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开会
中军大帐内萧遥没在, 萧锷、权随珠、傅海吟、聂柯、聂松纷纷站着不敢吭声,甲胄齐备,严阵以待, 落针可闻。
萧坦接待着温行——其实说接待也不对,萧坦一直都觉得温行太过严肃,此时也无比局促, 不知道该不该斟茶, 也不明白自己斟茶的温度对不对, 反正就是进退维谷, 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要不问他们在幽州的经历?可是怎么问呢?怎么问才不显得冒犯?以往特别能说话的萧坦这会儿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甚至端茶盏的手都有点儿颤抖。
杯盏相碰咔咔响, 萧坦手抖得厉害, 温行笑着接过茶盏,算是中止了这无比尴尬的接风洗尘。温行的风度自不必说,能被明庄帝在济济一堂的中举进士中一眼看中,又出将入相, 多少年来光是雷厉风行就能威慑底下拉帮结派蝇营狗苟的臣子,可以说温行此人已经不简简单单是个人, 你可以不理解他、不懂他, 但只要看见这个人听见这个名字, 还是会本能畏惧。
温行率先开口打破寂静:“你们最近在魏博一带可还好?”
萧坦意识到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嗯, 和晋阳保持联络, 裴公供应粮饷, 旷日持久也不在话下。”
此刻萧坦心里真的是有很多谜, 比如温行当初为啥出使后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比如温行在幽州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还能毫发无伤回来, 比如……
您是怎么接受我儿子和令郎……
萧坦心态够好,大局当前还忙里偷闲想这些。当初萧遥告诉自己和温兰殊情投意合此生相守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萧遥竟然喜欢男的,第二反应是——人家竟然看得上萧遥?!
温行不说话,看样子是要等萧遥回来一起议事,于是萧坦又偷看了温行一眼。
松下清风,爽朗清举,不苟言笑,瑰意琦行。
萧坦心虚得很。
“听阿时说,萧公之前在驿站救了晋王?”温行忽然问。
萧坦不敢邀功,微微颔首称是。温行难得露出微笑,“他能有今日,死里逃生,全赖诸位搭救。”
周围也都不敢说话,萧坦松了口气,看来不只是他怕温行啊!想当初温行执意改革吏治,那些个御史摩拳擦掌说这么改下去不行一定要弹劾,整个御史台几个人串通好了第二日朝会要给温行一点儿颜色看看,还带上了几个拾遗补阙。谁都没想到翌日上朝的时候众人看见温行一身朝服背挺得比松树还直在朝堂上振振有词,浩然之气扑面而来,让人觉得这话真是颠扑不破大周真的到了不改革就要吃散伙饭的地步然后……
御史和拾遗、补阙全部都怂了,很默契地沉默了一个早上,直到早朝结束吃廊下食的时候偷偷聊天,嘲讽对方你怎么不站出来。
萧坦控制着情绪,萧遥可真是深藏不露,不知啥时候麾下就有了这么多有才之人,权随珠自不必说,傅海吟又出了名的可靠,聂柯被吃得死死的,萧锷就更不用说,从小一直跟在萧遥身后服服帖帖。
当初和裴岌打交道也是不卑不亢,一个客将鸠占鹊巢硬是反客为主,短短一年,已经成长为能与魏王对抗的北方豪雄。
回头一看,铁关河忙着挟天子以令诸侯无暇北顾的时候,萧遥已经做大做强,渐成一患。因而两军隔黄河对峙,很有可能左右接下来十年的天下格局。
“诸位先告诉我,这段时日和魏王交战战况如何?”温行问着周围站立的武将,谈吐间不见文人孱弱,反倒带了几分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气概,无形之中给众人吃了定心丸。
权随珠、傅海吟汇报着,大致将河东军河岸营寨的攻防情况交代了上去,温行仔细听着,没一会儿就摸了底,“也就是说,河对面如今是戚徐行在守?河道被切断,他们身上带的军粮够不够?”
权随珠心想这可真是一句话说到重点了,“不够,顶多能坚持三天。前几天飞鹰传来消息,箭矢也不够用。还有一个比较骇人听闻的……铁关河会将战俘充作军粮。”
“是真的。”傅海吟补充,“魏王的性格,能做出这些来再正常不过。”
温行思索片刻,很快抓住了核心所在,“魏王在朝中的内应是桓兴业?”
众人点头,这已经是不言之秘了,铁关河和严令璋在前线打着,后面为了稳住小皇帝,势必要安排一个信得过的文臣,桓兴业和高君遂就是,两个人绝对可靠,而且知根知底,因此这么久来,铁关河才敢在外面打仗。
淮南一带叛乱较多,铁关河之前在淮南逡巡,江南倒是没什么反抗,一看铁关河大军压境就上表称臣。也就是说,铁关河如今占据了黄河以南绝大多数沃野。
但这些沃野并不好守。
留给铁关河的出口,要么往北,要么往西。温行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潼关,“铁关河如果往潼关,占据长安进逼成都,那么我们将会和他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但他放过凤翔节度使出兵、关中空虚的时机,与我们对抗,说明他现在看重‘名’。名不正,则言不顺,他想挫败我们,然后回旧都,届时盛名之下,禅位也理所应当。”
萧坦讶然,温行只是根据这样一个举措,就判断出了铁关河的目的?!此人真是不简单。
“那我们这仗必须赢。”权随珠话虽如此,心里却还是有些慌张,铁关河手底下的魏兵绝非好相与的,打起来非常吃力,“可是魏兵连坐之下,他们都是拼了命要跟我们打。我军锐气一而再再而三被挫败,实在是不妥当。”
“可现在回晋阳更不妥。”萧锷比较着舆图上面敌我双方的势力划分,“现在还能一战,要是龟缩在晋阳自然能自保,可是如此一来,也就错失了问鼎中原的良机。机不可失,这次错过要想再有,估计又是一辈人。”
萧锷说得不假,如果这次失败,铁关河顺利威服河北,进逼关中,那么晋阳就是一片孤岛,而后若是铁关河成为皇帝,他们就只能称臣为诸侯低人一头,在场众人都不允许。
“大家都在呢。”萧遥姗姗来迟。
“大帅。”众人颔首示意,让开一条通路,萧遥得以进来,萧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还好有萧遥来充场子,不然一旦露怯,给温行的印象就不好了。
总有一种人让你不由自主紧张,不想出丑。
萧遥坦然以对,手上多了纱布,星星点点渗出血来。萧锷想起卢英时所说,解药是萧遥的血,看来萧遥是用匕首割开手掌,为温兰殊解毒了。
营帐内准备就绪,外面吵吵闹闹,萧遥皱眉,“什么人在外面!”
“大帅是我。”卢英时大喊,“我也想议事,可以吗!”
卢英时探出个头来,脑袋瓜挤在帘子和门框那里,下面又有一个小脑袋瓜,正是便宜小外甥裴洄。两双乌黑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营帐内的大人们,稚气未脱,却充满了当仁不让的少年壮志。
萧遥有些为难,卢英时还好,听说这孩子竟然在幽州斩获先登之功,如今已是河东军声名远扬、鲜衣怒马的小将军,接下来是肯定要上战场的。至于裴洄么,裴洄的资历比较难看,之前还被俘虏过,以及功夫上完全比不上卢英时,跟温兰殊一起写写文书还好……
这么一犹豫,裴洄什么都懂了,落寞地退了出去,原地只剩下了依旧期待的卢英时。
温行出面调停:“让他们一起来吧,总要经历这些。况且,我看裴小郎君才十六,有这种想法值得嘉奖,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后生可畏。”
“是啊。”萧坦不自觉借坡下驴,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在拆萧遥的台,“十六也不小了,有些十三四就上战场的,你不让阿洄去,他反而是心里难受。”
两个长辈都放话了,萧遥无奈摆摆手,裴洄和卢英时相看一眼,热血澎湃地走了进来,从微微摇晃的步伐能看出来,裴洄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了,这无异于告诉裴洄,终于能成长为有用的大人。
营帐内一时之间挤满了人,权随珠对裴洄竖了个大拇指,萧遥一清嗓子,所有人当即正色起来。
“这场仗的重要性,想必温公都跟你们说清楚了。我的话也很简单,我们只能赢,不能输。赢了,才有喘息之机,输了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死路一条!”
铿锵有力的话语入耳,萧遥一字一句,明白不能太过严肃要张弛有度的道理,“不过依照我来看,谁赢谁输还不一定。今天晚上,我们先让河对面夹寨的戚徐行撤回来。”说着,萧遥掏出一支军令,“傅海吟,你负责潜入敌军救回戚徐行,要求是不可打草惊蛇。”
傅海吟接过军令,但心中还有疑惑。
“我知道你在疑心什么。我们辛辛苦苦让戚徐行到河对面,结果现在又要救回来,那岂不是前后矛盾?不,这绝不是矛盾。现在我们进攻没有优势,戚徐行也绝对不可被我们抛弃。拖延援救,我们的士兵就会被魏军吃光!魏军军纪严苛,戚徐行孤军奋战难以抗衡,河东还没到壁虎断尾的时候,我们不能抛弃他!”
有理有据,傅海吟没有异议。况且一开始确实是冲着里应外合去的,结果现在别说外合了,根本没有里应的机会。
萧遥回过头看温行,“温公,您觉得我的安排是否妥当?”
温行找不出错误来,萧遥临危不惧,身为主将也颇有底气。跟权随珠比起来,萧遥少了奇诡兵法,擅长洞察人心和统筹安排,以静制动,同时又能顺应人心予以回应,给人一种绝对可靠的感觉——和温兰殊极其相似。
看温行无异议,萧遥也彻底放心,接下来给众人安置,打算后天发起总攻。他将河东军分为三路,一路在前渡河修建浮桥,一路在后支援,最后就是最神出鬼没的一路,即从黄河上游驱使火船,击溃魏军在黄河的浮桥和防御工事。
第三路毫无异议分给了权随珠,她用兵本就狡诈,如此一来防不胜防,又能随机应变,是三路中最具机动性的一路。
权随珠拿着军令,成竹在胸,回到阵列中。
“第二路,聂松,聂柯。你们兄弟二人在后面不得慌乱,要安稳军士有序渡河,更要提防魏军的攻击。”
聂柯暗自庆幸,还好不是卢英时和萧锷,这俩人脾气太怪了,一个说他就知道吃,一个没给过他好脸色。不过等他接过兄长聂松递来的军令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负责第一路冲锋的不就是萧锷和卢英时?!
让这两个人来真的可以吗?!他们不会打起来吗!
果不其然,下一刻,萧遥发了最后一道军令,“第一路,卢英时,萧锷。你们是先锋,刚好也符合你们的性格,敢莽敢冲。大敌当前,还望一致对外,化干戈为玉帛。”
萧遥好像在阴阳怪气,不过卢英时和萧锷坦坦荡荡受了军令,都没说什么。他们也都知道,萧遥不好对付,一军主帅更不容反抗,让你干啥就干啥去吧。
裴洄打心眼里为卢英时高兴,俩人眉来眼去好一阵儿,萧遥忽然又拿起一支军令,“最后一个,裴洄。”
裴洄霎时严肃起来,这小舅真的要让他上阵了么?想到此,他手掌心发凉,又冒出汗,如芒在背,马上挺直了腰目视前方,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你留守后方,民以食为天,看守粮道,和其他的主簿一起,不得有失。阿洄,你应该知道,你的信用在我这儿几乎没有吧?”
裴洄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得,小舅也是真记仇,失败一次记到现在。不过裴洄确实不敢说什么,因为要是自己在那个位子上,手底下有个不着调的下属,怎么可能会想着要把重要任务交给他呢?
裴洄走上前去,双手想要接军令,就在手指碰到青色竹简的那一刻,萧遥狡猾地收了回去,捉弄小外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要是不成功,我看这军营你也别待了。我耐心有限,一次两次不行,就卷铺盖滚蛋,听明白了吧?”
聂柯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能在萧遥手底下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听明白了……”裴洄嗫嚅着,双手还停在半空,手里只有空气。
“大点声听不见!”萧遥气沉丹田,声如洪钟。
“听明白了!”裴洄算是豁出去了,声音洪亮之际又带着几分决绝,颇有一种不干好不罢休我就滚蛋的要强!
“好,今天就安置到这儿。傅海吟,今晚就开始搭浮桥造船,对了,火船的话,权随珠,平戎军的火雷……”
权随珠自信一笑,说到火雷,整个大周权从熙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她多年来看在眼里偷偷学了不少,“放心吧大帅,包在我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权从熙的这个不算热兵器,火雷在唐朝末年已经运用于军事,我挪用了一下这个设定,真正的热兵器要到元末明初了吧?
大魅魔:温行
小魅魔:温兰殊
下章有xql,放心吧,这章作为过渡交代一下剧情。
第172章 苏醒
初期安排妥当, 正好到了晚饭时间。萧遥心里挂念温兰殊,托言先走马上就回来,原地众人各干各的, 留下萧坦独自面对温行。
萧坦还想挽留小外孙,谁知道那小外孙一看俩长辈面面相觑觉得小辈还是识趣点退下的好,于是礼貌告退, 和卢英时拉着手俩人一起出营帐了。
不是?我?
萧坦承认他对作风正派无可指摘的人怀有一种常人可以理解的恐惧, 不为什么, 因为这种人太正了, 正得发邪。若说心口不一的话你还能在背后说这人伪君子假正经,偏温行就是这么个人,里外一致, 不纳妾不蓄妓深居简出无丝竹管弦歌舞, 甚至连儿子都只有一个,连嫡庶长幼之争都没有,这就使得萧坦不由自主心虚,自惭形秽。
他害怕接下来说话会给温行留下不好的印象, 若是那样萧遥也会难堪。温行知道萧遥和温兰殊的事儿,作为萧遥的义父他有必要在温行面前留下好印象!
待漫长的沉默过去后, 萧坦刚准备说话, 温行就开了口, “你对我, 有成见?”
萧坦:“?”
这话慢悠悠的, 没有质问也没有气恼, 跟念佛经一样, 温吞迟缓, 不悲不喜, 让萧坦恨不得马上跪下喊阿弥陀佛,心里那些多余的杂念全部摒除只想着忏悔。
就是这么奇怪,面对温行,萧坦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之前对于温行的微辞,满脑子只有恭敬,“怎么可能呢?您是前辈,又是我等望尘莫及之人,萧某看了只觉得惶恐。”
“哦,不用紧张。”温行习惯给人带来紧张,没想到萧坦反应这么强烈,他本身足够迟钝竟也察觉,“好久没回长安了,韩相……有入土为安么?”
提起韩相萧坦就更怕了,要知道这可是他顶头上司,又因着萧夫人的关系能牵线搭桥,即便如此他也是不敢攀关系的,“是,有人找到了韩相的头颅,仵作将头和身子拼了起来,也算是妥善处理了。”
韩粲在叛乱之初就当场毙命,温行彼时不在长安,只听说了街上血淋淋的一幕,当朝宰相被人抹了脖子。韩粲受辱代表着长安受辱,武人凌驾于天子之上,身为政敌也多少兔死狐悲。而师生一场的独孤逸群,和云霞蔚密谋除掉贺兰庆云反被杀,也让温行一度恸哭。
宿怨龃龉都消失在风烟里,国破家亡,覆巢之下无完卵,对生的希望和哀民生之多艰的慨叹,压倒了往昔争执与偏见,一人受辱,一城覆亡,山河危难。
狂风起于青萍之末。
温行曾在离开魏博的时候泼酒以为拜祭,悼念亡魂,他回忆里最清晰的当属韩粲和云霞蔚。可随着时间推移,韩粲的身影竟也模糊不清了。
“同僚一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温行心中苦涩,饮下一杯清茶,“这次,节帅跟我一个想法,力保胜利,不到结束,胜负未分,总之,共勉吧。”
萧坦微笑着点头,温行还惯会给台阶,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温公这么说,我这心里就踏实了。刚刚我还以为,温公会责怪阿洄不懂事。”
说到这儿萧坦巴不得给自己一嘴子,当初裴洄下落不明,他冲温兰殊大喊大叫的,还好温兰殊不记仇,温行看起来像是根本不知道。
“晋王年纪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准备考进士了,年轻气盛的时候由着他,也不一定是坏事。”
萧坦连连称是,想着旁敲侧击说几句的好,“长遐爱胡闹,老是缠着晋王,我劝过他,君子成家立业,别妨碍人家,说出去像什么?可他这性子,我也管不住。”
“他们有自己的路,长辈干涉说到底也无用。修身齐家,本意是约束自己,而不是管辖别人。”温行的话永远都是那么沉静且有力量,令萧坦心悦诚服,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脑海瞬间明澈。
“温公所言……甚是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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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遥来到温兰殊的营帐,掀帘一看有些惊讶,补品堆积在屏风那里,绕过屏风一看,桌子上也堆满了各色糕点,床榻上温兰殊闻声睁眼,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褥子毛毯。
一看萧遥来了,他想坐起来,奈何这身子好久没活动过,僵硬无比,像是没有上油的门轴,嘎吱嘎吱响。萧遥哭笑不得三两步上前,让对方躺在自己怀里,“这么想我?”
