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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90

作者:绮逾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1章 战争


    “多谢达奚设, 我能答应你所有条件,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帮我保守秘密。”


    漠北近来下了两场雪,好容易来个大晴天, 毡帐外放牧的胡人忙得前仰后合,女人把床单和毛毡晾在撑衣杆上晒太阳。


    达奚铎面对钟少韫,神秘一笑, 为了通风, 钟少韫帐门大开, 刚好能看到长长的草路和两侧参差错落云朵一般的营帐, 营帐尽头的狼头纛上挂着一个满是鲜血的人头,上面用胡人的语言写了“卢彦则”三个字。


    鲜血和鬓发飘飞,遮挡脸庞, 经马蹄踏过难分面目, 血腥一片,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是谁。


    “好说。”达奚铎举起一杯马奶酒。“叶护为我做见证,证明卢彦则已经死了,我还得谢谢叶护跟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呢。”


    话说到这里, 钟少韫明白接下来达奚铎要讲条件了,“达奚设不如开门见山, 说你的条件。我有商道, 也有情报可以给你, 你想要什么, 都可以讲。”


    达奚铎却不客气, “塔娅喜欢叶护很久了, 我把她惯坏了, 她现在非你不可。作为父亲, 这是我的失职, 不过嘛,已经到这地步,再惯她一次也无妨,反正以后嫁出去就不在我这边。话说回来,我也想找个性子温和的,不然她这脾气,跟人打起来要把帐篷顶都掀翻了。”


    钟少韫抿唇,他知道达奚铎的条件绝无可能退让,而且二人之前就有罅隙,估计也不怕把卢彦则没死的真相翻出来,然后让钟少韫成为奸细,到时候除去钟少韫一气呵成。


    唯一的拉扯,可能就是塔娅对他的那点芳心。


    “我知道了。”钟少韫无奈只能应了,联姻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份力量,并将自己和达奚铎绑在一条船上,“我会考虑的。”


    达奚铎走后,帘子放下,今天是庆功宴,贺兰庆云大胜而归,成为五部联盟盟主,早上号角和乐声开始,硬是响了半天才从一片热闹中结束。


    钟少韫原本在贺兰部后方和述六珈一起镇守,期间述六珈因为怀胎月份大了,力不从心起来,他和贺兰老夫人一起照顾,才勉强把早些日子母体亏损的补起来。


    他很期待新生命的降生,哪怕知道是贺兰庆云的儿子。但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期待里,他听到了前线大胜的消息。


    贺兰庆云率领五部大胜,军队一路打到了陇山,离长安百里之隔,若非长安周遭百姓自发反抗加上纵深太长,估计贺兰庆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然后,钟少韫就知道大周的将领是卢彦则。


    去年选的效节军加上后来扩充的兵源,全军覆没,骸骨支柱,陇山脚下死者不计其数,将绵延百里的河水染得通红;整座山川变为赤色,与皑皑积雪交织在一起,红雪遍野。箭簇和断箭密匝匝插在泥土里,整个胡汉交接地带之内变成了人间炼狱。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信错了人,用了一张错漏百出的地图,深入从未涉足过的地界,又在大雪弥漫白雾笼罩之时彻底迷路,然后被群起攻之,几乎无招架之力。难以抵挡的严寒之下,许多人甚至难以坚持就被活活冻死,他们有的力战到头等待补给,却等不到来自长安的粮饷,几乎在万念俱灰之中,硬生生被寒冷剥离意识,死在绝望里。


    他们有的一腔热血,有的一心思归,背后是无数个小家,毁掉他们似乎再简单不过,简简单单的阴谋就可以。


    何等讽刺。


    钟少韫转到屏风后,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听人说此人在河里漂了十里,原本打算埋掉,后来一探还有气就救了回来。胡人不识字,看到此人身上有个香囊,里面有张纸,写了“钟少韫”三个字,还有几片花瓣。


    他想都没想就把卢彦则救了回来,被达奚铎发现后,更是表示能同意对方一切条件。


    卢彦则气息微弱,接连多日飘在严寒冰水之中,因为冷风吹,导致他手上多了很多冻疮和裂口,红得瘆人,血痕斑驳。钟少韫用好久才能把他身子暖热,然后便是用炭盆围着,一口口喂姜汤,卢彦则要是不喝钟少韫就嘴对嘴喂。


    脸上依旧有几道裂口,包括嘴上也龟裂得吓人,血痂一块一块,肯定很疼。钟少韫拿起口脂,用手撮了点儿,慢慢在其嘴唇上化开。


    比起刚捡回来的时候,卢彦则脸上略微有了些许生气,可就是昏迷醒不过来。钟少韫搓了搓手,攥紧对方手心想把暖意传过去,甚至让卢彦则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


    这几天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每晚二人平躺肩并肩睡觉,第二天起来卢彦则总会侧躺着面对他,并把他围在臂弯里,怎样也挣脱不出来。钟少韫把这些当作是一种习惯,因为之前卢彦则找他来小宅也是如此。


    那张发皱了的“钟少韫”又在提醒他,卢彦则很有可能比他想象中爱得早。


    钟少韫忍不住流泪,卢彦则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也不喜欢他给人弹琵琶,他不听话,老是随心所欲还狂妄,主动吻卢彦则,一次又一次。


    卢彦则也是爱他的吧,不然为什么会纵容他试探、得寸进尺又愈加不逊呢?


    他又喂热汤,想卢彦则快点醒来,等半碗汤喂下去后拿起帕子将嘴角流出来的汤汁擦掉。


    突然他想,醒过来该怎么办呢?


    他现在是贺兰部的叶护,又将在以后娶塔娅。


    钟少韫心脏停跳了一瞬,但他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想让卢彦则醒来。


    ·


    潼关守将华州刺史放李楷入关,腾出原本的府衙为皇帝设置行宫。


    到底不能亏待皇帝,守将的想法是趁关中真空,赶紧入关占据长安,继续挟持皇帝。


    这几日快过年了,一入腊月,家家户户就准备起来,各种干果上市,薛诰不怕烂嘴角,该吃就吃,各种各样的瓜子皮枣核在地上堆了一堆,李楷也装模作样地在一旁剥。


    “薛参军,你说魏王会派人追过来吗?”李楷边嚼边说,身上赭黄色衣袍落了几块瓜子皮,“咱们逃出来这么久我是看出来了,这潼关守将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已经给了他不少封赏了,他还想要帅印和一字王,我就纳闷了,一字王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吗?谁都想要!”


    薛诰嘎嘣嘎嘣嗑瓜子,“陛下莫急,这潼关守将想要一字王,那得有一字王的本事。你不是怕魏王会派人把你抓回去吗?证明他能力的时刻到了!”


    李楷啧啧称赞,佩服自己心态那么好。事实上守将给他的房子和例贡都算是克扣,想空手套白狼想疯了,甚至还昭告天下说皇帝在华州,大家勤王记得往华州上贡,于是乎李楷眼睁睁看着一院子各地供奉,却不能染指,看到好吃的还不让人吃最过分了!


    李楷后知后觉,一开始的念头是为了不想被铁关河控制,出来后才发现谁跟铁关河都没什么区别,他现在待在行宫重重护卫之中不出去。


    还好李楷本身就够心态好,他原本无缘帝位,这就是拉来充数的,如今他的人生格言只剩下了两个字——活着。


    所以潼关守将爱咋搞咋搞,李楷只想赖活着,最近闷头苦吃,竟然也吃胖了点儿,他从火盆旁边拿起一块柿饼,“晋王啥时候来啊?总不能等他们两虎相争,到最后也等不来晋王。”


    “晋王肯定会来的,河东大胜,他正好和宇文大帅分兵两处,我们等着就好。”薛诰舒展眉头。


    “薛参军真是神算。”李楷头也不抬又吃了一盘果脯,“要不是你我现在估计要跟他们选好的桓氏女成婚了,现在虽然也挺傀儡的但是不用连自己娶谁都被管还是挺好的。”


    薛诰粲然一笑,咳嗽两下,用帕子一捂,看到上面血迹后若有所思。还好李楷闷头吃得比谁都起劲儿,因此也没发现他异样的神情。


    记得出来前任浮霁对他提起过病情,他这病太过奇诡,找不到法子治,会一点点耗尽人的精力,首先是越来越频繁的咳嗽,然后便是浑身乏力,到最后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一点点耗尽,人也就没了。


    这病还有一个名字叫“烧兰膏”,就像蜡烛,一点点烧干净,无药可医,薛诰从记事起,时光滚滚向前,他等待着生命的兰膏越烧越少,到最后比周围所有人都早先一步摇摇欲坠,风烛残年。


    “你还有三个月”——这是任浮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薛诰早已明了,因此他要用这三个月完成最后一件事。


    突然一阵痒感袭来,薛诰狂咳,他胸腔里像是有个风箱在拉,咳到整个躯体都快散架,声音都能响彻里间,李楷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上前,“你别吃这些上火的东西了!”


    “不……不是上火。”薛诰咳到最后,眼泪都流了出来,喉咙极其疼痛,又有止不住的痒感。他止不住大喘气,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耗尽,当即就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夕葵、楚璧和清都围在床前,其中,楚璧捡到他遗落的血帕,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你跟我们回青城山,或许还能……”


    “这是娘胎里带的。”薛诰敬谢不敏,“我娘就是这个病症,二十五不到就撒手人寰,我自小就一直如此。”


    “你这是不回去了?”夕葵不明白为什么有病不治要硬撑,“不回去治不好怎么办,总要试试看才知道。”


    “我必须留下来。”薛诰微笑,“真好啊,有人担心我生死了。告诉陛下,估计过段时间追兵就会赶来,我会在前面拖着……”他脸色苍白,感觉这病情来得汹涌,比以往都要折磨人,每晚睡觉喉咙总是发痒,他咳嗽到三更半夜也无济于事,找了好几个医生也无能为力。薛诰格外珍惜光阴,这段时间恨不得一天到晚都不要闭眼,帮温兰殊处理后方,包括接下来让皇帝能回到温兰殊手里……


    薛诰奄奄一息,或许是水土不服又舟车劳顿,自刚刚那一晕,身体彻底耗尽底子,他觉得自己已经站不起来。周围人不懂,为什么他年纪还不大,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没人知道,薛诰从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身患奇病,生死难料,注定活不过三十,不过他没想到死亡会来得那么快——他才二十岁。


    “你们忙自己的去吧,别为我伤心。”薛诰强行克制着咳嗽,他知道这声音太吵,会吓到周围的姑娘。清都和楚璧先行出去了,夕葵站在床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你不是会治病吗,为什么治不了自己。”夕葵很伤心,此话一出就开始嗫嚅,“你之前不也活蹦乱跳,为何这么快……”


    夕葵两眼一抹泪,薛诰却十分坦然,“别哭,我从生下来有记忆起,就学着接受命运了。你们所有人都想着,要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家,可我从没想过这些,我不希望有人为我的离去伤心,两眼一睁就庆幸,哇,真好,原来我还活着,还能呼吸,还能看到这么多美好。”


    夕葵越哭越伤心,薛诰哭笑不得,“你说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我都没哭。别哭了,我这病太怪,总要有这一遭的。之前我一直想,要是在死前考个进士,史册能记我的名字也好,可是你也知道,进士不进士的没什么意义,人家一句话就把你禁锢。我最喜欢读《庄子》,里面有句话我觉得很对,庄子说,牛马四足,是天,给马戴上马笼头,穿牛的鼻子,那就是人,我们很多人自己主动戴上枷锁,其实并不快乐,我现在就很快乐。”


    说完这些话,薛诰又狂咳起来,他抬眼看到夕阳,摇摇欲坠,苍穹在这一刻变为最温暖的颜色,可惜只有那么一瞬,往前是皓天灵景,往后是万古长夜。


    属于夕阳的只有黄昏一瞬。


    “真好……真好看啊。”薛诰无力地躺了下去,沾了血丝的帕子掉落在地,“至少,我还能做点什么,希望能……看到晋王回来吧。”


    晚上,窗前有人鬼鬼祟祟,薛诰用力撩起眼皮,看到人影在窗户上晃来晃去。夕葵在外间睡得正浓,他想喊却喊不出声,病来如山倒,一下子抽去了他所有的精神活力。


    “我是晋王派来的,薛……是薛参军吧?”褚殷见里面没开灯,幽幽道。


    第182章 铸错


    就这样过了几日, 腊月二十三的早上,夕葵醒来,薛诰还在睡着。她一想到这人只能扳着指头过日子, 就觉得心里难受。以前薛诰虽然也很怪,被她心里说过不少次,不过现在回想起来, 好的回忆总是居多。


    该吃早饭了, 她摸了摸眼角因打哈欠流出来的泪花, 趿拉着鞋子就想去外面找点吃的, 孰料一走出门子就有人捂了她的口鼻,轻轻松松将她提溜起来,窜进一片阴影里。


    夕葵拼命挣扎, 可那人劲儿太大了, 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打那人,拳头落在精工锻造的臂缚上反而伤到了自己的指节,冻疮伤上加伤,痛得她哎哎叫唤, 不过一会儿吸到了什么东西,晕了过去。


    再醒来后她到了一间破败不堪的寺庙里, 蛛网杂草丛生, 灰尘厚厚一层, 她不敢大声呼吸, 供桌上空空如也, 灰厚到佛像面目甚至不清。


    夕葵第一反应是有山贼, 可是重兵把守的行宫哪里来的山贼呢?


    “救命啊!”她用破锣嗓子大喊。


    “你别喊了!”


    后面竟然有声音!


    只见李楷慢悠悠从天王像后面出来, 闲庭信步颇有分寸, “咱们是先逃出来的, 马上铁关河的人就过来了。”


    “什么?”夕葵大喊,“可是薛诰还在呢!我们怎么能把他丢下!要是魏王的人……”


    “魏王手底下的人不会对他做什么的。你要知道,薛参军和高君遂曾经是同窗。”李楷纳了闷了,这小丫鬟脾气也太大了。


    只见夕葵扒开门子就要出去,“我要去找他……”


    夕葵觉得这次如果不见,以后就再难见面了。薛诰的病来势汹汹,之前还能压制着些,不过最近薛诰不怎么配合,老是说药苦,偷偷把药倒了,一定是因为这个才压制不住的一定是的!她要回去亲眼看这人熬药吃药,薛诰会好起来的,肯定能好起来!


    门口褚殷大喊:“你要走就是去送死,我没工夫救你,晋王没加钱。”


    夕葵鼻涕眼泪抹到一块儿,“可是他一个人,我们把他扔下了,就因为他……”


    夕葵说不下去了,她没想到薛诰的计策里面,自己是最后一环——薛诰竟然把他自个儿也算进局里。


    褚殷转过身,“陛下,你们这边我安置好了,我得回去找晋王复命。今日一过能不能转危为安,就看城里是个什么局势。”


    转瞬之间,褚殷一个轻功跳远了。


    ·


    华州刺史府内,府君大气不敢出,招待温兰殊和温行,把各地交上来的供品全部摆上来,不过看起来父子二人并没有大快朵颐的想法,反倒是面容整肃,开门见山。


    “陛下在何处?”温行问。


    华州刺史原先是温行的门生,对于座主,态度和萧坦差不多。刺史府灯火通明却一点儿丝竹管弦都没有,无他,因为刺史知道温行不怎么喜欢这些,无欲则刚,水清无鱼,很难伺候。


    “陛下在行宫。”刺史搪塞着,他还是不愿意把从龙之功让给温行,如今皇帝在自己身边久了,他也能掌管一部分诰令,再说了,皇帝还没给他升官儿呢,自己又是迁府邸又是腾屋子的,忙前忙后总不能半点儿好处都落不下吧?


