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定风波》 1、大雨 大周乾兴三年七月的这场雨来得格外丰沛,满朝文武都以为这是国师虔诚求雨的缘故,所以在它下了一天、两天的时候,礼部还拟了贺表上疏陛下此乃天赐甘霖,皇朝必定国祚绵长。 但是随着昆明池水暴涨,京郊农户被淹,田地毁坏无数,雨却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这一场甘霖也渐渐变了样。 乾极殿内,小皇帝李昇让所有人退下,只许宰相温行在一旁。他吓得瑟缩,望着雪片般的奏章不敢出声。 登基凡三年,他还没养成遇事不慌的性格,只敢在师长般温和的温行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 中书侍郎温行业已习惯,从数年前在一团乱麻的蜀地找出皇子并将其推上皇位后,他就自然而然成为了皇帝在朝中唯一信任之人。 “温相,我……朕该怎么办?”他手握着朱笔,颤抖着不敢下笔写第一个字,“淹了这么多地,税收不上来,朝廷可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废了我啊!” 温行叹了口气,“无人能废陛下。” “那朕下罪己诏!”李昇着急忙慌拿起一张诏书专用的纸张,“上天降罚,朕……” “陛下,尽人事即可。按照原本的规矩来,因洪灾损坏田亩的农户不必纳税,可以去官仓领粮,免三年税赋。”温行娓娓道来,如三月春风般柔和,缓解着皇帝的焦虑,“陛下只要收拢民心,朝野断无人敢反抗陛下。” “好。”李昇平复呼吸。他想起之前关中地震来,还有一次陇右地震,那儿可是龙兴之地,结果最后不还是平稳度过? “可是免税的话,军费就不好办了。朕刚建了一支军队,要是没有粮食供应,那群兵痞子又该闹了。”李昇焦头烂额的,“温相,怎么办啊。” “也就只能让江淮运过来了。”温行无奈道,“往年也是如此,陛下不必慌张。” 李昇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啊,那就好。” 李昇已经习惯依赖温行了,这样一个臣子哪哪儿都好,不会逼他,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感觉。援疑质理,条分缕析,总让他觉得就算天塌下来都不用怕,有文臣在前面顶着。 “陛下若无事,那臣先告退了。” 其实在温行眼里,这样一个问题都算不上是问题。无非是天上下了暴雨,暴雨淹了农田,既然已经发生且不可控制,那处理便是,有谁会真的怪皇帝,说天上下雨是你缺德呢? 但李昇显然没想着那么简单放过温行,“十六郎呢?我……我想见他了,每次我睡不好,他都会进宫来陪我的。” 十六郎,就是温行的独子温兰殊。 温行身形一顿,清癯的面容露出一丝隐忧,“臣……这就让他入宫来。” “他是不是还没娶妻啊?”李昇试探着问,“朕把皇妹嫁给他如何?” 忽然,殿外响起一道惊雷,电闪雷鸣间,明晃晃的光照着温行的侧脸,长须也被穿堂风吹起,“陛下对温氏信赖有加,温氏若再尚主,恐会惹人非议。” “哦,那他选好妻子了么?”李昇不死心,依旧问。 “他还不急,不过臣已经开始留意了。”温行胆战心惊,怎么皇帝突然来这一出?要是儿子温兰殊真的娶了公主,那就是李家的驸马,要一辈子拘在长安,仕途也会受到影响。 “那就好,他差不多也该娶妻了,朕都已经有皇后了。”李昇松了口气,“那爱卿先去忙吧,今晚朕想和十六郎一起叙旧。” 与此同时,十六郎正在暴雨如注的昆明湖荡舟游玩。 小舟的艄夫一袭蓑衣,也算是费解,哪家公子下雨天气还要出来玩?虽然酬劳给得不少,给了平常三倍的银子,咬咬牙也不是不能赚。 主要是这景也不好看啊。 倾盆大雨打碎了湖面,原本平静如镜的昆明湖这会儿就像一锅被摇晃的水,荷叶被打得抬不起头,耷拉着叶盘,荷花花瓣也漂在水上,时不时有红鲤鱼跃出水面吃一口花瓣。 亭台楼榭也淹没在水汽之间,依稀只能看到些轮廓。远处的山影水墨画般,被升腾的雾揉碎,数峰斜出。 如果耳朵听不到的话,其实还挺美。 然而天公不作美,聒噪雨声环绕着整个小舟,导致艄夫有些话温兰殊都听不见。 温兰殊在干什么呢? 他在篷下猫着身子,点灯写书稿。 “公子!”艄夫大喊,“咱回去吧!差不多了,湖面上没人了!” 温兰殊没听到,艄夫有点绝望了,就把竹竿横放到一旁,冲进篷内,“公子,没人了,咱回岸边吧,这儿没啥好看的,那片荷花也早过了。” 温兰殊指着稿子上的一滴水,那滴水洇湿了刚写的字,偏巧又是艄夫蓑衣上滴下来的。他带了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老人家,我又不是不给你钱。湖面上没人我知道啊,我就是趁没人来的。” 艄夫:“……” 有病,真是有病。 “您不觉得在暴雨的天气反而更能体现山水的妙趣么?试想一下,众人都窝在家里,昆明池只有你我二人,那岂不是证明,昆明池的胜景只有你我能体会,只属于你我二人吗!” 艄夫心想我不觉得,“公子,就到这儿吧。” 温兰殊才不愿就这样放弃,于是把草稿收回随身带的挎包里,塞进小几下,“这样吧,我来撑!” 于是二人地位倒转,温兰殊穿上了艄夫的蓑衣和斗笠,站在船头,将长篙一下子插进湖水中,碰到湖底后往后一摁,船当即像乌龟一样往前挪了挪。 紧接着温兰殊有模有样,把长篙拔出来,又重复这样的动作。 一边重复一遍唱着: “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金吾卫去找温兰殊的时候,这公子正好在船边嘻嘻哈哈大喊大闹,一会儿唱“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一会儿唱“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硬是开出了艨艟的气概,导致他们反复确认,哦,那个在雨里撒泼的确实就是皇帝点名要进宫的温兰殊。 面对这种情况下被发现的温兰殊依旧波澜不惊,“陛下叫我?什么事啊。” 金吾卫面面相觑。 温兰殊身上差不多湿透了,头发打成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侧。整张脸被雨水濯洗过,显得更加白皙,明眸皓齿,顾盼神飞,一看精神就很好,不像他们,下雨天匆忙出勤衣服湿透早就想骂娘了。 这会儿待在屋棚下,温兰殊终于能去掉蓑衣。他一身鹅黄色的圆领袍,前襟绣有兰花纹样,原本就淡的颜色配上这超逸出尘的纹样,越发显得高蹈独立。 · 温兰殊终于到了乾极殿,他在偏殿换了身衣服,又擦干头发,面圣总要仪容端庄,于是洗了把脸,把一些泥点子都洗掉了。 艄夫要是还在肯定会惊讶,刚刚温兰殊像山里跑出来的猴子,现在打扮打扮,还真像个世家公子,这叫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啊。 入宫后,皇帝正襟危坐,看温兰殊煞有介事,等婢女宦官退下,竟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小殊,你是楚狂人么?在船上大喊大叫的。”李昇转念一想,楚狂人的典故是讥讽当朝之人怠政的,因此自嘲地接了下去,生怕温兰殊诚惶诚恐不敢回话,“不过,朕也确实经得起那句‘今之从政者殆而’。” 温兰殊根本没想那么多,“陛下这是说什么呢。不过是最近下雨,家中大人不许出去,我憋都要憋死了,要不是您召父亲入宫,我只怕还在昆明池呢。” 皇帝眸色一变,“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阿昇。” 温兰殊施施然走上前,在皇帝桌案旁坐下,剔着银灯,“找我什么事?单纯因为睡不着?” 皇帝握着温兰殊如玉一般养尊处优的手,“嗯,我睡不着。这暴雨一直下,该下罪己诏了呢。”说着,就把桌案推开,头侧枕在温兰殊踞坐的大腿上,“你以前都是这样的,我睡不着就来给我唱歌。” “陛下,我今年都二十三了,您虚岁也……” “不要!”皇帝语气激动,“你一直都是……都是小殊。” 温行性子温吞,他常年在父亲教导下如出一辙,面对李昇的无理要求也只能顺从,包括都十八岁了还要一起睡。 “君臣有别,御史台又该说闲话了。”温兰殊实在无奈,指腹轻轻拂过李昇的鬓角。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要不是你,朕早被蜀中那群匪盗砍成泥了!没有人会保护我,小殊,只有你,只有你会一直保护我。”李昇抱紧了温兰殊的腰,“现在他们都说朕不是好皇帝,怎么办啊小殊?朕从生下来起,就没人教朕怎么做皇帝……” 他头靠在温兰殊的小腹那里,索取着温兰殊身上的淡淡兰花香,只有这种香气能让他暂时安定下来。 安置完李昇后,温兰殊翻阅着李昇迟迟不敢下朱批御笔的文牒,不由得叹了口气。 天下四分五裂,河北割据,蜀中动乱频仍,中原烽火连天。他只能待在京师,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因为皇帝不允许他离开京师,要时时刻刻见到他。 他出于好奇,打开文牒看了看。上面是京兆尹送来的,大致是说今年霖雨连连,恐会歉收,并将大致的田亩数估算了下,如实呈报皇帝。 这没什么奇怪的,大周惯例如此。然而这封文牒下面的渭南县令的文辞里,却是另一种景象——渭南县令说,并没有庄稼损失。 这就奇了怪了,温兰殊好奇心顿起,难道说国师这么厉害,只下在京兆这一带,渭南没下?两地距离没有多远啊。 只是这样一来,一个不小心,温兰殊的手指就碰到了一旁存放朱砂的小碟。 此刻殿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陛下,臣有要事相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少卿 温兰殊擎着灯盏,四周的宫人俱已退下,李昇又睡得很熟,贸然惊醒恐怕不妥。 他这会儿已经解了外袍,头发松松束在脑后,只穿一件白袷,烛火跳动下,眸底闪着辉光,在鼻梁和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谁来找李昇?要是自己过问,应该算得上逾矩了。 温兰殊趿拉着鞋子,自偏殿到了主殿中,轻轻开了门,“你找陛下什么事?” 此刻刚好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整座大殿,原本就白如瓷釉的脸此刻更加惨白,一点儿血色都看不见。 来人比他高了半个头,一身戎装,恰好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轰隆—— 一阵狂风吹起,廊下的幡帘与风铃摇晃,叮呤当啷,起伏不定,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注而下,豆大的雨滴冲刷着地面,温兰殊心跳加快,不确定自己刚刚那句话有没有传进对方的耳朵里,于是又说了一遍,“这位……你找陛下什么事?” 侍女把被风吹灭的灯笼点亮,温兰殊可算是能看清来人。 西川进奏院的进奏官萧遥。 萧遥排行第九,人称萧九郎,是现如今西川节度使令狐镇的外甥,在进奏院担任西川与朝廷的接洽事务。 蜀中设立了西川节度使,掌管一方军政,自节度使到京中,需要有一个桥梁负责沟通,而进奏官又往往是节度使的心腹喉舌,朝廷有什么动向,能够随时告诉节度使。 温兰殊和萧遥只是有过数面之缘,在某几次犒劳军队的仪式里,他负责礼乐,彼时萧遥是西川兵马使,掌控西川的军队,二人隔着祭坛遥遥相望。 剩下的便是权贵宴席,温兰殊本来认人就快,见过两眼,就把这人印在脑海里了。 这么急匆匆过来,也不知道萧遥有什么事。 萧遥眉头先是蹙起,眉心浮现了一个川字,他不知道开门的会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外臣:按理说来宿在皇帝寝宫的不应该是宠妃么?不过看清来人后,萧遥的眉头就有所舒展。 他戴着斗笠,帽角还在向下滴水,嘴唇翕张,欲言又止。 面对这种情况他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头次见外臣和皇帝共眠一榻的…… 片刻后,萧遥道:“西川有紧急奏报,前几次皆留中不发,没有批复。所以,我亲自带着文牒来找陛下。” “你进来歇一歇吧。”温兰殊打开门,冲萧遥一笑,“等陛下醒了,你跟他讲。” 说着,温兰殊转身收拾出一个绣凳,又把萧遥的斗笠去下挂在一旁,自屏风后端出已经熬好打算给皇帝的姜汤,放到绣凳旁的紫檀小几上。 两人在偏殿安顿下,温兰殊自香料盒子里夹起几枚香料,打开镂空纹银熏炉的盖子,往里面加了进去,又盖上。 紧接着,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容易引人误会,温兰殊用发带将头发束起,绑了个马尾,而后又扎成丸髻。至于身上松松垮垮的白袷,肯定是不能见人的,无奈之下他只能把萧遥撂到一边,穿袍子去了。 温兰殊收拾完毕,跪坐在一旁,脊背直直挺着,眼看萧遥盯着自己,也不羞怯,大大方方回以一笑,“陛下一般会在晚间小憩,一会儿就起来了。” “陛下睡觉,文牒是你批复的?”萧遥注意到温兰殊的手指有点点朱砂。 难道皇帝的军机大事,就是由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文臣处理?外朝得不到批复快忙翻天了,皇帝你倒好,抱着个美人软玉温香,真是“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啊。 温兰殊又不笨,当然明白萧遥话中的意思,“不是,他批了一天也该歇歇。怎么萧九郎跟我父亲似的,我学了一天,偶尔偷闲,每次被看见就会被误解是一天都在玩。” 温兰殊带了些调侃,巧妙化解了萧遥不礼貌的问题。 但萧遥显然没意识到,上翘的眼尾带了些许狼戾之气,“所以你也不否认,你会负责批复文牒?” 温兰殊:“……” 萧遥说出这种话也不稀奇,此人是另一个是宰相韩粲门生令狐镇的外甥。大周的宰相不止一个,朝中用事的除了温行就是韩粲,两个人不太对付,底下人也拼命站队。 两党之间经常会攻讦对方,温兰殊经常被说是借着和皇帝相处的机会,小小太常寺少卿参预政事,算是越级言事了。 “真假与否,萧长遐,你在意么?瓜田李下,我就算是否认,也没人会信。”温兰殊坦然,面无惧色。“人与人尚且不能推心置腹,我们没必要什么事都告诉你。” 萧遥来劲了,“哦?你们?” 温兰殊深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这萧遥是武夫出身,手里的刀环比什么都顶事,他虽然学过一段时间的武艺,骑射也不差,但是和萧遥这种比起来,多少还是有些露怯。 温兰殊直直回看过去,怒目平息了萧遥眼神里的狎戏,“你是西川节度使的人,你们西川能对朝廷毫无保留么?要是西川可以的话,那么我温兰殊也可以。” 短短几句话把二人的矛盾转移到了藩镇和朝廷上去,萧遥不得不佩服文人的三寸不烂之舌。 “好了,不说这些了。”萧遥不再自讨没趣,“我一开始以为会是哪个宠妃,想着自己来得不巧,明明跟陛下通禀的时候,陛下还说有时间呢,结果一来开门的是你,陛下也睡下了。我也得想开点,有温少卿在,陛下好歹能读读书,问问时政,要是哪个祸国妖姬,不就‘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温兰殊咬着嘴唇,“是啊。”旋即转念一想……什么,这不就是在阴阳怪气说他是祸国妖姬么! “你!”温兰殊上半身直立起来,又坐了下去。 乾极殿动起手来总不好,而且他不占理,要是萧遥嘴巴没个把门的说出去就不好了。 确实是有这样的传闻。皇帝十八了,按照大周前几任皇帝的年纪和长子出生时间,李昇现在应该有儿子才对,没儿子不正常。除了武成帝的第一个儿子来得比较迟,剩下的皇帝谁不是十五岁一过就有长子,哪怕夭折,也会有个孩子。 尤其先帝罹难太过仓促,因为胡人攻进京师,连夜逃往西川,不幸水土不服离世,原太子亦是长于深宫,体质太差,即位两年驾崩,只留下一个幼子李昇摘了桃子。 政局打乱,原本的联姻作废,新的外戚又兴起,所以满朝文武都希望皇后或者某个妃子赶紧生育子嗣,最好是皇后。可是皇帝偏偏就对后宫不太感兴趣,天天待在乾极殿,逢年过节可能会去找皇后或者几个嫔妃。 所以就有人说,皇帝可能对女人不感兴趣,不然为什么天天要么和温兰殊待着,要么和金吾卫待着? 结果今天还被萧遥抓到现行! “据我所知,温少卿还未娶妻吧。”萧遥不紧不慢,把手里的姜汤喝完,浑身回过劲儿来,隐约有些发热,“你年纪比陛下年纪还大,怎的不想着成家立业?” 温兰殊不再看对方,“京师这个年纪没成婚的一抓一大把,你为什么只问我。” 你不也是么……温兰殊心里想。 “哦,也确实。现在讨不到媳妇的很多,可是宰相之子,怎么可能没有人家说和亲事?” 还没完了! 温兰殊并未顺着萧遥的话,反唇相讥,“萧长遐,你不是来找陛下的么?怎么问我问得这么积极。” “难得见一面……”萧遥低下了头去,鬓角猬毛舒张,眉弓如耸起的山峰,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隐匿在阴暗里,“就想多问问。” “难得见一面?”温兰殊一头雾水,也是,他久居京师,萧遥可能常年在进奏院忙,令狐镇有事也会召他回蜀中,两个人所住的地方不在一个坊,日常的轨迹可以说是完全不重合。 萧遥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笑了笑,“之前萍水相逢几面,总是没能说得上话。你我分属不同派系,自然私下也不能联系,正常不过。” 温兰殊挑了挑眉,他这辈子要见的人何其多,说不上话的更多,从来不会因为无缘分而心生落寞。 他的世界已经很拥挤了,萧遥仅仅是最边缘最边缘的人,只是听过几次,见过几面,没必要因为不该有的缘分而黯然神伤。 没过一会儿内殿传来声音,“小殊,小殊!你去哪儿了!你快回来……” 萧遥皱眉,虽说听过旁人讲当今天子暗弱,但决计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懦弱,睡觉还要人哄。思及此,不禁咬了咬牙,谁能想到明堂之上重兵拱卫的皇帝,竟是这样一个废物。 竟是这样一个废物,让温行、韩粲俯首称臣,尽心竭力缝补破碎江山。 竟是这样一个废物,每年加征西川的税收,让江淮转运粮食,可谓是民不聊生。 ——竟是这样一个废物,能让当世璧人温兰殊甘愿忍受面首的污言秽语,每有需要便待在身边。萧遥望着温兰殊匆匆离去的背影,也不知道是喝了姜汤还是别的缘故,心尖有些发烫,拳头不由自主也握紧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蜀中 李昇睁开惺忪睡眼,抱着温兰殊的手臂,迎向萧遥倨傲的神情。 萧遥轻轻啧了一声,还好这会儿大殿内比较昏暗。 先帝应该也是这般依靠旁人保护,抛下长安跑去蜀中,拖家带口,甚至还遗漏了几个皇子公主。皇室孱弱,藩镇崛起,曾几何时萧遥以为“孱弱”二字是泛指,没想到形容李昇丝毫不差。 李昇一看是外臣,立马直起腰杆,他是皇帝,没有原因向一个节度使的喉舌俯首。 他纡尊降贵地坐到一旁,温兰殊负责点灯挑芯,“萧九郎,你有什么事必须要告诉朕么。” 萧遥挑了挑眉,从圆领袍的襟前拿出一封护得好好的文牒,一点水也没有沾,“关于蜀中匪患的。” “平戎军不是入蜀了么?往年都是朝廷派军镇守蜀地,今年也一样,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朕。”李昇解开文牒上的蜡封,细细读了起来。 “今年的匪患不一样,大雨不止在关中下,蜀中的都江堰水位暴涨,几个堤口决堤,因此必然会造成百姓流亡的局面,加剧原先就有的匪患。关中需要蜀中运粮,每年都要求蜀中供给一定量的粮食,今年我们自身难保,令狐公希望陛下能体谅。” 温兰殊心想这事情与自己无关,韩粲、令狐镇、萧遥,都是一条船上的。按照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他应该避让才是。 然而李昇害怕单独面对萧遥,拉着温兰殊的衣袖不让他走,“十六郎,你也来看看吧。” 无可奈何,只能也坐在一边。 “温少卿,温相掌握江淮漕运,之前应该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所以,你应该能体谅吧?”萧遥笑了笑。 当然能理解,自从连年蝗灾后,关中的对策除了去洛阳就食外,就是依靠运河运来粮食,又或者靠蜀中和河东接济。本着不能竭泽而渔的心态,前几个皇帝对天下四方的索取都维持在一个刚刚好的限度上。 以前江淮暴雨也是如此应对,不知为什么萧遥忽然要提这么一嘴。 “自然能理解,萧九郎这是说什么,我还没那么不知变通。” “蜀地毕竟和江淮不同,近几年匪患猖獗,又有妖道迷惑世人,光是每年军费的开支就很惊人,今年缝缝补补,也算是能应付过去。”萧遥道,“当初皇朝全赖蜀中才可保全,看在蜀中护驾的份上,也该宽松些才是。”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李昇就冒火气。 护驾?他差点死在连绵群山里! 明明是皇帝被胡人打得回不了家抱头鼠窜,结果在史书上愣是能写成皇帝巡幸成都。 李昇语气忽变,“朕知道了,没有诸位爱卿,朕怎么会有今日呢?” 说罢,用一贯狠厉的神色看着萧遥。 针尖对麦芒,感觉下一刻就能打起来。 “好了,天色已晚,萧九郎,你也该回去了。”温兰殊扶额,“还请不要把今日所见所闻告诉他人。” 萧遥知趣地退下,任务完成,不枉他上下打点,给殿中省的宦官送金银珠宝,可算是能换得见皇帝一面。 还能见到温兰殊。 值,太他妈的值了。 萧遥走后,李昇一怒之下把萧遥的文牒摔在地上,由于力气太大,折本飞出去,在地上一溜滑了好长,还是温兰殊上前弯腰捡了起来。 “大周的文牒都有备份和存档,若是尚书省无而进奏院有,就不好说明白了。”温兰殊擦干净文牒上的灰尘,把文牒放到角落书架上刚处理的公文处。 “他们在逼朕,逼朕……一个两个都不交税,河朔反了,西川也反了吧!没有钱粮,朕怎么打漠北,怎么用兵?现今光是京师的军费支出就占一年的三成,西川不交钱,江淮就得多出钱,河朔还虎视眈眈就想攻进京师当皇帝!”李昇怒骂,“朕不要做这个皇帝!小殊,我们一起回蜀中好不好,回你的‘不记年’去,就只有我们两个……” “不行。”温兰殊想都没想就否定了,“我们不能走啊,要是走了,因洪灾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怎么办?” “朕迁都,迁都好不好?”高压之下的李昇不禁口出狂言,“我不喜欢长安,这里都是坏人,他们都想我死,都想我死……” 温兰殊只能把暴躁的李昇抱在怀里,拍着对方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 他想到萧遥刚刚说的那番话—— 李昇能有今日,全依赖蜀中。 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 温兰殊不是蜀人,却在蜀地待了数年。彼时温行就任西川节度使,把他带在身边。 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 他在青城山下建了座清幽草庐名为“不记年”,那时候大周虽国运日衰,不过身为一个纨绔子弟,还是能保全自己的。 一朝战乱起,河北的魏博叛军攻陷京师。本朝自藩镇割据后,外重内轻,京师已非第一次沦陷,按照以往的逃窜路线,当时的皇帝李暐带着贵妃和太子、诸王一路顺着汉中经过剑阁来到成都。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成都是安全的,四面环山,又有充足粮食和人力,是战乱中的一片净土。 但这个关头,李昇失踪了。 整个西川节府为之震惊,派发大量兵力去搜寻,终于在剑阁群山之间找到了衣衫褴褛的李昇。而后李昇不愿见人,受到了极大刺激,在草庐“不记年”待了两年才能和常人对话,期间只能和温兰殊接触,只要有别人就会大吵大闹。 原本这样一个小皇子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在京师依旧是风云变幻。 但离奇就离奇在,原先皇帝驾崩,新上位的皇帝锐意改革,结果两年后因为吃丹药,吃死了。 只有李昇能当皇帝了,于是温行只好让温兰殊从成都把李昇送入长安,即位为帝。 按理说来,皇帝应该感激蜀人,因为要不是蜀地供着你,救你,你也不会当皇帝。 不过李昇不这么想。 李昇厌恶蜀人,朝中凡是用事的,只要听说是蜀人就打压,有时候温兰殊劝也没用。 也可以理解,作为比较不受宠的小皇子,列队恭候、锦衣玉食、使奴唤婢没享受到,结果吃了所有的苦,还差点被蜀地匪盗抹了脖子。 他只相信千钧一发之际赶来的温兰殊,那也是温兰殊这辈子第一次穿戎装。 那时候的温兰殊白袍银甲,手持名为“图南”的长剑,自马鞍上缓步下落,把他从茅草丛里抱了出来,为他拂去头上的脏污。 “殿下饿了吧?” 这晚他又抱着温兰殊睡着了。 温兰殊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昇总是凑近自己的颈窝,嗅来嗅去,时不时还会用唇瓣碰锁骨,然后咬一口。 他只当是李昇在梦里梦到了好吃的东西,所以要狠狠咬一口。毕竟真正经历过难捱的饥饿,恐惧总是先欲.望一步进入梦中。 “不许走。”李昇还有些孩子气。 温兰殊心想,这我也走不了啊。 可是这种亲昵不像是朋友之间该有的,温兰殊也做不到完全忽视风言风语。他困得快要睡着了,感受李昇的鼻息在他颈间吞吐,那双手不听话地在后背爬来爬去。 “那个萧遥,我不喜欢他。” 李昇在温兰殊面前总是这么任性,“哦?不喜欢他也没关系,只要别迁怒蜀中就行。整个蜀中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次少交点粮就少交点,明白吗?” 李昇连连点头,温兰殊这才松了口气。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吗?” 温兰殊怔然,“我不会管你这些,这是你的爱憎,跟我没有关系。” “不……不!”李昇大喊,“跟你有关的!” “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李昇一板一眼,瞪着温兰殊的眼睛,“你也不许喜欢他,知道吗!” 温兰殊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么。” “你也不许喜欢别人!如果是我妹妹的话可以。”李昇抱温兰殊的臂弯越发紧,他原本就比温兰殊要高些,这几年练习骑射,身子骨更加壮实了,“这样的话,我们就是家人了。” 温兰殊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也没问,他只把李昇的这种情愫归咎于遭逢大难,所以心智有些不大成熟,假以时日肯定会好。 五年前他也这么想,五年过去了,李昇一直都是这样。 紧接着李昇像是在确定什么,“小殊,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温兰殊有些困了,打着哈欠点点头,“嗯。” “你会永远对我效忠,做我的臣子吗?” “嗯,陛下,快睡吧。” “你要说真话!”李昇色变,“不许搪塞我!” “都是……都是真话。” “无论我做了什么,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永远不背叛我么?” 温兰殊这会儿已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嗯……”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气息已经逐渐变得均匀,可李昇没有发觉,等了这么久,就为鼓起勇气循序渐进问最后一句话: “你会永远……爱我么?” 没有回答。 李昇没说什么,他不是第一次这么问,他也知道自己是皇帝,只要想,绝对能把温兰殊绑在自己身边,不为什么,他是皇帝而温兰殊是臣。 可他不想那样,他想温兰殊主动爱他,只爱他一个。 于是他趁着温兰殊浅浅入睡,在温兰殊的眉心落下一吻。 紧接着由鼻梁向下,吻过眼角的痣和红润的唇珠,他轻轻在温兰殊的唇边浅啄了一口。 这是他的温兰殊,没有人可以夺走。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上朝去了,温兰殊在宫人的带领下,坐上马车出了宫门,在侍卫询问的时候报上名姓,抬起帘子,收获侍卫意味深长一笑。 他经常这样被深夜召入宫,皇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他和皇帝关系的传闻不胫而走,屡禁不止,他早已看淡,解释反而越描越黑。 然而这天他走出宫门没有几步,刚好遇见另一个人的马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共载 温兰殊昨晚没睡好,面容憔悴,怔忪地看着对面同样掀起车帘的人。 萧遥。 真是不巧,怎么刚刚好是这个时候? 萧遥蓦然一笑,这让温兰殊更不舒服,从昨天见面到现在,他就觉得萧遥的想法……有些不太正常。 “好巧啊,温少卿。”萧遥从马车上走下,指了指自己脖子那里,“昨晚又是一番风雨啊。” 温兰殊后知后觉,低头一看自己颈窝那里——有一个吻痕!牙印浅浅的,也没有消失。 说什么都没发生有人信么? 温兰殊有些羞恼,偏这会儿雨还没停,萧遥撑着伞在雨中站立,显得自己格外无礼。 “多谢。”温兰殊撂下轿帘,偏巧这时候车轴出了问题,一点儿也不能往前一步。 原本的横轴有点老旧,吱呀呀的,这会儿卡着石子,走半步都极为吃力,可巧车夫来得匆忙,后面并没有车油。 车夫六神无主,这会儿萧遥还在跟前站着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萧遥忍俊不禁,“宁可共载否?” 温兰殊没法子,在奴仆的搀扶下自马车上下来,踏入雨幕中,霏微的水汽在眼角散开,眸如秋水,温润涵波,身似玉山,萧遥看了都有点自惭形秽。 不只有一个两个在背后诋毁温兰殊,可这人好像听不到似的,永远不卑不亢,跟你多说两句话你都觉得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施舍。 温兰殊抬眼看他,“萧九郎,你不是要与我共载么?怎么愣着不动了。” 萧遥这才回过神来,刚刚沉浸于温兰殊那张绝世无双的脸,不禁有些飘飘然,当即握住了对方因天冷而冰凉的手。 温热自掌心传来,温兰殊没想到萧遥会这么主动,“你……” “你知道‘宁可共载否’是谁对谁说的么?”萧遥笑问。 此刻温兰殊已经走至萧遥的马车前,雨声似油锅里煎烤的热油声,喧闹又没有韵律,溅起的水汽又洇湿了他鹅黄的圆领衫。 “是使君对秦罗敷说的,你借用得不对。”温兰殊兴致索然,踩着凳子就上了马车。 “你怎么知道我说得不对?”萧遥笑吟吟的,自己收伞也上了车。逼仄的车厢此时只有二人,他们不得已面面相觑,两党之争里无论如何也不会遇见或者说话的两个人,竟然能够安稳坐在一个车厢里。 温兰殊装作没听见,支着下巴望车外。 “今日早朝你没去?” “我的官职不必上朝。”温兰殊答。 “不过你去也没什么用,今日跟温相的关系不大,京兆府正在加急丈量因洪灾而损坏的田亩数,京兆尹不是你们的人。”萧遥抱着双臂,凝神看他侧脸。 “我知道。”温兰殊舒了口气,跟萧遥在一起,总觉得不自在。 “你家离得有些远,你要回温相那里?” “你把我送父亲那里就好。”温兰殊惜字如金,是真觉得没必要和这人多讲,“我会再找辆马车自己回去。” 两个人彻底聊到没话说了。 萧遥不是个能开话茬的,但他早有耳闻,温兰殊是个难得的好性子,遇到谁都能说上两句,三教九流,朋友多多,怎么唯独遇见他的时候三缄其口呢? 仅仅是因为党争么? 萧遥有些不舒服,为什么李昇那样的废物,温兰殊都能笑语安抚,就连一个陌生人也是如此,他做错了什么吗? 是因为昨晚那句调侃? 思及此,萧遥转了念头,“不去你家了,去我家吧,正好小酌几杯,化干戈为玉帛。” 温兰殊讶然,“你想做什么,没有必要这样。” 萧遥挑眉,“有话不能憋在心里。” 这下温兰殊彻底无语了,反正车子是人家的,人家想去哪儿他也拦不住,只是萧遥作为见证人,坐实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如此一来就有把柄在韩党手里。 韩党讨厌他的多了去了,都觉得辛辛苦苦做事比不上温兰殊媚迎上意,故而对他很不友善,“你我不是一路人,这么殷勤做什么?我不会去你家的。”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萧遥竖起掌刀示意自己不会再继续,“你喜欢被这样唤来唤去的么?满朝文武对你颇有微词,应该也不是你的本意吧。” 说着萧遥岔开双腿,手掌盖在膝盖上,悄悄用腿碰了碰温兰殊的大腿。 温润如玉,璧人玉树,明明不染尘埃,为何要与那些肮脏下流的语辞站在一起?白璧微瑕,偏生让他看得发火。 正好温兰殊侧脸看窗外,那一截露出来的脖颈纤长,还有点点让人浮想联翩的痕迹。 萧遥体内有股火苗在窜,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是不是的,都不重要。”温兰殊苦笑,长长叹息,“只要自己能有用就行。” 说罢,温兰殊蓦然回过头来,与萧遥对视。 萧遥赶忙错开目光,舔了舔唇。他咽了口唾沫,控制着自己不朝温兰殊看。 尽管如此,温兰殊也绝对不想跟萧遥真的一起喝酒,于是在马车经过自家坊街的时候,敲了敲车壁,示意要下去。 “我到家了。”温兰殊拿起伞就要掀帘出去。 萧遥突然握着他的手腕,“京师接下来会有变故。” “你说这些做什么?”温兰殊这会儿匍匐着身子,下也不是,坐也不是,“变故?两党相争,哪天没有变故?” 而后,温兰殊撑伞远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雨幕里。萧遥就这么看着他,周遭的雾气把他的身影吞没,也把心里那一处隐约的念想盖住了。 温兰殊回到家收了伞,穿廊去了后院自己的房间。温行唤人带他去前厅,他只好又折返了回去。 温行刚点了熏香,一旁是佛经和珠串,正阖目养神,一看温兰殊回来,示意孩子坐下。 “爹,您找我什么事。” “我打算给你说门亲事了。”在温行看来,皇帝过分的狎昵于温兰殊的仕途并无任何裨益,反倒是把温兰殊架在火上烤,或许成亲能够解决这荒谬的一切,“你有中意的世家女么?” 温兰殊摇了摇头,“爹,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而且若真娶妻,我也阻止不了陛下夤夜召我入宫,到时候怎么跟人家姑娘交待呢?您不用操心我这个了,至少这几年,我都没有打算……等什么时候这种日子过去了再说吧。” 之前温行就不大喜欢李昇时时传唤温兰殊入宫,名声一旦毁掉,再洗白就困难了。 温兰殊何尝不懂?他反抗过几次,结果李昇直接绝食、辍朝,满朝文武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噤若寒蝉,望着空荡荡的宝座。 到最后为了保证朝纲平稳,他必须做出牺牲,换个皇帝就是换一批人,朝中官员多少还是保守的。 他们非议温兰殊,却又不去阻止。因为皇帝至少还是正常的——只要温兰殊能够应付皇帝时不时的传唤,那么一切还是能进行下去的。 现状如此,他怎么可能会再找个妻子,让人家也经受一番闲言碎语呢? “陛下说要让你娶公主,我替你推拒了。”温行只好作罢,“现在看来,陛下对你太过依赖,这样终究是不好,尤其你现在年纪渐长,正是历练的年纪。我有些担心,等这个月我找个时机,跟陛下说说,让你外放做官吧。” 温兰殊唯唯,“我还挺怀念之前在西川的日子,剿匪平患,出入军营,所学有所用,现在想来就像梦一场。” 大周官吏,大致从一些小官做起,然后外放历练,进而回朝入六部熬资历。温兰殊在二十岁以前的仕途都是很理想的,他在蜀地帮助西川节度使做了两年的判官,原本以为回朝即便不至于担任要职,好歹也能捡个不上不下、有具体职务的官做做。 谁知道,温兰殊紧要关头得罪了韩相,去太常寺做了个没有实权的少卿。 朝内外都知道太常寺是什么样的地方,尤其在内忧外患的现在,朝中以韩粲为首的实干派占据上风,阻止温兰殊出头,巴不得他就这么耗死在太常寺。 而且温行并不擅长吏治上的勾心斗角,韩粲一党总是能找到理由来打压温兰殊,说什么,温相已经是宰相了,儿子如果在朝中担任要职也说不过去。 要是别人还好,是自己儿子,为他所求难免包含私心,韩党又会说温相为了门户私计,所以要推举儿子,所谓读书人都是假仁假义。 投鼠忌器,温行虽为宰相,却因位高备受束缚。他关切地看了看温兰殊,良久只能长长叹息,“我入朝,本就触动了韩相一脉的利益。他们比我资历老,又掌握财税要务,自是不满读书人指点江山,动他们的钱囊。这样一来,连累了你,有时候想想,要是当初留在西川做个封疆大吏,说不定你的前途还会更好些。” 温兰殊释然一笑,“爹您别这么说,您现在可是宰相,你若是不出头,我们这些读书人何时能出头呢?至于我嘛,能安抚陛下,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如今朝政大体平稳,别像先帝那样闹出服食丹药的变故来,比什么都好。” 紧接着,温兰殊像往常一样问温行,“爹,今日朝会,陛下有说什么?” “说了些西川的事情,还是老样子,匪患和洪灾。”温行缓缓道,“我之前治理过西川,其中一些事情跟我有关系,韩相已经派人去彻查了。他比我更精于吏治,殊儿,你尽量避免和那边的人来往。” 温兰殊深以为然,“是。昨日我见到令狐公的外甥萧长遐了,这人果真是……不好应付。” “他是令狐家着力培养的后生,沟通西川和朝廷,不到而立,就和朝中大族交好。虽说我不喜欢党争,可朝廷就是这样,拉帮结派,逐利而聚,你要注意些。”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温行不好党争,执政主张宽简,并不被朝中许多人接受,导致温兰殊一直有种错觉,那就是温行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上朝,散朝,基本上都是孤零零回来,就算有人拜访送礼,温行也一概不收,宅子是御赐的,里面的东西也很简朴,拎出去卖也没多少值钱货。韩粲就不一样了,说起来二人还是同门,同科进士,结果天差地别。 一个门庭若市,一个门可罗雀。 但温兰殊明显察觉到不对的地方,“韩相去查?那岂不是对错他一句话说了算?爹,这对我们不利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乞巧 “即便如此也不能派我们的人去啊。”温行无奈叹了口气,“自己查自己,不更惹人非议?” 温兰殊饮了口热茶,早上起来没吃什么东西还有些饿,顺手拿起几个点心就吃了起来。 中午雨势终于有所减小,温兰殊收拾好回到自己宅子里的时候,刚好雨停了。 不过现在已经天黑了,出去玩显然不大可能。 次日温兰殊起了个大早,拥抱许久未见的暖阳,又将书斋里存放已久的书全部摊在院子的竹席上,高高一摞,都是今日要摊开受晒的。 文人就这点癖好,藏书,晒书,看书,一年四季都要小心呵护。尤其是晒书,最好在乞巧前后,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书里的蠹虫一被晒就呜呼哀哉。 温兰殊此前不懂为什么要殷勤晒书,而后吃过亏,从此以后坚定了文人的“酸腐”习惯。 起因是他发现翰林院馆藏某志怪杂谈的孤本被“书鱼”咬了两口,正好缺漏了至关重要的两个字,让他抓耳挠腮、抓心挠肝都想不清楚到底该是怎样。 从那以后,每到乞巧他都会“大费周章”,整个院子都忙活了起来。 不整理还好,一整理就看见很多书札,有一叠还是当年科考中举后写的,那是一首五言诗,用素日学习的楷书端正写就,末尾还有一朵兰花。 几乎所有人都说,你不必考科举,何苦呢,从父荫就好,更何况考了也被人说是走后门。 考进士是文人的执念,温行手底下的进士居多,都是寒窗苦读、京师中举、雁塔题名过的,几乎没有例外。 所以温兰殊绝对不想让自己也变成那个例外。 那年他进士科第七,打马游街,鬓边簪了一朵兰花,和淡黄的袍衫配在一起,皎洁似玉,周围是欢声笑语,青云梯仿佛就在眼前,一群壮怀激烈的青年学子,针砭时弊,推杯换盏间已有剑指河朔平靖天下的感慨。 那时候温兰殊没有多说,笑而不语,而事实也真如他所料,诸多坎壈。 温兰殊不再回想年少拏云志,他常常觉得自己是分裂的,一方面困于现实,这辈子难以出任外放真正做点实事,只能困在京师这个安乐窝,当皇帝的“温柔乡”。 他怎么可能不觉得幻灭呢? 这会儿院子里小丫鬟红线忙里偷闲,玩着一个毽子踢来踢去,温兰殊蹲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饶有趣味地看红线。 红线懒得去捡毽子,就用丝绳拴了毽羽下面的铁片,另一端缠在手上,这样就算踢掉了也不用去捡,手一拉就回来了。 温兰殊怔然,这不就是他的处境么? 想要脱离束缚,却只能被一根细弱丝绳牢牢捆住? 他叹了口气,红线还以为是主君不喜欢自己,于是敛了袖子系好襻?,灰溜溜去一旁翻书页了。 温兰殊忍俊不禁,“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公子都发话啦,我要是再玩肯定不对!”红线的双环髻下丝带飘飞,憨态可掬。温兰殊脾气好,所以她才敢这么撒野,但温兰殊一旦正色起来,她还是会收敛的。 “没有,你晒了很久吧?也得休息休息。”温兰殊活动肩膀,“快乞巧了,有遇见什么如意郎君么?” 红线面色通红,去一旁拿起苕帚,“这是可以说的吗?” 温兰殊笑容满面,“当然可以。” “那确实有哦。”红线胳膊肘撑在抱着的苕帚顶端,手捧圆脸,“就是那个……那个柳度,我挺喜欢他的。但是良贱不能通婚嘛,我就只敢想想……主君你别告诉他哦!” 温兰殊笑得停不下来,“天啊竟然有人能让我们红线芳心暗许,那我不得注意注意?不过红线你这眼光也太高了,我不敢跟你说和,柳度可是河东郡公,世袭的呢,比你主君我还厉害,我可是连个爵位都没有……” 温兰殊不禁腹诽,他确实是没爵位,之前李昇想给他一个太原郡侯,但在他严词拒绝下只好不了了之,很正常,他无功不受禄,已经被人当成眼中钉,要是再不知轻重……那群御史不会盯着皇帝,只会盯着他啊。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说你别告诉他嘛。”红线撇了撇嘴,“我就说说!他肯定不会看我的。” “那不一定。”温兰殊起身摸着她的脑袋瓜,“我们红线这么好,怎么可能配不上他?其实,抛开爵位和身份,你绝对……” 红线的脸色瞬间改变,目露颓唐,“可是公子,这个是抛不开的呀。” 温兰殊哑然,也不知该怎么接。不过红线看得很开,“我觉得吧,嫁不嫁的都无所谓,能一直跟在主君身边也好。您待我好,我要是出嫁了,很难找到像您这样对我好的人家了。” “嗯……你要是不想嫁,我这边你也能住一辈子,不过想想就觉得滑稽,等到咱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哈哈哈……”温兰殊捧腹大笑,红线面色忽然通红。 “到那时候我也给你剥核桃。”红线噘着嘴,“今年的琥珀核桃做得是真好吃,公子你要来点吗?我去终南山偷偷摘了点,自己混着糖浆做的。” 温兰殊来了兴致,“好啊,我信你的手艺。” 但他忍不住脑补了和红线面对面敲核桃的场景,两个鹤发鸡皮的主仆,一地的核桃皮。核桃仁放在瓷碗里,蘸蘸糖浆,在太阳下晒,真是想想就觉得滋润。 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 温兰殊每次被朝政搅得心力交瘁的时候,就会和红线一起说话,或者找三教九流的朋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意识到,抛开一切自己还是个简简单单的人。 然而红线说的那句话很清楚了—— “这个是抛不开的呀。” 他永远都是温兰殊,太原温氏的郎君,这就是责任,与荣耀并行的责任。 当晚乞巧节,昆明池畔有不少男男女女。池的东西两岸有两座雕像,一个是牛郎,一个是织女,长安人管他们叫石父石婆。 两座石像分隔两岸,像极了牛郎织女隔着一条银河,弦月初上,女子头戴幂篱,在织女像前祈祷,迎面吹来一阵香风。 红线也有样学样,把乞巧果放在雕像下面,硬生生塞进原本的果堆里,末了拍拍手大笑,“心意送到,公……啊不,阿兄,咱们可以去那边玩了。” 红线指了指画舫游船。昆明池内,酒香和肉香四溢,歌伎或弹琵琶或吹笛,媚眼如丝,余音绕梁。 远处烟波浩渺,良辰美景,男男女女携手共游,女子有的聚在江边的桌席间,对着一缸水浮起银针,玩乞巧节女子们的游戏,有的头碰着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女儿家的话题。 乞巧节是女儿们的节日,原本待在家不能外出的女子,这天难得解除禁忌,得以沉醉在这同庆的氛围中,互诉衷肠,放下一切忧愁和烦恼。 红线不想惹人注意,今晚扮作男装,佯称是温兰殊的远方表弟,来长安探亲的。她把头发扎起,然后在头顶绑了个丸子,又穿上胡服,由于身形本就偏瘦弱,五官淳朴,看起来还真像个男子。 温兰殊立刻领会,“想上船玩呐?不行,船上有酒还有赌徒,万一把你带坏了可怎么办?” 确实如此,那香味一闻就是剑南春和新丰酒,个个都是烈酒,旁边还有呼卢喝雉的赌徒。 温家没什么酒,温行更是不喜赌徒作风,这两样在温家都极其罕见。 但红线像是铁了心似的,“我不,今儿乞巧,你说了都依我。” 温兰殊:“……” 游人欢声笑语里,温兰殊只好顺着红线的指向,细细看另一艘画舫。 上面有柳度。 嗯,说得通了。 “你还说你不……”温兰殊本想敲红线脑袋瓜,转念一想,“罢了,走,带你去一趟,你配不配得上柳度我不知道,反正你家公子——都不一定能在人家面前说上话啊!” 二人喊了岸边的艄夫,正巧是温兰殊之前遇见的那个,“郎君,你这是要……” “看见那艘龙形画舫了吗?哎对对就是那个。”温兰殊熟练地自腰间鞶囊里掏钱,“把我和我弟送过去。” 温兰殊装作波澜不惊,正襟危坐,这会儿红线倒是有点坐不住了,在一旁腿发抖。 “别抖了,再抖船要翻了。” 红线深以为然,却还是控制不住,“公子你看你看,他好像在看我诶。” 温兰殊偏过头一看,刚好这个视角下,红线后面那头石鲸映着月色,屹立于一片荷花丛之中,“看鲸呢,没看你。你还没遇见就紧张成这样,要是说上话那还得了啊?” 红线:“……” 船越靠越近,直到温兰殊探着身子能扣到船舷,“郡公,可否赏个脸,你我共观月色啊?” 柳度靠着船杆,睁大了微醺的眼睛,“啊?我?” 温兰殊看见旁边还有一个四仰八叉面盖斗笠的,不知道是谁,不过应该也不妨事。 “哦,小温公子啊,那你来吧。”柳度伸了个懒腰,桌面上的棋盘还乱糟糟的,至于酒瓶么,颠七倒八,酒水洒了一地都没人收拾。 为表礼貌,柳度坐起身,腾出一点空间,温兰殊和红线这才登上船。 温兰殊可太会跟人打交道了,“柳兄怎么一个人啊?这位是?” 柳度摆了摆手,“一起来玩的,玩累了,就睡着了。你怎么也来了?难不成也想邂逅一段美满良缘?” 另一个横躺的人的脚动了动。 “哪有啊,什么美满良缘,整日忙都忙不过来,要不是这弟弟,我是万万不会出来的。”温兰殊戳了戳一旁拼命靠向自己的红线,却看对方面色煞白。 “哦。”柳度慵懒地抬眸,“几时了这是?” “还早呢。”