你觉得如何?若你不愿,我一人行动便是。” “我没有不愿同行的意思。”连蔷平静出声,“仙君是怎么计划的?说与我听听吧。” 她极其自然地岔开话题,权当方才心底的惊涛骇浪是虚惊一场。 从前的迟星霁执拗,但不死板。由得她钻了不少空子,时不时还能语出惊人地提点她几句,比如帮她逃了不少不甚要紧的课。刚刚他一本正经地提及这不算光明正大的事,又叫连蔷回想起先前。 但也只是想想,并不怀念。 “这几日我已摸清了他们巡逻轮班的制度,我们可趁换班之时,一人打乱他们的节奏,一人前去深处一探究竟。” 二人只是短暂协作,连蔷想当然觉得迟星霁想自己去查探,把另一件事留给她做:“好,届时我会去扰乱他们……” 谁知迟星霁听了,瞧她一眼,摇头:“不,这件事由我去做。” “为何?”连蔷不解,于情于理,迟星霁没理由让自己承担风险,叫她捡了便宜。 “我修为在你之上,更容易脱身一些。我同他们周旋得越久,你能查探的时间便也越久,”迟星霁复补充,“我并非是看轻你的意思,深处是否有埋伏,我们暂且都不得而知,你身处其中,会遭遇的危险未必会比我少。” 原来是这样。连蔷会意地点点头,也不多矫情:“那便麻烦仙君了。” “你也一样,万事小心为上。”迟星霁嘱咐道。连蔷只笑笑,并没有太过挂怀。 - 机会来得很快,次日连蔷正要入睡,却见床头迟星霁留下来的那块玉石光亮大作,刹那间便明白了他定下的时机已至,闪身出了房间。 这几日下来,她不说对那些严加看守的地段多么了然于心,也算有个大概的印象。定睛一看,那些防备眼下的确疏松,即便如此,连蔷也费了不少气力才连连突破。 有一两次即将被人发现,险之又险,连蔷一口大气也不曾出,待有余力平一平气,她方看清前路——眼前的隧道幽深绵长,狭长的过道中,唯有两颗不起眼的夜明珠微微照亮了前方。 连蔷三步并作两步,心里有预感,她或许要发现什么了,然很快连蔷驻足了。 ——前方空无一物,这是一条死路。 时间不够了,迟星霁拖延不了这么长的时间……连蔷来不及多想,哪怕会前功尽弃,她也该回去了。她欲折返,却在旋身的刹那,再度定住。 她转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面前昏暗的死角,她前行的路线不会有错,她也不信,淮胥花了这么多兵力驻守的地方,竟只是这样毫无玄机的一处。 ……有什么地方不对。连蔷稳了稳因几番变故而晃荡的心神,凝神看去,却发现一处蹊跷。 是障眼法! 她毫不犹豫将魔气凝聚于那一点,显然有什么在其中翻腾了几下,连蔷暗道不好,正要撤步,面前却大亮起来,强光刺得她闭上眼。 再度睁眼,连蔷警惕万分,却在那一刹那,被狠狠震慑。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金碧辉煌又巨大无比的——牢笼。 连蔷极力咬住唇,才能使自己的惊呼不要溢出来,与其说是牢笼,更贴切来说,是座鸟笼。 明明一切都是华美的样子,可根根栏杆拔地而起,聚在顶上,笼中物设俨然一个齐整的房间,这一点,更叫人不寒而栗。 精致,但没有丝毫温度。连蔷本能地打了个寒噤,似惊动了其中的物件——不,是人。 “你来了。”她开了口,分明是道女声,良久未得回应,她疑惑起来。 有一人本与这一切融为一体,此刻被惊动般,缓缓转身,原先是张线条流畅的侧颜,紧接着是一张正脸。 美得不可方物。连蔷一时间只想到这个形容词。 如雪般的长发随着转身的动作乖乖盘桓在脚下,那双碧色的眼瞳注视着连蔷,是远胜过世间所有玉石的美丽,更让人自惭形秽的是其通身的贵胄气质,少女年岁不大,举手投足这股气质流露又太过自然,想是浑然天成。 连蔷感叹,这是哪怕后天再多珠宝堆砌,也难以比拟的。 雪白的长睫微微抬起,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连蔷,从那古井无波的眼里,连蔷读出了些许诧异,但她还不忍触碰这份美。 可她身上偏偏有一物打破了这样高贵又遥远的美,连蔷的目光移到她腕上玄铁制成的手铐上,再结合眼前偌大的鸟笼,她几乎一瞬就明了了。 ——是有人故意将天女拉入了凡尘。 “你是谁?”二人近乎异口同声。 少女微不可察地侧了侧头:“此地有禁制,能克制大多灵力与妖力,你是怎么……原来如此,你是魔修。那家伙竟然会让魔修出现在这里啊。” 虽是探究的话题,但少女的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波澜,她只是陈述着事实,像是孩童不掺喜恶的天真话语。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想知道,你是谁?”连蔷抓紧时间,顾不上她言语中是否有冒犯之意,一门心思想要问清楚她的身份。 “礼尚往来,你在问别人的名讳之前,不应该将自己的名字报上来么?”少女歪了歪头。连蔷无法,只得照做,却也留了个心眼:“我叫林蔷,如你所见,的确是个魔修,现下……正在找一个人,不慎误入了此地。” 她言简意赅,言罢就端详少女的后背,迟星霁嘱咐过她,羽人一族,终生不能离开自己的双翼,若有一日,双翼离体,是必死的下场,同样,每一位羽人逝去时,他们的亲友便会为他们收敛起双翼,祈祷来生平安顺遂。 羽人的羽翼平日里不能收起,仅能拢在背后,可少女背后空空如也,即便是收起了双翼,也至少该有迹可循。 “我知道了。”少女矜贵地一颔首。连蔷等待着少女的下文,气氛却就此凝滞了许久,她方意识到了不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可是,”少女昂起头,半敛眸看着连蔷,“我也没有说过,你说了,我便会和你交换名姓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飞鸟与鱼(七) 少女仿若玩笑般的话语一出,连蔷闻言,却没有动怒,她再度正色,仔细打量着少女。 