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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94

作者:绮逾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91章 白琚


    与此同时, 塔娅正在温兰殊住的商旅营内……嚼甘蔗。温兰殊哭笑不得,“甘蔗有那么好吃?”


    塔娅把甘蔗渣吐在火盆里,“甜甜的最好吃啦。”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和自己端庄的形象有所出入。她环顾四周, 温兰殊起居的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各种摆设整整齐齐,她看不懂汉话, 估计这些都是分门别类排列的。很快温兰殊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手里金银平脱食盒里, 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糕点。


    红橙黄绿青蓝紫, 九宫格的食盒,有酥脆的菓子,也有各种糯米团糕, 小鱼、兔子、小猫还有小花, 反正让塔娅胃口大开,“我我我……我可以吃吗?”


    温兰殊笑道,“可以,想吃多少都可以。就当是我的赔礼了。”


    “赔礼, 你为啥赔我呀。”塔娅抱着食盒,不知从何处下口, 不可觉察地咽了口唾沫, “你有会做点心的师傅吗?我出重金, 能不能让他待在草原给我做一段时间啊?”


    温兰殊噗嗤一笑, 这小姑娘还真是天真可爱, 完全没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跟自己有关, 毕竟这大馋丫头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这桩婚事跟她有关, 连最基本的准备都搪塞过去, 刚刚更是一路走一路甩发饰和项链, 到了温兰殊的毡帐可以说是“素面朝天”了。


    “抱歉,这件事一开始没有跟你说清楚。我们准备把少韫抢走,然后接下来……也罢,你爹会告诉你的。”


    “云公子,你趁乱抢走我女儿,不合适吧?!”


    毡帐外忽然响起达奚铎的声音,温兰殊心下一惊,料想这达奚铎绝对是误会了。塔娅跑起步来觉得银饰是累赘,干脆扔了一路,因此在达奚铎看来跟他趁乱做了什么似的……


    兵士很快围住了毡帐,水泄不通。


    温兰殊叹了口气,“你先吃。”


    “爹!云公子没对我做什么!”塔娅大喊,打开了帘子,她现在笑哈哈的,在老父亲看来就是不谙世事小女儿被一个居心叵测坏男人趁乱劫走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于是达奚铎飞快拔剑出鞘,想要杀了温兰殊。


    温兰殊偏身躲开,可惜手里没带剑。


    聂柯和卢英时估计还没赶过来,温兰殊心凉了一瞬,只能凭借自己的身法,躲开达奚铎盛怒之下凌乱的几次劈砍。随着屋子里摆设被劈得七零八落,塔娅不乐意了,就在达奚铎快要戕害到食盒的时候,她伸开双臂拦在前面。


    “你这老头,怎么好赖不分!人家云公子是救我,不是害我,你倒好,恩将仇报,真讨厌!”


    塔娅这句话竟然真的让达奚铎停了下来,只见达奚铎暴跳的眼角青筋终于停了下来,手里的刀逐渐放下,转而小心谨慎,观察塔娅身上有无伤口,更是让身后士兵用银饰来判断盒子里的点心有没有毒。


    如此一来,原本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小兔子,就被捣弄得一片狼藉,成了烂泥。塔娅更生气了,把这些不解风情、五大三粗的汉子全部推开,爆发出一股蛮力,“干什么啊干什么!都弄坏掉了!”


    塔娅发挥了嚎啕大哭的威力,一时之间达奚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摆摆手,在一地并未发黑的银饰前,按下了向温兰殊发难的想法。达奚夫人一来,塔娅就扑进母亲怀里,跟着母亲走了。


    温兰殊思绪万千,等女孩走后,对达奚铎不卑不亢说道,“达奚设不分青红皂白,闯入我的住处,又冤枉我,应该给个说法吧?”


    “你不过是小小商贩,要什么说法?老子就算杀了你,也是你倒霉。来人,把他给我……”


    “且慢!”


    达奚铎悠悠回头,却见人群里白琚跑得气喘吁吁,朝他伸出手去,“不可,绝对不可!”


    “白阁主,你要救他?为什么?”达奚铎没见过白琚这么紧张的样子,想来温兰殊很重要,“这位云公子,是你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白琚斯斯文文,保持了曾经的仪态,“贸然杀人,也不对吧?难不成达奚设是想步贺兰庆云的后尘?虽说商贩微末如草芥,不过大开杀戒似也不妥,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达奚铎不爽,贺兰庆云就是因为嗜杀,反而遭到反噬。他若是想接过贺兰庆云的位子,就必须要摆出一副安抚众人的姿态来。


    想了想,他转身让士兵退下,牙帐那里还等他发话呢,“那我就听白阁主一言。撤!”


    原地只剩下白琚和温兰殊,毡帐内更是凌乱无比,共处一室有些尴尬,温兰殊拖了个垫子到桌案旁边,“坐吧。”


    白琚松了口气,几步下来,似乎含着满腔辛酸,“他们眼里,商人就是这么贱。豪商还好,小商人往往左支右绌,入不敷出,流落异乡,有的甚至死在他乡。周人安土重迁,不喜此行,能从万水千山里打拼出一条血路,是真的很不容易了。”


    “我知道。”温兰殊斟茶,最近和商人打交道,他也听了不少商道奇闻,自然明白其中艰险,“你曾经是龟兹王室?”


    “嗯,不过王室不王室的,一场大战结束,什么都不是。”白琚找到了一个能诉说过往的对象,便把自己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都说了出来,“白净梵其实并不是王女,而是我的婢女,我看她跟我长得很像,就让她冒姓一个白。她这一辈子都不明白自己是哪里人,汉人不把她当汉人,龟兹人也不把她当龟兹人。所以只要有人喜欢听她的箜篌,她就会很开心地弹下去。我把那块翡翠给了她,事实上,是把传世秘宝交予。”


    “可是她遇见了明庄帝。”


    “一点儿花言巧语就骗了去。”白琚苦笑,“后来她有了孩子,那个孩子也过得不好。逃难的时候,她宁愿不要箜篌也要保全那块翡翠,她的孩子说,她是病死的,因为她本来就身子差,跋涉数日濒临死亡,就算把翡翠拿去换米也支撑不了多久。”


    温兰殊将翡翠取下,放在桌案上,“所以,我今日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白琚心生感慨,他没想到这块翡翠兜兜转转了那么久,竟然能完好无损回到自己手里。造化弄人,李昇、白净梵以及他天各一方,以后也再难见到。


    曾经以为很重要的人,在死后魂归大地。天地何其辽阔,真的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白净梵长眠于寂静荒野,李昇睡在庄严皇陵,泥土总是包孕万物,能长出五谷,还能掩埋往事和尸骨,百年之后,这些爱恨如风消散,谁会在意?