温兰殊一看桌面上不是围棋而是樗蒲,不禁跃跃欲试,“那个……柳兄,要不你我对弈一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樗蒲 柳度挑了挑眉,这是干什么?温兰殊不是家教甚严么?怎么还主动要玩樗蒲? 他自小丧父袭爵,所以家里管他的人不多,也就几个叔叔,逢年过节劝一劝,不过少年人嘛,过早得到了一切,反而想找点刺激,纸醉金迷不过是最无聊的消遣,百万钱他都敢放上牌桌。 因为他觉得有意思。 温兰殊毕竟不同,之前京城世家的宴席,这人罕少出席,更没听说喜欢喝酒、樗蒲,玩的是君子乐器,吟诗作赋,就连平时的爱好也应该只有下棋或者投壶、曲水流觞,挥麈闲谈。 不过人总是喜欢看人犯禁,柳度来了兴趣,一改刚刚的倦怠,整理着棋盘上的棋子和用来投的樗蒲。 樗蒲的盘子上,有一百二十个点位,根据掷出色彩的不同,棋子可以前进相对应的点数。 五枚樗蒲,每枚只有两面,一面黑一面白,其中有两枚画了黑犊、白雉。“贵采”概率小,可进的点数多,其中“卢”是全黑,“雉”是两个白雉面朝上,剩下的全是黑面。 这两个概率最小,能走的点数最多,赌徒常常呼卢喝雉,就是这个道理。 每个人有四匹马,最终的获胜条件是,四匹马全部到达代表结束的点位。 在这过程中,如果自己的马越过对方的马,就能把对方的马打回原点,而马前进到固定点位会被困住,这就是“坑”。 马要出坑,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掷出概率极小的“卢”、“雉”等“贵采”,否则就会被一直困住无法前进。 所以说,樗蒲能不能赢,除了看博弈者的运算和分配,就看命。 命好,掷出同花色的“卢”、“雉”,输赢就在一瞬间。 红线坐到一边,船在水面上缓缓行驶,绕过池中小台,又入藕花深处。群鸟惊飞,落下几片白翮羽。 柳度准备得差不多,“你知道怎么玩吧?”言外之意就是不用我教吧。 温兰殊知道樗蒲的打法,就是很少主动玩而已,秉持着“这玩意儿会了规则不就是会玩”的道理,他硬着头皮上了。 棋局开始,两个人的马都在起点,正当温兰殊准备将樗蒲放进木筒进而晃动的时候,柳度竖起掌刀,“总得设置个彩头吧,钱或宝物什么的,都可以。” “哦哟,郡公你什么都有了,还缺我的随身物品么?”温兰殊打趣道。 “玩樗蒲不设置彩头反而没个意思。”柳度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其实输赢在柳度看来没那么重要,这人拥有的太多,过早拥有一切,整个人显现出与年纪不相符的餍足,也因此对很多东西提不起兴趣,或许樗蒲的彩头算是一种“有意思的东西”。 等柳度率先把钱作为彩头放到一边后,温兰殊解下自己的钱袋子,“那就这点钱吧。” “这是你所有的钱了,你输了不后悔么?”柳度漠然问,“孤注一掷,不大可取。” “没关系,总不能跟郡公你差太多。”温兰殊心想我可真是打肿脸充胖子,谁知道你柳度这么有钱啊! 柳度不置可否,和温兰殊开始第一场对弈。 这一局几乎是没有悬念,柳度的马遥遥领先,又能在温兰殊想要冲上去的时候,用后面的马把温兰殊的马打下来,最后柳度的马两两成对,高歌猛进,一骑绝尘。 温兰殊看着自己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不禁叹了口气,他估计是真不擅长樗蒲,以及任何游戏,规则总是看起来简单,但要是达到可以利用规则得偿所愿的水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温兰殊环顾四周,他们这会儿已经到了池正中央的石鲸旁,要是回去肯定得再喊个艄夫,但是他的钱已经全输给柳度了! 柳度依旧是不惊不喜,确实,柳度不需要这些钱,可是愿赌服输,谁能后悔呢?温兰殊真恨自己没自知之明,这下输光啦! “再来一局。”温兰殊从腰间解下蜀绣的香囊,里面装有大慈恩寺求来的舍利,可以说是无价之宝,“赢了钱归我,输了这个归你。” 一旁躺着的人挪开斗笠,偷瞟了他两眼。 温兰殊不怎么信奉佛门,不过把人家高僧的舍利当彩头,到底是罪过罪过…… “温公子还真是舍得下血本。”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来吧,来最后一局。”温兰殊摩拳擦掌,已经想好了如何运用刚刚学会的技巧,然后战胜柳度,获得回去的钱财! 这一局也没什么意外,在温兰殊目瞪口呆中,柳度把温兰殊即将到达的三匹马齐齐打回原点,温兰殊快崩溃了,我那么大三匹马,我囫囵三匹马,辛辛苦苦往前走,只不过陷在坑里,怎么就遇见这杀千刀的柳度的马呢? 温兰殊的心拔凉,眼睛也瞪得很大,没注意到一旁躺着的人轻轻笑了声。 “这……这……”温兰殊扶额,手已经没了力气,不过愿赌服输,他不会死皮赖脸要回来的。 可是没钱怎么找人划船回去啊! 温兰殊找不到法子,看周围的游船,刚好有一个熟知的人路过,“温秀川!你快来赎我啊!快来啊!” 柳度:“……” 红线:“……” 温秀川正和朋友饮酒作乐呢,一阵风吹过,找了半天没找到谁在找自己,茫然四顾,“谁,谁啊,谁喊我?” 温兰殊:“你快来赎你哥!” 温秀川是温兰殊的堂弟,一手樗蒲打出了花,以往逢年过节温兰殊总绕着他走,无他,只要跟这货一起玩,大年初一能把压岁钱全输完,妈的,比柳度还离谱,一点情面也不讲。 现在温秀川也在,要是这便宜弟弟能派上用场,也不枉他被骗的那几万钱啊! 红线有点觉得丢人了,“你别喊了,我来吧。” “你?开什么玩笑!你要是输了,咱俩就彻底回不去了,到时候你跟我竞游昆明池,提前过端午吧!” 红线恨铁不成钢,这主君输了两把,都没意识到樗蒲怎么玩,要不是她长了个心眼,只怕被柳度卖了还要给柳度数钱,“哦,我赢了的话你游,我让艄夫送我回去,正好省一半的钱。” 温兰殊万念俱灰,我那么好的红红怎么就变得冷漠且刻薄起来?“这还是要给我敲核桃的红红吗?” 红线仿佛换了个性子,“我突然觉得敲核桃也没错,你多吃点补补脑吧。” 温兰殊:“……” 没爱了,彻底没爱了,以前崇拜人家的时候,叫人家公子主君,现在因为樗蒲凄凄惨惨戚戚输了两局,被抄了底,就让人家补脑…… 红线和温兰殊换了个地方,这会儿温兰殊和一旁躺着的人距离更近了,不过他一心看着局面,也没在乎身后具体是谁。 接下来红线拿出自己身上的散碎银两作为彩头,说好赢了的话柳度就要把钱和舍利还回来。 柳度摇了摇头,“香囊我挺喜欢的,不做彩头。” 红线:“你……”她当然知道那枚舍利对温兰殊很重要,刚想反唇相讥,结果温兰殊拉着她的衣袖。 “输了就是输了,不能要求人家设置什么彩头,别这样红红。” 红线叹了口气后,又让对方先摇。 柳度摇动木筒,根据上面的色彩,选择自己一匹马往前走了几点。 红线亦是如此,不过她运气好些,刚开始掷得不错,有匹马在前面猛冲,导致剩下三匹马像是被忘了似的。 柳度的四匹马走起来很稳,也极其分散,追不上红线最前面的那匹马。 终于,柳度掷出了一个“卢”! 他笑了笑,把自己最后一匹马往前挪了十六点,瞬间,红线的三匹马全部被打回原地。 由于掷出来一个“卢”,柳度取得了连掷的机会,紧接着,柳度第一枚马,跟红线硕果仅存的马越来越近。 也就是说,如果柳度运气好点,那么接下来,红线的四匹马将会全军覆没,到时候柳度的马冲在前头,可以说是前功尽弃。 温兰殊手掌冒汗,紧张得眼皮子乱跳,快把手上的茧子和死皮抠干净了。 谁知红线一点儿没紧张,继续往前冲,好在她运气够好,掷出来一个“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第一匹马宣告结束。 柳度岂是好应付的?精密排布下,第一匹马带着剩下三匹,稳稳朝终点前进。 可是樗蒲偏偏是一个不到结局分不清胜负的游戏,红线算是从头再来,把原点的几匹马又提到了棋盘上—— 只不过,已经落后好大一截进度了。 红线运气不错,这次从零开始,就抛了个“雉”出来,顺便又将柳度最后一个马打了回去,连掷之下,又打掉其一个马,局势瞬间反转。 柳度依旧从容不迫,第一匹马如今离最终点也越来越近——马,只有在终点的时候才是最安全的,正如同带兵打仗,只有回来论功行赏的那一刻才算是石头落下。 几个回合下,红线渐掌握主动权,和柳度的马尽量保持距离,同时又把每次的图样在心中算好。这是概率的问题,正如同雨点短时间内无法打到一个地方。 所以柳度紧紧相逼,却无法将红线的马打回,眼看红线稳中求胜,竟然着急了起来,赶忙让第二个马向前冲。 这一来正中红线的埋伏。紧接着,红线出其不意,将倒数第二个马往前走了八步,迅速又打下来一个马! 柳度眼看后面的马厮杀得激烈,索性先不管了。 红线握紧拳头,送走第二个马,还剩下两个前后堪忧的马——一个已经过半,一个还在开头那儿,说不定待会儿又会被打下来。 于是当战况进行到柳度三匹马入终点而红线还有两匹马依旧没抵达的时候,终于再次焦灼。 柳度成竹在胸,他最后一匹马已经到了第七十八点那里,只要度过第八十点的坑,就能一骑绝尘,让红线追不上! 意外发生了。 柳度掷出来的采,只能往前进两点。 换言之,唯一的马,入坑了。 红线于是开始疯狂掷樗蒲,先是来了一个“卢”,成功把一匹马往前送了十六点,紧接着连掷,又将第二匹马提了上来。 然后发生了极其荒诞的一幕—— 由于入坑后要掷出概率极小的贵采才可以脱身,也不知道是点背还是什么,柳度接下来连续六次都没掷出贵采。 因此,柳度眼睁睁看着红线的一匹马走过了八十点,把他胜利在望的马打回原地! 柳度:“……” 结局不言而喻,红线的四匹马,成功到达终点,而柳度那个费拉不堪的马,永无出头之日。 红线将钱尽数揽入怀中,“好了,就这些吧。”她知道久赌必输,只要把钱弄回来就好,别的不着急,“我们可以走了吧?” 柳度盯着她看,凤眼向上,目光精明,一看就是机灵人,“哦,可以的。”说着喊艄夫往岸边划,并找到了一个闲散的艄夫,让对方送红线和温兰殊回去了。 这会儿躺着的人去下斗笠,“有意思啊,你觉得,他怎么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坏人 柳度还以为萧遥指的是红线,因为红线的男装其实很容易识破,没有喉结,且有耳洞,不显山不露水,一下子赢了柳度。 跟这姑娘比起来,温兰殊的策略就显得愚笨,因为总想着多匹马齐头并进,反而容易被一网打尽,也因此输了两局,连香囊都赔进去了。反而是这姑娘,学会了柳度一贯的方法,轻车熟路,极为上道。 一个默默无闻的姑娘竟然救了温兰殊,换谁都会更在意姑娘吧? “这姑娘玩的时候一心投入,竟然短时间就参悟了樗蒲的玩法,有意思。”柳度摩挲着下巴,“有这等慧心,实属难得。” 萧遥坐起,一条腿曲在甲板上,另一条腿则耷拉下来,手搭着曲起的那条腿,还提了一坛剑南春,“我说温兰殊。” 意料之外,柳度眉头一皱,“你对他倒是很上心。” “有么?” “你们不是分属两党,一般说来见面水火不容才对,怎的你这么关心他?萧长遐,你看他的背影已经快一炷香了,他们已经上岸,不必再看了。”柳度叹了口气,“你之前很少注意谁,怎么,他得罪你了?” “没有。”萧遥饮了碗酒,“事实上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还没到得罪的地步。” “那你想害他?” 萧遥:“……” “你不能用结果推断我的目的嘛。”萧遥打着太极,“更何况,我没必要害他,他没影响我,又或者说,他要是想害我,吹个枕头风就行,我估计早就滚回西川了。” “他可是陛下身边最重要的人,你小心点吧。” 萧遥摇了摇头,“重要?没有爵位也没有执掌权柄,温氏只有几句话和表面的依赖罢了。” “陛下心里想什么,咱们怎么知道。”柳度眉眼疏朗,“财帛度支在韩相手中,你们一派执掌整个西川和江南的转运,当年……温少卿也写过洋洋洒洒万言长疏,我还有所耳闻。” 柳度所说正是温兰殊少年中举的佳话,彼时温兰殊才十八岁,本朝二十岁以下中举者寥若晨星,以往顶多也是二十岁,所以很多人都说主考官给温兰殊走了后门。 萧遥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废话,本朝科举不糊名,谁写的一目了然,谁不是走后门行卷? 而温兰殊的卷子也在之后名播京师,被选入太学策论的范文里,也算是有效回击了这种传闻。 惊才绝艳,扬名立万,是十八岁的温兰殊。 萧遥看过那篇文章,他觉得第七已经是避让了,要是让他来,高低给个第一。 “你那时候才十三岁吧?”萧遥坐起,将斗笠放在一边,“对他已经有印象了?” 柳度喝了口酒,指关节在桌面上叩了叩,另一手支着太阳穴,面无表情,“京师不缺这种士子,每年都有,雁塔题名,曲江赏花,一个比一个慷慨激昂,温公子只是其中一个,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倒是那个姑娘……” 萧遥清咳了声,“我觉得他还是不一样的。” 柳度将棋盘摆好,转变语锋,“是啊,挺达观的,我要是他,早就每日伤春悲秋赋诗出集子了。” 两个人各说各话,萧遥坐到对面,“来一局?” “那我可玩不过你,你的樗蒲在西川远近闻名,温秀川都不一定玩得过你。”柳度调侃道。 “你不是不在乎嘛,来玩一局,彩头我定,我就要那个香囊,至于我这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柳度啧了一声,其实他也并不是多喜欢这枚香囊,刚刚也只是玩笑话,逗一逗那小姑娘罢了,“什么都可以?那你允我一件事好了,以后我若是冷不防遇见什么变故,帮我一把就好。” 萧遥眼看柳度将香囊放在桌案一角,他其实和柳度没什么交情,今晚纯粹是偶遇,两个人权且排遣寂寞。 帮柳度也不是不行,柳氏从不站队,自柳度爷爷的爷爷那辈开始就这样了。世袭罔替的封爵,和芝兰玉树的门庭,都是柳氏荣宠不衰的本钱。 现在的柳氏比之开国起已经有些没落,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名誉在外,不可小觑。 至少跟萧遥比起来还是高了一大截。萧遥本家是兰陵萧氏,因百年前政斗一朝失势,全赖身为西川节度使的舅舅令狐镇才能有一席之地。 说来还算巧,本朝立国之初,斗得如火如荼的恰恰是兰陵萧和河东柳,不过二者如今坐看潮起潮落,你方唱罢我登场,便没了当初的针锋相对,只剩下了淡然。 时间让过往的仇敌同乘一船,樗蒲作乐,池水依旧清澈,石鲸屹立不倒,不变的或许也就只有清风明月,风景形胜了。 萧遥随意提了一嘴,“你帮我,我帮你,应该的。我倒是没想到,小郡公你心这么大。” “这有什么的。”柳度趁萧遥摆盘的时候,偷偷往温兰殊和红线离去的方向望了眼。 那小姑娘,还真不简单。 · 红线从池边回来后嚷嚷着饿,温兰殊拗不过她,女儿节,还是得对女儿家好点儿,“那你吃什么?” “我要吃胡麻饼,水煮鱼,蒜末葵菜,春饼,羊肉枝杖。”红线想了会儿,认真说道,“你说今天乞巧,都依我的。” 温兰殊:“……”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经历过饥荒,红线尤其能吃,有时候比温兰殊还能吃。 “大馋丫头,你这么能吃,也就我脾气好给你买东西吃,换了哪个缺德带冒烟的,估计就把你扔了。”温兰殊进锦宴楼点完菜,和红线选了个靠窗的座位。 “要不是我刚刚给你把钱要回来,你现在连点菜钱都没有呢。”红线抱着双臂,大大咧咧坐下。 她野惯了,在旁人眼里这是极为逾矩的话。好在温兰殊并不在意,从不会用规矩来束缚他身边的小婢女。 温兰殊依旧是笑嘻嘻的,“哦那是呢,我家红线真厉害。” 突然红线煞有介事,“公子,我想好了,我不喜欢柳度了。” 温兰殊:“?” 眼看温兰殊就快惊掉下巴了,红线解释道:“他对你不好,仗着自己会玩樗蒲,就让你输了那么多钱,我不喜欢对你不好的人,所以我不喜欢他。” “啊?”温兰殊还在仔细思考,“不是,什么?” “他那么有钱还贪图你的钱,还不给你香囊,坏死了,以后我要是跟他相处,他反过来借着我的机会坑你,就不好了!我决定了,我不会再理他,公子,我们离他远点!” 温兰殊:“……” “那什么,红红啊,不是他坏,是我赌技不好,人家赢了,这无可厚非,而且你不是之后又赢回来了嘛,这样说起来,你比他更坏诶。”温兰殊试图解释。 “我已经决定了,公子,不用劝我。”红线眼神坚定,坚定到就算饥肠辘辘也不动筷去夹眼前的水煮鱼。 温兰殊哭笑不得,这丫头还死犟,“没事,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男人海了去了,总能找到对我们红线好,我们红线也喜欢的。” 红线得到了主君的支持,于是动筷闷头干饭,认真地点了点头,“还要对你好,不能骗你,不能戏弄你。” 温兰殊噗嗤一笑,往红线碗里夹了个春卷,“为什么?” “因为你是公子,你对我很好,我不允许有人对你不好。” 红线秉性纯良,也正是如此,看了两遍樗蒲就大体明白该怎么玩。 心思集合于一处,万变不离其宗,在这方面温兰殊不如她。 “这样的话你就不能找有钱人了,有钱人没几个好东西。” “你是好东西。” “这个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主仆二人回到家,已经是筋疲力尽。斜月沉沉,四下蝈蝈儿像是不知疲倦似的,叫声此起彼伏。 “啊呀今天出来的时候没跟何老说,他不会忘了给我收书吧?”温兰殊忽然清醒,“更深露重,要是不收回来今天就白晒了。” 他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自两遍游廊到了院中,刚巧看见原本鱼鳞状摆在地上的书尽数被收了起来,整整齐齐摞在院中的梨树和蜀葵旁。 何老在一边分类目收藏,几个婢女仆役一起帮着忙,但他们并不识字,是怎么做到分类的呢? 这时后院过来一个少年,温兰殊一看便知是卢家的卢英时。 按照辈分,对方要喊自己一声表叔。 二人之前逢年过节会看到,小男孩长得快,过段时间不见那个子就窜老高,已经到温兰殊下巴那里了。 温兰殊不出声,负手就这么看着。 卢英时指挥着几个人搬书,自己也搬起来,花花绿绿的绢帛囊着一卷又一卷的书,堆了好几个小山。若非卢英时,温兰殊自己回来光分类估计就要分半天。 坐享其成的感觉自然不错,温兰殊掩面笑了笑,等红线想上前提醒的时候将红线拦住,“别。” 跟同龄郎君比起来,卢英时说话总是瓮声瓮气的,包括使唤奴仆的时候,言语也温和无比,不厌其烦,不会因为说好几遍奴仆才会听懂而气恼。 有个小奴婢抬头看见了温兰殊,立马拉了拉卢英时的衣袖。卢英时一抬头,瞬间变了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这年十五岁,温兰殊在他这个年纪还有三年就中第。秉着拜访前辈兼面对楷范的心态,他心脏咚咚狂跳,深呼吸片刻,抬起脚走了过去。 他手指不自觉地揪着袍摆,原本熨平的衣料被揉皱了也不在意,满眼只有冲自己打招呼的恍若散发着光芒的温兰殊,结果一个没注意,脚尖磕上翘起的石板—— 忽然他感觉上半身失去控制往前飘飞与此同时脚像是被吸在地上一样死死绞住,伸出去的手还在半空,结果整个人啪唧一下摔倒在地…… 卢英时恨不得地上裂开个缝,掉进去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无用 卢英时摔了个狗啃泥,衣服脏了,红线无奈,这人怎么还平地摔的?难道读书人都有奇奇怪怪的缺点?比如温兰殊不会下樗蒲玩一局输一局结果还贼爱玩,比如这卢英时一个不注意就摔一嘴泥。 红线撇了撇嘴,从温兰殊的衣柜里拿出一件从前的衣服。 卢英时如同捧着圣物,语气也哆哆嗦嗦的,“我……我真的可以吗!” 红线:“……” 这会儿红线点了屋里的灯,温兰殊啼笑皆非,憋笑快憋出内伤了,“阿时,这还没过年呢,你就行大礼啊?” “不是的。”卢英时脑袋垂了下去,“就是有些开心,以前只能远远看着阿叔你,现在能共处一室还说话,所以一时激动忘了看路。” “哦?不至于吧。”温兰殊挠挠头,卢英时出身范阳卢氏,平时肯定也没少见有大才的人物,何至于看见他就激动得摔跤啊。 卢英时连连点头,在屏风后把衣服换了,“阿叔,我要是告诉他们你是我叔,他们一定会羡慕我的。你的传说现在还在崇文馆流传,你用过的书桌已经成了我们每次考试必拜的圣物,比文曲星和孔夫子还管用。” 温兰殊:“……” 卢英时差不多把衣服穿好,盯着袖口处的兰花,想起了什么,“还有兰花纹,我们学堂好几个人的挎包上都有。” 十八岁进士科中第实在是太难得了,很多人死磕进士到四五十岁都没能中,谁知道温兰殊竟然能十八岁就考中。他策论写得实在完美,诗赋也辞藻华赡,一手好字就差裱起来挂墙上,进士科第七比进士科第一还出名! 卢英时打小就崇拜温兰殊,这会儿更是两眼放光,温兰殊被这热情吓坏了,“好了好了阿时,别说我了,你最近在崇文馆怎么样,还习惯吗?” “嗯,都挺好的。”卢英时从挎包里拿出一沓试卷,“爹说让你看看,能不能有进步。” 温兰殊大致检查了下,“都挺好的,用典不落俗套,字儿也隽秀。”他一页一页翻查着,到了最后一页,竟然不是卢英时的试卷?! “阿时啊,你是不是拿错……” 卢英时眼疾手快收了回来,“没什么。” “你拿回去也没用,老实交代,是拿了人家的试卷回来抄答案吗?不能这样哦,你抄没抄,崇文馆的学士一看就知道,就是不跟你计较罢了。” 卢英时轻轻哦了声,温兰殊一手支颐,点破了少年的心事,“我看清楚咯,那上面写着‘裴洄’的名字。就那个裴家六郎?他跟你在一个学堂么?” “是。”卢英时双手背在身后,同时把裴洄的卷子也挡在后面。 “别紧张啊,你拿他卷子做什么?老实告诉我,我不跟你爹说,放心,谁还没上过学了。” “嗯,我帮阿川叔批改卷子……” “什么?他让你一个十五岁的小孩批卷子??”温兰殊下巴要掉地上了,“然后自己去昆明池荡舟游玩倚红偎翠?” 红线想起喝得醉醺醺的温秀川,彼时温秀川身边其实并没有温兰殊所说的莺莺燕燕,“公子,这么说有点冤枉人家了……” 温兰殊拿起自己晚上充作夜宵的糍粑塞进红线嘴里,“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红线:“……” 卢英时怯生生点了点头,不晓得为什么温兰殊反应这么大,“我有时候会帮阿川叔,你知道的,他有时候也很……很忙,然后我们会帮他……” “他忙个屁,一天就上半天课,比我还清闲,就仗着自己是个崇文馆学士,然后使唤这个使唤那个,阿时还是个小孩,自己都还没学明白呢,就像个大人一样批卷子,这对孩子而言是多大的心理伤害啊!” 当晚温兰殊让卢英时早早歇下,告诉卢英时自己会在第二天好好教训这温秀川,怎么能压榨小孩的课余时间呢?上学已经够累了,作业已经够多了,结果还要批卷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长身体,多打马球多射箭,养成强健体魄然后报效国家! 卢英时连连点头,一旁的红线也嗯了几声。 第二天卢英时鸡鸣之时就起了,他昨晚激动得一宿没睡,抱着温兰殊那件穿旧了的兰花纹衣袍不忍撒手。晨晖穿破天空的那一瞬间,就蹦起来穿衣洗漱了。 刚好在院子里遇见了同样洗漱的温兰殊,他原本不修边幅的姿势有所收敛,双手叠在身前格外乖,走出了“盈盈公府步”,“阿兰叔,早啊。” 温兰殊噗的一声吐出水来,这口水没落在廊下的水道里,反倒是浇在蜀葵叶子上,“你……你还是叫我十六叔吧,跟温秀川那个懒货区分开。” “嗯好,十六叔。” 温兰殊去饭厅用饭,刚巧红线也在,自釜中取饭的时候,骨头嘎嘣一响,顷刻间卢英时和温兰殊齐刷刷看向她。 “怎么回事,十六七跟六七十一样,哪儿伤到了?”温兰殊问。 红线扭过头来,眼下发青,“昨晚练剑了,练了公子你以前的剑谱。” “你之前也练吧,怎的大晚上不睡觉练啊。”温兰殊用木勺给卢英时盛了一碗,三人围着桌子吃饭,何老和其他奴婢退下在另一张桌子上吃。 “觉得自己荒废时间,需要晚上下点功夫。” “为什么,你没有荒废时间吧,樗蒲你看了一次就会,有些地方比我还机灵,练剑比我快多了。那本剑谱我练一年,你不是练一个月就练会了嘛?都会了,就没必要再练了啊。” 红线低头往碗里扒饭没有回答,不到一会儿自己碗里的饭就被吃了个精光,又站起身去舀饭,“我要努努力厉害起来,不然会有人欺负你。” 温兰殊:“……谁欺负我了。” “柳度,和别人。”红线噘了噘嘴,“以后肯定会有人欺负你!柳度是第一个。” 温兰殊叹气,看来他是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其实并没有被柳度欺负,愿赌服输罢了,可是在红线看来,就是“奸诈的柳度仗着自己有爵位、会樗蒲欺负公子”,“行行行,你保护我。” “确实有很多人欺负十六叔哦。”卢英时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紧接着说道,“他们都说十六叔是天子近臣,仗着陛下信任为所欲为,堵塞言路,左右陛下旨意,嗯……” 下一刻红线的眼神像猫头鹰紧盯着猎物,暗藏杀意,笑容凝固,“谁?” “嗯……比方说崇文馆就——唔!” 温兰殊用馍馍堵住了卢英时的嘴巴,“食不言寝不语,你俩安静些吧,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啊……” 红线撇着嘴坐到一边,她因为练剑手上已经有了老茧,胳膊也极其有力,虽然熬了夜,却丝毫不知疲倦,有着温兰殊羡慕的、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 “以后等公子不在,你告诉我。”红线偷偷对卢英时附耳道,然后二人沉重地交换眼神,末了意味深长地同时看向温兰殊,同时摇着头叹了口气。 颇有种“公子你竟然这么不设防要是没有我们两个小的你可怎么办”的感慨。 温兰殊:“……” 看来也只能接受少年人的热情了呢。 温兰殊吃完饭,就让何老去驾车。何老忽然跟温兰殊提了一嘴,“公子,那天的马车我修好了,就是有点怪。” “怪?”温兰殊不解其意,“不是轴承那里缺油了么。” “不是,轴承有毛病,但不是缺油,里面卡了个石子儿。我修的时候看了看那石子儿,不像是地上的石块,倒像是弹弓里的弹丸,圆圆的。”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朝着我车轮里打了个弹丸?” 何老点点头,从自己衣服的袋子里拿出那枚漆黑弹丸,“就是这个。” 事发突然,那时候周围有谁?除了巡逻的金吾卫,就是……萧遥!可是萧遥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我知道了。”温兰殊把弹丸放进腰间鞶囊内,唤侍卫嘱咐道,“我要去崇文馆找秀川,如果今天陛下派人来你就如实说吧。” “那我怎么回复好?”侍卫问。 “就说我去崇文馆找秀川了,为的是小表侄,没有其他。”温兰殊扶额,“反正早朝我去也没啥用。” 侍卫点头,“郎君慢走。” 马车上,卢英时忍不住问,“十六叔,你为什么说自己没啥用啊。” “因为我确实没啥用啊。韩相一脉受重用的居多,因为人家能搞钱呀,谁能跟钱过不去。” “那你怎么会没用呢,他们都要从老百姓身上盘剥,你不盘剥,不显得你难能可贵,为什么会没用啊。” 温兰殊不知怎么回答。 “十六叔,你的策论我都记得,你说不应该让百姓背负巨额军费,那样是逼着百姓为匪为盗,反而变本加厉,治国平乱,中心在人,天意即是人意……怎么会没用呢,为什么他们都不听你的呢?” 卢英时越说越气,“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呀,陛下不是很宠信你吗,为什么不给你权力啊,太常寺是什么地方,朝野谁不知道?这就是拿我们文人做消遣!” 温兰殊抚摸着卢英时的头,“我很高兴你十五岁就明白了我十九岁才知道的道理。” 他掀开轿帘,望着窗外一片阴霾,“这是个术比道更有用的时代,我们的文字业,不过是最不起眼、最多余的东西,连点缀都算不上,百无一用。至于什么志向……没用啊,阿时,我也只能在昆明池荡舟,把自己当做横扫千军的将军,再退回到小宅院里,跟你们笑谈当初平蜀的点点滴滴了。” 闻言,卢英时生了一肚子闷气。少年人总是这样,如果世界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就会窝火,怀疑这个世界不对。 “不是的,有用的,有人在意的。”他快流出泪来,应是憋着不肯流,嘴唇几乎咬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流言 崇文馆前马车如云,基本上都是车夫和仆人来送自家郎君来。相比起太学,崇文馆的学生要更加尊贵,只收五品以上的官员子弟,卢英时巧得很,亲爹隐退前刚好是五品以上,不过没什么勋爵。也因此,跟一群纨绔比起来,他的出身算不上高贵。 有些世代簪缨的极其低调,不炫耀,然而吃穿从不马虎,从未听过的玉石,见都难见的衣服缎子,以及各种御赐的纸张笔墨,都可以成为少年人不经意炫耀的部分。 而且每个人的出身基本上都被人摸了底,比方说在不在氏族志的贵姓里,比方说是关中世族还是河东世族,又或者是河北、中原、江淮、江南…… 然后就按照籍贯抱团,关中诸如韦杜,河东诸如裴柳,河北诸如崔卢,江南诸如顾陆,经常一起玩。温兰殊当年就是如此,不过他好就好在学习好,跟谁都不远不近,于是跟裴、柳二家也没走那么近。 他跟卢英时一起下车,这会儿还早,刚好撞见了裴洄的家里人来送裴洄。 卢英时顿时转了目光,很不自然。 裴洄则习惯了鼻孔看人,根本没看见角落里不起眼的卢英时。 温兰殊牵着卢英时的手,“走吧,怎么不去?” “诶。”卢英时的胳膊一下子被抻直,只好跟了上去,“十六叔你慢点。” 卢英时所在的学堂是“冰柏”,学生们也都入座了,教室外面没什么人,没过一会儿就只剩下温兰殊。他照旧是一身黄底兰花纹的蜀锦圆领袍,抱着双臂倚靠廊柱,头顶一个玄色小冠,上有珍珠几颗,金色发带自脑后垂下。 与此同时,阳光透过云层下照,桂花树香气扑鼻,盖过了温兰殊身上的兰花香,金色的花瓣打在温兰殊肩膀上,透彻阳光照得眸子发棕,眼睫犹如镀了层金边,整个人像是融进一片桂花里。 冰柏堂的人看得快痴了,小声交谈。 “这是那个……温兰殊吗?” “像是,长得真好看啊,那衣服也气派!是不是蜀中进贡的蜀锦,有价无市呢!” “切,要不是跟天子有关系,怎么会穿上蜀锦呢,他和天子共眠一榻,听说天子早起上早朝还不忍心叫醒他呢。” “你怎么知道,你蹲人家床底听的啊?” “哈哈,十八岁中进士也可惜啊,可惜天子不在乎才能,只看上人家的脸,可惜哦!” 卢英时恼怒,抄起砚台就砸了过去。 “你你你!卢英时你干什么,你敢打我,他妈疯了吧!”被砸的中丞之子怒了,回过头就要对卢英时动粗。 卢英时毫不怯场,先对方一步揪住其衣领,“你先背后说人不是的,跟温少卿道歉!” 中丞之子被砸中后背,想挣开卢英时的双手,没成想卢英时照着他的小腿就踢了下去,下一刻他脸着地,肚子在地上重重一摔,肠子胡搅蛮缠的,痛感当即传来,疼得他五官乱拧,嗷嗷叫着,“卢英时你他妈混蛋!” 温兰殊听到里面有动作,推门而入,“哟这是怎么了,阿时,怎么打人呢,有话好好说啊。” “他说你坏话!”卢英时反拧了对方的双手,跨坐在对方的腰上,腾出一只手就想打,结果被温兰殊制止了,手握成拳,顿在半空。 “不要打架哦。”温兰殊手劲儿极大,毕竟当年也是征过蜀、握过刀的。待卢英时躲在他身后,中丞之子弹跳起来作势要报仇雪恨的时候,又单手握住了中丞之子的手腕,“都说了不能打架,大家都是同学,接下来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要是有什么矛盾,以后传开了,还要不要做人了?” 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平日里翩翩君子一样的温兰殊竟然武德如此充沛,活脱脱一个笑面虎。 卢英时的火气还没压下去,叉着腰恶狠狠道,“道歉!” 中丞之子眼看二打一打不过,也只能憋着气,不清不楚嘟囔道,“对不起。” “大点声!听不见!”卢英时大吼。 这还是昨天瓮声瓮气的卢英时吗?温兰殊心想小家伙你还两幅面孔呢。 “对不起!”中丞之子气得面目通红,怒气冲冲回到自己座位一头扎进书堆里。 这种年轻气盛的小孩最看重面子,温兰殊环顾四周,基本上都是看戏的,折了面子对小孩而言无异于巨大打击,之后若没什么情况,按理说卢英时就应该和这个中丞之子不共戴天、势同水火、跟我说话就不能跟他跟他说话就不能跟我…… 这可是中丞之子啊,温兰殊之前还在朝堂见过他爹来着。 如此冲动,怕是不妥,卢家家风向来是玉韫椟中,待时而发,怎的今日竟血气方刚,不顾一切?温兰殊给卢英时使了使眼色,周围看戏的业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紧接着温兰殊出去了,卢英时跟着温兰殊走到廊下。 “痛快吗?”温兰殊抱着双臂,问。 “痛快,他打不过我!” “愚蠢,一时之快,遗患无穷。” “如果连一时之快都没有,我宁愿不要那小心才能驶的万年船。”卢英时噘嘴望向庭院,“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可我不能在乎他们怎么看你。” 温兰殊哽住,“你……” 何必呢?朝野不待见他的有多少啊,一个个打,打的过来么?温兰殊无奈地摇了摇头,或许卢氏低调谦和的家风最容易塑造出执拗、刚烈的性格。 “以后别像今天这样了,我看,你以后会被孤立。你刚刚打的是京兆人,馆内京兆人居多,他之后会孤立你的。” 卢英时目露桀骜,“随便呗,反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温兰殊苦笑,“好吧。” 刚巧,这会儿温秀川逍遥自在地从自己的书斋里走了出来,温兰殊拍了拍卢英时的背,示意卢英时先去准备上课,他和温秀川有话要说。 “你小子怎么回事。”温兰殊抱着双臂,挑衅地看着手持水杯的温秀川,“怎么,为老不尊,让自己的学生判卷子?你可真想得出来!” 温秀川瞪大了眼,“啊?学生判卷子?”他慌忙检查手里的书卷和一叠试卷,将杯子放到廊下座位上,“哎呀,还真是,这里成绩都登好了呢,是谁啊,是谁这么听话,我要奖励他本月中旬不必考试可以安心过中元节了!” 温兰殊:“……” “哎呀第一没有疑问又是英时,不愧是我看中的好儿郎!”温秀川打着哈哈,“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就为了这个兴师问罪?我错了我之前干过一次,英时帮我的。这孩子可聪明了,我一个人要做好久,俩人快点儿,至于这次,天可怜见十六哥我真不知道!” 温兰殊还没说话,温秀川又接了回来,“既然已经完成了那就说明有个好心人帮我做了,我会告诉这些儿郎们要勇于对老师的不合理要求说不然后放松心情该看书看书,该学习学习,努力练习君子六艺为大周收复河朔、河西做出自己的贡献!好了十六哥,你可以走了,我该上课了!” 温兰殊:“?” 于是温兰殊就这样被推着,直接推去了崇文馆的大门口。 什么人啊这都是!压榨小孩判卷还有理了?!领着俸禄,这就是崇文馆学士该做的事啊! 可是看温秀川的反应,又好像是之前让卢英时做过,但这次没有?到底怎么回事? 不行,回来得好好问问。 钟声一响,温秀川命人将上次考试的卷子发下去,“这是上次考试的试卷,你们这些小孩,光知道玩,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 卢英时想起温兰殊说的那句“自己去昆明池荡舟游玩倚红偎翠”,心道老师您不也一样嘛……故而微微颔首神秘微笑不抬头。 “我这次卷子也没出很难,有一个帖经的题目,你们一个个都错得离奇,成后面两个框,最后一个字是命,韦训你填了个什么,成功是命,要不要这么现实啊?!” 堂下传来一阵偷笑。 主人翁韦训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笑。这会儿卷子发得差不多了,在右上角有朱砂判的等级,最高等级是甲上,温秀川看了看自己的花名册,卢英时已经把成绩登好了,“哎,你们跟英时多学着点,平时多请教请教老师,不要只想着玩,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这次班上唯一一个甲上,就是英时!” 卢英时面容古井无波,这于他而言不过是小场面。在冰柏堂,甲上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所有的题目都做对。 裴洄左顾右盼,一看周围都有了卷子,甲下、乙上、丙中的比比皆是,难道自己有考那么差?不对啊,这次考试的帖经和策论,他都很有信心的,难不成是自己的策论,温秀川不喜欢? 裴洄气得一拍桌板,把周围叽叽喳喳问成绩的吓了一跳。 “报告老师。”裴洄举起手,“我没有卷子,想知道自己考了几等。” 温秀川慢吞吞地看了看花名册,拼命掩饰自己并未判卷的事实,“哦,裴洄你是甲中。” “哪道题失分了?” 温秀川业已习惯裴洄对自己的高要求,“阿洄你也不要气馁,这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诸葛亮还失街亭呢,一次考不好很正常的。” 凭借这句话,裴洄已经看出来温秀川根本没有评卷,要不怎么会对自己哪里失分语焉不详?以往他的卷子都会引来万众瞩目,文章更是会被誊抄作为范文。 联系到刚刚温兰殊和温秀川在门口的对话,他更加确信是卢英时在整猫腻。 他握着自己的毛笔,快要把笔杆捏断了,“所以老师,我的卷子哪儿去了?” 温秀川后背汗涔涔的,裴洄脾气不好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了,这会儿当堂发难,“这,老师也不知道,可能是被风刮走了,你和旁边的同学一起看。” 裴洄还想说点什么,正好这会儿卢英时回过头来看他气急败坏的面容,这下直接把他心里的怒火烧得老高。 卢英时露出了一个常人难以察觉的微笑,又或者是裴洄自己觉得卢英时在笑。回过头后,周围几个出身和姓氏在氏族志排名靠后的几个学生都朝卢英时的桌子伸脖子,跟一群大鹅似的,对全班唯一一个甲上报以惊羡的目光。 卢英时扭头扭得太早,没看见裴洄的白眼。 裴洄敲敲桌板,前面的韦训闻声回过头来,“阿洄哥,怎么了?” “我没卷子,一起看。” 韦训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卷子拿了过来,下半身还在席上跪着,上半身已经扭了过来,明明是自己的卷子,可看起来倒好像是韦训来将就裴洄,“给,阿洄哥,作业借我抄抄呗,我昨晚没写。” 裴洄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左手握成拳,这一幕自然也被韦训放在眼里。 “没事,一新来的而已,阿洄哥,你可是我们冰柏堂中唯一的神,永远的榜首,几次考试失利算不上什么!” 裴洄用砚台轻轻打了下韦训的肩膀,“没有失利!那策论我写得满满当当,帖经也都填上了。” “那这个是成什么什么命?”韦训指着自己卷面上大大的叉,问。 “成汤革.命!你个笨蛋!”裴洄比韦训亲娘还嫌弃孩子,眼看右上角是乙下,“我这辈子就没得过乙,我说你这字能好好写不?跟狗爬似的,我都看不清了。” 韦训嘻嘻笑着,“阿洄哥说得对,我下次一定改!不过我觉得‘成功是命’也没错啊,你看卢英时,一个庶子罢了,他爹连爵位都没有,在崇文馆都排不上号,再努力也比不过阿洄哥你呀,四世三公,祖上还有重塑河山之功,武成帝亲赐御笔,他家……” 裴洄烦得换了个坐姿,抱着一条腿的膝盖,玩弄后脑的带子,他一着急就会这样,“你少说几句吧!” “诶好好。”韦训心想这马屁真是拍对了,裴洄的出身在冰柏堂是最好的,自己则有些欠缺,能把这位大爷照顾好了,扮个丑角也无妨,人嘛,谁不为了未来计量? 就是那卢英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抢走裴洄以前一直霸着的第一,有什么好处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扮猪 车盖云集之中,卢英时来回穿梭。他不知道这次温兰殊会不会来接他,只是很心机地把自己的一些东西落在那儿,如此一来,要么温兰殊来接他,要么他去温兰殊家。 他身边跟着几个小跟班,都是惊讶于他今早充沛武德的冰柏堂子弟,出身也都比他高一大截。这都没什么,卢英时向来不在乎这些虚的,对于溢美之词诸如“你好厉害竟然打赢他了”、“你竟然认得温兰殊”、“你怎么认识温兰殊的”…… 卢英时礼貌笑笑,他在外人面前都这样,因此也形成了一副伪装。 很少有人能识破他的伪装,如果今天温兰殊还没来,这种伪装还将持续一段时间。 刚刚温秀川处理口角的时候,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和很多看热闹的人一样,没人想到卢英时会忽然暴跳如雷。 包括裴洄。 裴洄挎着挎包,和卢英时狭路相逢了。相同的是,裴洄身后也有几个小跟班。 “卢英时,偷裴洄卷子的是你吧?”其中一个小跟班耀武扬威,假借了裴洄的底气,“你不行就不行嘛,偷走我们阿洄哥的卷子算什么?” “就是!偷走卷子还把自己的成绩抬上去,要不要脸啊?” “哦哟成绩不是出了嘛,谁在上谁在下还没数?”卢英时这边的小跟班毫不怯场,“卷子找不到那是挽尊呢嘛,说不好还是贼喊捉贼呢!” 两个人在风暴中央,若是中间有个人估计早被来来回回的眼神灼到了。 裴洄丹凤眼上挑,看起来很有精神劲儿,半张着向下一瞥,尽数体现高傲,“跟他费什么话?” “就是!” “裴洄你真是给他脸了!” “裴洄。”卢英时冷冷道,“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很抱歉给你带来了不悦,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从现在到以后会一直努力,我也很期待你挑战我。” 裴洄这会儿刚转过身去,闻言眼睛都要瞪裂了,他握紧拳头,慢慢转过身,“哈?我,挑战你?你要不照照镜子,看你是什么东西?” “这学期以来的冰柏堂第一啊。”卢英时说这话的语气很奇怪,神情依旧是谦和内敛,甚至还带了些面对温兰殊或者其他长辈时的隐忍恭敬,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包含了十足十的炫耀,“反正论家世你不在乎,我也只能靠名次了。” 不得不说卢英时觉得这样很爽,如此一个目中无人的世家子弟,最看重的无非是身世和排名,现在因为他的出现,裴洄不得不表现出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成绩。 实际越描越黑啊。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裴洄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温学士懒得判卷子,你帮他判,登分的时候给自己加分,这种第一,你好意思拿?” “你不是不在乎第一?”卢英时抱着双臂,“你现在不想挑战我,夺回你的第一么?” “你有病吧?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裴洄拂袖而去,两个小跟班亦步亦趋跟上。 卢英时长舒了一口气,“可算是走了。” “英时,你不怕他以后针对你么?”小跟班问。 “裴洄针对人需要理由?但凡是个刚进崇文馆的,哪几个不会被他孤立一段时间?这种地头蛇强调自己主权的手段真是好笑。”卢英时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意,“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你们应该也没少被他挖苦吧?” 两个小跟班点头。 “习惯了,公子哥都这样。还想玩我卢英时,我倒要他看看谁是硬茬。”卢英时恨恨道,眼睛难得露出了下三白,望着裴洄远走的方向。 “英时,以后我们就跟你混了!” “对,你好厉害,说打就打,谁也不怕!” 他们走了两步,其中一个小跟班忽然问,“你怎么确定那样做会让裴洄生气呢?” “裴家家风如此,到哪儿都要争先,以证明自己河东裴氏的荣光……”卢英时翻了个白眼,“至于卷子,阿川叔都说了是自己一个不小心丢了,没说我呀,怎么会是我偷的呢。” 两个跟班忍不住鼓掌,实在是高,扮猪吃虎,先获取旁人的信任,自动撇清干系! “哟,英时,怎么回事啊你,你怎么还诬赖秀川呢。” 温兰殊紧跟在他身后,可他刚刚只顾着跟裴洄吵架,竟连周围有谁都不知道! 卢英时六神无主,小脸煞白,冷汗频发,手心唰的一下就凉透了,“十六……十六叔!” 小跟班看了看卢英时,又看了看温兰殊,又看了看卢英时。 “你说什么?” “温少卿是你什么?!” 卢英时挠挠头,“啊反正就是……” “楷范!” “文坛妙手!” 温兰殊:“……” 两个小家伙眼闪亮光,一唱一和,手舞足蹈,并瞬间拿起包里的笔墨让温兰殊在自己挎包上画一朵兰花,从此以后就是包上有兰花的学子啦,这朵兰花比文曲星还管用呐。 于是在温兰殊的劝学教育下,小孩头如捣蒜,蹦蹦跳跳乘马车回家了,原地只剩下了卢英时和温兰殊。 “你拿裴洄的卷子,又越俎代庖登分,是因为这次考试你心里没底,借职务之便给他改了分,为了防止他复核,就把他的卷子藏了起来,是不是?” 卢英时被抓包,双手叠在身前格外乖巧,整个像被拔了毛的公鸡,点了点头。 “只要死无对证,就无人知晓,阿时,你真精明啊,是不是从来崇文馆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想好要博取秀川的信任,然后让秀川偏袒你?” 卢英时垂下头,委屈巴巴,“是。” “为什么?你表现得那么乖巧听话,都是装出来的吗?” “不是!”卢英时拼命摇头,“那也是我!” “还在撒谎?我不喜欢撒谎的小孩哦。”温兰殊直直看着卢英时,把对方羞得不敢抬头。 “因为我必须和学士搞好关系,我家里面官位不是很高,我出身也不好,是个庶子,他们肯定看不起我,我就只能走学士那边。”卢英时揪着衣摆,又揪出来个印子,“我是真心想帮学士的,我帮他,他就会帮我,你看他这次就帮了我!” 温兰殊哽住,拍了拍卢英时的头,语重心长,“小心思不要多用,会反噬的。” “我下次一定不了!”卢英时信誓旦旦,这次实在是太险了,肯定不能再来一次,“我会堂堂正正拿第一!” “你刚刚说,裴洄会针对新来的同学?所以你也被他针对过?”温兰殊问。 “是啊。他的小跟班会往我桌子上放知了和臭虫,我很怕虫,吓得半死,他们在一旁笑。”卢英时无奈摇了摇头,“他们欺人太甚了!” 卢英时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他们说你坏话,还……还往我桌肚里放螳螂、蛐蛐、蚂蚱、毛毛虫、臭虫……” 温兰殊心想我真该死啊,于是轻轻抱着卢英时的头,下巴枕着小家伙的头顶,“好了好了,我以后跟秀川说说,让他关注一下馆里这种情况。” 卢英时迟疑地睁大眼,脑子里像是烟花迸开似的。没搞错吧!温兰殊这是……这是把他抱在怀里了?烟花迸开后,他脑子又变成一片空白,激动得小脸通红,耳朵也红透了,待温兰殊准备放开臂弯的时候,瞬间伸出胳膊把温兰殊的腰抱住了。 “我没事的!他们无赖,我以牙还牙,以后不会了!” 温兰殊也只能顺着卢英时来,“好,走吧,我送你回家。” 卢英时牵着温兰殊的手,这只手好温暖啊,比他娘亲的还要温暖有力。可是他娘去得早,他爹又只顾着几个嫡子,说亲的说亲,赴宴的赴宴,只有他什么都没有,只能通过学习、考进士来获取一些筹码,以求早日成家立业离开老宅。 “十六叔,你对我真好。”卢英时嗫嚅着,“我不想回家了,我回家,爹肯定又要抽我,让我跪祠堂了。” 温兰殊无心掺和到人家父子中去,“那你说,你不该跪么?” 卢英时讶然,没想到温兰殊会这么回复。 “你本性并非如此,今日奋起反抗,若非我阻止,那位中丞之子就要被你打得头破血流。你拿什么砸的他,你还记得吗?那是砚台,白瓷砚台,要是准点儿砸到头,中丞之子当场毙命怎么办?” “十六叔……” “你逞一时之勇,要是我的孩子,我肯定让你在祠堂跪一天一夜。鞭子抽你?也不至于,但是如果抽你能让你长记性,我也会这么做的。”