她的目光太过肆意,少女不由觉得冒犯,看过来的眼神,亦愈发冷,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冷然。 “你想做什么?”少女开口,“你又是谁派来的?” 她虽是发问,这一番问题却已将她的处境透露了几分。连蔷若有所,率先想要缓和氛围:“我并不想做什么,如果你是我要找的人,我不会害你。我是受人所托,但是这个人是谁,我暂且不能告诉你。” 对方的眉头依然皱着,连蔷见状继续道:“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全然信任我,若我身陷你这般……我也的确不愿轻信他人,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会告知旁人。” 少女保持着缄默注视了她一眼,连蔷的手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攥紧——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她若是那位少虞公主,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她也大可以将一切全盘托出,若她不是,反倒打草惊蛇,要是她还认识淮胥并要将此事告知于他,这绝对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 日后或许少不了兵戎相见,但至少现在,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目的。 “可以,”这次少女却应答得十分干脆,“这件事我可以许诺你。” 连蔷稍一挑眉,不太理解她此刻的体贴人意。 “我方才也只是想知道你是哪方的势力,毕竟你的力量,实在弱小了些,弱小到做不了什么,”少女不带感情道,全然不觉得自己这番话不留情面,“但同样,我也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如果你还能见到我,我会告诉你我的姓名的。” 连蔷笑了一下:“是想先看看我能做到哪一步再坦诚吗?” “是。”少女毫不犹豫。 对方的态度实在高傲,连蔷却也不怎么觉得冒犯,相反,她犹带怜悯。少女被禁锢在这偌大的鸟笼中,显然是被当作了……玩物。连蔷并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但情境的确如此。 她看上去气势逼人,实则是更落在下风的那一方。 “那就,下次再见吧。”连蔷隐隐约约有预感,她们一定会再见的。 甚至……她能猜到,少女口中的“那家伙”是谁。 脱身远比潜入容易得多,连蔷与迟星霁成功碰了头,他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安然无恙,才将她引到房间坐下。 “你探查得如何?”迟星霁不多废话,开门见山。 连蔷便也一五一十地将她所见说给他听:“……只是我看着,她并不像身怀双翼的样子。” 即便气度与容貌再像,这些都是可以作伪的,只有那双翅膀,旁人是无论如何比拟不出来的。 “这双翼当然造不得假,但如你所说,她出现在那里,的确蹊跷……不似常人手笔。”迟星霁凝眉思忖,大有不甘示弱要想出个答案的架势。 见他一本正经,连蔷忽地起了些戏弄之心:“这么信我?不怕我谎报军情?” 她本以为迟星霁会再追问几句详情,没想到她仅说了一遍,他就听进了。 “你为何要骗我?”迟星霁正襟危坐,抬眼看她,问得很是正义凛然,“你总归需要助益,而眼下我就是你身边最强力的倚仗,欺瞒我,对你无益,不是么?” 他答得坦坦荡荡又理直气壮,先起意逗弄的是连蔷,眼下一时语塞的也是她。 像是要缓解她的窘迫,迟星霁垂眼道了句:“况且,信便信了,无需什么缘由。” 这句话说出来是轻飘飘的,落在连蔷耳朵里,分量却不一般。 “……不说这个了,”她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你觉得,是谁将她关在那里的?” 连蔷急于打岔,以至于抛了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是谁能手眼通天地在鲛人王宫中费这样的心力与财力去搭建一座樊笼,为的只是关一人? 她之所以这么问,也只是想同迟星霁对一对答案,好铺设接下来的方案。 “你我心中都有了思考,不是……”迟星霁话音未落,骤然一个闪身跃于连蔷身后! “怎么……” 连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已有人破门而入,以蛮力打断了这场谈话! 碎裂的飞屑在荡漾的水波中四溅,由迟星霁牢牢护住的连蔷自然没收到什么伤害,而吸引她注意力的,却是从后面缓缓游出的列兵与他们簇拥之人。 “打扰了你们二人的会话,真是抱歉。”淮胥嘴上说着满怀歉意的话,可面上半点没流露所谓歉疚的情绪。 迟星霁的目光同他对峙,毫不逊色:“虽说这里的足下每一寸都是鲛人王上的土地,但夜闯他人居所,王上不打算解释解释么?” 言罢,他握住一片仍在漂浮的碎木,稍一用力,连带上其上沾染的灵力一同碎裂,化作齑粉落下。 连蔷心有余悸,方才要是她继续毫无防备地坐在那儿,恐怕现下已是一身伤…… “面对宾客自是要尽地主之谊的,只是面对歹人,我们又何必留情呢?”