    “行宫?为什么不去长安?”温行追问,显然并没有和和气气的打算,就要把刺史的心思说个清楚,“而且,岐王战败,长安需要一个主事之人,我们不能放弃关中百姓,就把陛下拘在华州。潼关虽是天险,可一昧依靠天险,也不是上策。”


    华州刺史擦汗,“是,您说的是。不过长安已经不是都城了,为什么不让陛下回洛阳呢?就算回到长安,陛下的处境也不比在洛阳好。”


    温兰殊冷笑,“府君以为陛下出来单纯只想着玩?”


    然而在刺史眼里,温氏父子和铁关河没什么区别,都是掌控皇帝,说到底跟自己也一样,怎么现在明明是想跟他抢人,结果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呢?


    这俩人不好搪塞,刺史胳膊拧不过大腿,而且温氏如今身后还有河东,思及此,只能咬咬牙,“好,我带你们找陛下去。”


    “我一个人去就好,夜深了,父亲早些休息。”温兰殊阻止了华州刺史想让二人一同入内的打算。


    去行宫的路上,温兰殊经过一片山林。清泉结冰,山路崎岖,寒气入体,他心想还好没让父亲过来。华州刺史跟几个人说了些什么,温兰殊心中隐约不安,但他也没得选,硬着头皮走上前。


    重重院落门子打开,一派萧索,灯笼几个亮几个不亮,令人匪夷所思。


    “既然面圣,请晋王不要佩剑了。”华州刺史说,同时又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温兰殊无奈,只能把图南也解下,给了一旁的侍卫。


    四下阴风忽起,卷起地上枯叶,这里根本没有人居住的迹象,即便有人居住也很勉强,位于山谷地带,又多风阴凉,冻得人脸庞发僵,手足血流凝滞,硬梆梆的。


    温兰殊擦着鼻涕,他知道这华州刺史肯定没安好心,为了控制皇帝,肯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们走进第三重院落后,华州刺史忽然止步,门子砰砰砰连续关上!


    温兰殊心脏停跳一瞬,回过头去,原本畅通无阻的视线已经被一道道门封锁,周围静得可怕,又因快到年关,所以没有什么光亮,残破帷幄起伏不定,廊下风铃摇曳生姿,枯木前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过。


    “府君还真是……”温兰殊苦笑,“不识好人心。”


    很简单,华州兵少,之后肯定要依附别人,不是魏王就是晋王,结果这华州刺史拎不清,要处理掉温兰殊。就算独享皇帝又能如何?退一万步讲,就算晋王死了,之后也会有别的藩王来,乱世之中力微的诸侯如果弄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只能被群起攻之。


    与此同时,墙头冒出一个黑影,原来是褚殷。


    “外面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被处理掉了。”褚殷说起话来就像刚刚杀了几条鱼一样轻松,“割喉,一气呵成。晋王……”


    “知道,加钱。”温兰殊扶额,空荡荡的院子里,那点儿杀意立刻荡然无存,他突然觉得好笑,华州刺史的用心其实在他意料之中,陪着这么一个鼠目寸光又自以为是的人玩上一局总觉得有点儿欺负人,“陛下呢?”


    “小东西跑可快了,我去找的时候直接抱我大腿要我带他走。不过你的那个谋士薛诰没跟上来,他留在那儿,说这计策还剩下最后一步,只能他自己完成,我就顺着他意思来咯。”


    褚殷觉得自己站墙头的姿势很帅,因为他长得高,抱着双臂站立,又显得腿长,刚想自夸几句,忽然温兰殊一句话让他哑口无言。


    “那咱们得赶紧去了,他很可能有危险——或者,今晚来找陛下的,根本不是一波人……”


    温兰殊掉头就走,完全无视褚殷耍帅。


    “用不用我帮……”


    没想到温兰殊根本不用褚殷轻功带出来,踮起脚尖,对准墙头朝外翩然离去,只见第二重院落里的华州刺史看傻了眼,温兰殊一身鹅黄衣衫,漆黑天穹下,闪耀似流星般划过天际,而后一个黑影尾随而至,渐行渐远。


    一个手下:“府君,他会轻功啊。”


    另一个手下:“府君,他好像有护卫。”


    华州刺史悲愤交加一人一嘴巴:“还用你们说,老子有眼睛有耳朵!”


    “府君!”一个侍卫浑身是血一瘸一拐走了过来,“小皇帝……小皇帝跑啦!”


    华州刺史当场晕了过去。


    ·


    温兰殊轻功跃出,跟着褚殷的指示来到了皇帝真正居住的行宫。


    “喔唷,看来我们来迟了。晋王,已经有人先……”


    一片狼藉,空无一人,花瓶倒的倒,碎的碎,温兰殊心道不妙,他生怕高君遂一怒之下会对薛诰做什么,毕竟薛诰策划了整整一出让小皇帝离宫的好戏,直接斩断了魏王统治的根基,如此深仇大恨,就算有以前同窗的情谊在,也抵不了多少。


    他心跳如擂鼓,推开雕花木门,映入眼帘的一切却让他久久难以反应过来。


    只见蓬头垢面的高君遂跪在地板上,面前平躺的薛诰紧闭双眼,脸色枯槁,月光下更显苍白,胸膛也没了起伏,曾经一直上翘的嘴角此刻也没了弧度,双唇紧抿。


    温兰殊久久不语,“我来迟了。”


    “温兰殊,我一直很好奇。”高君遂语气淡然,明显是激烈起伏过后的淡漠,“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选择了你。”


    褚殷知趣退下,他知道这些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想来确实如此,钟少韫和温兰殊脾气相投,又在温兰殊撮合下和卢彦则私奔;而薛诰从一开始就紧抱温兰殊的大腿,一心效忠,乃至到死,也把自己的死算进了局里。


    这究竟是为什么?身边一个个和自己反目成仇,就算有了一切又如何呢?高君遂得到了什么?铁关河大败,皇帝西逃,他们一败再败,用尽一切心计,还是没办法战胜温兰殊。


    明明这人脆弱到区区丹毒就足以致命,为什么却能依旧绝地复苏,茁壮成长?


    “他们选的是我,更是心中的太平。”


    温兰殊走近里间,薛诰好像睡去了一样。往昔那些浑话还在耳畔,他们相处并没有多久,谁也没想到那次一别,竟是永别。


    高君遂凄切一笑,“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我舅舅。他在前不久病逝,临死前说下葬要盖住面目,因为无颜见列祖列宗,他病重的那段时间,还不让我侍奉汤药,把我小时候给他的瓷瓶全部打碎,又跪在祖宗灵位前哭。我不知道祖宗意味着什么,从小过年我也很少回祖宅,我不在意祖宗会不会斥责我,可我在意他,他是我舅舅,是他带我有了今日……”


    “还有一个,是少韫。”高君遂捂住脸颊,泪水浸透了手掌,“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一颦一笑我都喜欢。我告诉自己,卢彦则只是利用他,但我能给他很多很多,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卢彦则对他爱答不理,他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愿意去摘,但他不喜欢我。口出狂言,铸成大错,事已至此,回天无力……”


    温兰殊没有出声,静静等他说完。


    “最后一个就是师兄……”高君遂忽然泣不成声,“我一直跟他比较,因为他比我用功,又优秀。我把他当可堪匹敌的对手,又在输了几次后恼羞成怒,说最讨厌那段日子,王不见王,我跟他脾性相克就不该在一起,可是,可是……”


    高君遂拿起薛诰胸前挂着的桃核,哭到难以平复,扑在薛诰胸前嚎啕大哭,哭声响彻屋内。


    那枚桃核外有观棋烂柯的雕刻,是高君遂和薛诰初见的时候无意赠的。彼时薛诰十分厚脸皮地说,我过生日,你不表示表示?高君遂无奈,他从不过生日,因为觉得生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天,不过薛诰既然想要,那就给一个好了。


    长安有桃核雕镂的小玩意儿,他随便买了一个,上面有观棋烂柯的场景。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高君遂很爱用这个典故,仅仅因为平仄。少时读书不过心,世事浮华过眼,不过一昧记诵。薛诰收到这个小桃核的时候,乐开了花,很是受用,后来有几次,高君遂去薛诰家里,看到他把小桃核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


    小桃核而已,要那么隆重么?也不贵,几文钱一个,偏薛诰珍视得跟宝贝一样。高君遂随意提起一句,“桃是灵物,说不定保佑你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薛诰听到长命百岁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而后说,好啊,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他一直留着我给他的东西,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是为了跟我分个高下,温兰殊,你说我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到这个桃核,只觉得心里难受,我有过很多东西,不过很快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看,他连这个桃核都带不走,带不走……”


    高君遂反复数遍,最终背着薛诰的尸体,又哭又笑,说着些温兰殊听不懂的话,往远处去了。


    得失成败,恍若一梦。


    第183章 晓梦


    风吹山林, 天地一片漆黑,山间冻得人脚冷,李楷在一间破寺庙门口走来走去, 一边搓手一边哈气。


    在薛诰提议要来个调包计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高君遂摆明了是要把他抓回去的, 不跑等啥呢?


    不过如此一来, 夕葵心情不佳,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诰的病情, 就这样把薛诰丢下,她心里当然不舒服。


    谁知道高君遂会对薛诰做什么呢?


    天色已晚,小皇帝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兵甲声, 当即如临大敌跑回寺庙。


    这是座破寺啊, 难不成是高君遂已经拿下华州?潼关有这么好打吗?!不是说能守十个月吗!


    李楷赶紧躲到塑像后,下一刻褚殷破门而入,清都和楚璧上前抵抗,褚殷往身边一躲, 刚好错开了刀锋,“喔唷还有高手, 晋王, 跟人打架得加钱哦!”


    “晋……晋王?!”李楷扒着塑像探出头来, “不要打了两位女侠, 自己人自己人!”


    清都和楚璧收手, 士卒清开一条通路, 温兰殊披着一件披衣, 于经幡飘扬之中, 步入一片琉璃火里, 他面色恬淡,无意之中让人安神,令走投无路的李楷开始大哭,如同找到了最安全的避风港。


    只见李楷从供桌上一跃而下,于众目睽睽里抱住了温兰殊,“爱卿你终于回来了呜呜……”


    温兰殊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说,“陛下再这么哭,会记载进史书里哦。”


    李楷才不管那么多,好像也只在温兰殊面前如此放肆,“你来了就好啊,来了就好,我等你好久了……”


    楚璧上前,“这是薛诰给你的锦囊。”


    见温兰殊接过锦囊,李楷又问对方,“爱卿你是怎么进来的?潼关易守难攻,打起来要好久吧?”


    温兰殊眼神忽变,却还是保证了面圣的仪态,“温相找到华州刺史,二人彻夜长谈,刺史心怀苍生,知道关内危矣,就允许我们入潼关,共同护佑关内百姓。”


    一顿寒暄后,温兰殊看了看锦囊。按照薛诰锦囊里的遗计,当务之急是入关。关中依旧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还没到放弃的时候,而且占据关中南下入蜀,就是帝王基业,趁着岐王卢彦则没有任何消息,必须快速抢占此地。


    温兰殊深以为然,面对满目疮痍,他来不及忧伤,打算迅速整顿兵马,与父亲温行往西入京。


    夕葵收拾了收拾薛诰的遗物,离别太过仓促,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空荡荡的屋子一遍遍提醒她,那个笑嘻嘻的人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箧笥里还有诗稿和书稿,还未成册,温兰殊将其妥善收藏,之后会动笔续写,至于薛诰和高君遂的归处,他派褚殷去搜寻,最后在寺庙里见到了高君遂。


    高君遂剃度出家,起了法号,闭门不见,只托主持告诉温兰殊,薛诰已经安葬在寺院后山,至于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就不为人所知了。


    温兰殊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倾吐之事。因此在清晨薄雾冥冥里,他带领河东军和华州刺史增援的军队一路往西。


    忧患仍在,关中空虚,他们只能往前。


    ·


    几日后,华州城普渡寺有个少年背着挎包,用油纸包了芝麻糖从山路上蹦蹦跳跳走来。刚好旭日升起,朝霞照亮山路,两侧旧雪尚在,他跑得很快,满心期待往前,还给几个化缘的僧人糖吃,一边给一边说过年好。


    他走过山门,跑到德高望重的住持旁,放生池里几只乌龟游呀游,游上河岸晒太阳,“师父,请问高先生在这里吗?”


    住持微眯双目,长须飘飘,脸颊和竖起的手掌恍如枯树皮,皓白袈裟随风起伏,“高先生?这里没有高先生。”


    “他俗姓高,是长安人,也是我的老师!”


    韦训给的信息已经足够了,住持哦哦几声,恍然大悟,“原来是梵慧。不过梵慧最近不见客,施主……”


    “我可以等!”韦训补充道,他太急迫了,从别人处得知高君遂在此处剃度出家,好不容易过来没见到人怎么可能走?


    住持只好说,“梵慧在做早课,等结束后他会从净土堂出来,施主可以等一会儿。”


    韦训点点头,他站在侧面净土堂等门子处,里面梵语诵经声不断,他干脆进了远门,在廊下坐着等。竹帘半卷,周围壁画布满墙,令人昏昏欲睡的吟诵声和木鱼声让韦训一个尘世中人好似灵魂出窍,却因对高君遂的执念而支撑着没真睡过去。


    线香点燃,檀香烟雾缭绕,韦训开始想接下来见到高君遂要说什么。一个在朝廷中枢的人不知因为什么贸然落发为僧,实在是始料未及。韦训本就跟着高君遂来,尽管高君遂并不愿意带个小跟班,那天去找小皇帝的时候早他一步前去。


    韦训醒来的时候,高君遂已经走了,过几天得到消息,自始至终都是一头雾水。


    所以韦训很想问清楚,到底因为什么,难道高君遂真的放下一切了么?短短数日,为何说变就变?明明之前满心都是朝政大事,为何如今万事皆空?


    难道真的参悟了?韦训想到这里,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检查着挎包里默写的诗句和典籍中的句子,之前高君遂说他榆木脑袋,他以为自己的愚笨让老师生气了,于是在高君遂一言不发的时候,会为高君遂斟茶,喊对方老师。


    高君遂愈加不解,说,只年长五岁,唤什么老师?


    韦训脾气如此,知道自己笨,老师失望后,反倒加紧用功,又或是遭遇了很多事情,原本游手好闲最恨读书的纨绔,竟然手捧书卷点灯熬油夜夜苦读,每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跑到老师跟前,兴高采烈说终于背会啦。


    韦训知道天才对庸人是没有耐心的,他只能默默努力。他能接受高君遂对自己的不耐烦,但他无法接受以后再也看不到高君遂。等他意识回到现实,刚好早课结束,僧人鱼贯而出,从廊下经过,踏着石阶往斋堂去了。


    他猛然站起,检查东西都带齐了,望眼欲穿,从殿门处一个个认,直到最后才看见高君遂。


    “老师!”


    韦训等高君遂经过,后面已经没有人了,他殷勤地问,“老师,你怎么一时想不开呀,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最近又学习了不少,又背会了一篇,你看,我都默写好了……”


    但很快韦训发现,高君遂并不为所动,反而是双手合十,默念佛经。


    韦训慌了神,手里的书页哗啦啦响,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高君遂,“老师,老师……你看看我,我背会了,你说很难背的那几篇我都背会了,你考一考我好不好……”


    高君遂依旧目视前方,“施主认错人了,这里没有老师。”


    “我怎么可能认错人!你是我的老师,就算只比我大五岁,也教了我好多东西,就是老师!”韦训颇为执拗,拽着高君遂的衣角不让对方走,“老师,求求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在街头买了芝麻糖,你吃一口,很甜的,你说过你今年要和我一起守岁,要给我取字的,你都忘了吗?”