温兰殊严肃道。 “不会的十六叔,你肯定不会用鞭子抽人的。”卢英时头次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厚脸皮,“我有个东西落你家了,你能不能让我去拿一拿呀……” 温兰殊绷不住,无可奈何地笑了出来,“你怎么丢三落四的……” 这厢裴洄找到了自家车夫,掀起车帘的时候,里面可巧有一个人。 “诶?小舅?你怎么来了?” 萧遥指了指一旁的礼物,“给你娘送东西的,正巧路过,看见你家车夫,就过来同行。” 裴洄气鼓鼓把挎包放到一边,等车帘放下,终于能发泄了。 “气死我了,班上那个卢英时,使计谋把我的卷子偷走,然后自己去登分,自己考了第一,回去我娘又该说我了!”裴洄气得噘嘴,“怎么办啊小舅,我被人欺负了!” 萧遥皱眉,难以置信,所以掂量了掂量,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你从小下河摸鱼,拉帮结派,整个坊的小孩都要喊你老大,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人家为啥要欺负你,人家敢欺负你么。” 裴洄这会儿盯着萧遥的胳膊,今儿萧遥穿了件稍微紧身一点的胡服,胳膊那里的肌肉格外明显,尤其还抱着双臂。 裴洄戳了戳。 萧遥:“……” “小舅你不知道,那卢英时也真能打,一下子把御史中丞的儿子撂倒。真是小看他了,一开始糯糯叽叽的还以为是什么好拿捏的,现在看来是扮猪吃虎、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呢。不行,我被这人骗了,现在他是班上第一,又会打架,旁边围着一群小跟班,一山不容二虎,我不能就这么被他夺了风头!小舅,你教我几招,我也想练这个!” 说罢,裴洄指了指萧遥夹在腋下的刀。那把刀据说是铸剑世家所制,湛然如秋水,用手指叩一下会有锵然之音,名唤“斩鲸”。 萧遥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整天不想着学点好的,你又不用跟我一样上战场,学这个做什么?怎么不回我刚刚的问题,你是不是对人家做什么了,嗯?” 裴洄觉得自己要冤死了,“我没做什么呀,就是一开始,他抢了我的第一,我看他不爽来着。我娘你也是知道的,我考不了第一就不高兴。” 自小裴洄就被教育要一马当先,这种心态也可以理解,只是……冰柏堂的名次真有那么重要?萧遥属实不大懂,也有可能没上过这种学吧。 “你看人家不爽,旁人呢,有没有为了讨好你做些什么?”萧遥幽幽问道。 “他们做什么,我怎么知道。好了小舅,我们别说这个了,你知道今儿谁来了吗?温十六郎来了!我的天,他一站那儿,我们全堂的人都震惊了。” 萧遥咬了咬唇,勾起一抹浅笑,“哦?他来了?” 不待裴洄回答,萧遥就掀起轿帘环顾四周。 裴洄叹了口气,“他早就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兰花 萧遥装作无事发生,把帘子又放下,“咳,你说,温十六来了后又做了什么?” “就在门口站着,什么也没说。” “只是站着,你们就忍不住了?” 裴洄连连点头,“我眼光向来高你是知道的,但是面对那样一个人,也很难不崇拜,温十六可是十八岁中进士,二十一岁进翰林院,谁能比得上!” 萧遥竟然也有些洋洋自得,“是嘛。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人能压制你呢。” “当然还有小舅你了!你也是十几岁上战场的万人敌,运斤成风,长枪横扫千军,现在冰柏堂还流传着你的佳话,我们都说你是渔阳王第二呢——所以你啥时候教我几招呀?” 萧遥:“……” 渔阳王是本朝百余年前平叛立功的大将,图形明光阁,萧遥这会儿只有一点微末功勋,跟渔阳王肯定没法比啊。 “你低调些吧。” “不行,我不能低调,你知道吗,温十六郎是来送卢英时的!可恶,被这小子占尽风头,又是考第一,又是打御史中丞之子,又是和温十六有关系,现在他身后跟了不少小跟班,要跟我分庭抗礼了!” 萧遥哭笑不得,“那你们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绝无此种可能!”裴洄怒气冲冲,“你们党派之争也是如此,我见卢英时第一眼就不顺眼,事实证明也确实是,他一来,抢了我的第一,温学士还特别喜欢他,因为他乖巧,还会帮人判卷子登成绩,装得乖巧服帖,谁知道……哼!” 萧遥笑着摇了摇头,“小小年纪一身戾气,谁教你的?这么争强好胜,以后入了官场会吃亏。至少在我看来,卢英时比你聪明多了,知道依靠谁,在何时发力,又怎样使用自己手里的筹码。” “小舅你什么意思嘛!”裴洄恼羞成怒,“你怎么不站在我这边!” “你纵容自己手底下人欺负人家,人家漂漂亮亮反击,证明自己并不弱,同时没人觉得是他做的,这还算不上聪明?要我说,你最好赶紧和他冰释前嫌,要不以后给你使绊子有你受得。刚刚是温十六接他回去的?” 裴洄点了点头,泪花都快流出来了,“小舅你怎么都不关心我的。” 萧遥啧了声,“你?活该,长长记性吧。以后我接送你,反正在公廨也没什么事,什么时候找到人家卢英时和温十六,我低头道个歉,说是自己管教无方,这事儿就过去了,别惊动你娘。你娘要是知道你在崇文馆什么德行,连我一起揍。” 裴洄只好打落门牙肚里吞,“知道了。” 萧遥把裴洄送回去后,又带着自己自蜀地拿回来的礼物,往中堂去了。 萧夫人匆忙自后院赶来,“你说你,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六郎,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呢,这次考试的卷子怎么不给我看?” 裴洄蹑手蹑脚,心想自己已经足够安静了,为什么这亲娘还是不放过他!这会儿他在脑子里想了好多个理由,第一个最佳理由脱口而出的时候,萧遥说话了。 “被猫抓碎了。你也知道,崇文馆学士就喜欢养猫,一个两个不怕人,三两下一张卷子就变废纸了。我跟学士反馈了,他们说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情况。阿洄这次考得很不错,排班上第二。” 萧夫人这会儿眨巴着眼,说话声音也变尖了,“什么?第二,今年怎么回事一直是第二……” “主要是第一实在是太能看书了,姓卢,和那个十八岁中进士的温十六是表叔侄,说不定私底下一直偷师。阿洄没有开小灶,很正常,我想要不自己领着阿洄,拜人家温十六为师好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集思广益?” 萧遥三两句就平息了一场迫在眉睫的争斗,裴洄忍不住给他竖大拇指了。 不过萧夫人没那么好糊弄,“你别带着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这个年纪该好好读书,不能因为自己姓裴就荒废学业,以后跟人家在宴会上露怯了就丢大人了。” 萧遥和裴洄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我也不是因为阿洄考第二所以生气,主要阿洄学习还不够用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已经退了,就得注意起来。” 萧遥和裴洄纷纷称是。 “而且阿洄打小就顽皮,要不是我看着早就荒废学习了,阿遥你也是见过的,我现在就怕他后劲儿没有,以后庸庸碌碌的,要怎么振兴家业呢,他可是嫡子啊。” 萧遥和裴洄“心情沉重”、“痛定思痛”、“悔不当初”。 “还好阿遥你发现了,阿洄不能再这么退下去了,现在能当第二,以后就能当第三第四,再往后就吊车尾。人一旦松懈,就会越来越颓废,及时发现,对症下药,万事都要争先,不然的话只能被人挤下去呀。” 萧遥和裴洄:“……” 萧夫人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原本想要发作的怒气因为萧遥那句“偷师”而得到了缓解。既然人家第一名的经验摆在那里,那么只要照做就好,“那什么时候去见那位温十六啊?他是太常寺少卿的话,肯定有很多闲暇吧,不如我们明天就去?我备好礼物,择日不如撞日……” 萧遥连连阻挠,“这种事怎么能劳烦阿姐你呢,我去,我去就行。” “可你不是和温相那边……” “一切为了孩子,怎么能在意个人得失?!那些风言风语什么的,我不会放在心上!”萧遥义正辞严,把萧夫人和裴洄都唬信了。 萧夫人就快哭出来了,“阿遥,多亏你啊,有你在,阿洄何愁不成才呢!” 待萧夫人回到后院,萧遥偷偷带裴洄上街去了。 “小舅,你怎么敢带我出来啊。”裴洄站在烟火气十足的坊街上,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出来逛,之前晚上他都被勒令在家做功课、看书,现在街灯亮起,那种自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们世家子真不容易。” “小舅您不也是?”裴洄噘着嘴,“关键很多人想不容易还来不了呢,我其实挺喜欢这样的,我娘对我有期待,我努力就好了呀。” 萧遥背着手,走起来龙骧虎步的,“也确实,像我,就没人对我有期待,能安生长大比什么都强。” “外祖父、外祖母不想你成才么?” “成才?”萧遥怅然若失,面对拥挤人群,顿生一股孤寂疏离,“活着尚且要费力气,每天想的是怎么吃饱,又怎么会想着成才呢。” “可你很厉害了。”裴洄紧跟着萧遥,并不敢在旁边的小摊逗留。 “厉害?少年人就知道比谁厉害。你说,你在崇文馆,是不是也想着一定要跟卢英时较个高下?” 裴洄心虚地点了点头,“别人谁不怕我呢,只有他,老是跟我横,我不待见他,所以别人欺负他,我为什么要帮他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啊……”萧遥顿住,给裴洄一个脑瓜崩,“让那么多人怕你,有用吗?” “有用啊,你看,你学武功不也是为了让别人怕你吗?所以你什么时候教我两招,就两招嘛求求你了,下次卢英时要是对我动手我就回击!”裴洄自己来了那么两下,黑虎掏心,白鹤亮翅,模样可笑极了,萧遥忍不住笑了出来。 但萧遥意识到自己是处在一个说教的地位,立马清了清嗓子,“学武功不是为了让人怕你的,怕你的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人,为了这种人练武功,你觉得有什么用吗?赢了他们,没有好处。更何况,这种人会在你奄奄一息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所以阿洄,你不要一直纠结自己厉不厉害,别人怕不怕你,那些都没有用,知道吗?” “那什么是强大啊?”裴洄挠头,身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个问题太难了。 “内心的强大。就是……就是受多少流言蜚语,依旧不肯折腰,即便世人误解,也不会羞恼,反而会在无边孤寂中,找到自己心里坚定的那条路……” 萧遥话还没说完,刚好在灯火阑珊处,看见和红线一起选面具的温兰殊。 温兰殊随意挑选了几个傩面,盖在红线脸上,红线摘下来,摇摇头,又选了几个给温兰殊戴,她身后还牵着一个会走的兔子花灯。 萧遥感觉自己神飞天外,周围的声音和人群消失,只剩下记忆里温兰殊的声音,和鹅黄的身影。 长身玉立,不染凡尘,哪怕前路再怎么艰辛,也不改出淤泥而不染的秉性。 是什么时候开始眷恋那浮世中的一抹淡黄呢?萧遥藏了好久的心事和秘密,本以为没有机会浮出水面的。 …… 杏花纷飞,长街熙攘,街道两侧满是观赏进士打马游街的游人。夕阳西斜,暖光融融,温兰殊排第七,别的进士耳朵旁没有簪花,温兰殊别出心裁,簪了朵兰花。 进士们恣意地迎接着世人的赞颂,踌躇满志,在雁塔下题字,像是完成了毕生的一个大心愿。 尽管考中进士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铨选,属于他们的漫长征途似乎永无止境。 萧遥何其有幸,见过十八岁的温兰殊。 那时候的温兰殊万众瞩目,高不可攀,纤尘不染,高贵出身与横溢才华,以及十八岁中举的奇迹,都让他离世人越来越远,难以靠近。 有些人见一眼就终生难忘,从此喜欢什么就有了模样。他腰间有两个香囊,有一个是自柳度那里赢来的,原主人是温兰殊。 另一个是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那个以兰花为香饵,其中夹杂着温兰殊鬓边掉下来的兰花。 一朵微不足道的兰花,萧遥拾了起来,珍藏到现在。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五年过去了,他也没做什么,不过是顺着浪潮,努力向前走着,有个不高不低的官职,有几个不远不近的亲戚,勉强在乱世中能够保全自身。 其实,若不是温兰殊被拘在翰林院,有志难伸,他绝无可能和温兰殊说上话。 对于温兰殊的现状,本身就是韩党之一的萧遥心知肚明。但他也明白,尽管在皇帝和韩党的逼迫下,温兰殊极大可能要蹉跎年华,但无论外界如何,人们喜爱与否;无论他是天之骄子,还是豢养侍臣—— 他都永远是温兰殊。 霎那间,记忆里的身影被揉碎成碎片,又融合成一处,漫不经心蓦然回首的面容历经沧桑未变,映着月光朝萧遥皱了皱眉。 萧遥记忆中的温兰殊自此和如今的温兰殊重合,与过去不同的是,现在温兰殊的世界里,终于多了一个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爵位 那厢萧遥还在心驰神遥,这边温兰殊直呼扫兴,把傩面自踮着脚的红线手中取下放回,“走。” 红线牵着带轮子的兔子花灯,跑起来脚步带风,小轮子吱呀吱呀,“公子,去哪儿呀公子?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不对付的人。”温兰殊越走越快,他本身就腿长,连累得红线只能快步跑,跑着跑着就比温兰殊快,因此温兰殊不得不也跑起来。 俩人一边跑一边笑,结果面前有匹马疾驰而来都不知道。温兰殊一个猛回头,马鼻子就在距离自己不到一丈之处,而这匹马刚好也扬起前蹄,上面的人紧急勒紧缰绳,才堪堪错开,导致马蹄铁并没有沾上温兰殊的鹅黄圆领袍。 随着一声长嘶,纵马者紧急调转马头,马蹄落在紧急错开的温兰殊身侧,两人但凡谁反应慢,温兰殊就被踏成肉泥了! 纵马者连道歉都懒得说,一骑绝尘,扬长而去。 他注意到,这纵马者身上插了两把旗和翎羽,马臀两侧还有袋子,里面应该是加急的文牒。按照大周律,传送加急文牒的脚夫、暗卫是可以纵马的。 他低头一看,身上掉落几点马涎和泥土,不禁撇了撇嘴。 这会儿温兰殊还没从惊慌中反应过来,身体上的不适抢先一步——他四肢乏力,心凉了半截,控制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这一退刚好退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温兰殊像炸了毛似的当即跳开,回头一看,又是萧遥! 萧遥刚刚接了温兰殊的手肘,曲着的手臂还悬在半空,忍俊不禁,“我有那么吓人?” 裴洄跟在萧遥身后,拨开人群,一边说着让一让一边艰难凑近,“小舅你跑好快就快飞起来了,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看见啥了这是……” 周围人影幢幢,原地四人一头雾水。 原本不应该有关系的四个人,这会儿聚在墙边斜逸而出的石榴树下。萧遥难掩喜悦,说话也带了些调侃,“石榴树下十六郎,真是应景啊。” 温兰殊回过神来,打量着一身黑衣的萧遥,“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有。”萧遥提起裴洄的衣领,把小家伙拎到温兰殊身前,“择日不如撞日,来给我小外甥拜个师。” 裴洄:“……” 裴洄叫苦不迭,这亲娘跟亲舅真是一样的急性子,说来就来,拜师不得准备好礼物登门拜访然后磕头?这会儿怎么送礼,怎么磕头?这么多人呢! “你……小外甥?” “裴家六郎,裴洄。”萧遥介绍着,“脑袋瓜不算迷糊,勉强算得上机灵,看书也不多,不过进士要考的都看过了,做你的学生够格吧?” 温兰殊这会儿拿乔起来,“哦?原来是裴洄。不了,我现在有一个学生就够了,带不了那么多。” “别这样嘛十六郎,这小子以后说不定能成才,收个便宜学生,沾沾光也好。” 温兰殊气笑了,“我收他为徒,谁沾谁的光?” “论才华,他沾你的光,论人情世故,你沾他的光。你不会不知道裴氏意味着什么吧?更何况我这小外甥还是长房一脉,以后要继承他爹爵位的。” 这下把红线气炸了,“不就是个爵位,谁稀罕!” 裴洄不甘示弱,“嘿你这小妮子说什么……” 红线撸起袖子,反正最近一直在练剑,拳法也粗通了点儿,刚好拿这小纨绔练练手,“说我家公子不稀罕你的爵位!陛下要给我家公子封侯,我家公子不稀罕你知道吗!不像某些人,有个爵位恨不得捧在手里让所有人都知道!” “好了红线……”温兰殊好言安抚,“咱们走吧。” 他转身拉着跃跃欲试的红线,红线却对裴洄扮了个鬼脸,挥拳至半空耀武扬威怎么拉都拉不动,温兰殊无奈,“好了红线,回去给你做水煮鱼、糯米糕。” 红线愤愤地回过头去,还不忘去石榴树下牵起自己的兔子花灯,跟温兰殊蹦蹦跳跳回去了。 裴洄指了指红线,“嘿不是,小舅,你就这么看着她欺负我?一个卢英时,一个小妮子,都敢骑我头上来了是吧!好男不与女斗,不是我打不过你,是我不稀得打你……” 萧遥听小孩吵架也听烦了,揪起裴洄的耳朵,“你目中无人也该有个限度!你要拜人家为师,就得谦逊些明白吗!这样惹了人家身边的婢女,婢女以后在他面前说你坏话,你怎么做人?!” “我为什么非得拜他为师!”裴洄挣脱了萧遥的手,耳朵红得发烫,“他不喜欢我!你们,你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以前考第一,所以你们可能不说,我现在不是第一,你们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了对不对?还逼着我去拜师,让我碰一鼻子灰受这闲气!小舅你坏死了,我讨厌你!” 说罢,裴洄一溜烟跑远了,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萧遥没想太多,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受过挫折,一旦碰壁就会往最坏的方面想。考不了第一在他们眼里其实无伤大雅,萧夫人很有可能也没那个想法,只是为了鞭策孩子才故意那么说。 但是裴洄是小孩,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他不懂,他只知道考第一,家里人开心,没人能挑他的错处,所以在失去这份荣耀后,就变得患得患失,想要夺回自己的荣耀,为此不惜伤害别人。 小孩的世界就是这么单纯,要好好读书,要被人注意到,所以会故意闯祸,又或者自残,在学习上斤斤计较,为的不过是父母能在百忙之中分一点眼神给自己。 萧遥干脆坐到一旁的茶馆,他不打算走,一旦走了,如果裴洄回来找不到他就不好了,这处茶馆离裴府很近,裴洄要回家,肯定能看见他。 他当然也知道,卢英时和温兰殊有关系,就算是为了卢英时,也该表态对裴洄不感兴趣,两个孩子毕竟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他点了一壶茶,茉莉味的,喝在嘴里苦涩无比,一点儿也没酒好喝,为什么文人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萧遥回过头想跟店小二说点什么,刚好在角落靠窗那里看到了柳度,心想可真是巧。 但他转念一想……柳度一直在这儿?那岂不是红线和温兰殊吵架的内容都被听见啦?都说有爵位的是皇亲国戚不好惹,柳度怎么这会儿依旧风度翩翩,往茶杯里倒茶,时不时浅呷一口。桌面上摆着棋局,他一边看棋谱一面自己下。 “小郡公,你真是好兴致啊。”萧遥唤着柳度,上次一局樗蒲,俩人算是正式认识,“怎么又是一个人?” “人多吵闹。”柳度神情淡然,让萧遥怀疑这人是不是得道成仙了,一点儿常人的喜怒哀乐的都没有。 “这儿还不是平康里的鸣珂巷,那儿才吵闹呢,丝竹管弦,嘈杂热闹。我说你怎么不好狭斜游,原来是不喜欢吵啊。”萧遥坐在柳度对面。 这会儿茶馆里的琴师刚好在弹《止息》,这是一阕静心的曲子。“这家茶馆的琴师,比我府上要好,所以我会经常来。” 萧遥挑了挑眉,“郡公家财万贯,为什么不直接把琴师买回去?” “松柏茂竹长在自然之中方有拂云之势,一旦围植,便只能困在一小方天地,被人裁剪修饰。喜爱琴声,来听便是,何必把人家带回去,显得刻意了。” 萧遥还真是看不懂柳度,“想要什么就努力得到,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没想到郡公你不在意这些啊。” 柳度按照棋谱,继续摆着棋子,一心二用,继续道,“我看人只看因缘。缘起相聚,缘灭相离。这么做也是为了遵循家风吧,要是被人觉得,我有个爵位巴不得别人知道,还为富不仁,就不好了,那可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萧遥:“……” 原来柳度都听到了,不仅听到,还默默记下了一笔。以前萧遥一直觉得柳度是没有人气儿的,跟活佛降世一样,现在明白,柳度什么都懂,只是不发作罢了。 “你竟然在意那小姑娘气头上的话,没想到啊郡公,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 “在意倒不至于,就是觉得有意思。一般皂隶都是谨小慎微,但那小姑娘出身微贱却不惧与我对弈,更不怕你的小外甥。就像野花,虽没有牡丹芍药之美,却胜在质朴天然,不含矫饰。萧长遐,你见过这种人么?” “没见过。”萧遥笑眯眯回话,不愿抢过柳度的话茬,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人选。 就是那人可能贼不待见他。 “我也……没见过。”柳度难得抬起头来,支着下巴望向窗外,斯人已去,人流如织,来来往往。红线身着的石榴裙实在太过惹眼,刚刚下棋的时候柳度就已经注意到,只是不忍去打搅。对柳度而言,一个人能纯靠自然天性长大,就如同山岭间的松柏恣意生长,那种蓬勃的生命力没有收到规矩束缚,实在太难得了。 但是这种好奇也仅仅是好奇,琴音终止,柳度将棋子收了回去,“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家里还有点事。” “好,那我送送你?”萧遥起身,柳度挥了挥手,“不必,琴曲又开始了,你继续听吧。” 萧遥远远望着柳度抱棋盘离去的身影,不禁开始遐想。身为郡公,柳度出行可以带很多奴仆,甚至可以用上好的马车,可是每次遇见柳度,这人身边总是一个人都没有。要不是萧遥认识,估计会把他当成一个文人。 真是个怪人。 萧遥笑着摇了摇头,又喝了口茶,柳度面前的是峨眉雪芽,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苍莽云山气息,比他的茉莉要好多了,尤其是回甘的时候,感觉那茶香在自己身躯内绽放开来。 也许这就是文人喜欢品茶的理由?初见只觉清淡,久而久之愈加香醇?萧遥枯坐了会儿,等不到裴洄,茶也凉了,就唤小二来结账。 小二说柳度已经把他们两桌的茶钱结了。 萧遥觉得那峨眉雪芽不错,于是说,“那给我包二两的峨眉雪芽吧,用盒子包好,精致一点儿,要送人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离家 裴洄跑到一处偏僻的坊市,夜幕降临,距离宵禁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要是回去还来得及。 人影幢幢,他躲在黑暗里,抱着膝盖,靠墙角,这时节不是很冷,点点秋意袭来,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他有些饿了,街角热气腾腾的饆饠刚出炉,勾起肚子里的馋虫,紧接着,这肚子不争气地长长咕了一声。 裴洄摸摸肚子,以前他没这么狼狈过,为什么刚刚突然跟小舅生气呢?平心而论,这小舅待他不差,可为什么非得比他跟不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 事实上裴洄的自尊心比许多同龄的男孩都要强,太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在家里怎么说都无妨,一旦出去,在外人面前出丑,这种打击是致命的。 尤其是现在小舅并没有要来找他的意思。 裴洄越想越委屈,感觉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来他多努力啊,规行矩步,生怕某一步踏错,勤勤恳恳,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都怪卢英时!卢英时一来,把第一抢走了,还做小动作,让他出丑,喊冤都没人应! 心寒,真是心寒! 裴洄饿得前胸贴肚皮了,摸摸口袋,就带了一点钱,不知道能不能买个饆饠,他喜欢吃甜口的,越甜越好,最喜欢吃樱桃馅儿的,只是这时节没有樱桃……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迈出去脚步,到饆饠店前随便买了个咸口的,破为难地用油纸包了,把钱给了人家后更是连找钱都忘了。咬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很想吐出来,但想了想吃饱要紧。 小巷之中人烟稀少,偶尔有几个灯笼照亮前路,更多的是槐树从两侧的小院伸出来,遮挡月光,连带着本就稀疏的灯光也被切得支离破碎,变成一条一条从树叶的缝隙流下。 裴洄很少有时间欣赏街景,此刻难得安静下来,心绪空前澄澈,手里的饆饠也没有那么难吃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小巷路口,忽然跑出来几条狗。 裴洄护着怀里的饆饠,眼看这些狗比狼还恐怖,流着口水,眼里似乎散发幽幽绿光,有几只还是癞皮狗,头顶秃了一块,蓄积在地上的口水和耷拉的舌头,以及低沉的吼叫,每一个都足够裴洄乱了阵脚! 以前听说过街头叫花子被狗咬了,然后就疯了,裴洄这会儿抓着墙壁,不敢动,怕自己一跑这狗就追上来,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啊! 此刻他灵机一动——不就是想吃东西嘛! “我给你们还不行嘛!”裴洄奋力一扔,手里的饆饠落在距离他十步以外的地方,群狗一拥而上,裴洄拔腿就跑,有两条狗没抢到,就直直照裴洄的方向追了上来! 裴洄使出浑身解数跑,跑着跑着,腔子内血气上涌,呼吸都格外痛苦,四肢越来越沉,鼻子发酸,他回过头一看,心死了。 这狗也不带停的! 不会吧!他不会真的要命丧于此吧!到时候说出去,裴氏嫡子被狗咬死?这不比掉粪坑的晋景公还丢人啊!别说能不能进史书列传了,这下进笑林广记是肯定的了! 裴洄跑着跑着就开始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他跑到不知是哪条小巷,忽然出现一只手,蛮力把他拉了过去,紧接着长刀出鞘,惨叫之下,有一只疯狗已经鲜血淋漓,剩下的当即落荒而逃。 裴洄气喘吁吁,靠在墙角,由于刚刚跑得太过放肆,这会儿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好容易可以休息,他顺着气,腿脚一软,啪叽坐在地上。 鼻腔内有股诡异的铁锈味,他每次疯狂奔跑后都会这样,“谢……谢谢……诶怎么是你!” 裴洄当即跳了起来,主要是站着的人太令人意外了,意外到那一瞬间自己的气力呈排山倒海之势回到了身体里。 “卢英时!你做什么,你看我笑话呢!”裴洄叉着腰,“你怎么在这儿,狗是不是你放的?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卢英时好生冤枉,手里的刀还滴着血,“我就不该救你。” “你……”裴洄再也忍不住,憋了一肚子的气,趁四下无人就想赶紧发泄,他三两步走上前,按着卢英时的肩膀,将其压在墙上动弹不得,“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你肯定恨死我了,你们都这样!” 卢英时白了裴洄一眼,“真是东郭先生和狼,起开!我有事,没工夫跟你扯!” 裴洄咬牙切齿,“你们……你们一个个都……都不喜欢我!我做错什么了?我明明没惹任何人,我就想一直当第一,让我娘开心,我有错吗?你为什么要来啊,都怪你,要不是你,我还是第一,我娘就不会对我失望……” 说着说着,裴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卢英时:“……” 这大爷又怎么了这是…… 考虑到确实是自己偷了人家卷子改分数,卢英时本就理亏,这会儿把手帕递给了裴洄,“给,擦擦。” “我不用!”裴洄啪地把手帕扔到一边,自顾自到一旁抹泪了。 卢英时啼笑皆非,尽量控制自己不笑出来,“你别哭了,哎我说你……你别哭了,你要不跟我堂堂正正打一架,虽然我打架也不一定输,这样可能你更难受……” 裴洄回过头来,目眦尽裂,眼里的红血丝在灯光映衬下有点像穷途末路的野兽。 哭声停止,卢英时谢天谢地,捡起地上的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刀,上面的篆文依旧深刻。 亘古霜雪,至高至洁。处变不惊,忠勇不怯。 裴洄张大了嘴,“古雪……古雪刀?” 卢英时像个没事人,“哦,你认得?我以为你不知道。” 裴洄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虔诚起来,“开玩笑,本朝谁没看过《晋阳旧事》?谁不知道渔阳王挥舞古雪刀战场杀敌的飒爽英姿?尤其现在,国运有些不大好,大家就更爱看忠勇战将战场杀敌,或者侠客仗剑四方。”裴洄抹抹眼泪,少年人的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我走了。”卢英时擦得差不多,就回了鞘,把刀背在身上,“再见。” “不是,你要去哪儿啊?”裴洄问。 “你不是说了嘛,侠客仗剑四方。不过我用的不是剑,是刀。” 裴洄:“……” 卢英时要仗剑天涯? 卢英时要当大侠? 裴洄脑子里一团浆糊,感觉像是有一大团蜜蜂飞来飞去。 “而且我走了,你就是第一了啊,你应该开心才是。走咯,以后有缘再见吧,没缘就再也不见。”卢英时挥挥手,面无表情,小包裹里面满满当当,估计装了不少细软。 “啊……卢英时,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外出需要文牒,定居需要保人,你怎么谋生?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说出去不是大侠,是‘流氓’啊。”裴洄显然更现实,“虽然大周对于游玩山水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局限,不过你……你要去哪儿?” “去真正自由的地方。我觉得朝廷实在是太乌烟瘴气了,我没有出头之路,今天又打了人家御史中丞的儿子,我爹让我在祠堂跪一晚上,我才不跪呢。”卢英时摊了摊手,“反正我爹儿子多,不缺我一个,但我也不想说走就走,所以就把祠堂供着的古雪刀拿出来了。” 裴洄的小脑袋瓜有点不够用了。 “你为什么说朝廷乌烟瘴气啊?你能进崇文馆,之后依靠父荫,何愁不能入仕?” “我知道啊,可是十六叔那么厉害那么好一个人,不被朝廷重用,这样的朝廷,你我不效力也罢!总有出头之路!实在不行,我就学五柳先生,我种地去。”卢英时已经谋划好了自己的未来,“我不像你有爵位要继承,我呢,是个庶子,家里的东西没我的份,也常常被人当眼中钉。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不想再过了,没想到我临别长安,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原来卢英时想走是因为……温兰殊被弃置闲散啊。也对,温兰殊早些年的确足够惊艳,十八岁中进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温兰殊在之后会步入台阁,再不济外放历练,步入朝廷权力中枢,但皇帝对于温兰殊的安排可谓是让众人大跌眼镜。 最有希望成为未来中流砥柱的人,就这样被排挤去了太常寺,佯装酷爱山水,无心政事。 “卢英时,我觉得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裴洄难得理智了下来,“虽然我也觉得,陛下这样安排温十六不对,可是陛下这么安排肯定有陛下的意思……” “你在为你小舅说话,你小舅是令狐公的外甥,也就是韩相一党。”卢英时道,“我才不管陛下什么意思,当初兵变,魏博军杀进京师,要不是十六叔,陛下早不知道哪儿去了,后来更是十六叔护送,才有了现今的皇帝。怎么,立功就是这样的下场?这样下去,谁会给大周付出心力——” 裴洄马上捂住了卢英时的嘴,“可不敢胡说啊,可不敢说。” “你捂我嘴我也要说。”卢英时扒拉开裴洄的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裴洄,你今天算是认识我了,表里不一,离经叛道,性情乖张,以后他们会这么说我,为了防止你误会,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 “你能放得下你爹娘?”裴洄试图挽留。 “不是所有爹娘都跟你爹娘一样,对你抱有期待。我攻书学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他们高兴,反正他们眼里也只有那几个嫡子,我这个庶子只要别违法乱纪就行。” 本朝由于高门联姻,所以在嫡庶上也看得分明。嫡女庶女差别不大,不涉及继承的问题,一旦到嫡子和庶子,哪怕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也会互相攻讦。人嘛,谁不想多来点钱和地? 曾经有人批判过这种行为,可惜批判归批判,脑子长在人身上没法改,要改也只能让男子别纳妾,让这世上只有嫡子——可惜,绝无可能。 裴洄也有几个庶兄,不过继承爵位的是他,萧夫人只在他身上倾注心血,他有才,几个兄长待他良善。但只有裴洄知道,其乐融融的背后是母亲哭眼抹泪,又无可奈何,谁让大周的的确确允许男子纳妾呢,身边有几个男人不纳妾的?萧夫人也不愿去责怪妾室,毕竟纳妾入府的是裴洄父亲。 导致裴洄一直以为,有妾室的家就应该像他家一样。 “你走了,那你娘呢?你娘不会记挂你吗?”裴洄想借助母爱的牵绊,把卢英时留下,“你那么优秀,她一定为你骄傲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朋友 “你应该不知道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因为被压下去了。”卢英时面无表情,“卢侍郎家的小妾被嫡子打死了,他还赞扬嫡子,说这孩子有勇武之力,又狠得下心。” “为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做啊!”裴洄大声问,“这是杀人啊!而且父亲的妾室,不应该是长辈吗,怎么可以这样!” “因为我们家就这样。”卢英时也已忘记自己当初的心情了,说起来总是平淡无波,干涸已久的眼眶流不出一点泪,“没人说我爹宠妾灭妻,也没人说嫡子草菅人命,他们只是做了一件小事,杀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小妾。那小妾是个乐工,原本准备脱籍和认识已久的画师结为夫妻,结果席间一位高官把她买走,让她在自己的后院里蹉跎年华,紧接着与她生育子嗣。更不巧的是,她生下来一个男孩,而这男孩又表现出不同常人的聪慧,受到了偏爱,于是嫡兄在他七岁那年,用铁锤击碎了小妾的面目,小妾当场身亡。” 裴洄久久不能说话。 “我和我爹的关系就这样。裴洄,你很幸福,所以你觉得孩子就应该听话,但我告诉你,我宁愿不姓卢,改我娘的姓,也不想和一群杀人犯共居一室。之前我一直留宿崇文馆,现在我要走了,温学士帮我那么多,十六叔也关心我,可我让他们失望了。过几年就该加冠,我连自己的字也起了,要不我提前告诉你好了……” 裴洄摇了摇头,“我要等你冠礼的时候亲自告诉我!” 卢英时哑然,眼角一滴泪不知该不该流。这些话他很少跟人提,这次是想着反正要走了不如告诉裴洄吧,可是裴洄为什么表现得格外怪异? 这是在关心自己么? 裴洄拍了拍卢英时的肩膀,“你也别急着走嘛,我本来还以为是我把你气走的。其实我没想着让你走,我是不如你,但我会证明自己也不差,堂堂正正赢,要是把你气走,我赢也赢得不痛快。” 卢英时心想要不是我改了试卷这次还真是你赢啊…… “还有就是,我之前对不起你。你一来,学习好又乖巧,温学士可喜欢你了,后来你还一直得第一,我娘不开心,我就更挫败了。现在想来,我默许他们做了很多坏事,包括捉弄你,所以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 卢英时摇了摇头,“不用挽留的。” 裴洄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你再好好想想嘛,你不是说没地方住?来我家吧,我们一起回家!” 裴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明明在学堂的时候,总是拽拽的,看谁都像欠了他二五八万,为什么现在……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穿过小巷,回到一派萧条的街头。这会儿铺子都打烊了,原本热闹的街市上空无一人,卫兵已经在街头巡防,全副武装走来走去。 酒旗猎猎,偶有几盏灯悬挂在檐角,跟着风铃摇晃,叮铃叮铃响。 咚咚数声,坊门处的鼓点开始了! 这是宵禁的鼓点,敲足八百下,坊门将会关闭,全城戒严,届时出来的人将会被视作是不法分子,要被抓去府衙的! 裴洄当即吓了一跳,“快!我们得赶紧回去!还有八百下,我家离这儿有些远!” 于是裴洄牵着卢英时的手,两个人狂奔在沙石路上,还好路上无人,所以跑起来无所顾忌,心脏砰砰直跳,血流冲击太阳穴,紧接着体力不支,疲惫浮上心头,全靠对犯禁的恐惧才能继续奔跑。 大地一片寂寥,夜月照耀城池,灯火漫漫,两个少年牵着手,在无人的街巷穿梭,朝着“家”的方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依旧是疯狂又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彼时的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到底是光明灿烂,还是低沉颓唐? 可他们清楚意识到,长安城很大,月亮很亮,天地何其广阔,而他们拥有的只有皮囊下的心,和握着自己手的那个人。 卢英时就这么去了裴府,萧夫人看见这么聪明伶俐又粉雕玉琢的小孩,自然是赞不绝口,问卢英时考第几,卢英时支支吾吾说第一。 萧夫人搭着儿子的肩膀,“啊呀英时这么优秀?以后带带我家阿洄,他脾气不好,惹了你你也别计较,我给你收拾他。你也教教他,怎么考第一的,朋友在一起互相进步也是好事嘛。今晚就在我这儿歇下吧,我差人告诉你家里人。”说着萧夫人派奴仆书信一封,给了门口巡逻的府卫,差府卫送信给卢家。 朋友?卢英时还没想过这方面。 裴洄还挺自来熟的,拉着卢英时绕过假山和游廊,来到自己住的小院,搬来一床被子和枕头,一股脑放到床榻上,“今晚一起睡吧!” 卢英时抱起被子,脸颊发红,“我去客房就……” “客气什么嘛!”裴洄一把夺过,又扔到床上,熟练地铺被子,一旁的侍女站也不是,做也不是,只能在一旁等待裴洄的传唤。 “你们先去休息吧,有事情我会叫你们。”裴洄支开了婢女,待门子关紧,坐在床边拉了下卢英时的衣袖,“你教我几招呗?简单的就行,我也想玩刀,唰唰唰——” 裴洄来了几招花拳绣腿,格外认真的模样让卢英时忍不住笑了出来,“招式不是这么练的。” “啊?”裴洄挠挠头,“我娘说我不需要碰那些,只要好好读书就行,棍棒刀枪什么的,都不允许出现在我小院子里。爹也是这么说的,说我们文人,不用习武,五大三粗的反倒是把自己弄得不文雅。” 卢英时挨着裴洄坐到一边,双手撑着床沿,“可这是乱世,学点功夫防身总不错。卢家家风向来是文武兼备,自从……自从我那个……”卢英时扳着指头数辈分,最终因为数不清楚只好作罢,“我那个先祖卢舍人,和渔阳王交好,可惜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身体不好学不来刀剑,刚好卢家有个儿郎天资聪颖,渔阳王就把古雪刀法教给他了。他仙去后,古雪刀无人再敢拿起,就被束之高阁,放在祠堂里吃香火咯。” 裴洄听得入迷,本朝谁没看过《晋阳旧事》啊?谁不敬佩里面所向披靡、战无败绩的渔阳王?卢舍人和渔阳王,一文一武,一笔一刀,共谋天下,他的先祖裴忠肃公,也在故事里面,就是没这俩人出众。 “说来咱俩家还挺巧的。”裴洄双腿交叉往前伸,这会儿整个人放松下来,腰也微微发弓,比一旁始终直挺坐着的卢英时低了半个头,“祖上还有这么点儿交情,听说忠肃公和卢舍人私交甚密,俩人经常吟诗作赋,渔阳王也在一边,那时候……大周还河清海晏,大家都说国朝有此三杰,何愁天下不太平?” 两个人叹了口气,可惜没出生在那时候,偏巧生在了左支右绌、烽火连天的时代。 “所以,你会古雪刀法?!”裴洄蓦然意识到不对。 “啊,对,我会一半,还有一半没学会呢。”卢英时尴尬地挠了挠头,“毕竟这刀法还挺难的。” 裴洄越来越敬佩这卢英时了,真是深藏不露啊!“你……你教教我好不好,我也想学!” 眼看裴洄眼里像是闪着星星,卢英时又不想真多个徒弟,“这……练刀很难受的,要起早贪黑,扎马步练身形,身上有很多淤青,有时候还会伤到自己。” “你行,我也可以呀!”裴洄双手握着卢英时的手腕,激动地摇来摇去,“我拜你为师!” 卢英时:“……” 裴洄自小见过萧遥的飒爽英姿,只恨为什么自己不能学习,这会儿逮着一个卢英时,那肯定要好说歹说,偷师个一招两式,学多学少都是学嘛! 不得不说少年人对于力量的渴望已经让他完全忘记了,俩人在白天的时候有多不对付! “好吧,不过不是现在。” 裴洄兴奋地跳了起来,“英时,我只服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小舅!哎我能摸一摸古雪刀吗?” 卢英时从身后把刀解下,“给,你看吧。小心别割到手。” 裴洄小心翼翼地拔刀出鞘,轰然一声,雪白刀身出现在眼前,反着烛光,在他脸上划过雪白的一道光斑。 裴洄不会识刀,只凭借直觉和叩击的声音,判断这把刀的材料极好,再加上传闻说,古雪刀乃天外陨铁所作,此刻看见才知传闻非虚。 古雪刀的声音很浑厚,包孕了百年风云,起起落落,历任主人无一不是名将。然而故人已逝,刀亦无言,只有他们这些后人还在纪念传奇、向往传奇。透过湛然凝光,裴洄仿佛能看到奋力杀敌、勇往直前的身影。 那是他在史册中心心念念的传奇佳话,奈何崇文馆的人罕少有人能和他聊到一起,总是说今天吃什么、要去哪里玩,没人看他喜欢看的书,怀念他怀念的人。 他回过头看了眼卢英时,对方挑了挑眉,“怎么样,是好刀吧。” 裴洄将刀收入鞘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刀。英时,你偷偷把古雪刀拿出来,你家里人不会知道吗?” “我找了个一模一样的假的。”卢英时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发现又怎么样,刀就是拿来用的,放在祠堂多浪费。” 裴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胆子真大,我真没想到,你表面看起来很听话,背地里这么……这么胆大妄为。” “啊,因为我习惯在人前那样了。我小时候……就是那样的。”卢英时聊起小时候还有些伤感,隔帘望月,语气都低沉了下来,教裴洄不好意思再问,将古雪刀还了回去。 第二天俩人一起上学,这下可把崇文馆的学生惊呆了。谁知裴洄大大方方站在学堂前,“诸位,我裴洄以后和卢英时就是朋友了,我们之间以后肝胆相照,再无罅隙,你们不可挑唆离间,各自站队,应该……应该……” 卢英时牵着裴洄的手,“应该相互关照,互不猜疑。” “对,相互关照,互不猜疑!”裴洄又重复了一遍。 温秀川一手拿着杯子,另一只胳膊笼了书卷,站在门口久久回不过神。他看看门口挂着的木板,是冰柏堂没错啊,里面的学生,也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啊,怎么这忽然就变了? 裴洄是不是被夺舍了?要不要找个道士来看一看? 但温秀川依旧保持着身为人师的风度,清了清嗓子,“好了,该干嘛干嘛去,都回到座位,今天讲《廉颇蔺相如列传》。” 裴洄偷偷瞟了卢英时一眼,翻开了自己面前的书本。 一早上过得很快,到中午的时候,二人相伴离开了崇文馆。卢英时打算去温兰殊那里,裴府总有点不大好意思,温兰殊好歹是亲戚,而且萧夫人太热情了,他有点不大习惯。 只是他也不敢让萧夫人知道,害怕萧夫人因此困扰。 “你回去吧,我找我叔去。”卢英时和裴洄在门口准备分道扬镳,忽然裴洄抓住了卢英时的衣角,“你找你叔?哪个叔啊?温……温少卿吗!我……我能不能也去啊!” 这时候的卢英时在裴洄眼里,身形无比高大——大概就是,怎么会有人认识这么多名流还那么低调啊,真是一开始看走了眼,差点就得罪人家了,还好没有说过人家是“庶子”之类的话。 卢英时支支吾吾,贸然又带个小孩回去,温兰殊会不会不高兴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纠结,就有人喊他的名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兄长 卢英时不情不愿地坐上了兄长的马车。 卢彦则一身绯袍,任马车摇晃,依旧坐得稳当,时不时垂眸看一眼弟弟,“你昨晚怎么说走就走,连信儿都不留。” “要是留口信,那还叫说走就走?”卢英时抱着古雪刀,靠在车壁上,他的青衿和卢彦则比起来实在是太寒酸,手肘那里还打了补丁,不知道的谁能看出来这是卢氏郎君啊。 卢彦则微微颔首,“阿时,我让人给你裁的新衣,你又没穿?” “我不穿经你手的料子。”卢英时连个脸色都懒得给卢彦则,“你怎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跟我说话,你不是跟你弟弟一样,都不待见我么?还亲自来接我,怎么,想扮演兄友弟恭?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卢彦则说话依旧是春风般和煦,仿佛不会生气似的,“回家吧,我都安排好了。父亲不会责怪你,御史中丞那里我也差人送礼,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伪君子。” 