    白琚握着翡翠,干涸已久的眼眶流出泪来,“你不知道这个翡翠的寓意么?”


    温兰殊默然良久,“他没告诉我,我不需要知道,你更不需要讲。白阁主,我说过,我不是龟兹人,你们的意义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用。”


    “晋王,你说得对。可我就是……”白琚泣不成声,无言之际,想必温兰殊也能明白些许。


    “你救我,是因为先帝?”


    白琚颔首,“是。他肯定不想看到你有什么意外……”


    “当初舍利抬价,也是你在背后推动的吗?是你要帮我资助军费的?”温兰殊问。


    “你知道他的感情,你一直都知道的。”


    温兰殊解释不清,“我不喜欢被强迫。若是他能敞开胸襟,肯定有人会喜欢他,他也会喜欢别人。况且,君臣应该只是君臣,有别的东西,就不纯粹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白琚无奈一笑,“可能我太偏爱他了。”


    “白阁主打算接下来怎么做呢?”


    “落叶归根,我往后余生不会再踏足大周。如果你接下来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来找我。”白琚起身,将翡翠紧紧握在手中,如同弥补当初握不住的遗憾。


    “你今日没有横生枝节,也是因为先帝吧。”温兰殊戳穿了白琚的用意,“效节军折损三万报龟兹灭国之仇,贺兰庆云暴卒报先帝之仇。白阁主生意做得好,杀人也不见血。”


    “……”


    “那白阁主这是要放我走了?我马上就会带着商队离开。临别之际,我想和白阁主做最后一桩交易。”


    “什么?”


    “商道壅塞已久,往来商旅莫不因为蝥贼而忧心劳力,修复商道又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过我出来一趟,也算是了解了风土人情,以后会为此而努力。因此,我希望白阁主不要再自作聪明,推波助澜兴起大战了。”


    白琚顿足良久,“我明白那孩子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望晋王诸事顺利,得偿所愿。”


    说罢,白琚推开帐帘走了出去。


    掌心翡翠微微发温,他没告诉温兰殊,这是龟兹王族给予命定之人的秘宝。他给了白净梵,很多人不理解,可他说,他已经不是王子,想给谁给谁。


    可他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白净梵亦如温兰殊,还没来得及知道翡翠背后寓意,就被送进了宫,在一个陌生的权贵面前,笑靥如花。


    那是白琚此生唯一一次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权力和地位。


    白净梵有了儿子,深宫之中孩子陪伴着她。世事难料,战事忽起,嫡长子李晃本就不喜夺走宠爱的母子,因此设计让他们落单,差点死掉。


    白琚千辛万苦找到了李昇,问他要不要走,要不要远走高飞?


    李昇却说,我好喜欢他啊。少年支着下巴,望向奄奄一息被剐掉血肉的心上人,“你说你是我舅舅,我想要什么都能给我,你能不能帮我救他?”


    白琚照做了,对白净梵的遗憾和愧疚很快转移到了李昇身上。同时,白琚把消息传了出去,李昇望着囚笼一般的群山,离开之时竟然有些难舍。


    “为什么舍不得?这里很危险啊。”白琚问。


    “可我们要是出去,他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李昇轻抚温兰殊的鬓角,胳膊那里围上一圈圈的绷带,血止不住往外流,让他很心疼。


    “你也可以让他成为你一个人的。”白琚承认自己确实偏爱白净梵的孩子。


    “怎么办呢?我上头有个哥哥。我不喜欢这个哥哥,他要是当皇帝,肯定会把小殊从我身边抢走的!”李昇激动起来,少年最怕东西被抢走,尤其温兰殊才华横溢,满腹才情,当皇帝的谁不喜欢贤臣呢?


    权力和地位太重要了,白琚深以为然,“好啊,那你做皇帝好不好?这样全天下都是你的,他也是你的。”


    李昇连连点头,“好!”


    可白琚始料未及的是,这孩子竟然在与温兰殊的朝夕相伴里,逐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白琚后悔莫及,他宁愿李昇自私些,真正将温兰殊囚在身边,那样便可以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混迹在他的商队里,跟温兰殊双宿双飞。


    李昇放手了,远比他想得洒脱。


    在蜀中群山被大周皇室抛弃的孩子,最终沉睡在大周皇陵里,一死以祭苍生,白琚实在是想不通。


    现如今见了温兰殊一眼才明白,相处日久,很难不被这种人影响。


    死比生更需要勇气,贪恋阳光,不自觉也会被照亮,变得光芒万丈。


    “他太闪耀了,和我的名字很像,我很喜欢。”李昇这么说过。


    然后,就真如名字里那般,用尽最后一丝余热,成就各路诸侯逐鹿,断了贺兰庆云挟持皇帝的念头。


    白琚往长安的方向望了一眼,旋即不带任何留恋转身就走。


    商旅流离多年,他乡非故乡,事已至此,也该回去了。


    第192章 回京


    次日, 钟少韫接任贺兰部狼主之位,盟主改由达奚铎担任,一场厮杀消弭无踪。钟少韫为表自己歉意, 认塔娅做了妹妹。


    这些动乱与很多人都无关,草原依旧长青,河水静静流淌, 一到晚上, 盛大的篝火燃起, 整个部落沉浸在一片暖光之中, 处处充满祥和,似乎一切没有发生过。


    钟少韫和达奚铎商量完,天已经黑了, 他踱步至贺兰老夫人的住处, 里面已经站满了人,无不担忧地看着身体水肿气若游丝的老夫人。


    “昨日发生的事,没有告诉老夫人吧?”钟少韫问。


    婢女摇了摇头,泣不成声, 主要是因为老夫人太过慈爱,对待婢女亲善, 让人把她当祖母一样。于是钟少韫慢慢走到她身边, 握住她沉重的手。


    老夫人艰难睁开眼, “你……阿罗, 回来啦?”


    钟少韫百感交集, 因为贺兰戎拓的缘故, 他并不是很想承认这个身份, 因为那人和贺兰庆云一样, 都是一心杀伐的刽子手, 钟少韫最讨厌这种人。


    但他不讨厌贺兰老夫人,在心里也把贺兰夫人和贺兰戎拓割席。只是如今他和温兰殊联手杀了贺兰庆云,该怎么回应老夫人呢?


