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无限江山
温兰殊离开的消息传遍京师, 很多人都说温兰殊这是功成身退,因此还牵强附会出很多晋王解印遨游山水的佳话。
在很多人看来,温兰殊应该和萧遥斗得水火不容才是, 毕竟明堂之上只有那一把椅子。之后的禅位、祭天,萧锷看着萧遥一步步踏上圜丘,在众人跪叩之下, 手捧玉佩, 玄衣绛裳, 肩挑日月, 十二旒下,鹰目傲然俯瞰群臣百官。
萧遥心里在想什么?萧锷看不明白,这兄长不是很喜欢温兰殊, 为何温兰殊离去倒是当仁不让地篡权夺位。
李楷逊位后, 好歹体面收场了,没有像之前大周屠戮前朝宗室那般,这人游走民间体验人间百态,从一开始到现在, 都没什么威胁,还觉得江山更替自古已有之, 不需要多悲伤, 一副看开了的模样。
明堂魏阙, 有的人想走, 有的人拼尽全力也要留下。萧锷很快娶妻, 在萧遥和萧坦主婚下, 算是成家立业。
相反, 萧遥未置嫔御, 更不曾立后, 直截了当将萧锷当作继承人培养。百官一看国本尚在,也就不置喙后宫之事了。
只有一点,萧遥登基后,经常跑去温兰殊曾经住过的小宅。百官都很担心出差错,江山还没彻底平定,自都城以外还有太多叛乱,如果白龙鱼服的过程中,被人发现了或是刺杀又当如何?
没办法,都拗不过萧遥。他每次出去,萧锷都会让侍卫远远看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也会跟在一旁。
他们这次遇见了卢英时。
朝廷的新小君侯卢英时长开了,眉宇间多了不少英气,他拿了个鸡毛掸子,打扫温兰殊的宅院。
“你怎么来了。”卢英时就算万般不愿,也要低下头行礼,这毕竟是皇帝。
“我来看看。”萧遥走到温兰殊的书架前。
“陛下回宫吧。”卢英时道,“你是天子,不该来这种地方。”
萧遥似带了怒意,“你以为你能左右我?”
站在温兰殊的宅子这儿,卢英时也多了底气,“我当然不能,但十六叔能。”
“十六?”萧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种因为极度愤慨五官拧成一团的面容,萧锷还是第一次见,“他自己跑了,你还敢提他?”
“你自己看看吧。”卢英时把一卷诗集给了萧遥。
温兰殊有写诗的癖好,这一点萧遥也知道,萧遥只能看懂个大概,上面写的应该是归隐诗和田园山水诗。
“他……”
“十六叔从没想过当皇帝,他这辈子想的就是功成身退。‘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你从来没有懂过他。”
说罢,卢英时行了个礼,告退。
萧遥紧紧握着那些纸,“如果是这样想的,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但他又不敢说出口,两个人从未真正敞开心扉,都怀揣着原本的想法,所以分开了。
“兄长。”萧锷出言相劝,“他估计是觉得,就算说出来,你也不一定会懂他。”
是啊,萧遥怎么可能明白?
打天下就要坐天下,哪有离开的道理?京都通衢,当然比乡野阡陌更宽阔,这有什么难懂的吗?
萧遥命人把书卷打包带进宫,从此以后,除了每日勤习政务,就是让人进来说诗讲经,他听张良逍遥自娱,严陵隐居富春,明白了古已有之的隐逸之风。
温兰殊,也是因为想归隐么?
自食其力,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哪里比得上朱门九重?
萧遥想不通,只能白日像个没事人一样,晚上则开始追悔。他身边太空了,总是幻想温兰殊若是还在会怎么样。他平定叛乱,剿除前朝势力,白天做了一个君王该做的事,到晚上退回到乾极殿,终于做回了自己。
曾经那个只想当节度使的人,现在得到了至高无上的一切,你为什么走了?
他派聂松去找温兰殊,了解温兰殊的近况,才知道最近对方都一直在行医问诊,有时候要跋山涉水。他反问,这么辛苦么?
聂松却说,他挺快乐的。
快乐……温兰殊因为什么会快乐?
聂松不答。
“那他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萧遥问。
“他……他说希望陛下得偿所愿,他作为前朝孑遗,已经完成任务了。”
“他不愿仕新朝?”