冷不防这么一句其实并没有让卢彦则有多难受,因为卢英时平常说的要比这个更难听,“阿时,昨天吃了吗,现在饿不饿?”他从怀里掏出路过街头买的胡麻饼,“你爱吃的。” “不吃。”卢英时撇过脸,自始至终都没看卢彦则一眼。 “你又在嘴犟,听话,先吃点,回去后还有好吃的。”卢彦则把胡麻饼塞给了卢英时,尽管对方身体僵硬一点也不配合。 “你满意了?我现在又在你的掌握之中。卢彦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你这卑鄙的一面现于人前?我只觉得恶心。”卢英时愤愤地回过头,“我有机会走的,我有机会的!三年前我就有机会,昨天和今天我也有机会,你为什么非得让我回去,回到那让我恶心的地方!” 卢彦则脊背一僵,嘴唇翕张,“外面很危险。” “危险?跟你们一张桌子吃饭,我食不下咽,看见你们的脸,我就反胃。你以为我愿意姓卢?你以为你对我好,我就能忘记?我告诉你不可能,除非我娘活过来!” 说罢,卢英时掀起轿帘,一把将胡麻饼扔了出去。 胡麻饼在街上的泥沼里打了个滚,上面原本还冒着热气,这会儿被污泥沾染,变得肮脏不堪了。 卢彦则自嘲地笑了笑,他在期待什么呢? 这个弟弟早已过了买点好吃的就能讨好的年纪了啊。 然而在那个年纪,他做了什么? 他看着失宠的母亲,和被偏爱的妾室、庶弟,旁观了同母弟的寻仇行为。 哪怕这个庶弟对他尊敬有加,粘着他学文武艺。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 是谁之过与? 卢彦则不想就这么沉默下去,“今日早朝,你关心的事儿有结果了。” “什么?” “陛下建立的‘效节军’也已初步成形,只是兵马使还没有定好。之前因为魏博入侵,整个关中人人自危,所以韩相想选一个有带兵经历的人。” “那不就是十六叔?”卢英时说。 “不,是萧九郎。”卢彦则道,“温相这边,也有一个人选。” “十六叔?”卢英时心想这下总该是温兰殊了吧。 卢彦则笑着摇了摇头,“是我。” 卢英时颓废了下去,后悔昨晚为什么要跟着裴洄回来,这狗日的朝廷,就知道打压十六叔! “阿时,有些事情你不能看表面。譬如说,掌管军队的兵马使人选,韩相和温相也只能是提一嘴却不能真正拍板定论,也就是说,决定权在陛下手里。” “切,谁不知道韩相架空天子,还诋毁温相……” “不。”卢彦则斩钉截铁,“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十六叔为什么回不到朝中?韩相有一分的力,那么天子就有九分。可惜,十六叔还没意识到。” “什么意思?敢情我十六叔出不来,是陛下不想让他出来?” 卢彦则:“是的。因为陛下心性不定,需要十六叔常常侍奉在侧。按照大周为官的惯例,一般说来要先从小官做起,京郊县令、主簿都是必经之路,太常寺不过是一个弃置闲散的地方。” 卢英时这下恼怒了,“什么嘛,就以为想时时看见十六叔所以……” “前几年,十六叔去渭南做了个主簿,短短一个月,陛下辍朝三次,都是因为找不到十六叔……你说,这样一来,就算让十六叔自己去,他还会去么?” “那也可以做一些离陛下近又能有实权的……” “你觉得韩相会允许十六叔这么顺利吗?他们就是要让他像风筝一样,飞又飞不高,逃又逃不走。”卢彦则摇了摇头,弟弟还十分稚嫩,不知道政.治打击永远是沉重又彻底不允许一丝反抗之机,“十六叔用事,对韩相而言威胁太大,因为韩相要做的事,和我们背道而驰。” “为什么?”卢英时不解,此刻回过头看卢彦则,满是好奇。 “他们想榨干天下财富,然后操练军队,和河北的魏博镇来一场较量。”卢彦则炯炯有神地盯着虚空中不存在的一点,“赢了,就是消耗一代人换来锦绣河山,输了……不,没有输的余地。” 卢英时更加困惑了,这不就是寅吃卯粮?杀鸡取卵?“所以,我们要做什么?” “得民心者,自然得天下。黎民百姓,不应该为了一些人的野心,交更多的税赋,忍受妻离子散的痛苦,他们不应该成为被献祭的一部分,这天下是我们的,也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卢彦则无比坚定,说这话的时候,卢英时短暂地和颜悦色了一下。 “整个天下自从那次战乱之后已经足够疲惫了,正应该休养生息,韩相不懂这个道理吗?不,他们都知道,但他们选择沉默。”卢彦则深呼吸,平复腔中怒意,“这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西川乱了,平戎军也只能勉强平靖,河西之地被漠北占去,河北那么大一块疆域已经不服从朝廷管辖,难道……要重来一次永嘉之乱么?” 此话一出,卢英时头皮发麻,谁都害怕再来一次漫长的乱世。 民不聊生,苍生涂炭。 乱自何来?他们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回到卢宅后,卢臻听说小儿子回来了,又气又恼,小时候乖巧,没想到长大一身顽劣脾气。这会儿正准备了藤杖,要好好教训不知轻重的小儿子,孰料小儿子亦步亦趋跟在长子身后,真是投鼠忌器。 卢彦则依旧笑眯眯的,“爹,莫要急坏了身子,我来教导弟弟便可。御史中丞那边已经打通关窍,不会有什么的。” 卢臻一怒之下摔了藤杖,“现在正是关键时候,效节军定兵马使,我现在赋闲在家,全家就靠你哥养活,要是你哥失了这次机会,位子到韩相那群人手里,你还敢找温兰殊?我先把你皮扒了!” 御史中丞原本中立,经由如此一个乌龙,很有可能偏向韩粲,这也是卢臻生气的原因之一。 魏博镇兵马的入侵给大周带来的创伤太大,导致皇帝惴惴不安,感觉京畿驻守的平戎军和云骧军还不够,于是又花费时间自禁军选拔精锐,组成了效节军。 养军队向来花钱,因为军人不比文人,最看重的就是吃没吃饱,有多少钱。再加上效节军本身就是精锐,要好吃好喝人家才能为你拼命嘛,所以效节军的开支自然也是巨资。 尤其在洪灾连绵的今年,文武百官算是牙缝里活生生抠出来一个军队,原本逢年过节的赏银一概免了。 这样一来,效节军就变成了香饽饽,尤其兵马使权力不小,温相一派本身在兵权有所缺憾,这次更是不能放过机会。 卢英时对这父亲没什么话好讲,装作没看见窝在卢彦则身后,气得卢臻就要拿起搬砖往卢英时身上砸,全靠卢彦则把老父亲拉开,这才平息了一场争端。 卢彦则一边安抚父亲,一边告知奴婢带卢英时回屋,自己则送卢臻回到了卧房,又是焚香又是端茶倒水捏肩膀,一气呵成。 “彦则,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吧。”卢臻闭着眼睛,指了指太阳穴,卢彦则心领神会,帮助躺在胡床上的父亲缓解情绪,“我最近做梦老是梦到你弟。他说地狱太冷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想家了。哎,你说这都什么事,我当初就不应该带那乐工回来,你看我们一个家,被搅得天翻地覆。” 卢彦则的手没轻没重地掐了下卢臻的太阳穴,“爹……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可是英时这小子,性情乖张暴戾,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以前多好啊。要是你弟没有干那件事,说不定……” “爹,别说了。”卢彦则长长叹息,“都是命。” “我还想着,要是你做不了兵马使,温十六能做也行。他带过兵,当年平蜀就是他协助权从熙。只不过那时候他初出茅庐没人信他,他就只能说自己是权从熙的副将。”聊起往事,卢臻终于可以放松,“你说他十八岁,就那么厉害了,以后指不定会怎样。” “鲲鹏万里尚需扶摇之风,他什么时候能等到时机呢?” 卢臻一副洞明世事的神情,“不好说,我总觉得,现在的局面一家独大,就说三军吧,有两军都与韩相交好,云骧军是韩相募集的军队,平戎军节度使权从熙当初和温相又有龃龉。如果效节军又是韩相那边的……” “那温相——”卢彦则心领神会,“危机重重啊。” “今日朝会,可还有些别的?”卢臻猛然想起些什么。 大周的朝会往往是天还未明就在待漏院等待,然后宦官通禀,一般结束的时候,应该在卯时之前,所以皇宫大内会安排官员在宫殿两侧的廊下用餐。 卢彦则等卢臻摆了摆手,才敢毕恭毕敬拖来一个软垫,坐至一旁。 “是。儿以为,温十六重获起用,或许就在今朝。”卢彦则虽低着头,然而抬眸的那一瞬,包含了对接下来政局动荡的期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忌日 卢臻长舒了口气,“韩党一脉,剥削也要有个度,据你前几日所说,渭南县令上奏无田地损失,已经引起温相和陛下的注意了。听说朝廷派的御史已去彻查,预计不日出结果。诶,你不是认得太学的钟少韫么?太学那群学生,说不定能拿来借题发挥。” 卢彦则垂眸微笑,“儿也有此意。” 与父亲叙完温凉,卢彦则见婢女捧着食案往后院走,就唤住了婢女,将食案接了过去。 “大郎君。”婢女金钿局促不安,“听说三郎君刚刚把别的婢子都赶了出来,我们也没办法。”金钿双手叠在身前,弓着身子不敢抬头,“这饭菜都凉了,实在不是奴婢们敷衍了事啊。” 卢彦则轻轻一笑,“没事,我的弟弟,我能不知道他什么性格?你们先退下吧。” 卢英时把门窗都锁上了,自己从床底的小柜子里掏出一支筚篥,坐在床榻边沿,吹了一曲《何满子》。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筚篥的声音本就悲凉,这曲《何满子》更是悲凉中的悲凉,痛彻心扉。一个宫女远离故土,被关在深宫二十年,何等想家?妇人的百年苦乐向来是由他人的,父亲,丈夫,随便哪一个都能让她万劫不复。 卢英时很喜欢这样把自己关起来,他情感丰沛,总觉得身边都是麻木不仁的看客。花开花落,人来人往,随便一件事都能让他感慨良多。他看传奇故事,总是会把自己当做潮流之前弄势的一个。 也许是少年心性。 眼角一滴泪花落下,他本来能离开的,他本来能见证更大的世界、更广阔的风景,而不是被一群害死他母亲的罪人和看客住在一起。 一个小妾,死就死了。 可那是他的娘,是抱着哄睡他,给他讲三教九流故事的娘。 他知道在这深深院墙里,娘只有他,而他也只有娘。可他让娘一个人孤零零走了,说好的考上进士做大官也没让娘看到。 卢英时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还好周围没人,不会有人看到他的脆弱。 裴洄那句“你那么优秀,她一定为你骄傲吧”,在此刻又涌上心头。 有的,曾经有人为我骄傲的。 但也只是曾经。 曲子吹罢,又过了一小会儿,卢彦则敲了敲门。 “你来做什么?出去!”卢英时吼道。 “你饿了,需要吃饭。”卢彦则说起话来不容置疑,带着些许身为兄长的控制欲,“你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反正你能踹,我开门做什么?你可是左金吾卫大将军,要是瞧我不顺眼,让金吾卫一帮人围了这小院也不是不可以。” 卢彦则破门而入,手里的食案滴水未洒,“吃饭吧。” 他绕过侧边的屏风,把食案放在卢英时床边小几上,“有你喜欢吃的冷淘,我没加醋,你说你不喜欢。” 卢英时懒得看他。 卢彦则笑着掐了掐他的脸,“又生气啦?你的脸都陷下去了,多少吃点吧,嗯?” “你倒是会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卢英时抹了抹眼泪,“我不想看见你。” 卢彦则心悸了下,刚刚只听到筚篥声,没想到弟弟竟然偷偷哭泣。他从腰间解了帕子,也不顾会不会被人讨厌,替卢英时揩揩泪水。 “我不碰你过手的料子!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没听到吗!”卢英时把卢彦则推开,为了防止这人忽然凑上来,拔出自己携带的古雪刀,“你滚!” 卢彦则俯身捡起帕子,“古雪刀?” “是……是又怎么样!你去告诉卢臻啊,你告诉他,就说我拿了祠堂的刀招摇过市,你让他打我啊!”卢英时瞪大了眼,握刀的手颤抖,带了几分虚张声势,很容易就被卢彦则看破了。 “你要和我打?阿时,你的刀法,是我教的。”卢彦则温文尔雅地将帕子放入前襟隔袋里,“你觉得你能打过我?” “那又怎样?我还会学!”卢英时咬牙切齿,鼻翼起伏翕张。 “恨我,讨厌我,但是又想从我这儿学点什么?”卢彦则饶有趣味地笑了笑,“阿时,你要是以后入仕也这样,会被人穿小鞋的。” “你不教我,我找裴洄他小舅去!”卢英时眼看这威胁已经不顶用了,就把古雪刀收了回去,“刀我不会给你的,你告诉卢臻好了。” “知道了。”卢彦则波澜不惊,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卢英时反而有些意外。 “那我走了,你记得吃饭。”卢彦则转身负手走了。 其实卢彦则还挺羡慕裴洄的,这弟弟人前人后完全两样子。面对裴洄总是稳重像个兄长,可面对他就像炸了毛的猫,竖起刺的刺猬,拒人于千里之外。 会温顺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卢彦则这儿有利可图,比如古雪刀法,比如文学诗赋,比如明堂政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办法,当年的事儿实在是太刺激了,无意之中让卢英时心里暴虐的部分复苏了也未可知。不过卢英时十五岁,就已经练了一半的刀法,比他小时候快多了,说不定以后……还真能有些成就呢? 他走到了院子拐角的小门,忽然想起来什么…… 裴洄的小舅?那不就是韩党的萧遥? 卢英时要是和裴洄、萧遥走得近,对卢氏和温十六也不利吧,萧遥那种性格,据传对温十六颇有微词。 萧遥嗜财如命,在西川担任兵马使的时候节俭军费开支,开口闭口都是钱钱钱,偏就有手段,能把手底下那群人整治得服服帖帖,刚好能应对现如今各地歉收、军费紧张的危机。 这样一个人,重术而轻道,又不通文墨,不是进士出身,之前也说过,进士不过读了几本书,真正做起事来还不如手底下的小吏。 卢彦则叹息,啧了一声,这下可把正在洗衣的金钿吓了一跳,“大郎君……三郎君他……” “无妨。”卢彦则竖起掌刀,往母亲院里去了,结果走到半路,看见老仆人赵姥挎个竹篮,里面有黄裱和白烛,于是拦住问了问,“今日是阿睿的忌日么?” 卢彦则口中的阿睿,是他的同母弟,亦是卢英时异母兄,卢睿范。 赵姥是卢睿范的乳母,此刻嗫嚅着,“是啊。睿郎走了也有几年了,你说年纪轻轻,怎么就……哎。” “去吧。”卢彦则又是礼貌一笑,紧接着金钿也匆匆自卢彦则眼前跑过。 “你去做什么?”卢彦则喊住了她,“跑那么快,有凶神恶煞追你么。” “我……我去烧个香,中元节快到了。”金钿欠身行礼,“大郎君还有什么事吗?” “你烧香?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不是的郎君,我们小院比较偏僻,所以最近老是闹鬼。你还记得那个……就是三郎君的娘亲吗?我们最近经常看见她的鬼魂,好可怕……” “怪力乱神罢了,人又不是你们害的。”卢彦则虽这么说,其实已经想好找个法师来做个道场。然而他福至心灵又一问,“你说闹鬼?那月娘的忌日是什么时候?我好像没注意过。” “就是今天呀。”金钿越说越害怕,大白天的左顾右盼,唯恐角落里藏着小鬼,等时机到了就把她抓过去吃掉。 “今天?”卢彦则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也没多想,就挥挥手让金钿走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整理了最近公务上的文牒,赵姥来唤他去前院用餐,“郎君,你昨晚没睡好,今儿又早起,一晚上没睡几个时辰,不如赶紧先吃了,然后休息去吧。” 卢彦则把文牒整理到盒子里面,紫檀书桌光可鉴人,砚台笔墨收拾好,“嗯。” 赵姥眼看自小照顾长大的郎君此刻罕见地面露憔悴,不禁多嘴了一句,“大郎君,你何苦呢,那么担心三郎君,可他总是不受用……” “他自小丧母,全赖我没有看护好睿郎。无妨,对他好点,也算是求个安慰。”卢彦则起身整理袍衫,依旧端庄守礼,谦恭有度,仿佛昨晚的失魂落魄从未存在过。 赵姥也看不大懂,为什么偏偏是一个庶子,能让卢彦则如此惊慌?难不成真的因为羞愧?可是达官贵人谁有那么多羞愧,谁不是使奴唤婢,把底下人当草芥? 而且庶子嫡子之间,要么兄友弟恭,要么分外眼红,为何卢彦则和卢英时的态度竟这么耐人寻味——一个针锋相对,一个照顾有加。 如果你对一个人够好,而那人始终不给好脸色,就算再热情,也会被时间消磨。 更何况,是掌握兵权的十六卫大将军、兵部员外郎卢彦则,士人中的俊彦翘楚,所作所为堪称楷范准则,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错处。 赵姥不敢问,只能远远望着卢彦则奔向前厅的身影。 时值正午,天气晴朗,浮云微动,斯须变幻如苍狗,挡住了烈日。 · 乾极殿内,李昇和几个小宦官过午后又起来活动,空旷大殿刚好适合蹴鞠,李昇把自己的宦官分成两部分,各自系了头巾,将两根柱子之间的空档当做“门”,两个小黄门各自守门,李昇则控着蹴鞠跑来跑去,一路畅通无阻。 主要是周围的小宦官没人敢惹这主子,哄开心了就好。 谁知李昇玩了会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宦官们当即把皇帝扶起来,陛下怎么能直接坐在地上呢?其中有一个有眼色的,赶快匍匐在地上当作“肉杌”,让小皇帝安稳坐好,不要碰上冰凉的石砖地面。 别的小黄门一看就不乐意啦,怎么这么有眼色呢?紧接着一群人端茶倒水送果子,捶腿捏肩揉眼周。李昇被伺候得很得意,便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躲在大殿实在是太难受了! 朕富有四海,却只能困在皇宫,不舒服,太难受啦! 这会儿为首的宦官黄枝正给皇帝捏肩呢,李昇闭着眼,“朕想小殊了,朕要见小殊!” “陛下您召他入宫不就好啦?”黄枝道。 “不好玩!要是……要是能让小殊来朕跟前就好了,不是有翰林院嘛,朕想让小殊去翰林院,离朕近一点。他文采好,去太常寺多可惜啊。”李昇嘟囔着,“为什么韩相说不可以呢?朕每次找他都得派人等一个来回,昨日他就不在,说是去找什么小表侄,朕等了好久也等不到。” 翰林学士是实权官职,有内相之称,一旁的黄枝不敢过问国事,“可是温少卿本就精通音律,待在太常寺既合适又清闲,陛下您随时传召都能过来呀。翰林学士事务繁忙,温少卿怎么应付得过来?” “是啊,太常寺事少,也最安全,翰林院的坏人太多。不过现在朕有效节军了,没有人敢欺负朕和小殊,小殊也不能离开我。”李昇洋洋得意,忽又颓丧下来,“可是朕想跟他见一面真的好难。” 黄枝特别有眼力见儿地使唤另一个小黄门,往内殿去拿了个傀儡。 这傀儡身着鹅黄袍衫,有半截手臂那么长,雕刻的面容和温兰殊如出一辙,嘴上还有一抹晕开的朱砂,脸颊红如晚霞。 关节连接处极为精巧,李昇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把傀儡拨弄成他想要的动作和形状。他玩了会儿,并不开心,尤其是想到温兰殊并不会像傀儡这么听话,他让怎样就怎样。 温兰殊肯定想离开他,去建功立业,就像那把剑的名字——图南。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李昇抱着傀儡,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傀儡的头,怅然若失。 “小殊……”他一边抱着傀儡一边喃喃道。 不要离开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买鱼 “小姑娘,来买鱼呀。” 摊贩李大娘的案板旁堆积着一条条已经被剖好的鱼,她用草绳穿好,挂在横杆上供人挑选。血水汇成一股流进水槽,她正好在旁边磨一磨刀。 红线盯着几条鱼,她喜欢吃鲈鱼,不过鲈鱼太贵,今日温兰殊给她的钱顶多买一条。而这次要宴请两个客人,加上自己一个,就要买四条鱼。草鱼、鲤鱼、鲥鱼刺多,肉也不鲜嫩,想来想去,她把目光锁定在黑鱼那里,伸出四根手指,“就要这个,四条。” 李大娘笑了笑,这小丫头怪可爱的,脸颊红扑扑像年画娃娃,又扎着两个发髻,两侧红头绳扎成的蝴蝶结对称,垂在耳朵旁,瞪大了那双杏眼乖巧地看着你,这谁能抵抗住呢?李大娘迅速挑了几条现杀的鱼,用秤随便一称,抹了零头,“八百二十文,你给八百就好。诶,你家要请客人吗,买四条这么多。” 红线这下慌了神,她只有二百文,谁出门带一吊钱那么多啊?“是呀,要请客的。” 她实在没钱了,站在原地噘着嘴,“我钱没带够,就只要一条。” 红线接过草绳的那一霎那,忽然有只大手伸了过来,里面有几钱银子,具体多少数不清,“我替她付了。” 她回过头去,手里还拿着刚刚李大娘给她的鱼,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柳度。 “柳度?你怎么来了?”红线后退一步,想起温兰殊所说,这人有爵位,不好对付。无事献殷勤,引起小姑娘本能的警惕,“我不需要,一条就行了。” 柳度接过鱼,伸出手去,三条鱼扑簌簌靠近红线,鱼尾还耷拉着淋漓血水,“你不是说要请客?” “我不用你买,谢谢你的好意。”红线转头就走了,她不知道柳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贸然对自己这么好。 她不想和柳度有太多牵扯,尤其这人跟公子的关系说不上好,上次还赢了公子的…… 想到这儿,红线觉得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你拿了我家公子的舍利和香囊!那东西可比鱼值钱多啦! 于是走出五步的红线在柳度准备转身的时候快步上前,夺走了柳度手里的三条黑鱼。 她眼神躲闪不想看对方,抢了鱼就准备走,饶是柳度风度翩翩,此刻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姑娘樗蒲玩得好,要是觉得占了便宜,与我对弈一局如何?以后彩头你定。” 红线不甘示弱地抬头看他,“哪里算是占便宜?你霸占我家公子的香囊和舍利,我要你三条鱼怎么了?” “愿赌服输么。”柳度皱了皱眉,不太理解红线的逻辑,“怎么能说是霸占。” “我……”红线解释不清,索性不解释了,掉头就跑。 这人好可怕啊,拿了东西还有理了?谁敢跟你对弈啊,要是把自己的小玩意儿搭进去不就完蛋了?红线想了想,她也就只有那个兔子花灯和房间里的一排磨喝乐能算是彩头。 她没钱,一发月钱就去买小玩意儿,面团玩偶、傀儡娃娃、磨喝乐以及各式各样的佩环,都被整整齐齐放在一个木匣子里。 以至于她都没法想象跟柳度对弈旁边摆一个兔子花灯的场景。 而且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兔子花灯落在柳度手里!那个花灯会转,还会走!她就等着中秋节跟温兰殊出来玩的时候带上呢! 柳度在原地笑了笑,这姑娘心性质朴天然,刚刚直接叫了他的名,这是大禁忌,李大娘都有些紧张了,“柳公,这……” 柳度挑了挑眉,他年纪也不大,就因为袭爵,喜怒不形于色,周围人对他总是恭敬和畏惧居多,哪怕他的官职也并不高,“哦,我出来走走,不用紧张,做你的事吧。” “是……”李大娘提起一条活鱼,在柳度的注视下剖开鱼腹取胆,又把鱼切成两片,紧接着刮鳞,细小的鳞片在案板上四散开来,鱼一开始还打滚,血水一不小心飞落在柳度的绯袍上。 “郡公……”李大娘最怕这群活瘟神了,之前有几个金吾卫仗着官大,来这里买鱼赊账从不还钱,柳度是谁?金吾卫的头头啊!当朝右金吾卫中郎将,那不比金吾卫还飞扬跋扈?想到这儿,她的手开始发抖,一不小心割到手指都不敢吭声。 柳度则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给李大娘带来的困扰,“你把这条鱼穿好吧,待会儿会有人来拿。”他用帕子把方才碰过草绳的手指擦干净,因为刚刚李大娘给他的时候上面沾了鱼腥,他并不喜欢身上有这股鱼腥味。 李大娘唯唯,“好,好的。” 目送柳度离开后,李大娘松了口气,心想这都什么事啊,一个郡公,会没有自己的鱼塘?会需要来菜市口买鱼?甚至她开始深深怀疑,柳度为什么会出现在菜市口了。 这等嘈杂又脏乱的地方,不会脏污了贵人的衣服嘛。 “大娘!你能把刚刚去下来的苦胆给我吗?” 红线突然出现又让李大娘吓了一跳,从杌子上蹦了起来,“哟!小姑娘你吓我一跳!你要苦胆,你要苦胆做什么啊?” 红线左顾右盼,像是在确定柳度不会再来了,她手里还有四条鱼,看起来怪壮观的,“反正你也卖不出去,就给我呗。” 李大娘哭笑不得,用油纸包了,“这可不能吃啊,我不知道你做什么的,这个很苦的。” 红线点头如捣蒜,煞有介事道:“我知道。” 红线就这样回到了家,唱了一路小曲,心情愉悦。要买的东西都买到了,还有意外收获,任谁来了都开心。 “四条鱼?!”温兰殊这会儿正抱着双臂站在屋檐下,眼看红线战绩满满归来,下巴都要掉地上了,“我就给了你一条鱼的钱,你怎么买四条鱼的?你把人家摊子砸啦?” 红线:“……” 温兰殊从阶前走下,接过四条鱼,“你去哪个摊子买的?还是李大娘是吧?我给你还过去,咱们不能赊账,也不能仗势欺人知道吗?你练剑法、拳脚,不是为了做这个的,明白吗?” 红线委屈,“我没有……” “还说没有哇,那你怎么用一条鱼的钱买四条?难不成这都是昨天剩下的?那更不行了!不能贪小便宜,万一这鱼坏了,上吐下泻的就不好了。而且你知道吗,隔壁老崔,他就是吃了变质的鱼,寿宴上当场归西,我之前不是跟你讲了不能贪小便宜,要买现杀的嘛。” 红线:“……” “乖,我们要知错就改知道吗?今天来的客人就俩,我们仨吃一条鱼,再吃点别的饼子,一顿饭就吃饱了嘛,你买四条,我们也吃不完,多浪费呀。走,我带你去找李大娘。”说着,温兰殊拍了拍红线的肩膀就要把红线往门口带。 “我没有,公子,我没有。”红线委屈得快哭出来了,“今天遇见一个大善人,他给了我三条。” “谁?是男是女?多大了?长得怎么样?”温兰殊如临大敌,“万一是个坏蛋怎么办!红线,跟人交往要有戒备心!不能被别人知道你很好骗,这样的话下次给你买个更好看的兔子花灯,你不就跟着人跑没影了?要是跑到终南山那犄角旮旯被人牙子卖了,我可找不到你!” “柳度。”红线无奈之下只能报出名字。 “柳……”温兰殊纳罕,眨了眨眼,这句话对他的冲击力不亚于明天他就能去尚书省当宰相,“啊??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红线摇了摇头。 “哦也是哦,要是真的对你做什么,我倒是有点担心柳度。” 红线:“……” “柳家不怎么从武,柳度这个中郎将就是拿来熬资历用的,大概率之后会转入六部,这武艺……跟红红你比起来不好说,你可不要欺负人家啊。” 红线咬牙切齿,“公子你都被柳度欺负成啥样了,我就算欺负他又怎么了。” “那不能比那不能比。”温兰殊忍俊不禁,四条鱼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过这样一来欠人家人情,下次有理由去拜访一番,还个人情。” 红线气鼓鼓从他手里抢走鱼,“你要去,我可不去,他是坏人,你还去找他。” “好人坏人,怎会那么容易就分清楚?红红,你要亲自下厨吗?四条鱼,今儿中午就是光吃鱼也要吃饱了。” 红线往旁边的小厨房去了,“嗯,做烤鱼!” 不过一会儿,温兰殊站在庭院的蜀葵旁,自己闲来无事,干脆把之前的琴拿出来擦洗擦洗。他拖着席子出来,就这么坐在廊下,用湿布轻轻擦拭琴身,又把琴弦松了松。光透过珠帘,分割成一道一道落在他身上,鸣环锵然,清风擦过院中紫薇树,簌簌作响,落了几片花瓣飘在水面上。 太常寺清闲,是历来政斗失败者的流落之地,他难得清闲,这几年也想了不少。世上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儿呢?总得待价而沽、待时而发,所以那把名为“图南”的剑被改名成“待价”了。 记得当时卢彦则这表侄还哭笑不得,说十六叔你这剑的名字说改就改,改得还这么直接。 彼时温兰殊苦笑,说你小子笑什么,要是哪天轮到你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他差不多整理完琴了,就回屋拿起架子上的“待价”。 事实证明,卢彦则比他聪明多了,这几年不露锋芒,潜龙在渊,去年带着军队防秋,击败漠北几次进攻,战功赫赫。要不是前几天效节军选兵马使,温行提出卢彦则或许可以,他都没意识到这表侄已经成了金吾卫的大将军、兵部员外郎。 真好啊,大家都在向上走,只有他,在原地踏步,困在一方小院,哪儿也去不了。 他拔出“待价”,宝剑分两面,一面铭了“待价”,另一面“图南”,荒谬又统一,用来形容温兰殊丝毫不差。 落花伴随剑风飞舞,迅速聚成一股,他挽了个剑花,脚尖轻轻一踮,就在空中翻了个跟斗,猛地突刺,这一招,是苍龙出水。 剑锋收了回来,蓄积力量,他伸展腿脚,在前面一扫,带起落花,颠转肘腕,遽尔往后一倾,将剑扔了出去,剑身一转,方向向后,他一把反手握住剑柄,随着上半身直立,手里的剑被奋力向后一戳。这一招,是鱼龙悲啸。 紧接着,温兰殊又将剑转了过来,快速前击,若是前面有个靶子,估计早已被戳成蜂窝了,剑身发出沉重的轰鸣,柳树落下几片叶子,亦有数根枝条纷纷落下,与落花搅在一起。这一招,是星斗垂杨…… 最后收剑入鞘的那一刻,温兰殊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紧接着,一阵拊掌声响起,影壁处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个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吃鱼 卢彦则背着手,身后奴仆带了些礼品,“十六叔,这几天忙,今日才得空,带了些礼品,不要嫌我简陋啊。” 温兰殊苦笑,“我倒是想忙。来都来了带什么礼,快进来。” 卢彦则身后就是卢英时,卢英时身后是裴洄,裴洄身后—— 萧遥?! 温兰殊心想四条鱼好像不够吃了。 这人来做什么?萧遥属于韩党,来温兰殊家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虽然温兰殊不是老虎。 温兰殊此时的表情耐人寻味,像是调料罐子打翻,谁知萧遥笑嘻嘻走上前来,“温少卿你不是三教九流都能做朋友嘛,就把我当成是一个车夫好了。我小外甥要来找英时,英时要来找你,我就送他过来了。你看我来都来了,给点饭吃不过分吧?” 温兰殊:“……” 这样子看起来不像车夫,倒像伸手讨饭的叫花子。 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温兰殊只能错身请这尊大佛先进屋,裴洄拉着卢英时也进去了,只留卢彦则和自己在原地。 “你搞什么?!让他来?” 卢彦则无奈摊了摊手,“十六叔我们不能心里有鬼嘛,更何况我来找你就是因为阿时啊,没别的。他一直想来找你,我怕他在这儿不走了,或者一走了之,不放心,就跟着过来。” 温兰殊讥笑,“你倒更像车夫。” “没办法,弟弟如此,为兄不能计较。诶十六叔,我还想跟你学学,怎么让小孩对自己死心塌地,你怎么做到的啊?” “这还用教?”温兰殊纳罕,“你学这个做什么?” “弟弟长大了,翅膀硬了,一直想往外跑,哥哥说话也越来越不顶用了。” “真的?你别骗我,阿时这孩子可乖了,虽然在崇文馆直接抄起砚台打人……” 卢彦则神色一变,“什么,他用砚台打人?” 温兰殊心想你竟然不知道?这是你弟你竟然都不知道还来问我?他突然捂着嘴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害怕自己多嘴多舌连累兄弟俩关系不睦毕竟砚台是真的会打死人的。 温兰殊在那一瞬间想象了无数卢彦则惩罚卢英时、教导卢英时要乖乖听大人话的场景,毕竟卢英时在旁人看来挺乖的,跟哥哥站在一起也不吭声,想必在家里的时候没少教育过,棍棒底下出孝子嘛(尽管温行从不这么干)。 “那是我送他的白釉辟雍砚……”卢彦则痛心疾首,“估计落地上就摔碎了,他都不跟我说的。” 温兰殊:“?” “多谢十六叔告诉我,我去问问他有没有买新的,没有的话就让他先用我的,我再跟匠人那儿买一个。诶,十六叔,你需要砚台么?我认得,那个匠人正好在你家附近……” 温兰殊竖起掌刀,“哈哈不需要。”转而邀请卢彦则进屋去了。 怎么说呢,卢彦则这个反应,有点意料之外了。 裴洄和卢英时两个人熟悉,聊得火热,萧遥靠着柱子,往温兰殊来的地方瞥了几眼,像是等待已久,恰巧帷幄放了下来,开门带起阵风,纱轻柔地覆盖在萧遥身上,那副钢铁一般的身躯此刻竟多了些柔情。 尤其是看温兰殊的眼神,总不像是政敌,给温兰殊一种错觉。 这会儿红线开始上菜,裴洄和卢英时眼看周围长辈还没入座,便赶紧起身站在一边,约莫着自己应该怎么坐,东西南北一通分析后,两个小孩朝东边走了,西向是小辈该有的座次。 小小一张桌案,温兰殊做东,一左一右分别是卢彦则和萧遥,正对面是俩孩子。 太奇怪了——永远不可能聚在一起的人竟然聚在一起了。 萧遥好整以暇从身侧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那日包好的峨眉雪芽,“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也算是我对少卿的歉意。” 卢彦则问:“你们有什么过节?” 温兰殊刚想该怎么措辞呢,忽然萧遥抢先一步,“一些小误会。你看,我小外甥和英时都能冰释前嫌,我们这些大人更应该效仿了。”言外之意就是你别问了我们已经私底下解决完毕了。 卢彦则何等聪明就不再去问,“原来你们之前也有联系,我还以为你们不认识呢。” “哈,不认识。”温兰殊一点面子也不想给萧遥。 这会儿一旁的红线呆滞住了,不知道怎么分。四条鱼,温兰殊加上自己,卢氏兄弟、裴洄和萧遥,如果一人一条,注定有两个人吃不到。 “别这么说嘛子馥,我要伤心了。”萧遥是个没皮没脸的,腆着脸叫温兰殊的字。 温兰殊拳头握紧,关节喀喀作响,一旁的红线拽了拽他的衣角,“公子,怎么分啊?” 于是温兰殊将其中一盘香喷喷的洒了孜然和酱料的烤鱼给了红线,“你做了四条很辛苦,所以红红你必须吃一条。彦则你是客人,你也吃一条。” 然后只剩下两条了。 裴洄和卢英时两眼放光,只能说红线太会做了,炙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花的烤鱼,上面还有香气扑鼻的孜然胡椒以及各色酱料若干,也不知是哪里秘制的做法,感觉比京师很多餐馆的厨子还厉害。 然而长幼有序,因此两个小孩在长辈下决定之前,各自将两盘推向身边的长辈。 “十六叔,你吃吧。” “小舅,你吃吧。” 温兰殊颇感欣慰,“英时真是个好孩子,来,我给你一半,你多吃点,待会儿还有一些小点心,不够吃了就垫垫肚,我这儿还有葡萄、木瓜和盐渍梅子、琥珀核桃,都是红红亲自做的,怎么样,我们红红心灵手巧吧?” 卢英时连连点头,此刻红线在他心中已然快成为与观世音菩萨比肩的存在。而且红线还特别有眼力见儿,从厨房拿了个小碟,给卢英时分了一半,顺着鱼鳍将鱼肉一劈两半。 于是裴洄可怜巴巴望着萧遥,心道人家都已经行动了小舅你表示表示,最好体现一下我们舅甥情深啊。 谁知萧遥这大爷跟没看见似的,动筷之后先是夸奖了一波红线的厨艺,说红线姑娘人美心善没想到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退能对镜红妆进能抡起刀枪是个奇女子。 红线满意点头。 裴洄捂着肚子,“小舅,你能文能武的外甥饿了。” 萧遥依旧在自己盘子里扒鱼肉,与此同时,卢彦则也效仿红线,把鱼分成两半,夹起一半,原本想给卢英时的,但想了想这弟弟可能不大受用,很有可能装都懒得装了,要是暴露兄弟二人之间难以相容的真正关系就不好了。 因此卢彦则“装作”识大体,眼角带笑,把鱼夹给了裴洄,“你吃点吧,我来的时候在家里吃了点,不是很饿。” 卢英时猛地咳嗽了两下,扭过身去翻了个白眼,还好没被人发现。 裴洄:“你怎么了?” “没事,有点恶心。不是红线做得不好,是我今天肚子不舒服。” 温兰殊舀起一勺醋往自己盘里浇,很快一整盘被脔割的七零八落的鱼就被醋浸泡了,这醋的量惊呆了萧遥和卢彦则,“不舒服?那就去休息下吧。”说罢唤起另外几个奴婢,说卢三郎身子不适,安排一下休息。 “没事的,我好了!”卢英时赶紧回过身来往嘴里扒鱼,大快朵颐来证明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十六叔,你看我好好的,没事,你不用担心!” 温兰殊挑眉,“好吧,要是不舒服就说,我找医生过来。” “好的!” 卢英时在餐桌上很守规矩,唯恐别人觉得自己是在嫌弃人家做的菜。很好理解,出去做客嘛,总不能人家累死累活把东西做好放上来结果你嫌东嫌西的。卢彦则身为兄长,明白这一切,却又不得不黯然神伤。 弟弟为数不多的善解人意,注定不会给他了。 萧遥没关心席间奇怪的氛围,挖了一勺茱萸就撒了上去,没过一会儿黑鱼肉变得红光一片,惊呆了在座的卢英时。 裴洄附耳道:“我小舅是蜀中人,特别能吃辣。” 萧遥脸不红心不跳,仿佛那些茱萸在他看来跟平常喝水似的,结果第一口吃下去,脸色为之一变,强忍着抿了抿嘴,清了下嗓子,眉心微微发皱,“这鱼的做法还挺奇怪。” “这不就是普通的烤鱼?”温兰殊问红线,“红红,怎么回事?” 红线无辜地摇了摇头,继续闷头干饭,风卷残云把碗里一大半鱼吃完,就开始率先动旁边的葵菜和菌子,一顿饭下来一个字儿都没说,到最后杯盘狼藉的时候,就摞了碗筷往厨房去了,逃之夭夭。 萧遥心领神会却也不发难,只觉得有趣,压制着不适,将盘中的鱼吃了个差不多,拍拍裴洄的肩膀使了个眼色。 裴洄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又虔诚,看向温兰殊,“温少卿,我能拜你为师吗,就像阿时一样。” 上次他们闹得还挺难看的,这会儿温兰殊也不敢当面发作,因为卢英时和裴洄不同往常,哥俩好着呢,要是自己不懂事非要计较,倒显得自己不是了。于是,温兰殊只能露出个春风拂面般的得体笑容,“其实我不是阿时的老师,不过你以后功课上有不会的地方,可以来找我,我嘛,一般都有时间哈。” 这话不假,太常寺少卿是个闲职,整天和乐器打交道,坐班半天,不去也没人管,只要重大节日去混一混存在感就好。 “谢谢温少卿!”得了首肯的裴洄莫名激动,这好像是得到了与卢英时一样的荣耀,即可以进出温兰殊的门槛。两个小孩对视一笑,紧紧握着手,卢彦则忽然就多嘴起来,“你要是对军事感兴趣也可以来找我,或者找阿时,他的刀法是我……” “是的。”卢英时突然打断了卢彦则,“你找我就好,不过我们在十六叔这儿聚就行,没必要去我家。” 裴洄哑然,打断长辈的话,在他看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平时虽然嚣张跋扈,但对于长幼尊卑向来是礼数周全不敢怠慢,怎的卢英时不仅怠慢,有时候比他还嚣张? 萧遥语重心长,手掌啪的一声拍在裴洄肩膀上吓了裴洄一跳,“你看看你,几个老师了?要是不成才,还有天理吗?下次考试,考不好我打你,是不是理所应当?” 裴洄:“……” 这会儿裴洄无比羡慕卢英时,他其实非常好奇,为什么卢英时无论走到哪儿,身边人从不拆他的场子,而他呢,就因为自己年纪小,所以会被调笑来调笑去的吗?少年人最是敏感,一次两次还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裴洄的心皱巴巴的,心想这小舅坏死了,老是不给他面子。 不过能帮他打掩护……算了,忍忍吧!亲舅! 吃完饭后两个小孩要回去,明日上学,还有些功课没做完。温兰殊把一群人送到门口,卢英时有些犯困,就先上马车歇息。 卢彦则顶着大太阳,道别几句,也跟了上去。 裴洄站在门口,和卢英时隔着沙路挥手,“小舅,我们也走吧。” 萧遥摸了摸裴洄的发顶,这小外甥也真是奇怪,原本天不怕地不怕老子最厉害,结果遇见个糯糯叽叽的卢英时,就变得服服帖帖,要不怎么说一物降一物呢?“好,你先上马车,我和温少卿有话要说。” 温兰殊心想其实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表面依旧哈哈笑着,巴不得这瘟神赶紧走,到最后裴洄失落地上了马车后,脸都要笑僵了,终于能放下笑容,活动着脸颊。 “有话就说,没话我走了。”温兰殊转身就想走不打算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别啊子馥。”萧遥握住温兰殊的手腕,把对方缚在自己三步以内,见人多眼杂,就拉着温兰殊进了角门,于石榴树下将对方逼至墙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非礼 温兰殊背贴着墙体,嘴角不经意抽了抽,这太荒谬了,突如其来的凑近又让他心跳骤然加快,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鹰犬盯上的猎物,无数细小的反应都在紧缩的瞳孔里呈现。 “萧长遐,你以后闲得没事就去长安郊外,樊川杜曲乐游原,曲江茂陵终南山,总有一处适合你,别来我家成不?”温兰殊心底里并不怎么待见萧遥,而且他也没必要待见他啊! 原本和卢英时以及卢彦则打算说点体己话的,结果因为这厮,他只能闭嘴而且吃半条鱼!这人倒是大快朵颐吃了一整条,哪有东道主饿肚子的!现在还赖着不走,他还急着跟红线一起加餐吃盐渍梅子和琥珀核桃呢! “你不想见到我?”萧遥明知故问。 “你这不废……” 温兰殊还没说出口,萧遥就侧脸凑了上来,耳朵贴住了他的胸膛,他能看到萧遥的头顶和发绳,以及几根不合时宜的白发。 他只要再低下头,下巴就能垫到萧遥头顶了! “人在撒谎的时候心跳会加快,脸会变红,瞳孔会放大,你说你不想见到我?那不可能,你在撒谎。” 温兰殊:“……”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把头从我胸前挪开!”温兰殊的好脾气终于耗尽,把这人推开了。但他也没办法掩饰自己脸涨红和心跳如擂鼓的事实。 萧遥忍俊不禁,抱着双臂玩味地看着他,“所以你刚刚让婢女在我那条鱼里加了一大勺醋?子馥,你就是这么下逐客令的?” 温兰殊是河东人,太原的陈醋尤其出名,吃饭习惯来两勺。但是他只在自己那盘里加,还是把半条鱼分给卢英时之后才加的。 为什么会有醋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红线在那盘里加了很多醋,酸到萧遥认为是“下逐客令”的程度。 干得漂亮——温兰殊在心里默念,“哦,是又如何?我不欢迎你没必要说出来大家都难堪吧。” 萧遥终于不再狂笑,“子馥,你真是太可爱了。” 温兰殊:“?” “没关系。”萧遥蓦然凑近,黑曜石一般的瞳孔熠熠生辉,“我会练着吃醋的,希望下次再来的时候,能像两个小家伙一样,化干戈为玉帛。” 温兰殊心想你竟然还想有下次?为什么一直要重复“化干戈为玉帛”这个词?难道是因为贫瘠的文采说不出“重归于好”、“握手言和”、“摒弃前嫌”吗? 他同时在纳闷,萧遥到底图他什么?从一开始见面就是如此。 明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截然不同的阵营,迥然相异的为人处世,完全没有任何共同话题,比方说温兰殊想象不出来自己像萧遥那般挥舞长槊,萧遥也不可能像他一样沉浸在诸子典籍里。 所以萧遥在强求什么呢?温兰殊实在想不明白。不过送走萧遥的喜悦终究是压了一头,他兴高采烈回到屋子里,红线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 他也坐到一边,挥动麈尾,雉鸡的羽毛随风飘拂。四下无人,他抱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则随意地往前伸展着,完全放松了下来。 红线想起什么,骤然起身,从小厨房拿起苦胆,尝了一口,马上呸呸呸,干呕的声音引起了温兰殊的注意,“红红,你干什么呢?那是苦胆啊!你吃那个做什么!” 同时温兰殊回想起来,红线的鱼确实是占了柳度的便宜,就是不知道这人情咋还。 红线用捻好的草绳穿过苦胆挂在窗下,“公子你不是看那谁尝胆最后大获全胜了嘛,我觉得这个胆可能有点效果。”她边说边打了个结,拍拍手叉着腰,心满意足,准备睡个午觉就练功。 “你这叫没苦硬吃。”温兰殊一把将苦胆拽了下来,扔到窗外灌木丛里了,红线欲哭无泪急得跺脚,他好言安慰,“红红,勾践卧薪尝胆那只是一种比方,不代表你就得这么做。” 红线似懂非懂,“可是我想保护你呀。你看今天,那个裴洄和萧遥就是不……不速之客!他们要是来砸场子的可怎么办?公子你的武功怎么打得过萧遥?” 温兰殊:“……” 红线从窗户里跳出去要往灌木丛钻,她想找到苦胆,无形之中她已经把苦胆和强者挂钩,温兰殊马上拽着她的腰带,“别啊红红!胆一坏会引来苍蝇的!” 这一幕特别滑稽,红线蹲在窗台上,上半身向外探,温兰殊只通过一根细细的丝绦拉着她,丝绦绷得弓弦一样。 顷刻间红线幽幽回眸,“那公子,他为什么要把你逼近墙角呀,他对你做什么了?” · 马车上,裴洄快睡着了,见萧遥掀帘而入,揉了揉眼,“小舅你做什么去了,去这么久……” “哦,和温子馥说了点儿事。” 萧遥坐到一边,这小外甥困得直接靠他肩膀上睡着了,一边睡一边还喃喃道,“你教我几招……几招防身的……我不会告诉我娘的……” 萧遥眼神复杂,拍了拍裴洄的肩膀。 裴洄真正意义上的小舅,其实应该已经被剑阁群狼吞食了,因为是个私生子,被萧坦好吃好喝养在外面生怕闹出点什么事来。 因为本朝太后格外忌讳官员有私生子,前些年临朝称制,借此打压政敌,还好现在韩粲当政,和太后不对付,力主小皇帝亲政,这才把太后逼去了清虚观,“萧遥”也因此能从蜀中过剑阁,北上长安,认祖归宗。 好巧不巧,“萧遥”死的时候,他就在一边,像个野人似的,一把抢过“萧遥”的玉佩,阴差阳错被萧坦接了回去。 萧坦子嗣稀薄,再加上这个私生子多年未见,所以没人能看穿,有几个婆子认了出来,告诉主君,反而被萧坦灭了口。 因为萧遥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能力,正是萧坦所需要的——这件事,萧坦知道,其女萧夫人不知道,萧遥扮演着识大体的私生子角色,比几个嫡兄还要厉害,联络西川和长安,被萧坦引以为心腹。 萧遥,令狐镇,韩粲,裴洄,姻亲、血缘、同党,交织的关系下,他就像蛛网正中央的蜘蛛,随意自如地走来走去,尽管那蛛网太过脆弱,只要一次暴风就能毁灭精致的网。 与他不同的是,温兰殊不需要网,温行也不需要。父子俩岿然立于朝堂之上,接受着来自党争的飓风暴雨,却仍旧不愿低下头颅,遵循朝堂的规则。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旁人都说温兰殊是孤高而立的鹤,可在萧遥看来,温兰殊绝对不是鹤,而是鸷鸟。 剑阁峥嵘崔嵬,群山连绵,韩粲借着朝政洗牌的时候顺手将温兰殊发配到太常寺,其实恰恰说明一件事—— 温兰殊绝对不是一个温顺的、毫无攻击力的文人。 · 这边马车悠悠行驶,卢英时和卢彦则即将到家,忽然卢彦则问了句,“你觉得,萧遥此人如何?” “你不是说君子不该背后指摘人?”卢英时不耐烦回了句。 “咳,魏晋有品评人物的先例,你就当是品评此人吧。”卢彦则迅速找到了一个理由。 “抠门。” 卢彦则:“……” “其实我还挺羡慕阿洄的,他们家看起来一团和气,他娘顶多说几句学习上的事儿,虽然听起来是有些烦,可是絮絮叨叨反而能说明关爱,至于萧长遐,这人待阿洄亲密,所以才会故意让阿洄难堪。很多世家子总是会表现得天衣无缝无可指摘,看起来就像是装模作样。” 联想到刚刚卢彦则确实把一半的鱼给了裴洄,这么做除了能展现自己识大体外没有半点儿好处,又显得假惺惺。 