“……饿了。”温兰殊揉了揉发瘪的肚子,不知道昏迷这段时间是怎么吃饭的。不过按照丹毒的性质,他就算不吃也没事,真的就像蝉,又像冬眠。嘴唇上隐约的血腥气和萧遥手上绷带,又让温兰殊明白了一切。
“也有点想你。”温兰殊小声说,捧起萧遥带着伤疤的手掌,颇为心疼。
萧遥一听这话,也不在乎疼痛了,把枕头和被褥垫在温兰殊身后作支撑,起身盛饭去了。
醒来之后难免会饿,温兰殊身子乏没力气,就连拨开床褥下床端饭都做不到,仔细一看,桌子上已经有了做好的饭菜,上面还冒着热气。萧遥扒拉些炖肉,和饭拌在一起,舀起一勺,就要往温兰殊嘴里喂。
温兰殊从被褥下抽出手,时时都要别人代劳还挺不好意思的,“我自己能吃。”
“诶,张嘴。”萧遥非得喂,温兰殊无奈,只能张嘴应了。如此吃了几口,也不免好奇现在是怎么个局势。
“天越来越冷了,这几个月你们一直在和铁关河对峙么?”温兰殊忙不迭吃了很多,一个手脚健全的人被这么对待让他迫不及待想岔开话题。
“嗯,胜负参半,粮草这里不用担心,魏博和晋阳是我们的后盾。半年来,他无力往北,晋阳没有错过机会,如今才能和他们对抗。”
天兴驿的那场大火让温兰殊至今心有余悸,彼时铁关河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就那么把他们放走了,匪夷所思。
“这场仗至关重要,咳咳……”温兰殊嗓子发干,萧遥赶紧解下腰间水壶给他。
“潜渊卫之前给我传来消息,铁关河内部似有不睦。桓兴业原本一直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这次并没有出来。所以这次铁关河亲自出场,他太需要一场毫无争议的大胜,才能进一步威压天子。”
温兰殊深以为然,“那你们定的计划是什么?如果越过黄河抄了他的老家,再入洛阳,只怕到时候陛下又会在他手里,我们依旧受掣肘。”
萧遥想了想,手上动作不停,一勺勺喂着温兰殊。
“我跟薛诰商量了一个对策,希望他能转移陛下。”
温兰殊被这异想天开的计划吓到了,抬头看萧遥。
萧遥眼神坚定,将水壶重新放在腰间,紧了紧臂膀,坚厚硬实的胸膛格外有安全感,无论风雨飘摇都不能伤害怀中之人。
“陛下能去哪儿?也就只能去晋阳或者长安。”
“去长安最安全。”萧遥低头吻温兰殊的额头,又轻抚温兰殊的鬓发,“去晋阳容易被铁关河夹击。这次卢彦则大战若赢,我们便能商量着和他一起对抗铁关河,若败,陛下须迅速入关。”
关中沃野,龙兴之地。卢彦则无东出之志,亦无问鼎之野望,要么被蚕食鲸吞,要么和萧遥合作。反正,表侄有今日,温兰殊始料未及。
“你心里有想法,我也放心。你刚刚说,铁关河内部不和?他们最近情况如何,跟我说一下吧。”
萧遥习惯了温兰殊事事操心的性子,一醒来就是如此,“具体如何,今晚一探便知。子馥,别心急啊,先把饭吃了,再好好想,知道吗?”
温兰殊哦了一声,萧遥觉得他可爱,就抬起他下巴轻轻一吻,温兰殊亦依赖地环抱萧遥的腰,两个人你侬我侬缠绵了很久,亲起来不觉得累,随着一声清脆的杯盏声响起,温兰殊摩挲的动作停了。
只见屏风旁边已然多了个人,茶盏四碎,白瓷似绽开的莲花,和茶叶混杂于一处,洇湿地面。
萧锷?
萧遥后知后觉,之前这小子不是对温兰殊颇有微词又诸多不敬,怎么现在竟然主动送茶过来?那么桌案上的饭菜,也是萧锷准备的?方才萧遥没多想,还以为是聂柯又或者卢英时,转念一想,这两个刚刚散会后就去吃大锅饭了,倒是萧锷,跑没影了。
“你倒是挺关心晋王。”萧遥并不避讳萧锷,依旧抱紧温兰殊,“饭菜,你拿的?”
萧锷一时之间被慌乱冲昏头脑,蹲下身就用手拿起碎瓷片放进托盘里,果然不出所料割伤了手,他想都没想就吮吸着指头,模样唐突又狼狈,不合时宜极了,“是。”
“你跟晋王学了不少吧?”萧遥追问。
萧锷视角内,温兰殊正绵软无力依靠萧遥的肩膀,那种毫无保留的信赖,以及仅在对方面前展露的脆弱和柔软,让萧锷说不出来的难受。
“嗯。”萧锷低下头,回想起这段时间萧遥不在的时候他照料温兰殊,还说了很多话,也学着萧遥那样喂饭,擦拭身子,让温兰殊可以放肆依靠自己——尽管,温兰殊并不知情。
“怪不得,看你回来之后脾气变了,也不搞那些小动作了。大丈夫就应该光明磊落,搞阴谋算计总不能长久,你心怀鬼胎,也不会服众。”
萧锷心一惊,难道兄长约莫猜出来了?
萧遥目光如炬,话锋一转,“就像徐舒皓,咱们本是为了他好,结果他竟然想害晋王。心怀鬼胎,自取灭亡。”
萧锷松了口气,“是啊。”
问完萧锷,萧遥手撑着膝盖,俨然一副严厉兄长的模样,问温兰殊,“他有给你添乱吗?”
温兰殊低下眼睫,苍白脸色下,薄唇抿,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那就好,我还想着,要是给你添乱,我可得好好教训他。”萧遥哈哈大笑,到底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萧锷从小就不敢忤逆半分,因此必须要让萧锷知道温兰殊的地位不可撼动,这弟弟才能正视起来。
寂静片刻后,帐外传来声音,“大帅,傅将军有几个主意拿不定,需要您去拿拿主意。”
萧遥起身欲走,温兰殊攥着他的手腕忘了松。见状萧遥宠溺一笑,“今晚来找你。”
帐内只剩下了温兰殊和萧锷二人,甚至在萧遥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想过问一句萧锷手疼不疼,要不要包扎。因为没人这么问过萧遥,自然而然的,萧遥也就不会认为这种例行的关心有什么必要。
抬眼一看,温兰殊仍旧坐在床上,不过眼神没有聚焦在萧锷身上,只是默默望向萧遥已经消失的背影。
两个人分外尴尬,不知从何说起。
萧锷转身想走了,做了这么多,自己知道就够了,说出来贻笑大方,又可怜。
“你——”
萧锷凝伫,“什么?”
“我昏迷这么久,是你照顾我的?”
“……是。”
“我有时候会听见声音。”温兰殊不徐不疾,也考虑到了萧锷的自尊,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彼时他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看不见,偶尔能有声音,他听到有人唱歌,说悄悄话,又一勺勺往他嘴里喂饭。
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比不上他,而是因为你不是他——温兰殊无比坚定,可他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自以为是了,人家说不定根本不喜欢你呢,就是因为一点儿愧疚,再说了,萧锷能去秦楼楚馆不就说明了萧锷本质上还是喜欢女人的么?
“忘了吧。”萧锷释然一笑,背对着温兰殊。
“不该有的。”温兰殊很无奈,更深的无奈主要是因为他找不到原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你就当我对你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感情。”萧锷抓着袍摆衣料,几乎是剜着自己的心,鲜血淋漓,“我也不会让我哥知道,不会给你们带来困扰。”
“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他们会比我还好。”温兰殊躺了下去,浑身酸软无力,好像说完这句话已经花光了全部力气,“金创药……这儿应该有。”
萧锷嗯了一声,“我知道。”
走出帐门的那一刻,萧锷不知为何脸颊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水。此刻北风呼啸,烈风呼号,吹得他耳朵疼,像一把把钢刀擦过脸颊。冷气传入他的衣袖,要把他浑身上下所有的炽热和温度都夺走,要让他回到以前无坚不摧、无欲则刚的时候。雪片在空中飞舞,落在脸侧,冰冰凉凉的,很快鹅毛大雪翩然而至,乌云密布的天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偶尔有几个散着热气的火把从面前经过。
他放下了一切——也许放下了。
我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或许比你更好,可是不会有人给我上药,问我疼不疼了——
原来,我也是会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
獭子:我操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173章 璎珞
晚上, 积雪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天气瞬间冷下来,北风呼呼刮着, 似人的哀嚎。傅海吟接了萧遥的命令,在军营里找了几个敢于冲锋陷阵的死士,收拾东西往河岸边去了。
风雪交加之际, 中军大帐里难得没人, 萧遥煮酒小酌, 望着桌案上那条金跳脱, 眼底泛起一股莫名情绪,剑眉也逐渐压低,“你说, 萧锷在行军的时候, 无视军纪,又跑去玩女人,这就是证据?”
萧遥觉得好笑极了,勾起那条再熟悉不过、之后不知道为何遗失的金跳脱, 望向帷幕后的人影。
金跳脱摇曳生姿,光斑也闪烁游移, 在周围一片漆黑里, 显得无比珠光宝气。萧遥曾经把它戴在温兰殊脖颈、手腕、脚腕上, 之前遗失也因为忙无暇顾及, 跟温兰殊说会另外再给一整套。
聂松点了点头。背后打人小报告是不对, 奈何聂松十几年如一日就干这种事, 因此也轻车熟路, “是的。他在人家妓女那里留了一件半臂, 估计也拿了人家什么东西。更何况, 这一看就是女人戴的,即便不是妓女留的,至少也说明他心里也已经有了其他姑娘。有可能是在路上拈花惹草,这是大忌。”
萧遥手背青筋凸起,在聂松不觉察的时候嘴角一抽,眉峰挑了挑,那股凌厉之气转瞬即逝,“哦?真有此事?那把他叫过来吧,我亲自问一问。”
聂松领了命令,刚想出去,萧遥唤住了他。
“你不用去,自有人会找他过来,你在后面待着。”萧遥开始摆谱了,“你多年执掌潜渊卫,也知道问询的时候要将人证和犯人分开以防串供吧?”
聂松无奈,只能走到屏风后。萧遥冷哼一声,眼看热酒快要凉了,抿了一口,“聂柯!叫萧锷过来。”
片刻后萧锷迅速赶至,身上落了不少雪,帐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扑簌簌飘进来好多雪花。萧锷走向炭盆,赶紧处理身上的落雪,他手脚僵硬,血流不通,觉得那双脚像两块石头,就在他含着笑意看向萧遥的时候,心停跳了那么一瞬间。
不知道为什么,萧锷直觉到了一股危险。萧遥生气起来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眉峰一压,烛光一照,本就锐利的五官更显杀意丛生。
萧遥不会面目狰狞,勃然大怒,总是四两拨千斤,有时候看起来笑语盈盈,实则话语里全是锋刃。
“哥,你叫我?”
萧遥迅速将金跳脱收回了衣袖之中,“啊,是,说点跟你相关的事儿。”
萧锷半信半疑踱步到萧遥跟前,拖了个凳子面对面而坐,心绪不宁,随手拿起地上暖炉,让凝滞的血液逐渐流通,恢复知觉。萧遥说和自己相关?是什么事情?萧锷回想起之前那句心怀鬼胎,以及堪称宣示主权的吻与依偎,难不成,萧遥真的知道什么了?
萧遥还不说话,萧锷眨眼的频率加快,偶尔抬头看一眼萧遥,却见兄长正直勾勾看着他。
那是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神,之前有相士说,兄长眼神如贪狼,狼在确定猎物的时候,会目不转睛,死死锁定,让猎物浑身上下冒出寒意,不战自溃,萧锷甚至觉得中军大帐像一个笼子,萧遥掌控这个笼子,自己只要一进来就是任君处置。
突然,萧遥展颜一笑,“紧张什么,说的是你的终身大事。”
“什么?”萧锷疑惑不解,大战临头,怎么说起这些来?
“之前你伯父跟我说起过。我么,已经定下了,他知道不能指望我,就想着赶紧给你也定了。”萧遥这话有点难听,但他现在很明显并不能传承香火了,希望就到了年岁相仿的萧锷这里。
“哦……嗯。”萧锷心不在焉,不知道这是逃过一劫还是进了另一层牢笼。
萧遥漫不经心:“你有相中的女子么?没有的话我给你留意……”
“有了。”萧锷及时打断,想要拖一拖这件事,等心里想开了说不定就有心思找了。
“哦……那是谁啊?我帮你说和说和。”
看来是拖不得了,萧遥这急性子是真急,萧锷吞吞吐吐道:“温家的,一个姑娘。”
萧遥嗤笑道:“你可真会选。温家百年士族,你想娶温氏女?这种世族不一定看得上咱们行军打仗的武人。”
萧锷腹诽,你不也是。
或许是察觉到萧锷的小情绪,萧遥借坡下驴,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叩,“你喜欢的温家女子是哪个?我之后托人问问八字和你的比对比对,再试探试探人家的意思,如果我这薄面还有点儿用的话。”
“温十二娘。”萧锷跟这姑娘只萍水相逢过,不过匆匆一面,还好记得排行,不然编都编不出来。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萧遥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了。
什么?就说这些?谈了点儿终身大事,也没有说别的?萧锷半信半疑,良久没敢从凳子上起来,不敢想象卢英时竟然没打小报告,按照他们在军营剑拔弩张随时随地能打一架的关系,他要是卢英时肯定高低偷偷说点儿什么。
萧遥要是知道自己和温兰殊的关系,肯定不会放过自己。萧锷早就想到了这些,所以回来的路上可以说是作死,也已经想好萧遥兴师问罪会有怎样的急风骤雨。
可是现在……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萧遥耐心告罄,“是要我请你出去?刚想夸你跟着晋王学了不少,那些怪脾气也都没了,怎么你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萧锷如蒙大赦,“没有没有,刚刚有些走神,我这就走。哥,你早点休息。”
随着一阵冷风破门而入,萧锷消失在帐门处,落进来几片鹅毛般的雪花,很快便因为帐内温暖而化成几片小水泊。
金跳脱从萧遥衣袖里滑落出来,落在掌心里。聂松不敢想象萧遥就这么放过了犯禁的萧锷,若说是疏不间亲,可自己刚刚也添油加醋把萧锷将温兰殊气吐血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按照萧遥和温兰殊的关系,也应该秋后算账啊。
“这个东西,你原物奉还,不要被他察觉。”萧遥将金跳脱给了聂松,“我知道他,你今晚不还回去,他肯定会发现的。”
“为什么?你应该生他的气才是。”聂松接过金跳脱,往囊袋里一装。
“这是你的用意么?”萧遥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剑,直直插在聂松心上,令聂松脊背一僵。
萧遥看出来了。
聂松这么做,除了离间萧锷、萧遥兄弟之外,就是让萧锷和卢英时再度交恶。很简单,在萧锷心里,能做这件事的人也就只有平时冲突更明显的卢英时。到时候两个人一起率领前军,有一个死在战场上救援不及也是情理之中。而聂松自然有手段,让萧锷成为死掉的那个。
“你知道了。”
“你这点小心思我要是不知道,还怎么统帅三军?大战前夕,爆发内讧,这是分裂之兆,任何一个打过仗的将领都不会这么做。”萧遥白了一眼,“而且我要是对萧锷发难,他肯定想都不想会觉得是卢英时做的,届时前军要是军心不和,直接导致溃败,这责任谁来负?只能是我。”
“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可你为什么要给他说婚事?我刚刚跟你汇报的事情,和婚事有什么关系?”
“你会这么问李昇么?”萧遥讥诮道。
“……不会。”聂松想了想确实如此,李昇有什么决定,聂松都会理解,不理解的也努力让自己理解,因此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李昇对温兰殊的眷恋和依赖,并本能地想要玉成二人。
“不会就好,我还纳闷呢,李昇怎么受得了你这脾气的。”
聂松:“……”
酒香盈室,萧遥端起热酒喝下,“你先退下吧,今晚记得去河边接应傅海吟,他们估计很快就要回来了,一手情报最珍贵,整理好了上报给我。”
计划没实现,聂松也没办法再留下来,只能出去了。
萧遥一人在帐内独酌。
他的洞察力比很多人要强,其实不用聂松说,根据萧锷前倨后恭的行为也能判断出什么来。他想过有这种可能,却还是任由这一切发生,不过是觉得萧锷能在温兰殊手底下去去戾气,学习一些人主之道,萧遥没那个耐心,对于萧锷磕了碰了都没什么感触。
萧遥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露出仅对温兰殊展示的那一面,他始终认为人要区别对待,更何况,萧锷皮糙肉厚又摔不死,真到了会摔死的时候怎么可能不避险?