    钟少韫点了点头,“是我,老夫人。”


    “你回来了,阿罗。”那双粗糙的手摩挲着钟少韫的手背,眼角流下泪来,“娘知道是你,一直都知道。孩子,这么多年,你还……”


    或许是到了弥留之际,老夫人浑身忽然有了气力,“你过得好吗?”


    钟少韫不知该怎么说好,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他忍受了非人的艰难,一步步走到今天,可他又不想让贺兰夫人记挂,于是把一切伤痛和忧愁都放在脑后,“过得很好,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


    “阿罗那么聪明,能被你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贺兰夫人喘着气,只不过几句话就让她有些乏力,动作迟滞,她另一只手覆上钟少韫的手背,“这么多年,是娘对不住你。”


    “您没有对不住我。”


    “好孩子,告诉娘,是因为他吗,因为你哥?”贺兰夫人追问,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因此问得也直接。


    钟少韫支支吾吾,他真的很想把贺兰庆云真实的面孔全说出来,可是死者为大,再加上他占了好处,在贺兰夫人病重的时候说这些,不太好。


    只见贺兰夫人点了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苦命的阿罗啊……”


    知道?钟少韫茫然了,贺兰夫人是知道多少?


    可他来不及问,贺兰夫人就闭上了眼,与世长辞。周围爆发哭声,有好几个受过老夫人恩惠的婢女甚至扑上前来。


    钟少韫在嘈杂声音里孤身一人出了帐篷,允许这些婢女不必陪葬,并为老夫人准备丧礼。手下领命,马上紧锣密鼓准备去了,周围人来人往,都有要忙的事。


    只有钟少韫,具备沉浸忧伤的资格。


    他忽然心里好难受,四肢也轻飘飘的,像一个鬼魂飘来飘去。母亲都知道?也就是说知道贺兰庆云对自己的意图?当初战争中他被抛下,贺兰夫人也知情?


    原来那些关爱,不是爱屋及乌,而是愧疚。原来无私的母爱,也带了几分脆弱和力不能及,才导致他流离失所,备受欺凌,而始作俑者亦因为母爱,逃之夭夭。


    贺兰夫人愧疚了一辈子,能做的也只有在钟少韫以牙还牙后轻飘飘来一句“苦命的阿罗”。


    毕竟她,什么都做不了。


    钟少韫蹲在地上,他说不清楚,为何在大仇得报后,没有一点儿高兴,这些成就和他那么多年来的非议与痛苦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果没有这一切,他应该会是怎样的人呢?


    “阿韫。”


    钟少韫泪眼婆娑抬起头,面前卢彦则已经站了很久。


    “彦则……”钟少韫起身扑向卢彦则,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这么多年,无奈过,退缩过,挣扎过,底色是绝望的。


    为数不多的希望和卢彦则有关,是那人把他从泥沼里提起,告诉他,你该活得像人一样,你的聪明才智也有用武之地……


    “他不是贱人”——钟少韫偶尔会想起那人挡在自己身前说的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卢彦则都把他往希望遍布的地方拉,让他活下去,让他堂堂正正活着,虽说一开始的意图可能不纯,不过之后的发展完完全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钟少韫抱得很紧,行色匆匆的人群,和沉浸在一片夜色的天地山川,璀璨星光,好像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紧紧相拥,便拥住了自己的世界,被温暖以待。


    “好了好了,又哭了是不是?”


    “你说不讨厌哭哭啼啼的人。”钟少韫佯嗔。


    卢彦则轻拍钟少韫的背,“嗯,不讨厌,很喜欢,从见第一面的时候,就喜欢得不得了。那时候我还纳闷,怎么会有人长得和我想象中喜欢的人一模一样。”


    “唔。”钟少韫有点把持不住,卢彦则怎么也学了这些话。


    “走,我和十六叔说了,过几日回京一趟,以后半年京师半年草原,弟弟还在呢,身为兄长不能扔下弟弟不管,得看他成家立业,虽说这弟弟比我还猛,直接取人首级,可能不用我管。”卢彦则和钟少韫十指相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述六珈快生了,我当几年狼主,然后位子还给这孩子。”


    “那要是个女孩呢?”


    “女孩更好,那就当女狼主。”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座大山消失,钟少韫说话都轻快起来,“之后我们就能一起,天大地大,想去哪儿去哪儿。”


    “好。”卢彦则又像上次那样,揉了揉钟少韫的头发,觉得这样很好玩。


    命运多舛,颠沛流离,万幸,有你在我身侧。


    ·


    温兰殊准备启程,达奚铎的和谈使者刚好跟着他们的商队回去,将针对大周与漠北议和而进行磋商。


    达奚铎比较保守,卢彦则之败还能是不认得路落了圈套,这很明显已经不能让大周再次中计。故而他让使者和谈,同时观察大周国情如何,谈拢了就谈,谈不拢就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周底子尚在,和草创的漠北比起来,明显一个庞然大物。


    卢彦则和钟少韫结伴回去,卢英时跟温兰殊靠得很近,卢臻的威严下唐平啥也不敢说,只能待在这位老人家身边,不那么尴尬。


    聂柯还和唐平交流了一下烹饪心得,二人相约回到京师一定要再做点儿什么好吃的。


    商队从早至晚,到临近客栈歇息。温兰殊检查货物入栈,忽然箱子砰砰响了两声。天正黑,周围也没什么灯光,人影更是稀疏,温兰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下一刻,砰砰。


    “有人吗快放我出来!聂柯!唐平!死哪儿去了?!”


    塔娅!


    温兰殊默念几遍这大小姐怎么跟来了,只见塔娅还不等箱子打开就破口大骂,“去哪儿了?就知道吃是不是?长了张嘴就知道吃!且等着吧,看我出去不——”


    塔娅愣住了,被封条贴了的箱子打开后,她一双幽幽明亮的眼刚好对上温兰殊的脸。


    塔娅眨巴眨巴眼,一瞬间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是……是你呀。”


    “你怎么来了?”温兰殊哭笑不得,“我这就联系达奚盟主,把你送……”


    “不要!”塔娅心碎大喊,“我回去就得相看适龄男子谈婚事了,我不要!我要来大周吃甘蔗,还有很多甜饼,我最想吃樱桃馅的,求求你了,你别告诉我爹……”


    温兰殊无奈,把罪魁祸首唐平和聂柯叫了过来,“解释一下吧,怎么把人家姑娘带过来了。”


    唐平:“晋王听我解释……”


    聂柯:“晋王听我……”


    然后二人就把塔娅强行让他们带来的实际情况交代了出来,“我们也没办法,这小娘子好生虎,又说跟在晋王身边不会有什么岔子所以我们就……”


    温兰殊扶额,“塔娅,你为什么要来?”