尽管卢彦则此举没别的想法,不过卢英时要讨厌谁,从头到脚能找出太多缺点了,卢彦则其实也不是很意外。 “说我呢。”卢彦则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第一句话说对了,萧遥的确抠门,或者说他们韩党都很抠门,抠到一定境界了。渭南仓那么充足,却还要盘剥渭南百姓,给了我们现成的机会。” “什么意思?你们要借机攻讦韩相?” “啊,现成的机会,不用白不用。这场雨……下得可真是好,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明天又有一场雨,你我安然高卧,坐等时机便可。”卢彦则笑着捏了捏卢英时的脸,被弟弟无情躲开。 “阿时,你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你也不这样的。”卢彦则表示自己耐心充足,并不把卢英时这些放在心上,“你这次离家出走,还把古雪刀拿走了,可见去得很决绝啊。” “你们没一个人配拿古雪刀。”卢英时怒目而视,“把洪涝淹没田地、农民背井离乡看成‘时机’,渔阳王从来不会这么想!” 卢彦则挺直身子,“你到了我这个位子,就会这么想。心如铁石,才能担任重任,慈不掌兵。” “我不会跟你一样卑鄙无耻的。”卢英时和卢彦则刚好坐在马车对角,二人井水不犯河水,离得非常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季世 过午的这场雨突如其来,下得尤其激烈,很快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浇在地面上,引起一阵雾气。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起伏不平的沙地上出现蓄积的水泊,车马路过都得格外小心陷入污泥之中。 举伞路人踩着地上的板砖,勉强从一片大水泊中跳过,水面明灭,涟漪散开,污泥溅在他穿了许久的青衿上。肘关节处的补丁,和袖口磨损的缘边,连带着身上的挎包,都极其朴素,没有一点装饰和花纹。 仅有的装饰可能就是腰间破旧的香囊了。 他走在路中央,朱雀大街草色青翠欲滴,两侧绿树成荫,时不时有柳树枝叶出墙,柔嫩地垂落着。朱雀大街有“天街”之称,宽百余步,是长安两县的分界线,尽头便是朱雀门。 东边的万年县地势高,贵人宅邸多在东边,西边胡人多,贫民也多。一到下雨,西边的长安县地势卑湿,疫病往往多发,再加上北高南低,西南处可以说是贫民窟了。 他自西南处来,一路向北,积水越来越少,树木越来越繁盛,甚至还有白沙铺路,至少贵人的车驾经过不必担忧会落一轮子的污泥,高头大马玉障泥金连钱,不染埃尘。而他却因为出发时遇见几个策马的小吏,半边身子全是泥点子。 长安很大,包罗万象,见过烽火兵戈,也见证万国来朝。那虚无缥缈的大周,离他一个蝼蚁那么遥远。 他走到登闻鼓前,扔了伞,取下鼓槌,在士兵的注视下,敲击着本朝高祖特意设置在朱雀门前、二百年无人敲过的登闻鼓—— “太学学生钟少韫,状告渭南县令张敏求,草菅人命,强行征税,媚上欺下,欺世盗名!” 鼓声阵阵,紧接着惊雷轰的一声,划破了天幕,如同沉睡已久的龙苏醒。 又过了一日,雨停了,温兰殊抱着琴去太常寺。昨天雨实在够大,原本想和几个小徒弟一起探讨琴曲,然后排练一下之后祭祀的站位,结果硬是因为一场雨“不得不”赋闲在家。 主簿谢藻正在公廨院子里喝茶,手里拿着一卷工尺谱,哼哼调子,然后抄在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册子上。温兰殊抱琴走近,看他具体抄哪个调,也打算跟着学,一不小心,就挡了光。 “诶诶往旁边点儿,挡着明儿了……”谢藻把笔放下,拂了拂温兰殊。 “哟,度曲呢,真是没看出来啊谢主簿。”温兰殊赞赏道,“你这曲子也太忧伤了,我还以为你喜欢黄钟大吕,没想到还这么擅长清商乐呢。” 谢藻头皮发麻,“哎哟半个月没见了温少卿您在家赋闲可还愉快?” “承让,你不闲嘛。”温兰殊把琴一放,“要不是明天就要祭祀,我连来都不稀得来。” “别啊温少卿。”谢藻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笑起来慈眉善目的,“我们这种闲人,闲就算了,你跟我们可不一样哈,我们闲是因为我们只能闲。” “你少抬举我。”温兰殊哭笑不得,“最近有什么事吗,我在家睡了一天,也没个人来拜访,闲得无聊。” “是有一个。”谢藻思索片刻,“你知道吗,独孤逸群要娶妻了。” 温兰殊调弦的手一滞,“是韩相的小女儿吧。” “诶你还挺关心他的。独孤逸群这下攀上韩相咯。”谢藻哈哈大笑,“他想入仕也只能拜托这老丈人了。你还生他的气?” 温兰殊尴尬一笑,“写你的曲子吧。” 独孤逸群和温兰殊的故事在本朝也算是人尽皆知了。他受温行的恩惠,家境拮据,若无温行帮助决计无法考试,却在中第后背叛了自己的恩人。 这种事不少见,良禽择木而栖嘛,非要牵强附会说是为了真爱倒不至于。 谢藻差不多把谱子写完,斜眼看温兰殊的琴,“这把琴成色真好啊,让我想起卢氏的‘洗玉浮珠’来。你这把叫什么名字?” “清籁天成。”温兰殊调试琴弦,“前几天在一个老道那里淘来的,说和我有缘,收我一百两,换别人要一千两,他亏死了。” “你真给了?”谢藻竖起耳朵,很好奇。太常寺俸禄没那么多,温兰殊从家里搬出来花了不少钱安置,贸然掏出一百两,难不成家底这么厚? “没给。”温兰殊微笑,“一分没给。” 谢藻:“……” “我给他写了篇碑文,他抱着那张纸回去刻碑了,说要放在道观门口。哎,我觉得自己的字儿还行吧,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谢藻忍不住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堪称空手套白狼之奇迹。 “待会儿跟他们一起弹琴,顺便排练一下明天的祭祀。”温兰殊用湿布擦着琴身。 “哦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谢藻一拍桌板,震得毛笔往旁边一滑,差点掉下来,“大理寺昨儿个收押了一个罪犯,叫钟少韫,渭南人。这傻小子还是太学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去敲登闻鼓,结果追查下来,说他扰乱纲纪,先是打了三十大板,奄奄一息,然后收押在监牢里审讯,昨晚连夜审的,我有个朋友负责这案子,今早才回去,说什么都没查出来,这小子认死理,说无人指使。” “啊?”温兰殊觉得不对,“那他告了谁?” “张敏求,哦,韩相的拥趸,渭南县令。你也知道渭南那块儿比较复杂,有个渭南仓,掌握江淮转运过来的粮食,比较重要。这张敏求县令做久了,想往上走,前几天不是彻查田亩嘛,愣是敢报没有损失,胆儿真肥啊。” 温兰殊想起自己前几天看到的奏疏,确实如此。 “那然后呢,陛下信了?”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这几天睡大觉了……陛下一开始不信,秘密派御史去追查,结果还真是没有损失,这御史应该也是韩相的人,自个儿查自个儿。” 温兰殊摩拳擦掌,这韩粲,不让他们自己查自己,韩党倒是敢这么做,目前派去西川的探子还没回来,权从熙的平戎军滞留蜀地,谁知道会是怎样个结果。 “那钟少韫应该是走投无路了。”温兰殊叹了口气,心中已经有了盘算,“独孤逸群现在是大理寺卿,明年考课能升任入六部,看来,也要协助自己的老丈人,把事情压下去。” “肯定有人指使。”谢藻斩钉截铁,“不然一个白衣书生,哪里来的胆子。只是那指使的人也着实可恶,拿一个学子当马前卒。” “是啊,是谁指使呢……”温兰殊想了会儿,不知不觉谢藻的目光就看向了他。 温兰殊:“……” 不能因为我受益就怀疑我啊喂! “渭南令这下捅篓子咯,逼反渭南百姓也没什么好处。”谢藻装作无事发生,目光不自觉移向别处,“韩相这段时间忙着压榨民力,不都是为陛下心血来潮的效节军嘛。” 温兰殊耸了耸肩,这话不假,皇帝只负责心血来潮,韩粲负责盘剥百姓。前些年韩粲还不是宰相的时候,镇守江宁,在江宁一带修筑了很多堡垒和军械。这江宁还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建康,即是当年晋朝衣冠南渡的目的地,亦即六朝旧都。 彼时温行是拾遗,还上奏弹劾来着,说这么做折损江宁文气,部分先贤祠因此损毁,恐对当地百姓不利。因韩粲强征民力,江宁已然出现了流民四散“就食”的情况,扬州刺史出于无奈,并没有惩罚这些因饥饿和徭役逃出来的流民,反倒是号召佛寺供养并妥善安置,为此获得令名。 温兰殊知道,韩粲这么做,单纯就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要是长安真的陷落,半壁江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所以温兰殊对韩粲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确实不太喜欢韩粲过于汲汲营营,所作所为只为了获取更多钱财,可是转念一想,要练军队,就需要钱。 而官吏们无不觉得,钱必须要从百姓身上获取,还要打着“流年不利,秣马厉兵”的旗号,加征税收。 这样一来不更怪了?为了保护百姓,反倒是把更多的百姓由良民逼成了流民,上面的意思一旦到了下面就歪曲得不成样子。大周的百姓,但凡有口饭吃都不会流离失所,离开故土,不是因为他乡好,绝大多数原因是因为被逼无奈。 就像钟少韫,此人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敲登闻鼓,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朱雀门的登闻鼓,早已不复二百年前的清明良时,如今敲来,颇有一种“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荒谬感。 温兰殊想不出对策,他弹琴,他百无一用,要不是这点儿身份,他估计就是权贵眼中的“穷措大”,酸腐书生。大家也只是看在他爹是个清高自许的文人才给他三分颜色罢了,要是温行真有个不测离开政事堂,失去宰相的名号,他就是最没用的书生。 匣中宝剑轰鸣,图南之志再难抑制。他可以独善其身,但是…… 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甘的。 他想起《左传·昭公三年》里晏子和叔向关于“季世”,亦即末世的交谈。其实从小到大,温行都最大程度保障了他吃穿用度上的富裕,因此他与很多富家子或者世家子交往,都不会露怯。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以为,天下还是那个样子,和百年前没什么区别。你看,我还能吃饱,我的衣服还很多,从来不需要为生计操心。明日的天下会和昨日一样,照旧运转下去呀。 末世?谁说到末世了,周围不是还很好嘛。 直到长大看了很多,见微知著,一叶知秋。很多事情往往是有预兆的,比如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是百姓对于农事生产的预知。 那么文人对于国朝的未来也有预知。 “之前读《左传》,对里面一段话印象深刻。晏子和叔向敏锐感知到自己所在的公室行将就木,‘民闻公命,如逃寇仇。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君日不悛,以乐慆忧。’初读不以为意,现在看来句句是血。”温兰殊长吁短叹,今日格外悲观,“可惜咱们都没想过会这样,谁乐意听这种话,谁不是自欺欺人,极尽豪奢,享受一把管他洪水滔天。我听说,之前朱雀大街有泥泞,是哪位尚书来着,直接把自己压箱底的铜钱撒上去了。” 谢藻摆了摆手,“没想到啊少卿,你看起来整天乐呵呵的,说起这种话来还真是发人深省、振聋发聩。可惜,温相不结党,你们只能步步退让。你说说你,来太常寺几年了,怎么就还没看开呢?跟我一起度度曲子,弹琴鸣筝,不好嘛。” “那我读书做什么。”温兰殊苦笑,他要真是对朝政不关心,就不会逮着人就问今天朝会说了什么了。 “哦,那你是期待自己再次被起用咯?”谢藻笑着点了点头,这人还真是和五年前一个样,没什么区别。 “玉韫椟中,待价而沽。”温兰殊不经意拨弄琴弦,一声低沉的琴音散播开来,泛弦之音久久回荡,“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只能这样了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劫狱 …… “温公子!” 二十一岁的温兰殊抱琴而立,鹅黄长衫,金色发带,腰带勾勒出消瘦身型,一旁古藤翠柏,参差披拂,松风泠泠,吹动七弦。 这儿是终南山一处偏僻的园子,亦是他买下的别野,唤做“不记年”,一切依照蜀中的式样来。他邀请好友小聚只在京城中的宅子,别野向来是无人涉足的。 青衿学子紧张地挠了挠头不确定是否向前,环顾四周,见温兰殊顿足,并无离开的意思,只好壮大胆子,挎包上还有朵墨绘的兰花。 “温公子,你……”学子支支吾吾,心里早就想好的问题不知道该怎么问,“你是文坛妙手,温相亦得人心,海内文人翕然归顺,那你们什么时候能施展文人政略啊?我看了你的策论,与民休息,治国不在天时而在人为,每句都很经典!” 温兰殊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只是策论,你们照着学能有个好成绩就行了。” 说罢,他转过身去,踏上了绿树阴浓的松林道。 “你的志向,你都忘了吗!你们是文人表率,怎么能抛下信服你们的文人呢?”学子呐喊,“如果真的有抱负,为什么要甘愿在这种地方归隐?难道不是出仕、拨弄风云吗!子馥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啊!” 这句用了谢安高卧东山的典,可他怎么能和谢安比呢?谢家是世家,还是东晋最煊赫的门阀,他拿什么跟谢安比? “我已泥足深陷,苍生,就靠你们吧。” 学子肉眼可见地失望了下去,“温公子,我以为你是胸怀天下的文人,不是寻章摘句的腐儒,没想到你是明哲保身的隐士,我看错你了。” 温兰殊没当回事,少年人的爱恨就是这么直接,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不少人追随他这不假,可是人永远是矛盾体,他们希望温氏父子不结党营私,永远保留和而不同的秉性,又责怪他们为什么不争,为文心在朝堂里夺得一席之地。 这个问题无解,至少在温兰殊看来,父亲温行的入仕完全就是机缘巧合。 换句话说,温行被贸然提拔到了与自己水平不相符的位置。卢臻的隐退导致清流文人急需一个领导者,温行恰好有从龙之功,又恰好得到皇帝信任,于是自然而然填上了卢臻的位子。 随着少年人振衣而去,温兰殊心里并无起伏。这会儿夕阳欲颓,莺燕啁啾,拉长了他的影子,照入小石潭,潭底投下鱼影。正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一样,人到底能不能明白鱼,他该怎么做才能破局,是弃置闲散的温兰殊想不明白的问题。 …… 晚上温兰殊回到家中,卢英时也在。他身上有些灰尘,古雪刀随意横放在一旁,盘着双腿逗猫。红线端着一盘鱼干,猫最爱鱼腥味的东西,她拿在手里一条,站起身,猫马上紧紧盯着鱼干,身子下蹲,扭扭屁股,尾巴僵直,片刻后往上一跃,死死咬住鱼干不撒手,终于得偿所愿,在地上啃咬起来。 卢英时噗嗤一笑,回过头一看温兰殊回来,马上站起,双手叠在身前,挎包上的灰实在是难以忽略,温兰殊皱眉问:“你这是跌了一跤?” 卢英时和红线面面相觑,“不……不是啊。我和红线一起出去玩,路过太学,看见那儿有一群学生闹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看来钟少韫被收押的事情已经传遍太学了。不仅传遍,还引起轩然大波,温兰殊把“清籁天成”放到一边,自己找了个软垫坐下,倒茶润了润口,“所以你也一起闹事了?我记得,闹事会被抓走的,今日负责巡防的是你哥?” “是。”卢英时点头,脸上还有一抹灰,不知道啥时候弄的,红线用帕子给他擦了擦。 卢彦则肯定也收押了学生,如果这件事是卢彦则主导,那么事情闹得越大,对卢氏的好处就越多,温行不具备这种狠下心来的能力,想来也只有上过战场、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卢彦则可以。 “十六叔。”卢英时万分期待地看向温兰殊,“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啊?” 温兰殊百感交集,“我有个法子,能把人救出来,还能全身而退。不过需要你们来帮我……” · 大理寺监牢今日加大了防卫的数量,原本是卢彦则负责的防卫,这会儿换成了柳度。宫中传来消息,兹事体大,防止生变,于是把柳度手底下带着的金吾卫也一并调集来。 大理寺卿独孤逸群更是不敢懈怠,通宵达旦整理学生的陈辞。其实这种事情前朝也有不少次,学子犯颜直谏,可以拿越级言事处理,一个两个还好,谁知道那钟少韫是个不要命的,血书千言,字字诛心,更是煽动整个太学。 除了太学还有崇文馆的卢英时。独孤逸群还是挺惊讶卢英时竟然能跳出来和自己的兄长对抗,一般学生闹事,只在太学,因为这里的学生并不是高门出身,往往容易头脑发热上头,少年意气,殊不知背后已经被人当枪使。 但独孤逸群也不愿将此事彻底定性。说到底人还是对纯粹的少年意气有好感的,这批学生处理掉很简单,因为规则掌握在高位者手中,只要一句“科举不叙用”,关切到自身前途,就会有很多人退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可若真杀了或者压下去……以后呢,国破家亡的时候,还会有人挺身而出吗? 独孤逸群不知不觉间已经出神思考了好久,蜡烛燃尽,烛泪堆叠,灯芯发黑。一盏灯灭下去,还有数盏灯为他照亮书案。 忽然侍卫窸窸窣窣的兵甲声划破沉寂的夜幕,“廷尉,有人劫狱!” 此刻大理寺监牢外,花木阴阴,乌鸦聒噪,聚集在柏树之上。一般监牢会选在阴湿的地方,冬天冷夏天热,没有一天是安生日子。发馊的菜饭跟泔水没什么区别,起到一个折磨的作用,有时候不消酷刑,人就坚持不住了。 监牢旁边的望楼,原本站岗的护卫已经被人击晕,躺在地上。他视野里最后出现的人,是一名头戴幂篱、手持长剑的紫衣女子。望楼风大,她窄袖坦领的衫子干净利落,下面红黑相间的裤裙随风起舞,露出那双脚。 一双蜀绣的鞋子,经月光照耀,流光溢彩,上面的花朵,是芙蓉花。 护卫还没来得及听到她的声音,就已经沉沉睡着了。 她拔出腰间的长剑,上有“女英”二字。 两个黑影从树中窜来,一个轻功,脚尖稳稳站立在地,“阁主,我们已经控制柳度的金吾卫。” “这么快?” “主要是有几个同道中人,看起来也是为了劫狱。他们吸引了柳度的兵力,我们可以趁机直捣黄龙!”女手下难掩激动,颇有一种搅弄风云、替天行道的慷慨激昂。 “那挺好。”阁主随手扔了幂篱,“自女英阁叛逃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回到长安。看到熟悉的人和事,还真有些不舍。” “阁主您这是……” “长安要变天了。”阁主跃上栏杆,轻轻一踩,就如羽毛般落入庭中。这会儿一部分侍卫又围了上来,看她是女子,不由得放松了懈怠。 肉体凡胎面对被坚执锐,还是一群男人,除了两个手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女子必输无疑。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女子的身影就如同消失,快速移动到了他们面前甚至出现残影!女英剑的剑花所过之处,恰恰命中了这些人的喉咙,几乎是一剑封喉! 他们只能看着女子拍拍衣上尘土,连回眸都不稀得给,剑锋一把劈开监牢的锁,施施然走了进去。原本剑锋上的鲜血落到了铁锁链上,顺着锁链向下滴,也分不清那是他们谁的血。 两个女手下跟在后面,其中一个亦步亦趋跟着,另一个则对地上横七竖八的护卫做鬼脸,“略略略,好狗不挡道,挡道死路一条!” “清都,不要逗留了。” “楚璧姐姐别这样嘛,他们活该,谁让他们看走眼了呢,让他们死前见证一下‘芙蓉剑法’,他们也算没白来世上一遭啊。” 芙蓉剑法!女英阁阁主世代传承的芙蓉剑法! 为首的护卫意识迷离,喉腔的鲜血喷溢而出,浇透了他的戎装和里衣,黏糊糊在身上难受极了,极致的痛苦让他四肢发麻,头脑昏沉什么都不剩下了,就像是一千把刮骨钢刀在凌迟他,眼周甚至发痛,心脏每跳一下,痛苦就刺激一下。 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拿出火药,拉了引线,倏忽间火光一亮,清脆一声,离开他手心,在夜空中绽放出了一朵烟花。 “有人偷袭……女英阁阁主、叛贼朝华……”他说完话,就昏死了过去。 朝华走过长长的甬道,两侧的牢狱关押着不少犯人,其中有江洋大盗,也有怙恶不悛的恶人。这些人一看来了个女子,纷纷打量着她,投来不怀好意的眼光。不过,朝华并不为所动,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她环视四周,却还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与此同时,清都和楚璧跟在后面,遽然感受到一阵风经过,一个黑衣人同样手持长剑,快步与朝华擦肩而过。 朝华反应很快,拔剑出鞘,女英剑稳稳架在对方的脖颈上,只要那人再往前一步,就是尸首分离,血流如注。 油灯幽微,面孔难以辨清,黑衣人还挡着脸,朝华皱了皱眉,嘴角一翘,“你武功也不错,反应比我还快。” “女英剑朝华?那还是算啦,打不过打不过。”黑衣人打趣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也是劫狱?劫谁啊,我们别内讧浪费时间,追兵就快追上啦。” 温兰殊取下面纱,乐呵朝她一笑,消弭了朝华原本存在的杀机,“是你啊。我就说,回长安肯定能遇见不少熟人,怎么,要不要跟我切磋几招?” “贼人哪里跑!” “贼人在这儿!” 一群官兵迅速围了上来,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身后的清都、楚璧纷纷亮了锋刃,与围攻上来的官兵厮杀,顷刻间血肉横飞,两旁的囚犯有的看戏,有的瑟缩不敢看,顿时陷入一片狼藉。 温兰殊叹了口气,撇了撇手,“你看,我就说别浪费时间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越狱 这晚的大理寺着实是乱成了一锅粥,因为不仅仅有温兰殊一拨人,还有一拨女英阁的。好在温兰殊随机应变,趁着清都和楚璧挡在前头厮杀,三言两语就跟朝华把接下来的计划挑明。 朝华杏眼微眯,干练的发髻束在头顶,只有一根玉簪作为装饰,脸似清水芙蓉不施铅粉,紫衣朱裙尽是华贵之色,“你还挺聪明,把大理寺的人都引去了。” “聪明也没有功夫高来得实在,都怪我当初学艺不精,只顾着玩,才必须得出此下策。”温兰殊游走在监牢长道之中,手里是抢来的一串钥匙,终于在某个牢狱前看到了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钟少韫。 “是你……”温兰殊诧异片刻,拿钥匙开了门。这会儿钟少韫正靠着墙,双腿并拢,朝一边曲折,手无力耷拉在一旁,胳膊和前胸的伤口触目惊心,温兰殊顾不得那许多,赶紧把钟少韫背了起来。 朝华已经和清都楚璧一起加入到对抗门口追兵的战斗之中,她身法轻盈,踮着脚尖,总是借着巧劲儿攻击对方的腋下或者腰腹,庖丁解牛一般,一旦找准地方,那三成的力就能发挥出六成的效果,不消一会儿,那些武卫就都横七竖八跌在地上,只能踮着脚找落脚之地。 她踢开几个交叠的武卫,腾出一条路,温兰殊背着钟少韫,对着朝华点头一笑,“欠你个人情,以后还。” “我们能活着出长安已经是温相莫大的人情了。”朝华掏出帕子擦了擦剑,敏锐听力当即察觉到又有一伙追兵靠近,她和清都、楚璧走到院子里,“东南侧有兵力,你们快走,我们也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好!”温兰殊绕到院子后,那儿有等待已久的卢英时,他把钟少韫放到了卢英时背上,“阿时,考验你功夫的时候到了,背着他去你家,知道吗?你家最安全,你哥也有办法解决。” 卢英时小时候每次闯祸,卢彦则都会滴水不漏、恰到好处解决,久而久之,他每次惹事都不大害怕,是以敢和温兰殊一起商榷怎么把大牢里的钟少韫救出来。他比了个手势,背过钟少韫,身后裴洄替他拿着古雪刀,“我知道追兵在哪里,我们绕开就是,走!” 就这样,兵荒马乱之下,人质屡经转手,各方人马出动,大理寺的武卫想骂娘,谁也不知道今晚会面对这么多人,还有江湖高手啊! 温兰殊眼看卢英时远走,院墙的树影微微晃动,天际小星晦暗,被层云遮挡。今晚还是有点热的,虽说入秋,但夏日的余热还在,他如此运动一番,不免出了汗。他曲肘用胳膊上的衣料擦了擦流经太阳穴的汗水,发丝黏在额头两侧,被打湿成一绺一绺。 “来了。”朝华望着院内小门,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渐渐变大,“你不走么?” 温兰殊摇了摇头,“你们走。我留在这儿尚且可以斡旋,你们要是留在这儿,不好交代。” “可你功夫不算好,要是被……” “没事的,你忘了我还有三寸不烂之舌,更何况,只要不是柳度,我就可以应付。”温兰殊胸有成竹一笑,“快走吧朝华,你们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要是再进牢,这次我可没法放走你,毕竟我现在不是左拾遗,只是个太常寺弹琴乐工。” 朝华朝他作揖,“后会有期。”旋即喊了清都楚璧,三人一个轻功跳离院子,身影消失在浓墨一般的山影里。 温兰殊深呼吸,接下来要遇见的是故人。 电光石火间,独孤逸群率领的兵士已经到了。温兰殊拔出腰间的“待价”,和一群士兵正面对抗。云层浮动,疏云淡月,照在温兰殊身上的月光,和当年一般无二,饶是独孤逸群今非昔比,看了这一幕,心头也不由得微动。 “是你。”独孤逸群命令武卫把手里的刀锋向下,这样看起来不会太过凌人。他伸手示意,众武卫面对一地的同僚和鲜血淋漓,早就咬牙切齿,想要把面前的贼人大卸八块以平息今晚被猴耍一般的愤怒。 但是独孤逸群却没这个意思?为什么? 武卫面面相觑,只能压抑内心的愤懑,咬牙切齿,将手里的环首刀往下压了压。 温兰殊长出了一口气,他逃避了许久,还是没逃过啊。 · 卢英时背着钟少韫小跑了一路,裴洄在一旁,又是清道又是开门,虽然卢英时表示你不开我用脚也能踢开,他进他哥书房都是用脚踹的(后面这句吞吞吐吐没说出口)。 他只觉得钟少韫可能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背在身上像条死鱼。 一路穿过坊街,裴洄环顾四周,长长的大道,巡防的兵力很显然比之前变多了。 “完了,真完蛋了。”裴洄心道不好,抱着古雪刀拼命拉卢英时的衣角,三人靠在墙根下排排坐,“我没想到十六卫反应这么快,已经加强巡防了,我们现在连皇城都出不去,怎么去你家啊?” 三省六部九寺等官署,在宫城以外的皇城,他们这会儿闯入皇城,要出去,除非有轻功,或者就是抢来钥匙,等换防的时候趁机开门溜出去。不过就算溜出去也没办法,宵禁了,入不了坊市,难不成在河道里藏一晚上?要泡烂了吧! “等。”卢英时双手支着下巴,肘关节搭在膝盖上,“十六叔说想搏一搏。” “啊?搏一搏?是赌我们会遇见你哥吗?”裴洄眨巴着眼,压低声音,“我以为,你们打通好了关窍,才跟你们一起出来的啊!结果你自己也没底,你之前怎么跟我说来着,行侠仗义,这次一战成功,咱们就是并列的侠客,啊啊啊结果你和你十六叔都……没底?” 卢英时不慌不忙,“嗯。” 裴洄:“……” 裴洄那一瞬间把自己被金吾卫抓到然后进牢狱然后被家里人救出、在祠堂罚跪、跟母亲写检讨、被小舅指指点点的过程都想好了,原本以为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结果现在是侠以武犯禁? “啊啊啊卢英时我恨死你了!”裴洄龇牙咧嘴,怒吼的声音压低,听起来像是猫哈气,“你就是拉个了垫背的是吧?我就知道你有好事肯定不叫我!” 卢英时噗嗤一笑。 “不是吧危急关头你还敢笑?”裴洄伸手越过卢英时,戳了戳钟少韫,“这位仁兄,你还好咩?还能说话不?你是为什么,要敲登闻鼓啊?听说你是太学的,太学跟你一起声讨的人多吗?怎么只抓了你一个啊。” 钟少韫不出声,低垂的眼睫微微晃动,卢英时知道他是醒了,“你别惊扰人家。人家要告的渭南令,就是你爹和韩相的人。” 裴洄:“啊?这……” 裴洄心想这下彻底完了,被老爹知道自己救了一个犯人就算了,结果还特么是指明了要告自己的犯人。 “我小舅也来了,你说他会不会一网打尽啊?我有点怀疑。”裴洄尴尬一笑,紧接着卢英时的笑容凝滞了下去。 “你……你告诉你小舅做什么!”卢英时一拧裴洄的胳膊,“谁让你告诉你小舅的!完蛋,我就不该带你出来!” 裴洄也有点委屈了,“我哪里知道你是来做这个的嘛。而且你不觉得我对你很讲义气吗,你说要出来干大事,干成了就是传奇,干不成尸首分离,我还是跟你出来了呀。” 卢英时:“……” 其实卢英时就是想吓唬裴洄来着,谁想到这孩子屁颠屁颠跟上,还捧着把古雪刀爱不释手。 “你这嘴没把门的,以后我做大事再也不找你了。”卢英时抱着双臂,解下腰间的纹银水壶给了一旁的钟少韫,“喝点水吧。” “你是卢将军的……弟弟?”钟少韫终于开了口。 “对,我叫卢英时。你怎么认出我来的?”卢英时心想我跟你也没见过啊,你咋知道我是谁? 钟少韫垂着的双眸了无生机,无力接过水壶,昂头快饮,甘泉水自嘴角流下,沾湿衣襟,差不多要喝完了,他用袖口一抹,把水壶还给卢英时,“我见过你们很多人,可你们没见过我。” 裴洄和卢英时这下傻眼了,“哦……这样啊。” 说起来前后矛盾,不过这种情况也很常见。卢英时和裴洄二人,都是世家子,虽说各有各的酸甜苦辣,但至少在平头百姓眼里,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了,他们有多耀眼,自己不知道,因为周围都是这样的人。 片刻后,街衢尽头出现一列卫兵,卢英时听卢彦则说起过,晚上禁军会换防,算了算时辰,差不多也该到了。 一列卫兵昂首阔步,手持比人还高的长槊,裴洄总觉得抡下来自己脑袋能搬家,紧紧依靠着卢英时不敢说话。卢英时也不敢出声,心脏狂跳,眼皮也在跳,尽管如此还是下意识拢着裴洄的肩膀。 钟少韫抬头眯着眼看了下,就又垂下了头,他是真的没力气了,浑身散架似的,像千万把钢针刺入肌肤,又像钢刀剔骨,深入骨髓的痛已经让他麻木,每呼吸一次就能让这痛楚骤然扩散,扩散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裂口结痂的结痂,发脓的发脓,因为长久在阴湿牢狱的缘故,上面还有蛆虫。 好疼,钟少韫想。 卢英时眼看来人穿着明光铠,头戴兜鍪,一时间因为阴影看不出所以然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已经想好接下来揽下全部罪责,不能让裴洄遭殃,故而挺身而出,挡在钟少韫和裴洄身前,“有什么就找我,是我做……” 执着火炬的武卫走进,朦胧火光映照在二人之间,原本凛冽的月光顿时被渲染成一片橘黄,散发出阵阵温暖,而对方的脸也变得分明起来。 漆黑眸底流动着辉光,潮气在眼角氤氲开来,卢英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然在兄长眼里看到一丝脆弱和欣喜,卢彦则是从来不会暴露自己感情的,笑容向来是武器和伪装,难道真正的喜悦总是这种润物无声般的隐忍,让人难以体会到? “跟我回家。”卢彦则冷冷道。 这句话半带着威胁,卢英时知道自己无法违抗对方的意思,却又因为来者是卢彦则而长舒一口气——赌赢了,今夜换防还是按照之前的排班,并没有因故换成韩相那边的人。 同时他回过头喊裴洄,“阿洄,走吧。” 果然是自己痴心妄想,卢彦则这种人会有感情吗?只不过是觉得弟弟脱离掌控,需要加紧控制罢了,就像马笼头和马鞍,时间一长,总得紧一紧,不能信马由缰,取下羁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小舟 温兰殊逃出大理寺后,坐在屋脊上望月。今天的月亮不圆,星星也不好看,他只认得北斗七星和织女星,别的星星都不认得,太史令每天晚上都要看星星吗?他们的日常事务也太有趣了吧,给许多闪闪发光的星星牵强附会,然后第二天告诉皇帝,不要做什么事,要做什么事。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温兰殊站起身,脚下踩着瓦片,练习的轻功在此时派上用场,他可以脚尖踮着,站立在飞椽之上。 可是星星终究无法真的发挥作用,反倒是借助独特的排列方式,被牵强附会有了别的意思,事实上呢,名为簸箕的星宿不能筛糠,名为斗的星宿不可以舀酒。 他在世人看来应该也是这样吧?不合时宜的策论,百无一用的经纶世务才,众人皆醉,为什么要独醒呢? 晚风吹拂衣襟,他的计划只剩下最后一步,就是进入乾极殿之中,让皇帝为自己做不在场证明。 只不过逃窜了一路,总该歇会儿。当初剑法粗通,好在逃跑的轻功好好学了,不然刚刚被独孤逸群围攻,就得走着出来,实在是不帅,重重围困下一飞冲天,说出去多风流啊。 他这会儿站在太液池的太液亭上,不远处就是蓬莱山,荷花莲花一开一大片,衰败的不少,枯叶在风中摇晃,蛙鸣一片,萤火虫时不时飞舞其间,倒映水面上,像落入凡间的星子。 李昇今晚宿在含凉殿,这是一处幽静的避暑胜地,天一热李昇就会收拾收拾过来。含凉殿的陈设很神奇,用一种特殊的器械,将水抽上房顶,顺着瓦当流下,一道道水帘,再加上冰鉴和整日不停的扇叶,整间大殿无比凉快。 温兰殊调整了自己的方向,打算往含凉殿去了。 “有贼人!” 忽然金吾卫大叫一声,温兰殊心凉了半截,紧接着感觉到有支短箭擦着耳边过来,他脚力一下子收了,导致没飞出去! 完蛋,底下就是一片荷花……不对,怎么还有个人! 温兰殊千钧一发之际,因惊惧闭上了眼,没像他原本想的那样掉进水里,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而这人刚好躺在小舟上,一条腿曲起,曲肱而枕,浑身的酒气扑面而来。 “嗯?” 温兰殊控制着自己,还好反应够快,他曲着胳膊支在一旁的空档处,使自己的上半身不至于和对方紧紧贴着,不过腿却不自觉放在了对方两腿之间。 散落的头发顺着肩膀扑簌簌下来,落在对方脸上。 萧遥睁开眼,和温兰殊靠得无比近,近到能在对方眼珠子里看见自己的脸,进到呼吸吐出来的水汽能扑到彼此脸上,那是一股带着温热的气息,反复提醒萧遥这不是梦也不是幻影。 “他在那儿!” 萧遥反应奇快,拦着温兰殊的要瞬间把对方压在身下,用宽阔臂膀挡住了温兰殊的身影,原本的黑衣被尽数掩盖,他贴着温兰殊的脸颊,“不是做梦吧?温十六从天而降,落在我怀里了?” 温兰殊拧了他胳膊一下,“追兵来了。“ 萧遥心领神会,明白温兰殊什么意思,转头装作醉酒后不耐烦,朝一列金吾卫道:“陛下今日允许我留宿,你们来做什么?” “卑职不知是中郎将……”金吾卫作揖,他们可不想得罪刚升任左武卫中郎将的萧遥啊! “滚吧。”萧遥没说好话,转头盯着自己臂弯下的温兰殊。等金吾卫悻悻离去,责骂同僚头晕眼花而同僚信誓旦旦“我真的看见了”的时候,俩人同时噗嗤一笑。 温兰殊很快反应过来,笑容凝固,“从我身上下去。” “十六,你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刻薄嘛。”萧遥玩弄着温兰殊散下来的发丝,不介意这个动作再持续一会儿。 “救命……恩人?”温兰殊难掩无语,此刻萧遥腰上的香囊吸引了他的注意,“我的香囊怎么会在你……你和柳度搞上了?” 温兰殊听说过萧遥对女色不感兴趣,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平时只是怀疑,但是人家那点私事儿毕竟和自己无关,他也就不去细想,现在看来,他竟然和柳度玩一块儿,亲昵到香囊互赠?在大周这种事一般只有夫妻或互相爱慕才可以做。 “什么叫搞上了……”萧遥啼笑皆非,紧接着被温兰殊一把推开。 “搞上了就不要再招惹别人,你的人情我改日会还。”温兰殊坐起身,联想到自己全没注意萧遥竟然升任了,“所以柳度举荐你,你现在是中郎将了?” 萧遥:“……” 温兰殊怎么想到这儿的? “十六,你是觉得我的才能连一个中郎将都做不得么?我好伤心啊,明明在西川我还做过兵马使,那群人比禁军难带多了,我自己都觉得割鸡焉用牛刀,结果你说我走后门,哎。” 温兰殊一心只想着这人既然和柳度以及韩家不清不楚,他还是别招惹的好,“我要走了。” 萧遥拉住他瘦削的手腕,“你说的改天是什么时候。” “我……”温兰殊答不上来,一般改天在他的语境里就是没有这么一天,大家乐呵呵的好聚好散谁也别上纲上线,谁知道萧遥会这么问啊! “十六,我觉得你啊,总是很迟钝。你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也不明白周围人对你的看法,总是我行我素的。”萧遥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含凉殿,“所以你进皇宫这么……这么随便,也不在意第二天御史台会怎么说你。” 温兰殊不明白萧遥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心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着也看不见,所以你明白了吗?” 萧遥有半句话没说出口——也不明白我的心意。 谁让温兰殊确实如自己所言,迟钝得可怕,连皇帝想做什么都看不出来,更何况是偶遇过几次的他。 “明天散朝后我会去你宅邸,你不是说欠我人情?欠了就得还。”萧遥话锋一变,“而且,你想让我保守秘密的话,总得付出些什么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温兰殊只能认栽,谁让他落萧遥手里,万一萧遥和独孤逸群里应外合,说就是温兰殊劫大理寺呢?吃不了兜着走!独孤逸群那里还好,萧遥就不一样了,他们不熟,一旦和独孤逸群配合,就不是孤证难立! “好,我答应你,可你也必须保守这个秘密。”温兰殊站起身,小舟摇晃,荡起涟漪,随即一个轻功离开了小舟。 他轻功师从终南山凌云观的真人,剑法马虎,唯独在轻功这里用了心。因为他坚信那句“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就跑,傻子才负隅顽抗,大理寺那么多甲士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又不是朝华! 他也没想过会遇见朝华,毕竟朝华当年的叛逃也算是轰轰烈烈。女英阁历代阁主都是女子,负责帮皇帝走动江湖,视察是否有叛逆势力,必要时可先斩后奏,其在最一开始是女都尉侯方宁建立的女子互助组织,一旦有女子受难,阁中女侠就会去伸张正义。 如此一个组织在武成帝年间被招安,彼时阁主是柳家妇谢宛。她开创芙蓉剑法,自此之后芙蓉剑法成为历代阁主必修的剑法。 柳家世代簪缨,女英阁借助谢宛的柳家妇身份获得了朝廷许可,不过臧否双生,如此一来就成了朝廷鹰犬。 鹰犬和逍遥自在的野马是不一样的,被招安的侠再想行侠仗义就难了。皇权和侠义,原本就是相悖的,这些矛盾最终在朝华继任阁主的时候爆发了。 具体的事情温兰殊不大明白,只知道是皇帝幸蜀的过程中遇到刺客,朝华负责追击,结果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转手弑君。未果,被皇帝下令斩草除根,女英阁自此全部撤离长安,迁居到剑阁一带,自此消失在蜀中群山之间,杳无音信。 温兰殊还上疏辩解来着,虽然不出意外碰了一鼻子灰。之所以敢逆着圣意,全是因为他跟朝华见过几面,有点旧情在,况且对着一群曾经效力的人赶尽杀绝,总不太好。 多年来女英阁自此沉寂,此次回来,不知单纯是为了钟少韫呢,还是说另有所图,偶然遇见钟少韫被抓所以想行侠仗义?联想到萧遥那句“长安有变故”,温兰殊就有点后悔了。 该多问几句的。 但是这萧遥吧,一张嘴叭叭的,没几句正经话,万一是故作深沉呢? 温兰殊不再去想,凌波微步间,已经到了含凉殿对面,他火速躲在廊下柱子那里,把夜行衣换掉,随手扔进草丛中,然后拿出自己的鱼符,和金吾卫打了个照面。 没成想金吾卫皱了皱眉,“陛下今晚幸窦贵妃,属下不知道要不要通传……” “窦贵妃……他们在含凉殿么?”温兰殊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见殿内散发出来的暖光,他当即的想法是完了,这个计谋最后一环扣不上了,能去哪儿?要不回去找红线,然后在自己宅子里装作无事发生,最后销毁夜行衣? 这事儿的确挺难办的,两边都是皇帝的人,无论偏向谁,今后谁吹枕头风,自己算是玩儿完。就当金吾卫纠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时候,窦贵妃忽然从殿内出来了。 她鬓发还有些乱,看到温兰殊的那一霎那,立马机警起来,拢了拢袍袖,将垂落的发丝挽过耳后,清了清嗓子,“你怎么来了?” 温兰殊尴尬一笑,“那我走,贵妃和陛下今夜好睡。” 这样一来,他好像一个求宠爱的妃妾,靠美色娱人。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在很多情况下,以色娱人向来不是上上之选,如果你有才能,肯定想着靠才能吃饭,怎会需要赔笑脸?大抵赔笑脸都是无奈之举啊。 忽然他福至心灵——为什么窦贵妃会把他想象成敌人?明明他的存在,没有影响窦贵妃在后宫的地位,难道李昇说了什么?他回头看了眼窦贵妃,对方眼神复杂,包含了恨意、无奈,似乎马上就要潸然泣下了。 紧接着,李昇赤足自殿内跌跌撞撞跑来,“小殊!是你吗小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轨范 卢英时回到家中的时候,不出意外卢臻已经等候他多时了。他准备好劈头盖脸挨一顿骂,反正他的态度就是“知道错了,下次还敢”。走到中堂前,卢彦则唤裴洄过去,跟自己一块儿去后院,钟少韫被裴洄背着,也一同去了后院。 穿廊入院,经过一排竹林。裴洄好奇问,“卢将军,你的白色佩剑,是‘悲回风’吗?就是《晋阳旧事》里记载的‘悲回风’?” 想到面对外人,应该彬彬有礼不失风度,卢彦则艰难一笑,笑得颇为体面,“嗯,是的。” “哇!”裴洄完全在状况外,“如果我先人临了了下葬不让那把剑陪葬的话,其实我也该有一把来着,哎,都不重要啦。我过会儿能摸一下吗?” 卢彦则:“……” 越到紧张的时候反而越释然,卢彦则竟然能会心笑出来,“可以啊。我家里可能不同,这些刀剑就是拿来用的,所以当年先祖下葬的时候没带下去,古雪刀也是。” “糟了。”裴洄猝然心惊,“阿时他手里还握着古雪刀,不会被卢公发现吧?” 卢彦则怎么可能没想到?“没事,你先休息吧。”他们走到一处客房,卢彦则把钟少韫架起来,令对方的胳膊环着自己的肩膀,他则扶着对方的胁间。 夜色如水,虫鸣阵阵,后院偏僻处没什么奴婢,这会儿大部分也都歇息了。卢彦则身上的铠甲还没来得及去下,钟少韫勉强苏醒过来,脑袋耷拉着,分不清是因为困还是因为痛,反正意识混混沌沌,在生死之间徘徊,一脚就能踩进鬼门关。 卢彦则走到自己的房间,抬着钟少韫进了门,一脚踢门,然后直接将钟少韫摔在地上,全然不顾对方身上斑驳伤痕。骨骼碰到木板的声音很清脆,钟少韫能感受到自己的皮囊同时被坚硬木板和骨骼挤压,只是那点痛微乎其微,和身上的痛比起来不算什么。 钟少韫手肘撑着上半身,睁开眼细细看着卢彦则,竟然笑了出来。 这是一种穷途末路的笑。 卢彦则再也忍不住,弯下身啪啪给了钟少韫两耳光,声音响彻屋内,钟少韫被这蛮力震得耳朵嗡嗡响,一时间耳鸣得无以复加,原本就茫然的意识更加涣散,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唔……别这样……好久不见。” 卢彦则半蹲着,拎起钟少韫的衣领,对方被他这样揪了起来,上半身悬空,脖颈那里勒得生疼,“蠢货,一无是处的蠢货!我跟你说了,罪证收集好,我会派御史上疏,你一来,计划全部打乱,还连累十六叔去救你?嗯?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我得意?”钟少韫凄然一笑,“我为什么要得意,我什么都没有啊,彦则。” 卢彦则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把这人放下,“你姐姐的事儿,我会去解决,这是绝佳的机会,一旦成了,我会安排你在京师任职。只是你也太沉不住气了,这样一来露出马脚,让韩相注意到对你没好处,对十六叔和阿时也是。” “可他们是你的亲戚,你说什么也会保住他们,而我么……不过是你多年前养的小狗,然后找时机让我去咬人。彦则,你还说我很得意,如果你是我,你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得意么?” 卢彦则单膝跪着,抬起钟少韫的下巴,“多少人想做狗还没机会呢,被我发现并加以提点,你该知足了。” “是么。”钟少韫癫狂地笑了起来,“谢谢你啊,彦则,让我看到了世家大族的肮脏,也让我看到了什么是虚伪。你对一个小妾的儿子那么关心,甚至还要把他救出来,单纯是为了那点愧疚或者对于卢氏子嗣的维护么?我真的很想知道啊。” 卢彦则转过身踢了钟少韫一脚,刚好踢到钟少韫的胸膛,那儿被烙铁烙过,还未愈合,如此一来鲜血迸发,露出一片殷红,他痛得只能咬牙切齿,却不出声,蜷缩在地。 “大意了,养的狗竟然还会咬自己。”卢彦则用帕子擦了擦手,“我会负责到底,你也不要自作聪明,闹出这么一出闹剧,十六叔那里,难以收场,如果因为你把十六叔搭进去……我不会放过你。钟少韫,我有很多种方式能惩罚你。” “你不会对你弟弟这样吧。”钟少韫忽然道。 “你抽哪门子风?”卢彦则去了铠甲,挂到一旁的衣架上,悲回风也横放至兵器架那里。 “也是,你肯定不会对他这样。”钟少韫强支着身子坐起,靠在蒲团上,可算缓解了方才的痛楚。 卢彦则自柜子里拿出金创药,又觉得按照钟少韫的伤势,单单金创药是不够的,于是乱七八糟把棉花、药酒、纱布以及绷带都塞进竹筐子里,捧着竹筐来给钟少韫上药。 “那是我弟弟,你跟他比什么?”卢彦则不经钟少韫允许,就解了对方的外袍,伤口上的血迹粘着衣服,去下来的时候还有点疼,露出模糊一团的血肉来。 “要缝几针。”卢彦则转身穿针引线,“在军营的时候,没有医生,大家会互相缝伤口。当然,没有人想受伤,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是觉得我把握不住,所以想把事情闹大?愚不可及。” 钟少韫咬着嘴唇不说话,“我不想等了。我姐姐被张敏求骗去献给了京兆尹窦德偃,我宁愿自己击鼓鸣冤,也不想你会因此连累,那可是韩相的党羽。” 卢彦则啧了一声,放下手中沾着药酒的棉花,此时此刻竟无言以对。他偏头看向一边,在心里措辞,想通过不那么伤人的方式来表达“你画蛇添足”、“你螳臂当车”。 “韩相又如何,用不用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韩党虽然人多,不过不跟他的也很多。