“真要撕破那层窗户纸么?”萧遥喃喃自语,“他会不开心的吧。”
萧遥猜温兰殊没想到这层,不然从一开始温兰殊就不会主动要求带上萧锷。
“子馥,你是真不知道,你习惯了对谁都关心照顾,却没想过有人根本没得到过这些,得了一点儿就视若珍宝,哪怕明知是在犯禁也要飞蛾扑火。”萧遥倒了一杯绿蚁酒,围着小火炉取暖。
不敢,不能,不甘。
萧遥双手捧酒盏,嘲弄一笑。聂松真是可笑,他需要提防萧锷?多少年来如父如兄,萧遥就算折辱萧锷,萧锷也从不会有半句怨言,如今反倒是要让他为着一个弟弟恼羞成怒大动干戈?绝不可能。
他玩味地品着酒,好像那酒里有萧锷见不得人的情愫,永远不敢登上台面,只能遮遮掩掩惊慌失措,总有一层酒沫压在上面。
萧遥根本没把萧锷当成情敌,因为知道萧锷不敢和他竞争,何来“敌”之说?想罢,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萧遥往温兰殊的营帐里去,士卒依旧守着中军大帐,有事就会通报他。
温兰殊闲不下来,刚好在桌案前写字,背上披了骆驼袍子,身旁围着两个炭盆,待萧遥走近,他像是干涸已久的鱼终于遇到了水,“你来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啊,挺想出去的。刚刚我爹来过,说目前已经准备好,自陵墓出来后他身上无碍,问我好了没有——”
萧遥直接压在他身上,纵手穿过温兰殊的腰际,逼迫对方挺直了腰靠近自己,紧接着狂野地吻了下去,吮得温兰殊嘴角发红,桌案上的文书哗啦啦落在地上,一地的纸张,有点乱了。毛笔在地上划了道弧线,留下一片墨色痕迹,刚好弄脏了几行字。
温兰殊头枕着桌案,脚踝搭在杌子上,萧遥在他双腿之间跪着,一只手却不老实地从胯骨顺流直下,寻摸到脚腕那里,当即将温兰殊的腿抬了起来。
“这……”温兰殊瞪大了眼不敢睁,“你要在这儿吗?别,等我收拾收拾,我好久没洗澡了,虽然说不出汗可你也是知道的……”
“喜不喜欢我,嗯?”
“……喜欢。”温兰殊头发因躺下,瀑布似的从桌沿散落,他只能看到萧遥那被欲望占据的眼神,以及勾魂摄魄的笑,“所以你这是?”
萧遥的碎发遮蔽了温兰殊的视线,以至于温兰殊根本不知道萧遥从哪儿拿出来的璎珞,又长又繁复,红的绿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都有,还有最珍贵的琉璃,用金珠接合起来,就那么顺着他的脚腕,挂在他白净的裤子上。
这不应该落在脚腕那里吧?
萧遥噗嗤一笑,先是放下温兰殊的腿——不过即便放下,他们两个人的动作也足够暧昧,温兰殊双腿在萧遥胸膛那里分开,还好穿着衣服,要是不穿接下来肯定又是好一番风雨。
紧接着萧遥给温兰殊戴上璎珞,“新做的,可别丢了。”
“之前那个我还在找呢。”温兰殊低头一看,牙白色衣衫已经被璎珞布满了。
这璎珞太过密集,像珠帘似的,又让温兰殊想起水月观音,好像也是在胸前佩戴这些,杂以纱衣裙裾,丝毫不俗,反衬得塑像高雅不染凡尘,犹如置身七宝俯拾即是的净土世界。
“不用找了,现在这个更好看,而且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手上有东西,干脆直接做成戴在脖子上的,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呢,也喜欢。”
萧遥维持着这个动作,又弯下身来和温兰殊头碰头缠绵许久。很快,温兰殊感觉有个什么东西戳着自己肚子……
以及他的外袍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你蓄谋已久了吧。”温兰殊挠萧遥的胳肢窝。
“哈哈……”萧遥突然笑了出来,“公事都忙完了,还得等一会儿,现在忙私事。我可真忙啊……”
蜡烛在帐壁上投下两道身影,黑影时而贴合时而分开,在时而急促时而漫长的喘息声里,地上沙拉拉的纸声从未休止过。
而那条冗长的璎珞,也将两个人紧紧交缠的颈项连接在一起,无法分离。
第174章 援救
云层太厚, 昼夜难分,天地一片昏昏沉沉。
河对面的魏军在老将军严令璋的带领下,将数条船用竹竿和木板连接在一起, 上铺木板,又用竖起来的木板充作矮墙,外罩兽皮, 如此一来, 浮在水面上的浮桥就成了一座可以移动的城墙。三步一火把点缀在城墙之间, 这座墙挡着营帐, 轻而易举能对抗想要渡河的河东军,又能横在大河之间,阻止河东军运粮。
严令璋严阵以待, 登上望楼, 眼看工事紧赶慢赶终于修筑完毕,这才放下心。雪片扑人脸,旋即在脸上划开,这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 一入夜寒意就刺人骨髓,呼出来的气成水雾, 和烟气交织在一处。
触目是大河奔涌, 浓雾掩盖在滔滔河水之上, 平原地形无险可守, 只有两座土丘可以居高临下, 严令璋当即命令几个小队占领制高点, 同时又视察军中准备工作, 防止敌军来偷袭。
忙完一切, 他回中军大帐汇报。
一入营帐, 脸和胡子上的冰碴子就开始融化,变成水滴落入铁衣之中。严令璋拍了拍身上雪花,头上的也没漏下,很快落了一地白雪,“魏王。”
铁关河手里正拿着个虎头鞋,出神良久,听到有人唤自己,猝然抬起头。批阅公文许久,他眼白里已经有不少红血丝,嘴唇也因长时间未进水而龟裂,露出以往很少的倦怠、疲惫。
“老将军。”铁关河站起身以示尊敬,“都忙完了?”
“嗯,都准备好了。他们要是劫营,准保有来无回。”严令璋带兵多年,言语之间尽是自豪,不过看见铁关河手里的东西,他便知道铁关河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伤神,“都过去了,等打完仗,想要什么没有呢?那女子不喜欢你,你又是何必?”
铁关河将虎头鞋放下,又为严令璋斟茶,“老将军说的是,我确实不该这样。这次有您在,魏军必然大胜。之后回朝,我也能加封老将军为王,这些日子,全赖您安置后方。”
“该做的。”严令璋捧起热茶暖手,“我最近呀,老是想起你小时候跟我学长槊,你说有朝一日要比我还厉害,看看,现在比我厉害多了,都成一字王了!”
铁关河强颜欢笑,严令璋待自己可以说是溺爱。事情要追溯到很久之前,他在山里走失,山穷水尽遇到了严令璋。这人给他水米渡过难关,从那以后就把他当亲儿子培养,后来铁关河才知道,是因为严令璋刚在迁徙之中被官军逼着扔掉了奄奄一息的幼子。
之前蜀中因战乱人丁稀少,匪患不断,严令璋作为政令下外地迁入的流民,原是要开垦荒地安居乐业的,但官兵因为部分扶老携幼的百姓太过迁延,就逼迫他们扔掉自己的孩子。
严令璋失去了孩子,铁关河失去了父亲,两个走投无路的人在山间相遇,互相依靠到现在。天下人骂铁关河篡夺权柄,一字王来得不甚光彩,严令璋大抵是不在乎的。
“老将军抬举我了。”铁关河待严令璋虔敬远甚权从熙,至今还能回想起白马寺里权从熙那可笑的言论——
“关河,事已至此,收手吧,非要让整个天下都成坟墓,你才甘心么?”
权从熙是铁关河亲生父亲,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择之中,站在了铁关河对面。那时候,铁关河拔剑出鞘,终于把许久以来装出来的恭敬击碎,“喊你一声爹,你真以为你配来教导我?生而不养,你算什么爹!”
他只是有些疑惑,现在始作俑者是他,无限尊荣也是他,这太诙谐了。也就只有严令璋自始至终一直在他身后,为他冲锋陷阵,夸这世人唾骂的大魔头是厉害的“一字王”。
“今日洛阳传来消息,桓公病重,不见朝臣,要辞官归隐。”铁关河从层层文牒里拿出一封洛阳的书信,“高君遂估计之后能接他的班,目前已经在忙着交接了。”
“他怎的突然病重?”严令璋接过信,看到语焉不详的文字,疑窦丛生。
但片刻后,严令璋意识到了什么。
桓兴业是在撇清关系。
作为跟随铁关河到现在的文官,桓兴业本是权从熙旧人,食大周禄,一开始也是指望铁关河能够铲除奸佞,兴复大周——不止桓兴业这么想,绝大多数权从熙的拥趸都这么想。
但铁关河并没有回应这些人的期待,反倒是越走越远。为了和这些旧臣对抗,铁关河提拔了很多自己的部下,戚徐行正是因着此心,选择了权随珠而非他。
铁关河要做什么昭然若揭,严令璋倒也不劝,“没关系,桓兴业鞠躬尽瘁,能安度晚年也好,至于高君遂,我看那小子不错,假以时日,必能成为股肱之臣。”
“老将军要站在我这边?”铁关河开门见山不加任何修饰,他太想确定了,想知道如果真有一天为万人唾骂,会不会有人站在他这边。
他的妻子离他远去,宁死不从,他患难与共的“九哥”如今就在河对岸和他对峙,他生身父亲责怪他贪得无厌、不忠不义……走到这一步,无比孤独。可以说若是严令璋和其他人一般,他也不会有任何惊讶或怨怪。
“魏王这是说什么。”严令璋爽朗一笑,“你这样讲我可真就伤心了,许多年了,我有不在你这边过么?”
铁关河释然一笑,“有老将军这句话,此战必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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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海吟采取了偷偷进入大营接应夹寨中人的计策,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能够移动的城墙此刻屹立在风雪之中,上面还有士兵走来走去,一旦发现目标,弓箭齐发,根本无法接应,直接草船借箭了。
“娘的。”傅海吟小声骂道,“弃船,换上草人。”
他来的时候考虑到了这个可能,于是扎了十几个草人在上面集火,当然,最好的可能还是划船悄悄地过去,然后悄悄地把人接回来,谁知道严令璋已经派人修好了一个城墙,可以说是无死角防御。
远远看去,城墙围着几个望楼,犹如海市蜃楼般浮在河岸上——谁知道魏军的效率这么快啊!
傅海吟身后几个军士换上了草人,他们满打满算五条船,二十个人,据戚徐行讲,他们几乎没多少人了。
原本的想法是坐船去坐船回,这寒冬腊月一进去能把人冻成冰棍。傅海吟没办法,咬牙切齿,跳船凫水,“救回戚徐行,我会报三倍的赏赐,跟上!”
军士们换好立着的草人,进退维谷,进去好歹还有赏赐,回去就是逃兵,在培养士气的现在肯定会被抓典型,于是也咬咬牙,下了河。
冬天黄河水位不高,淹没到前胸那里,他们一边泅水,一边要提防飘过来的碎冰。河水寒气侵入五脏六腑,呼吸像是在吞针,四肢已经僵硬,全靠意志前行,傅海吟则习惯了这种情形,时不时回过头,“回去给你们起个绰号,叫‘冰河铁衣’,深入虎穴探情报,三倍赏赐都算少了!”
还好这次选了几个擅长泅渡的人,比较妥当。片刻后果不其然,敌军发现了他们的弃船,嗖嗖几支箭朝草人射去。
“你们躲开,别被冷箭射到了!”傅海吟嘱咐身后弟兄,他们格外机警,有的甚至下潜到水面之下,鱼一般地向前猛窜。
箭矢落如雨下,傅海吟想着这魏军的箭跟不要钱似的。紧接着,城墙上多了许多士兵,大喊有敌情,于是点点火炬簇在一起,一时间河对岸明亮如昼,而河水里的傅海吟以及一干士兵,仍旧强忍着不适,手脚冻得几乎没知觉,木然地控制着四肢。
耳畔是波涛之声,喊杀声紧接着也多了起来。魏军在威慑他们,与此同时,傅海吟终于靠了岸,外面的夹絮袍子随手一扔,“来这边!”
由于水流也有速度,他们来到了实际上偏东的一处密林。戚徐行判断方位,一众人往西边赶,后面跟上来的士卒边走边脱,到最后只剩下几件单衣,这么做无非是因为湿衣服穿在身上会让人更冷。
然后就出现了二十个壮汉裸着上半身在林子里狂奔的场景,看起来是有些莫名其妙。傅海吟反应奇快,在枯木林子里终于遇见了一个落单的敌军。只见那敌军站在树桩前,两手把着前面双脚分开……
这要干啥再明显不过,傅海吟贴心地等这人哼着小曲解手完毕,猛然击对方的后颈,这个倒霉蛋还没穿上裤子就被抽了力气倒在地上。
不过他也没机会穿了,傅海吟招了招手,后面几个人当场过来把此人的衣服全剥了下来,更是贴心地为其留下贴身内裤,并帮其系上了裤腰带。
而后傅海吟一路走一路捡,二十个人竟然人均凑出了一套敌军的衣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靠近之前他们修筑的隔岸营寨。
这处营寨小有规模,像深入敌军的钉子——尽管萧遥本意也是如此。半夜并不是攻击的时候,而且很多看守的士兵有些倦怠,要么是被调去城墙那里进攻,要么就是摸鱼睡觉,北侧重兵集结以及为了宣扬威力的喊杀声是睡觉最好的背景音。
傅海吟清了清嗓子,偷了看守士兵的弓箭,写好书信,绑在箭上对天而射。
很快寨内传来喊声,“娘的谁大晚上攻寨,不讲武德!戳你爷爷衣服上了!”
傅海吟:“……”
还好多日劳累下,守军睡得跟死猪似的。很快寨门轻轻开了,戚徐行探出脑袋,眼看周围巡逻的士兵要么被傅海吟敲晕要么沉睡,一看到傅海吟的那一刻,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多少苦泪和血汗夺眶而出,也不记挂这小子之前给自己女装了,只剩下了感激和期盼,他压着声音,“来了,都来了!”
而后一队人马跟着傅海吟逃出。傅海吟认路贼快,走了一遍就知道来处是哪儿。营寨规模不小,他们依靠错位,躲开了几个斥候,旋即如鱼入大海——
“不是,你们游过来的?”戚徐行也不是真的想鱼入大海。
傅海吟指了指西侧火光接天,“你再不走,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完蛋了,咱们会被包饺子。”
戚徐行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从河对面出发,游到这里,往东侧偏移了点儿,然后我们从偏移的点游回去,算出来,还要往西走好远……”
话音刚落,十几个人已经打了赤膊扑通扑通跳了下去。傅海吟浮在水面上露出胳膊和脑袋,往下一下下压着水,“你不来吗?不来就是死。”
“那个,旁边有船。”戚徐行漠然一指,“你们不考虑?”
“你愿意当借箭的草人我也不拦着。”傅海吟不会让戚徐行讨到任何口头上的便宜,兀自向前游远了。
戚徐行万般无奈下,刚刚获救的狂喜遭遇一盆冷水,只好也硬着头皮,尝试寒冬腊月风雪交加中的黄河水。
回到大营又跑了很久,一个个牙齿打颤,寒毛直竖,直打哆嗦,四肢不像四肢而像冰棍。几十百号人又像刚刚“裸奔”那样在枯草丛里穿梭,孰料没像戚徐行想象的那么远,很快在田垄尽头,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和两个在风雪里屹立的身影。
戚徐行快感动哭了,“大帅,晋王!”
温兰殊头戴兜帽,一摆手,身后卢英时和聂柯早已备好寒衣,赶紧给这些赤条条的人裹上。
萧遥清点人数,算了算时辰,也快天明了,跟之前预计的时间差不多长,“我说在大营等你们就好,晋王非说要往东接应。他说你们一来一回,无论用不用船,回来的地方肯定是在大营以东,还猜到你们可能会泅水过去。”
戚徐行感激涕零,快把温兰殊当成自己再生父母恨不得要一吐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之苦,“晋王真是足智多谋,算无遗策。”
“好了,我们赶紧回去。”温兰殊看这些士兵基本上也都穿好寒衣了,就率众回去。
傅海吟心里有个疙瘩,全然没想过温兰殊会毫不记仇甚至主动来迎,因此走着走着就掉队了。
温兰殊有好多话想问傅海吟,这次深入虎穴,必定探得不少情报,谁知转眸的时候两侧根本没有这号人。他回过头去,“傅判官,你是累着了?要不骑马回去?”