淮胥轻蔑一笑,犀利目光直射连蔷,“半个时辰前,有人蓄意潜入了王宫地下的宝库,虽然宝物无一件丢失,但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丝魔气。” 淮胥顿了顿,似是给他们一个思虑的时间:“这几日,出入宫中的虽多,但魔修却寥寥无几……余下几人,当时都与同伴在一起,只有这位连蔷姑娘,不知所踪!” 他喊的掷地有声。迟星霁皱眉:“仅凭这一点,你们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捉人么?” “铁证如山,还要狡辩什么?你若再多言,我只能将你视作同党!” 语落,淮胥抬手,纯净的灵力径直向连蔷打来!连蔷不假思索,面前魔气腾升,却无疑是多此一举——迟星霁挡在她身前,就世间是最牢固的屏障,他左手徒手挡下这一道攻击,毫发无伤,右手却呈掌托起——有一物浮空出现,稳稳落入他掌心。 是同悲。 连蔷一眼认出那剑,而在此刻,她也明白了迟星霁亮剑的缘由。 百年间飞升的只此一人,这一人,仅有这一剑。 “不听分辩便动武,这便是鲛人王族的待客之道?”迟星霁冷了眉眼,提剑之时,有什么被悄然解开,他再不压抑周身的气势。 看着淮胥略一错愕又极快收敛住的眼神,二人明白了他已认出了迟星霁是谁。连蔷笃定,迟星霁若不被束缚,对上淮胥绝对不会落于下风,但他毕竟被下界的法则束缚,加上此地毕竟是鲛人一族的地盘。淮胥行事会多加思量几分,但未必会轻易高抬贵手。 所幸,淮胥并非莽撞之人,一个手势止住身后躁动的手下,复笑道:“我还当是谁敢有这样的做派与大话……原是星霁仙君啊。我先前竟不知,我的婚宴上,来了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座上宾。” 他话语恭敬,却暗含讽意。迟星霁明了却不接话:“原本不过是想相安无事地来去,不料却遭逢此事,那便不能坐视不理。” “既然是星霁仙君,为人我当然是信得过的,绝不会与这类人为伍。但是后头那个魔修,”淮胥微微眯起眼,“若这般轻易放过,其他人岂非以为鲛人王宫是任他们来去自如的?” 二人的交手短暂停息,连蔷终于插得上话:“我并不曾去到过什么宝库,只靠魔气就定了我的罪,难道不算武断?” “事发当时,没有外人进出的踪迹,只可能是内部的宾客。其他人皆有认证,你没有,这难道算作武断?”淮胥反唇相讥,眼底带着一丝……得意。 连蔷再辩:“除此之外,你没有其余举证,甚至没有过多盘问其他人,只这一件,就要把罪责往我身上担?到底是断定我是,还是想要我是?” “你若能说清楚,当时你在做什么,见了谁,这罪也轮不到你来担。”淮胥言语间全然是胡搅蛮缠,叫人生厌。连蔷咬着唇,叫自己努力清醒,莫着了道。 他或许知道她去了那里见到了谁,又或许不知道——连蔷这般断定,更大可能是他在诈她,可她有口难言。 不认这桩罪,便会定了另一桩,还偏偏无人能作证。进退两难,莫过于此。 见连蔷垂首,淮胥示意身后人上前捉她,这时,迟星霁又说话了:“慢着——只要证明事发时,她同旁人在一起,王上便能高抬贵手了么?” “不错。” “那我便是她的人证,她不愿说,想是仍有所顾念,既然如此,那我来替她说。当时,我同她在一起。”迟星霁朗声道,坦然大方。 淮胥面上再度浮现惊奇之色,连蔷想他可能更惊诧于迟星霁愿认下这桩事。 “夜深人静,二人独处,仙君可要想好了,莫要好心办了坏事,连累了自己的名声。”淮胥意有所指。持剑的少年不为所动:“本是事实,谈何连累。” 闻言,淮胥笑了两声,阴冷的目光落在连蔷身上打转:“只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仙君会与一个魔修厮混在一处,仙君莫不是被她蒙骗了吧,魔修一贯狡猾……” 原还剑尖朝地的同悲忽地被人握着调转了方向,直指淮胥喉管,逼得他的话戛然而止,也激得淮胥身后兵戈声四起。 “——你再辱她一句,等同辱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飞鸟与鱼(八) 迟星霁目色沉沉,不似作假。 连蔷下意识要去拦,淮胥只是想一逞口舌之快,但迟星霁若先动了手,今日势必不能善了。 眼见迟星霁有要出手的意思,淮胥眼中阴婺之色越发浓郁,嘴角的嘲意更深:“仙君何必大动肝火?我并未说什么。” 连蔷阖眸,努力按捺自己的怒气,仅仅三面,这个淮胥在她这儿的印象越发卑劣。她极力去按迟星霁持剑的手“……我没事的,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只是委屈片刻,事情便能平缓解决,又有,什么不好呢?连蔷再一次为自己的弱小而喟叹,她本以为百年过去,她至少能有了自保之力,结果依旧无法全身而退。 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为她而争论,她却一句话都不能多言。 连蔷这话出口得太过熟稔,迟星霁分神望来一眼,这一眼,几乎要叫她心里的念头无所遁形。 但迟星霁什么都没说,缓缓地放下了同悲,此举无异于妥协。眼下这个局面,淮胥自然满意,只道之后会有侍女前来处理,便带着一行人扬长而去了。 站在断壁残垣之中,连蔷心境不平,抬眼,刚好对上迟星霁深沉又满怀探究的一眼,她本能要说些什么搪塞过去,他却比她更快问出了口:“方才为何要那么说?” 连蔷故意装傻:“什么?哪一句?” “你知道的,不必诓我。” 迟星霁的态度摆明了不让她得逞,连蔷思虑良久,终是诚实道来:“没什么,习惯而已。” “习惯?”迟星霁皱眉,“怎么养成的习惯?叫你这么委曲求全?” 联想至前几日相似的对话,连蔷哑然失笑,谈起这些,神情释然又落寞:“这世间,要活着,总是艰难;想要好好活着,更是难上加难。又想成事,又想什么苦都不吃,未免想得简单了一些。” 