“应该是的。”
萧遥略带愠怒,想起那些奇怪的诗,“文人的臭脾气么。”
温兰殊到底为什么会快乐?萧遥屏退聂松,开始想这个问题。
·
如此这般没什么风浪地过了两年,有次萧遥在重阳节饮酒稍微放肆了些,萧锷送兄长回乾极殿,踏过重重隔断,来到里间,在卧榻之侧,看见一幅画像。
萧锷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温兰殊。鹅黄衣衫和金黄发带,以及脑后垂落的乌发,与旁边的桂花树相映成趣,繁复衣衫和宽袍摆下,那人屹立如松,手里还折着一枝桂花,脸上露出温柔敦厚的微笑。
一瞬间萧锷觉得很解气,他看到兄长即便稳坐明堂也有这么多不如意,原来在群臣面前严肃不苟言笑又坦然自若的皇帝,也将自己的不得已和遗憾深埋于寝殿之中。温兰殊是自由的,没有人能困住温兰殊,即便是萧遥也不可以。
转头一看,萧遥已经在床榻上睡着了。
萧锷站立良久,透过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在松烟墨里,似乎看见了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的那个人。之前去蜀中的时候,他偷偷在远山之际看过一次,青城山绿竹猗猗,满山葱翠,风吹起绿色波浪,一片窸窸窣窣,温兰殊离他那么远,正在院子里晒草药,满院子都是药筐。
他想往前走,没出几步,山道里就窜出来一个人影。
“退下。”聂松脾气不大好,“不然我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是有人让你……”萧锷话说到这儿,再傻也明白了,“好,我知道了。”
他看温兰殊躺在院子的躺椅上好不自由,睡了没一会儿就有人登门求医,他很快跑了过去,忙忙碌碌,席不暇暖。这样真的好吗?为什么辛辛苦苦打仗那么久,也不想着享受享受,得失一瞬,好像从没踏足过至高之处似的。
萧锷神思飘回现实,他亦不敢问这些,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想。萧遥对他很好,事到如今要是再贪心不足蛇吞象,就有点不知感恩了。
他知道萧遥一觉起来,肯定还会和之前一样,依旧在群臣面前进退有度,举重若轻,文臣武将,明堂佳话。
更何况,分离之后,温兰殊心里的痛苦也并不比萧遥少吧?那是个重情重义又把苦憋在心里的人,萧锷午夜梦回总是没来由想起幽州之战的那几个月,温兰殊把他当弟弟一样照顾,宽严相济,和萧锷起了很多争执。
那是他死水微澜的一生里,为数不多的一点浪花。
至于后来萧遥选择把皇位给他,也是意料之中。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瓢泼大雨顷刻即至。
萧锷因为这场大雨,不得不留在皇宫内院。
萧遥处理完最后一批文牒,按摩着太阳穴,萧锷马上吩咐婢女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上。
萧遥抬手阻止。
他在忽明忽暗里,手撑窗台,望着狂风大作的院子,廊下铃声消弭在雨声里听不大分明,帷幄早已沾了水,宫人们紧急躲在廊下避雨。
忽然,萧遥大笑,推开门步入雨地里。
宫人们纳罕了,赶紧上前打伞,但都被萧遥阻止。
柘黄色的衣袍湿透,萧遥回过头来看似曾相识的一幕,大殿门户大开,里面是很陌生的人。
再也不会有人错开一条门缝,身着白袷擎着灯盏慵懒地为他开门了。
他踏上过圜丘,曾几何时他只能在最低处仰望最高处的温兰殊和皇帝,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同样登临高处,坐拥无限江山,为此步步为营,行尸走肉般活到现在。
人人都说他是个好皇帝,做了一切好皇帝该做的事儿。可是抛却这么多该做的,偶尔孤家寡人也会回想起得不到的东西,每晚只能独自面壁,灯烛一点点燃尽,他烧灯续昼,无比挣扎,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
他已经是大秦的皇帝,荣光在身,天下之人莫不臣服。
可我要他们臣服有什么用呢?
我并不快乐。
再多的金银珠宝和权力,在萧遥看来,也并没有那么难以割舍。
这晚他面对画像枯坐一宿,等到天明。
从那次温兰殊天明离开后,萧遥总是做各种各样的噩梦,梦到温兰殊不要他,说恨他,每次噩梦的背景都是在天将明的时候。他在四声杜鹃哀戚的叫声里往前狂奔用尽了全身力气,但温兰殊每次都像海市蜃楼一样,他跑多远,温兰殊就往前多远。
“功名利禄,百代之后若粪土。”萧遥喃喃道,“我可能,注定做不了好皇帝。”
原来当年隔着圜丘远远相望,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至高之处众人宾服,大权在握,黄袍加身。
而是圜丘之上的那个人。
下定决心后,萧遥让萧锷夤夜入宫,玺绶交与。萧锷先是辞让,“兄长你这是……”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萧遥正襟危坐,“我这么多年不出京师,也是如此。如今,敌我势力已经被廓清,群臣也大都接受了你,而我也早就想……”
后面的话萧遥没再说,他不需要向除温兰殊以外的任何人倾诉衷肠,或者表示自己下一步的意图。这五年来,他靠聂松以及潜渊卫,得知温兰殊的消息,还让几个会画画的潜渊卫把温兰殊的日常画下来,从来没有放下对温兰殊的关心,尽管这些并不为人知。
“兄长三思,臣弟才疏学浅……”
萧遥懒得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客套,“你当然可以,不要妄自菲薄。等天明会有人来假扮我,然后我假死脱身。萧锷,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萧遥忽然看向了弟弟,“我不会阻碍你,没那个必要,咱们自此别过。”
“是,多谢兄长。”
萧锷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萧遥推开宫殿大门走入清晨的庭院。
蜀葵花还未开放,叶子上结了许多露珠,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黛蓝,四声杜鹃特有的哀绪鸣叫在空旷宫殿散播开来。
属于皇宫的璀璨荣耀尚在沉睡,那一刻萧锷如同置身皇陵一般,肃穆又紧张,看到玺绶更是被这一切压得难以喘息。
九重宫阙,廊庑错落,亭台楼阁,绮户朱门琉璃瓦。
多少人匆匆经过,多少爱恨交织,多少理想崩塌粉碎,多少生命如刍狗被践踏,最终化作了沉甸甸压在所有人心头肩头的桎梏和光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