    塔娅从厨房里偷了俩炸的糖糕,“我想来呀,为啥要问为什么?我不想吃牛羊肉了,想尝尝中原的甜点心。晋王不是说两国和平没有战事吗,为什么我不能来?”


    也没什么错……就是觉得好怪。


    回到长安后,废墟上重建的京师比之前多了些人,依稀可见火焚烧过的痕迹。李楷本就没啥钱了,所以一些宫殿没有修缮,自己待在乾极殿不问世事,朝政全交给了温行和萧坦。


    东面战场捷报频传,铁关河被围在汴州城,回天乏力,事到如今,就等着萧遥凯旋。


    温兰殊的宅子被李楷下令特意重新修缮,原本吱呀作响的门扉也换了,一扇崭新漆红木门前,温兰殊还有些怅然。


    他推门而入,塔娅尾随在身后,“哇,这是你家?真好呀。”


    这丫头倒是不客气,往前堂走了。这儿并没有温兰殊想象中的杂草蛛网,蜀葵花、蔷薇花和桂花重新栽好,跟他没离开似的,就连厨房——


    不对,厨灶怎么冒烟?!


    不对,虎子怎么从花丛里跑出来还这么胖了!


    温兰殊大惊失色,只见下一刻,厨房里走出个身着劲装的姑娘,头发汇聚成一个丸子头,用红发带绑了,垂落在脑后。


    “公子!”红线激动得快流出泪来,不过这泪很快就憋了回去,因为塔娅正抱着包裹大摇大摆欣赏着自己即将下榻的地方,一边走一边说“不错”,可见小院之赏心悦目。


    “你是谁!”红线把饭放好,塔娅连打招呼都顾不得了,馋虫被勾了起来,那双腿不听使唤直直冲向竹桌子上的豌豆尖小炒肉,还一直嗅着,用一种夸人夸到天上去又让人难以拒绝的语气说道,“哇好香好香,是你做的吗?你好会做啊!你也太厉害了吧,你是食神吗?真的好好闻啊,我可以吃一口吗?”


    红线:“……”


    在温兰殊解释下,二人“酒肉之交”算是结下了。红线从后院挖出自己埋的酒,配着小炒肉可太下饭了,塔娅赞不绝口,吃了三大碗,在红线和温兰殊都吃饱的时候,说还要一碗饭。


    红线无奈,算了,要长高的。


    塔娅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一碗饭猛猛往嘴里扒,一边扒一边哭,叽里咕噜说了些温兰殊听不懂的话。


    “她说很好吃,比她娘做的都好吃。”


    塔娅咽了一口,又叽里咕噜说个没停。


    红线扶额,“她说之前吃的都是牲口饭,把那么好吃的肉做那么难吃简直就是亵渎……”


    “她真这么说?”


    “意思差不多吧。”


    温兰殊半信半疑,觉得有些夸张了,不过还是任由这女孩吃,没管太多,“红红,你怎么回来了?朝华师姐不是说,要三年吗?”


    “说起这个……”红线翘起二郎腿,“师父下山,说要去看薛诰,给我放一个月的假,我想都没想,就来找公子了。”


    “哦,那柳度呢?”


    红线害羞地抿了抿嘴,“他跟我一起回来了,陛下找他进宫唠嗑。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青城山那儿磨镜为生,又替人写碑文,还去采茶叶来着,反正没什么事,就等我下山。”


    温兰殊“哦”了一声,“哎,儿大不由娘啊。”


    “她是你女儿?”塔娅这句听懂了,刚咽下饭,嘴角还有个米粒。


    温兰殊:“……”


    这晚红线和塔娅一起睡觉,塔娅没想到这世间竟有做饭一流还会武功的奇女子,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让红线难以招架。在看到一柜子的磨喝乐后,塔娅像老鼠进了米缸,恨不得这辈子不回漠北去了。


    于是她晚上和红线肩并肩睡觉的时候,偷偷问,“你有娘亲吗?”


    “啊?!”红线大惊,这多冒昧啊,“你说啥啊?”


    “不是,这个公子不是你爹吗,虽然他看起来不显老也没胡子比我爹年轻不过有的男人就是没胡子的,所以你有娘吗?”


    “什么跟什么啊,他是我家公子,不是我爹。”红线哭笑不得。


    “那他有妻子吗?”


    红线想了想,萧遥应该不算妻子,“怎么说呢,没有妻子。”


    “他一个人?”塔娅迫切地问。


    “也不是。”红线想不明白这个该怎么解释,“不是女的。”


    塔娅有点匪夷所思,“那不是一个人,也没有妻子,不是女的……”说罢,他脑海里忽然想起了钟少韫和卢彦则以及卢彦则欻欻要把她活吃的眼神……


    “那他也……”塔娅有点害怕马上从床上坐起,“不行不行,我怕我怕,那位不会打我吧?”


    红线想了想萧遥的为人,不该啊,萧遥对温兰殊身边人都挺客气的,“不会,那个人要是敢打你,我替你打他。”


    “你打得过他?”塔娅眨巴眼。


    “打得过吧,我师父可厉害了。”红线洋洋自得。


    下一刻塔娅忽然抱住了红线,“你好厉害呀,我以后跟你混好不好!”