“没……没事。”傅海吟小跑着上前,“我还以为晋王会记怪。”
“都多久的事儿了。”温兰殊啼笑皆非,“况且,你是为了河东军才深入敌军,我若是不来迎,可就真的是不劳而获了。”
傅海吟这下没什么异议,之前还怕温兰殊会在萧遥面前说什么给自己穿小鞋,毕竟文人心忒复杂了,谁知道温兰殊不玩阴谋,坦坦荡荡,真如君子般。
想到这儿,他胸中凝滞的那些担忧与畏惧荡然无存,心里似有一阵清风刮过,涤荡了一切埃尘。
【作者有话要说】
魅魔buff再度生效。
另外流民迁徙被迫抛弃孩子也有真事参考。兴亡百姓苦啊……
水流也有速度,幻视高中物理小船过河,v水+v船……
哦对本文月底完结,刚好卡31号。
第175章 争渡(一)
傅海吟汇报完毕后, 温兰殊愁眉紧锁,整个大帐也没了声音。
河水如果结冰还好,接下来一群人之间在冰面上, 机动性会远超依傍河面而搭建的浮桥。所谓浮桥,就是一条条船连接起来,上铺木板。士卒随用随铺, 走的时候也好拆, 但是这种浮桥也容易被敌军拆毁——此前河东军铺设的浮桥就被严令璋摧毁了。
也就是说, 他们现在如果南下, 就要和严令璋的城墙对抗,而且,河对面的几个小山丘, 也在严令璋的控制之下, 这是羊入虎口。
戚徐行裹着被子狂打喷嚏,权随珠看不下去给他手帕,“所以说啊,现在要是打的话, 估计得打老久,可咱们就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 我之前听说过, 魏王隐约有踹了皇帝自己干的意图。”
权随珠踢过来几个炭盆, “我还真没想到, 他敢走到这一步。不管怎么说, 有今日也全怪我失察, 没早点阻止。”
“那现在怎么办。”傅海吟捧着姜汤祛寒, “不能拖, 要么让敌军内部攻破, 要么赶紧出击。不过他们因为昨晚偷袭,估计也戒备了起来。”
权随珠玩弄着剑穗,“这还不是最棘手的,铁关河手里有天子,我们投鼠忌器,要是他自己称帝的话倒是好办,咱们找几个同仇敌忾的诸侯。可关键是,他的想法明显是在这场仗里彻底把咱们耗死然后称帝。”
“这仗必须打也必须赢。”温兰殊沉吟良久,“赢了河东才能出去,否则等铁关河成功壮大起来,又有权位又有名分,整个晋阳将遭受灭顶之灾。”
萧遥表示同意,同时对于温兰殊坚定主战的想法有些诧异,还以为温兰殊会反对战争。
其实在打仗的角度,温兰殊并非一心厌战,而是厌私欲膨胀和人性泯灭,如果是为了保护家国,那么战争就有存在的必要,因为你不能要求你的敌人高抬贵手放你一马,对待敌人要拿出更坚决的意志,才会有生的希望。
“那咱们怎么打,还是按照之前的办法?”权随珠已经在沙盘上搭好傅海吟所说的城墙,在黄河南岸那里,用一排小船模型搭出半个矩形,刚好把敌军在河边的大营围了起来,两边的山坡上也插满小旗,“而且,据傅海吟说,这个城墙很结实,有兽皮做缓冲,还重兵把守,我们连靠近都难靠近。”
在场陷入一阵沉默,温兰殊和萧遥对视一眼。
萧遥思索片刻,“我们只能硬拼。”
所有人脊背冒上一股寒气,帐外北风呼啸,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沉寂无声。
在这种栗烈的天气下,渡河硬拼,别说能不能打赢,估计渡河的过程中,就会有很多军士死伤。
可是能因为伤亡就不渡河了么?那之后死的人会更多!
对敌人抱有幻想,是溃败的开端!
“作战分工不变,依旧如我之前分配。不过,接下来的策略会有一点变化,你们有什么想法吗?这几日不会太冷,过后化雪,白日泥泞,晚上结冰,对于我们而言都十分不利。”
萧遥拿了几个棋子过来,手里提着油灯,敌众我寡,又是精锐,实在难以攻克。
他把棋子放在河东军营内,大致分为三部分,“谁的想法能被采纳,我重重有赏。”
温兰殊想了会儿,将棋子往前一排,怎么比划都觉得不对,“我们不能在一开始搭浮桥。真如傅判官所说,这道城墙可以移动,那么只要我们的人在河面逗留,就有被城墙碾压的可能。”
权随珠眼睛珠子一转,想到个主意,“我有法子了,那我们就先拆了他的墙,乱他军心。”
傅海吟和戚徐行看了对方一眼,也没太惊讶,权随珠喜欢诡计又善变多端,你永远不知道这人会出什么办法,又会使什么诈。不过许多次用兵之下,权随珠胜率很好看,也让这两人深有感触,不禁好奇权随珠的法子。
“城墙一端攻不破,那就两端。刚好,河还没冻上——”权随珠拿出一条小船,上面放了几个棋子,“我们先带领死士从上流顺流而下砍断城墙缺口,把这墙砍成一块一块,然后再来几艘船,”她又拿了几艘小船,“这上面是火。”
“火攻?那便是进一步击溃敌军了。”温兰殊拊掌赞叹,“借助天时地利,将军实在妙。”
“只是这些还不够,我们还得把敌军的船都烧掉,否则敌军和我们水战,就会拖延战事。”权随珠指着南边营寨,“我们要速战速决,一举击溃,才能达到效果,实现扭转战局的目标。”
萧遥思索片刻,“我知道了,你依旧率领前军,至于死士,萧锷,你前去用重金招徕,不要委屈了拿命拼的将士。”
萧锷:“是!”
“目前依旧是三队。萧锷率领死士进行第一波进攻,破其城墙,吸引兵力并与其拉锯,权随珠紧跟着过来,放火后再度攻击,争取达到击溃的效果。第三队,聂松聂柯,你们务必趁此机会废掉他们的武库和船只,要是能断粮道最好,不过也不强求。”
萧遥说罢,温兰殊又补充道,“还有一件,魏军有连坐的规矩,你们到时候对着他们的小将或者指挥使下手就好,擒贼擒王的道理,想必也都明白。”
卢英时不悦,“为什么没有我的份?”
萧遥无奈之下,只能实话实说,“你是凤翔节度使的弟弟,又没怎么上过战场,我怕你防御不及。”
“总要有第一次的!”卢英时据理力争,他这段时间勤习弓马,为的就是这一刻杀贼立功,当初长安一日,他见到了铁关河和贺兰戎拓不把人命当命,早就恨此二人入骨,现在有了机会,哪有逃避的道理!“我哥第一次上战场,也才十七岁,那时候没人说他是范阳卢氏的公子!我待在军营里,就是为着上战场,要是害怕,我根本就不会过来啊!”
众人寂静无声,胜负未料,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现在卢英时一腔热血纵然孤勇,然而萧遥想着的也是不争事实。
裴洄拉了拉卢英时的衣袖,“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帅,为什么不能给阿时机会呢?之前阿时就很厉害,在晋阳和幽州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还砍了幽州大旗。军营里有那么多小将都能上战场,阿时也可以啊。”
萧遥心想灾舅子你可别说了啊,卢彦则和他关系说不上好,想来那人目无下尘也看不上自己,万一卢英时有什么岔子,别说和卢彦则结盟了,估计那人打完五部联盟就能抄家伙来河东。
但是卢英时这小子吧,死犟,又记仇,不给机会之后估计会一直惦记着……萧遥真是没一点儿办法。
“好,阿时,你可以上战场。”温兰殊率先回应,“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活着回来,知道吗?不要恋战也不要意气用事,听从安排,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会的!”卢英时提起打仗来总是充满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冲动和热忱,在温兰殊的肯定后,原本耷拉下的头立即神采奕奕,焕发出与在场众人截然不同的活力。
议事完毕,众人回去枕戈待旦。裴洄跟在卢英时身边,又羡慕,又佩服,眼里的对方像是暗夜里的太阳一样,永远不会熄灭,永远都散发着炙热的勇气。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这是从古至今一直都欠缺的意志,裴洄如紧跟光芒的飞蛾一样围在卢英时身侧。两个少年穿过雪地,卢英时兴高采烈,分享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
裴洄一反往常,变成倾听的那个。
雪在他们脸上化开,又见缝插针地堆在铠甲里,裴洄眼中的卢英时绝不亚于《晋阳旧事》里的渔阳王,独属于卢英时的少年意气,似乎能将天地间所有酷烈严寒都融化,让裴洄觉得一点儿也不冷。
良久,见裴洄什么也没说,卢英时反应过来,“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联想起裴洄屡屡被萧遥打击,卢英时心想我真该死啊,这就好像饱汉不知饿汉饥,以前裴洄不是没说过羡慕自己,结果现在,他一个劲儿的炫耀。思及此,卢英时精神头儿过去了,蔫巴了下去。
“没有,我喜欢听你讲话。”裴洄笑得灿烂,化解了卢英时心中的内疚。
“是……是吗。”卢英时挠挠头,二人终于走到了营帐里,脚底全是雪,纷纷在地上跺脚,终于把鞋缝里的雪都处理干净了。裴洄还细心地给卢英时掸去身上雪花,包括头上的。
忙完一切,他们脱下厚厚的外袍,裴洄躺在床上望帐篷顶,想着自己好歹能运粮呢也不算是一无是处。再想到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经历生离死别,也比以前成熟多了,这几日温兰殊甚至还会夸他,文书整理得紧紧有条,文章写得也漂亮。
可是文章只不过是太平盛世的点缀,在乱世之中,就是废纸几堆,裴洄不免重蹈了温兰殊的覆辙。虽说没什么嫉妒,但羡慕和自卑还是有的。
卢英时没说话,坐了一壶水,又进进出出,去水缸里备了几瓢水,往盆子里一倒,撑开杌子坐下,双手支着下巴,什么都没说。
裴洄拉被子盖上脸,轻轻啜泣,满脑子都是,我怎么能那么没用呢?哭出来后又想,真没用啊裴洄,你还哭呢你还哭……过一会儿卢英时又要来安慰你了,你说你是不是只会给人添乱……
水壶热好后,卢英时把热水往冷水里一兑,就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过来了。他一看裴洄躺着,又盖住了脸,便知道了裴洄在干什么。
“阿洄,洗脚了。”卢英时脱了靴子和袜子,“咱俩挤一个盆子,快来快来,水要凉了。”
裴洄尴尬地从被子里冒头,头发凌乱像炸开似的,长长的眼睫毛粘着两滴泪珠。
卢英时往盆子里探脚丫子,“诶刚刚好,你也来吧。”
裴洄照做,伸脚进去,温度融化了因为天气严寒而带来的抑郁情绪,他心想怪不得草原男儿喜欢喝热腾腾的马奶酒呢,一碰到这种暖和的东西,坏心情就消失无踪。
“阿洄,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舒服。你可能也觉得,我会因此越来越看不上你。其实不是的,我……没什么朋友,你比我好的地方多了去了,你也不能只看着我好的地方,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卢英时双手撑着床沿,剖心自陈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主要看是对谁。
“唔……”裴洄努着嘴,有点控制不住想哭。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什么身份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很好,教我学会了很多,要不是你,我可能不会解开和卢彦则的心结,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放下仇恨,好好地活着。”
我有那么好吗?裴洄掉了个金豆子,睁大了眼看卢英时,“真的吗?”
“是啊……”
下一刻,情绪热烈外放的小郡公当即抱住了卢英时的肩膀,“阿时,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卢英时煽情一半瞬间破功,噗嗤一笑,拍裴洄的背,也习惯了裴洄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想了想之前在钟少韫走的时候也没控制住抱了对方,不知道钟少韫会不会反感?反正,自从和裴洄做朋友后,他倒是习惯了。
·
黑夜快要过去,温兰殊又熬了个通宵,把议事完毕的决策给温行过目后改了几个细小的条目,然后又整体处理一遍,不知不觉,就快天明。
萧遥抱他起来歇息,“你可真是,熬这么久,赶紧歇息歇息。”
温兰殊躺在床上,高度紧张之下,眼珠攒动很难睡着。他知道距离点兵还有一个多时辰,他只能趁此机会赶紧睡觉。萧遥侧躺在一边揽他入怀,任由他枕着胳膊,低头一看,眼睫毛还在颤抖,明显是心乱了。
“你在担心?”
“当然,阿时是我表侄,最近陇西没传来消息,不知道彦则如何了。”温兰殊呼吸声逐渐平稳。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这一仗打下去,也有三个月了吧?”
“嗯。”
“估计快有个信儿了。”萧遥一下下顺温兰殊的背,“卢英时这小子还真挺能耐,名字也起得恰如其分,英雄的英,时机的时,聂柯跟我说了他斩断幽州大旗,看来日后必定是一员大将。”
“上战场也算是遂了他的愿,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射箭骑马。”
萧遥轻笑一声,“睡吧,我不说话了,你也不说话,我们比谁先睡着。”
“小孩子么。”
“你说话了,罚你……”
“罚我什么?”温兰殊抬头,非常配合对方小孩子气的举动。
“罚你亲我一口。”萧遥洋洋得意。
温兰殊昂头往上挪了下身子,和萧遥嘴唇碰触,浅啄一口,柔情缱绻,“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柯:你就宠他吧。
卢英时:你就宠他吧。
傅海吟:你就宠他吧。
权随珠:你就宠他吧。
戚徐行:你就宠他吧。
第176章 争渡(二)
天将明, 风雪还没有消减的趋势,温兰殊敲响军鼓,眼看着权随珠和招徕来的勇士登上小船, 船前面还有权从熙改造过的弓弩和铁皮,最大程度保障了船身坚硬。
权随珠被坚执锐,爽朗一笑, 寒冷天气冻得她鼻尖发红, 眉毛上甚至沾了白色雪花, 茫茫雪雾里, 她饮下那杯践行酒,豪气干云,手上红缨枪和背后红披风相映成趣, 傲然于琉璃般的白色世界之中。
“权将军, 我等你凯旋。”温兰殊率领中军预备作战,身后众军士肃然,军容整备,无一人发出声音, 耳朵里只有风呼呼刮过的响声。
权随珠哈哈大笑,“别这么严肃, 不就是往前冲嘛。我给铁关河一个惊喜, 让他知道自己带兵打仗还得再练练。”
气氛难得活跃起来, 权从熙清点河边船只, 眼看火油和火雷都准备好了, 便放宽心行走于猎猎大旗间, “一切齐备, 可以出发了, 按照大帅约定的来。”
“行, 那我们先去上游准备了,我们到时候放烟花为讯。”权随珠大步流星带着几个小兵往西去了。
萧锷和卢英时带领前军,兜鍪和铠甲都准备妥当,他们要迎接敌军集中攻击,因此马虎不得,卢英时手里挥着古雪刀,心里格外重视这一战,眼前不禁浮现了之前日日苦练的时候。
当时就想着能有这么一天,如今穷冬烈风,刺骨严寒,可磨炼心性,又能检验成果,卢英时心里总是激动多过畏惧的。更何况,河对面的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是坐观整个长安城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就冲这个,也不能逃!
船只在浅滩排开,士兵有序组织登船,给船上设计了一个“船帅”,负责组织整条船的进攻和配合,正中央卢英时和萧锷的船指引着这些士兵有序进攻,温兰殊格外注重军队秩序,横刀立马,强调无数遍不可后退。
一切准备就绪,前军登船,这些都是精锐里选拔出来的死士,各个敢冲敢拼,无一不想跟欺人太甚的魏王干一架。人有血气,也有争心,铁关河要是越过黄河,整个晋阳危矣,捍卫家园当仁不让!
温兰殊咳嗽两声,船帅们纷纷上船划桨,整齐划一朝江心开去,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很快就消失在濛濛水雾里看不到踪影。
温兰殊喃喃道:“大雾对我们也许有利。”
萧遥系好臂缚,飞鹰长唳盘旋,穿过雪海,停留在胳膊上,他另一只手搭在斩鲸的刀柄上,“跨海斩长鲸,荣名与否尽在此战。”说罢他拔刀出鞘,“河东男儿不可退,我亲自督战,撤退者斩!”