    高君遂扒开他的手,快步向前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是韦训听不懂的梵语。韦训只能在后面追,结果被石头绊倒,趴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还有那包好的芝麻糖。


    他想留住高君遂,想留住很多东西,不过世事一直都是如此,从不让他如愿。


    “老师,我错了,我会改的,我会好好念书,你回头看看我,看我一眼……”


    芝麻糖从油纸里探出头,沾了泥土,高君遂决绝的身影越来越小,隐匿入婆娑树影,融入佛寺巍峨大殿,钟声远远传来,飞鸟掠过殿顶。


    时间倒流到薛诰性命垂危的那一晚。


    夕阳欲暮,血染台阶,周遭是一片叫喊声,高君遂慢慢走过长道。


    没人拦得住他,更没人知道高君遂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偷袭。他如入无人之境,打开了行宫大门。


    空旷房间内回音阵阵,门轴吱呀响动,珠帘玉幕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高君遂直奔里间,绕过一道孔雀屏风,隔着床帐,上面有人躺着,他便用沾满血的剑划开床帐。


    上面躺着的并不是李楷,而是他打算在一切得手之后再去见的那个人,薛诰。


    高君遂想过很多种方式,他要抓住李楷,然后跟薛诰说,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不是想帮皇帝跑去关中吗,不还是被我抓住了,你的主子晋王都不要你了,怎么跟我争啊……高君遂想通过自己的名位和权力来炫耀,看啊,我选的路才是对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一直都是对的——


    可是薛诰从没顺着他的想法来,表现出任何失落情绪。


    薛诰面色惨白,突然睁开了眼。看着浴血修罗般的高君遂,他并没有太惊讶,刚好有一滴不知是谁的血落在了他的唇上。


    “来了?”


    此刻夕阳刚好打在薛诰的脸上,让他苍白的脸上没那么白了。病来如山倒,他现在说句话都费力,遑论坐起。


    “是你。”高君遂收剑入鞘,心道薛诰果真是一如既往的狡兔三窟,估计已经把李楷送出去了,“我败了,你总是有法子,跟你比好像从没赢过。”


    “我们不需要比。”


    “你看,你老是这样,说不需要比。可人活在世上,谁不比较?我加官晋爵,旁人无不谄媚巴结,只有你不变。你喜欢读《庄子》,一直念叨你那些大道理,是不是把我也当成了只知腐鼠滋味的鸱鸮?”


    高君遂眼看也抓不到小皇帝了,不如跟师兄聊会儿天。


    “没有,那是你的选择。”薛诰咳嗽起来,跟以往不同,他咳不动了,身体支离破碎,好像一碰就能散架,因此他咳起来,没之前那么剧烈。夕阳为他增添了一分生机,橘黄脸庞和金棕眼睫,衬得他愈发不像尘世中人。


    “你怎么了?”高君遂才意识到不对,慌忙蹲下身,“你……病了?”


    “陪我看会儿夕阳吧,君遂。之前你说,加冠取字的时候,要我也在一旁,而后同朝为官咳……”薛诰眼角冒出泪花,“经世致用,一改文坛风气,留名……留名青史……”


    高君遂蹲在一旁,跟在后面的侍卫没听到传唤,也知趣地在门外不进来。


    “你说过。”高君遂沉思前事,不免心生怨怪,“可是来不及了,变故永远快过一切。你现在是……你病那么重?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夕阳一闪而过,薛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高君遂探鼻息,这呼吸微弱得可怕!


    高君遂慌了神,“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是什么病,我找人,找人来救你……”


    “不用,也就这一会儿了。”薛诰逐渐坠入意识的深海,走马灯般的回忆快速掠过,他觉得这辈子还是值得的,他一双眼只能看到美好,或者给别人带来美好,很多人活了一辈子还没他二十年经历的快乐多。


    高君遂难以置信,由于太阳消失,周围很快沉入黑暗之中,一种堪称恐怖的靛蓝笼罩着他,以前他很不喜欢这种氛围,因为太清冷太孤单,又明确告诉自己时间逝去,无法抓住早已流失的光阴。


    面临生死,什么新仇旧恨都没了说服力,薛诰逐渐减弱的呼吸声无疑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恐惧,他握着薛诰想伸出被子挽留什么的手,“师兄!”


    薛诰露出一个微笑,“你肯叫我……师兄了。”


    高君遂无声痛哭,“我骗你的,我真的很喜欢跟你和少韫的那段日子,在你们面前的我也是真的我,我有想过的,我有想过做个良臣,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入仕为官,饮酒赋诗,等下雪了,我还想效仿雪夜访戴,去找你围炉煮酒,我没有兄长,以前我一直把你当……”


    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握紧薛诰的手,紧紧难以松开,好像这样就能留住对方的魂魄。


    “别为我流泪,师弟。”薛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出这些话,“我能解脱是好事,可惜看不到晋王和太平盛世了,你帮我——看一看。”


    他努力和自己的短命释然,却在遇见许多美好后,慨叹自己寿命不永,恨老天不公。


    他的箧笥中还有自己的诗稿和书册,里面关于朝华的字句还未雕琢完,上天就已经无情地要他魂归他乡。


    薛诰依依不舍地望了周围一眼,五感开始丧失,黑暗海潮涌入,他好像行走在旷野间,周围没什么灯火,萤火流光犹如星河,映在河面上。而他穿着一身单薄罗衫,坐在小池旁,万籁俱寂,如果忽略那些聒噪蝉鸣的话。


    他躺在草坪上,野花露水滴落,脸颊一冰。固定不动的星空与流动的萤火充斥着他的视野,让他忘记此刻自己是谁,不禁想起那句蝶梦庄周。


    也许,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萤火虫,在长夜里发了那么一点儿光呢?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突然对自己的短命释然了。


    能看见这最美好的风景,此生没什么遗憾了。


    薛诰的眼睛沉沉闭上,高君遂还是不敢相信,薛诰就这么死了,他反复试探,发现没有脉搏心跳呼吸后,终于大声恸哭。


    他趴在薛诰尸体上,短暂失去了再起来的力气。


    山长长,水迢迢,利禄尽在长安道。


    春来晓梦好,忘了君年少。


    第184章 安宁(副cp)


    五部联盟选了新盟主, 贺兰庆云最近风头正盛,不少部落给他塞美人过来。


    其实就算不是怀孕,述六珈也早早会失去宠爱。对此钟少韫看得透彻, 贺兰庆云不会爱上任何人,这种唯我独尊的人不会知道爱是什么,更不会心疼孕育孩子的母亲, 甚至若这孩子没有冠以他们的姓氏, 那么在他们看来和草原上的牛羊没什么区别。


    钟少韫一边照顾卢彦则, 一边往来老夫人和述六珈处, 她临盆之期已近,因为早年间流离迁徙的缘故,最近头昏脑胀睡不好。贺兰夫人从商队那里买来上好药材, 无奈虚不受补, 功效并没有很卓著。


    一天老夫人忽然握着钟少韫的手,良久泪流满面,钟少韫不解,老夫人却什么都不说, “我可能太想那个孩子,所以认错人了吧。”


    忙完一切, 钟少韫担忧地看着述六珈, “肯定很辛苦, 最近一定要多休息。”


    述六珈也早把钟少韫当成了弟弟, “你也是啊, 看你很忙的样子。”


    “其实狼主做决定, 我没法置喙。”钟少韫坐在一边, 他这几日跟着人学缝东西, 上手很快, 纳了个小鞋,“这个叶护,也是老夫人一力主张封的,没什么能耐。真正忙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一个秘密。”钟少韫思前想后,觉得述六珈是自己人,应该可以说出来,“我找到了心上人。”


    述六珈喜笑颜开,“那太好了呀,你最近是在照顾她吗?”


    钟少韫点点头,小虎头鞋放入筐内,“喜欢了很久很久,可是你也知道,我和塔娅很快就要定下婚约了。达奚设有意这么做,我也无法拒绝。”


    “你不喜欢塔娅?”


    “我只把她当妹妹。”


    述六珈若有所思,“那你可以告诉她,这姑娘不会逼你的,要是知道你心里有别人,她估计会比你更难受。”


    说到这里钟少韫就心如刀绞,“可是如果想救心上人,就必须娶塔娅。述六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呢?”


    “如果心上人知道了,会高兴还是伤心?”述六珈不明就里,追问下去。


    “他……”钟少韫欲言又止,“我以前一直觉得他不喜欢我,后来,他为我做了很多,我才知道……”


    “那他醒过来,肯定会伤心的吧。”


    钟少韫怅然若失,嘴唇哆嗦着,“可能……可能吧。”


    “那你要不要等她醒来再做决定呢?或者说,救她的办法只有那一个吗?”


    有别的办法吗?钟少韫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最终在侍女的传唤下,回到了现实。


    “叶护,狼主去您的毡帐里了,您快点过去吧。”


    钟少韫迅速起身,顾不得那么多就往毡帐狂奔。


    贺兰庆云会看见卢彦则吗?!如果看见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等钟少韫气喘吁吁回到毡帐的时候,贺兰庆云已经在里面坐下,并自己斟了茶,半带怨怪和调笑,实则让钟少韫如芒在背。


    “呀,叶护去哪儿了?让我等好久。”贺兰庆云话里带刺,欣赏钟少韫的恐惧,“我来找你,你甚至都不在。”


    “我找述六珈送东西去了。”


    “你对她很上心。”


    钟少韫跪坐在一侧,不明白贺兰庆云是什么意思,又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玩弄人心的模样。他很讨厌这种人,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她身体不大好,要多养着些。”


    “身体不好?有医生养着,你操什么心。”


    “她怀着你的孩子,你不关心她吗?从怀孕到现在,她没一天好好休息过,每晚都害喜得厉害……”


    “你这么关心,等她生下孩子我把她赏给你?”贺兰庆云故意说,又晃着杯中的马奶酒。


    “你……你……”钟少韫气得额角直突,世上竟会有这么没心肝的人吗?有个女人怀着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问也就罢了,移情别恋也就罢了,如今连她的去留也轻飘飘恍若儿戏。


    贺兰庆云存了逗小宠物的心思,又喜欢主导别人的喜怒哀乐,事实上身边很多人都无法让他产生类似威胁的情绪他也不允许,所有人必须尽在他掌握,而他也必须足以控制别人的情感。


    “生气了?你喜欢她?”


    毡帐后忽然有个木板掉了下来。


    “真想要?”贺兰庆云笑吟吟地挑衅着钟少韫,“可惜达奚铎来跟我说了,想让塔娅和你成婚,我同意了。”


    这是通知而并非商量,钟少韫怒极反笑,唇角气得一提,“我知道。”


    “不过你要是看上述六珈,等她生了儿子我就赏给你怎么样?多几个姬妾很正常,你不用在乎她曾经是我的女人,我很大方的。”


    “她在你眼里,是什么?”钟少韫咬牙切齿,嘴角因为极度气愤不由得向上一提。


    “她?”贺兰庆云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末了才意识到,指的是述六珈,“这很重要吗?”


    钟少韫不由得想起述六珈身上的伤,贺兰庆云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存在怜香惜玉的可能。很多人总以为贺兰庆云为了述六珈和父亲反目又辗转万里将其带在身边,一定是深爱这个女子。


    但并不是。


    贺兰庆云弑父原本就是自己的想法,不存在为一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可能。而且,这种紧紧掌握权力的人,最爱的除了自己就是权欲,征伐惯了,杀人都不见得眨眼,怎么可能怜惜弱小?


    不会爱人的人,更不可能爱一个女人。


    述六珈只一昧承受,钟少韫能从手腕的伤疤看出来,之前贺兰庆云酒醉宿在她那里肯定无意间施暴了,最近怀着孩子也还好些,又多了新的美姬转移精力,她不必再委曲求全。


    话不投机,钟少韫不再多言,“她是你孩子的母亲,等孩子长大了,你怎么跟你的孩子交代?他要是知道你对他的母亲那么薄情残暴,会不会……”


    贺兰庆云啧了一声,“孩子?长大?”


    “你不要对孩子动手!”钟少韫惊慌失措,他是真怕贺兰庆云这种疯子做出什么来。


    贺兰庆云狞笑,“我没你那么傻,留着个祸患妨碍自己。钟少韫,要不是我娘,你以为你会有今日?你最好还是自求多福,祈祷我娘多活几年,再祈祷我有耐心玩。等你哪天不好玩了……那才是真大祸临头了呢。”


    说罢,贺兰庆云大笑离开,钟少韫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往屏风后张望,一拍鼓起的被子,发现里面是空的!


    卢彦则去哪儿了?


    他慌慌张张,难道贺兰庆云把卢彦则转移了?所以才过来的?他越想越怕,脑海里一片空白,心凉了半截,一到绝望又或者心如死灰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哭。


    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轻轻抽泣。很久了,他很努力了,为什么每次都逃脱不掉这种结局?是否野草只能在天下大势里匍匐顺从,是否弱者就必须俯首在强者之前跪着求原谅又忍辱负重?


    为什么有的人杀人,玩弄人,不把人当人,却能坐在宝座上运筹帷幄,享受荣耀,而真正为民护国的将军却差点死在冬日冰河里?


    为什么他做了那么多,于事无补……


    他越哭声音越大,跟以往的抽泣都不一样,哭到后面鼻涕眼泪一起流,鼻头发酸,泪水仿佛泄了洪。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钟少韫抬头一看,来人的身影被泪水模糊,可他一下子便认出来那是谁……


    钟少韫想停下来,卢彦则最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了,可他越想压制,就越控制不住,干脆站起身抱着卢彦则哭了起来。


    讨厌我,就讨厌吧。


    卢彦则亦不知所措,他在钟少韫含糊不清的哭声里大致听清了一些话。


    钟少韫说对不起,说不知道这场仗是和凤翔效节军打的,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场溃败,走到今日不是他想要的,他本意不是这些……


    卢彦则轻拍他的背,没有像回忆里那样,说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人,只是淡淡问道,“你是贺兰戎拓的儿子吗?”


    钟少韫哭声渐渐休止,“……是。”


    “我这辈子,没有输过,唯独在你身上败了两次。”


    “不是的,不是……”


    “你恨我吗,所以要用这种手段,毁掉我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现在卢彦则是整个大周的罪人。他毁了三万人,自己却贪生怕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钟少韫忙不迭解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从跟着贺兰戎拓往北后,就一直在后方,我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大战……”


    卢彦则流露出一丝不舍,“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对谁那么赤忱过……你让我那么狼狈,像个笑话。现在怎么又来招惹我,不是要走么?不是说山水相逢么?”


    卢彦则想过很多种冷落、怨怪钟少韫的方式,但在见到这人后,原本想要倾泻怨愤的心情荡然无存——他发现自己竟然是无法怪钟少韫的,只要钟少韫往面前一站,腔子里就只剩下了独对此一人的柔情。


    感情不会骗人。


    钟少韫低下了头,这下哭不出来了。


    的确是自己先走的,还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信,现在又是他,千辛万苦把卢彦则救回来。


    “我还可以相信你吗?”卢彦则问。


    “你还可以相信我最后一次!”钟少韫急忙抬头找补,尽管在他看来,二人不会有完美结局,但钟少韫不在乎,他只想让卢彦则顺利离开这儿。


    “只是最后一次?”卢彦则半含着怨怪,又实在没办法发火。


    “可以有很多次。”钟少韫在卢彦则的肩头蹭了蹭,“这一切不是我主使的,你相信我吗?”