    红线叹了口气,揽着塔娅的背,“好啊,那我保护你。”


    看起来,要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馋丫头:红线、塔娅。


    大馋小子:唐平、聂柯。


    第193章 英雄


    三个月后。


    汴州城小, 铁关河从兵败至今硬是守了半年,仓储耗尽,原本围城战的优势消失无踪。原本他试着突围, 想要攻占城郊的几个粮仓,无奈萧遥的军队已经将其重重围困,高君遂、桓兴业相继离开中枢, 洛阳也落入河东军手中。


    大势已去。


    今日来有不少人和城外的萧遥眉来眼去, 铁关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版图一点点缩小, 逐渐众叛亲离, 不禁借酒浇愁,在酒醉中想起了严令璋。


    严令璋因眼中一箭,救治不及时, 流血过多, 伤口感染,在年后离开人世。死前那双瞎了的眼睛里流出泪来,血泪交织,握着他的手, 说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呢……


    铁关河哭得泣不成声, 往昔一幕幕在脑海里纤毫毕现, 他还记得小时候, 有人来给严令璋说婚事, 将一个同样守寡的女人领了进来, 问问两个人的意见。铁关河什么都没说, 在门后躲着, 用烧过火的木棍往她们的红裙子上面戳了几个黑印子。


    媒人气得跳了起来, 还是看在严令璋的份上没说太难听的话, 只是说这孩子又不是你亲儿子,你带着反而影响你娶媳妇,不如赶紧找到亲爹亲娘,或者送走吧,很多寺院收孤儿的。


    严令璋不以为然,敬谢不敏。在媒人和女人走后,双手穿过铁关河腋下,想陪这孩子一起玩飞起来又爬上爬下的游戏,一种被铁关河称为幼稚的游戏。


    铁关河年纪不大,脾气挺大,没几下就挣脱了严令璋的束缚,自己坐在台阶上赌气。不过他赌气归赌气,农活照做,先是编竹筐,然后就剥莲蓬。


    恃宠生娇应该是亲儿子,铁关河不是亲儿子。


    所以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刚刚会给好心媒人甩脸子,只是下意识觉得,一个女人的到来会让他的生活举步维艰,他抵触,拒绝。


    院子里有几只鸡,还有几个竹凳子,他至今还记得风吹梨树,花早已谢了,一片绿意盎然。阳光照过篱笆,留下碎斑流金的阴影,从一块石头爬上另一块石头,时光就像缓缓流淌的河。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编了几个笼子,等严令璋来找他,可是严令璋迟迟不来。铁关河在心里反思了好几遍自己的错误,甚至快哭出来了,以往被权随珠打他都不会哭的。


    严令璋真的生气了?是不是自己不逊,说到底,这人并不是自己亲爹啊。


    铁关河回过头去,严令璋刚好出现在他身后。


    “你来干什么。”他两眼一抹泪,其实对于严令璋,他从不称呼爹,因为觉得不配,对方听了应该不喜欢吧,“你不是要成家吗?你不是不想打光棍?不行的话我就走,我去寺庙里给人做工,我找我爹去。”


    严令璋想逗他,“你爹不要你了,你找谁去。”


    铁关河大吼,“找谁也不找你,你不要我,我不找你!”


    鼻涕眼泪一股脑儿抹在铁关河的衣服上,严令璋不会做衣服,针脚松散,屈肘抬起胳膊,手腕那儿破了。严令璋当场就笑了出来,把已经大了的铁关河抱起,这孩子坐着胳膊,趴在肩头号啕大哭,“你不要我就不要我吧,我又不是你亲儿子!”


    “要,要!怎么会不要呢,谁这么不长眼,把这么机灵的孩子丢了?我才舍不得丢呢。走,喝稀饭去,刚做好的热稀饭,多吃点儿长高,以后长得比我还高!”严令璋把孩子背到肩头,就那么进屋去了。


    这段小插曲很有可能已经被严令璋遗忘,可铁关河就是记得很清楚。他喜欢喝酒,在酒醉未醒的时候,复刻小时候的感觉,严令璋手上老茧的位置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运槊成风,那槊比铁关河还高。


    后来铁关河确实比严令璋还高了,那个一直护在他前面的人却渐渐佝偻下去。


    权从熙骂他,权随珠、萧遥和他背道而驰,铁关河一路走来和很多人失散,严令璋葬礼上,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那口气没了。


    功名霸业转头空,得失与否,好像就在一念之间。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可我的故乡在哪儿呢?也只能在梦里才能看到那刻满自己身高印记的木门,那一大一小两个竹凳,坐起来嘎吱作响。收不完的麦子,剥不完的莲蓬,安静不下来的蝉和鸽子,下不完的雨……


    回忆是走不完的乡间小道,他走了一辈子。


    ·


    最终,铁关河打开城门投降,萧遥单骑进入,见到了落魄潦倒的魏王。


    他胡茬丛生,只穿了一件单衣,躺在地上毫无仪态可言,披头散发。


    刺鼻的酒香扑面而来,令萧遥忍不住皱眉。与此同时,阳光刚好投了下来,萧遥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帷幄之后,铁关河睁开深陷眼眶,“来了?”


    “嗯。”萧遥没有铁关河臆想中的喜悦,竟然有几分沉重。


    “给你吧,都给你。”铁关河狰狞一笑,“这东西握在手里,也就那样。”


    萧遥屹立片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九哥,你知道为什么你年纪比我小,我却还要叫你九哥吗?”


    “不知道。”


    “因为权随珠老是欺负我。”铁关河念起往事,竟然笑了起来,“我不喜欢她那种人,又厉害,又讨喜。我叫你九哥,你就会把我当弟弟呀,你就会保护我,跟她打,然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九哥。”


    “……我没那么想过,还以为你只是觉得好玩。”


    “好累啊。”铁关河如释重负,大限将至之际,竟然感受到了一丝解脱,“蜀中的雨好长,下个没完。记得那时候,我们三个坐在竹凳子上,权随珠觉得自己的凳子小,不公平,就打我,把两个人的竹凳换了过来,我问她为什么不打你,她说她想打谁就打谁,还冲我做鬼脸。”


    “她一直都是那个脾气。”


    “九哥。”


    萧遥定睛看向他,这一声呼唤里充满了依依不舍,很奇怪。


    “我还记得,我们分别的前一天。那天跟其他日子没什么区别,我跟着娘一起擀面包抄手,肉馅儿可香了,如果你问我那时候,我心里想什么,我肯定告诉你,我想的是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很多发小,在长大后就形同陌路,我觉得那样很不好。”


    “所以你在那天跟我说,我们要一直做好朋友?”萧遥猛然回忆起那日的问题来。


    在此之前权随珠跟着母亲入山学剑,在此之后萧遥因为叛乱,不愿殃及村民,自己跑了出来,所以,那个愿望草草收场。


    铁关河长吁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从离开蜀中的那一天起,我们注定就是要走散的。”


    萧遥没什么话好说了,“当初洛阳你留我一命,这次我也不处置你,你自行了结。”


    铁关河闭上了眼,五感逐渐模糊消失。严令璋想让他活,可他不想活了,当初讥讽项羽为何不过江东,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即便不是项羽那样的豪杰,走到这一步,也累得不愿从头再来。


    他陷入了长长的幻梦里,看到村头的土地庙,烟雾缭绕,红对子贴在神龛两侧,香灰落了一层。


    农人一年四季都有各种各样的仪式,铁关河都记得。正月初七是人日,要贴各种各样的人胜,到处都是剪彩,小神龛那里就挂了两个人胜。


    回忆一晃来到夏日,蜀中开始下连绵不断的雨,总是湿濛濛的。


    他看到自己一双草鞋踏在泥泞小径上,头顶一片荷叶,蟋蟀笼子里响声阵阵,拨开芭蕉叶和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叶子,路过土地庙,拜了一下。


    他急忙追上去,“等等!”