全军上下一心,噤声不言。一旁权从熙看了,感慨万千,与风雪中伫立的温行交谈,“想来,一切都是轮回。平戎军原本由我带领,如今分成两部分,各为其主、刀剑相向。兵者本利器也,有朝一日竟也能变成朝向自己的利刃。当年蜀中的因,结下如今的果,我也老了,给年轻人腾地儿。”
温行习惯性漠然,也有可能确实是没什么好说的。
萧坦见不得建宁王的话茬没人接,“世事难料,谁说得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没想到去年的冬至后,会是一场兵戈之祸啊。”
温行望着漫天风雪,不由得想到之前长安岁岁暖冬,少有下雪,后来突然寒冷起来。那时候长安流行踏雪寻梅,曲江甚至移栽了很多腊梅和红梅,开设了几处茶馆供人闲谈品趣。没有人想到,某年的某场雪之后,带来的是灭顶之灾。
一个人的一个决定,就能毁灭无数人的希望。所有人被逼着脱离了轨道,或销声匿迹,或死而后生。还在挣扎的人,有多少相信冬日终会过去,春风还会携带和煦暖意降临,又或者他们是否能真的度过寒冬?
所有人盘桓在不知长短的黑夜里,为着那一点坚信的光明踽踽独行,是向光而生的小虫,也是化为朽灰的飞蛾。
萧坦见裴洄小跑着来找自己,“两位,我先走一步,这孩子找我有事。”
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温行和权从熙。
“温相是心里还有芥蒂?”权从熙试探着问,他太好奇了,不知道为什么,温行能对韩粲正常说话,偏就到了自己这里不咸不淡。权从熙之前将此归咎于当初温兰殊流落群山之间差点死掉的过错,可现在看来,温行好像并不在意那个过错。
“魏王是你的儿子?”
“是。”
“你不认他,后来承认,现在又不认了?”温行直视权从熙毫不避让。
“……嗯。”
“为什么?”
“之前是为了让他接过兵权,寻常节帅之子往往在京中担任闲职作为人质,他不愿,我也有意发挥他的才干。而后就是这孩子太过执拗,铤而走险,我总不能在一旁看他真的成为乱臣贼子。”
温行对权从熙的厌恶又多了几分。他一生见过的庸人很多,从没有因为才能悬殊而轻视对方,那太轻浮了,可如今面对权从熙,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说好。
“魏王有今日,始作俑者是谁?所谓乱臣贼子,是一朝一夕,还是冰冻三尺?”温行毫不讳言反驳,“魏王和河东节度使出身类似,遭际类似,多年来履历也类似,为何一个草菅人命,与漠北人勾结,让长安成为胡人予取予求之地,一个却捍卫疆土,除恶务尽,行军整肃?”
权从熙哑然失笑。
“你直到现在还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吗,权从熙?”最后这声名字简直是格外无礼,惊得权从熙良久没回过神来。
此前数年权从熙一直推诿,抛弃妻子的并非他一个,却忽略了宇文怀智从来不是主观意愿抛弃小家,而是舍生取义,并在死前委托他人,至于温行并没能寻到萧遥那便是后话了。
他确确实实为了立功,为了能够与两位结拜兄长比肩,忽略了很多事情。
他当然也可以念佛平息罪孽,巧言令色,说自己看破功过是非,不愿纠结那些业障……
但这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话不投机,温行不远赘言,“我们无法假设回到过去能做些什么,但是权从熙,你太想面面俱到了,在你还有力量掌握平戎军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你为了名选择隐退,为了权让魏王继任节帅实则‘世袭’从你手中接过兵权。看看吧,建宁王,这就是你什么都想要的后果。你说我一直在计较?我为什么要计较过去的事?你在地宫救了殊儿,我欠你人情以后会还,可我更希望你能明白——”
“仕宦为官有功有过都很正常,如果你渴望生前身后都无可指摘而忽略了责任,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走这条路。”
·
大军渐渐靠近河对岸,由于水雾的遮挡,魏军士兵未能发现。在城楼上巡逻的士卒大多觉得风雪天气,河东不会进军,而且由于城墙的存在,接近就是死路一条,龟缩不进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所以这些小兵就比较怠惰,有的甚至在河面浮桥搭建的城墙上打盹儿,偶有几个站起来活动四肢揉眼睛,又掸去身上雪花的小兵,睁眼一看就看见了江面上的船队!
“敌袭!”小兵张开破锣嗓子大喊,在呼号北风里吵醒了同样熟睡的同袍,一众兵士纷纷紧张起来,城下士兵迅速集合,弓弩手齐齐准备,银亮羽箭当即堆满了城墙沿。
魏军所谓的城墙,其实就是浮桥搭建,不过和普通的浮桥不一样的是,中间用竹筏连接,又是大型战船,因此攻击起来被进攻的一方几乎无险可守,这是居高临下。
卢英时让船上士兵准备好盾牌,一手持剑,“砍断中间的竹筏!”
萧锷也这么命令身后的士兵。在如雨箭矢下,这群遴选出来的壮士挡住攻势,箭落在盾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有的透过缝隙射中人四肢,被很快拔掉。
这种冲击力也阻止了船前行,船帅艰难地往前划着,本来一条船上人就多,如此一来更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清早起来践行酒早就耗得不知哪儿去了,只能全凭一身意气往前划!
很快他们马上接触到了战船,竹筏上相继有人跳下来。卢英时挥剑砍断竹筏和一些兽皮,后面也紧急跟上,全靠蛮力才得以破开。
随着竹筏断裂,快速下来的士兵没注意到就落入水中,十几条小船纷纷效仿,像是蚂蚁啃食叶子,艰难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划开数道缺口。
经历一番血战后,卢英时身上不可避免地落了伤,四周喊杀声不断,却没能挫他的锐气,很快他攀着绳索上船,魏军立马蜂拥而至,长戈齐齐朝他奔涌而来。
卢英时身后河东军也已就位,抄家伙开打,他先是和面前几个小兵对抗,残肢断臂和鲜血之下,原本的白袍已经红透,他被这群士兵发了狠的战力吓到,不免在甲板上退了几步。
萧锷在一旁:“你还行吗?”
“没事!”卢英时咬牙切齿,两个人背对背,面临林立般的长戈,忽然卢英时心生一计,“你替我吸引兵力,我有法子了!”
萧锷不明所以只好照做,挥舞长槊,一杆子抡倒一群人,血肉横飞,混杂着白雪,色彩太过有冲击力,血水几乎要浇透整个甲板。他又让长槊在头顶旋转,轰然声中,几个敌军士兵哀嚎数声落入水中。
只见卢英时迅速从怀中放烟花为讯,嘭的一声,烟花在空中炸开,紧接着他又掏出弩,对准一个甲胄炫目、周围有旗帜的小将,拉弦搭箭一气呵成,飞射出去!
正中太阳穴!
与此同时,敌军小兵回头一看,马上兵败如山倒,收拾东西各自散去了,甲板上很快少了大约一百个人。
“你还挺厉害。”萧锷心想卢英时真阴,利用连坐来让这群人不战自溃。
“反正留下也是个死,不如逃了算了。”卢英时把弩机放到身后,“我们赶紧给权将军腾地儿吧。”
萧锷招呼后面的将士,健步如飞,跳过战船,来到城墙围困的核心腹地,营寨所在。一群人踏着雪地泥泞,来到曾经的营寨固守,不远处就是敌军大营。
两侧制高点旗帜林立,已经被占据,山野之间严令璋一声令下,嗖嗖羽箭伴着雪片飞来,密匝匝朝众人头顶而去!
盾牌适时机地挡住了这些箭,卢英时在龟壳一般的盾牌保护下匍匐,心道聂松应该来了啊。
一行人艰难前进,萧锷也因为这种攻势不得不躲在盾牌之下,“咱们不能一直困在山谷里啊!”
卢英时还没别的对策,一群人硬是扛了会儿,等到敌军稍微放缓,才敢掏出弩箭和弓箭反击,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卢英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计策。
良久,喊杀声此起彼伏,箭量也少了很多,卢英时冒死探头一看,原来是一伙疑兵从山头后面杀出,披着雪花,噌噌都冒了出来。
是聂松和聂柯准备抢占武库的疑兵!
严令璋兵力占又又占据整个山头,有序反击,与聂松等人短兵相接,又好整以暇逼得卢英时纹丝不动不能前进。
就在卢英时以为要艰难相持的时候,箭雨逐渐稀疏,严令璋的注意力被另一边吸引了。
只见天地无迹,被一团苍茫的白搅浑,而天际刚好有一股黑烟破坏了这一切,若是细看的话,应该也能够看到闪烁的火光。大火顺着河岸,犹如一条金黄长龙,平戎军秘制的火油和火雷,让燃烧更加剧烈且更难以控制!
“不好,魏王……魏王有危险!”严令璋在乱中判断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而且山谷中河东军数量并不多,很有可能是为了引走兵力而设的疑兵,要知道权随珠最擅长疑兵和奇兵!
严令璋迅速判断出河东军主力并不在此,顾不得那么多了,有序组织撤退。
有没有这个山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铁关河一定不能有事!这些魏兵归心似箭并不恋战,有的辎重甚至直接丢下,反正严令璋去哪儿他们就紧紧跟着,生怕严令璋有什么事。
草丛里躲着的卢英时:“……”
“他们竟然一点儿也不想着要跟我们打一打。”
萧锷长舒了口气,“严令璋担不起铁关河出事的责任,这些小兵又担不起严令璋出事的责任。聂松,你们找到武库了吗?”
聂松从山上很快跑了下来,气喘吁吁,呼出来一阵一阵的水雾,一边清点人数一边回道,“没有,武库哪那么好找。你们开路完毕我们跟在后面就溜过来了,猜到你们可能会有事所以前来接应。”
“那我们计划完成,走吧,找武库去,要是能把粮道砍了最好。”卢英时得意洋洋,雪花扑面,连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都没发现,昂首挺胸龙骧虎步持着古雪刀往前面大雪里走了。
第177章 争渡(三)
权随珠指挥士兵, 往木柴上浇油,放入瓮中,再将这些瓮放到竹筏上, 顺流而下撞上城墙上砍断的竹筏和兽皮,顿时燃成火海滔滔,魏军士兵身上着了火, 纷纷哀嚎连连。江面狂风大作, 让火势更加难以控制, 坚不可摧的城墙终究在接连两队拼死开阵下有了缺口!
“河东军, 出击!”权随珠手持长槊,站在船板上,英姿飒爽, 红袍飘扬, 弓弩手齐备,犹如秋风扫落叶般,处理着对面的幸存敌军,很快杀出一条血海。
河东军的船只并不是很大, 又在权从熙的加急整编下,大致有了像样的规模, 同时整体加固, 可以说虽小却精悍。随着速度逐渐加快, 扑在脸上的雪和风也愈加凛冽, 他们靠近了城墙, 权随珠艰难从雪幕中睁眼, 看到了城墙上督战的严令璋。
“果然。”权随珠并没太意外, 滚滚黑烟之中, 严令璋眼神坚定, 有序组织进攻,河东船队不免左支右绌,纷飞落下的羽箭伤到了不少士兵。
权随珠等船靠近,迅速上岸,与士兵组织阵列,为却月之阵,大致在河岸围成一个月牙状,外面一圈士卒手持盾牌保护月牙形空地中的我军士兵,与此同时水面战船与盾牌保护下的士兵一起射箭,密匝匝的箭犹如蝗虫过境,一阵阵划过天幕,堪称遮天蔽日。
眼看着魏军已经组织好骑兵,权随珠冷笑一声,“都给我玩儿命地射!”
后方不必担心,他们只能向前,众将士纷纷领命配合,按照以前演练的阵容,分为三部分,弯弓搭箭和射箭的依次有序,保证了箭矢不断。
哒哒马蹄踏雪而来,破开霏微雾气与寒风,有的士兵手中弓箭已经难控,却还是机械地随着周围人,持续弯弓搭箭的动作。有的直接往前扔铁蒺藜使绊子,刚好有能埋在深学里防不胜防,很快数人纷纷落马,扑通扑通数声,再难起来。
射人先射马,权随珠又找人在树旁灌木丛埋伏准备绊马索,于是很多人在没靠近却月阵的时候,就已经倒在地上,也有一些冲破了盾牌,却被伸出来的矛尖刺成筛子,血水淋漓而下。
这种刺猬一般的战法确实难捱,敌军也不逞一时之快,知道诱敌深入的道理,攻势逐渐放缓。
魏军骑兵第一波前锋不算精锐,权随珠心知肚明,更厉害的在后头,不能掉以轻心。她指挥众人:“等这一波人差不多被吃掉,全军把辎重推到水里,不要犹豫!”
这是要破釜沉舟么?
“将军,这些战车都是精工改造过的,怎么能……”
“是啊,我们要都扔了么?”
军令不容质疑,在第一波死伤殆尽后,权随珠并没有实现擒贼擒王的目的,敌军小将跑得比谁都快。权随珠无心安抚与回应这些质疑,“让你们扔就扔,废什么话!还有,换成平日前中后三军,后军负责销毁战车,前军冲锋,我坐镇中军。”
很快,军队整肃前进,后军几乎含着血泪,将这些珍贵的辎重全部扔进水里。辎重经由权从熙改良过,能够射箭不停,威力也远比一般的战车要猛,如今就是破铜烂铁,沉入黄河之中,不见天日。
前军深入营寨厮杀正酣,时不时有两声火雷炸响,炸响之后就是哀嚎连连,营寨周围全是黑烟和伏在地上的死尸,有敌军也有河东军。权随珠没有犹豫,挥槊猛冲,骑上高头大马,以势不可挡之气概带头突击。
身后士气正浓,加入到这场攻城拔寨的战争中去,白虎旗高高飘扬,鲜血泼洒于上,阵型接连不断发生变化,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权随珠身边的日月大旗犹如无声召唤,将副将紧紧吸引在附近,她本能偏头一躲,嗖的一声,一支箭刚好从她耳畔划过。
抬头一看,是城楼上的铁关河!
权随珠咬唇,不知道这箭是不是故意射偏的。而后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敌军包围——这些敌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铁关河预判了她的行军路线!
也是,同僚这么久,铁关河也最了解权随珠,知道权随珠肯定会占据这处营寨,内外勾连形成掎角之势,让对手无法顾及。
铁关河眼神很不对,没了之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和邪气,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一闪而过,或者正是因为这种情绪才导致那一箭偏移了原来的轨迹。但权随珠并没什么好奇心,不想了解,只觉得铁关河如此一来,她便抓住了机会。
“铁关河,下来打一打?”权随珠好整以暇,一边和周围厮杀上来的敌军对打,一边还能腾出精神,跟城楼上观战的铁关河对话。她的声音响遏行云,即便是在呐喊声不断的战场上,也能稳稳传入铁关河的耳中。
功夫和军法,铁关河不比权随珠,但是铁关河比很多人都了解权随珠,因为从两个人有机会共事之始,铁关河就把这个女人当作了宿敌以及争权夺利路上的阻碍。以至于很多时候铁关河会朝与权随珠走得近之人问情况,比如戚徐行,借此来了解权随珠的用兵之道。
望楼之上大旗飘荡,铁关河没有下去的想法,却也没有继续发射冷箭。
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他眼睁睁看着权随珠扭转既定败局,在层层围困中变换阵型,将魏军分裂成一块一块,进而蚕食鲸吞。
“大帅……”副将不懂魏王为何如此,“您为什么不……”
“温兰殊手里不止一个权随珠,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我有时候就想不通,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身边能有那么多人。擒贼擒王固然有用,可是擒得完么?”铁关河骤然咳嗽起来,胸腔里似拉着个风箱,他因昼夜不休难眠,精神肉眼可见地差了下去。
副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权随珠……”铁关河自嘲一笑,“你还是选了别人。”
“大帅!”与此同时,传讯士兵从望楼阶梯匆匆登至,“严将军问您是否需要支援?”
也许,只有严令璋站在自己身边吧。铁关河挥挥手,“让严将军去看守粮道和武库,我这边……”
“大帅。”小兵颇为难地低下了头,“严将军已经来了。”
铁关河难以置信地撑着栏杆远眺,只见严令璋率领一伙精兵赶上,混入战局之中,很快,权随珠原本缔造出的优势也压下去些许,严令璋的队伍几乎是强硬地混入了阵型里,直直斩断了权随珠原本设计的联系!
“让老将军快离开!”铁关河大喊,“这里不需要支援!”
可是为时已晚,激战正酣的军队往往难以撤退,一旦撤退便是鼓舞敌军士气,铁关河骑虎难下,只能看严令璋与权随珠打得有来有回。
权随珠挥舞长槊,与白发苍颜的严令璋长戈相碰,身下马匹在地上踏来踏去,权随珠艰难控制着手里长槊,从而不被严令璋一杆子直接打下马。
副将替她处理身边想来偷袭的敌军,权随珠浑身上下都在使劲儿,手背青筋暴起,她朝严令璋面门劈去,刚好被老将军越过头顶一横挡住,锵的一声,震感传入手臂,麻木一时片刻。
她只好从侧边着手,长槊一转,被严令璋看穿,反过来绞在一起,连出力的方向都被严令璋控制。
权随珠咬牙切齿:“老将军识大体,为何助纣为虐?”