说到这儿,连蔷笑着顿了顿:“更何况,他并未说错什么,仙君与我这样的人为伍,本就是自贬身……” “我从未这样想。”迟星霁生硬地打断了她,“若真要介怀,这几日我就不会与你同进同出。你会被怀疑,也是因为帮了我的忙,我帮你,是人之常情。” 他说得直白,连带着神情都异常恳切,面对着那双澄澈的眸子,打好了连篇腹稿的连蔷一愣,竟接不上他的话。 她欲讪讪开口,所幸这时淮胥方才说的侍女恭敬前来,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安静。 侍女引着迟星霁前往另一个房间,迟星霁没动。直至侍女胆怯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他方迈动步子。 二人在连蔷房前分别,少年剑修颀长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地面上,连蔷看了一眼,就被灼烫似的收回视线。影子拖移着,忽地停住,迟星霁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完全不必如此。” 连蔷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她只回以迟星霁一声轻笑。 吃过一次大亏,总不会还寄望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铭记:事成之后,她和迟星霁终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 那夜之后,二人的相处不说多么疏远,至少也比从前客气不少。 眼看着周围的守卫分布明显密集,离开的时日又一日日到来,连蔷亦试过几次,却再难见到那日的少女,心里难免焦急。 将琅托付她的任务完成怕更是遥遥无期,即便知道将琅并不会罚她,深受其恩泽的连蔷也着实过意不去。 急是急,但她再没有将主意打到迟星霁头上去,她不能总想借着别人的力量。 对方亦似有若无地察觉了她的念头,二人来往骤减。这日,她在回廊之上再度见到迟星霁,本能欲避。谁知迟星霁扫了一圈,也瞧见了她,却视若无睹般径直离去了。 连蔷这下倒避也不是,迎也不是,但瞧着迟星霁急匆匆的模样,她心中若有所思。 难道迟星霁是想脱开她单独行动?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理智上说服着自己这也寻常,但实际上连蔷还是克制不住地跟了上去。 她没把握能不着痕迹地跟踪迟星霁,更遑论还要同时避开周边游走的侍卫,因此只能遥遥跟着,生怕自己被发现。 迟星霁却眼看着越行越快,所行也愈发深入。下一个拐角,眼见着他即将撞到守卫,连蔷在心里暗自为他提了一口气,说那时迟那时快,迟星霁抬手刹那,剑鞘击上那鲛人的后颈! 一声闷响,那鲛人软软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撞见此事,连蔷要躲,不料后撤途中,似踩到什么物什,脆响顿起! “谁!”迟星霁厉声而道,瞬息之间,被裹在鞘中的同悲已在眼前! 连蔷抬臂要挡,却迟迟不见攻势所至,迟疑地垂手,才瞧见迟星霁错愕的面容。 “……怎么是你?”迟星霁放下手,任是他也预料不到此时此刻连蔷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要去做什么?”连蔷咬唇,气势弱了一刻,很快将目光落在被他打昏的鲛人身上,反客为主。 迟星霁顺着她的目光,竟微微往旁挪了两步,意图挡住她探寻的视线:“与你无关,避免涉险,你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换作寻常,连蔷或许听之任之,但时隔多日再交谈,迟星霁是这样抵触的态度,她不由心生逆反,当即道:“这条路,若我没记错,你曾说过,是通往王后寝……” 她话未说完,迟星霁却手疾眼快地揽过她,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手箍住她的肩,一旋身,顺势将两人隐在阴暗处。 水波声由远及近——是有人来了。连蔷察觉了他的意图,想叫他先放开她,启唇的刹那又觉不妥,生生止住声音,呼出的热气却喷在他温热的掌心。 百年时光转瞬即逝,像是从未在迟星霁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连蔷端详着这张她曾日思夜想的脸,说不出心尖混杂的到底是什么感情。 幸好迟星霁专注地侧首听着外面。只余她窘迫地动动指尖,二人现下近在咫尺,一丝一毫的动静都容易被对方感知到。连蔷只得随他一般敛息静听外面的声响,脸却逐渐染上绯红。 该死的迟星霁!她恨恨地暗骂一声,又嫌弃起自己的窘迫。 她逼着自己去听动静:来人像是发现了自己被打昏的同伙,慌乱地要前去求援。按理说,此刻是安全的,连蔷要出,迟星霁不允,转头皱眉望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再等等。 他这一转头,才注意到方才不曾注意的。掌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满怀埋怨地看他,衣摆碰在一处。迟星霁后知后觉,二人姿势不像挟制,反倒像……亲昵。 “……事发突然,抱歉。”确认安全,迟星霁忙不迭松了手,垂眸致歉道。 连蔷不自然地揉揉自己刚刚被握住的肩膀,不管怎么说,迟星霁算是又帮了她一次。 “援救大抵很快就到,我再抽身而去也是来不及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么?”