    卢彦则默然良久,轻轻拢着钟少韫的鬓发,聚在后脖颈那里。钟少韫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安静恬淡,卢彦则见过太多喧闹,千万人熙熙攘攘向前又如海潮般退去,唯有那点安宁,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我信。”


    当晚,钟少韫见卢彦则醒来,就准备了两床被子,叠好被窝,自己先躺了进去,背对着屏风和门。


    卢彦则在外面走了会儿,消完食,天黑得早,就回来准备休息。看到两床被子,沉默半晌。


    旋即解了衣袍,无视另一个被窝,从钟少韫背后的空隙进去了。


    钟少韫刚睡着没多会儿,这时候卢彦则的手和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是冷的,因此一下子把他惊醒了。他一抬头,对上卢彦则的眼睛。


    卢彦则从背后抱着他,嗅他颈肩的味道,用鼻尖蹭来蹭去,落下几个吻。


    而后他们相拥而眠,钟少韫紧紧抱着卢彦则的腰,终于把以前偷偷做的事情光明正大做出来了。


    卢彦则吻他的脸,许久未见,又数日昏迷濒临生死一线,重新活过来、失而复得,哪一件都足够让他狂喜。


    “这些日子,我老是梦到之前。”卢彦则喃喃道,声音温吞缱绻。


    钟少韫面容愁苦,他不确定卢彦则有没有听到。可是在危机四伏的草原,他只有卢彦则,而卢彦则也只有他。


    “以前,我对你不是很好。”卢彦则五指没入他的发间,呼吸声都那么清晰,嘴唇轻碰他的额头,“后来,一直很想念。”


    “我也想你。”


    “那为什么离开?”


    钟少韫眼眶湿润,卢彦则轻轻拂他的眼角,“你怎么一直哭呢?”


    “我……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为什么?”


    “你说过你讨厌哭哭啼啼的人,你也说我倔,明明能和乐坊撇清关系,却还是一次次戴着风帽参与进去。可是彦则,这辈子陪我时间最长的就是琵琶了,在没有遇见你的时候,琵琶一直在我身边。”


    卢彦则有些内疚。一生下来,卢彦则就被教导轻易不可流泪,长子要老成持重从容有度不可流露情感。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卢彦则缺失的东西,有些人天生具备,那句无心之语被钟少韫记到现在,可真是意想不到,“我不讨厌的。”


    “彦则,我只是……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我们在一起,多少人阻止,就连我自己也觉得配不上你。你那么好,论出身才能都是佼佼者,可我什么都不是。让我真正绝望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我了解到一切阻力后,还是喜欢你……”


    钟少韫小声啜泣,从重逢到现在已经哭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卢彦则总把很多事情想成是理所应当,总觉得自己给予了一点好处,对方就应该报答或者感恩戴德的完全没想过在钟少韫眼里一切竟是这样。


    卢彦则抱他的臂弯紧了紧,钟少韫往卢彦则颈窝一钻,于耳畔轻声道,“我永远都是你的阿韫。”


    第185章 坦白(副cp)


    一觉醒来, 钟少韫往旁边一看,又没人。卢彦则或许是早起习惯了,每次都比钟少韫起得早。


    他下床穿上鞋子, 桌上已经摆满饭食,还有热腾腾的乳茶。不过头发有些乱,他想先梳个头。


    与此同时卢彦则用兜帽围了脸进来, 带起一阵风。钟少韫迷茫着回头, 刚睡醒还有些茫茫然, “回……回来了。”


    卢彦则收起鹰一般锐利的目光, “嗯,最近草原上人多眼杂,我去听了听情况。”


    钟少韫揉揉眼, “什么, 什么情况?”


    卢彦则轻声一笑,成竹在胸,只是走过来拿起梳子替钟少韫梳头发,“你先吃饭, 等会儿我跟你说。”


    钟少韫太想知道卢彦则现在心里想什么了,梳完头火速吃完饭, 眼巴巴等卢彦则说。


    可卢彦则抱着双臂双目出神, 良久才说, “走, 我们去外面走走。”


    说罢, 带好兜帽掩人耳目, 拉着钟少韫出去了。


    最近确实是多了不少人, 一来五部联盟草创, 贺兰庆云因为首屈一指的战功, 因此成为盟主,统摄整个漠北。具体的战役过程钟少韫并不知道,要问也只能问卢彦则,但他不会问。


    他握紧卢彦则的手,人群中有好多吹捧起那一场大战的胜绩,言语之间尽是对卢彦则以及一众大周士兵的鄙夷。


    “什么效节军啊,都是废物,连路都认不清楚!”


    “常胜将军?我看都是吹出来的!”


    哄笑声里,一群连靶子也射不中的人大喊大叫,与有荣焉,好像加封盟主的不是贺兰庆云而是他们自己。


    卢彦则此生打仗未尝一败,也就这次算是溃败。然而人们太过悭吝,一次失败足够推倒所有胜利。


    “彦……”


    “我知道。”卢彦则亦紧紧握住钟少韫的手,“他们说的是实话,我就是那样败了的。三万精兵束手无策,在山谷里被屠杀殆尽,陈宣邈拼死护我出来,下落不明,我在河水里漂了好久,一直在等死。”


    “可你活下来了。”


    卢彦则似乎从来没有迷茫或者动摇过,永远都那么坚韧,钟少韫也没见过他哭。


    “是啊,所以我的生,必须有价值。”卢彦则回过头,对钟少韫微笑,兜帽和巾子盖住了俊秀的脸庞,然而出尘绝逸的风姿又能从明亮生辉的眼眸中窥见些许。


    最近五部忙活着要准备老夫人寿宴以及盟主即位仪式,二者选在同一天进行。不过老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因此贺兰庆云找了几个法师来为其祈福,于是各色人等汇聚,有些是草原上的巫师,也有些是僧侣。


    纤云无迹,皓天白日,钟少韫总觉得卢彦则经历这次生死之后,变得跟之前不同了,他也知道那场惨烈战役对卢彦则而言有多痛苦。


    只是,钟少韫不敢揣测卢彦则对自己的看法。


    “彦则。”他拉着卢彦则来到月牙状的湖泊旁,波光粼粼里,耀得他睁不开眼,头发发棕,“有些事我要跟你说清楚。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贺兰部的人,我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后来被贺兰庆云找到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什么记忆?”


    钟少韫坐在岸边,已经有了长谈的意图。他一坐下来,就显得更加瘦小,于是卢彦则也坐在一边,将胳膊搭在膝盖上,钟少韫枕着宽厚的肩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片刻后,卢彦则就将他笼在自己臂弯下。


    “一段早已该忘掉的记忆。我原名是贺兰颉罗,在一场战事后,原本应该和部落一起迁徙,却被贺兰庆云设计抛下,因此被乱军掳去了大周,被人买来买去。后来辗转经历多人之手,遇见了我姐姐阿皎。”


    卢彦则错愕,原来阿皎对钟少韫而言这么重要是有原因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过去这么……”


    “我也不知道,后来才想起来。”钟少韫笑了笑,“还好都过去了,如果没有姐姐,没有你,我不可能有今天。”


    “那你有什么想法?贺兰庆云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隐瞒了这件事。主要还是因为贺兰庆云此人实在难以理解,在明白他之前,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不确定他会对我做什么,而且……”钟少韫抬眼看卢彦则,波光打在他脸上,留下几道光纹,“我不想姓贺兰,我只想当钟少韫。”


    “你是觉得我会心有芥蒂?”


    钟少韫沉吟片刻,“你怎么可能会没有芥蒂呢……”


    “我和贺兰戎拓以及贺兰庆云的确都有仇,但你在我看来并不一样。而且据你所说,贺兰老夫人一直在保护你,如果你隐瞒了这些不告诉她,是不是不太好呢?她应该一直怀念战争中失去的孩子才对。”


    “彦则……”


    “而且,你在这儿反而会更好些。我一直觉得你在大周并不好,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太危险了,回到故土,有‘叶护’的身份,或许比在大周好些?没人会说你的出身,他们谈到你,也只会说,你是贺兰部的叶护,怪聪明的。”卢彦则轻轻捧着他的脸,极尽温柔,温柔到钟少韫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你要好好想,在哪儿更舒服,不要为了我去迁就。”


    钟少韫思索,抠着指甲,“可我只想做你的阿韫。”


    卢彦则欣喜一笑,摸了摸钟少韫的头,三两下把他的头发弄乱了,凌乱之余,显得分外亲昵。


    “阿韫,你该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依附我而活着。”


    钟少韫握紧卢彦则的手,目不斜视看向对方,眼神炽热又含情脉脉,“我不想姓贺兰,自我有记忆起,我就一直都是钟少韫,我一直都想跟你跟你在一起,我知道我们不般配,可是,可是如果恢复这个姓,我们就彻底分道扬镳了。”


    “你在这里,能被人尊重,还能找到自己的母亲。”卢彦则的温柔像极了海市蜃楼,转瞬即逝又虚无缥缈,用恬淡语言说出血淋淋的真话,如若不听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钟少韫死死抓住他,“我……”


    “叶护,老夫人叫你。”


    侍卫的一句话打断了钟少韫,他只好跟着侍卫先行离开。原地卢彦则闲来无事,心里乱糟糟的,往湖里扔了几个石子,胡杨树后绕出个人影来。


    “岐王。”唐平左顾右盼,确认此处没有别人才敢出现,“您真的要按照计划来吗?那这位怎么办呢?”


    “仇必须报,过几天就是良机,不然我睡不安生。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不借此机会彻底剿灭贺兰庆云,再往后想杀此人,就很难了。”卢彦则站起身,兜帽外围着一条围巾,将脸挡得严严实实,“陈宣邈和三万将士之死,盖由我轻信他人所致,这是我卢彦则无法平息的血债。我真恨当初为什么没早点除掉贺兰庆云,反倒让他壮大至今……”


    “如果要杀那么多人的话,那他……”唐平言语之间尽是对钟少韫和卢彦则的唏嘘,“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想的是,如果贺兰庆云一死,按照顺位,他就是漠北之主。”


    唐平天灵盖似乎有一道惊雷炸穿,“什么?他他他他……漠北之主?”


    一个大周的琵琶伎,先是让卢彦则和卢臻父子生隙,又是贺兰部的王子,现如今还要当五部联盟的……盟主?!桩桩件件,已经超越了唐平的想象能力。


    “是,贺兰庆云必死,我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反正,杀了他,我也没办法全身而退,可是不杀他我难以心安。”卢彦则眼神坚定,远处群山矗立,风吹草低见牛羊,能听得见风的声音。


    “你最近先收拢一下我们剩余的兵力,想方设法混进商队里,过段时日应该有货物交易,商队最好掩人耳目,昔日吕蒙白衣渡江便是因着此理。”卢彦则顿了顿,“还有,我还活着的消息,可以告诉十六叔和我爹,一旦涉及到两国,那么他们必须做好准备,不能重蹈我的覆辙。”


    唐平连连点头,“我都知道了,我这就派人送信回去。岐王,听说晋王找到了陛下,他们现在到长安了。”


    卢彦则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如果是十六叔的话,也好。”


    “岐王不打算回去了吗?”


    卢彦则南望长安,日光照彻山川原野,他心里的长安和自己远隔千山万里,根本看不到,而周遭的声音又是异乡话,让他很不习惯。


    “不回去了。”卢彦则眼里说不清楚是释然还是苦涩,他没输过,即便输也能接受,可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不明不白输。


    那张错漏百出的漠北地势图和罕见的大雪浓雾,让他兜了好大一圈来到一片悬崖峭壁。他们无法前进,只能在血战之下一点点往安全的地方去,他还记得那时候严酷风雪,犹如一把把刀刮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他们冻成了坚冰,浑身带的干粮很快吃完,补给的队伍又故意拖延……


    陈宣邈把干粮给了他,倒在一片死人堆里,用最后一点力气对卢彦则说:


    “快走,我们……中计了……”


    他们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被人陷害的,三万亡魂溃败,凶手到底是谁?如果不报仇,他活下来就没有意义。


    “你不想再见见你的亲人了吗……”唐平回过身去,芨芨草丛里忽然又冒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爹……”卢彦则难以置信,朝卢臻行礼。


    ·


    卢臻近来愈发苍老,别人都说他两个儿子出类拔萃,一个是凤翔节度使,一个在河东军崭露头角。然而这些声音在卢彦则大败后就销声匿迹,他在洛阳宅子里,从早到晚孤孤单单一个人,不禁开始回想往事。


    跋涉万里,看见幸而生还的儿子,卢臻感慨万千,往昔对孩子的鞭策如齑粉消散,他和卢彦则在钟少韫的毡帐里,良久无言。


    不知从何说起。


    “儿啊……”卢臻年过半百,竟是涕泗横流,“身子可还好吗?”


    卢臻也巧妙地避开了关于那场大仗的是是非非,从小处入手。卢彦则不会沉沦,从苏醒的那一刻到现在,他或许有过一时片刻怅惘,不过这些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都丧失无踪迹。


    “一切都好,自小强身健体,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是……他救的你?”


    卢彦则倒了杯热茶。他和很多人交谈的时候,另一方并不会直接提起钟少韫的名字,除了揣摩不清楚卢彦则的态度,便是钟少韫的地位和身份还没达到需要称呼名字的地步,陈宣邈和唐平亦然,他们不确定该怎么称呼,又不敢问卢彦则,只能用“他”代替。


    但卢臻不同,卢臻绝对是从骨子里看不起钟少韫。


    “是。”


    “他一直都喜欢你,是我太过固执,给你们那么多绊子。”卢臻的语气竟然也和缓了不少,“你回来吧。”


    “爹,我不会回去的。错信一人酿成大错,我无颜回去。”


    卢臻觉得卢彦则这是在赌气拿乔,全因钟少韫不得回归之故,“要是我同意你和他在一起呢?总不能让我和你娘,没办法看儿子承欢膝下吧?之前我派人给英时捎过信,说想看他一眼,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恨我,你难不成也恨我?我养了两个儿子,养出两个仇人来了。”


    卢彦则不知怎么解释好,卢臻说得不假,卢英时那种性格,不可能因为两封潸然泪下的书信就改变,权责对等,孝顺卢臻的重任应该在卢彦则身上。


    终究还是要回到伤心地,接受来自众人的审视与评判,溃败的战绩永远比胜仗要更引人注目——他果然还是那个风筝,无论飞到哪儿,线始终都在父母的身上,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可问题是,就算同意了又能如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不代表接下来会对钟少韫再无成见。卢彦则咬咬牙,最终说出了那句非常大逆不道的话:


    “若我有功恩泽世人,自会有人奉养父亲。只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彦则先国后家,望父亲谅解。”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好孝,太好孝了。


    第186章 谈判(副cp)


    一顿谈话并不是那么愉快, 卢臻没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悻悻而去,跟着商队一起安置。


    唐平没告诉卢臻卢英时的原话——


    唐平说你爹有点可怜哦, 孩子死了一个,然后能指望的两个都不在跟前儿,要不你回去看看?


    卢英时冷笑一声, 那声笑让唐平都有点儿怀疑卢英时到底该不该姓卢了, 怎么比他一个姓唐的还冷漠呢?