严令璋不紧不慢:“魏王立君,护佑国祚,岂是桀纣?”
权随珠就知道严令璋对铁关河偏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前在平戎军就是这样,“如果他要逼皇帝退位自己当皇帝呢?”
“破而后立,如何不可?”严令璋铁了心要一条路走到黑,戈头的红缨甚至交织在一处,亦是用了蛮力,肌肉虬结,太阳穴处都有青筋凸起。
权随珠不依不饶,几个回合下,终于能趁着冲锋,将长槊往前一推,反被严令璋侧身躲过,电光石火间,她在对方耳畔说道,“如果他害得无数人流离失所,孤家寡人咎由自取呢?”
两人身形错开,周围喊杀声好像在原地消失,权随珠眼神锐利如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建宁王已经来到晋王麾下,与我们一起南征……”
“哈哈。”严令璋冷笑,“晋王和魏王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想当皇帝?权姑娘,不要给自己的私心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看来是说不通了。”权随珠摇了摇头,“老将军,我打不过您,我的枪法都是跟您学的。”
“那你可以投降。”
权随珠爽朗大笑,“我这辈子不知道投降是什么!”
说罢,权随珠夹紧马腹冲上前,虽说在严令璋的眼中,她的枪法漏洞百出,但是她绝不可能退。往后退只有死路!若是兵败,铁关河一定会杀了她,不为什么,人不可能留着一个不能为自己所用,又足以威胁自己的人。
严令璋举重若轻,和权随珠继续激斗。
同时,权随珠心道聂松怎么还不来?难不成聂氏兄弟迷路了,或者跑哪儿摸鱼去了?不应该啊!再不前后夹击,肯定会溃败的!
她不可能打得过严令璋!
没过一会儿,风雪停,天际一道滚滚浓烟升起,与透过云层普照人间的暖阳交相辉映,严令璋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从何来了一伙兵力!
权随珠此刻身上负伤,手颤得几乎无法握槊,血水从袖管里如涓涓细流般流下,落在凝固绯红的土地上。她终于放松一笑,“来了。”
可惜严令璋并不全知全能,他没想到在营寨百步外的松林里,卢英时已经弯弓搭箭,瞄准他良久。
战场上的激烈厮杀并不能传入卢英时耳中,这就使得卢英时能静下心来,寻找目标,紧紧锁定,然后准备。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卢英时的臂膀发酸,无非是为了保证无论何时有时机都能准备好,如果松了弓弦又准备,那么进入状态又要好久。
终于,时机到了。
卢英时闭上眼,回想着卢彦则对自己的指点。
“呃,其实你多观察就知道了。射箭不能只瞄准靶子,箭在穿越过靶场的时候,箭头会往下偏,距离不同,偏的程度也不同。拉弓越满,偏移就越少,中靶也越深……”
卢英时将自己全部的精神融入箭簇中,再一睁眼,一瞬间感觉来了,好像冥冥之中卢彦则在后面帮他调整姿态与角度。
一松手,离弦箭穿过草丛与狂野,在茫茫雪海中穿梭自如,错开士兵的兜鍪和身影,越过众人之间的缝隙……
“将军!严将军!”
“有伏兵,快撤!保护严将军!”
权随珠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严令璋眼睛中箭,以手捂住,血水漫过手指缝,手背上一片红。敌军不像之前那么来势汹汹了,仿佛因为严令璋的不测,不得不铩羽而归,丢盔弃甲。
周围军士欢呼雀跃,她却高兴不起来。
曾几何时,严令璋是她心目中的传奇,平戎军共事的时候,严令璋给铁关河开小灶,权随珠不服,就喜欢找铁关河打架,以证明自己不开小灶也会赢。
从蜀中走出来的这些人,各为其主,反目成仇,战场上尸骸遍野。
权随珠来不及感伤,回头一看,铁关河另外几路兵马已经在后面包抄快要围上前了。
众人这才知道权随珠方才为何要销毁辎重——因为若是不毁,这些辎重就会落在敌军手里,从而为祸自身。
“还没完呢——”权随珠随便撕了一块儿布单手包扎受伤的手臂,脸色凝重,和前来汇合的聂氏兄弟打了个照面,“别急着放松。”
第178章 权力
褚殷不明白自己前任主子得偿所愿之后, 为什么自个儿又得给人打工——萧锷在之后把他拖进了军营。他本想跟尹照一起浪迹天涯没事下墓——一个负责烧香拜佛一个负责炸墓,实现功德和罪孽的此消彼长,保证二人不会被阴曹地府的倒霉鬼托梦或者复仇, 为此褚殷连《金刚经》都准备好了。
“晋王,使唤我可是很贵……”
褚殷话音刚落,温兰殊就往桌面上啪地一声放了锭马蹄金。
“诶好。”褚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私吞了马蹄金, “你想知道什么, 说吧。”
“今日聂松的潜渊卫传来消息, 陛下在洛阳失去行踪, 我要你探明陛下在何处。”温兰殊不徐不疾,“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你是李廓的心腹, 在此道上肯定比一般人都厉害。”
褚殷洋洋得意, 把金子在左右手里扔来扔去,“这世上最不会骗人的就是这个啦。”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那一瞬间温兰殊不禁心想这人到底靠谱吗?
不过下一刻褚殷快速收起马蹄金,展现出作为细作密探多年以来的素养,“好, 我这就帮你查,查到了咱们再联系, 以后有单子也可以找我。”褚殷单眼一闭抛了个媚眼, 到手一单大生意, 心情愉悦步子放快哼着小曲出去了, 仿佛这一场大战与自己没有关系。
走到门口那一刻, 温兰殊突然叫住了他。
“为什么要在地宫救我?”
褚殷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 “这个需要理由?”
温兰殊同样疑惑, 这好意来得奇奇怪怪, 之前褚殷明明一心只想杀了自己。“我不会樗蒲, 能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放水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硬要找个理由的话,我不觉得自己一定要赢。”褚殷煞有介事,“而且你还挺有钱的,日行一善多条出路嘛。”
温兰殊:“……”
待褚殷走远,温兰殊展开面前飞鹰传来的信报。薛诰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让皇帝脱离了铁关河一党的掌控,那么接下来他必须先出发,不能让皇帝再次落到铁关河手里。
温兰殊将手里纸张点燃,扔在地上,火焰忽明忽暗,很快烧成灰烬。
铁关河挟持皇帝,他这么做和铁关河有什么区别吗?温兰殊有时候会这么问自己。
但他没得选。
想要实现自己的志向,想要脱离掣肘,永远不能等你的敌人施舍,你只能比他们更快。
萧遥刚好忙活完军务回来用晚饭,端着个托盘进来,里面是香喷喷的汤面,“子馥,吃饭了。”
温兰殊笑着端起碗,“好浓的醋味,我喜欢。”
看对方吃得起劲,面条嘶溜声不断,萧遥也就放心了,“严公中箭,铁关河因此军心溃散,权随珠血战开路,大部队得以渡河。兵败如山倒,接下来这些仗好打。”
这个结果并没让温兰殊多意外,等咽下去汤面后,他漫不经心将额前碎发捋到耳后,颇为严肃地说,“陛下逃离洛阳,我们的时机到了。现如今陛下要么去长安要么去晋阳,反正无论去哪儿,我们都得赶紧出发,在铁关河反应过来之前,成功找到他。”
很快温兰殊就把之前朝廷发生的事儿告诉了萧遥:皇帝先是在自己生辰宴上招待群臣,又在郊外游猎。高君遂出言不逊,对皇帝多有不敬,二人闹得难堪,皇帝因此闭门不出,连朝也不上了,等了几天后高君遂去找皇帝才发现,徽猷殿里空空如也,人去楼空。
“想都不用想,绝对是薛诰做的。”温兰殊无奈一笑,“他法子真是多,如此一来,釜底抽薪,陛下失踪,高君遂就是罪人。”
“你去吧。”
实在是匪夷所思,萧遥竟然没有任何表示,就同意了温兰殊先行离开寻找皇帝?要知道,之前因为温兰殊跟皇帝走得近,还大发雷霆把温兰殊捆在宅院里不得出呢。温兰殊心道这么久了,萧遥果然变了不少。
萧遥捧着他的脸,怎么看都看不够,“我知道你想去,而且,和铁关河的矛盾,需要我亲手终结。在此之前,你守好后方,我们才能够顺利入京,彻底斩除铁关河的威胁。”
温兰殊顺着他的手掌,紧紧相贴,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扑簌,嘴唇轻抿,“我好想天下太平,再也没有战事,我不想跟你分开。”
萧遥按温兰殊的后颈,让对方枕在自己颈窝处轻轻呵护,“快了,就快了……”
次日清晨,温兰殊先行出发,和温行一起。萧遥不放心,让傅海吟和戚徐行跟着,并要求二人时常要用飞鹰传讯。千叮咛万嘱咐,二人在歧路依依惜别,萧遥目视马车往前,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小兵不明白,如果舍不得分开,为什么不让对方留在自己身边呢?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我和你们都一样,希望天下早些太平。”
泥水结了冰,寒意更甚,自四面八方侵袭,道旁枯木上结了霜,雪树琼枝犹如仙境。风雪已停,黑夜终于过去,白昼到来,红日自天边升起,苍穹一瞬皆白,天地透彻。
斥候自远处跑来:“大帅,我们已经攻下南边营寨,将军说可以拔营追击了!”
萧遥微笑,喜不自胜。
惊心动魄、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沙场,变故丛生,谁都是拼尽全力。他终于能够松下脑海里紧绷的弦,昂首阔步,走在漫长的泥泞古道上,迎接着属于他和温兰殊,以及所有人的胜利。
三军汇合到了三日后,光是打扫战场和记功就花了好久。一群文官忙得脚不沾地,萧遥大笔一挥,在他们稳定扎寨后,供应足酒食,一边派斥候打探铁关河的行踪,一边养精蓄锐,枕戈待旦,准备接下来的战事。
论功行赏是少不了的,军营里一片喜气洋洋,马上就该过年了,萧遥赏下来不少钱粮,裴岌送来的补给也很及时。庆功宴上,军士们穿了新衣又打牙祭,喝醉了酒,就开始飘飘然——
“权将军带着我们,直直杀进铁关河的军阵里,当场把他们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啊!”一个小将越说越激动,“他们就算围着我们也没用,主帅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啦!我们问了几个俘虏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严令璋!”
“他们折了一员大将,铁关河正懊恼呢,还扬言说要找到是谁射的,一定要碎尸万段!我看啊,这就是秋后的蚂蚱,让他跳吧,也不看看自己身边就几个人,反观我们晋王……”
“他们可真是溃败啊,辎重都来不及拿,又丢盔弃甲,有这样撤退的嘛,原来咱们的对手是这种人!咱们晋军就是有秩序,就该我们赢!”
萧锷没有参与到这些人的自吹自擂中去,事实上他在庆功宴也心不在焉。为什么只有萧遥出席?这种事按理说来,温兰殊不该缺席啊,难不成,温兰殊回晋阳了?可现在回晋阳干什么?
篝火边载歌载舞,萧锷无心跳,在醉汉的嬉笑声里,他一瞟就看到了旁边同样喝酒的卢英时。
旁观了卢英时于松林里快准狠的那一箭,萧锷对此人有了些许敬佩,更不用说卢英时还比自己年纪小,刚刚从小将升为了都头,谁见了也要叫一声“卢都头”,腰间那把古雪刀更是为少年不俗英姿增光添彩,引人遐想。
“你听见了吗,铁关河悬赏万两黄金要你的头。”萧锷的嘴一直都是这么欠。
“听见了。”卢英时面无表情,依旧木然地喝酒,颇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洒脱。
小小年纪还挺低调……萧锷追问,“你不怕他报复你?”
卢英时冷笑一声,“铁关河杀过的人更多吧?如果不是他,贺兰狗贼怎么会洗劫长安?独孤廷尉和云道长、裴公、裴夫人也不会死。我为什么要怕?我觉得可解气了,也让他感受感受至关重要之人命悬一线是什么感觉。”
萧锷还想问什么,卢英时却托言有事提前离开,估摸着是找裴洄去了。
与此同时,萧遥门前的侍卫前来找萧锷:“将军,大帅有事找你。”
萧锷跟着侍卫往萧遥帐前去。他其实有点紧张,这些日子,按照他的功劳,往上升是毋庸置疑的,但萧遥在今晚庆功宴明里暗里赏了很多人,就是对他按下不表。若细究起来,无论是水淹相州速战速决,还是策应幽州斩首徐氏兄弟以绝后患,乃至这次追击魏军,萧锷都表现出了不俗战绩。
为什么没有明确处置呢?萧遥在犹豫什么?
很快,萧锷入帐,出乎意料,里面只有萧遥一个人。
他下意识问:“晋王呢?怎么不见晋王?打完仗都好久了吧。”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这话问得不对。首先,这不是他该问的,其次,跳跃的烛火在萧遥脸上留下变幻莫测的黑影,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紧紧锁定在他身上。
“你倒挺关心他。”
萧遥的话里察觉不出一丝情绪,是空白的,犹如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旷野,让萧锷找不着方向。
“没,没有。就问问。”
萧锷的话太苍白无力,事已至此越描越黑有什么用嘛?萧遥那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很快就让萧锷毛骨悚然,不自觉退了退。
“坐吧。”萧遥斟酒,示意萧锷可以坐在一旁的软垫上。待萧锷坐好,桌子上出现了绶带与玉印。
萧锷根据大小和材质判断出那应该是节度副使的印鉴。河东军草创,很多职位空缺无人,至关重要的节度副使就在其中。之前萧锷不知道节度副使会是谁,还以为温兰殊会继任此职,没想到温兰殊直接封了晋王,压萧遥一头,根本不用打萧遥的下手。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萧遥沉声道,饶有趣味地看着萧锷的反应,那是一种兼备了欲望和不甘的眼神,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微微一动,几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可以说是饥渴。
“哥。”四下无人的时候,萧锷恢复了私下的称呼,声音发颤难以置信,“你要把这个印给我?”