我父亲原本是宰相,之前跟随的人现在唯温相马首是瞻,只要我们想,就能寻衅把韩相逼下去,你明白吗?” 钟少韫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次渭南令媚上谎报可以说是煽动民怨,你在太学的所作所为我也知道了。只是你不聪明,学生血气方刚,冲在前头没错,可你连后路都没想好也不跟我打招呼,就被人关进大理寺毒打一顿,要是十六叔没去救你,或者我迟来一步,你连命都没了。” 钟少韫不以为然,“那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跟在别人身后装模作样。” 卢彦则用湿毛巾给钟少韫清洗伤口,“如果说不一样的代价是去死呢?” “那我宁愿去死。” 卢彦则想打他一耳光,掌刀悬在半空,钟少韫见状惊惶避让,脸撇到一边,紧紧闭上了眼,五官都在用力。 “才多大就说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气。”卢彦则抱着双臂,“你自己擦吧,我得去看看阿时怎么样了。” 卢彦则关上了门,想着后续该怎么处理。他走了几步刚好遇见垂着头的卢英时。 卢英时抱着古雪刀,脸上还有一个掌印。 安慰的话在嘴边盘桓愣是没说出口,“后院冰窖有冰,你去敷一敷脸。” 卢英时瞥了他一眼就走了,错身的那一瞬把刀扔到卢彦则手里,“老头说不许我用了,你放进祠堂吧,我去找阿洄了。” 卢彦则捧着刀,只能看卢英时的背影。他心里很复杂,对卢英时尤甚。 他知道做人口是心非也没什么,所以平日里都会这样,就有人说他虽然是武人但是心眼子跟筛子似的,净想着算计人。 他曾经也赤忱过,但那赤忱的心看起来百无一用。他叫彦则,俊彦的彦,准则的则,做正确的事于他而言最重要。 · 乾极殿内李昇拉着温兰殊不撒手,二人坐在床沿,温兰殊盯着几案的杏仁酪,无可奈何。他自小对人事不大敏感,待在书斋的时间久了,就算出去玩,也不会想太多。有人喜欢过他吗?不知道,那是别人的想法,跟他什么关系。 有喜欢过人吗?也很难说,温行没教过这个,老师也没教过。 别的世家子或拥歌伎,欣赏歌舞,流连秦楼楚馆,他不去因为温行一直管着他,平常接触的要么是清流文人要么是丫鬟仆役,对情爱的了解也仅限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多……再多就不知道了。 李昇抱着他的腰,头蹭着他的胸膛,温兰殊不得不把胳膊抬起来,放在对方背后。 这个动作过去五年经常做,因为李昇被丢弃在山谷中,一个人在野狼环伺下过了三天三夜,受到异常惊吓,不知为何每到朔望就会情绪波动,吵嚷着要温兰殊。 算来算去,现在也不是朔望啊? 温兰殊感到疑惑,好像就是近几年,李昇越来越需要自己了,每个月经常会喊个四五次,还做了和自己酷似的玩偶每晚抱着入睡。起初温兰殊只觉得这是一些遗留的小孩子脾性,比如红线,十六七了,还喜欢兔子花灯和磨喝乐,在自己的房间一摆就是一排。 可是为什么他脑子里一直反复回想着萧遥那句“你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也不明白周围人对你的看法,总是我行我素的”…… 他当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那把剑就是明证,待价、图南,很难理解吗? 不过,他好像确实没注意过周围人的看法。 包括钟少韫,包括御史中丞之子,他总是习惯性忽略这些,人总是会回避给自己带来创伤的东西。他承担了期望,并不代表他一定要每时每刻达到所有人的期望啊!他做不到,只能在现实的池沼里一而再、再而三妥协,要么弹琴奏乐,要么来李昇宫里缓解对方的激动。 紧接着,李昇忽然把温兰殊扑倒。 这会儿殿内的灯火灭了大半,只剩下那两棵灯树,不过距离床榻也很远。侍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四周帷幄放了下来,空旷大殿分割出一方床榻的大小,柔软的纱就像蛛网,虽然脆弱,却把他牢牢围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李昇反拧了温兰殊的双手越过头顶,不得不说这些年李昇没少在游猎上花心思,手劲儿很大,温兰殊被他拧疼了,眼看李昇另一只手不怀好意地挑起了自己的下巴,就算再愚笨也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 “陛下!”温兰殊大喊,“明日还有早朝,快些休息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羁束 温兰殊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了,坠入蛛网的猎物在一开始往往没有意识到危险步步逼近,他以为那网是柔软的,没有攻击力的,自己只要用力就能逃脱。 可是他不知道正中央的蜘蛛等待他多时,就打算趁着他麻痹大意,然后一网打尽。 “小殊,我不喜欢你这么喊我。”李昇略带失望地趴在温兰殊身上,头枕在胸膛那里,听温兰殊的心跳,那颗心跳得好快,是活动的,不像木偶,不会呼吸,也没有心跳。 不同的是,木偶只有他,但温兰殊有很多“其他人”。 “什么时候的。”温兰殊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显得不是那么咄咄逼人。 “……你一定要这样吗,我对你还不够好么,我喜欢你,我真的不会再喜欢别人,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样。”李昇死死抱住了他,生怕他会因为嫌恶而离开自己。 “因为你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你吗?”温兰殊快气笑了,“你的病是装的吗?” “小殊,我真的爱你啊,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不会的,不会有人能豁出性命和天下就为了……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李昇越发激动,“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是皇帝,没有人会违背我的意思,财宝,田宅,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给你!” “然后你害怕我离开,弃你而去,所以就反对了我外放历练的提议?”温兰殊望着帐顶,空旷大殿没有一丝风,所有的狂风暴雨都被挡在外面,他像一个茧,被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大抵做文人的无奈就在此,去留升降,全由皇帝说了算。亏他以为是韩粲打压自己,李昇少年心性,害怕韩粲,所以才会不做任何处理,就想他烂在太常寺。 现在看来,真是被摆了一道。 李昇很有可能早就明白了皇权该怎么用。他知道谁聪明,知道该怎么制衡,所以让温行和韩粲在前朝厮杀,把温兰殊保护得密不透风,甚至连上朝都免了……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陛下,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温兰殊后知后觉,他喜欢被需要的感觉,因为他认为“被需要”是最牢靠的关系,比你爱我、我爱你要实际得多。因此在一开始,他的出现能让皇帝正常上朝,他还是欣然接受的。 而且李昇一开始在蜀中也的确可怜,这样照顾来照顾去,先入为主的“需要”总让温兰殊不会去多想,再加上温兰殊本就在此道上迟钝。 “我……”李昇哽噎,“我没骗你,我需要你是真的,我爱你也是真的。你知道吗,自从当了皇帝,他们就都看我一个人,想让我拿决策。可我才十几岁,我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他们希望皇帝知人善任、心怀万民,又希望皇帝节俭,效仿圣主明君,我好累啊,没人教过我怎么做皇帝。乾极殿好空,什么都没有,我也是什么都没有的,我只有你,只能信任你,因为你见过最落魄的我,却没抛下我。” 温兰殊长叹了口气,终究是如鲠在喉,不能忽略,他坐起身,痛定思痛,“这是不对的,陛下。” 李昇自后往前抱着他,似乎躯体上的紧贴能传来温暖,也能让两颗心渐渐靠近,“不!不是的……” “怪不得,你上次跟我说不想看到我和萧遥说话。”温兰殊扶额,另一只手轻轻拨开李昇握着的双手,“不该有的,断了吧。” “小殊,你对谁都好,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暖的。可是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你是冷的,比千年寒冰还冷。”李昇悲凉地笑了笑,像是在嘲讽自己多年来不着边际的幻想和一厢情愿的挽留,为什么做了这么多,那人还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呢? 温兰殊气得跳了起来,“李昇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你说我是冷的,那你呢?你把我拘在长安城,明知我想进台阁,却还是听了那些人的鬼话把我弄到太常寺?你才冷,你比我狠多了,我当你年少心性畏惧韩相,没想到你这一出玩儿得溜啊!” 他快疯了,这几年是他最重要的光阴,眼看同僚做官的做官,成家的成家,而他不仅要忍受流言蜚语,还什么都做不了!他要是别人还好,太常寺多清闲啊……可他是温兰殊啊! 十八岁中进士的温兰殊啊!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捡了个恩将仇报的皇帝回来,这会儿气得泪都飚出来了,上前箍着李昇的肩膀,“你说我冷?你知道这几年我怎么过的吗?他们都说,温兰殊真轻松啊,跟皇帝眉来眼去,朝中官员升升降降,吹个枕头风就行了,还说早知道党争这么简单,他们也去找个好看的送进宫好了……你以为我不在意是不是?你以为我一直都是……” 泪水夺眶而出,清泪浇透了眼睫,温兰殊捂脸痛哭,李昇懵了,正想安慰,结果温兰殊推开了他,“李昇,你是不是特恨我啊?” “我……” 温兰殊扭头就走,无视李昇的挽留。他走出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出门的那一刻狂风大作,他望着寂寥天宇,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 什么进士啊,都是笑话,不过是人家皇帝的玩物罢了,偏他还没有玩物的自觉。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早知帝王不喜文武艺,学它作甚? 李昇一人在大殿里,其实这天跟之前没什么不同,他一个人的时候多了去了,尽管可以召嫔御侍奉,可他总忍不住拿来和温兰殊比较。妃嫔比温兰殊体贴,也有欲望,希望有更多封赏,以及更多权力,所以安抚她们也很简单,皇后更是会协助管理妃嫔。 其实李昇的后宫倒是一片和睦,他不会过度宠爱谁,因为世间的人除了温兰殊,别人在他看来都一样,要么是想从他这儿得到点什么,要么是想害他,要么两者兼备。 温兰殊是区别于这二者的。 温兰殊什么都没要过,因为忠心是臣子本分,即便有一些无礼的要求也不会想着反抗,忠君嘛,都是这样的。而且这样的天才往往自小精神富足,又我行我素,不会去计较太多,更不会像常人一样,拘泥于喜怒哀乐。 李昇当然明白,温兰殊在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离他极其遥远的世界。 他若想和温兰殊说上话,就必须剪断温兰殊的翅膀,把对方关在自己建造的笼子里。 李昇端起小几上的杏仁酪,那是以前温兰殊在蜀中带他出去玩的时候,经常买来给他解渴的。他现在是皇帝了,琼浆玉液,新丰清酒,想要什么都有,一碗杏仁酪还不是简简单单? 谁忘了都无所谓,为什么温兰殊也忘了呢?忘了他曾经多么需要他吗? 李昇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脑海里全是温兰殊的身影,挥之不去,渐渐成了他的梦魇。得不到的愤怒和卑微哀求的无奈,渐渐酝酿成最浓的毒药和春.药,他更是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对温兰殊有那样的想法,难道是肌肤相贴已经不能满足与日俱增的欲.望了?还是说,他无比希望畅快淋漓的云雨,能借助空前的结合来让他确定,那人走不掉了,身上最深处已经有他的痕迹了? 一道惊雷猛然在天穹炸开,紧接着就是呼啸狂风,吹得树叶沙沙响。 雷响忽然纾解了李昇郁结于心的疑惑—— 我是君,他是臣。 我为什么要渴望他接近我? 明明,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为我死都不在话下啊…… 李昇笑得凄切又癫狂,笑声和风雨声回响在大殿,教殿外的宫女和宦官都不敢吭气。 温兰殊是他手里的风筝,而不是猛兽猛禽,不需要剪断翅膀,也不需要鞭挞,不为别的,因为君是君,臣是臣。皇帝也许会害怕拥有兵权的节度使,但永远不会害怕文人,因为文人永远生活在皇权的羁束之下,永远。 次日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文武百官在待漏院等待上朝,卢彦则更是天不亮就骑马过来了。昨晚因大理寺那档子事,许多官员凑在一起谈论,风暴中心的独孤逸群更显憔悴,孤身一人立在廊下。 卢彦则昂首阔步走了过去,“独孤,昨晚休息得怎么样?马上就要娶妻了,最近是不是紧张得睡不好呢。” 独孤逸群心想你明知故问,可真是阴阳怪气,“不劳费心了。” “我么,我费什么心。忙啊,整天忙得没工夫处理别的,你的婚宴我可能去不了啦。”卢彦则拍了拍独孤逸群的肩膀,“今日朝会,陛下肯定要过问此事,大理寺丢了重犯,好好想想怎么交代吧,别好不容易抱上大腿,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重犯是谁劫走的,彦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独孤逸群礼貌回以一笑,说着正了正自己的漆纱笼巾冠,将朝笏从腰间拔了出来握在手心,目视前方,刚好宦官手里拿着门籍,一个个对人。 卢彦则只好按照官阶入列。 宦官数到后面,“太常寺少卿,温子馥?少卿可到了?”说着环视四周,朱紫青绿,衣冠赫奕,兰香盈院。此时从人群里走来一位绯袍银鱼袋的官员,此人头巾整齐,手持朝笏,在众人目光下,不慌不忙踏着莹玉石砖,走上前来。 “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30 第26章 廷议 自宫门走向大殿有一条长长的道路名为“龙尾道”。由于正中央的宫殿基体很高, 所以这条冰莹石阶在走的过程中有一种登天梯的感觉。温兰殊跟在一众官员身后,他的绯袍并不起眼,跟为首的紫袍比起来更甚。 独孤逸群看了他几眼, 没说什么。 武官在另一侧,卢彦则和萧遥刚好挨着,柳度亦在其中。纠风化的御史就在一旁, 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侧目。只敢用眼珠子斜着看两眼, 等待接下来风云激荡的朝会。 殿面宽阔, 如千户洞开, 地面由红莲形方砖铺就,斗拱极尽奢华,门钉和栏杆都是鎏金铜件。温兰殊上次来, 还是在入仕为左拾遗的时候, 彼时他还以为一切都会像别人一样,走标准的仕途之路。 和一众俯首的官员不同,他抬眸看向了明堂宝座上的李昇。 李昇这会儿身着赭黄色袍衫,自黼依后出来, 坐于明堂之上,气度和仪态一改以往的瑟缩不安, 双手搭着凭几, 颇有江山之主的气概, 仿佛五湖四海就在他襟怀之中。小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混杂在朱紫衣冠中的温兰殊, 眼神带了些许玩味。 他还是穿上官服好看些——李昇这样想。 按照流程走完礼仪, 百官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纷纷跪坐。李昇今日似乎特别开心, “诸位爱卿, 朕有个好消息, 昨日凌云观练好了丹药,已经将朕在蜀地落下的病治好了。这些年来,若不是温少卿陪着朕,这病也不会这么快好啊!” 群臣纷纷看向了温兰殊,小声议论。 “昨日武卫告诉朕,大理寺人犯被劫走?韦少卿,可有此事?” 大理寺少卿韦曜被点名了,马上跽坐起来,大腿和小腿成垂直的角度,手里的朝笏立在跟前。昨晚包括韦曜在内的人都看见了温兰殊的脸,以及突然出现的朝华,为了自己的官帽,也得把这些责任都推到外人身上。至于上头的独孤逸群怎么想,都不重要,这次朝会就是推卸责任的大好时机。 “回陛下,确有此事。而臣也看见了劫走囚犯的人……”韦曜指着温兰殊,“就是太常寺少卿,温子馥。” 温兰殊面不改色。 “哦?”李昇用手支着下巴,“你继续说。” “除了温子馥,还有朝华。”韦曜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了,其实皇帝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紧接着满堂都开始交头接耳,纷纷分析这俩人同时出现在大理寺的可能性。 太荒谬了。 太常寺少卿劫狱?女英阁阁主、早已叛逃的朝华劫狱? 卢彦则当即举起朝笏,“韦少卿不要血口喷人,你说温少卿去了,那我问你,温少卿有什么必要去?那人和温少卿非亲非故,去惹这一身腥做什么?大晚上的还宵禁,待在家里不好么?想要推诿,不至于拿温少卿做幌子吧!” 韦曜百口莫辩,“他,就是他,我们都看见了,卢将军你不能……”说着韦曜望着自己的上司,“廷尉,你快说句话啊!” 卢彦则乘势追击,他本就是武人,吵起架来也不落下风,“韦少卿不会是想借助当年的案子,把一切都推到温少卿身上吧?你我都知道,当年时任左拾遗的温少卿上疏求释朝华,所以你想把温少卿和叛贼朝华分为一类,对不对?” 韦曜:“……” 独孤逸群这会儿终于说话了,“昨晚,有朝华,但温子馥并未出现在大理寺。” 韦曜顿时就坐了下去。 真是疏不间亲!独孤逸群,你现在都已经攀上韩相女儿了,结果还保护温兰殊?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韩相和卢彦则都会治理你!韦曜真是强忍住没有翻白眼。 看看温兰殊,依旧是坐怀不乱。 得,敢情自己变疯狗了。算了,左迁就左迁吧,跟着独孤逸群混,迟早饿死算了。 李昇挑了挑眉,“确实如此,子馥昨晚一直在朕宫中,没有去别的地方。诸位爱卿不要吵了,既然是朝华,那朕就派潜渊卫去追查,不要伤了和气嘛。” 韩粲在文官之首,和温行挨得很近,见状看了看温行。 那人目视前方,父子一样的波澜不惊。 “昨晚负责防卫大理寺的是谁啊?”李昇问。 柳度出列,“回陛下,是臣。” “虽然朝华武功蹊跷,可你们那么多人都防不住,朕要是不罚,显得朕太过宽纵。自即日起,郡公不必来十六卫了,停职一个月,罚俸半年,并协助潜渊卫找到要犯。” 柳度当然不能说自己遇到了更加古灵精怪的红线,说出去一个堂堂的十六卫武将被一个小丫头骗得团团转,不如罚俸半年,顶多给皇帝你白干五个月。 “臣领旨。”柳度完毕又回了班列。 一旁萧遥难掩笑意,小声对他说,“郡公难不成好整以暇,结果被人趁机直捣黄龙了?” 柳度撇嘴,“总有应付不及时的时候,长遐你肯定也有过吧。” 萧遥掩面偷笑,“啊……那确实有,不过意外之喜更多。” 俩人的“亲昵”自然又被正对面的温兰殊看见了。萧遥这会儿抬眼看去,刚好和温兰殊打了个照面,趁着这机会,他倨傲地昂起头,平视温兰殊,直勾勾看着,也不知道躲,偏要把对方看害羞了才罢休。 温兰殊不发一言,尽管所有的争论因他而来。他深知自己要是说得不对,不仅不会起到辩解的作用,反而会越描越黑。 他不喜欢被动,于是这会儿也不管什么越级言事了,直接起身,走到大殿中间,两侧公卿被吸引去了目光,纷纷看向他,不知道这是整哪一出。 温兰殊俯身,将朝笏往前一推,深鞠一躬,这样算是行礼,“陛下,臣听说渭南县谎报灾情,灾民不堪其扰,走投无路下敲登闻鼓。臣窃以为,见微知著,渭南县又是漕运枢纽,重中之重,不可等闲视之。” 京兆尹窦德偃暗道不好,望向韩粲,意思就是说韩相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就看底下人厮杀成这样啊,赶紧出来说句公道话! 京兆尹下辖的县出了这等事,窦德偃难辞其咎,对韩粲而言损失不大,因为韩粲手底下人想当京兆尹的多了去了,可是对窦德偃而言,摘不干净就是死路一条,流放到外面做官。好一点的在京畿,不好的就是边疆,他可吃不了这种苦哇! 窦德偃看韩粲久久未动,只好自己出列辩解,“回陛下,臣以为温少卿这是越级言事。你一个太常寺少卿,手为何要伸到渭南县去?而且渭南县之前上报,陛下也派了御史前去详查,得到的结果和县令一般无二,你如何敢主观臆断,怀疑复核的结果呢?” “一个小老百姓,要不是被逼无奈,怎么可能会敲登闻鼓?而且你也说了复核过了,派去详查的御史是谁,和京兆尹你是什么关系,到底是不是自己查自己,窦府君,你敢不敢言明?”温兰殊丝毫不怯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慷慨陈词,“你们想压制小老百姓,不让他们出头有的是办法,而他们想状告你们,就得被扒一层皮、流一身的血!满堂公卿,谁做官不读《论语》,谁不知‘苛政猛于虎’?现如今享受万民供奉却尤嫌不够,还惦记百姓手里的几斤米?” 温兰殊已经做好被韩粲党羽群起攻之的想法了,之所以说这些,主要是这几年实在是憋得够呛,急欲发泄。 窦德偃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那温少卿有办法解决军费开支么?近几年朝廷官员的俸禄一减再减,各处谁不是开源节流,你有法子吗?” 这样一来矛盾就转移到了书生纸上谈兵。 温兰殊才不会跳进圈套里,“窦府君,那你是承认,自己确实为了多收税所以瞒报灾情?” 窦德偃哽噎,温兰殊乘势追击,“我越级言事与否,天下自有公论,大不了就是丢了官帽,回家种地去,我是不怕的,可我就是得把事情说明白,有没有瞒报,瞒报了多少,都要说清楚!” 满堂寂静。 “好了,你们忠心体国,朕都明白。不过窦卿说得也不错,国家正是大力养兵的时期,温少卿既然这么说,是已经有了法子了?如此一来,少卿在太常寺待着就没什么必要了,即日起就去御史台吧,朕命你去渭南县彻查田亩一事,务必绝对精确,不可让黎民百姓寒心,觉得大周只知盘剥百姓,不知休养生息。” 温兰殊好像第一天才认识李昇,见状也只能领旨谢恩。 皇帝已经答应把自己从太常寺放出来了,温兰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散朝后,皇帝特意叫温兰殊去了内殿。政事堂就在一侧,是宰相才能去的地方,大周的宰相有很多,数目不定,前头一般会冠有“同平章事”,温行和韩粲都是如此,剩下几个也都各自站队。 严格意义上来说,温行并不算是清流一脉之首,算是一个旗帜,海内文人期待温行能够施展仁政,以君子之德感化万民,因此这样一个人是决计不会结党的——一是不会,二是不能。 真正的清流之首,是卢臻,在前朝则表现为卢彦则及其背后的一些官员。 所以温兰殊应付裕如的底气其实也来源于卢彦则的范阳卢氏。 其实范阳卢氏对于温行的作风并不是很满意,因为温行太刚正不阿了,这样的人很难给自己带来好处,也无法在周围形成团体,迟早会被厌弃,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不出意外,卢彦则将会成为温行走后,卢氏一党在朝中的顶梁柱。 至于温兰殊?那就更不重要了。 这是一个术比道更重要的时代,他温兰殊顶多是个更高一层的钟少韫,派去打狗的肉包子。 温兰殊心里激荡,久久难以平息,他还没想好怎么应付李昇。这会儿侍女将泡好的蒙顶石花捧了上来,这是蜀中名茶,每年都会供奉那么几斤。皇帝赏给这个大臣一两,那个大臣一两,他偶尔也会得到一点儿,不为别的,因为他和李昇初遇就在蜀中。 李昇再怎么厌恶蜀中,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初遇之地就是那儿。 皇帝病一好,阖宫上下喜气洋洋的,侍女和宦官都比之前轻松了。他们伴君如伴虎,本就不容易,之前皇帝发病,被太后迁怒打板子也是常事,至少这样一来,打板子的由头也变少了。 他们不明白温兰殊为何心情沉重。 差不多日上三竿,政事堂的事情处理完了,李昇屏退所有婢女和宦官,偏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昇跨过门槛,脚踩着地上淡淡流金,树影下照,随风浮动。他拨开帷幄,走过隔断,终于在层层幔帐之后看到那个因自己权力而俯首称臣的人。 权力的滋味用过难忘,他以前真是想错了,明明只要一声令下,温兰殊就不躲,会乖乖坐在这里任由他摆弄啊,为什么之前要装病、装作自己怕所有人呢?为什么他没有早早意识到呢? 温兰殊缓缓回眸,李昇伸手狎昵地摸着他的脸颊,那双眼依旧充满了傲气,让他爱不释手,辗转反侧。 “你还是穿绯袍好看,整天穿黄衫,和乐工、宦官似的,像什么话。”李昇蹲下身,餍足地笑了笑,“以后不许了,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 黄衫:白衣使者黄衫儿,里面穿黄衫的就是宦官,然后乐工地位不高也穿黄衫,因此黄衫在唐代的地位不是很高,皇帝本人穿的是赭黄色的,和这种浅黄的不一样。杨贵妃就因喜欢穿黄裙子被人说口味差,但其实喜欢穿啥就是人家自己喜欢,石榴在这儿也是,单纯喜欢而已,觉得颜色不该有高低贵贱,所谓高低贵贱都是人为了排除异己、区分尊卑搞出来的。 第27章 散心 温兰殊面无表情, 心跳也没变快。无所谓了,反正也糟烂透了,要是能利用这糟烂给自己谋求什么, 也算是有用,“哦。我择日就去渭南,今日会和京兆尹那边对接一下, 窦德偃此人对我颇有微词。” “他敢?”李昇自背后抱着温兰殊, 吻他的耳垂, 又轻咬耳廓, 声音带了些许情.欲浸染,含混不清,“我可以换了他, 要不你来吧。” “算了吧。”温兰殊冷冷道, “我做不来,窦德偃能做,是人家有本事,我不过初出茅庐, 做过两年节度府判官,让我当京兆尹, 你也真敢想?怎么不说让我直接当宰相呢。” “也可以啊。”李昇嘴唇游移到温兰殊的侧脸。他很喜欢看这个角度的温兰殊, 鼻梁直挺, 一双眼又含着温柔, 笑一笑似有柔情蜜意, 最能醉人。 “你疯了。” “也许吧。”李昇手不老实, 从胸膛寻摸往下, 顺着小腹, 来到了禁地。 温兰殊陡然起身, 让李昇扑了个空,“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能允许我来御史台,却不允许我去地方?” “你休想离开我。”李昇盘膝而坐,端起茶盏,浅呷一口,“你要是逃我拦不住,可是你能逃得掉?” “你……”温兰殊气急败坏,“你到底想怎样?” “把那天的事情做完,”李昇也懒得装了,“我有的是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温兰殊怒意上来,话语止不住颤抖,“你觉得很有意思?” “呃……”李昇挑眉,看温兰殊就像看手里的玩物,玩物怎么倒腾起来都倍加可爱,所以并不会恼怒,“你很可爱,我还是藩王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太后那个老妖婆,因为我娘出身不好,一直针对我,朝野没人把我当皇子看。” 太后前几年被排挤去了道观,温兰殊此刻才意识到李昇的可怕。 借刀杀人。 太后失权,在当时看来是满朝文武强迫妇人不再干政,包括温兰殊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一改垂帘听政,转而退居道观。 李昇的亲生母亲去得太早了,本就体弱,故而名义上李昇是太后之子。但是事情离谱就离谱在,太后和李昇的母亲有着深仇大恨,于太后而言就是收养了敌人的儿子。 明庄帝是李昇的父亲,驾崩后传位于太子,是为昭宣帝。昭宣帝在位二年,因服食丹药驾崩,选下一任皇帝的时候,唯独剩下了李昇。太后不得不按照规矩体统来,让仇人之子登基。 太后本就刚毅,垂帘一段时间实在难以忍受,因为李昇被温行保护得太好了,一旦自己想绕过李昇颁布旨意,温行就会反驳太后,直言太后不可目中无纲纪。 “你装作自己什么也不会,胆子很小,实际上你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对付太后?” 李昇索性说实话了,“是啊,温相真的帮了我不少,我很感激你们……” 啪的一声。 温兰殊气得每个字都在颤抖,他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豁出去打真龙天子,但这会儿极度的愤怒若是不发泄出来,他怕是会气得吐血。 李昇偏过脸去,腮帮子里面碰到了牙,那一瞬间渗出血来,丝丝缕缕的痛楚传来。 他没有生气,反倒是笑着看温兰殊,“解气吗?” “你骗了我们这么久!” “怎么能说是骗呢小殊。你们是臣子啊,保护皇帝不是应该的嘛,你和你父亲都一样啊,为什么要说我骗了你们呢?”李昇扑哧一笑,“你生气都那么可爱,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在什么时候吗?是在曲江边。你是新科进士,也是宴会中选出来的探花使,在杏园摘花,我一眼就看见你了,然后跟了你一路到大慈恩寺……” 新科进士在曲江设宴,期间会选出两个资历较浅、容姿俊秀的作为探花使,去花园子里摘花。曲江有芙蓉,也有杏花、牡丹、芍药,彼时被选中的除了他就是独孤逸群。 他和独孤逸群进了杏园,穿过密布的杏树,曲曲折折,来到一片芍药园,篱落疏疏,对面就是大慈恩寺。温兰殊兴致大发,拉住独孤逸群一起去大慈恩寺拜了拜,高僧见他有缘,赠他高僧舍利护身。 “不要……不要再说了……”温兰殊双腿虚浮无力,坐在地上,原来那不怀好意的眼睛,从他十八岁一直跟随到现在……那时候李昇明明才十三岁! “我爱你,从五年前到现在,都是如此。”李昇不厌其烦地重复,单膝跪在他身前,抬起他的手,轻轻于手背一吻。 是了……他那时候盘桓在佛塔周围,有个十余岁的少年躲在廊柱后。独孤逸群不在,他见那少年一直看着自己,就走上前问对方在看什么。 小李昇摇了摇头就想走。 温兰殊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一枚兰草,“喏,送你一朵花!” 小李昇双手接过,“你为什么要送我花,我们不认识。” “哈哈哈,因为我开心!”温兰殊摸了摸李昇的头发,“我终于能施展抱负了,还是本科最年轻的进士。他们都说不要自负,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他笑得嚣张又自负,是不群鸷鸟,又像遨游九天的鹤,跟文人含蓄蕴藉的作风全然不同。 想必那时候的李昇就羡慕温兰殊的恃才放旷。可是那样的温兰殊离自己太远,李昇飞不上去,只能让对方下来,剪短其羽翼。 温兰殊迅速把手收了回来,“如果我不同意呢,你想霸王硬上弓?” “那样没意思。”李昇坐到一边,双手后撑着。他也熬过鹰,深知耐心的重要性,要是逼迫太甚,会把对方逼得自毁,以头撞击铁笼,这样的鹰哪怕熬好了,也会落下病根。 “李昇,如果你现在罢手,我可以当作一切没有发生。” “你明知道我不会。” “这句话也是我要对你说的——你明知道我不会,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李昇纳罕了,这算是拒绝吗?为什么拒绝都不那么彻底?他箕坐着,双腿分开,“为什么,你也没娶妻不是么。” “首先你装病,骗了我。” “可你也很快乐,你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其次,你是皇帝,有三宫六院,我在你看来,在周围人看来就是男宠,你不觉得很荒谬么?” “他们想做还没机会呢。” 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啊。 “最后……”温兰殊推开李昇扒拉自己上半身的手,“你让我恶心。” “你骂人也不痛不痒。”李昇禁不住笑了出来,“我教你怎么骂更伤人吧……” 温兰殊扭头便走,帷幄被他一把撇开,随风飘摆,旋即软趴趴地垂了下来。茶已经凉了,李昇盯着杯中茶,怎么看怎么不爽。 恶心?为什么要这样说?仅仅因为欺骗?其实若温兰殊不拆穿,他不介意继续演下去,演一辈子也无妨,反正演了十几年,无非是再演几个十几年罢了。 忽然李昇摸了摸自己的脸,对门口守着的黄枝说道,“朕大病初愈,太后也惦记着朕呢。” 黄枝吓得汗流浃背,“是……是……” “明日朕会去清虚观,看看太后休养得怎么样了。”他站起身,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黄枝,“你想什么呢。” 黄枝跪在地上,“奴……奴不敢!” 皇帝病好的消息传遍朝野,不知道的以为他真是吃丹药吃回来的,也就这么搪塞过去了。文武百官散朝后该干啥干啥去,对皇帝本人的病情并不是那么关心。 温兰殊回到了父亲所在的老宅,温行枯坐良久,他比温兰殊更敏感,怎会不知道一切?看着独子强颜欢笑,他不禁悲从中来,“殊儿,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会是……” “爹,没事的。”温兰殊粲然一笑,“我们都没想到,现在呢,我也能真正做点儿事了,您应该高兴嘛。” 温兰殊奉着汤药,跪在温行跟前。 “朝堂出现如此巨变,太后肯定不会坐视不管。未来的朝堂会怎样呢?殊儿,我也看不明白了。” “随机应变。”温兰殊比父亲更乐观,又或是在安慰父亲,“爹,你最近白头发又多了几根,晚上要好好休息啊。” “嗯。你先忙自己的去吧,我过会儿就去念经。”温行抿了口汤药,挥挥手,心绪万般复杂,却不想让小儿辈担心。 在温行眼里,自己一直都是温兰殊的依靠,正如同朝堂之上,长者总是占据统治地位,为后辈披荆斩棘,要是真的老了,枯骨一具,届时避开贤路为他们腾挪地儿就好。 温兰殊颔首,“儿退下了。” 温行趁四下无人,对堂中的一卷佛经失声痛哭起来,院子里鸟语花香,彩蝶翩跹,蜀葵朵朵盛开,一如那人走的时候。 他双手掩面,原本刚直不屈的文人骨,此刻弯曲了下去,“阿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殊儿……” 文人,只能这么孱弱任人宰割么?温兰殊走出门的那一霎那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李昇摆明了利用温行,温行忠心,所以可以拿来对抗太后。可是温行的处境呢,他的处境呢?现在他又被拿来对付韩粲,他会有什么下场? 卢彦则很聪明,不显山不露水,不会像弟弟卢英时一样都冲在前面,这种人在朝堂才会越走越远。 因为对谁都不抱幻想,也不会轻易把底牌交予。而他呢,轻轻松松就交出整颗心,换来的是背叛与欺骗。 独孤逸群的背叛,李昇的欺骗。 温兰殊牵着马走在沙地上,附近甲第如云,名流多聚居于此,所以树木也格外茂盛,道路平整。他垂头丧气,目露颓唐,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狼狈?他做错了什么? 给人家暖了这么多年被窝,多少人在背后指摘,他硬是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而且只能这么做。 现在呢?都是骗局罢了。他和温行,都被忠义的枷锁牢牢束缚着,原本以为自己履行忠心,没想到啊,就是人家手里一颗棋子,从头到尾都被利用得干干净净一点没剩下,连皮囊这等浅显的也囊括其中。 面前有个人骑马赶来,这人头戴斗笠遮阳,马臀两侧装得严严实实,一见温兰殊就勒了马头。马蹄声放缓,渐渐到了温兰殊身边。 温兰殊牵马,并未上马,于是看此人只能仰视。 “你来了。” 萧遥其实很想把温兰殊抱起来,抱到自己马鞍上然后用臂弯拢住,但是他知道温兰殊现在的心情不能容忍这些。很简单,温兰殊被骗了,不仅温兰殊,文武百官都被骗了。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失去什么,温兰殊声名狼藉,始终和皇帝绑定,失去的比他们多得多。 萧遥懒得理会某些人对于温兰殊的揣度,下流人看什么都下流,怎么可能会明白温兰殊的骄傲?其实如果可以,萧遥更愿意温兰殊回到那个振翅九霄的年纪。 嚣张,恣意,天才就应该这样。 他弯下腰,凑近温兰殊的脸,“这么急着见我呢,不是约好过午嘛,走啊,一起吃顿饭,要不要我载你啊?”说罢他拍了拍马鞍,“漠北名马,一匹值四百匹绢呢,保准能载得动。” 温兰殊瞪大了眼看他,原本噙在眼眶的泪顿时流了下来,划过卧蚕和脸颊,最终落在前襟,洇湿了一小片。 【作者有话要说】 萧某人:不对啊我没做错什么吧?怎么回事看到我就哭了?啊老婆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一个拖孩过去抽死他! 石榴树:……没什么我只是有点emo,天还没塌…… 第28章 抵赖 “你哭了。” “你看错了我没哭。” “你就是哭了。” “你都说一路了……” 这会儿俩人并辔同游, 穿街入坊,温兰殊拒绝了萧遥共乘一马的请求不过当时被发现的时候直接一把将萧遥的斗笠抢了过来戴在头上。 于是现在萧某人只能借着树荫遮一遮阳。 温兰殊也是没想到一出门恰好能撞见这天杀的政敌,还是个乱搞男男关系、有伤教化的政敌!更可气的是他好不容易伤春悲秋会儿结果还没郁悒够就被这人看见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承认吧子馥。”萧遥握着马鞭饶有趣味地甩来甩去, 时不时会有树杈子擦过他那风骚凌乱的发丝,“刚刚没有刺激的味道也没有飞沙走石,不存在迷了眼流泪的可能。你就是哭了。” 温兰殊依旧是咬死不承认, “我没有。” “那你胸前泪痕怎么解释?” 这人还变本加厉了。 “你不会说出去吧?”温兰殊回过头来恶狠狠瞪着萧遥, “离我家还有不到五十步, 你要是敢说出去, 我马上就让红线出来揍你一顿。” 萧遥撇了撇嘴,心想你拿一个小姑娘来压我是看不起谁呢,不过他一开始也没想过说出去, 既然温兰殊自己提了不妨激一激, “哎呀子馥,你现在两个把柄在我手里,这次陪我出游能抵一次,说起来还欠我一次。” 温兰殊:“……” “怎么越抵越多。”温兰殊嘟囔着, 没过一会儿就到了院子的角门。他翻身下马敲门环,何老喊着来啦来啦, 跑来给他开门。 吱呀一声门子响了, 萧遥也跟着下了马, 这次还是仔仔细细看温兰殊的家。平心而论和韩粲手底下那些人比起来, 温兰殊算是深居简出了, 这门子都显得有点破旧, 桃符倒是崭新的, 毕竟要年年换, 就是那门轴有点松了该加点儿油……仆人这么偷懒的么? 何老给他们俩牵了马往马厩走, 二人穿过树丛,自走廊来到了后院。这会儿厨房做好了菜,香气扑鼻,锅里还有滋啦的锅铲炒菜声,炊烟袅袅,扎堆的蜀葵花也挡不住。 目光游移到屋檐下—— 为什么会有四个排排坐的小孩! 自左至右依次是韦训、裴洄、卢英时和红线。 四个小孩脑袋瓜齐齐转向温兰殊,手里的饼子还往下掉着渣渣,韦训吃得比较马虎,嘴边沾了几粒芝麻,红线跟这几个世家子坐一起,也没显得局促,圆形的胡麻饼刚咬了一口,没开始嚼。 于是四个小孩光速站起。 “温少卿!” “小舅!” “十六叔!” “公子!” 萧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在空中晃着手指,走起路来轻松惬意,那丝杀机转瞬即逝又用调笑掩盖,让裴洄放松了警惕,“阿洄,昨儿去哪了?嗯?怎么不跟小舅说?” 他走过去,胳膊搭着裴洄的肩膀,裴洄当即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 “啊哈哈哈小舅今天天气真好微风不燥适合出游或者煮茶烹酒,或者喝饮子也成……嘶嘶嘶小舅别捏我脸给点面子给点面子这么多人呢……” 萧遥松了手,“现在知道要面子了?你娘昨晚都快急哭了,就差用棍子抽我!你回去自己说!” 裴洄挠头笑了笑,“还好吧,我娘知道了会很开心,我可是干了一件大……” 卢英时咳嗽了一声,裴洄马上捂住嘴。 这是秘密,不能说的,更何况萧遥还是外人——相对在场一条贼船上的人而言是外人。 “大什么?”萧遥叉着腰,兴致勃勃地问。 “哎呀小舅你别问我啦,你怎么会和温少卿一起来?你们关系很好嘛?” “小东西还问我。”萧遥又掐了把裴洄的脸,“谁给你的胆子,你都敢来问你小舅了?”显然不吃祸水东引这一套。 卢英时见状把温兰殊拉到一边,“我家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十六叔,接下来怎么办呀。” “接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那个钟少韫,好像跟我哥认识。我早上去找他,结果他身上的伤口都缝好了、敷上了,还换了件衣服,尺寸刚好合适。可昨儿我哥院子里也没别人啊……” 温兰殊疑窦丛生,难不成,这个钟少韫真的和卢彦则认识?而且缝伤口,总不能是自己给自己缝吧?那太奇怪了!“你家后院没有医生什么的吗?说不定,是你哥偷偷请来医生呢。” “不可能。”卢英时摇头,“昨晚我一直……” “说什么呢子馥。”萧遥探出头来,一大一小吓了一跳,纷纷深呼吸抚胸口,“有什么事还要偷偷讲。” 温兰殊把这人不讲道理的脑袋一把推开,“跟你没关系,让你蹭饭已经是我大发慈悲,别得寸进尺。” “伤心了。”萧遥摊出手,“斗笠还我。” 温兰殊把自己腋下夹着的斗笠取下来狠狠塞到萧遥手掌中,“给你!”说罢拉着卢英时和几个小孩一起去屋内了。 吃完饭后,韦训想跟温兰殊学习一下,因为上次考试的结果又出来了,不知道温秀川咋回事这么着急把卷子判完,可能是中元节回家有事吧。总之韦训这次不负众望!又得了个丙上! 韦训当即找补,丙上也是上! 裴洄拉着温兰殊的衣袖,“给您见笑了。” 温兰殊啼笑皆非,只好在自己的书斋里对着韦训的卷子逐字逐句评点,哪里不对仗,哪里用的典不对,朱砂笔密密麻麻写了一排,韦训点头如捣蒜,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懂,反正嗯嗯啊啊就对了! 尤其是韦训还会意味深长的“啊”一下,波澜起伏,千回百转,那迂回的语气仿佛在说“我悟了原来写文章如此简单”! 卢英时和裴洄交头接耳:“他真的懂了?” “赌一坛玉浮梁,他下次绝对还是丙。”裴洄扶额。 卢英时摇了摇头,“不用赌,我也觉得。” 萧遥在一旁煮茶,翻箱倒柜偷偷找到了自己上次给温兰殊的峨眉雪芽,先烧了壶水,然后解开茶包倒了些许茶叶进去,等水开了,一浇,那香气突然就出来了,剩下三个小家伙也凑了上来。 “好香。”红线蹲在前面,围观萧遥沏茶。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峨眉雪芽,不便宜的呢。”裴洄自小品茶惯了,闻味道就能辨别出是什么茶,尤其少年人无法错过炫耀的机会。 红线瞪了裴洄一眼,“就你啥都懂。” 裴洄心想傻大妞就说了句至不至于啊,这犟驴脾气,火气也窜上来了,“我……” 他看看萧遥,萧遥不搭理他,忙着沏茶。 他看看卢英时,卢英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样别这样……” 岂有此理想我裴氏儿郎出将入相竟然受这一个奴婢的气真是岂有此理礼崩乐坏……还有没有天理了!裴洄气得跺脚,阴沉地吼了两声,卢英时为了让他消气,“你跟红线打一架,你要是能打过她,另说。” “什么我会打不过……” “你知道咱们那天为什么没跟柳度碰上吗?”卢英时附耳道。 “为什么啊?”裴洄不知道卢英时的全部计划自然是一头雾水。 卢英时指了指红线,这深藏不露的怪力少女正蹲在地上,抬起头,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死死盯着裴洄,头两侧的发髻还垂下飘摇的红绳,一身的石榴裙看起来娇俏可爱,可那手却按着膝盖,指关节按得发白,青筋浮现。 裴洄咽了口唾沫,那一瞬间察觉危险的本能让他明白了一切,比他领悟经书还快。 韦训蹭完饭蹭完辅导,无意间告诉温兰殊一些事儿,“哎,不好意思叨扰了。温少卿,我叔今天因为朝会,回家后气得摔砚台,那紫石砚啪叽一声就掉地上了,把叔母的秘色瓷砸碎了,俩人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我就出来避避风头。那个,咱们过晌午还有别的事儿吗,比如出去逛逛什么的。” 韦训的叔叔就是大理寺少卿,亦即当庭指出温兰殊出现在牢狱的韦曜。这人是独孤逸群的下属,资历尚浅,站队与否没什么影响,也因此不那么敏锐,有话直说,被独孤逸群摆了一道。 温兰殊眼神飘忽,萧遥一下子就看了出来,拉扯着他的袖子。 “因为什么吵啊。”裴洄问,“我家大人还没说呢,我娘只会说小孩别管,读书最重要,等我考进士再说呢。” “嗨,官场上的事儿,说是昨儿大理寺有人劫狱,是多年前消失的女英阁阁主朝华。邪门,也太邪门了。” 温兰殊、卢英时、萧遥、红线、裴洄纷纷感叹:“是啊,太邪门了。” 韦训不明就里也不敢胡咧咧,于是缠着温兰殊,“那个,温少卿,你要不下午带着我们出去走走吧,比如打马去那什么什么坊,喝点小酒……” 萧遥反应奇快,提溜着韦训的领子,就像揪猫的后颈皮,把这孩子拉到一边,离温兰殊远远的,摆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你那成绩我都不稀得说你。阿洄,你说你在家的时候,能去那什么什么坊吗?能喝酒吗?” 裴洄拨浪鼓似的摇头。 “你还想提高成绩吗,想成为家里的骄傲吗,想和阿洄一样拿甲上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可是我不用吃苦呀。”韦训眨巴着眼,眼珠子里是清澈的愚蠢,“我只要粗通经书就可以了呀,崇文馆不卡这个的。而且我是京兆韦氏,我爹四品,我能……” 萧遥一脸黑线,而后激情澎湃、侃侃而谈,“都像你们这样,我们大周怎么办呢?你看看这位温公子,学富五车,天下才华一石,他独占二十斗,你们倒扣十斗。即便如此,他还是勤勤恳恳上朝理政关心国事一心为国,这才是士人的表率,家族好又如何,你能靠着家里过一辈子吗?那也太无能了!要被谴责的!要做亡国奴的!” 裴洄、卢英时、韦训:“……” 红线默默鼓起了掌,虽然之前看这人很不顺眼,但是现在嘛,说话还蛮好听的。 她转眼看去,温兰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第29章 背叛 萧遥才不愿意到嘴边的肉跑了, 他让卢英时带着裴洄和韦训一起去玩,倒是给自己和温兰殊留足了时间。二人打马游街,萧遥提议要去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在曲江旁, 不过这个时节的曲江没什么好看的花,牡丹和芍药都谢了,也就只有几缸睡莲硕果仅存。其中的红莲最是有名, 小小一朵莲花躺在圆叶中央, 随风起伏微晃, 与周围钟磬音相映成趣。 