    “真正可怜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还能自己抱怨可怜, 已经够意思了。我娘的命他不当回事,可我这辈子都记得。”


    唐平想了想还是别说出来的好。


    到了晚上,卢臻先是在商旅栖居的帐篷歇下, 翻来覆去寝食难安。如果白来一趟儿子没带回去, 不符合他功不唐捐的一贯想法。思来想去,他让唐平找钟少韫。


    唐平指了指自己,“啊?我?”


    钟少韫如今是贺兰部叶护,轻易无法靠近, 面对一个没法完成的任务,唐平无奈, 却又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 在卢臻唉声叹气里, 先把随身带的干粮都给了卢臻。


    一个面饼子。


    卢臻吃不惯牛羊和奶酪, 最讨厌那副腥膻, 待对方接下面饼子后, 唐平含泪喝了一大碗乳茶, 又啃了俩大棒骨。


    吃完饭, 他想着如何旁敲侧击抵达钟少韫的毡帐。叶护的毡帐外, 一般会有很多侍卫走来走去,唐平要是贸然接近,很可能会引起注意。他先是在一棵树下等待时机,晚风吹起来嗖嗖的,冷气顺着裤管袖管往身子里钻,与此同时,跟着他们一起来的琵琶伎凑了上前。


    “啊!”唐平大喊,马上捂住嘴,紧接着搓手哈气,“你怎么也出来了?”


    夏弦抱着个琵琶,“我……想来看看岐王。他现在在哪儿呢?”


    “他在叶护的毡帐里,你要不去找一下他?”唐平想出个坏点子,“反正这个叶护也会弹琵琶来着。”


    夏弦百感交集,“那就是岐王喜欢的人吗?”


    如此一来,夏弦真的很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然让卢彦则念念不忘。


    唐平刚打算跟夏弦商量计策,却见钟少韫自远处老夫人的主帐走了出来,天地之间雪白一点,翩翩遗世独立,鹿角冠和遍身银饰贵气无比,小巧精致的面庞秀气俊逸,多了几分难以化开的愁苦,真是我见犹怜。


    钟少韫唇线紧抿,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夏弦和唐平。


    唐平看呆了,之前只知道卢彦则为着此人手起刀落砍人手,那表情也阴鸷得吓人,后来见到钟少韫穿着粗布衣衫,让他觉得已经够秀气了,说话声细,长得小巧,用唐平的话来讲就是跟猫似的,偏性子内向寡言少语,二人没怎么共事过,也就只有陈宣邈知道内情。


    如今换了身衣服……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冗长的白狐裘披在外面,身上胡袍银线织就,袍摆如起伏云海,鹿纹和卷云瑞草纹密匝匝堆在袍子上却不显得冗杂,胸前珠串璎珞和繁复纹路加在一块儿,硬是没留一点儿白,或许只有如瀑乌发和清隽面庞算是留白。


    “呃……”唐平一时之间忘了该说什么话。


    “钟郎君!”夏弦腾出一只手,朝钟少韫喊。


    唐平:“?”


    简单粗暴方能成事,接下来钟少韫成功见到了唐平。唐平先让钟少韫等着,自己唤卢臻去了。


    夏弦和钟少韫面对面坐在一起,他把琵琶横放到钟少韫面前,“这是岐王为你准备的螺钿琵琶,你走之后,我代为保管,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钟少韫素手拂过琵琶弦,千言万语堵在嘴边说不出口,良久,缓缓道:“我估计并不能与他厮守,这琵琶,还是归你保管吧。”


    “为什么?你们好不容易没了那么多阻碍,卢公也说不会拦你们。而且,你走后,岐王一直很想你。”


    “我也想。可能世事就是这么难遂人愿吧……这么多年,我努力过,争取过,可是太难了。我一直在等他成家立业,虽然我不想,但一直在等。想着要是他真的有了相伴的佳人,我就再也不纠缠,忘了一切。”钟少韫面色凝重,“可是他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忘不掉。”


    “天下那么大,你们也能养活自己,我不相信这世上容不下你们两个人!”夏弦有些急迫了,卢彦则好不容易活下来,和钟少韫遇见,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我们依靠商队过来的,晋王帮了我们不少,你们就算在一起也不会妨碍到任何人啊。”


    “商队?”


    “是,帮助我们过来的商队,其首领名为陶真、周序,是晋王的左膀右臂,听说我们要来找岐王就过来了。”


    钟少韫如高空失坠……他太着急了!早知道商队和卢彦则的人会赶过来,他便不会那么着急和达奚铎做交易!如今达奚铎已经把儿女婚事告诉了贺兰庆云,相当于是他自己把自己的退路斩断了!


    他可以不姓贺兰,但从和达奚铎做交易的那一刻起,他也就断绝了和卢彦则在一起的可能。更何况现在,卢彦则知道了他的身世,一力支持他回到原来的部落、原来的家。


    也就是说现在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塔娅成婚,帮助卢彦则复仇……那么……


    贺兰庆云有什么变故,能当贺兰部狼主、五部联盟盟主的,还会有谁?!


    那他跟恢复贺兰旧姓有什么区别吗?钟少韫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情绪太久,甚至忘了既定的结果。他心如刀绞,寒气钻进袍摆眼看这琵琶,心里更是沉重。


    琵琶很有可能是卢彦则给他留下的最后幻想了。


    “你们找到岐王,是想把他带回去?”


    夏弦默然片刻,“我并不知内情,不过看起来,卢公想让岐王回去,但是岐王很可能并不想。关中世族对岐王多有不逊,这次战败又散播谣言,毁岐王名誉,一些不知情的人将岐王当作了庸人,现在晋王入关,百废俱兴,也就是说岐王回去也无立锥之地。”


    “那岐王就只能在关外流浪了。卢公肯定不愿意看到儿子在外漂泊,因此就算冒着风险也要把他带回去。”钟少韫道。


    “那你呢,你想让岐王回去吗?”夏弦问。


    钟少韫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态度会变得那么重要。


    “我不知道。”钟少韫据实回答。


    片刻后,毡帐外响起声音,“卢公来啦。”


    夏弦和唐平及时退场,毡帐内只剩下卢臻和钟少韫。二人谁也没想到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甚至这一天,二人完全倒转了过来——贵气逼人的钟少韫,风尘仆仆的卢臻,包括卢臻的表情,也没了以往的颐指气使和鄙夷、高傲。


    卢臻双手垂落至膝前,因连日赶路,脸上污垢来不及洗,胡子打结,疲惫溢于言表,“你还记得我吧。”


    “记得,您是彦则的父亲。”


    “万没想到会有今日,你竟然真的是贺兰部的人。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彦则的身份不为人所知,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死了,这是最佳时机。我会帮你们掩护,彦则就能顺利离开草原。”


    卢臻讶然,“你不想和他在一起?我以为你会让彦则……”


    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卢臻望向钟少韫柔情似水的眼,料想果然又是以己度人了,钟少韫怎么可能干出恨屋及乌的事儿,又或者囚禁卢彦则,眼睁睁看卢彦则失掉所有名声和地位,地位倒转。


    也不怪卢臻这么想,很多人第一反应也是如此。卢彦则周围的人对钟少韫的伤害太多了,要是卢臻被这样对待,一招得势不得狠狠折辱一番?再加上现在卢彦则没有身份,孤立无援,钟少韫又是叶护,想做点什么太方便了——然而恰恰相反,卢彦则没有排斥草原,没有求父亲救助,而钟少韫甚至还想把卢彦则送回大周?


    下一刻,卢臻忽然朝钟少韫跪下。


    “卢公!”钟少韫吓得扶起卢臻的手肘,“您这是做什么!”


    “彦则一心复仇,想要和贺兰庆云同归于尽,我劝不了他,他一直都是这样,一意孤行,心里也没我这个老翁。是我从小对他太过严厉之故,这是我的报应。”卢臻额头碰地,言语之间尽是绝望、哀求,“我求求你,能不能劝他回家,我和他娘都快哭出血来了,本想着这次能接他回去,可他一心想……”


    钟少韫有所触动,也跪在卢臻跟前。


    “你要是生气,就怪我好了,是我一力阻碍,想为他找贵女成婚,我没想过会有今日。都是我……”卢臻越说越着急,苍颜白发老态龙钟,老无所依是他心中最畏惧之事,就算豁出去也要拼一拼。


    钟少韫确实被打动了,他在心里说,果然,果然还是没办法在一起……


    天下之大,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


    卢彦则在草原上踱步,周围喧闹人群散去,火把点起,暖融融的光充斥着周围世界。


    他在策划接下来的动作……如果要杀了贺兰庆云,接下来就必须让钟少韫成为漠北之主,如此一来达奚铎会同意吗?不争不抢怎么可能成为整个漠北的第二号人物?


    “请入内。”


    卢彦则步入达奚铎的毡帐,好酒好菜一应俱全,“哈哈,将军,咱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两军对垒的时候。”


    达奚铎很谨慎,周围都是心腹。卢彦则将面巾取下,挂在一边,“达奚设久居人下那么久,没想过更进一步?”


    达奚铎环视四周,确认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烛影摇晃,二人天生具备头狼的能力和魄力,顷刻之间断人生死。


    “你不怕我告诉盟主?”


    卢彦则微微一笑,“联盟?达奚设不会还以为,联盟有用吧?漠北一团散沙那么久了,从早些年十八部乱到现在,如今怎么可能说和就和?”


    达奚铎正色道:“你想说什么。”


    “联盟是幌子,不存在众心归附的可能。”卢彦则习惯性叩着桌板,“达奚设不信可以看看,过几日的联盟祭天和老夫人寿宴,到底是为了什么。”


    “细说。”达奚铎来了耐心,抿了口酒。


    “贺兰庆云不是傻子,贺兰戎拓也不是。五部联盟打败效节军,一个狼主之位填不饱他的野心。所谓联盟,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的一种方式罢了,而把所有部落首领集中在一起的机会,等下一次又要好久,宴席散去,各部落各自为王,你觉得贺兰庆云会满足?”


    “你的意思,是说他会在祭天仪式上动手?你怎么知道的?”


    卢彦则眼睛一转,“因为如果我是贺兰庆云,我就会那么做。来做个交易……达奚设让我参与祭天仪式,我会保证你全身而退,甚至更上一层楼,不知达奚设愿不愿意跟我做这个交易?”


    达奚铎被绕了进去,不过想了想,卢彦则确实如此,心思缜密,之前失败也是因为紧急行军,一着急视野就会窄就容易上当受骗。再者,此人功夫不错,当个护卫也好。


    但是达奚铎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卢彦则怎么会来帮自己呢?


    “你应该恨极了胡人,也应该恨我才是,为什么会帮我?”


    卢彦则为表信任,满饮杯中酒,让达奚铎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酒杯。


    “达奚设和贺兰庆云不同,此人野心膨胀只为攻伐,我跟他有深仇大恨,却没必要上升到胡汉。无论胡人还是汉人,心底里肯定都想要太平日子,我觉得达奚设有家室,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达奚铎深以为然,之前打仗,妻女转移太麻烦,塔娅经常生病,风雪一来就发高烧,每次都让他心惊胆战的。


    能不打仗当然好。


    “况且……”卢彦则顿了顿,“把我从河里捞出来,又让我活到现在的人也是胡人,我从不认为胡汉应该互相厮杀。虽说我是将军,太平盛世没有用武之地,可是达奚设,说句实话,我宁愿解甲归田,也不愿马背征战。”


    达奚铎反复权衡,良久,“那你要什么?跟我做交易,你应该有想要的东西。”


    “贺兰庆云如果有什么不测,漠北要有新的共主,我希望,那个人是钟少韫。”


    达奚铎心下一惊,这件事超出他的想象,但是两厢对比,竟然也能揣摩些许,“你和他关系真不简单。”


    钟少韫能为了卢彦则做交易娶妻,哪怕此前一直在婉拒。


    卢彦则能为了钟少韫……这算是什么,豁出性命当人家的保镖?


    于是达奚铎又道:“不行,你要的太多,得再给我一些。”


    卢彦则啧了一声,看来达奚铎也是精明人,便只好拿出了温兰殊写给自己的书信,“这是晋王亲笔书信。魏王在魏博大败,河东节帅风卷残云,晋王率先入关。河东一系已经掌控朝廷。达奚设觉得,和他们打,胜算几何?”


    达奚铎汗流浃背了,他还停留在贺兰戎拓和铁关河共谋的阶段。如今铁关河竟然折戟沉沙,听说麾下大将严令璋还被射瞎了眼,紧接着兵败如山倒,被宇文铄追了三百里。


    “哈哈,多个朋友多个助益。”思及卢彦则和温兰殊的关系,达奚铎一改刚刚的神色,“我答应卢将军,我也想看到太平日子,美美与共,各取所需嘛。”


    第187章 元凶


    自从达奚铎告诉塔娅将会与钟少韫成婚后, 她便被母亲留在身边教导,很难出来。


    母亲害怕她的性子会在之后与钟少韫的相处中产生摩擦,这段时间是悉心教导, 巴不得能在短短半个月改掉女儿的暴脾气。


    一开始塔娅还会规行矩步,坐得端正走得缓慢,小口吃饭小口喝茶, 但是很快她就原形毕露, 这天抱着个甘蔗啃了起来。


    达奚夫人扶额无奈苦笑。


    紧接着, 述六珈也来看她。


    述六珈名义上是贺兰庆云的侍妾, 看在贺兰庆云的面子上,达奚夫人对其尊敬有加,不过很快达奚部的内政需要达奚夫人定夺, 她便很快退了出去。


    塔娅砍下一截甘蔗, “姐姐要吃点儿吗?这甘蔗可甜可脆了,我给你最甜的一截!”


    述六珈哭笑不得,挺着个大肚子,以前别人看到她总会越过她先关心她的孩子, 这无可厚非,不过看到如此憨态可掬的小女孩率先关注她, 盛情难却, 只好接过甘蔗, “好。”


    她艰难坐下, 塔娅也并非冷眼旁观, 搀扶述六珈丝毫不怠慢。


    “我来找你, 是为了你的婚事。”


    塔娅把嘴里嚼没味的甘蔗吐了出来, 愁眉苦脸, “姐姐也是为了让我乖顺些?好姐姐你别劝我了, 我一定改,给我点儿时间嘛……”


    “不是这个。你应该还不知道,其实叶护有心上人的,而且最近,那个心上人就在草原里。”


    手里的甘蔗突然不甜了,塔娅好奇问道,“是……是嘛。”


    “所以我想问一下你,你愿不愿意嫁?不愿意的话,我会试着征询达奚设的意见。塔娅,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夫君并不是一心对自己,你会很难受的。”


    塔娅欲哭无泪,“我就知道,我爹总是好心办坏事!我跟他说过,我不想和叶护在一起,可是他说,叶护是贺兰部除了狼主之外最有权势的人,我应该跟叶护成婚。”


    “那现在……”


    “我这就跟我爹说。”塔娅猛地站起,“我不想嫁给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人,还不如啃甘蔗呢!”


    述六珈觉得塔娅很可爱,旋即又羡慕这女孩的天真无邪。因为在爱里长大,所以无论择偶还是成婚,都能顺着自己的想法来,这也是述六珈敢来劝说的原因之一。


    送走述六珈后,塔娅打算去找钟少韫。


    她手里握着一截甘蔗,腮帮子鼓动。塔娅一直都是如此,不修边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需要考虑这样做对不对。打小就不会讨好别人的姑娘,顿时让她为了一个男人装作淑女,真是太为难人了!


    和心里有别人的男人成婚还不如啃甘蔗,甘蔗至少还是甜的!