    小孩一脸天真地回头,脸上还有泥点子,背后是模糊得看不清的村落,“你是谁呀,找我什么事?”


    铁关河走上前来,打量着过去的自己,“你去干什么了?”


    “掐豌豆尖,今晚做小炒肉。豌豆苗上的小尖尖可好吃啦,我娘最喜欢炒这个。”


    幼年的自己全然不知何为愁,铁关河无比疲惫,“你这么开心,为什么?”


    “我学会了新招式,肯定能打赢权随珠,她绝对不敢再欺负我啦!九哥也答应说要保护我,”小孩笑起来两眼发光,“你怎么不开心啊?”


    “没什么。”铁关河心绪乱如麻,“你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小孩思索了会儿,“我想做宇文大伯和我爹那样的大将军、大英雄!”


    这句话满含对未来的期待,小孩执拗地坚信着梦想一定会实现,阴雨终究会放晴。


    可他的阴霾,永远不会放晴了。


    铁关河眼看小孩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烟雾的尽头,属于他的尽头也将到来。他不知该怨还是恨,又或是别的情绪,他只知道来世上什么都没带来,如今死了,也是一个人,什么都带不走,也没有谁真正属于他。


    原来,他曾经也是想做大英雄的。


    ·


    回到营寨,萧遥准备接下来进一步行军,任萧锷为汴州刺史,自己往长安进发。当晚城里传来消息,铁关河饮鸩自尽,萧锷问他怎么处置。


    他下令好生收殓,棺椁运回蜀中安葬。权从熙解印西归,带着儿子灵柩,放下了自己这辈子打拼的一切。


    回长安的路上,萧遥闲暇之时总会想起铁关河来。这人叫他一声九哥,总和权随珠打架,于是萧遥自然而然也摆出哥哥的架势,跟权随珠硬刚。他功夫跟权随珠比不相上下,每次打赢权随珠都会说,这女娃娃太会打了,嬢嬢真会教。


    铁关河眼里闪着星星,“九哥你好厉害!”


    因此每次遇见权随珠,铁关河都会躲在萧遥身后。


    权随珠自然有万般手段,她是这一片的孩子王,上房揭瓦的事儿没少干,她爹不管就算了,还说这女儿能打,有他的风范,越发惯着这姑娘。萧遥往后也就看清楚权随珠的性格了,直接绕道走。


    铁关河说九哥你咋不敢跟她干一架呢?


    萧遥急了,“我不能因为你叫我一声哥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你打得过吗!再说了,你是不是欺负人家小姑娘了,偷拿了人家的小手帕是不是?再这样我打你了!”


    “不就是拿了块儿布……”铁关河捂着脑袋,被萧遥打,好委屈。


    “蜀中姑娘的东西你敢动?以后别动知道吗——当然不是蜀中的也别惦记!”萧遥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怒气冲冲撑场子结果错在自己。


    “九哥。”铁关河讪笑道,“你这么怕女人啊?”


    “你就说你怕不怕吧!”萧遥忍气吞声秉着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


    “九哥以后不会是耙耳朵吧!”铁关河捧腹大笑,萧遥手握笊篱打他。


    铁关河拔腿就跑,武功不好的人要练习跑路神功,萧遥追在后面,“你给老子等到起!”


    院子里总是有三个竹凳,三家和和睦睦,会在吃饭的时候一起碰头。铁关河不喜欢吃的菜,萧遥夹过去,他也会往萧遥碗里扔。权随珠不讲规矩,干脆把面前两个人碗里自己喜欢吃的菜都夹走。


    萧遥敢怒不敢言,因为只要一怒,权随珠保证会把铁关河干的事儿交代出来,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肉片被权随珠夹走,一碗的绿油油。


    那时候浑然不觉,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人总是来不及分别,就远隔万水千山难以再见。


    回想起来,总觉得恍如隔世。


    第194章 秦晋


    华州城郊多了个祠, 用砖石草草搭建,好事者说这里葬了个非常聪明的神算子,智比孔明, 如此一来很多人就来添香火,有的大户家里有人考科举,干脆捐钱修缮成小有规模的祠庙。华州又是往来中枢, 关东科考举子都会路过此处, 因此香火旺盛。


    如今天下暂时安定, 皇帝下令广纳群贤, 科举一切如旧。来赶考的不多,大多都害怕战事忽起,不过也有胆大的来考试, 每个路过祠堂都会上一炷香。


    钟少韫和卢彦则一起来了, 他们先是在长安聊了聊两国政事,忙完了往西来看看薛诰的墓。钟少韫备了一碗松醪,往前一洒,白杨风萧萧, 薛诰像是又回来了一样。


    “师兄。”钟少韫道,“我回来看你了。”


    坟墓在小亭子下, 外面砖石砌了, 像穹庐一般。旁边不知是谁栽了一棵朱槿树, 还没到花开的时节。


    墓前有很多瓜果以及贡品, 来这里祭拜的学子多少怀着几分崇敬, 因此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里面有一丛樱桃, 这种很贵的水果一般都不会被人拿来祭祀的, 钟少韫敏锐发现了, “怎么会有樱桃?”


    “嗯?”卢彦则不解, “樱桃?”