连蔷不多话,直截了当地问他。 迟星霁抿了记唇,连蔷差点将其当成委屈的表现:“此事凶险,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也罢。你说的不错,今日我是想探一探王后寝宫,此乃下策,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你疯了?”连蔷脱口而出,“你堂堂仙君想到去做这种事,真想被判作歹人押起来?” 一边说着她不珍重自己,一边做出如出一辙的大胆行径,连蔷理解迟星霁唯恐错过最后的机会,不愿再徐徐图之,但无凭无据,他凭什么敢擅闯王后寝宫?即便他有胆子,又有什么底气,以一人之力单挑整个沧浪海的鲛人? “我思来想去,你那日说的十分有理。问题指不定是出在王后身上,此招虽险,却难保没有收获。”迟星霁义正言辞,连蔷却是气极反笑。 “怎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掀了整座王宫找找线索,你做不做?”她真是想撬开迟星霁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百年过去,怎么还比当年莽撞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我一声?” “我想过同你商议,只是以为,你不愿再与我为伍。”迟星霁慢慢道,长睫的阴影落在眼下,看起来……可怜极了。 连蔷只觉柔软心头被什么击中,一时怨怼不是,责备也不是。 “……找到真相这件事,于你而言,就这般重要吗?”思来想去,连蔷竟只剩下这个疑问要他来解。 而迟星霁答得极快:“不是找到真相重要,而是羽皇许诺我的,我必须得到。” 连蔷心中百味杂陈,不言不语,就当迟星霁猜测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忽地开口了:“仙君可要想明白,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 她紧盯着迟星霁,静待着他的答复。 这件事不说十成把握,怕是连五成都没有。如果少虞公主是在别处,如果王后与这些异样无关,如果他们什么都找不到……等待他们的有且只有一个下场。 ——彻底与鲛人一族为敌。 连蔷的呼吸急促起来,很奇怪,箭在弦上,她心里半点没有将琅托付给她的任务,反而是别的情绪在疯狂作祟,激得她一身热血。 迟星霁深深凝望了她一眼:“多谢。” 她知道他谢的是什么,不必多言,二人急急朝目的地行去,一路打昏了不少守卫。 很快,王后寝宫的大门已在眼前,不出意外,门扉紧闭,其上的法阵看得人眼花缭乱,非一般人能轻易破解。 连蔷同迟星霁对视一眼,有了些成算,王后的寝宫守备再森严,这也远远超出正常,其中怕是有鬼。 迟星霁缓缓抽剑举起,同悲大放异彩,只要落下,这扇门必然会被击破—— 就在这时,门应声而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飞鸟与鱼(九) 没料到是这样的走向,连蔷与迟星霁俱是一怔。殿内光线明亮,衬得开门之人逆光而来,一时辨不清面容。 待双目逐渐适应了光亮,这人的容貌才一点点显露出来。 ——是个女子。她头顶千百颗鲛珠拢成的冠冕,身着一套瑰丽华服,赤红的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女子五官并无惊艳之色,容色平平,让人记忆深刻的唯有她比纸更白的肤色。 “清姞?”连蔷联想至王后,不假思索道。 迟星霁还警惕地维持着举剑的动作。面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女子倒也不介怀,和气笑了笑:“有不少人认得我,你却是第一个直呼我名的。” 她的身份已了然。远处忽有人声传来。清姞像是早就知晓外头发生了什么,一侧身,朝二人道:“先进来吧。” 二人纹丝不动,若能就此得到王后的庇护,实是好事,但他们难说清姞的用意是好是坏……见状,清姞又和善地笑道:“若我有不轨的心思,我不必为你们开这个门。” 她说得不错。连蔷和迟星霁对视一眼,迟星霁率先迈步,进了殿中,连蔷紧随其后。清姞见二人皆进了殿中,稍一施力,厚重的门扉再度合上。 “随意坐吧。”清姞随意摆手,自己先一步坐下。 与门外严密的戒备相反,偌大宫殿只余清姞一人,没有任何侍从。屋内的陈设不算简陋,但也绝对算不上华贵。连蔷不动声色地扫过这些摆设,隐隐约约察觉,这些东西都有自己的功效,并非仅是装饰…… 但这些物设来历稀奇,即便她心有所想,却得不到验证。 二人后一步坐下。迟星霁索性连同悲都搁置一边,而连蔷的姿态紧绷,生怕下一瞬会产生什么变故。清姞见了,也不戳破,与淮胥相较而言,她确实可亲得多。 “此番多谢王后施以援手,只是在下不明白,您既已知道外面的异动是我们所为,又为何会出手相助?”迟星霁不打哑谜,干脆利落地表明了态度。 清姞不说话,默默抚弄着自己华冠上垂下的流苏。连蔷这才看到,她有一双生得很是漂亮的手,仿佛白玉塑成,不施蔻丹,干净清爽。 这一身华服与满头珠翠沉甸甸的,清姞本身身量偏小,被包裹其中,连蔷怀疑她都要喘不过气来,可她平凡眉目间偏生又带着一种气定神闲,中和了这种矛盾。 “想帮就帮了,不用问为什么。”她话音落罢,有鲛人侍卫前来叩门。 清姞起身前去开门,见开门的人是王后,侍卫的态度一下谦和得多。 “卑职打扰,只是先前瞧见有歹人往此处行来,暂未抓住,王后无恙否?”说着,那位鲛人的目光含了冷意朝屋中的连蔷与迟星霁看来。连蔷尽量挺直了脊背,不叫他看出心虚来。 清姞不躲不避,还微笑着向他介绍了一番:“我自然是无恙的。