    塔娅越想越气,她对钟少韫是曾经有过想法,不过早就在知情后磨光了。


    她喜欢这种翩翩公子不假,但人家有心上人,她就算在一起也如鲠在喉的……


    想着想着,她咬了口甘蔗在嘴里嚼巴嚼巴,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


    “谁啊!”塔娅不耐烦回过头去。


    来人一袭黄衫,身形翛然,外袍翻出毛领,头顶幞头外围着一个暖耳,眉眼秀气瑰丽,渊渟岳立,面若晨阳初升,目若朗星,谪仙之姿自不待言。


    塔娅愣住了,嘴角还没进嘴的甘蔗掉了下去,玉山一般的人笑起来不仅没那股寒意,还让她觉得暖融融的,当场就注重起自己不修饰的仪表来,“你你你……你是?”


    “冒昧问下姑娘,马厩在哪儿?我是汉地来的商人,不大清楚漠北部落的构造,迷路啦。”温兰殊行了个礼,手里暖手不离身,手腕也有翻出来的毛领。


    塔娅觉得自己有点儿冒昧了,过去十几年没人让她这么觉得过。她指了指西边,“在……那边,那边。”


    温兰殊颔首一笑,指着自己的嘴角,示意塔娅有东西。


    塔娅突然就害羞起来,握着自己的甘蔗跑远了。


    “这小姑娘真有趣。”温兰殊笑了笑,转过身,聂柯也啃着个甘蔗嚼巴嚼巴往地上吐,很快地上就多了一堆甘蔗渣。


    “主子,你为啥要亲自来?”聂柯冻得打了个寒颤,“真冷啊妈的。”


    “除了彦则和少韫,还有一个人,白琚。”温兰殊踱步到聂柯身边,“长安世家对彦则多有不逊,这也是彦则大败的原因之一。但是推动矛盾激发酿成大祸的一定不是世家。”


    “因为兵员是世家自己的人啊。”聂柯嚼嚼嚼,跟温兰殊一起朝西边的马槽去,“要是让岐王败了,自己人也死个七七八八,没人守边境了,这可真是自毁长城。”


    “是啊。按照你哥给的情报,白琚在这之中活动,利用世家和效节军不满彦则之人,推波助澜,造成了彦则溃败的效果。只是他们原本想着,让彦则失败,而后迎接魏王入长安,没想到的是,白琚利用他们的心理,给了凤翔效节军一场败绩,铁关河又在黄河折戟,无缘西进长安。世事阴差阳错……”


    “这白琚到底想干啥。”聂柯撇嘴,“死三万精兵,元气大伤啊。”


    温兰殊沉吟片刻,“恐怕,他是为了泄私愤吧。你还记得当年韩相大破龟兹么?”


    “记得,那时候我哥在军中。”


    “因当年的战事,大量龟兹人成为奴隶。白琚,白净梵……我一直觉得,他们估计也有关系。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坐视不管,这样一个人在漠北,能量太大了。”


    聂柯深以为然,二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遇见了同样去马厩的唐平。


    唐平啃着个羊腿,酥脆外皮上洒满孜然和茱萸,油花扩大了这股香气,隔着十步远,勾起了聂柯肚子里的馋虫……


    “晋王,饿饿,饭饭。”


    温兰殊:“……”


    其实温兰殊一直很好奇为啥自己身边吃货那么多,难道习武之人就是这么容易饿么?红线是大馋丫头,聂柯是大馋小子,俩人加一块儿估计能吃下一整只羊。


    “漠北以物易物,那些钱在这儿没什么用。”温兰殊思索片刻,“来的时候,货物里应该还有几根甘蔗,我看那小姑娘爱吃,你跟她换几条羊腿吧。”


    聂柯嘿嘿一笑,“还是晋王好呀。”


    “嗯?不过你不能叫我晋王了,以后就叫我云公子吧。”温兰殊哭笑不得,想起聂柯最怕萧遥,掐脖那件事后总是有意无意躲着萧遥。这次送李楷回到长安后,聂柯原本可以待在长安的,但一想到萧遥要是打败铁关河就需要直面萧遥,聂柯想都没想连夜收拾包袱跟温兰殊来漠北并打包票绝对会保护温兰殊安全。


    “嘿嘿好的云公子。”聂柯得逞后,鬼鬼祟祟朝库房去了,温兰殊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鬼鬼祟祟。


    温兰殊想找到白琚的所在,想了想,这种规格的商人,肯定和狼主直接交易才对。过几天会有很多人参与的祭天仪式,是汇聚各方行商的最好时机,白琚肯定会出现。


    只是……该如何接触到狼主级别的人物呢?


    回到毡帐,他和陶真、周序讨论起来这件事,“琼琚宝阁的主人白琚,在漠北到底是个什么地位,你们知不知道?”


    “白琚?他挺有钱的,有时候我们会入伙,跟他一起跑商。”陶真思索片刻,“可是我们很少见到他,他是琼琚宝阁的阁主,一掷千金的主儿,我们档次太低了,只能跟在后面喝肉汤——不过就算是肉汤也有很多啊!”


    陶真似乎陷入了某段发大财的回忆,周序咳嗽两声,“也没那么夸张,这人厉害在会来事。我们这种小行商,顶多做做生意,低买高卖,货物转手,但是货源从哪儿来有门路,他嘛,掌握门路,有些私底下不敢做的生意,他能光明正大做,比如盐铁和马匹,官府授予他资格,他也顺着官府来,赚多赚少不在意,重点是结识人物。”


    陶真连连点头,“这算是把生意做明白了,在大周,有钱远不如有权来得实在。但我等小商贩玩不来那些,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咔嚓了。”说着陶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说到底就是上下不透明,谁知道人家憋了啥心眼,与其被别人玩来玩去玩脱了,不如小富即安。”


    “也就是说,这人不仅做生意,还掌握了一些常人难以掌握的信息?因此如鱼得水,富可敌国?”


    陶真道:“是啊,而且他人还怪好的,带兄弟们一起发大财……”


    于是陶真又陷入了某段发大财的回忆。


    周序轻咳两声,“晋……云公子,您怎么突然说起他来啦?”


    “没什么。”温兰殊不敢贸然打草惊蛇,“就是好奇。”


    “你们之前不是见过吗?”陶真不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您应该也知道些吧。”


    温兰殊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可能见一面就清楚呢?不过他还是礼貌回以一笑,“是啊,他确实人挺好的。”


    白琚能玩转商行,又认识上头的人物,又敢光明正大露财不被觊觎,只有一种可能,这些钱并非白琚一人所有,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另一个人,因此即便露出来也没人敢弹劾这人太过奢华铺张。


    李昇。


    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温兰殊心脏短暂停跳了一下。那次敲钟,醉汉便是白琚,但知客僧的名单上,最高的并不是白琚——彼时温兰殊偷瞄了一眼,那名字是白毗罗。


    温兰殊有些累了,用完饭送客后独自一人休息。


    李昇敛财,一靠收税,二靠商人。收税是稳定来源,商人只能补一时之需。琼琚之宴开始的时间,好像刚好和效节军撞上……


    温兰殊蓦然坐起,李昇之母白净梵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龟兹人,对此李昇提起过,说他外祖父是龟兹人,进入大周谋生后,血脉被一代代汉人稀释,留在身上的胡人血也不多,残留在李昇身上的唯有一个蜷曲头发,其余与汉人无异。


    这也是李昇能继任的原因,大周对胡汉的畛域之分没那么严格,先祖亦有胡人血统。


    温兰殊冒出一个更惊人的想法——


    李昇即位,白琚是否也在中间活动呢?


    ·


    塔娅在钟少韫的毡帐里等,过程中她一直在措辞,想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来提起又不伤自尊——反正不是我想的,我希望你能和心上人在一起,我会告诉我爹解除婚约的。


    她踱来踱去,漫不经心走到后面床褥前,看见两床被子。


    不是,两人已经住一块儿了?她咋没听说钟少韫身边有新欢呢?


    如果钟少韫纳了美姬,应该很快就会被达奚铎知道才是啊。


    脚步声响起,帘子很快拉开,塔娅很快转身跑了出来。


    走进来的却并不是钟少韫而是另一个男人。


    难道是钟少韫的奴隶?塔娅木然站在一边,卢彦则就跟没看到她似的,依旧裹着巾子,堂而皇之坐下,在一旁柜子里翻翻找找,然后去下巾子,宽衣解带。


    “啊你干什么!”塔娅迅速捂脸背对着卢彦则,奴隶怎么如此没眼色,还有客人在呢,就脱衣服啦!


    “这句话我问你才对。”卢彦则瞥了塔娅一眼,“你为什么在这儿?”


    “啊?”


    “你是叶护的奴婢?我没见过你。”


    塔娅:“?”


    敢情这俩人都把对方当奴隶了哈。


    卢彦则死死盯着塔娅,很不客气,“你还站着干什么?看我脱衣服?”


    “你你你……你是谁啊?!”塔娅欲哭无泪,还想回去打小报告,让亲爹好好处置这犯上作乱的奴隶。


    “你来找谁的?”卢彦则反问。


    “我还能来找谁?!我找我未婚夫!”塔娅快炸了,这人为何如此不懂礼节,看到她不行礼也就算了,还真把自己当主人宽衣解带直接往钟少韫的榻上躺……


    良久,原地无声。


    看来是被自己吓到了,小奴隶。塔娅想,之后一定要好好惩罚一下此人。


    卢彦则声音冷得可怕,“你说,他是你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塔娅:太坏了是男同我们没救了!


    卢英时:出售gay达,只要999,包准的,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个。


    第188章 篝火


    钟少韫回到毡帐一看, 卢彦则已经睡下了,并背对着他。


    有点怪,钟少韫直觉不对, 匆忙洗漱完毕,就脱衣服上床,像之前那样, 跨过卢彦则的身体, 往里面那个被窝去了。


    他以为卢彦则是睡着的, 因此不想打搅对方, 只好轻手轻脚,往另一个被窝躺,结果就在跨过的那一瞬间, 被卢彦则眼疾手快拽了下来。


    “被窝暖好了, 你不进来?”


    钟少韫:“?”


    钟少韫很快被卢彦则拽进暖烘烘的被窝里,他没怎么反抗,就埋入卢彦则的胸膛里,感受咚咚的心跳, 以及炽热的温度。


    卢彦则体热,白袷合心处靠下, 钟少韫额头顶着对方的胸, 觉得好怪, “彦则……”


    “你是嫌我给你暖被窝还不够, 所以找了别人, 等一脚踹了我, 让别人给你暖是不是?”


    “你都……你知道了?”


    卢彦则冷笑, “我挺可笑的是不是, 希望你自由, 又看不得你有新人。”


    “不……我不是那样想的。”钟少韫不知怎么解释好。


    “你在想托辞?”


    “……我不知道。”钟少韫抬头看他,暖意流入微冷的身躯,“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算什么,毕竟,我们都知道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什么时候。”卢彦则平息着心中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问。


    “在你离开之后,过几天会讨论具体日期,祭天仪式会公开婚约。”


    “我离开?!我爹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卢彦则很快明白了一切。


    “嗯。彦则,其实你回去也不一定是坏事。我今天去问了问几个商人,他们说大周的百姓都念着你,那段山坡被命名为将军坡,一直有人前去祭拜。在他们眼里,你不是罪人,而是应该被纪念的、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其实都知道是你在保护他们。”


    卢彦则默然不语。


    “所以你回去也没什么的,朝中晋王用事,他会为你妥善安排一切。”


    紧迫的危机感让卢彦则突然改了性子,让他意识到什么放下什么自由都他妈的放屁,于是咬紧牙关,也不管什么打脸疼不疼了,“你是不是说,想跟我在一起,当钟少韫而不是贺兰颉罗?”


    钟少韫眨着眼,饱含深情与无奈。


    “我可都记着呢。”说罢,卢彦则抬起钟少韫的下巴深深一吻,又按紧了钟少韫的肩膀令对方难以离开。


    他的手顺着两个肩胛骨、脊柱,在腰窝那里打转,引起一阵阵的痒,然后往下,和另一只手前后同时用力。


    “啊!”钟少韫失声大喊,声音里包含了暧昧的气息,“彦……彦则……唔……”


    不待他说完话,卢彦则就生吞活剥地吻了起来,一手寻摸着分开了钟少韫两条腿。


    钟少韫闭着眼,感受自己被一寸寸侵入,上方的腿在引导下,圈住了卢彦则的腰际,从而紧紧缠绕,越嵌越深。


    ·


    次日卢彦则起来的时候,裹着件巾子洗漱。钟少韫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卢彦则的脾性确实难以拿捏。怎么就知道了?怎么就突然生气了?他的四肢有些酸软无力,抬头看,卢彦则的后脖颈那里还有几道抓痕。


    怎么就没轻没重的?嘛,不过跟卢彦则的力道比起来不算什么。


    “彦则,你生气了?”钟少韫躺在床上,没气力站起来。


    “一晚上了,你才问?”卢彦则洗完脸,端着盆子给钟少韫擦脸,轻拂凌乱覆面的发丝,“得知心上人背着自己有了婚约,你想让我怎么反应?”


    钟少韫乖巧地等他擦完脸,咬着唇,果然,是生气呢。


    “你说要给我自由……”


    “……也不是这么自由。”卢彦则嘟哝道,“你想赶我走,是不是?又听了我爹的鬼话?”


    钟少韫又不说话了。


    “我原本想着自己能放下的,现在想想,能放下个屁。我爹想让我给他养老送终,我以后也会常回去看看。”卢彦则给钟少韫穿衣服,“但我不可能真的完全放下你,所以在一开始我就想着待在草原,当然,如果事成之后能活下来的话。”


    钟少韫完全没有力气,任卢彦则左右,掀开被子擦拭身体。胯骨那里有一个很深的吻痕,以前的时候卢彦则也特别喜欢触碰此处。钟少韫小腹平坦,胯骨凸出,一解衣带就能看到腰胯的线条,卢彦则经常在此逡巡。


    他嗓子有点哑,昨天不敢喊太大声,压着声音,卢彦则总是故意挑动让他能失控的地方,享受着他抑制不住的情潮。


    “达奚铎把他女儿嫁给你,也有条件吧,什么条件?”卢彦则好奇问,心想如果这条件自己能满足的话,就不需要让塔娅嫁过来,他承认自己很缺德,控制钟少韫不能有新的伴侣。


    没办法,卢彦则一直都是如此,看什么不爽就去阻止,说他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也无妨,他不在乎。


    “藏匿你的身份和行踪。”


    卢彦则:“……”


    有点难办了。


    “那姑娘并不想嫁给你,说会跟达奚铎沟通。”卢彦则深感打脸来得快,一旦涉及到钟少韫,什么洒脱什么谦谦公子做派都抛到脑后。


    人都要跑了,还管什么君子作风?!


    钟少韫深呼吸,这会儿棉袍都穿好了,轻裘裹在身上。他勉强坐起,旋即失败,重重躺了下去,眼皮沉得难以揭开。


    卢彦则掐钟少韫的下巴,“也就是说,这个达奚铎想要让女儿跟你在一起?他可真是空手套白狼,怎样都不亏。阿韫,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娶?”


    钟少韫摇了摇头。


    “那好,有你的态度,我就敢大胆做了。”


    ·


    卢彦则真是纳了闷了,他没想到这个达奚铎两头做买卖,利滚利赚大发了。他先是傻兮兮跟达奚铎说我保护你、帮你杀掉贺兰庆云,然后晋王也会支持你,唯一的要求就是钟少韫当漠北之主。


    原本想着好歹那个意图对自己有利,可以作为交换筹码,现在看来这老狐狸太精明了,钟少韫当漠北之主,塔娅就是王妃。


    这算什么筹码!卢彦则辛辛苦苦到头来一点好处没留给自己全是为他人做嫁衣!