温兰殊上次来身旁的人还是独孤逸群。那时候他十八独孤逸群二十一, 在曲江宴被选做探花使,要在曲江周围找到牡丹和芍药,找不到会罚酒。但是他们那天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还是人不对, 找了一路都没找到, 顺着曲江来到大慈恩寺,也没找到合眼缘的牡丹花。 大周喜爱牡丹,由此产生了很多品种,以紫色重瓣的最为华贵, 因为紫色是三品以上官员官服的颜色,至于重瓣的花状, 则需要一代代培育, 这就涉及到了温兰殊不懂的领域。至少京师没陷落的时候, 贵人家中价值千金的牡丹花比比皆是, 他们还给那些牡丹起了名。 盛世的凋落有时候就如同花一样, 现在牡丹花更难找了。萧遥拉着温兰殊的手, 二人先是进了山门, 遇见一列僧人双手合十, 只好驻足下来回礼。 忽然其中一个僧人喊住了温兰殊, “你是五年前来大慈恩寺的那位施主吗?” 温兰殊回过头来,“对,怎么了?” “我记得当时您身边并不是这位郎君。”这僧人记性还怪好的,“之前看你们肝胆相照,情谊甚笃,又怀有兼济天下之志,所以将两枚舍利给了你们,为何今日不见他?” 萧遥一头雾水地看着温兰殊,不过那一瞬间好像通透了,僧人指的应该就是独孤逸群。只不过萧遥此前一直在蜀中,对京师什么情况并不是很了解,依稀听说过双探花并辔同游,吸引了一众女郎侧目,还有人往温兰殊身上扔花瓣,跟天女散花似的。 “他……”温兰殊哽住了,好不容易高兴起来,这会儿又颓了下去,“我怎么知道呢。” 僧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话,颔首道歉,“都怪贫僧,可能提起施主不愿回想的伤心事了。” “无妨。” “本寺今年新种了牡丹,名为‘承露盘’,白色重瓣的牡丹花。当初施主乘兴而来不想没能见到牡丹花,贫僧还想着今年有了,能吸引施主一观,却整整一个春天都未曾见到施主。”僧人说话的时候慈悲目轻敛,向下垂着,令人无端想继续和他说下去,“现在牡丹谢了,贫僧保留了花种,不如就交给施主吧。” 二人拿到花种后,顺着天王殿两侧的游廊往后走了。石榴花谢了,结出了一个个小石榴,温兰殊站在树下,发青的小石榴看起来还蛮可爱的。他转过头,萧遥恰好在小门处,沐浴着斜阳看他。 他不由得想起独孤逸群和李昇来。 温兰殊待谁都赤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他以为这么做,就能得到对方同样的回应。结果事实告诉他了,只有欺骗和背叛,无论话说得多好听,无论对你多好,最终都是如此。 他踩着枯叶,那是成年累月的残枝败叶了,佛寺后院很少有人打扫,这会儿浮屠钟声传来,由远及近,鸟鸣声清脆,砖石围成的小潭惊起涟漪,和五年前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站在石拱门那里的,从独孤逸群变成了萧遥,一个在他意识中,绝无可能出现在此的人。 萧遥走上前,替他拂去肩膀上的碎叶,“你和独孤逸群,以前有过?” 温兰殊:“……” 一句话当场把气氛破坏了。 温兰殊也顾不上什么抚今追昔涕泗横流了,光是解释就要花半天时间,“没有的事,仅仅是一起学习过一段时间。你是断袖吗?看谁都是断袖。” “那我可不知道。”萧遥抱着双臂,神色傲慢,因为个子高,扎起来的马尾都黏连在树枝上了,“那就是独孤逸群甩了你,娶韩相女儿了?” 温兰殊更无语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走吧,我以后不跟你来大慈恩寺了。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心里想别人,我不喜欢。”萧遥转过身摆摆手,顺着来时路又回去了。 · 萧遥和温兰殊一起回到茶馆,亦即和柳度一起下棋的那家。算算时辰,他们在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曲江那儿也没好好逛,都怪那群杀千刀的小孩,把他好不容易讨来的独处时间浪费掉了,一下午又被独孤逸群煞风景,真是想想就窝火。 其实说起独孤逸群,这人也算是个两头讨不到好的。一般来讲党争,你肯定要站队一边,另一边能不碰就不碰。可独孤逸群倒好,年少丧父,跟着温行学了几年,然后就去行卷礼部侍郎,二十一岁及第。大家都以为温行这边会有一个好帮手了,结果独孤逸群来了个回马枪,直接跟韩粲的女儿眉来眼去。 韩粲又不是好欺负的,当时跟女儿说京城权贵你爱谁为父都能给你试一试,甚至还在家中设置了一个小亭子,放下纱屏风,邀请一些青年才俊来,就为了让女儿能找到自己喜欢的男子,忘了独孤逸群,谁知道这姑娘一门心思死磕独孤逸群,她亲爹亲娘选好的愣是一个也没看上,甚至还绝食反抗,说不让嫁就私奔。 韩粲没法子,纵使在官场上叱咤风云说一不二,但面对女儿也只能喟然长叹,最后不知道和独孤逸群说了什么,亲事算是定下。 党争不存在左右逢源,只有人厌狗嫌和站队一边的可能,很不幸,独孤逸群这样一来,就是前者——被温行为首的“文人”和韩粲为首的“能吏”同时排挤。文人嫌弃他忘恩负义,能吏嫌弃他靠裙带关系。不过他们也只敢在私底下说,毕竟人家妻子是韩相女儿,面子上还是得和睦。 茶馆没人,窗明几净,店家舍得点油灯,四周都点上了,跑堂的热情接待,打杂的辛苦擦地,萧遥说要去二楼临窗雅间,对方连连点头,带着他们去了一间有绿植和小窗的房间。 望着墙上的山水画和骏马图,萧遥虽判断不出什么名堂,但还是很满意,非常满意——第一次独处出游,总要留个好印象,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不解风情的武夫、莽夫,这也是为什么,他没去那种聒噪的地方,而是挑了和自己风格迥然相异的茶馆。 温兰殊还在仔细看画,而他已经一展袍摆坐了下来。 面前是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茶几,浑然天成,逸趣横生,犹如仙人醉卧,往一边斜逸,正上方又足够平整,放了一块紫石板。萧遥见过端溪的紫石砚,这石板成色不佳,显然是边角料,而上面齐齐摆着的瓷杯和瓷壶,泛着淡淡的绿色,像是仿的秘色瓷。 长安包罗万象什么都有,萧遥离开西川来京师任职,跟着令狐镇的同僚也喝过不少酒了,一开始还怯生生的,生怕碎了碰了,看见金银器和秘色瓷就露怯,练习了几年才谙习此道,能够夸夸其谈。 不过嘛,面对温兰殊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因为这些奢侈的器具,温兰殊从小就见过,不仅见过,还时常用。 于是萧遥点了炉子烧水,坐等温兰殊看完画。 灯下看美人就是这样惬意,清幽琴音自屏风后缓缓传来,一曲《高山》,撩拨起萧遥本就蠢蠢欲动的心。他手支着脸颊,珠帘撞击之声清脆悦耳,松风盈室,趁温兰殊看得入神,小偷似的看了对方好几眼。 长身玉立,轩然如松,侧身看过去很薄,甚至有些形销骨立了。一只手负在身后,露出截腕骨,莹白似瓷釉。 “吴郡松岚……这幅画,竟然还是顾子岚画的,没想到小小一方茶馆,竟然藏龙卧虎。”温兰殊精通金石雕镂之学,自然也识得篆书,一看便知是什么字,萧遥就不懂了,一旦沾了行草,就认不出一点,只能辨认出楷书。 “顾子岚?谁啊?”萧遥心想自己不仅不识字,也不认得此人。 “吴郡一个画师。顾陆朱张,吴中四姓,他就是吴郡顾氏,祖上应该是画《洛神赋图》的顾恺之。我原本以为顾子岚只会画人物图,他曾经在大慈恩寺画过天女散花和菩提悟道,住持喜欢他的画,就让他又画了一幅‘地狱变’,我们今天去的时候就在东侧墙边,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遥摸着下巴,有些心虚。好像还真没注意……那时候只记得游廊上有幅画,至于画的什么,他大致能看出来是牛头马面,怒目金刚,还有阎罗王以及一些蓝色的夜叉鬼,彼时他只觉得惊骇,然后就没别的了。 毕竟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杀过不少敌军的将领,要是相信有地狱有报应会很难受的,说明他死后肯定去这地方受折磨。 “哦知道知道,原来是他啊。” 温兰殊又不是傻子,这种恭维又带着些许尴尬的对话无非是掩饰自己不了解的事实。他不求全责备,也懒得跟萧遥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二人擅长的东西有所不同,萧遥知道的他可能也不知道,“嗯,他之前在京师很出名的,后来就销声匿迹,不知道哪里去了。想来还可惜……” 骏马图栩栩如生,奔腾之势似要跃出纸面,纷飞马鬃以及带起来的泥水,侧面加深了这一印象。温兰殊爱不释手,“我之前有幸得到过一幅顾子岚的画,他年少出名,而立之年封笔,说这天下的好风景他都已画完,不愿再画,最后一幅画有人出千金购买,他都没卖,没人知道那幅画是什么,在哪儿。” 萧遥附和着,“还挺故弄玄虚的。哦对,你想喝什么?” 跑堂就站在珠帘外,等他们的吩咐。 “方山露芽吧。”温兰殊坐到萧遥跟前,“福州的方山露芽,听说生长在闽中群山之中,吸纳天地之精华,只采取茶树上最上头的嫩芽,一斤价值千两。之前有个朋友去那里做官,回来说有瘴气,走在路上就遇见了蟒蛇,奇怪的虫子咬了一身包,半夜痒得睡不着,哪哪儿都不好,唯独这茶……实在是香气扑鼻,久久回甘,上品中的上品。” 其实萧遥想点峨眉雪芽的,蜀中人喝蜀中茶嘛,不过既然温兰殊有了想要的种类,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招招手让跑堂进来,吩咐一番后,又点了个茶点,点名要九宫格的金银平脱漆木食盒装。 跑堂点头哈腰,就下楼找茶叶和配点心去了。 “喝茶不吃茶点怎么行呢?”萧遥心满意足。 月亮快圆了,月光透过户牖,如银沙一般漫洒在地上。美景美人在侧,心旷神怡,心驰神遥,这是他此前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 温兰殊就不一样了,他刚刚在楼梯上听到跑堂撞到了一个人,对方连连说着没事,温润儒雅,太熟悉了……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他马上握紧拳头,局促不安,眼神躲闪不定,如坐针毡,“萧长遐,我们要不走吧。” 萧遥身子后仰,皱了皱眉,双臂环胸,表情有些不耐烦,尽管他知道这是在“威胁”对方罢了,“为什么?谁来了?你怕吗?怕的话我给你打趴下。” 【作者有话要说】 金银平脱漆木食盒:唐代的一种工艺,就是在食盒外面加金箔,可以理解为萧遥臭讲究,买椟还珠。 独孤逸群:请苍天,辨忠奸!我真的是直男! 第30章 避险 “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着蛮力解决……”温兰殊强忍着没翻白眼, “是一个你也不想看到的人,独孤逸群。” “那你跑算怎么一回事,你又不欠他的。”萧遥更不懂了, 他点的茶还没到呢,他还要吃茶点呢,“更何况, 比起他来你应该更不想看见我, 可你现在能和我坐一张桌子, 有什么不敢见独孤逸群的呢?” 温兰殊:“……” 正巧这会儿, 雅间的珠帘外,独孤逸群和身旁一个人说笑经过,径直去了一边。估计是福至心灵, 诶就那么望了一眼, 刚好四目对视,尴尬得萧遥都有点坐不住了。 “你跟这人吵架了?”萧遥旁敲侧击。 “也不是吵架,道不同嘛,而且他现在是韩相的女婿, 跟我更不可能同道。之前他在我家住过几年吧,满打满算四年, 刚好是科考的时候, 跟我一起学习来着。我们俩也算是闭门造车, 勤学苦读, 经常互相提对方, 就这样一起考上了, 仅此而已……”温兰殊解释的时候屁股下面跟着了火似的就想赶紧起来, 他焦躁不安, 坐不住了。 萧遥按压他的手背, “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避让什么?” “不。他刚刚没看见你。”温兰殊小声道。 “什么意思?我?” “你只露了个背影,而我露了正脸,他知道我在,要是紧接着知道你在的话,你怎么跟韩相交代?”温兰殊试图挣脱萧遥的钳制,这茶喝不喝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能和独孤逸群一样!独孤逸群娶韩党的女子,他不能再和韩党中人不清不楚授人以柄了! 萧遥虽是武夫却反应奇快,“你害怕他藉此攻讦你?那我们只能偷偷摸摸的了?跟偷情一样。” 温兰殊:“……” 偷什么情啊喂! 温兰殊终于抽出了自己的手,上面有个红手印,他甩了甩手勉强活动,紧接着猛地跃起,“我先走了。” 面前忽然空荡荡的,萧遥怅然若失,旋即自嘲地笑了笑。这会儿茶点和茶叶都来了,萧遥拿起镊子,自己夹了点儿茶叶,又倒刚开的沸水,合上茶壶盖后,往前越过小案摸了把温兰殊刚坐过的蒲团。 也就这点余温能证明温兰殊来过。 萧遥啊萧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温兰殊怎么可能跟你……你们本就泾渭分明啊。泾水清,难以与人同流合污,渭水浊,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即便合到一条河流里,也是颜色分明的。 可能有时候,一个人生在黑暗里,见过光明后就念念不忘,从此就把那点光明当成了毕生的念想。 茶泡好了,按道理来说,第一泡应该倒掉的。萧遥失魂落魄,连这些约定俗成的习惯都忘了,往两只茶杯里一倒,才意识到温兰殊是走了,不会再回来的那种,而非短暂离开。 就这样再也没有机会了么?萧遥握紧拳头,盯着茶点,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 这厢温兰殊下楼,来到路对面的酒馆,心想要不喝点儿小酒也成。 酒馆的陈设就不如茶馆了,几个胡姬当垆卖酒,花钿簪在鬓发两侧,细细插了好几支,身上的胡服色彩驳杂,织金面料流光溢彩,高鼻深目又妩媚动人,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客人的心。 温兰殊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有个雪肤花貌的胡姬上前来,领口开得很低,俯下身问温兰殊要喝什么酒。 在长安这也是酒肆的一种规矩,来这儿的客人谁单纯只为了喝酒呢?大多是贪慕花红柳绿、红巾翠袖,想要借此机会一揽芳华,然后再一掷千金表现自己的风流气度。 系马章台柳,游冶昭阳燕,文士风流,大抵如此。 温兰殊礼貌叫了声姐姐,“我喝玉浮梁就成,不要那么浓的,我酒量不好。” 胡姬也有眼力见儿,这明显就是推拒呢,可她想不明白,来这地界儿,装什么斯文人呢?不过看他说话讨喜,细声细语的,也没再追究,只当是个家教严的白面郎君,“郎君这声姐姐可真甜,我送你一两葡萄酒,你尝尝吧?” “我酒量不好,姐姐给我我也喝不下呀。”温兰殊苦笑,“不用啦,来一壶玉浮梁就好。” 胡姬笑着回垆拿酒去了,手腕上的金跳脱和脚腕上的铃铛,金光闪闪,尤其是铃铛,走起路来一步一摇,悦耳动听。想必这姑娘也会跳舞? 不过他还没往深了想,独孤逸群就过来了。 “你在躲我?”独孤逸群单刀直入地问,全然不在乎面前的人舒服不舒服。 独孤逸群这想法也挺可笑的,温兰殊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呢?为什么要躲呢?关键是解释起来也越描越黑,要不是和萧遥一起来,温兰殊肯定坐在那儿不动,心里又没鬼,谁跑谁心里有鬼。 温兰殊没回话,独孤逸群还以为是对方在生气,于是不管不顾往前一坐,“如果是我娶妻的事,这的确是我负了温相。可我没有办法,韩娘子性子刚烈你也是知道的,而我恰恰需要这股力量。” “你在解释什么?心里有鬼才解释,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咱们私底下别来往了。真说起来,我们家也没对你多好,你也不欠什么,那天在大理寺,多谢了你为我遮掩,咱们扯平了。算我识人不淑,还以为能跟你诗酒唱和,相互宽慰,现在看来,什么都不是。” 独孤逸群被这么说了一通,冷笑一声,“你能这么想就很好,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怪你?你配吗?”温兰殊难得说话这么伤人。 他这辈子信任过的人挺多的,真的掏心掏肺的可能就俩,一个李昇一个独孤逸群,结果一个骗他,一个背叛他,让他不禁怀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原有的好脾气短暂消失。 “是……我当然不配。”独孤逸群强行压制着愈演愈烈的情绪,说话也带了几分阴阳怪气,“你是十八岁中进士的天之骄子,你不需要行卷,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才华,你爹是朝廷命官,只要说句话,主考官就能放你过去,其实你有没有才华都一样的,只不过多出来的才华能让你为人熟知,又令人唏嘘。” “你说什么鬼话……” “你永远正确,永远优秀,别人看不上你的文章,你可以说他们有眼无珠,因为你自信,相信自己的才华。子馥,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你,你比我幸运多了,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从小不知饥饿为何物,问我为什么一直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衣服。你很好,你没有错误,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没你那么幸福。” 憋了很久的话在此刻终于能说出来,独孤逸群激动得难以自已,眼眶含泪,“你有家里人帮你,无论前进后退,都没人指责你,可我不一样啊,我不往前走,我娘怎么办?她为了支持我读书,没日没夜织布,都快熬瞎眼了。是,我独孤逸群是很卑鄙,利用你又背叛你,温相不计较,因为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草芥!” 温兰殊刚想解释说不是的,他并非独孤逸群想的那么简单,他也不是天才,韦编三绝,笔耕不辍,他的文章从来就不是一句天才可以概括,顶多是那些辛苦并不为人所知罢了。 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解释,因为他的确比独孤逸群要幸福,温行从未压抑过他的天性,导致他面对很多事的时候有一种天真的、何不食肉糜一般的残忍。衣服坏了就要换,为什么要一直打补丁呢?不想吃的东西就不吃了,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全部吃完呢? 包括看书,他总是带着独孤逸群去自己的书房,然后给独孤逸群介绍哪本书在哪里,想看就借。 他忘了独孤逸群从小没书可看,跟乡贤借书都偷偷摸摸的,无他,文人之间不流行借书,被借的人不乐意,借书的人又卑微,故而诸多冷眼辛酸,只有独孤逸群才能知。 “独孤……我没想到你是这么看我的。”温兰殊很多时候觉得自己是好心,现在想想,对方需要这样的好心吗?或者自己的好心用对地方了吗?想了想饱汉不知饿汉饥,有时候比他更优越的人在他面前炫耀,他也会不舒服……独孤逸群肯定比他更难受吧? 独孤逸群字字诛心,“当然,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愿意帮助别人,以为只要自己姿态降低,别人就得感恩戴德。因为你是温兰殊啊,万中无一的温兰殊,更是十八岁就能中进士的温兰殊,怎么会有人讨厌你呢,对不对?” 话说到这儿,实在没必要继续了。独孤逸群愤而起身,撂下了最后一句扎心的话—— “子馥,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没遇见过你。” 温兰殊如遭晴天霹雳,脑海里一片空白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结果别人不仅不稀罕,还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踩得一片狼藉,鲜血淋漓。 他支着额头,将脸埋在胳膊之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生气?还是委屈?他生气在自己这么多年白费了,委屈在他并不是那么想的,却造成了这样的结局。 胡姬听到刚刚的争吵,并未上前劝架,而是等独孤逸群走之后,放上来一壶玉浮梁。“郎君,不要气恼了,伤身子,不如喝点酒解解愁吧。” “喝醉了又醒过来,还是没结束啊,为什么要喝酒呢,那不是逃避么。”温兰殊道。 “至少神志不清,逃避那么一时片刻也是好的。”胡姬叹了口气,她是不懂,这俩人为什么闹得那么僵。 温兰殊喝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玉浮梁并没那么醇厚,可不知怎的,他竟然晕晕沉沉了起来,眼前景象出现了多个幻影,错开又重叠,头痛欲裂,一些憋在心里的话也忍不住想往外说。 喝酒之后,会失去理智的。 温兰殊趴在桌上,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明天还要去渭南,还要上朝,还有很多事没有结束,他还得和京兆尹交接,又要见到自己讨厌的人……越想越难受,他忍不住想吐,同时又觉得自己真菜,喝这么点儿酒就醉了。 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更烂点儿。 “我还要一壶!”温兰殊举手,赌气一般,醉汉就是这么争强好胜,以前只觉得贻笑大方、有失风度,但当自己喝醉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不可控制。 可是他醉了,要怎么回家?不会就这样在外面睡一晚上吧?那传出去不得被御史台参死?温兰殊刚想说不用上酒,下一刻就有人抢先一步—— “不用了,姑娘,你去休息吧,他喝醉了,我来处理。” 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发烫的手心。两股炙热在手掌间传开,温兰殊一抬眼,看见了萧遥担忧的神情。 他觉得很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所以有幻觉,这样一个嬉皮笑脸一直蹭他招惹他的人,为什么会担心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玉浮梁:一种度数比较低的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一期一会 萧遥原本想把他打横抱起的, 不过温兰殊实在是不配合,当他手掌要穿过腋下的时候,硬是推着不让抱, 看起来像是要非礼,引得堂中人侧目。 于是只好把居心叵测的打横抱改成了背。 好在多年征战沙场肩膀够宽,背起温兰殊算是轻轻松松。只是这样一来不能骑马了, 萧遥把他和温兰殊的马寄存在茶馆这里, 心想嘿说不定下次又能借机把温兰殊约出来。 没关系, 巧立名目, 见机行事,萧遥自小就具备这种敏锐。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他喜欢主导权在自己手里。 温兰殊刚刚吐过了, 吐在沙地上, 一边吐还一边道歉,说不好意思啊,我没吐你身上吧。萧遥哭笑不得,其实若温兰殊吐他身上, 他也不在意的。 他背着温兰殊,感受着对方胸膛传来的炙热温度。独孤逸群那番屁话都进他耳朵里了, 其实他原本想冲出来打人的, 不过他在酒旗后看见另一个人。 韩粲的儿子, 韩绍先。 同样是宰相之子, 韩绍先这脾气可不好, 跟温兰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要是得罪了独孤逸群, 韩绍先的妹夫, 到时候结下梁子, 人家可是一家人,萧遥顶多算是门生的亲戚,亲疏不辩自明。 而且,那番话也让他了解到了温兰殊的另一面。 至少可以确定独孤逸群和温兰殊因此决裂。 萧遥心里无比畅快,走起路来脚步带风。温兰殊在他耳边嘟哝,“你要背我去哪儿。” 萧遥沉默片刻,想着怎么解释好。总不能真的把心思挑明吧,那也太怪了,不过他晚上面对人走茶凉,枯坐半晌,一口茶也没喝,白瞎了方山露芽,亏得他托跑堂包好,和茶点一起送去温兰殊的小宅。 “你为什么要喝酒。”萧遥清了清嗓子,拿出自己最拿手的“顾左右而言他”大法。 “好想……好想醉啊。原来喝醉酒是这种……感觉,好难受,以后再也不会……” “单纯只想喝醉?”萧遥追问。 温兰殊下巴垫着萧遥的肩胛,怕对方听不清楚,附耳轻声道,“想疯一把。” 耳廓那里很敏感,热气瞬间传遍全身,教萧遥心猿意马,心痒难耐,心旌摇摇。低沉幽微的语气明明细不可闻,却比很多直接的感官刺激还要汹涌,萧遥耳垂一红,脸颊热乎乎的,身上一股暖流冲撞,让四肢百骸都有些轻飘飘难以着力,忍不住问月亮“今夕是何年”,我是不是在做梦。 “哦?疯一把?你管喝醉酒叫疯一把啊。”萧遥咽了口唾沫,目视前方,绕过了一个水坑,差点失神来个倒栽葱贻笑大方。 月光照亮前路,细沙似碎银,在地上闪着光,踩起来嘎吱作响。 “嗯……你一定喝醉过很多次吧。”温兰殊心道这人估计是个喝惯了烈酒的,肯定没少醉。说完他手臂软趴趴垂下来,他已经醉得快失去神智了,甚至能当场在萧遥背上睡着。 萧遥一愣,“没有。” “你说浑话。” “真的。” 温兰殊不信,他想起来上次萧遥说的,人撒谎心跳会变快,于是鬼使神差地用手掌按压着萧遥的左边心脏处。 那颗心跳得好快,一下一下沉重撞击,透过衣衫,能被他的手掌感知到。 “好快。”温兰殊轻声道,“你在紧张什么?” 萧遥轻笑道:“你还敢问。” 温兰殊想当然地说,“你刚刚也撒谎了?你是不是醉过很多次。” 这是什么逻辑?萧遥真是拿温兰殊没办法,怎么喝醉酒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有,心跳不是因为撒谎。” 温兰殊自然不愿意放过萧遥,之前就一直中这人的圈套,总是被牵着鼻子走,这次可不能放过萧遥,“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温兰殊想不通,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自己身体什么反应,怎么会说不明白呢? “因为喜欢。”萧遥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彻底卸下了自己的防备和伪装,不介意让自己变成那个先说出心声的卑微之人,“喜欢一个人,心跳也会加快。” 温兰殊没回答。 萧遥其实也有所准备,毕竟温兰殊已经喝醉了嘛,再醒过来,怎么会记得呢?他嘲弄地笑着自己,萧遥啊萧遥,亏你一辈子精打细算,步步为营,又是装兰陵萧氏世家子,又是在韩粲、令狐镇和萧坦之间周旋,结果呢,被一个温兰殊弄得束手无策。 还患得患失起来。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为什么呢……”温兰殊醉得神志不清,已经失去了判断正确的能力,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怀疑,全然没想过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太对。 不过,这要等到他苏醒之后了。 至于怎么回去怎么躺床上睡着的,温兰殊已经忘了,他沉沉睡去做了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十岁那年。彼时他在青城山养病,老道说他身上的那股奇怪香气其实是有丹毒,这种毒是被人有意种下的。 丹毒会爆发,严重折损寿命,温行问老道该怎么办,老道说,青城山的丈人观灵气充足,居于名山大川之内,只要待够七七四十九天,等那炉丹鼎炼好,就能回去。 温行只好将孩子寄放在青城山,又因公务繁忙不能随叫随到,早先一步离开了温兰殊回长安。 走的那天枯叶落了满地,温兰殊隔着长长石阶望温行。他心里其实挺难受的,因为莫名其妙的香气,莫名其妙的丹毒,他辗转求医,每次看父亲忧心忡忡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和父亲分隔两地。 还好,只是四十九天。 温兰殊已经忘了自己粘人是什么样了,一开始他会哭会闹,拉着温行的衣角不让父亲走,可后来自从知道温行会因此困惑,他就不求什么了,到最后竟然比旁人还高兴,好像生病的不是自己一样。 老道见他笑嘻嘻的,跟平常小孩不同,生了逗逗他的心思,“你这孩子,还挺欢喜,你爹走了,不怕他不要你?” 温兰殊则笑了笑,就像以往每次目送温行那样,“我爹会回来的,他会来接我的。” 这七七四十九天很难捱,不仅要隔离人群在犄角旮旯的草庐炼丹,还要忍受孤单寂寞的痛苦。老道每天用风水罗盘算时间,算方位,他像个童子一样扛着药材和金石走来走去。 他想这东西竟然能吃的吗?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倒进锅炉里,炼好久好久拿出来一团渣渣搓成丸子竟然是可以吃的?温兰殊不敢想象,平时拿来装饰的云母可以吃,河边的雌黄可以吃,甚至写字的朱砂竟然也可以? 老道给他炼的祛毒药丸就比较温和了,是几味中药材,什么贝母、茯苓、白术啊,都是仙家的上上之药,温兰殊走马观花般看老道炼丹,最后一天,嘱咐他看着炼丹炉。 温兰殊点点头,转眼就和送饭的童子聊上天了。 他太孤独了,见个人都要说话,前几天和老道随身带着的白鹤交谈还吓了老道一跳。介于此,老道走的时候把鹤留下了,吃完这顿饭,就和送饭童子一起下山,说周围有道士护佑不必害怕,他们去个几天就来。 “白鹤通灵,你说的话,它说不定能听懂。”老道说完这句话,手持拂尘下山了。 温兰殊跪坐在草庐的小壶旁,白鹤就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清唳两声响彻云霄。竹林里鸟雀成群,叽叽喳喳,日光下彻,于席间偏移,时间就这么慢慢流转。 他煮茶,柜子里有峨眉雪芽,老道不忍拆封,而他直接拆了茶包,用镊子夹下来一小块,放进茶壶。这会儿他忽然来了兴致,就跑出院子抱那只鹤玩。 白鹤跟他玩熟悉了,还处在年幼阶段,小翅膀格外可爱,被他这么一抱干脆脖子搭在温兰殊肩膀上。 温兰殊太开心了,他难以忍受无人陪伴的孤寂,这几天能和白鹤相互慰藉也好。正这时,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清脆声! 温兰殊赶忙绕到后院,只见后院多了个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野孩子,这孩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撞翻了炉鼎,里面的药材撒了一地。 炼丹要天时地利,一旦错过就要再等许多年,那时候他还在吗?不明白。温兰殊想生气,飚出泪来,正想破口大骂,就看见那小孩身上着了炉灰,烫得通红,惨烈地嗷嗷叫着,蹦来跳去,撕心裂肺。 突然就不想迁怒了呢。 温兰殊用湿布给野孩子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正好峨眉雪芽煮开了,香气四溢,充盈着小小的草庐。他好整以暇,一边处理伤,一边倒茶,第一泡按规矩倒在窗外。 野孩子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很不好意思,“对不起,都怪我。” 事已至此还怪他有什么用呢?温兰殊只好解释,“没关系,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这炉丹药炼不好。” “这个应该很重要的吧。” “也还行。”温兰殊耸肩,“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来这儿?叫什么名字啊。” “我的名字……”此刻风吹动桌案,《庄子》翻到了一个章节,野孩子很好奇,“这是什么?” “这是书。这一节呢,是《逍遥游》,我很喜欢。” “什么是逍遥游?” 温兰殊面对这孩子的追问反而很有耐心,“就是不需要依靠什么实在的东西,而是顺应道,从心所欲遨游。我很喜欢里面鲲鹏的比喻,高飞需要有所待,有了才能‘图南’。” “图南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说飞龙在天,不受束缚?”温兰殊用自己所学的知识解释着。 “这就是逍遥吗?“ 温兰殊点头,“你还会举一反三呢。修道之人,谁不觉得逍遥是最终的归宿呢。” 野孩子思考良久。 温兰殊见这孩子衣裳破破烂烂,头发也茅草似的,就烧了水,把他推到屏风后面,“你洗个澡,或者擦擦身子,注意别碰到伤口,我给你一身新衣服。正好又是清明节了,我自己做了一些青团,你跟我一起吃好不好?” 野孩子点点头,温兰殊转身提水去了。他力气不大,勉强提了两桶就气喘吁吁,野孩子来帮他,他不知道傻乐什么,跟野孩子一起挑水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趁着对方去洗澡,他去后院弹琴。院子里安静极了,桃花杏花灿烂如锦,正是春日好时节,可他却很憔悴。如果所有人都是一期一会呢?那岂不是没有“永久”了?尽管花有重开日,但今年的花也不是去年的花啊。 有些人注定只能遇见一次,有些人注定和你走不到白头,半路失散。温行有几个朋友就是这样,明明求学的时候和一众好友青春作赋,俯仰人世,放浪形骸,针砭时弊,功名利禄似乎唾手可得。 而后散的散,老的老,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甚至反目为仇——比如韩粲。 温兰殊弹了一曲《流水》,相比起高山的巍峨,流水不争,润泽万物,上善若水。温行很喜欢,所以把这首曲子排在了前面来教温兰殊。这把琴弹阳春白雪,也弹下里巴人,群鸟忍不住翔集在树梢,连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变小了。 白鹤亦有所感,展翅翩翩起舞。雪白鹤羽纯洁无瑕,纤长脖颈和腿,舒展开来当真像一幅名家写就的书法名作。它绕着温兰殊飞舞,和温兰殊一样尚处在少年,一听到好听的琴曲就忍不住清唳几声,掉落翮羽,落入温兰殊的襟抱。 温兰殊颔首温柔一笑,那原本就温润慈悲的脸,此刻似拂面春风,能化解冬日一切严寒,又似冬日,平和近人,不似夏日般炎炎。 一曲罢了,群鸟惊飞,白鹤亦混杂其中。温兰殊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鸟食,往地上一洒,一大群鸟扑棱翅膀猛冲而下,抢食的模样可爱极了。 他回过头去,只见竹林里有个少年,剑眉星目,清冽峻拔,正惊诧莫名地看着他,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温兰殊只好抱琴回去,拉着少年的手,“你洗干净脸原来长这么好看啊。” “好看是什么意思?” 温兰殊:“……” 少年被他带去了屋内,刚好青团摆好了,他端着一盘青团,“来,尝尝!这是用艾草汁加糯米粉做的,我前几天闲得没事就捣鼓了一下。” “这是什么。” “青团。” “青团是什么。” “就是青色的团团……” “为什么要吃这个?” 温兰殊:“……” 于是接下来温兰殊花了很长时间来介绍什么是清明节,为什么要有清明节,三月有什么节日,把大周一年到头要过什么节日都介绍了个遍。还好少年聪明,一点就通,不然温兰殊真的要急死了。 看温兰殊吃了一个,少年才敢动口。温兰殊心有所感,这人估计是戒备心很重,不过吃起饭来跟普通的小孩子差不多,就是有点太狼吞虎咽了,一口气把剩下一盘全吃完了,然后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不轻不重打了声嗝儿。 这有那么好吃?有那么饿?一般温兰殊吃两个就吃不下去了,糯米吃多了不好消食。他去两侧的小厨房,拿了一罐风干的山楂果脯,又用竹筒做杯子,舀了一杯清泉。 “来,饭后小点心。”他热切地招待着,忽然心道不好,少年要是长期忍饥挨饿,能贸然吃这么多吗?之前饥荒因为这个,有很多人在赈灾的时候活活撑死了,而他连少年是谁都不知道。 逃荒的?温兰殊抱着油纸包的果脯,“你是哪里人啊。” “我不知道。” “蜀中有很多城池,你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住吗?” “什么是城池?” 温兰殊彻底惊呆了,要说是野人吧,为啥官话说得这么顺畅?不是野人吧,为什么大周一些根本不需要强调和注意的东西,这孩子都不知道? “人要住在城池里,这样才安全,才不会被豺狼虎豹围攻,你总不能住在荒郊野岭吧。” “我确实住在荒郊野岭。”少年若有所思,“我没见过‘城池’,倒是见过不少豺狼虎豹。” 温兰殊:“……” 接下来少年并没有什么异状,温兰殊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但他不禁好奇起来,少年到底什么来历? 少年和他一起躺在竹林里,夕阳西斜透过竹叶间隙落在脸上化作点点光斑,好比自己快乐的光阴,转瞬即逝,即将被暮色吞没。今天的经历如梦如幻,所以也格外快,他恨不得有根绳子,拽住那西沉的太阳。 “我叫阿九。”少年吞吞吐吐,“我好久没这么快乐过了,谢谢你。” 温兰殊曲肱而枕,偏脸看阿九。这话太沉重了,阿九经历了什么,如果遭遇了太多黑暗,贸然看见光明,会不会很难受啊?他想救阿九,“你要不跟我一起走吧,等我病好了,就回长安,你这么聪明,读点儿书肯定有出头之日。现在藩镇林立,节度使用人不看是否进士出身,很多能吏也能做官……” 阿九摇了摇头,“你看,太阳落下去了。” 那句话如此忧伤,没人能控制时间的流逝,温兰殊在一开始就明白,他们的相遇很可能就是一期一会。 阿九伸出手去,他握不住太阳,也握不住指间流逝的光阴。太阳一旦落下去,就是长夜,也许会有星星月亮,但天穹永远是漆黑的,阴冷的,好像看不到尽头。 “太阳下山,明天还会升起。” “如果一万年也不会升起呢,如果有些人的命,就像夜晚一样,不会有日光呢?” 温兰殊哽噎,随着天宇慢慢被靛蓝色浸染,西边天空呈现出斑斓色彩,深蓝和橘红交织,在黛蓝色的山头晕开,松风掠过山坡,他能听得到胸腔里的心跳,一股忧伤的情感莫名涌上心头,浸润了他的眼眸,竹林、草庐以及那岿然不动的蜀中群山,出现了层层叠叠的幻影,提醒他自己哭了。 “会升起来的……太阳终究会升起。”他的话略带哭腔,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伤感。可能是因为读书吧,人生识字忧患始,明白这世间有那么多不得已,明白有些事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明白有些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挽留,只能一期一会。 相遇如蜻蜓点水,分离后只有层层涟漪可供回味。 阿九蓦然凑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正如同七擒孟获,三顾茅庐,萧某人想追到石榴,没有考验是不可能滴。 写这章的时候还没去成都,不然高低写吃的是麻辣兔头。 下章进剧情…… 哦以及,在我挣扎之下,最终决定第三本还是写权谋了,就好这口,没办法。专栏预收已开,感兴趣可以看看,又是熟悉的狗血三角恋。 第32章 玄鹰 萧遥不敢走远, 给温兰殊烧了点儿醒酒汤。红线在一旁担心极了,点了油灯就凑近,“公子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 玉浮梁不是烈酒。喝醉了就是会想睡觉,不是死了……”萧遥解释着,“你去休息吧, 这边有我来就好。” “不了, 我得看着公子。”红线抱着膝盖, 乖巧坐在一边, “公子最近很累,昨天回来后脸色就不太对,宫里的黄监来送东西, 他把那些御赐的茶叶全扔羊圈了, 然后那些羊哼唧了一晚上,吵得我没睡着。” 萧遥:“……” “咳——所以他为什么扔御赐的茶叶?”萧遥捂脸偷笑。 “不知道诶,公子没说,反正今早起来就不太舒服来着, 还问我如果一个人一直都在骗你,你能原谅吗?我说不能呀, 我要把他大卸八块, 他说不至于, 大周律不能草菅人命。”红线支着下巴, “应该是有人骗了公子, 所以公子不开心吧。公子为人赤忱, 最讨厌别人骗他啦, 你可不许骗公子哦!” 眼看这小妮子指着自己, 萧遥哭笑不得, “我骗他做什么。” 红线叉着腰,气鼓鼓的,“公子单纯,容易被坏人骗,我呢,得帮他看着,谁骗他,我就把谁大卸八块!”说着用掌刀比划着,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下子。 “好好好,大卸八块大卸八块……”萧遥扶额,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温兰殊艰难睁开眼,红线和萧遥齐齐凑上前。 “我这是……回家了?” “公子你可算醒了,赶紧喝点儿醒酒汤,不然上朝可怎么办呢?”红线捧上茶盏,膝行向前,萧遥坐享其成一把接过,吹了口热气,作势要喂温兰殊。 回忆断断续续不能连接成片,温兰殊揉了揉太阳穴,疼痛难忍,一条胳膊支着上半身,就这么安然受着萧遥的服务。 红线目光则凝聚到了萧遥带回来的食盒,“哇,九宫格的,有九种点心!” 萧遥目的即是如此,“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随便吃。” 那句话说得好,你要是想讨好谁,就必须先攻克这人身边的亲近之人。找皇帝得先找宦官,找亲王得先找王妃,就是这么个道理。 红线每样来了一口,啧啧称赞,腮帮子鼓得像仓鼠似的,“都好吃,我喜欢甜的糯米糕、樱桃糕。”她扳着指头数来数去,“还有红豆糕、云片糕……” “你别吃多了积食。”温兰殊阖着双眸,靠在软垫上,长舒一口气,“晚上就睡不着了。” “哦。”红线乖乖放回食盒,不再吃了。 这边醒酒汤喝得差不多了,萧遥大功告成,“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温兰殊揉了揉眼周,“还是有些难受,估计睡一觉会好些。奇怪,刚刚做了个很长的梦,又梦到小时候了。” 萧遥一愣,“小时候?” “十岁我去丈人观炼丹治体内的丹毒,结果那锅丹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孩捣毁了,没炼成。老道说要再过十四年才有机会,算起来是明年吧?我不知道他怎么算的,老道还说炼丹要天时地利,十三年前在青城山,明年就不一定了,说不准在什么方位。” “……你体内有丹毒?”萧遥手心无故冒汗。 “啊,是啊。不知道谁给我种下的,庚申日会爆发,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庚申年的庚申日就格外需要注意,得静坐一晚上,持念道经,然后吃一些压制的丹药。那次的丹药毁掉了,不然估计小时候就能好。不过也不能怪人家,不知者无罪。” 萧遥抿了抿嘴,“明年算好在哪儿了吗?” “说是在晋地?老道按照分野算的,东方苍龙宫,然后细分下来是在晋阳——可巧了,我老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本命年,刚好回到老家去了。” 萧遥将汤碗放到一边,“那挺好的,可以回家了。” 温兰殊躺了下去,“我要睡了,红红你也快去睡觉吧,熬夜会长不高的。” 红线努努嘴,回自己房间去了。 他侧身裹着被子,背对萧遥,见对方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问:“你刚刚说的话,是真心话吗,还是说为了安慰我?如果是为了安慰那大可不必,我没那么可怜。” “……真的。” “你怎么可能会喜欢……你走吧,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温兰殊蒙头入睡,这是在赶萧遥走了。 跟以往不一样的是,萧遥没有死皮赖脸留下来或者说什么“下次再聚”,而是真如他所言,走了出去。 他意识迷离间想起了阿九,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样了,到底遭遇了什么,一直三缄其口的,这些年老是让他念念不忘。只记得在竹林里迷迷糊糊睡着,醒来露水落了满身,睁眼一看阿九已经不见了。 要不是身上有阿九穿过的衣裳,他真要怀疑阿九是他做的一场梦。 今晚的打击有些大,导致他睡觉的时候都没办法沉下心来,脑海里一直重复那句“子馥,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没遇见过你”。这些年的情谊难道都是装出来的?独孤逸群是假的,李昇也是假的,那到底有什么是真的? 阿九……阿九还活着吗?有看到太阳吗? 一旦换了身份,成为御史台的御史,那么早朝自然避无可避。天刚明,不到寅时,温兰殊就得起床准备衣裳,红线打着哈欠给他穿衣服,他笑得合不拢嘴,“你的发髻簪得东倒西歪,快去照照镜子。” 红线一听就赶忙捧着菱花镜,左看看,右看看,“公子你骗我!” 温兰殊眼睛笑得弯成月牙,他又想起昨天红线那句话—— 公子单纯,容易被坏人骗。 彼时一直觉得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谁能想到小丫头惊世骇俗的言论竟然丝毫不差。今天上朝该怎么办呢?明明之前无比期待被再次起用,为何现在胆战心惊、战战兢兢起来? 朝会没什么大事,大致讲了效节军和平戎军。李昇有意拿效节军来抗衡权从熙的平戎军,又因这平戎军平蜀滞留许久而惴惴不安,生怕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不知怎的,朝会七嘴八舌就开始讨论起权从熙的出身来…… 有人说权从熙不是世家出身也没有家室可以控制,唯一可提起的就是当初勤王的功劳。 那次魏博攻入京师,来得实在太快,温兰殊还记忆犹新。是在腊月,家家户户已经在准备过冬了,腊八粥的香气是元日的前奏,秋收冬藏,劳碌了一年的人终于能在腊月后逐渐放松下来,贪恋那小小一炉炭的暖。 他当年还是个左拾遗,没什么要紧事,偷得浮生半日闲,白马银枪,饶是寒风瑟瑟也不荒废弓马,时不时叫上独孤逸群一起,那人说太冷,要不算了吧。 温兰殊说,要是人人都这样,江山谁来守呢? 他一直都是这样,有时候会让人烦,因为冬天本来就冷,懒怠是人之常情,偏他当年趁热打铁惯了,以为年纪轻就该枕戈待旦,不可荒废光阴,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煞风景。 不过那话是真的,后来也一语成谶。他登上城北的校场,挽弓射靶子,差强人意,跟上过战场的人比起来还是差一截儿。一旁的老将军说他没有魄力,总是斯斯文文的,上战场可不能斯文。 他说角弓难控,天太冷了。 老将军对他一笑,接过他所说的“难控”的弓,对准百步外的箭靶,搭箭一射,离弦箭嗖的一下,伴随着弓弦极度绷紧又收缩的振动声,稳稳射中红心。