这二位是我不久前请来的客人,并不是什么歹人,你们可要进来看看?” 说着,她还往后退了一步,留出他们行进的空间来。 清姞的模样并不像被挟持了,鲛人侍卫稍稍犹豫,很快做出了抉择:“王后无事,那便是最好的,卑职稍后会再加派人手来巡视,先告退了。” 一切复归于平静。清姞言行合一,二人提着的心渐渐放下。清姞坐了回去,拾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这宫殿幽幽,我只能进不能出,呆着也十分无趣,能有人来拜访,我是很高兴的。” “只能进,不能出?”连蔷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字眼,重复道。 清姞颔首:“你们先前不也领教了么?” 想起门上法阵,连蔷恍然大悟,随即不寒而栗。 能布下此阵的只可能是淮胥一人,他为何要在王后寝宫布下这些?像是要……困死她一般。 “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们二人为何要来此地犯险?我并不觉得,我这位手中没什么权力的王后,值得星霁仙君,这般惊师动众啊。” 长甲拨弄珠玉的清脆声响戛然而止,清姞抬眼看向迟星霁,眼里透出不同于刚才的、正色的光。 随着她这一发问,旁观的连蔷心尖一颤,被她直视的迟星霁却不慌不忙,反将问题抛还与她:“王后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什么是假话?什么是实话?”清姞饶有兴味地歪首。 “假话是,我们很想一睹王后的绝代风采。”迟星霁一字一顿道,明明是平淡的语调,从他口中吐出,却带了种耐人寻味。 交叠在一起的手忽然拧紧,连蔷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勾唇自嘲地笑了。 明知迟星霁只是随口一说,明知他们此行有别的目的——可话从迟星霁唇边出口的刹那,她心底还是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 这种酸涩的情绪,连蔷清楚得很,她将其视作洪水猛兽,可又避之不及,只能捱着、受着。 从前,迟星霁多看一眼别的女子,她都要吵吵嚷嚷地叫他立誓下次再也不会这样做,好让那点子情绪散得无影无踪,如今无名无份,只能任由它憋闷在心里了。 连蔷啊连蔷,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完完全全摆脱迟星霁呢?她这头可悲地想着,在那头,迟星霁又不紧不慢说话了:“真话便是,我们有所图谋,而图谋的,如今已然到手了。” 他这话说得,怎么品读来品读去都读不出真正的含义。清姞闻言,也不恼,一声轻笑:“仙君此言差矣,若传到旁人耳朵里,恐有损你我清誉。” 迟星霁不知在想什么,并不置可否。 在他地方一无所获,清姞转而目光悠悠落在连蔷身上:“我瞧你神色有异,是突然不舒服了么?” 话题骤然引到她身上,连蔷多少猝不及防,随之而来的还有迟星霁关切的眼神。她垂了垂眼,道:“并不碍事。” 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在他们面前,说自己吃味了罢。之后连蔷便只默默绷了唇,不多言。 三人你来我往一番交际,实则互相什么都没有打探到。 清姞客客气气地要送二人出门,亦扬言欢迎他们随时再来。送客之时,她像是习惯性地扬了扬首,只这一下,连蔷从中窥出了几分倨傲。 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多想,攥住清姞的手腕,低声道:“我们先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被连蔷这样一动,清姞不怒,面上取而代之的,又是微笑。 观她如此,连蔷的心情愈发急切:“我见过你,不是在婚宴上,我们还见过一次面,对不对?” 清姞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的确,你说对了。” 心中所想被证实,连蔷紧握着她的手腕不放:“你说过,我再见到你,你会告诉我你的名……” 她话音未落,清姞已反握住她的手,唇边微含了嘲意:“我敢说,你又敢听么?” 答案呼之欲出,却远不及清姞唇瓣一张一合间来得震撼:“我名少虞,乃……羽族羽皇幺女。” 说话间,清姞背后展开洁白的双翼,光芒大作! 光芒太盛,连蔷的双眼几乎要被其灼伤。待她再睁开眼,她已被拉到迟星霁身后,而“清姞”,也正是少虞,先前的亲和神色一扫而空,只留下身处高位的威严。 “可是……我先前碰见的她,并无双翼,面容也并不相仿……”连蔷喃喃着说与迟星霁听。他听了,若有所思:“其中关窍,大概是与淮胥脱不了干系的。” 连蔷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确定她是不是少虞?” 迟星霁摇了摇头,复道:“但我能确定,世间无人敢冒充少虞公主。” 少虞是怎么变成清姞的?又是怎么在短短时日内,心甘情愿留下来做淮胥的王后的?一时间,重重疑惑生起,连蔷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怎么都没法将她同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但,这身与生俱来的气度,太像了,否则她也无法仅凭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认出她来。 