    被摆了一道!


    不管怎么样婚约必须解除,如果不解除卢彦则也有别的手段!


    他大致把祭天仪式的流程弄清楚后就来马厩牵马,刚好遇见俩啃羊腿的人。


    “这个加点孜然喷香,我这里还有茱萸嘿嘿。”


    “好好好,你这烤羊肉的功夫一流,也教教我,我回去给我哥整整嘿嘿……”


    俩大馋小子面朝马厩背对卢彦则闷头苦吃,卢彦则定睛一看咋那么熟悉呢……


    “唐平。”


    这声唐平如同夺命催魂,唐平瞬间站直回过头把羊腿藏在身后,“是!”


    不过他嘴角还有酱料和茱萸,卢彦则抱着双臂,“你干什么呢,这么起兴?旁边那个是谁?眼生,好像见过……”


    聂柯慢慢回过身来,嘴里嚼着嚼着赶紧咽下。俩人一身腥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于是在倒霉蛋唐平的安排下,温兰殊终于见到了卢彦则,二人入帐议事,唐平如临大敌坐立难安。


    “你咋啦,不就是吃了个羊腿嘛。”聂柯剔牙。


    “那不成,歧王之于我就相当于你们宇文大帅之于你。”唐平对天垂泪,“毕竟我最能捅篓子且当众出丑,又不懂上意能活下来就是奇迹……”


    这么一比较聂柯倒吸一口凉气,令其想起了之前对于萧遥此人暴戾无常掐人脖子伤害自己幼小心灵的控诉,“哎,我只想吃饭,我只爱吃饭,我能不能只吃饭啊……”


    难兄难弟呜呼哀哉,又含泪喝了肉汤。而后二人烤了个小火堆,抓几只野鸟野兔烤着吃,一烤就烤到晚上。


    聂柯:“说起来好怪,听你讲卢公来漠北了,但是小卢公子在我们商队,他们真的不见一面嘛?”


    “谁知道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忽然唐平一拍大腿。


    “糟了!”他嘴角还有油花,火光映着嘴唇闪闪发亮,“跟你说话太开心把正事忘了!”


    聂柯脑海炸出一道雷,“我靠!”


    俩人也顾不上吃了快速跑回毡帐外,只见卢彦则抱着双臂站立在门侧,用巾子围了脸,那双眼欻欻冒出火来。


    “那个……那个……”唐平一瞬间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


    “没你事,玩去吧。”卢彦则白了唐平一眼,往自己毡帐去了。


    聂柯安慰着,“没关系,那什么,谋以密成事以泄败,咱们不知道也挺好的。”


    温兰殊从里面探出头来,唐平一溜烟跟着卢彦则跑远了,徒留聂柯在原地挠头,“公子啊,他跑这么快干啥。”


    “明天是祭天仪式了吧?”


    群星璀璨,墨蓝色的天空与晚霞揉杂在一起,冷暖色充斥,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牧民已经开始往回赶牛羊,涓涓细流凝成冰,安静的湖泊像一颗蓝宝石。


    聂柯点点头,“好像是的。可是公子,你怎么知道自己能见到那个人呢?”


    温兰殊手掌里有一块玲珑剔透成色极佳的翡翠,旧物唤起回忆来,他还能想起在一次午睡小憩后,李昇把这块沉甸甸的翡翠放在他掌心,两端垂下的链子荡来荡去。


    那块翡翠并不简单,是白净梵传给李昇的遗物。温兰殊这么觉得,可李昇并没有把翡翠的用意告诉自己,只是手支着下巴,在海棠春睡里,笑得天真无邪,踏碎一地落花与碎金般的光芒,合上了温兰殊的手掌。


    人死为大,荒谬的回忆消散于风烟里,仿佛一切只剩下了美好。


    贺兰部中央有巨大的篝火,温兰殊随着火光的方向往前。他足尖冻得僵硬,阵阵热浪冲破严寒拂面,一群人载歌载舞,那歌谣……温兰殊听不懂。


    李昇给他唱过一两句龟兹胡语,作为陆上商道枢纽,龟兹胡人多,乐曲也传入大周成为一时潮流。不少乐坊子弟学习龟兹乐,李昇却说自己会唱醇正的龟兹歌谣。


    众人手拉着手,围着摇曳火光,火星子犹如坠入人间的星星,时不时往外迸,他们跳起舞来,天地山川仿佛有了温度,巍峨挺拔的群山不再让人感到畏惧又或是此生飘渺如沧海一粟,而是真正让人回到热闹熙攘的尘世。


    正中央身着白衣披散蜷曲卷发又浑身金饰散发光辉的人缓缓回头,那是一张酷肖李昇的面孔……


    或者说,是李昇像他。


    之前温兰殊在琼琚之宴,一心只在萧遥和宝物身上,竟然没注意到,李昇和白琚那么像。


    歌声中,温兰殊一时恍然。


    白琚朝他伸出手,“温公子,好久不见。”


    在这儿遇见白琚,温兰殊并没有很惊讶,他前襟的翡翠光泽柔亮,很是显眼。


    看到那块翡翠,白琚眉心一皱,“请随我来吧。”


    第189章 考验


    白琚邀请温兰殊来到自己起居的地方, 这里胡人很多,嘈杂喧闹,温兰殊一眼茫然, 见状白琚笑道,“你不懂龟兹话,刚刚那个歌也没听懂吧?”


    “先帝以前唱过, 我只记得旋律。”


    白琚见状哼了起来, “是这首嘛?”


    调子引人遐想, 仿佛让温兰殊又回到了蜀中连绵群山, 他把盐巴和干粮都让给李昇吃,李昇怕他睡死过去,拼命摇着他不让他睡, 末了还给他唱歌, 就是这首。


    “是。”温兰殊不明所以,“他唱过很多次。”


    白琚愣怔片刻,神思沉入旧事纷纭,“这是一首龟兹情歌, 你脖子上的翡翠,也是龟兹王族的传承之物。”


    “我不知道, 所以这些对我而言并没有意义。”温兰殊不想让话题往那方面引导, “白阁主, 你费尽周折来这么一局, 还真是防不胜防。”


    二人已经走到毡帐里, 白琚沏了杯峨眉雪芽, “你应该知道, 有人骂小昇是胡人之子, 蛮夷小儿……可是如果能让一个蛮夷小儿坐上皇位, 温公子,这是不是颠覆伦常啊?”


    “晋明帝也是鲜卑儿,不妨碍他平定王敦之乱。单论血脉,卫青还是骑奴出身,白阁主,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颠覆伦常,能者居之,才是常理。”


    白琚却微微一笑,杀机消弭在茶香四溢中,“那要是贱妨贵、少凌长……六逆通通具备呢?汉人说胡人野蛮,其实自己也足够野蛮啊。”


    “什么?”温兰殊不解其意,“野蛮?”


    “大军破龟兹城,载入史册,王室多变卖为奴,被草绳一穿拉到集市上变卖,又或者入教坊司为奴。让人变成牛马,温公子不觉得很多时候汉人也是野蛮的嘛?”


    白琚所言不假,可温兰殊并不会被轻易说动,“所以你要借着彦则发兵漠北,策划了这一场大败。”


    “恰恰相反。”白琚摆了摆手,笑语盈盈,“要卢彦则败的是关中世族,要卢彦则死的是魏王。”


    “可是造成流血漂杵赤地千里的人,是你。”温兰殊怒道,“不要转移矛盾。”


    白琚怅然一笑,“你说得不错。”


    温兰殊乘胜追击:“那昭宣帝之死,是否与你有关?你说的六逆里,就包括‘少凌长’,年幼之人迫害年长之人,不正合先帝和昭宣帝的嫡庶之争?”


    “昭宣帝不止想杀他,得知你在他身边还下了死命令,要你也一起死。温兰殊,我真看不懂你和你爹。”白琚很费解,“李家皇帝对你们太吝啬了,可你们还是任劳任怨。”


    温行掺合在李暐、李廓两兄弟里,连带着李晃、李昇两人也水火不容、王不见王。之前因为父亲曾和韦后的婚约关系,温兰殊见过几次李晃,他能从李晃眼神里感受到对自己的仇视。


    一种说不清楚的恨。


    韦后或许没注意到这些,仇恨发展壮大,酝酿出蜀中死局。温兰殊生还,自己也在蜀中逗留数年……难道,这并非打压,而是远离权力漩涡的保护?


    那之后呢?李昇为什么一定要他在长安?按理说如果昭宣帝驾崩,温兰殊便无需再束手束脚,可以大展身手,成立明君贤臣之佳话……是谁促成了他身败名裂成为帝王脔宠的结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温兰殊握紧双拳,“白阁主很早之前就在布局了?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他喜欢你,温兰殊,你明明可以走更简单的路,只要皇帝活着,你待在他身边,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离开。”白琚言语之间尽是对李昇的偏爱,“那孩子还把王室秘宝给了你,所以,你何必舍近求远呢?他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甚至他都打算给你一半,你为什么不想要?”


    温兰殊气得七窍生烟,“这是什么歪理?你是这样教他的?”


    “我只是教他,喜欢谁,就让谁一直待在你身边,这样才能保护好那个人,我说错了吗?”白琚反唇相讥,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漏洞。


    “可他最后,失败了。”


    “是……连我也失败了。”白琚眼神似有流波闪动,仿佛想起那个弹箜篌的女子,离开族人,一脚踏入了九重宫阙,最终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白琚追问,“想必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我。明日祭天仪式完毕,你就快些离开吧。漠北鱼龙混杂,你的身份一旦暴露,便很难全身而退。”


    温兰殊掩盖意图,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露出底牌,因此他举杯一饮而尽,“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走。”


    ·


    这一夜静得可怕,部落四周已经布满仪仗,一条长长的地毯周围铺满早春的野花,除了祭天仪式之外便是塔娅和钟少韫的订婚宴,双喜临门。


    塔娅在自己帐篷里焦急准备着,一整天没看到钟少韫,昨天晚上只告诉了卢彦则,那人说会处理的,所以怎么处理呢?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告诉她!


    那明天要怎么办,照常宣布嘛?塔娅看了看桌子上镶满琳琅珠宝的裙裳,她想逃却不知能逃到哪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好天明,毡帐外开始有人活动。


    塔娅像极了上断头台的罪犯,在婢女的服侍下换衣服戴首饰,沉甸甸的珠串在她头上绕来绕去,眉心坠下一块玛瑙,鬓边垂着各色珠玉。


    婢女偶尔夸她两句,她视死如归地笑了笑,也知道自己啥材料,现在就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啃甘蔗,她还能好好啃甘蔗嘛……


    打扮了一上午,终究因她一碰到胭脂水粉就眼睛疼打喷嚏而作罢,只能素颜对人。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外面热热闹闹的想出去看,又因为沉到足以让脖子酸痛到发冠而不得不老实坐在毡帐里,捧着暖炉。


    最终到吃午饭了,塔娅肚子咕了一声,她趁着婢女外出,说想出去转转,结果每一步都很吃力,头上牛角一样的银冠一不小心就会歪掉,长长流苏晃来晃去打她的脸,密布璎珞挂在前胸,织锦裙子极其容易踩到。她为了不摔个狗吃屎,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迈着小碎步。


    塔娅有点害怕今天下午的仪式了。


    结果这一想,就踩到了衣带,上半身还没反应过来往前一趔趄……


    完蛋了完蛋了要脸朝地了!


    下一刻突然冒出来一只手,稳稳把她的胳膊托住,珠串摇晃来摇晃去,在她猝然抬头的那一瞬间,差点勾到人家的下巴!


    “谢谢……怎么是你!”


    温兰殊机敏一躲,成功错开了那不讲道理的珠串,“小心点,姑娘怎么出来了?”


    塔娅马上装作淑女,双手并在身前,“我……我饿了。”


    “我帮你拿点儿吃的?”温兰殊笑起来令塔娅如沐春风。


    塔娅不好意思使唤人家,可是想想,这人主动帮忙代表着会再回来一趟,索性咬咬牙应了,花光了这辈子的温柔和礼数,“好呀,谢谢你。”


    祭天仪式忙活了一上午,现在整个部落的纪律并不严明,唯有贺兰庆云独属的心腹军队还在重重守卫着牙帐。剩下四部的贵族鱼贯而入,共商漠北接下来的前路发展,白琚混在其中,看到温兰殊在就走了过来。


    “你还在?”


    “好奇,来看看。”温兰殊道。


    “白龙鱼服,容易为人所制,你赶紧走吧,我会掩护你离开。”白琚正色道,“留下来,你也做不了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这次召集五部贵族和于一处,你们是想让漠北成为牢不可摧的整体,重现当初匈奴单于一统漠北虎视眈眈威逼汉朝的盛景?”


    白琚不置可否。


    “他们也不一定会同意啊,白阁主。”


    “会不会总要试试看。”白琚耐心耗尽,他不能容许温兰殊成为变故,“如果你再不走,我就真的会对你下手了。”


    温兰殊约莫猜到了白琚的意思,转头就走。他未作停留直奔卢彦则的毡帐,“他们要动手了。”


    “五部联盟汇聚在一个毡帐,是好时机,之前贺兰庆云已经有所动作……”卢彦则翻着从钟少韫那里偷来的最近贺兰部的文牒,“他收买了很多贵族,给予对方好处,才在大战后有了如此地位。”


    “他不仅仅想当盟主。漠北从百余年前推举盟主制到现在,每五年就会换一任。贺兰庆云的性子,肯定想要永远当盟主,或者说,像中原的皇帝一样,成为绝对掌权者。”


    “所以对于其他部的处理就显而易见了。”卢彦则将文牒大概收拾完毕,“我会布置人手充作商人到那些贵族家眷处,接下来,静观其变。”


    “你真打算那么……我看那姑娘……”温兰殊想起那天二人讨论的对策,“会不会吓到她啊。”


    “十六叔如果觉得会吓到,可以去照顾一下,虽然很有可能惹火烧身。”卢彦则漫不经心换了身劲装,提起悲回风就往外走。


    温兰殊:“……”


    ·


    与此同时的牙帐内,五部贵族推杯换盏,歌舞声持续不断。每个部落类似贺兰部,都有叶护和狼主,分别按照顺序和地位排在地毯两侧。


    这些人绝大多数要比贺兰庆云年纪大,但他坐在主位丝毫不怯场,显然已经下意识将面前这些人视作自己的附庸。


    他摇晃酒杯,浮起一丝邪笑,忽然注意到钟少韫一直在看自己,便直直回以更加侵略性的一笑,眼睛瞪得浑圆,嘴角翘起,狰狞面目像极了山间豹子,下一刻能直接扑上来咬人的喉咙。


    在贺兰庆云眼里,钟少韫不过是只兔子,盘中餐就该有盘中餐的自觉。他眼看自己的神采已经让钟少韫彻底服气,便踌躇满志,洋洋得意,又来了一杯。


    钟少韫环顾四周,在酒香和肉香里,并没有看见达奚铎。


    “盟主,为何达奚铎不在?”钟少韫问。


    “他有别的事要忙,叶护,你关心他做什么?”贺兰庆云有些醉意,“马上就要有好戏上演了,叶护别着急呀。”


    钟少韫咬唇,揪紧大腿上的衣料。


    下一刻,贺兰庆云骤然摔杯!