    “师兄最喜欢吃樱桃,这个癖好并不为人所知,想来是太学同门吧。”钟少韫没多想,拉着卢彦则的手,“当初,若不是师兄多加照拂,我在太学的日子会很难过。”


    “多谢。”卢彦则隔着墓碑,向坟墓里沉睡的人道谢,“走吧,阿韫。”


    钟少韫微笑,“我走啦,师兄。”


    卢、钟二人走了没多久,墓旁白杨树后面露出一截白袈裟。


    高君遂在白杨树后等了很久,他现在已经是梵慧,游走名山大川化缘为生。和很多与文人交际往来又入幕的僧侣不一样,他断绝一切人际往来,日子清苦,好在无拘无束,了此残生也就罢了。


    清明已过,祠堂香火不绝,也算是不期而遇。


    他们后来没有再见过面。


    ·


    萧遥回京的仪仗够气派,李楷和温兰殊率领百官迎接。在仪式上,李楷宣布册封萧遥为秦王,金册玉印一并交予,还有长长的绶带充作装饰,大概三指宽。自此以后,关中兵马由萧遥节制。


    如此一来明堂之上秦晋双王,本朝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秦晋二国都是战略要地,李楷敢把这两个地盘分给萧遥至少说明了一件事,这皇帝已经看开了,迟早有一天要被取而代之,那么随便吧,至少给个好下场。


    古来朝代更迭,要么是按着三族杀,要么是你好我好体面点,李楷诚意给足,又是荡舟曲江又是潜心学习医术,摆明了乐意当个汉献帝,试探萧遥的底。


    萧遥比较狡猾,笑而不语,让李楷如临大敌冷汗涔涔。歌舞管弦后回到乾极殿,一下子扑进里间的床榻里对身边的宦官说“吾命休矣”,然后当晚枯坐一晚把自己可能的死法想了个遍。


    于是在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小皇帝亲切地跟诸位朝臣说,“朕想禅位给秦王,诸位爱卿意下如何啊?”


    朝臣们傻眼了,纷纷劝谏表示陛下三思,还把祖宗全部搬出来,江山社稷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呢?


    李楷一直想探萧遥的底,奈何萧遥喜怒不形于色,让李楷捉摸不透,只能在喧闹朝臣里,无助地看向一旁不动声色的温兰殊。


    温兰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李楷松了口气,这事儿好办了。


    与此同时很多人在期待温兰殊的态度,因为温行淡出朝堂,和萧坦一起去晋阳养老了,目前能主事的除了卢臻就是温兰殊,如此一个重要人物竟然真的什么都不说?


    当晚,萧遥手底下人开始劝进。一般来说,政权更迭要走流程,第一步就是劝进,然后权臣表示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呢,我是忠臣,然后皇帝心领神会也明白大势已去了,就借坡下驴,要禅位,权臣再推阻,说不可以,如此往返三次,叫三推三让。


    要是温秀川在朝廷,估计会说一句,这跟过年送压岁钱似的。


    秦王现在走的一步就是劝进,对此萧遥不表态——他最好的态度就是不表态。目前萧锷镇守东部,朝野上下多河东一脉,萧遥和事实上的皇帝没什么区别。


    他招呼完这些人,就跑去问温兰殊的意见。


    萧遥敲响温兰殊的院门,夕葵刚喂完猫,小跑着过来,看到萧遥顿时慌了神,“秦……”


    萧遥颔首一笑,摸了把跑上来的虎子,“我来看晋王。”


    他走过一片繁花似锦,在后院里看见正卷帷望月的温兰殊,便轻手轻脚绕到对方身后,“朝廷的事儿好杂,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你还在迟疑么?”温兰殊枕着萧遥的肩膀,闭上眼感受对方的温度和呼吸。


    “我想问问你。”


    “你想知道我的意见?”温兰殊想了想,“其实并不是很重要的。”


    “嗯,那不说那么多了。”萧遥眼看温兰殊搪塞了过去,心想果然还是在犹豫。温兰殊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受封异姓王已经是他的极限,真要谋权篡位,估计打心眼里会觉得有负温氏门风。


    然而萧遥没那么多顾虑,如今只不过是在二者之间迟疑而已。而理智又会让萧遥选择那个最好的结局——因为他现在是秦王宇文铄。


    萧遥有信心,能让温兰殊再度接受这一现实,毕竟萧遥要是真的当皇帝,对温兰殊的好处只多不少。


    “不说那么多了,晋王。今晚咱们就结‘秦晋之好’……”说着萧遥拦腰把温兰殊抱入里屋,他感受到温兰殊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终日劳累一扫而光,他太期待这一刻了。


    他们好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


    温兰殊仰躺在床榻上,下一刻萧遥解了绑在腰间的绶带,那是象征着尊严与权势的秦王绶带,他先是用丝绦绑了温兰殊的手,令对方双手越过头顶,被固定在床头木柱那里。


    衣服很快就解了下来,如今并不是寒冷时节,单薄衣服解开便能露出躯体。温兰殊神情恍惚,双眼涣散,萧遥抚着他的眼尾,一条腿屈起抵在双腿之间,这种玩法带了些囚禁的意味,代表着这一刻,温兰殊由内而外,只属于萧遥一个人。


    而温兰殊也极其配合地臣服着。


    萧遥觉得那双眼太好看了,让他这辈子忘不了,从那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的眼睛能唤起他的爱惜与情欲,一种包含了摧毁的快感的异样情绪,他鬓角猥张,轻轻将绶带盖住温兰殊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温兰殊微一抿唇,这动作诱惑极了,明显的下颌线,瓷白的躯体,以及绝对顺服的神情,都彻底燃起了萧遥的欲望。


    “子馥,你真是太勾人了。”


    这夜的雨下了很久才停,屋内动静也很久才结束,萧遥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温兰殊蒙上眼咬唇忍痛的场景,无论自己做得多过火始终不发一言。上头的时候,萧遥还对温兰殊说,藩王的绶带还不够好看,等我当了皇帝,有个更好看的,等到时候你想吃琥珀核桃,我就拿玉玺给你砸。


    温兰殊却像是触电一般求饶,喊了好几句“不”、“不要”,萧遥以为这是口是心非,反倒愈加猛烈。


    一切结束的时候,大概已经到后半夜了。萧遥抱着温兰殊,洗了个澡。


    如果他醒着,应该能发现,温兰殊一直没睡,双眼睁开。等到天快明的时候,四声杜鹃响起,天地间寂寥无声,他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身上有萧遥留下过的太多痕迹,尤其是腰胯那里,又画了朵兰花。


    他早就准备好了行装,在一片青黛的清晨,推开院门,撑着伞步入尘世喧嚣。


    ·


    五年后。


    青城山下多了一处别野,名为“不记年”。里面住着一个黄衣医师,每日走街串巷专克疑难杂症,街坊邻居看到他总问个好,喊他“温医师”。而他总是背着一个小药箱,还会算命,随时随地来一卦。


    这天不记年送走了几个病人,温兰殊终于能闲下来。夕葵做了饭,红线一身劲装从外面回来,习惯性逗弄虎子,“公子!塔娅说,一个月后要过来,想去青城山玩!”