二人对话落入少虞耳中,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嗯?你们竟认得我?” 迟星霁直盯着她那双足有两丈长的双翼,光华流转,不似作伪:“你若真是少虞公主,我们找的便是你。” “你们找我?”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少虞唇边讽意更甚,“找我做什么?” “受羽皇所托,带你回去。”她不显敌意,迟星霁却觉不对,握紧了同悲。 “带我回去?”少虞大笑两声,“仙君啊,有的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早为好。” 迟星霁皱眉不解,少虞并不似不想回去,更像是……受制于人。仿佛要印证他心中所想,少虞只是轻轻地、幅度微小地扇了一下她那双静止不动的双翼。 刹那间,狂风大作!屋内所有的摆设嗡鸣起来,无数禁制打在少虞身上!此刻,连蔷终于明白了它们的效用!它们……竟然是在镇压,或者说炼化少虞,不,应当是少虞的这双翅膀! 恐怕少虞挣扎得越厉害,这些禁制施加的压力就越大,这哪里是座宫殿,分明还是一座囚笼! 少虞又扑闪了一下翅膀,这一下,整座宫殿都为之颤抖起来! 连蔷在颠簸中稳住身形,望向少虞。她观禁制力量与周边动静,便足以想见少虞的痛苦,然少虞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已是习以为常:“我不过是现出双翼,就会受到这样的反噬,你不妨猜猜,若我踏出这里一步,我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少虞反手抚了抚自己被千万条纵横交错的法力束缚着的羽翼:“仙君现下还有信心,能带我出去么?” 迟星霁不说话,拔剑出鞘,寒光凛凛,已言明了他的态度! 这时,宫门大开,有一道声音冷冷传来:“我看是谁胆大包天,敢带走我的王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飞鸟与鱼(十) 淮胥出现在门口,双眸之中是从未有过的极寒神色,他不再收敛威压,铺天盖地的灵力涌来,一为震慑迟星霁,二为控制住少虞之羽翼不断逸散开的力量! 连蔷身处几股势力中心,难免被波及,光是想要站着,便要耗光所有的魔气,迟星霁注意到了她的窘迫,将她护佑在了自己的剑势之下。 “清姞,你是想和他们走么?”目光转向少虞时,淮胥的神色与语气都不自觉柔和几分。少虞闻言笑了:“我想不想走,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趁着二人对峙,迟星霁忽地说话了,“刚刚不觉,现下少虞一动方才显现,她的魂魄不齐……像是被人强行剥离了。” 连蔷定睛一看,的确如他所言。 “如果能找出她残缺的魂魄,或许对破局能有几分助益……”迟星霁凝眉想着。淮胥与少虞之间的关系复杂,但少虞既表现出了欲走的念头,他当然乐意助她一臂之力! 连蔷心念一动,残缺的……会是那日她见到的么? 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复,淮胥亦笑了,这笑容淡淡,瞧着有几分瘆人味道:“可是你走不了了,这辈子,你都只能留下来做我的王后了。” 与他说理是说不通的,少虞看向迟星霁:“仙君先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迟星霁站在二人中间,仍衣袂飘飘、好整以暇,他郑重点头:“作数。” “在我言谢之前,还请仙君,”少虞双翼上的光芒越发明亮,“帮我覆了这王宫!” 仙君剑修颔首,转首朝身后的连蔷道:“若有必要,你先走!” 连蔷不说话不动作,也不知是听进了没有。眼看二人达成共识,淮胥要以一敌二,施力更重,迟星霁无暇再顾及连蔷,旋身直面鲛人王的攻势! 震感愈发明显,天地都为之震颤!连蔷几乎快站立不住,她咬牙扫了一眼三人,或许现下逃跑,对她而言是最该做的事。 管他将琅布置的任务,她能全身而退便是最好的结果……可目光触及到战局中的人,连蔷又不由地心生不忍。 她虽力量弱小,但要她独自一人逃出生天、袖手旁观,连蔷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令她坚守在这里的理由,是对少虞怀有几分怜悯也好,是总归无法无视迟星霁近日对她的照拂也罢,连蔷只有一个念头:想留下来。她这样想着,便将自己隐藏在巨大掩体之后,静待时机。 场中战况胶着,少虞一心想挣脱束缚,淮胥却不许,然他亦要分心保护王宫不受波及,迟星霁周旋其中,虽进退自如,却也受了掣肘。 “仙君——”见状,已挣脱出一身汗的少虞咬着牙道,“我本来想借势逃脱,怕是不行,现在的我不过是一魂爱魄,真正的我就在下——” 她话未说完,淮胥猛然施力,一瞬间禁制爆发出惊人力量!少虞竟这般活生生痛昏过去,在地上软软伏作一滩! 一个甩尾,淮胥出现在她身后,动作小心地抱起她,可抬眼看向迟星霁时,已换作无边杀意。 “你,三番五次阻我,该死!” 方才的淮胥还有所顾忌,现下少虞昏迷,他更可以用全力对抗迟星霁,迟星霁深知这一点,轻轻吐出一口气:“我的生死,还轮不到王上论断!” “你若能全力而战,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现今不过三四分余力,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吗!”淮胥轻蔑一笑,得意之色顿现。 二人又战在一起!藏于暗处的连蔷很是心焦,她攥紧了手,却无论如何想不出一个对策,她的视线定定落于一处,忽然瞧见,地面上一处裂缝,竟升腾起点点荧光。 