    很快从外面围上来一群杀手,他们纷纷瞅准自己的目标,如同鹰隼迅速俯冲,在这些贵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抹了脖子,喷薄而出的血让红线毯多了一抹殷红,人人的身上都有冒着热气的鲜血,周遭是一片血腥世界。


    从安宁祥和、饮酒作乐,到遍地尸骸断肢,鲜血淋漓,不到须臾,钟少韫甚至连任何呐喊或者求饶的声音都没听到,面前便多了十几具尸体。他们有的刚与贺兰庆云商议合作,拿出了最好的诚意,而贺兰庆云表示会恩泽他们,也会好好当这个盟主,大家美美与共。


    没有人知道死亡降临得这么快,快到他们还没有从浓浓醉意中睁眼。钟少韫热酒猩红,白锦衣绽放蔷薇一般的鲜红,有些黏稠,小如巴掌的脸上,点点红梅绽放。


    贺兰庆云期待地看着钟少韫,他习惯了折磨温驯犹如兔子似的钟少韫,期待从各种各样匪夷所思、惨无人道的迫害里,看到钟少韫一些异于常人的情绪,可他没想到,钟少韫也在与他的博弈里,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有一瞬间,贺兰庆云看到了当年信誓旦旦绝不改口的贺兰颉罗——


    “我看到了。”


    这句话在贺兰庆云脑海里炸开,并与眼前的钟少韫重合。他握刀柄的手颤了颤,“你说什么?”


    “盟主心狠,想要独揽大权,不想在这些旧贵族嘴里讨肉吃,所以趁着祭天仪式的机会,把能威胁自己的人全杀了。各部落第二顺位的人会感激你,再加上你有了功绩,众人无不惧你。让人由内而外怕你、臣服你,这就是你的目的吧?”钟少韫偏过头,脸色发白,衬得脸颊的血格外明显。


    “被人看穿的感觉,很不爽呢。”贺兰庆云嘴角一提,手执长刀,一步步向前走去,奔向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梦魇。他踩着鲜血,一步一个血脚印,弯下身,在钟少韫眼里搜寻着什么。


    没有一点儿畏惧或是求生的意志。


    他足够喜怒无常,也以折磨人为乐,见惯了跪下求饶的人,述六珈也是其中之一,她有着酷似贺兰颉罗的脸型和痣,碰了一下玉观音,被他掌掴,而后哭了很久,侍奉他更加小心谨慎。


    比起述六珈,他对钟少韫的折磨更加残酷,可为什么,这人和旁人截然相反,难道是靠着贺兰夫人撑腰么?贺兰颉罗又何尝……


    “是你。”贺兰庆云瞳孔乍缩,他的狂妄导致他一直回避着最大的可能,即钟少韫就是贺兰颉罗。他在心里想,贺兰颉罗应该早就死了才是,被人烂泥一样践踏欺凌,不死也该疯了,怎么会……怎么会成长为现在心思缜密又不卑不亢的模样?


    兰摧玉折,风霜雨雪之后,为何还是这幅坚韧不折的脾性?


    此前贺兰庆云一直否认这种可能,他不相信。然而桩桩件件之下,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弱者的“威胁”。


    钟少韫舔了舔唇边的血痕,又是那副迷离醉人的笑,用轻佻的语气说道,“这是对我的考验么,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试图理解贺兰庆云,这就是个变态。


    六逆,《左传》中石碏谏卫庄公中所提出的六种违逆,即“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指:卑贱的妨碍高贵的,年幼的欺凌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新人离间旧人,权势小的超越权势大的,邪淫破坏道义。表现了儒家思想中顺从的道德,与之相对的亦有石碏提出的六顺。


    第190章 婚礼


    钟少韫从牙帐出来, 转身回到自己毡帐里换衣服。据唐平说,卢彦则今日跟着卢臻走了,订婚仪式如期举行。也就是说, 从今日之后,他和塔娅的婚事将会被所有人都知晓,木已成舟, 不会有任何更易的机会。


    毡帐里没有卢彦则, 也没有他随身携带的悲回风。


    其实有这么个结局, 钟少韫还挺高兴的。他木然地换着身上血迹斑驳的衣服, 擦干净脸,换上昨天已经准备好的红衣,一串串珠玉自脖颈垂下, 透红颜色愈加喜气洋洋, 除了那张脸上并没有笑容。


    下午,场地已经布置完毕,鲜花簇拥着彩带和旗幡,背后是山川, 天地辽阔,代表着至上神祇。在宣布婚约之前, 男女要祈祷上天, 希望获得上神祝福, 白头偕老。同时, 他们要为对方戴上花环, 以至诚之心, 再度躬身一拜。


    劫难后幸存的贵族在贺兰庆云心腹强兵的看守下纷纷入席, 长戈把他们围了起来, 谁一有动作便当场阻止。血腥镇压下, 他们敢怒不敢言,亦因失去首领无人主事,只能服从贺兰庆云的命令,只求能活着回去。


    达奚铎在外面招待客人,胸襟前簪了朵花。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幸存下来,又得到了两边好处,贺兰庆云不杀他,又不喜钟少韫,往后二把手就是自己,再加上钟少韫和塔娅联姻,二部关系更加紧密。


    至于喜不喜欢,可以后天培养。塔娅目光短浅,不知道慢慢来的道理。


    贺兰庆云在前面得罪人,达奚铎在后面收好处,甚至还把卢彦则骗了进去——幸亏听了卢彦则的话托言照顾小女儿压根没赴宴,但他根本不可能反抗贺兰庆云,他就指望着这么个人在前头揽仇恨呢。


    他颇为满意,卢彦则的话竟然无比正确,只是这交易太伤元气,还是别做的好。


    塔娅手里拿着截儿甘蔗,脖子酸痛,侍女在她身边按摩。达奚铎快步上前把甘蔗扔在地上,“别吃这么甜的了,等下胖成猪!”


    “啊?!干嘛呀,我又不是一年四季就吃这个呀!”塔娅气不过踢了踢腿,“嫁人后不能吃甘蔗吗?我不要嫁人我要吃甘蔗!”


    达奚铎无语了,怎么就教出这种女儿来?“马上就要参加仪式,你能不能装一会儿?别给你爹丢人了!”


    其实塔娅冷汗频出,她一边搪塞着达奚铎一边想怎么那个恐怖男人还不出现。她只是说了句“未婚夫”那人的脸就变得铁青好像下一刻就要砍她似的,天可怜见这也不是她想要的婚事啊!


    等等……心上人?


    塔娅福至心灵……两个人睡一张床,又看不到别的新人,那么……


    “啊!”塔娅大喊,头上牛角银饰因幅度剧烈而歪斜扯到头皮痛得她嗷嗷叫唤都流出泪来,“呜呜呜你出去你出去!”女孩撒泼耍赖,对达奚铎又踢又打,“你快出去!”


    达奚铎被扫地出门,“这姑奶奶……又怎么了这是?!”


    不过达奚铎显然没想太多,一转脸换了表情,高高兴兴赴宴去了。


    钟少韫和那个恐怖男人的关系竟然是……塔娅红透了脸,两个人睡一张床,那么亲密的吗?她一直在找姑娘没想到是个男的!塔娅咽了口唾沫,当场想跑路,无奈这衣服又大又重,让她动作不开。


    她托言要放放风,站在毡帐门口。日头逐渐往西,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她眯着眼,又看到那个鹅黄衣衫的男人。


    男人手里拿着截儿甘蔗。


    塔娅舔了舔嘴角,她爱吃甘蔗没别的,主要是甘蔗真的好甜。在草原能吃的,要么腥要么咸,甘蔗好啊,清爽香甜,嚼嚼吐掉,不影响吃别的东西。她艰难地走过草地,往男人那边走了走。


    温兰殊心有所感回头,塔娅则目不转睛指了指他手里的甘蔗,“你能给我一截儿吗,我拿东西给你换。”说着,就去下了耳朵上的纯银耳饰,一长串的银片丁零当啷响,她双手呈上。


    温兰殊哭笑不得,“不用了,你想吃,我这儿还有很多。”他把甘蔗给了塔娅后,打趣道,“接下来的事儿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你要是不开心就来找我,我给你吃不完的甘蔗。”


    塔娅心想还有这等好事?不管了先啃手里这个吧。


    ·


    塔娅被赶鸭子上架来到台子前,和钟少韫一起。俩人貌合神离,在旁人看来是金童玉女,她小脸蛋圆滚滚的,钟少韫又秀气,看起来很般配——达奚铎大抵是这样想的。


    至少这样一来,钟少韫彻彻底底是自己人。


    周围侍女收集好花瓣往天空泼洒,纷纷落在他们肩头和地上。青天白日,微风吹来花草香,又带着些许暖意,仿佛包含着无尽的希望。两个人在众人欢呼声里,漠然地拿过托盘里的花环,打算为对方戴上。


    钟少韫先来,尽管塔娅很好奇,她那发饰又大又繁重,怎么可能塞得下?不过钟少韫很巧,一个花环顺着发饰走向,横一下竖一下,硬是戴在了额间。


    又是一阵欢呼。


    接下来就该塔娅了,她动作很慢,一是自己衣服重,二是因为拖延——她在等那个恐怖男人,心里默念无数遍怎么还不来,再不来仪式完毕,负责主婚的官员就要说各种各样的语辞了。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塔娅抬头一看,远处有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同样绯红的袍衫,从人迹罕至处飞奔而至,闻声众人立即让开一条通路,有的躲闪不及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马蹄飞过自己头顶,溅起一片泥泞!


    然后这人践踏了周围的鲜花与旗幡,面对突发情况,贺兰庆云一挥手,命令侍卫抓住此人!侍卫领命,当即就要闯入捉拿,变故突然发生,人群里白衣商贩忽然解了外袍露出里面的铠甲,人群当即逃散,这些商贩抄家伙就跟侍卫打了起来!


    塔娅眼睁睁看着红衣男子自钟少韫腋下穿过,轻轻松松把钟少韫拎了起来放到马鞍上、自己的怀抱里,她眨巴眨巴眼,温兰殊拉她手腕,“快走,愣着干嘛?”


    “哦哦……”塔娅被温兰殊带着离开现场。


    现场一片慌乱,实在是让达奚铎匪夷所思。这些穿上白衣的商贩极其能打,里面有个少年甚至一路走一路砍根本拦不动!很快,短兵相接后,贺兰庆云的侍卫就都倒地不起,血流成河。


    贺兰庆云难得露出慌张来,这少年太过凌厉,于是他抽出长刀,锵的一声,抵挡了对方从上至下的攻势!


    “是你……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卢英时,卢彦则的弟弟?”


    卢英时自上而下的劈砍被挡住,立即挥动古雪,自侧面攻击,“那就让你死得明白!”


    二人缠斗片刻,贺兰庆云吃亏在酒醉未醒,一下又一下逐渐力不从心,卢英时反倒是越战越勇,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后面几支羽箭飞来,擦过卢英时的肩膀,也一点儿没挫败卢英时。


    贺兰庆云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片黑暗,“来人!快来人啊!”


    卢英时趁此机会,砍瓜切菜一般,一刀刀砍在此人要害之处,腰间、肚子又或是四肢,把贺兰庆云戳成筛子一般。可惜贺兰庆云看不见,不然会更绝望,因为他本以为会来救自己的人纷纷撒手不管,冷眼旁观。


    他的视野忽明忽暗,气力不支仰躺在地。难以置信,在上午的宴会后,他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可如今……


    身上多了十几道创口,痛楚传来,剧痛让他麻木。他置身于流淌鲜血中,感受到了热,于是发了疯地笑着,“哈哈哈……你要杀我?你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那是我明天要操心的事儿,可有些人没有明天了。”


    卢英时踩着这人的胸膛,积攒在心里的仇恨一时倾泻而出,他代表着裴洄和裴洄的父母、独孤逸群、云霞蔚,以及千千万万因贺兰庆云喜怒无常而罹难的百姓。这些仇恨一直堆在少年的心头,让他在短短时间内迅速承担起责任来,急于找到发泄口。


    仇恨在心头泄了洪,卢英时本想多折磨片刻贺兰庆云,听这人说胡话吵得心烦,干脆手起刀落,砍下此人头颅。


    “贺兰庆云已死!”卢英时提溜起此人滴着血的头颅,向四周展示,“还请达奚设主持大局!”


    达奚铎:“?”


    虽说不用伺候贺兰庆云这种人还挺好的,不过泼天富贵轮到自己的时候达奚铎还微微错愕,手还掐着刀柄,见状清了清嗓子,摆出主持大局的模样,“贺兰庆云惨无人道,害死各部狼主,这是天要亡他!为了大局,还请诸位随我前来议事。”


    幸存的一些贵族还在茫然之中,但也没别的法子,在人家的地盘儿要听话,而且达奚铎是个老好人。于是他们从毡帐后探出头来,跟着达奚铎走了。


    达奚铎也很茫然,比如他不知道卢彦则为什么骑了个马……这是来干什么,抢亲吗?以及……


    “塔娅,塔娅!快去找塔娅啊!”


    ·


    卢彦则抱着钟少韫,穿过重重围困。这马是好马,所过之处没人能挡,钟少韫紧紧握着马鞍前的把手,不过卢彦则也紧紧钳着他的腰,保证他不会掉下来。


    哒哒的马蹄声里,他们走过人声鼎沸,也走过人烟稀疏,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之际,来到一片鲜花盛开的无人踏足之地。


    山涧清流,瀑布雪白如练,河边的平地用花瓣铺成一圈,还有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含苞待放的各色鲜花呈现出淡淡的颜色,与暖融斜阳交相辉映。


    卢彦则勒马,率先下去,又伸出手接钟少韫下马。


    两个人都穿着红衣,钟少韫踩着马镫,在卢彦则的带领下,进入花瓣围成的圈里。


    “彦则。”钟少韫抬眼看他。


    俊目流眄,顾盼神飞,秋水为神,光风怀抱。红抹额和红色瑞云纹锦袍反着阳光,越发衬得人金光闪闪,卢彦则胸前还有一团缎花——这是喜服啊。


    “成婚该有三媒六聘的,不过我昨天一直在想这些事儿,还没来得及准备。”


    钟少韫不敢相信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般配,怎么可能会成婚?可是事实就是如此,钟少韫等了好久,想死心,却又一直坚持,屡次冲破重重阻碍,就想见卢彦则一面……


    他跨过太多人的成见,跨过二人堪比天堑的门户之别,又承认了自己的胡人血脉,他以为自己和卢彦则越走越远,没可能在一块儿了。


    可是卢彦则竟然也追上了他,不放手。


    “有你,就很好了。”钟少韫想起这些年的经历,眼眶湿润,让卢彦则更加心疼。


    “你怎么一直哭呢?”卢彦则拂开他的泪花,“阿韫,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愿意,从很多年前,就愿意了。”钟少韫不假思索。


    “好。”卢彦则抱着他,二人额头触碰,暧昧情话用只有二人能听懂的话说道,“天地为媒,山川为聘,花草作为见证……”


    “以后不会有人再让我们分开——我们不会再分开。”


    话音刚落,卢彦则轻捧钟少韫的脸颊,双手按着他的脖颈,轻轻吻了上来。钟少韫与对方紧紧相拥,嫩绿春意中,两抹显眼又鲜艳的红就这么交织在一起,像是永远不会凋朽的花,多少风吹雨打都不能毁其颜色半分。


    天下之大,怎会容不下一对有情人?


    他一生所向披靡,战无不克,唯独为他溃败折戟,男儿心如铁,终究长出了血肉。


    自此苦尽甘来,风雨同舟。


    【作者有话要说】


    卢哥又是选场地又是谋划构思的,笑死,好忙啊卢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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