萧遥则全然一副大权在握的淡然,“也可以不是你。”
萧锷头皮发麻,心凉了一瞬。
“看你怎么选。”萧遥拿起玉印,一旁流光溢彩的缎带于烛火下散发辉光,略带几分高傲,“你跟我总不一样,不能什么都要。”
看来萧遥是都知道了……萧锷低下了头,脑海里闪过异样的情绪。他一方面觉得负罪,一方面却是犯禁过的狂喜。就好像一个小孩,每天都教导他不要做什么事,激起逆反心理后,再做那件事就会有一种罪恶愉悦。曾几何时萧遥是他最畏惧的人,虽然现在也是,可他不仅私藏了温兰殊的金跳脱,又垂涎温兰殊,桩桩件件应该引燃萧遥留存不多的包容才是。
可为什么,萧遥没有任何动作?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从即日起革去你一切职务,我不会管你去哪儿,也不会帮你,昭告天下你已被逐出萧氏宗族,与我萧遥为敌。”
萧锷如芒在背,“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是你接过这印。但是,你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萧遥几乎已经是明牌了,“这印,你要是不要?不要的话,后面多少人排队等着,我还想给傅海吟……”
话没说完,萧锷马上往前探着身子,这模样显得太过主动,都有些不含蓄,他双手覆在玉印上,萧遥的手停在几寸外,看这模样不由得嗤笑出来。
萧锷笑得狰狞,他深刻意识到这桎梏永远没有可能解开,萧遥太了解他了,轻轻松松掌握了他的命脉,知道他没有权力就活不了。他整张脸都在用力,嘴角抽搐,眼睛里不知为何,流下两行泪。
“我选第二个。”萧锷混淆了哭与笑的界限,嘴角是上翘的,眉心却压低,眼睛瞪得浑圆,发狠之余是难掩的绝望,颤抖双手死死护住玉印,不允许任何人染指。
“我给过你机会的,萧锷。”萧遥双手交叉,玩味地欣赏着萧锷几近发疯的表情,“好了,这是你的了。”
萧锷马上双手捧起玉印,他小心翼翼又格外谨慎,生怕萧遥反悔,又怕被人抢走,紧接着将其揣在怀里,失控大笑。
可为什么,泪水一直没有停止,甚至越流越多?为什么,心里一隅竟然会痛?此刻玉印好像荆棘,扎得他血流如注,又像锁铐,让他无法挣扎——又或者,是一个让他上瘾的毒药,让他一步步走向那条结局不明又充满厮杀的路,还让他心向往之乐此不疲。
他狂喜地躺倒在地,把玉印当宝贝似的护在前胸,双目涣散望向帐顶。
这种狂喜压过了一切,他甚至没注意到萧遥负手渐渐走远,一句话也没留。
萧遥来到帐外,解决完一切后,派去陇西的眼线刚好回来了。
“大帅,陇西败绩,主将卢彦则……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钟少韫戏份。
以及盗墓违法,文物国有,褚殷和尹照应当受到强烈谴责。
第179章 昙花(一)
“皎皎绮罗光, 青青云粉妆。”
十岁往后的记忆始于一片荷花池,晕开的涟漪和暑热,以及持续不断的蝉鸣, 伴随着阵阵清风送来的荷花香,盛开在绮罗光脑海最深处。他总是控制不住地幻想着层层纱帘玉幕和脂粉香,那是他举步维艰的开始, 又代表了那些不堪的终结。
他抱着琵琶, 拂开帘子, 走起路来小心谨慎, 很多人说他不像个男的,细声细气,步子更是拘谨, 难怪是舞坊出来的。
门子外有个人等他已久, 那是个轻装简从的少年,年长他六岁,剑眉星目,宽肩窄腰, 依稀可见魁梧有力的四肢,腰间束着一条镶了金子的革带。
他清楚记得那件衣服是什么颜色, 牙白衣衫瑞云纹。绮罗光直视只能看见他的胸膛, 要看见正脸, 需要昂起头。
好高啊, 他想。
相比起来, 绮罗光是真的幼小孱弱, 多年以来因为吃饭不够, 身躯比平常男子都要瘦小, 更是因为经历了几次醉酒猥亵, 逐渐胆怯起来,因此必须用风帽盖住脸颊,只留一双眼睛。
然而一双眼睛也足够让不怀好意的人注意到。
面前这个人是卢家的公子,叫卢彦则,和那些猥亵过他的人来自同一个世界——姐姐阿皎告诉过他,她说,罗光,快回来,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那些人,你忘了吗,你是不是忘了那些人怎么对你的……
因此绮罗光选择瞒着姐姐阿皎,走出重重帷幕,踏出庭院深深,褪去那身脂粉气,换上了代表学子的青衿。只是他舍不得留下琵琶,因为它是他的朋友,听他的心事,接下来无论如何,他都想和琵琶在一起。
“你怎么还带着琵琶?”卢彦则有些不爽,“都说了,你跟在我身边,不用做这些。”
说着,卢彦则就想夺过来,孰料绮罗光死死抱住,“留着吧,我就这一个要求,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卢彦则有些诧异,不过人都有脾气,没必要逼着人家,“好,那走吧。”
那是绮罗光这辈子第一次踏足长长的街道,原来那些烟火气可以如此平淡,原来可以不用时时刻刻提防不善的目光,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太阳下。他紧紧依附着卢彦则,不敢离开卢彦则视野之外,怕这人抛弃自己,又怕走得慢跟不上。
他小跑起来,卢彦则太高了,在人流之中来去自如,而他总是不小心撞到过往行人。没想到这么走着走着,竟然和卢彦则失散了!
绮罗光惊慌无助,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不敢喊卢彦则的名字,更喊不出声。他找啊找,拨开人群,不晓得道歉,推车子的撞了他他也不知道疼,满心只有找到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
“绮罗光。”
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回过头去,卢彦则不耐烦地拿着两块饼子,站在一家店的牌子旁,“我跟你说要买个东西,你没听到?”
绮罗光眼含泪水,他知道这样很怪,卢彦则肯定不喜欢动辄就哭的人,可他是真的害怕,他害怕自己所遇非人,害怕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信任被现实撕碎。
阳光正烈,照得绮罗光眼睫毛发金,两滴水晶一样的泪自眼角流下,流遍脸颊,以及那颗嘴角下方的痣。
卢彦则还想说什么来着,见状说不出来了,把甜饼子给了绮罗光,“给。”
之后,卢彦则给他找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屋舍,绮罗光不敢问,在长安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一间屋舍要多少钱。
“这里比较僻静,你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坏人。一入夜就会有宵禁,你不出来,不会有人找你。”卢彦则检查着这件屋舍,院子虽小,一切设施齐备,绮罗光要是想自己做饭也是可以的,而且,离卢宅也不远,在一个坊里。
绮罗光点了点头,“公子,我要做什么?”
卢彦则不喜欢绮罗光这么称呼自己,有一种仆人的感觉,其实他把绮罗光赎出来不是为了找个奴婢,“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别再叫我公子。”
绮罗光哑然——那叫什么?
“叫我名字,卢彦则。我起字早,大名挂在族谱上没人叫,他们都叫我彦则,你也跟着叫就行。来,你先叫一下。”
绮罗光眨巴着眼不敢出声。
“你这样可不行。”卢彦则心道果然还是得逼一逼,“你以后跟人打交道,左一个公子右一个公子,人家也只会拿你取笑,使唤你。”他随手拿个软垫坐下,绮罗光也照猫画虎学着他的坐姿。
“来,叫一声我听听。”卢彦则目不转睛,看得绮罗光那叫一个浑身不自在。
“彦……彦则。”
一股说不出来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卢彦则霎那间笑了出来,“好,你的名字……也要改。”
“公……彦则,你要给我取什么名字?”
卢彦则冥想片刻,“少韫,钟……钟少韫。”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绮罗光问,但看到卢彦则并没有要解释的意图,便咬了咬唇,“我不会写。”
“我教你,你很快就能学会。”卢彦则拆开包裹里随意准备的文房四宝,迅速磨墨,在纸上书写,一笔一画十分规整。
绮罗光看到后,也想写,卢彦则轻声一笑,将弱小的绮罗光笼在自己臂弯下,嘴唇刚好在耳畔,右手握紧绮罗光的右手,教他一笔一笔写了出来。
他无比激动,心跳快到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的血流冲击着胸膛,耳朵里也传来咚咚的声音,一时间心猿意马,神飞天外。
“钟——少——韫。”
那人在他旁边格外有耐心缓缓道来。
“这是你的名字。”
后来卢彦则消失了一段时间没来,钟少韫每日在宅子内读书。他读不进心,一直在想为什么卢彦则没来。不过,由于天生聪慧,很多书他看一遍就能默写。
这天中午,他躺在屋子里。
卢彦则为什么没来呢?卢彦则是不是生气了?难不成因为他骗了卢彦则?
桌案上那张“钟少韫”的纸张有点皱了,钟少韫思来想去,有些无助。
是不是不该骗的?卢彦则应该最讨厌欺骗了。他为什么鬼使神差说不会呢?一个能填词的歌伎,怎么看都不应该连少和韫都不会写啊。
难不成是因为瞧不起他……钟少韫翻来覆去睡不着,等月光洒在床前的时候,侧躺着,背对门口,惨白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人人都喜欢。
他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很好看,很多人都这么说,有些甚至会掐着他的下巴强吻……怎么想到这儿了呢?钟少韫指腹轻轻擦过嘴角的那颗痣,扪心自问,难道他希望卢彦则和那种人一样吗?
难道他希望卢彦则也是冲着肌肤之欲而来的吗?明明支撑他走出那个门子的,就是因为称得上是勇敢的信任啊。
钟少韫放下镜子,又回到床上躺了下去。
他单纯的世界里只有寥寥数人,他想快点长大,说不定到时候就能和卢彦则有更多话可以说了呢?
暑热退去,万物肃杀,又万象更新,期间一直有卢宅里的仆人来钟少韫的院子送东西、打理,钟少韫会在一旁帮忙,他不习惯被人伺候。仆人说他脾气好,温温柔柔的,他笑着回应。
卢彦则,应该是不讨厌他的吧。
一年两年过去,钟少韫十二岁了,两年来一直有人送吃食和钱财,他能自己做饭,也能买街上的餐食,不过他尽量减少外出,因为潜意识里他还是觉得外面很危险。他在小院子里莳花弄草,将原本简陋的屋舍打点得井井有条又生机盎然,一年四季总有几棵花开着,同时他看书勤快,四书硬是自己生啃,强行背下来,依照《说文解字》和韵书来辅助念读。
自学没有老师还是不行,钟少韫不知满足,他弄不清楚卢彦则拉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现在又杳无音讯……不过每月的贴补都没停过,还有人来检查他功课如何。
他大隐隐于市地过了许久,终于在某日夜晚,打开了被敲响的门。
此时已经宵禁,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巡逻的金吾卫。抬眼一看,兜鍪下的阴影里,是一个熟悉不过的脸庞。
钟少韫激动得差点叫出声,他以为卢彦则不会来了,“彦则,你去哪儿啦?”
卢彦则打量着钟少韫,此去经年,钟少韫长高了不少,原本皮包骨的,现在也多了点儿肉,好歹也不算是骨瘦如柴了。“打仗去了,你知道的,最近胡人老是搞事。我现在也算是个大将军了,今晚正好巡逻,我来你这儿歇一会儿。”
卢彦则转身绕过影壁,就看见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更巧的是,在架子上的繁盛茂密绿叶里,刚好有一朵洁白如雪的昙花。
正此时,昙花伸展花瓣,层层叠叠花瓣次第展开,周围寂静无声,仿佛有万千灵秀钟毓于此。
卢彦则甚至忘了呼吸。
“昙花……一现。”卢彦则喃喃道,心跳加快,这种景象他头次见到不免激动,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那朵花,周围葱绿枝叶也映入眼帘,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灿烂如锦,一架子的蔷薇正香,教他飘飘然,如置身广袤仙境。
卢彦则回过头,钟少韫羞怯地低头一笑。
真好看。卢彦则不免落了俗套,也这么想。
可这种好看,不是那种随意亵玩的好看。
当晚卢彦则听钟少韫讲这几年的经历,卢彦则当即表示,现在不能一昧自学了,要去太学里面跟正经老师学,不然会浪费这份天资。
钟少韫连连点头,“谢谢你。”
“不用谢,我只是资助你罢了,你又花不了什么钱。”卢彦则浑身疲乏,解了罩甲就想躺。
钟少韫觉得自己不应该跟卢彦则共眠一榻,就打算去外间胡床躺着。
卢彦则觉得很怪,“你走什么?”
“我不……不该跟你一起睡的。”钟少韫抱着铺盖,不敢吭声。
“有什么,两个男人。”卢彦则命令道,“军营里还睡大通铺呢,你赶紧过来!”
胳膊拧不过大腿,钟少韫只好原路返回,卢彦则要求躺外面,他便越过卢彦则脱了鞋想去里面,不过由于光线太暗,他一个没注意踩到了卢彦则的脚踝。
下一刻,他怕得发抖,当即倒了下去,落入卢彦则的怀抱中,脸烧得通红,喘息声也格外剧烈。卢彦则箍着他的肩膀,“怎么不看清就下脚?”
钟少韫坐在卢彦则大腿上,这动作有点暧昧了,此前一直有人逼钟少韫这么做,因此他无比害怕卢彦则会更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什么自荐枕席的倡优。
“……小心点。”卢彦则放开了钟少韫,自己也躺下了。
钟少韫侧躺朝内,脑海里反复回放刚刚和卢彦则的对视。他和卢彦则仰视习惯了,头次平视卢彦则,原来那人的眼睛又黑又亮,原来平视的时候不会令人觉得难以靠近,他能在那眸子里读出一点儿温柔来,紧闭的一颗心很快便打开了。
他真好看啊。
不一会儿,卢彦则呼吸声渐重,一只手臂伸在外面许是太热的缘故。钟少韫胆子愈发大了,竟然将身子挪了过去,翻过身侧躺和卢彦则面对面,继而得陇望蜀,枕着卢彦则的肩膀。
呼吸声时深时浅,钟少韫像觊觎人家的贼。他听卢彦则的心跳,又贪得无厌握住了卢彦则的手,感受皮肤下的脉搏。
这个人,在我身边。
卢彦则是万中无一的良将苗子,又是世家之中的翘楚,人中龙凤,如此一个世人望尘莫及的人,在我身边。
呼吸,心跳,紧皱的眉心,盛放的昙花,泠泠月光勾勒出卢彦则的侧脸,钟少韫不敢闭眼,他格外珍惜每一分每一刻,又拼了命想记住。
次日清晨起了个大早,卢彦则肩膀压麻了,还以为是侧睡的缘故,醒来钟少韫背对自己尚在沉睡。
钟少韫……好小啊。
两年了,给卢彦则的感觉都是如此,骨架小,脸小,腰细,平常腰带长出来一截,说话又怯生生的,这样肯定不够。
搅弄风云的棋子,怎么能如此柔弱呢?
看来,是时候让钟少韫出去见见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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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钟少韫在屋子里弹琵琶,卢彦则卷开竹帘翩然而至。不过钟少韫弹得入迷,没察觉到脚步声逐渐靠近,他自娱自乐还唱起了歌。
“清明节近千山绿,轻盈士女腰如束。”
钟少韫身着白袷,时节渐热,晚上穿一件单衣都不会冷。他没梳头,乌黑柔软的头发自脑后垂下,腰如束素,皓腕凝霜雪,月光下釉玉般的肌肤泛白,冰肌玉骨清凉无汗。
他的手骨节突出,转轴拨弦,琵琶本胡人乐器,弹阳关曲和沙场曲最为突出,快速节拍更能体现杀机重重。可在钟少韫手里,却有了凄切婉转万千情意。
“九陌正花芳,少年骑马郎。”
唱到“骑马郎”三个字的时候,平素怯懦的他好像释放了出来,对着怀中琵琶倾吐深深掩藏的心思,那三个字极尽婉约,脉脉含情,精诚所至,再心如铁石的人也能动摇些许。
“罗衫香袖薄,佯醉抛鞭落。何用更回头,谩添春夜愁。”
最后一句唱完,钟少韫松了轴,把琵琶放到一边,回头一看,纱帘后站着一个人。
他擎起灯盏出去,拂开纱,跳跃辉光打在卢彦则清俊的脸庞上,眼底亦闪烁着火苗,“彦则,你来啦。”
卢彦则怔然片刻才回过神,“哦,嗯,白天刚去了一个酒席,有点累了,路过就来看看。”
卢彦则没说出口的是,其实他很喜欢待在这里,没有应酬的欢声笑语和推杯换盏,钟少韫这里永远都那么宁静,院子里绿树阴浓生意盎然,颇有一副自然野趣,能让他彻底忘记机心,轻松一时片刻。
“我去收拾……”钟少韫转身打算回里间收拾床褥,卢彦则拉住了他。
好像又瘦了点,怎么养不胖呢?
“不用,你在这儿就好。”卢彦则一踢,地上的软垫就过来,两个垫子凑在一块儿,他旁若无人也不顾什么礼节,盘膝而坐,指了指软垫示意钟少韫也坐。
钟少韫刚一坐下,双腿曲起,卢彦则径直躺了下来,后脑勺枕着钟少韫的大腿,闭上了眼。
“刚刚的歌,很好听。”
钟少韫不敢呼吸,亦不知卢彦则这是什么意思,“嗯……嗯。”
“再唱一遍给我听吧。”卢彦则命令着,他想再感受一遍刚刚的感觉,那种恬静柔美如幻梦一般让他沉浸的感觉。此刻月洒前厅,昙花骤然一现与缸里两株睡莲送来阵阵清香。
卢彦则闭上眼,钟少韫按揉他的太阳穴,指法轻柔,腿上的面料也极其柔软,让卢彦则如坠云间,庭院里的香气又让他觉得,他已经找到了心里的小桃源。
像梦一样。
做梦的人自欺欺人,梦里的人浑然不知,一个无心,一个情愿。
一曲罢了,卢彦则快要睡去,他迷迷糊糊含混不清地提起,“我给你办好了户籍,你现在是渭南钟家子,过几日收拾收拾去太学吧。”
“好。”钟少韫不假思索回道。
那一晚钟少韫不敢推开卢彦则的头,让对方枕在那里睡了一晚,自己则躺在地板上,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安心,但一觉醒来腿上酸麻感仍在,褶皱层层叠叠,人却已经不在了。
昨晚的一切,于他而言也好像一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
九陌正花芳:选自敦煌曲子词。
第180章 昙花(二)
一进太学, 钟少韫就觉得日子越来越快,可能是因为一切都充实起来。班上学习最好的当属薛诰,另外一个高君遂也对他很好, 三个人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
薛诰一说起话来就没边了,钟少韫很羡慕他,这种人给他的感觉和卢彦则很像, 待人接物极为洒脱不羁, 让畏惧接触新环境的钟少韫一度敞开心扉。
也正是因为薛诰和高君遂, 钟少韫才知道原来太学学生能考进士, 只要在之后取得监生资格就可以。因此,他读书愈发用功,很多时候都留在最后。
这天他发现抽屉鼓鼓囊囊的, 打开一看是一套新的文房四宝, 上面还有小纸条。
原来是高君遂看他的笔砚旧了,毛笔甚至因为开叉没法写字,就自作主张给他买了新的塞进抽屉里。
钟少韫看见崭新的文房四宝,有些紧张, 不知该不该接,他踌躇不定, 本打算还回去, 刚好高君遂问完老师问题回来准备收拾东西散学归家。
此刻, 钟少韫正站在高君遂桌子旁, 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
但高君遂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给你买的, 你还回来做甚?别跟我客气, 我最讨厌别人跟我客气了!”