下面……有光源,还是有什么东西?连蔷联想至少虞方才未尽之语,一下有了大胆的猜测。 ——不过一死,不如一试! 连蔷心里陡然冒出这个念头,她观察着二人的战斗,待他们无法分神之时,全力运转魔气,飞奔至那处,一掌拍下,一掌不行,再来,两次、三次……砸得一双手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不知过了多久,裂缝炸开,瞬间凹陷崩塌! 没来得及做好准备的连蔷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坠下,迟星霁闻见动静,回头是这样惊险的一幕:“连蔷!” 可连蔷登时已听不见,她狼狈落地,果不其然,下面别有洞天,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蔷利落起身,环顾着藏于王后寝宫地下的这处地宫。 这处地宫的摆设远比王后寝宫的精致,连蔷快速搜索,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目光尽头发现了被数条锁链捆绑着的少虞。 她正阖眸卧于床榻之上,远远看去,气息平稳。先前见到的那些荧光,就是从她身上不停地飘起。 连蔷忙一瘸一拐地小跑着过去唤她,无果,再推,还是无用。 “怎么会……”连蔷喃喃道,她前几天见到的少虞,分明还是清醒着的……她视线移动到那些奇异的锁链上,发觉上面布满了尖刺与古老的纹样刻印。 她不太懂这些刻印的含义,但直觉告诉她,少虞的沉睡,大抵与这些锁链有关。 连蔷试着注入魔气,石沉大海。内心实在焦灼,连蔷不再犹豫,徒手握住锁链,企图以最直接的方式将它掰开! 在触碰之时,尖刺便牢牢扎入她掌心,对于伤势无异于雪上加霜,甚至在疯狂吸收着她的魔气,连蔷痛极,却不松手,竟隐约有了几分松动迹象,大喜,强忍着痛,继续拉拽! 被反复割裂的伤口流出鲜血,一滴一滴滑落,几欲要染透它们! “给我……松开!”她厉喝一声,好在努力有用,如藤蔓般缠绕着少虞的锁链终是解开! 连蔷脱力倒地,大口呼气,期愿着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所幸,少虞在片刻后,缓缓睁开了眼。 “……是你啊,”她眨了眨眼,俯视着瘫在地上的连蔷,“你果真做到了。” “现在暂且不说这些……”连蔷支撑着起身,三言两语讲清楚了上头发生的事,“你应当就是真正的少虞吧?快同我上去。” “……好。”她形容实在恳切焦急,这次的少虞也不同于初见的不通情理,点头,便施展开灵力托着连蔷回到了地面之上。 迟星霁正与淮胥战得难舍难分,还占了些许上风,见连蔷一人跌落,却带着另一人回归,二人俱是一愣。 顶着二人战斗的余波,少虞仿若没有受到半分影响,款款向二人走去。 “清姞!”她走得越近,淮胥面上慌乱越明显,直至他再维持不住镇静,大吼道,可他的愤怒并不能阻止什么。地下的少虞只冷淡地瞥去了一眼,向着他怀中的“少虞”抬起掌心。 淮胥本能想拦:“不要!” 纤长的指尖就这样轻轻一点,一团白色的荧光自“少虞”眉心飞起,稳稳飞回到少虞手中,她合掌,那光芒便自己化入体内。 而另一个“少虞”,竟随着荧光的离去,渐渐……化作了一双羽翼。 一双没有主人的、璀璨的羽翼。 爱魄回归,少虞的背后依然没有幻出双翼。连蔷看着淮胥怀抱着的双翼,心底浮现出一个无比胆大却又合理的解释。 遭到了爱人背叛的淮胥,像是被抽去了气力,迟星霁趁势追击,淮胥格挡不及,口喷鲜血,一下跌坐在地,可他紧抱着怀中之物的姿势不变。 迟星霁的剑锋直指向他,少虞更不会让他再造次。 在场所有人明白,胜负已定,淮胥所做的这些事情,若大白于天下,他必定只能以死谢罪。 淮胥自己也知道,他大势已去。 “清姞,你要走了吗?”淮胥像是要负隅顽抗,勉力微笑着,然而这笑意并不达眼底。 在他的注视之下,绝色的少女一步一步走至他面前。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了,我是少虞,不是清姞。”少虞没有回答他,反而是纠正了他的称谓,“与你成婚立誓的,是受你胁迫的清姞,而不是羽族的少虞。” “可是少虞就是清姞,清姞就是少虞,”淮胥眼中浮现一种病态的痴迷之色,“生生世世,一陵而眠……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从始至终,少虞都只以深深的目光看着他:“那些话是清姞受制于傀儡丝所说的,从不发自她本心,我更不会爱你。” “可我爱你啊!”这位一向冷静持重的鲛人王,在他的心上人面前,露出了狰狞又最为真实的一面,“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什么不会感动呢?” “你爱我?”少虞再走近他,微微俯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狠厉掐上他的脖子,“你爱我,就是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拔去我的双翼,为我的爱魄缠上傀儡丝,监/禁我?” 她极力压制着语调的平静,可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一股绝望无奈来。 念及什么,少虞甚而勾起了唇角:“淮胥,你就是这样子爱一个人的么?”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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