    温兰殊摆好碗筷,“多正常,她就喜欢来这边玩,每年都要来找你一次,一找就是半年。”


    红线开开心心坐下,柳度尾随而至,温兰殊见状,赶紧多摆了一副碗筷。


    一桌四人坐齐,刚好蜀葵花也开了,格外应景。红线眼神示意夕葵,夕葵撇撇嘴,闷头干饭。


    柳度心领神会,“晋……”


    “这里没有什么晋王。更何况,已经没有大周了。”温兰殊知道柳度要说什么。


    温兰殊五年前离开长安,来蜀中找权随珠,自此建别野不问世事,悬壶济世。几乎是同时,宇文铄受禅称帝,改国号“秦”,自此,延续了二百余年的大周彻底结束。


    李楷被封为周国公,从此之后也是逍遥山水,前几日还写信过来,说自己很好,还娶了萧氏女,二人婚后和睦。至于萧锷,也在之后娶了温氏女,一个个都成家了。


    卢英时和裴洄还没遇见合适的人选,俩人一文一武,卢英时因功封侯,镇守边疆,一年回来那么一次,才能和裴洄见上面。卢彦则半年漠北半年中原,白衣行商,隐姓埋名,经常会在回长安的路上路过祭奠自己的“将军坡”,问他为什么还没想好,心里没人吗?


    温兰殊这才想起来,卢彦则并不知道自己和萧遥的事儿。知道他和萧遥有矛盾的人不敢问,不知道的干脆不会问。


    他们或许会好奇为什么萧遥还不立后,有好事者说,萧遥是因为早些年战乱丧了妻从此不复娶,甚至还编出来很多催人泪下的传闻,活脱脱把萧遥编成了一个一心一意不忘微贱时情深的守贞男子。


    好在萧遥的接班人从一开始就定好了是萧锷,因此朝臣对于他不立后也没什么争议,毕竟谁天天闲的没事管人家□□那点儿事,只要接班人定好,不会掀起国本之争,没有人会过问。


    吃完饭后,温兰殊习惯性去丈人观散心,路过一片池塘,蛙鸣声阵阵,芦苇如雪,阴天湿润的空气扑人面,他闭上眼,躺在亭子里漫无目的幻想。


    萧遥有今日是应得的,他的功劳和势力,不称帝都说不过去,一切条件足够,萧遥顺理成章就是皇帝。改国号,改吏治,大刀阔斧之下,疮痍满目已经成为过去,现在的人们渐渐从战争的阴影里走出。


    已经很好了。


    红线不敢问他为什么走……其实,温兰殊也说不明白。他理智上完全理解萧遥称帝的举动,可是感情上总是接受不了——如果还待在萧遥身边,那么萧遥和李昇有区别吗?他还是遭人非议的禁脔,还是要在皇权之下寻求喘息之机。如果纯粹是君臣还好,坐班完了回小院就是解脱,要是不纯粹呢,那可真是……


    温兰殊打心眼里觉得君臣还是简单些好,而且他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也算是功德圆满。人家都讲究功成身退,他这么做也没错吧?


    远处蹦蹦跳跳跑来几个小孩,最大的那个站在前头,虎虎生风,“今儿我给你们讲大破贺兰庆云的那一节……”


    “哥你跟我们讲谁最厉害吧!”


    “是啊是啊,谁最厉害!”


    “宇文九?”


    几个小孩扭头,“他打仗不厉害的,晋王也不厉害!”


    温兰殊睁开了眼,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些小孩。


    “我说一个,权娘子,这个没异议吧?”为首的小孩为了平息终日异议说道。


    “她是巾帼英雄,可厉害啦!”


    于是在一阵叽里呱啦的讨论里,小孩们给国朝将领拍了个顺序,第一是权随珠,第二是卢英时,一个巾帼英雄,另一个天纵英才,本身就是传奇故事的一笔。至于温兰殊和萧遥,被排在了很靠后的位置。


    温兰殊靠着亭柱,哭笑不得。


    “你们说,谁最差来着?”忽然响起一个男声。


    “宇文九啊!他虽然很聪明,可是打仗最差了呀,难道不是吗?”大孩子没多想,回过头去,一看来人魁梧身姿,吓得跳了起来。


    “他最差?”萧遥有些为难,“为什么他当皇帝啊?”


    “他就是最差,可是我不知道呀,为什么他能当皇帝呢?”大孩子发现自己问出一个惊世骇俗又没法解释的问题。


    温兰殊睁大了眼,眼看萧遥忽悠着这些小孩满腹狐疑往远处去了,就踏着小道朝温兰殊走来。


    “你……你怎么会……”


    时隔五年,萧遥比之前更沉稳了,衣服依旧是最常穿的玄黑色圆领袍,微蜷的鬓发狂野地在脑后散开。


    “怎么,不欢迎我?”萧遥坐在一边,枕着温兰殊的肩膀,“有点累,不过也值得,能看见你。”


    “你现在……”温兰殊不敢相信,“你怎么可能会来蜀中,还没随从仪仗?”


    萧遥惊讶于温兰殊对自己的陌生,不过想想也对,毕竟五年过去了。他揽着温兰殊的腰,“亲一口就告诉你。”


    温兰殊半信半疑,低头朝萧遥的唇轻轻一吻。


    “最高处去过了,也就那样。没你,晚上都睡不踏实。”萧遥一头扎进温兰殊胸膛里,温兰殊没法子,只能轻轻抱着他,“‘宇文铄’的任务完成了,你的‘萧遥’回来了。”


    温兰殊眼眶含泪,“你都知道。”


    “嗯。”萧遥声音很轻,“就是没法用玉玺砸核桃了。我砸过一次,把宫人吓个半死,磕掉了一小角,不细看看不出来……我现在没家,你能收留我吗?”


    “好啊。”温兰殊又哭又笑的。


    “舟车劳顿,我想吃青团,你再给我洗个澡吧。”萧遥得陇望蜀起来。


    “行,都依你。”


    明堂至高处,无边风月亦无君。


    华胥一梦短,此间江山此处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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