这话里带着些许气愤, 钟少韫茫然失措, 微微颔首,道了声谢,就打算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太学要关门了,钟少韫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夜色正浓,他刚好写完一篇诗赋,想着什么时候找卢彦则展示一下。他跑起来脚步轻快,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关心自己,无论卢彦则还是高君遂,对他都很好,细微处的关心他很受用。
这段时间他回去看过几次阿皎,用自己牙缝里省下的钱贴补了姐姐,说最近接到了一点儿替人抄书的活儿。阿皎很担心他被人骗,不过看他不像是上当受骗的样子,身体也壮实了点儿,就没起疑,觉得有个善人资助弟弟上学读书脱籍是万分荣幸。
他走在路上没注意到有人跟了他很久,在小巷转角,吹起口哨。
钟少韫警觉回头,正好有几个太学的同学站在巷尾。平日里这些人就好酒色财气,成日往销金窟跑,也不大在乎书读了多少,家里会安排后路。钟少韫很怕这些混世魔王,平日都是绕道走,敬而远之。
为什么这些人找上了他?
“对,就是你。”其中一个面容发福的男子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钟少韫不敢不过去,他知道那是危险,可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男子嫌他走得慢,对小跟班眼神示意,两个小跟班当即心领神会,架着钟少韫的胳膊拖了过来,挎包因此掉在地上。
一个人捡起挎包掉落一地的东西,“哟,这么新的砚台,是不是偷的啊!”
“哈哈哈,整天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哪里来的钱买砚台?”
“这成色,少说也得几钱银子,钟少韫是个小偷啊!”
众人开始取笑他,他瑟瑟发抖,解释的话一点用也没有,周围这群垂涎欲滴的禽兽欣赏他的恐惧,慢慢围上前来把他困在人堆里。
最前面一个和他快要对上脸了,狎昵地掐着他的下巴,大拇指指腹摩挲那颗痣,“不如这样吧,你跟我好,或者让我爽一下,我就不告诉别人钟少韫是个小偷,以后呢,别的东西只多不少。”
这已经算是威胁了,钟少韫泪如雨下,恐惧如潮水般袭来。
他被打回原形,回到了以前在乐坊里任人欺凌的时候,他害怕地摇了摇头,“求求你,我怕,你放过我好不好……”
来人面色一暗,“什么叫放过你?老子看上你,是你的荣幸!”说着,就要霸王硬上弓,强行撬开他的嘴,扒他的衣服,要把他里里外外吃个干净。
“住手!”
高君遂话音刚落,几个人看高君遂不好惹,暗自骂了几句晦气就散去了。
钟少韫衣衫不整,嘴唇上有令他感到恶心的液体,他木然拂去,收拾地上的东西,塞进打着补丁的挎包里。
那一瞬间他想,其实没什么的,不过是被摸几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可他不知为何,就是心里难受。
他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想像薛诰、高君遂那样,不用担心别人不怀好意的眼光,不用被人看成什么尤物然后亵玩,他想当人,不想当物件儿。之后高君遂说要送他回家,他拒绝了,因为那个地方卢彦则不许人知道。
他衣带裂开,越想越难受,走在人影稀疏的路上,回到家打开门,屋子里有灯光。
“你去哪儿了!”卢彦则闻声赶来,怒不可遏,“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嘛!”
卢彦则一来,钟少韫就把对方的情绪放到自己之前,顾不上那么多,两眼一抹泪,“我回来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回答我的问题,你去哪儿了?”卢彦则显然没有安慰他的意图。
“我……”钟少韫支支吾吾,他原本想着回来给卢彦则看自己新写的赋,现在想来估计卢彦则也没心思看吧?“有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
卢彦则不明白了,为什么钟少韫老是憋那么多事不说出口?瞒着他有意思么?钟少韫走过庭前,吸了吸鼻涕,“问了老师几个问题。”
“老师把你骂哭了?”卢彦则啧了一声,“你怎么那么能哭,和你同龄的学生,谁会被骂几句就哭成这样,眼睛肿得跟什么似的。”
钟少韫忙不迭对着水缸一照,确实,他眼睛红肿,像是被揍了两拳,又像熟透了的桃子。他马上摸了摸脸,整理心情,“我没事,都不是大事,你来得好早。”
“今日散值早,我爹外出访友,二郎和我娘郊游,我一个人呆着怪无聊的。”
其实我有点想你——卢彦则说不出口,总是找各种各样不得不来的理由。钟少韫偏就信这样的话,“哦。”
卢彦则等他走上台阶入室,两个人接触的一瞬间,看到了挎包里的新砚台,当即警铃大作,抽出砚台和新笔墨、纸笺,然后高君遂的小纸条当场就跟了出来掉在地上。钟少韫想去捡,但卢彦则快他一步,将纸条抢到了手里。
“谁给你的?”卢彦则说不清楚为什么生气,此时此刻声音阴沉得可怕。
“同学。”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别谁的东西都要!有些人不怀好意你不知道么?万一他们拿这个当借口,你欠了人家人情,他们要是心怀不轨,到头来不知情的只会骂你心里没数、拿人家东西手短,你知不知道啊!”卢彦则怒吼,下一刻就把这些东西全扔了出去。
砚台落地清脆,在地上打了个圈,和一众狼藉的纸笔混在一起。钟少韫吓得说不出话,他头次见卢彦则生这么大的气。
卢彦则气不打一处来,“正好我弟弟最近也读书,买了不少砚台,明天我就给你买新的文房四宝,你别拿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塞,脏不脏啊?”
钟少韫低头不语,卢彦则拉他进屋,看到嘴角的血印,“你怎么了?嘴角都出血了。”
“上火。”钟少韫不自觉地摸了摸嘴角。
“让你别吃那么多辣的,这下辣嘴角了吧?最近刚上了橘柚,我给你带点儿过来,朝廷发了口脂,我用不完,给你几管,别一直舍不得用,知道吗?”
钟少韫点点头,接下来一顿饭吃得沉默无声,他还在接二连三的惊惧里没回过神来。所以在卢彦则说要留下来一起睡的时候,不知如何是好。
“最近忙,没时间来看你。之后要考试,你能考上是最好,考不上也好好结业,我会给你找条路子。”
卢彦则像往常一样脱了外袍准备躺下去,钟少韫赶紧凑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算什么,留在卢彦则身边,难不成跟那些人眠花宿柳一样么?不过人家付出的是身子,他只要低头顺着人家的意思来就好,时不时弹个小曲,以后还有机会做官。算起来,比养在外面的暗娼好多了,该知足了。
可是钟少韫觉得不够,他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幻梦破碎后一地零散的碎片。镜花水月,好梦易醒。
“彦则,我……”
我算什么呢?
钟少韫没能说出口,卢彦则已经睡着了。他设想过可能的答案,要么是供人玩弄的小玩意儿,要么是行善积德的善业,问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有什么意义?难不成人家会真喜欢你?
其实,只要不像那些人生猛又饥渴,钟少韫都无所谓。
至少在卢彦则身边,钟少韫感到安全,包括傍晚被欺负,他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卢彦则。
于是钟少韫偷偷支着上半身,垂眸就是卢彦则挺拔俊逸的脸庞。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喜欢卢彦则了,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光鲜亮丽又才艺卓绝的男人。他趁对方熟睡,悄悄在唇上落了个吻。
卢彦则嗓子里有声响,吓得他赶紧缩回身子。
下一刻,卢彦则侧身入睡,面朝他。
他看卢彦则的胳膊那里刚好有空隙,就挪了挪身子想钻进去,孰料还没钻,卢彦则的胳膊就像有意识一样,一把把他抱了过去,又轻轻嗅着他的头发和耳朵,将他死死笼罩在宽阔肩膀里。喘息声和呼吸声挥之不去,让他也起了冲动。
卢彦则还醒着吗?是想抱他才这么做,还是仅仅把他当作枕边人,无论谁来都会这么做呢?
次日卢彦则又很快起床走人,让人送来文房四宝和一些口脂与橘柚。
·
数日后,阿皎那里的琵琶善才没法子登场,问他能不能来帮把手,就在幕后不用出现,钟少韫小时候受过人家的恩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晚他在酒楼弹唱,一群人听了曲子还不满意,要听歌,酒楼主人很为难,看他们一个个贵气无比惹不起,就问这些弹琵琶的谁会唱歌。
钟少韫戴着风帽,为了解围,说自己会唱,先是来了段清唱,然后挑弦,歌声委婉动听。他唱得投入,然而突然有人从席间快步赶来,粗暴地拽他起身,拉他离开酒楼来到小巷里。
“你怎么在这儿!”
钟少韫迎着卢彦则的怒目,其实老实说他并不知道卢彦则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下一刻劈头盖脸的话语迎面而来,“我资助你上学不是为了让你自甘下贱来这种地方给人唱歌,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走出去了,你跟这些人没有关系!怎么,你还觉得你应该回来,你不相信自己能走出去是不是?”
“下贱?在你眼里,我也是下贱的,对不对?”钟少韫万般委屈,第一次反驳卢彦则。
“我没那么说。”
“可你就是觉得我下贱,才会想让我离开。彦则,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配不上你,如果不读书就不跟我说话。但我并非草木,乐坊里的姐姐们手把手养我长大,她们于我有恩,我前来帮她们有什么错?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贱,我就是这种人呀,我一直都是这种人。”
钟少韫边说边哭,他一旦哭起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无法诉之于口的委屈堆在心口堆得他难受,蓄积已久的洪水终于冲破堤坝,他双手捂脸,又不敢哭得太大声。
“别哭了,我不喜欢你一直哭哭啼啼的。”卢彦则不会安慰人,耐心有限,留给他一方帕子,“自己擦,哭完了就回去,别让我以后在这种地方看见你。”
钟少韫接过帕子,他目送卢彦则远去,想跟上去解释,然而下一刻,他看见卢彦则满面春风地在街上买了风车和磨喝乐,逗弄面前的小孩,那种会心的笑容太少见了,他甚至还用手给小孩子擦嘴,尽管那小孩看模样气鼓鼓的,一点好颜色也不给,把风车扔地上,磨喝乐碎了一地。
只见卢彦则笑着摇了摇头,跟在小孩后面,还一直弯腰,笑意盈盈,看样子是在问对方还想吃什么,然后指了指路旁小摊子。
钟少韫好嫉妒,他觉得卢彦则对他很好,可是又对他很吝啬……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想要的太多了。
等钟少韫回到席间,他看见姐姐阿皎被一个官员带走,面露忧伤,听酒楼主人解释才知道,刚刚渭南令张敏求问弹琵琶的是谁,阿皎说是自己,结果就这样被带走了。
阿皎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身不由己,祸福难料,店里客人来来去去,他站在那儿,也是一个过客。
从那以后他就更加阴郁,每日都怀揣心事,他想赶紧有个出路,然后救姐姐出来,无论借钱还是求情也好。但他转念一想,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去留是达官贵人定好了的,挣扎有用吗?每次这样想,一种浓郁化不开又让人窒息的绝望便扑面而来。
所以,他的归处也是卢彦则定好的,他也是卢彦则手里的傀儡,他和阿皎有什么区别呢?
之后一次回家,他看到乐坊有人闹事,凑近一看才知道,是人家妻子登门打人来了。
她抓着另外一个歌女的头发,把这个女人拉到大街上放声大骂,“这就是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众人沉默不上前,女子被各种污秽的语辞侮辱,钟少韫转身一看,酒旗之后躲着一个畏缩的男人,这男人还在一切结束之后揽着妻子的胳膊回去了,还说以后不会胡闹。
人又散去,原本人群中央的女子万念俱灰,没人在意她哭、委屈,也没人为她披上一件衣服,对于女人而言,似乎脱掉衣衫就是最残酷的刑罚。钟少韫快步走上前,脱掉自己的外袍为她披上,瞅了眼已经被泥水沾染不能再穿的纱衣。
“谢谢。”女子说罢,转身回去了。
钟少韫如梦初醒,他意识到那不该有的爱恋应该停止了。他的爱是赤忱的,世人的成见是坚不可摧、麻木不仁的,如果他不停止,终有一日,会有人脱掉他的衣衫,那个人可能是卢彦则未来的妻子,届时他受到的辱骂会更多。
因为他是男人,脱去衣衫并不能惩罚到他。男尊女卑,身为男子却如女子一般,这种成见足够致命。
从那往后,卢彦则愈发忙了,钟少韫要准备考试,期间卢彦则来过一次两次,提了一嘴家里比较复杂的关系,言语之间尽是疲惫。钟少韫很好地扮演着解语花的角色,没有再过问别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幻想,卢彦则是不是终有一日,会有执手相伴的妻子,会忘记他,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办呢?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层,变故就发生了。
阿皎死得仓促,钟少韫只知道,她涉及到了京兆尹门客的争斗里。他想为姐姐安葬平冤,他想让京兆尹付出代价,可是他没有办法,那些人他平时基本上没有接触,即便鼓起勇气去贵人宅邸,不出一会儿也会被驱逐出来。
小人物想追寻正义难上加难,钟少韫甚至连怎么找人都不知道,他像个无头苍蝇东奔西走,头破血流,于事无补,他不敢去找卢彦则,对方没义务帮他。回到家里后他学不进心,这几次考试成绩不佳,卢彦则看到赤红的乙字颇为不悦,“你最近怎么回事?考成这样?”
钟少韫迟钝片刻,“嗯。”
“你还……你是因为你姐姐的事儿劳心劳力?可你也不看看,你这有什么能力跟京兆尹对抗?”
钟少韫不语。
“为什么不来找我,是觉得我不会帮你?你小看了自己的能耐,只要你能在太学造势借题发挥攻讦韩党,我也不是不能帮你。学会利用自己身边的力量,知道吗?”
钟少韫浑浑噩噩八年,如梦方醒。他一直在为卢彦则莫名其妙的好处和关心找借口,他想过很多种,要么是为了色相,要么是为了积德行善,要么是为了逞英雄后的满足感……
他冷笑一声,卢彦则怒火中烧,“你这是怎么了,对我尥蹶子?”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彻彻底底的利用——也对,不然为什么卢彦则从不会对他温柔,总是支使他,控制他,偏他喜欢卢彦则,他贱,被控制被支使也心甘情愿,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呀……
钟少韫感觉再也笑不出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一时之间涌上心头,他好累,更奇怪的是那点儿喜欢并没被长年累月的冷漠消磨,反而因为得不到,酝酿得越来越浓。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的。”钟少韫尝不到盘中餐的味道,周遭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而后他照着卢彦则说的做了,风暴愈演愈烈,桩桩件件直指渭南令和京兆尹。
他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冤死的亡魂依旧在地底下沉睡。
回忆的一切在那晚收束,女英阁阁主朝华找到了他。
“你的身份很有可能会暴露。”朝华站在墙头,抱着女英剑,关怀地看着他,“我能带你离开。”
“谢谢你,可是,我还不想走。”
“为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了结。”钟少韫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八年过去,他逐渐长大,了解到阿皎口中的那个世界,从此不抱幻想,他不可能干干净净地离开,那么至少要在离开之前,掀起惊涛骇浪,让天雷之怒,降临在每一个罪人身上。
“好,我不拦你。等你了结完那件事,再来找我吧。”
朝华的身影消失,钟少韫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一切东西,那个打着补丁的挎包里,有卢彦则给自己的琵琶拨子,笔墨纸砚,口脂。卢彦则说别舍不得用,可他就是舍不得,所以那些东西依旧崭新亮丽。
他在小院子住了八年,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春夏秋冬二十四番花信风,无声之中听他唱歌弹曲,长得茂密葱茏。
昙花没有开。
昙花不会再开了。
他整理好一切,从晚上坐到清晨,脑海内如江海奔涌久久不息,终于在隔壁院子里一声鸡鸣后,站起身,背着挎包出去。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雷雨交加,雨声潺潺,像油锅在炸,天地像一个闷炉,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关上院门,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在上锁的那一刻,往昔八年回忆被凝缩成一点,永远地埋在心底。这个院子埋葬了曾经的绮罗光,从今日起走出去的钟少韫,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人。
一如十年前,他离开小小的一方天地,踏入到了汹涌的天下大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切完回忆,把钟少韫的过去交代清楚了,于是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钟少韫为什么一直不相信卢哥喜欢自己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