他惊讶地看着衣裳单薄的老将军,肌肉虬结起来,快要把单薄的衣衫撑破。指关节处老茧肿胀,一看便知是经年练习弓马,手掌也厚实有力,给温兰殊一种能捏碎自己的感觉。 这人竟是个不怕冷的。 温兰殊问他,不冷吗。 老将军呵呵一笑,这算什么,以前行军铁衣穿在身上比不穿还冷呢!当兵的男儿,连铁衣都能捂热! 温兰殊不再说话,老将军见他脾气不错,就说了些体己话……好些日子没看到这里有人来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多年前,蜀中有群盗匪,他们打家劫舍,想自立为帝,跟魏博一样,如此一来,就啸聚山林,不事生产。官府一开始还拿家眷作为人质,说你们要是不下山,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这些话没有奏效,亡命之徒多是孑然一身,换句话说要是媳妇孩子热炕头,谁会选择当山大王呢?官府就没办法了呀,派兵去剿匪,往往事倍功半,原本合在一起的蜀中三镇——西川、剑南、东川,渐有分裂之势。 蜀中男儿愤愤不平,其实剑南侠气曾经也盛行…… 温兰殊不大明白,朝廷不是说蜀人暗弱,所以要借助朝廷外的兵力去镇压蜀地么? 老将军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激荡的风云往事。 不是啊,不是的……那年平定蜀中的,是蜀人啊…… 温兰殊不以为然,他觉得老将军在骗他,当初平蜀是父亲和朝廷的军队一起打下来的,怎么变成蜀人自己的功劳了?后来先帝幸蜀,还全依靠父亲治蜀有功,不然先帝肯定绕道去河东而不是蜀中啊。 老将军看着他,长长叹息,最终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温兰殊像是听了个杜撰的荒诞不经的故事,还没有结尾,总觉得意犹未尽。等他发现狼烟滚滚,继而抛弃京师在成都盘桓许久后想要再找老将军,却只能找到一座坟茔。 上面刻着,旧玄鹰突骑都尉之墓。 没有名字。 思绪飘回现实,廷议之后大家纷纷觉得需要找一个使者去探查权从熙的情况,其中韩粲以为应该派心腹去。 “朕已经派潜渊卫去查了,这会儿谁更合适呢?”李昇高坐明堂之上,望着底下群臣,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清癯的温行身上。 温行治理过蜀地,现今节度使又是韩粲门生,因此温行去较为合适。而且解铃还须系铃人,常有温行姑息养奸纵容匪患的消息传出,让这位宰相亲自去看看也好。 温行站出班列,“臣愿往。” 李昇满意地笑了笑,这样主动会来事,不消他提点,也真是省心,“好,那就温相……” “不可!”温兰殊冒死上前,引得群臣侧目。他走得有些慌张,官帽甚至都要歪斜了,手持笏板,“温相身子不大好,近些年不可舟车劳顿。身为人子当服其劳,臣愿代温相前去!” 李昇眉头微微一皱,握着凭几的手掌,几乎要在鎏金的把手上面留下个手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羊:横扫饥饿,做回自己!脉动回来! 第33章 血肉 散朝后温兰殊被单独留下, 与一众在廊下用餐的官员不同。这种单独去往偏殿的行为更像是宠狎,官员们低着头吃自己的饭,唯独萧遥望着温兰殊的背影。 一旁的韩绍先戳了戳萧遥, “萧九,你看什么呢。” 韩绍先是韩粲儿子,平素跟萧遥走得挺近, 因此有必要掩饰。萧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什么, 温侍御怎么不和咱们一起用饭?” “你在西川久了, 不明白宫里这些事儿也正常。陛下偏宠温兰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这会儿估计拉着人家开小灶呢。”韩绍先打趣道。 廊下御史眼如鹰隼,二人并不敢过多交谈,说了这两句话后就低着头各吃各的了。萧遥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总觉得温兰殊这次被单独叫过去没那么简单。 他嚼着羊腿上的炙肉, 撒了把茱萸,长安的菜太清淡了,尽管带着点儿辛,比起来还是不如蜀中的鲜香。萧遥这一举动吓到了一旁的韩绍先, “你把茱萸当饭吃呢?” 萧遥这才意识到碟子里所有的香辛料被他一股脑儿全倒进了碗里,“哦没什么……还好。” 韩绍先就这么看着萧遥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 心里默默竖起个大拇指。 这边温兰殊被带去了偏殿, 宫人都已经熟悉他了, 见他一来就笑语嫣然行礼。他回以一笑, 自廊下步入堂前, 李昇立于此处等待已久, 两棵石榴树随风摇曳, 树影婆娑。 李昇个子窜得很高, 温兰殊都得仰视。他拉起温兰殊的手, 大跨步进了殿内,一过左边的隔断,就有宫女放下帘子,弯腰后退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 周围没什么人了,李昇箍着温兰殊的肩膀,“小殊,你疯了?你去那里干嘛!令狐镇和你关系没那么好,你就不怕他让你出个什么意外?”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爹在路上颠簸!他这些年身子一直很不好,蜀中道路难行,他怎么受得住?”温兰殊的肩膀被他握得发痛,双拳紧握,这李昇还真是一点也不为温行考虑啊! “你想借此机会离开我?”李昇半信半疑,因为温兰殊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离开他,所以他不得不做这种揣测。 “我怎么可能逃得掉!你不是也说了,我逃不掉的,你到底在不放心什么!”温兰殊声音波动起伏,歇斯底里,眼眶里已有湿濛濛的水光。 李昇心弦被波动,原本蹙的眉头微微舒展,“我当然不放心,我怕你忘了以前的话,小殊,你太绝情了。”说罢,他抱住了温兰殊,按着对方脖颈,一只手就能扼断咽喉,尽管他不会这么做,“你说你不会逃,那证明给我看。” “证明?”温兰殊微微错愕,这要怎么证明? 然而周围的环境无形之中提醒了他,李昇想要的证明是什么。 “你……”温兰殊咬牙切齿,他真的不想这样,可李昇非逼得他如此,用最下等的手段来投机取巧,讨好君王,他读了君子训,没有一则是教他这么做的。 他刚强得不愿低头,李昇先是松开了他的臂膀,紧接着捧起他的脸颊,蓦然凑近,快到温兰殊来不及闭眼。 温热的唇瓣覆盖了上来,唇吻相贴给温兰殊带来了诧异,给李昇的却是亢奋。李昇扳开温兰殊紧闭的牙关,舌头在温兰殊口腔里灵活地扫来扫去,要将他吃干抹净。 李昇又舔着温兰殊的牙齿,可惜温兰殊不配合,本该激烈的唇齿交合变成了李昇单独一方面的撩拨。李昇只好吮吻着,那断断续续的吻带着爱意与侵略以及占有,不到一会儿就吮得温兰殊嘴角发红。 亲吻的感觉太奇怪了,像是口腔里多了个异物,温兰殊被这强制性的吻攫取了感官意识,情欲终于可以和翻江倒海的厌恶分庭抗礼,短暂消解权位不对等带来的罪恶。 李昇亲了他! 松开的那一刻温兰殊是这样想的,他万万没想到当初瑟缩的小男孩吻起人来竟是这么个生龙活虎的架势。他颇有些伤感,想到被骗的那几年,原来这人一开始就心怀鬼胎,原来同榻而眠的日日夜夜,都掺杂着情与欲。 “证明给我看啊,小殊。”李昇幽幽在温兰殊耳侧道,“你想查渭南的地,又想去查权从熙,当然可以,只是你得有旌节,天子御赐的旌节啊。” 温兰殊手背如万蚁啃噬,那双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欲望,又像火焰,灼得他身体发痛,无形之中把他的衣服剥了个精光,他畏惧,想要把手腕从李昇的手里抽出来,却无可奈何只能越陷越深。李昇对他的企求与渴望越酿越汹涌,终于成了滔天巨浪。 他木然不敢动,当年在群山之中寻到的李昇还是幼虎,他当做了猫,原以为这猫无依无靠需要他的庇护,没有想到养虎为患,这老虎还一心只盯着他,眼里闪着许久未曾进食的饥饿的光,也许这就是虎视眈眈吧。 李昇也在养他,不同的是李昇养的是猎物,五年来不能吃不能咬快让李昇发疯了,再也无法忍受只能看的痛苦最终显出原形。 读书人克己复礼,如此不加掩饰的欲望让温兰殊害怕,他的手腕如同被剐了一层鲜血淋漓的肉,他也不再是自己,一切名位如烟消云散,和一具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李昇解开他的盘扣,吻他的脖子,又不高兴狠狠咬了一口最脆弱的地方,温兰殊不出声,这点痛和心里的痛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穿没穿衣服还有区别吗?可怜他在李昇面前晃了五年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飞蛾扑进蛛网尚且知道挣扎,他不仅不挣扎还主动越陷越深。想到这儿温兰殊终于流了滴泪,刚好落在抬头看他的李昇脸上。 “不要哭。”李昇替他拂去泪花,“我爱你,你要天下我也能给你,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不要丢下我,是你带我离开那无边地狱的,你不能抛下我就走了。” 李昇又抱住了温兰殊木然的躯体,那具躯体不会给李昇带来任何回应,再怎么说李昇也欺骗不了自己温兰殊爱他,只能拼命揉温兰殊的衣袍,仅仅依靠身体上的靠近来自欺欺人。 温兰殊仰躺在床榻上,像一条死鱼,只能看见李昇的头上上下下,双眼空洞无神,想象自己短暂脱离躯壳,忽视身体上遭受的一切,最终在李昇伸手解他腰带的那一刻,如浑身过电一般跳起,曲起的膝盖猝然顶撞对方的肋骨。 他迅速后退,退到床的一角,头冠乱了,鬓发掉落几绺,落魄潦倒,抱着被子,浑身颤抖,止不住大喘气,睁开通红的眼眶,在李昇伸出手欲抚摸他的时候,果断将这手推开。 又是一耳光。 温兰殊推开李昇的手段也很笨拙,正如李昇讨好他那般,一个选择伪装暴戾,一个选择伪装恐惧。李昇难以置信,膝行向前,温兰殊退无可退,在极端惊恐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昇凑近,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 “只有你能这么对我。”李昇蹭着他的胸膛,紧紧抱着他的腰际。那耳光并没有用力,因此掌印也不甚明显。 他倒行逆施,他穷途末路,两个人都是疯子,于纱笼下相互依偎。 李昇还想安抚温兰殊,他深知要循序渐进,能忍五年自然还能再忍下去,一旦温兰殊真的和他撕破脸,那么将会是鲜血的代价,温兰殊做得出来。 “求你……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温兰殊轻轻喘息,他真的快要疯掉了,纱笼明明那么柔软,却让他窒息得透不过气。他受不了这样,为什么别的臣子只要每日点卯坐班完成分内事就好,而他要付出这么多? “你就不能屈尊降贵,喜欢我一点儿吗?”李昇看着他的眼睛,“应该是我求你才对,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喜欢我、爱我,你怎么忍心离开我去蜀中,你怎么忍心丢下我!我知道,你一走肯定不回来了,你不会再回来了!我是皇帝又怎样,你不喜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我,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思吗?我控制你的人又如何,你只要找到机会,就会走,头也不回离开我,你知道我在乾极殿多难受吗?我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 他箍着温兰殊的肩膀,晃着对方的躯体,“太冷了,真的太冷了,一刻看不到你我就要疯了,我们一起死吧,你就在我的墓室里和我一起……我带你去看我的陵墓,从我登基起就开始建造的陵墓。我听说你喜欢山水,就把那片陵墓定在了山水间,等我死后,我要你和我的绘像画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走轮回路,他们不要我,把我扔在剑阁,我跑啊跑,后面有野兽追我,我好渴,只能在他们互相撕咬两败俱伤的时候喝他们的血,跑了好多天才追上那些车马……” 李昇从不畏惧这些伤疤出现在温兰殊面前,真龙天子将他的逆鳞展示出来,这是他身上最软最不为人所知的鳞片,显示着他这辈子所有的无助和不得已。他拽起温兰殊的手,将温热掌心覆盖在心脏上,没有衣料阻隔,肌肤相贴。 “感受到了吗?” 那颗咚咚直跳的心是李昇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温兰殊的手掌此刻距离心脏只有一腔之隔。 “这颗心爱你,很爱很爱,爱到发疯发狂——它很小,只塞得下你一个人。” · 最终宦官在李昇的授意下去温兰殊府上宣旨,那根旌节还是到了温兰殊手里。 傍晚,李昇登上阙楼,自龙首原南望。江山如画,都在他手中,却虚无缥缈得似指间沙。 他连个温兰殊都控制不住,天下又如何呢?李昇手撑着栏杆,檐角风铃晃动,两个阙楼通过连廊连接,钩心斗角,依稀能看见太液池和含凉殿,葱郁茂密的林木掩映下,天地一片寂寥。 他拥有这一切,却什么都没有,真是荒谬。 身为大周的皇帝,他很难说自己切实握在手里的是什么。很多皇帝会在意千秋万岁名,所以压抑自己,做一些迎合礼义孝悌的事情。李昇不会,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皇帝是什么,是冷血,是自私自利。 李暐只看重太子,像他一样不知哪个妃子所生的儿子,自然不在“幸蜀”的队伍之中,他就得跑啊跑啊,努力追上那些马车,扒着横辕,求驾车的武将,不要丢下他。 他看到满车的珠宝,满车的美姬,以及一些勋贵,他们平时拿鼻孔看他,这会儿扒拉着他稚嫩的手,说太重了装不下! 娘呢?娘在哪儿?李昇茫然四顾找不到母亲,最终在乱军之中,找到了一具衣不蔽体的尸首。他把自己身上的锦绣袍子脱下来,盖在娘亲身上。他想为娘亲找个坟墓,就背着发臭腐烂的尸体走啊走,走得很慢,走到剑阁重兵防守不许人经过。 剑阁之后很安全,皇帝在成都,百姓夹道欢迎,救济的物资快要溢出来了。 皇帝对全国勤王师下达指令,魏博叛军节节败退。 河西有将领陆续叛变,权从熙募流民为兵,与温行、卢彦则会师汉中,中原亦有军队奔赴长安,预计将与叛军展开决战。江宁观察使韩粲征兵备战,汇集云骧军北上勤王,伪朝大败,一分为二。 公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蜀。 他呢,他算是公子皇孙吗?他到底是什么呢?娘亲说不出话,他在剑阁用手挖土坑,挖到指缝出血,挖到天降暴雨,把一切都洗刷干净,可他仍旧觉得自己肮脏,这世道肮脏。 戍守剑阁的士兵说,那个傻子又在讨饭了。 是啊,说什么皇子,他要是皇子,老子就是皇帝! 这年头说自己是皇子的多了去了,十个有八个都是假的。皇帝老儿自己都顾不得了,那么多儿子,顾得到嘛。 李昇沉默不语,他见过锦绣灰,也见过公卿骨,他藏在草垛子里,看叛军杀人,刀锋砍过骨头和血肉,喷出红血,最后能心无波澜,看断肢残尸也没有波动。他看见百姓朝一些奸臣的尸体吐口水,说都是这种乱臣贼子蛊惑皇帝,才导致山河破碎,才使得皇帝离京。 皇帝有什么错呢?抛弃一个孩子,这算得上错? 那一瞬间李昇觉得自己唯一的心跳和骨血也被剥离了,他的痛微不足道,在河山倾覆的时候尤其如此。国柄,天下,皇帝,太子,锄奸,定疆,安宁,太平……都比他重要。 他只是不巧,没跟上车队,没被皇帝记起来。 李昇以为自己不会哭的,他默默走进群山里,渴望着群狼吞噬他的血肉,如果那样能让他感受到一丝痛楚让他感觉自己在活着也好,他不想麻木过完这辈子。饥饿已经不能引起他的感受,爱恨更像是奢侈品,他握在手里能决定的东西只有这条命,他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死。 是温兰殊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的。 他不能没有温兰殊。 那是他唯一的心跳,他的血肉因他而鲜活…… 李昇回头对着潜渊卫聂松,“朕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聂松不明就里,也不敢说什么,“臣不敢妄言,陛下这么做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他求我,不要让温相出使,就差没跪在地上了。我能让他去渭南,我能让他来御史台,等之后入六部台阁,这都是我循序渐进的步骤,唯独入蜀不行。”李昇叹息道,“你见过熬鹰么?” 聂松摇了摇头。 “鹰有野心啊,想往上飞,离笼子远远的,它不觉得自己属于任何人,只想着飞去天边,飞到一个没人能管它的地方。这时候就要剪短它的羽毛,这样就不能飞远,然后饿它一段时间。但不能饿太久,要在快饿死的时候,给两块新鲜的肉。这个过程里,人要比鹰更有耐心,不然鹰就会自杀。” 天际刚好飞过一只鹰,它锁定了视野以内的飞鸟,一个俯冲,趁飞鸟反应不及,钩喙啄住了血肉,飞鸟扑腾两下,几片翮羽随风飘飞。而后鹰兴致勃勃地飞回到主人那里,得到主人的奖励,在低空盘旋着。 “他不能离开我。”李昇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不到他走后这几天,该怎么过,总觉得心像是要不跳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聂松:上个班好难。 萧遥:特么的在我不知道的角落竟然已经告白了还亲了?我不是亲儿子吗,为什么不偏心亲儿子? 作者:你还在猥琐发育,别浪别浪…… 温兰殊:请问要天下也能给,这句话算数吗?那我要了哈。 萧遥:不儿老婆你…… 全剧终。 第34章 獭祭 京郊, 渭南。 在探查权从熙之前,温兰殊打算靠着这根旌节先把渭南的事儿了了。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佛寺在今日会举办水陆道场。据说目连之母因为贪婪被罚转生畜生道, 目连为救母亲,自愿供养群僧,从此佛门就有了盂兰盆会的传统。 梵唱自大雄宝殿传来, 那是《佛说盂兰盆经》, 温兰殊也跟在一旁, 默不作声。渭南县的寺庙比长安小很多, 规模比之长安也小不少,须弥山的画像更是粗糙,跟顾子岚的画没法比。不过那粉刷的颜料倒也不失虔诚, 正中央的释迦慈悲目轻敛, 垂眸看世人。 罗汉和菩萨裙裾飘飞,璎珞丝绦被墨线勾勒,打底的祥云和彼岸净土,以及周围空灵的梵吟能让他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他闭上眼, 想象自己进入无色天,没有身形也没有思想, 什么也不是。 雨停了三天, 寺庙内香客瞬间如云, 不少人出资供给僧人, 成担的蔬果堆积在庭前。他们有人是为了超度已死的亲人, 有人是为了赎罪恶。僧人会根据他们的情况, 给他们河灯, 并用柳枝蘸水往上面一洒, 权当是开过光。 温兰殊走出大殿, 负责丈量的官吏已经先他一步出发了,与官吏住在驿馆不同,他在寺院落脚,就这么住了几天,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僧人应付完几个香客,回身朝温兰殊双手合十,“多谢施主供养诸僧,此乃大功德之举。” 温兰殊面容沉静,“积德行善么。” 僧人从袖中掏了枚护身符,“这个护身符就送给施主吧,它能保佑你平安。” 温兰殊接过去后颔首一笑,他该去田埂里了,该切实看看这片土地是什么样子。也许只有忙起来,他才能忘记那天疯狂的一切。 他去县城外受灾较严重的地方,踩着一脚淤泥,有些地方已经尽数被淹没无法再耕种,洪水携带的泥沙此刻泛着一股腥味儿,在阳光炙烤下暖烘烘得让人恶心。原本荠麦青青,此刻千里赤地,一年的收成荡然无存,疫病又蔓延开来。 别说米了,命都要没了。 对此,温兰殊先是找了一伙人来搭凉棚治病施粥,又开了渭南仓,渭南令气急败坏,因为如此一来渭南仓答应给朝廷效节军的供给就应付不上了。 农民吃不饱和军士吃不饱谁更恐怖? 温兰殊有理有据,那你是想把百姓逼成流民军么? 总要给御史三分薄面,渭南令张敏求忍气吞声,心道这下彻底完蛋,温兰殊是个死较真的,一查到底,全家玩儿完。 温兰殊没有兴趣和他多说,秉公办事,自己则在城外的凉棚下处理钟少韫的状书。钟少韫现在行踪不明,状书也仅仅作为一面之词,但是上面具体的事情和渭南令有关,就不得不注意了。 一排长长的凉棚下,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病人,佛寺里的医僧和民间的医师都来此义诊,温兰殊见自己帮不了什么忙,就翻着卷宗在一旁处理。 聂柯在他身后,“主子,你怎么不去府衙啊,这地儿多病多灾的,伤了贵体怎么是好。” “都是肉体凡胎,何来贵体之说?”温兰殊濡湿笔墨,斜靠着墙根,那身绯袍在一众灰布邋遢衣衫里脱颖而出,光鲜亮丽,这会儿也着了泥灰,聂柯有点心疼,绫布料子直接坐在地上,被石头划破了可怎么办? 温兰殊却好像没有感觉,看文书看久了,眼睛酸痛,停下来揉揉眼,这会儿有好几个小孩在暗处等待已久,于酒旗下弹出小脑袋瓜,窃窃私语。等温兰殊注意到后,就蹦蹦跳跳走过来,手里捧着草扎的小兔子、蚱蜢和柳树编的发圈,不待他反应过来,塞到他手里又戴在他头上。 最后面的小孩,双手捧了个饼子,那双手洗的干干净净,胳膊却没好好洗,跟小兔子一样都有泥点子,“哥哥,吃!” 温兰殊伸手接过,柳树圈还耷拉着露水,划过他的眼睫毛。他竟是难得地笑了一下,尝了一口饼子,“很好吃,谢谢啊。” 小孩纷纷看了对方一眼,笑得合不拢嘴,“哥哥你不开心么?” 他这几天确实心情低落,“是有点,不过现在好多了。” “哥哥要多笑啊!”比较胆大的那个孩子忽然道,“你人这么好,我们都很喜欢你,你这样的好人,就该开心一点嘛!” 温兰殊怔然,至少他还能做点事,至少还有人需要他不是么?他爱怜地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的脸,“好啦,去玩吧。小孩子,就该无忧无虑的。” 于是小孩又一哄而散,聂柯在一旁倒茶喝茶,竟也是看不懂了,“我说主子,你把陛下给你的御膳都分给佛寺,又逼着渭南仓开仓放粮,这么做你就不怕会被说?” “五谷从地里长出来,他们种的粮食,他们为何吃不得?即便是御膳,也是从一粒粟播种而来的。”温兰殊低头,不再说话。 “可你吃得也太少了,只吃那点儿米汤,够填饱肚子么?这么多田亩数,你光是算也要算晕了。诶,我好像昨晚起夜的时候看到你屋顶上有人,然后往你门前放了点儿什么。”聂柯好奇问,“他是谁啊?你认得吗?” “……跟你无关。” 接下来聂柯的碎碎念温兰殊都不放在心上了,光是各乡报上来的数,他就得先做一部分钩覆——也就是复核,最后再统计整个县有多少。除此之外,大理寺的案子也顺便办了,他还不知道钟少韫家到底在哪儿,只能等手头要紧事做完,再去核验钟少韫奏状是否属实。 草菅人命,逼良为娼……钟少韫状词中的姐姐阿皎原本是良家女子,因交税不及再加上父母双双离世,被迫卖身,但钟少韫读书又很有天赋,她用卖身的钱来供弟弟学习,弟弟也会来帮她填词度曲,发誓考上功名就一定要赎姐姐出来。 但是阿皎死了。 温兰殊看得眼泪潸然,钟少韫并没有因为阿皎的出身而嫌弃阿皎,这已经很难得了,偏老天无情,要夺走钟少韫唯一的念想。阿皎被张敏求看上,强行带走,然后送给了京兆尹窦德偃,而窦德偃一次宴请客人的时候,堂下因为阿皎起了争执,闹得一片狼藉,窦德偃为了平息怒火,直接手起刀落杀了阿皎,并表示不要因为一女子伤了和气。 钟少韫曾经上访京兆府一次,被打了出来,而后走投无路,去敲了登闻鼓。 温兰殊鼻子有点塞,手掌盖在眼睛上,沾到些许泪花。最近不知道是节气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是容易哀戚。 性命竟然比不上和气?窦德偃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想,他们成功营救了钟少韫,至少避免钟少韫被草菅人命,毕竟窦德偃要是想,独孤逸群自然会把这件事彻底抹平。 到时候一条性命和高官厚禄相比算得了什么?这是踏入权贵行列所必需的投名状啊。 晚上他草草用了晚饭,待天际最后一抹斜阳余晖消失,就收拾好文牒回寺里。 他居住的禅房门前,竟然齐齐摆了很多金银平脱食盒。灯笼的光也巧妙地照在上面,像是金色的波光,每走一步就闪烁发亮。 从左到右一共七个,温兰殊先是把文牒放回屋里,生怕在外面有个什么闪失。出来后,他蹲在地上,一个个食盒拆开。 第一个里面热腾腾的,是金乳酥,外焦里嫩,浇了厚厚一层乳酪。 第二个是毕罗,中间夹杂着肉丁,旁边贴心地放了一小碟醋。 第三个第四个是羊腿和鱼鲙,也都有醋,葱花和姜丝均匀撒在上面,鱼鲙更是薄如蝉翼,羊腿上色彩缤纷,滋滋冒着油花。 第五个是竹筒——里面有乳茶。上好牛乳配方山露芽,那香气温兰殊一闻就闻出来了。 第六个是一碟菓子,捏成了各种形状,刚好也是七个,中心是圆形,周围的是生肖,最可爱的是小兔子和小老虎。 第七个……里面是空的。 温兰殊拽了个席子过来,干脆坐下。他像是早就预知到什么似的,对房顶大喊道,“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萧遥一个轻功飞跃而下,“怎么样,我选的东西可还对胃口?那老陈醋是我托太原籍的僚属从家里拿来的呢,为了交换我拿自己压箱底的肉酱给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温兰殊支着下巴,“没必要这样的。” “想和你‘化干戈为玉帛’。” “……你换个词,我写文章一段话里一个词出现两遍老师都会骂我的。” “那我‘负荆请罪’,想和你‘倾盖如故’,然后‘高山流水’,最后……” “……你知道这词都什么意思吗就用。” “知道啊。”萧遥往他身边一坐,“每个都知道,比如负荆请罪,就是廉颇和蔺相如,高山流水是钟子期和俞伯牙。” “这倒是没用错,都是两个男人。”温兰殊挑了挑眉,像是在暗示什么。 “那我改改好了,想和你‘韩寿偷香’,‘张敞画眉’。” 温兰殊:“……” 所以这人是还不死心?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让萧遥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啊! 萧遥就像没感觉似的,指着这几道菜,“你喜欢哪个。” “为什么第七个是空的。” “如果都不喜欢,我就带你出去。”萧遥温柔地看着他,“正好今天盂兰盆会,我们可以去放河灯。” “我……”温兰殊有些不大好意思,“其实我挺喜欢吃那个毕罗的。” “那先吃饭,然后出去,就这么决定了!” 温兰殊哭笑不得,不得不说萧遥一来,他心情顿时好了大半,所以也敢开玩笑了,“你知道你这种行为让我想起什么?” 萧遥依旧是柔情万千地看着他,好像只要能看到他就心满意足似的,“什么啊。” “有一种小动物叫‘獭’,它们会把自己爱吃的小鱼摆在河岸边,一摆就摆一排。‘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因为很像祭祀,所以又有‘獭祭’之说。我们写文章如果卖弄词藻,也会被说是‘獭祭’。” 萧遥若有所思,“那是好还是不好?” “卖弄文采肯定是不好的啊,要避免的。写文章就是为了让人看懂,不是为了顾影自怜,炫耀你知道多少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温兰殊捏着那只小兔子,不忍心下口。 “可我觉得很可爱啊,你说那獭,它在水里游来游去,找到自己最喜欢吃的鱼,开开心心摆一排,多可爱啊。”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温兰殊感觉萧遥的脸皮的脸皮总是能比他想象之中更厚。 “你觉得是就是吧。”萧遥支着侧脸,满意地看温兰殊。温兰殊拿他没办法,只好默许让他留下,并同意了待会儿共游佛寺放花灯。 萧遥志得意满,至少这次没被当作是不速之客进而扫地出门,有长进! 【作者有话要说】 韩寿偷香:韩寿和贾午的故事,俩人偷情,贾午独有的香料沾在了韩寿身上,于是暴露了偷情的事实。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礼记·月令》。 之前一直不知道给萧遥起个什么外号好,兰殊叫石榴,那他就叫獭子哥吧。水獭还怪可爱的…… 石榴最喜欢听到的话:我们都喜欢你。 獭子听到后:你喜不喜欢关我屁事?你不喜欢咋了,你喜欢又咋了,我还是我,你喜欢跟我有毛关系? 石榴:哦,那我不喜欢你。 獭子:补药啊老婆你看看我你快说你喜欢我啊你快说啊!! 第35章 周旋 晚上的佛寺游客如云, 放生池聚拢了不少人,温兰殊原本好奇,想去看看, 顺着人潮就被挤了过去。萧遥不大高兴,拽着他的手,硬是要逆着来, 搞得温兰殊反复冲撞了一路。 温兰殊手里提着盏琉璃花灯, 火苗扑闪扑闪的, 他生怕灭了, 却又腾不出手来护,只能在一众祈祷声里看萧遥宽厚的背影,两侧影像从一开始重重叠叠的灯笼和货郎小贩, 变成了僻静的石板巷, 人越来越少,温兰殊依稀辨认出,这是寺院的后门。 佛寺在山中,依山傍水, 面前潺潺小溪,灌木郁郁苍苍, 蛐蛐儿的声音此起彼伏, 远处村落已经没了声响, 传过来也是朦朦胧胧的声音, 幻梦一般。青蛙在池底呱呱叫, 时不时蹦出来, 咬一口花灯, 结果发现不是吃的, 就跳跃着继续找吃的去了。 “在这儿放比较好, 上游,清净。”萧遥方才也捐了些钱,拿到了一盏花灯,这会儿他双手捧着,暗黄的灯光在手心绽开,照得那张脸分外温润,呈现出与武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来。 尽管如此,他猥张的鬓角和高束起的马尾,以及两侧的刘海与后脑勺的碎发还是表现着此人粗犷的特质。那微微蓬松的头发颜色不够黑,有点栗棕,温兰殊以前没注意过,因为萧遥之前总是带着幞头,看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温兰殊把花灯放进河里,往前眺望,屈曲蜿蜒的中游河道,刚好聚了一堆花灯,看起来是不久前僧人放的,他们刚好晚了一步。 “来找你的时候,我从上往下仔细看了看。”萧遥坐到一旁的石头上,抱着双臂,“就差不多记清楚了该怎么走。” “我们回去吧。”温兰殊见大功告成,在这儿久待也不是事儿,“我没想到,会是你来。”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萧遥后撑着石头,“怎么,这么快就想回去了?晚上可不许加班加点啊,对身体不好。” “你还在意这些?”温兰殊不禁怀疑那句话了,萧遥很有可能并不是在开玩笑。 “在意的。”萧遥欲言又止,换了话茬,“你还在意第一面我说的话?” “你嘴里有几句话是真的?既然是浑话,我在意有什么用,还是不在意的好。”温兰殊无奈摊手。 “那句话是真的,很多话都是真的。”萧遥叹了口气,“是我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了。”说罢他站起身拉着温兰殊就要去后院的经房,“走,我们回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得有些尴尬,穿过两侧游廊,正中央的天王殿地势较高,因此游廊断断续续有台阶,两旁的花木和朱漆栏杆一起,很是赏心悦目,红绿相间,修剪得恰到好处。 萧遥在前头,顺手摘了朵栀子花。那花很白,香气又浓郁,握在手里,一抹白晃啊晃,教温兰殊都不懂在做什么。 僧人过午不食,这会儿斋堂倒是没人,就是成群结队做晚课的不少,纷纷从休息的禅房中跑出,乌云般冲向讲经堂,刚好擦过温兰殊和萧遥惊起一阵风。 萧遥好像笑了一下? 他这会儿走到佛塔旁边,一旁砖墙绘着降魔变,三魔女妩媚多姿,用尽一切办法毁坏佛陀的修行,最终败北化为老媪。出家人讲定力,尤其戒色戒欲,因此这三个魔女画得玲珑有致,风情万种,虽然后面格外可怖,如恶鬼般。与之相对的是佛陀自始至终坚定,心无尘埃。 经变图就是要扭曲夸张,来表达戒色戒欲的必要之处,所谓欲望不过是精心包好的皮囊,内里全是肮脏。温兰殊若有所思,顿足片刻。 萧遥只好回过身来,朝他伸出手,要给他那朵栀子花,像是酝酿了好久终于可以说出来因此还带了些许亢奋,“子馥,萧长遐可与周旋否?“ 温兰殊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 周旋,意为长久相处,此生不离,它没有我爱你那样的冲动和爱欲,仅仅是想要互相依偎。这词太委婉了,却又斩钉截铁,如同赖上了温兰殊不愿走一样。 温兰殊不知所措,他看须弥山的神佛,希望神佛能给他答案。爱欲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因情欲变得疯狂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要克制欲望…… 佛陀看着他。 “佛寺禁地,神佛都在呢。”温兰殊顾左右而言他。 “你我生在欲界天,有欲望再正常不过,神佛自然明白。”萧遥依旧不改自己的坚定信念,眼睁睁看着温兰殊,要他给个答案。 “可……”温兰殊扭捏得很,避让着萧遥的眼神。 “诸天神佛都在,今日还是中元节,万鬼亦为我见证。我不管什么神啊鬼啊的,他们拦不住我,也控制不了我。我萧遥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只有我自己能说了算,当然……决定在你。” 这句话来得太迟又不和时机,温兰殊经历欺骗与背叛,一颗心脆弱不堪,很难做到完全相信,他更愿意觉得萧遥这是见色起意,一时兴起,很快就会平复下来。 长长走廊,往下是芸芸众生,人潮如织,那是安全的所在,道场的锣鼓轰鸣,嘈嘈切切,似乎能摒弃人心中所有的妄念。 往上是至高至净的所在,钟声由远及近,荡开旷野尘氛,亦能涤清业障。 他们不高不下位处中间,做不到忘情更做不到不及情,无非是两个凡人,再普通不过的人。 温兰殊潜意识里不愿相信萧遥,这人从一见到他就心术不正,那颗弹丸就是明证,从那以后屡次三番的试探和接近,让他看不清不敢妄自相信。 “你我分属两方,该避嫌才是。”温兰殊不自然地挣脱了萧遥不知何时握上来的手,他想回到安全的地方,他去不了须弥山和无色天,只能和光同尘让自己回到人潮里。 他向下走着,给萧遥留了个背影。 他已经很难贸然信任别人了,轻易交与信任的代价太沉痛。 · 卢宅今晚闹了鬼,卢夫人在自己屋里癔症了,一群仆妇丫鬟按着她,那双手像是要挽留什么似的,钉耙一般往前伸着又晃来晃去,还一直喊着“睿儿”。 卢宅的人业已习惯,自丧子后,每到中元节,卢夫人就会这样,说看到卢睿范了,二郎在地底下好孤单,被人欺负。事实上卢睿范生前也是这样的,相比起长子卢彦则,次子没什么能耐,好就好在说话好听,所以卢夫人特别喜欢卢睿范,有什么心里话都跟卢睿范说。 在卢臻和卢彦则看来,卢夫人算不上庄重,她并不知道一个合格的主母该如何操持家务,她喜欢谁就对谁笑眼相加,不喜欢谁就恨不得背后扎小人诅咒。她的爱恨天然,想做什么出自内心,若是寻常人家的妇女自然没什么好说,可坏就坏在,她是一门主母。 卢臻当年迎她入府,没想到后面会有这许多争端。他本就是文人,文人爱风流,爱章台柳和昭阳燕,碰巧卢夫人善妒,有时候总会闹得家宅不宁。卢彦则甚至觉得,就算没有卢英时的出现,这样下去,母亲迟早也会变成疯女人。 可他是长子,不能违逆父亲,而卢臻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自小对他严加管教,久而久之,他对于母亲的疯狂和父亲的权威也日渐麻木,只能在每次母亲癔症发作的时候,习惯地找清虚观的道士来作法。 “我的睿儿死了!” “夫人!您喝口药吧!” “睿儿,你怎么不把娘带走啊,他们都看不起娘……只有你,只有你听话……”卢夫人或许是闹累了,喘了几口气,额头沁出汗,头发也碰乱不堪,她在门口看不见卢臻,那个指责她妒忌过重又常年沉默的夫君,也看不见老成持重的长子。只能抱着被子和枕头久久哭泣,哭到最后嗓子也哑了。 前院布置得差不多,比丘道士齐齐就位,诵经念咒的声音此起彼伏。 又有金锣轰鸣,经幡飘动,带起垂下的风铃,木鱼声听得让人昏昏欲睡。 道场不仅有法师,还有道士——一排比丘,一排道士,香烟袅袅,灯烛高照,长长的贡桌上摆满了祭品和符水。 乱糟糟的惹人心烦,卢英时靠着廊柱,轻蔑一笑。 这些人坏事做尽,又祈祷神明保佑?神明若真有眼,就应该把他们所有人都殛了! “我看见睿郎了!”堂下的卢夫人被丫鬟仆役围着,大喊道,“儿啊,儿,让娘看看你!” 周围人大骇,场面一时混乱无比,原本双手合十祈祷的奴婢簇到一起,嗓子都要吼嘶哑了,纷纷喊着“别过来”。 也只有院子中央的比丘和道士依旧镇定,对着妖邪唾了一口符水,又用宝剑刺往卢夫人迎接的方向。 “夫人退下!那是妖邪!” “他是我儿子,怎么会是妖邪!” 奴婢们吓得当即四散,卢臻也坐不住了,把卢夫人拉去了后院有明灯的地方,唯有卢彦则,依旧站在庭院中,偏头刚好看到了桀骜不驯的卢英时。 “阿时……”那一瞬间,卢彦则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卢英时怒目直视着卢彦则,凄然一笑,与此同时,道人喷出一团火焰,照亮了卢英时的面孔,泪水自他脸颊滑落,还反着火光。 一场闹剧结束后,卢彦则又敲了敲卢英时的门,出人意料,卢英时还没让他等多久就开了门。 “有事就问吧,我觉得你肯定很好奇。”卢英时也懒得招待卢彦则,自顾自坐在一边,桌面上只有自己的茶杯。 “你是故意的?你难道会一些比较奇怪的法术?” 卢英时噗嗤一笑,“我有那么厉害?心里有鬼罢了。世上要真有鬼神报应,卢家第一个家破人亡,我是不信什么报应的。” 卢彦则坐在卢英时对面,“所以你不怕鬼?” “是。活着都玩不过我,死了有什么好怕?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更让我恶心。”卢英时透过卢彦则的面孔,却不像在看卢彦则。 “睿郎当年因打马球而死。他马镫上的皮锁扣松了,整个人瞬间失去重心,从高头大马上掉了下来,头着地,当场毙命,甚至头也被落下的马蹄重重踏碎。他的死法,和月娘……也就是你母亲,极为相似,而且,也是在你母亲逝世的那一天。” 卢英时拊掌,“我的好大哥,你终于明白了,我其实一直都想告诉你,只不过,挑个合适的时机太难了。” “包括这次,你也是故意装神弄鬼,让金钿害怕,然后在我面前露怯,引起我的好奇?”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娘的忌日,除了我和金钿记得,你们有谁还记得吗!”卢英时怒拍桌案,“对你们这些世族联姻的高贵血脉而言,我母亲不过是贱得不能再贱的草芥,而草芥妄想在这个家得到一席之地,就应该被诛杀,我说得对不对?” “阿时……” “而我要不是因为家里只剩下两个男丁,也会被你毫无疑问地揭露给众人,然后处以极刑,对吧?” 世族总要多几个孩子,然后多点儿保障,卢英时是这么想的。 可卢彦则不这么想。 “你想让我们在祭祀睿郎的时候,也分点香火给你母亲,对么?”卢彦则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 “你们祭祀的香火和祭品,在我看来,都是给我母亲的。”卢英时冷漠道,又回过头去,“你走吧,我今天想一个人静静。至于你,想报官的话,都无所谓,这件事说出来,真是痛快。” “我不会说的。”卢彦则哽噎道。 “为什么,为了你家族的未来,因为我这么点儿才能,还有用武之地?” 卢彦则沉吟良久,没说出话来。 “我倒宁愿你不待见我,而不是笑嘻嘻像个笑面虎。”卢英时侧脸看他。 事实上卢英时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那么暴戾,又做了可以说十恶不赦的错事,为什么卢彦则总是笑脸对他,无论他多嫌弃,都会迎上来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他宁愿卢彦则讨厌他,像卢睿范那样,至少他的出逃,还有成功的几率。 可现在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萧遥喜提外号獭子哥,獭,读音塔,真的非常可爱也很黑。 第36章 恩仇 卢彦则回到自己书房, 关上门,钟少韫已经把他起居的地方整理得妥帖,一尘不染, 所有书都整整齐齐摆好,顺应卢彦则最基本的习惯,是经史子集的分类。桌案上还有一碟子京中西市买来的饼子。 见他走近, 钟少韫有点紧张, 怯生生站了起来, 身上的剧痛使得他眉头一皱, 强忍着,挤出一丝微笑,“你回来啦, 前院怎么样?” “哦, 没什么,一直都是这样。”卢彦则揉了揉酸痛的眉心,“陛下已经让我带领效节军了,我申请今岁防秋, 刚好带着效节军去历练历练。这样一来,守在京师的就是云骧军。平戎军还在外面耗着, 不知道具体什么意思。” “平戎军不大可能反。”钟少韫擎着灯盏, “权从熙没有家室, 不可制, 不过他手下的人并不如此, 大多家眷都在关中, 谁都想赶紧打完仗回来拿赏钱。” “嗯, 其实我也很放心, 只是十六叔前几日在廷议的时候关心则乱, 想来现在在渭南做事,也反应过来了。”卢彦则饮了口茶,面前钟少韫眉眼温和,却因常年营养不良过于瘦了,高高耸起的眉弓,和层层叠叠的眼皮、直挺鼻梁,都表现出胡人的特质,给卢彦则的第一印象,是干枯了的金色花。 “你这几日就别在长安走动,忘了前尘旧事。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放你走。” “我不能留在你身边吗?彦则,你教我那么多,我想帮你。” “绮罗光,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在鸣珂曲的时候,像我这种出身的人都是什么人?”卢彦则当即叫出了钟少韫原来的名字,“我教你读书,让你有安身立命的本钱,就当我积德行善,互不相欠。” 钟少韫哑然,颔首的时候,脸颊深深凹陷,露出两道阴影,“是。可我觉得,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卢彦则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糟烂的家族里一个不那么糟烂的世家子。你看到我娘癔症,你觉得我心里该怎么想?你以为,我应该心痛,恨不得能够替母受过?不,不是的,我第一反应是她怎么这么烦,从小到大见到我,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功课学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听老师的话,至于别的她从不在意,寒暄完后就像陌生人。” “所以我基本上没想过从文,她让我看书我偏不看,她让我乖乖留在她身边娶妻生子我也不,我就想带兵打仗,出将入相,前几年防秋,我去边关,顿觉天高海阔,再也不受拘束,直到收到了她的家书,我才意识到,我一直都是她手里的风筝。” 钟少韫第一次听卢彦则讲这么多话。 “我们这个家不过是保持表面和睦,就已经用光了所有气力。我小时候会在酒楼门口等爹,告诉他娘一直在等你,然后呢,我爹揽着一个美姬,没看清楚我是谁,一脚把我踢到了路对面。他成家太早了,早到还没见过婆娑世界,就已经被迫收心在家,只能面对一个‘妒妇’,每次纳妾都会引起大风浪。” “我娘就这样,渐渐变成了一个疯子,她会找到小妾,用滚烫的漆画她们的眉毛,一边画一边说,看看你还敢不敢对镜梳妆勾引主君。爹被她闹得心下难安,就会来找我诉苦,可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帮他,所以他就跟我说朝廷上的事儿。” “我娘就会去找二郎。二郎听风就是雨,会一起骂小妾,说那些女人都是狐媚子,是来勾引爹的。到后来,他经常殴打小妾,我只要出手管制,二郎就会说,我也被那些狐媚子迷着了,要找道士给我驱邪。三郎出生后,这些情况不减反增,最终在七月的一天,二郎拿着铁椎,走进后院,当场打死了三郎的母亲,仅仅因为妖道说,有妖邪作祟,而算出来的方位刚好是三郎母亲的院子。” 钟少韫握着卢彦则的手背,“你以前从未对我提过。” “我羡慕三郎,他生在我们家,却和一切都没有关系。他是自由的,不受拘束,想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可我总是败兴,想他回来,跟我在卢宅一起烂下去好了,谁让我们是兄弟。” 钟少韫终于压抑不住,他蓦然凑近,“你为什么不选我呢?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不。”卢彦则抽出自己的手,“世家的腌臢事,你不要牵扯进来。” 闻言,钟少韫垂下眼眸,“那你告诉我,我姐姐的案子可有人追查?独孤逸群是不是把这件事压下来了?” “你已经不是绮罗光,你是钟少韫,你应该和这一切撇开关系,你和阿皎没有关系!”卢彦则怒吼,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钟少韫明明有了离开无边地狱的由头,时机也对,却一直要回头看已经改变不了的事情? 难不成就像卢英时,因着母亲之死,再也无法真正走出阴影? “那就是压下来了。没关系的彦则,我不会影响到你。”钟少韫一只手捧着卢彦则的侧脸,“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只不过我能给的你都不缺,现在想想,我唯一能给的……也就只有我自己。” “你说什么?!”卢彦则讶然道,“你是不是疯了?” 钟少韫猝然靠近,轻吻了卢彦则,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膀,手指尖落下一根银针,扎入了卢彦则的肩胛。 他轻轻舔咬着卢彦则的唇瓣,并不敢撬开对方的牙关,雪白的袍摆四散,犹如莲花,又犹如荡起的涟漪。 卢彦则没有防备,被他吻得心潮起伏,瞳孔乍缩,紧接着银针发挥作用,上半身酥酥麻麻失去知觉,转而躺在地上。 蜡烛此刻也合时宜,刚好灭了。 “绮……罗光……”卢彦则已经不能说出话了。 “药的名字叫提罗伽,梵语里日光树的名字。你很喜欢听我唱梵语,我也很喜欢给你唱歌……你说的自由很好,可比起自由我更喜欢你。”钟少韫在他耳旁轻声说话,跨坐在他身上,上半身匍匐了下去,额角紧贴着咚咚直跳的心脏,“我很喜欢彦则,很喜欢很喜欢……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钟少韫趁着前院纷乱之际,合了门子就打算出去。 他前脚刚迈出院子,迎面撞见了卢英时。 “是你。”钟少韫停下脚步,“你也是来劝我回去的?” “你是嫌犯,对你来说外面很危险。”卢英时左顾右盼,确定两边没有人后,拉着钟少韫的手就又回到了卢彦则的书房,他踹门的动作非常熟稔,进屋一看,蜡烛还亮着,卢彦则躺在地上,“你对他做了什么?” 钟少韫什么也没说,事到如今已经不能贸然出去了,卢英时是卢家子,只要他大喊一声就能把自己送去大理寺,甚至论武功,钟少韫也决计敌不过卢英时,“没做什么,迷药而已。” “你为什么迷倒他?你去外面是为了干什么?”卢英时擎着灯盏,面对面和钟少韫坐下,“肯定是他阻止你,而你一直想做的事。我猜猜看,是和敲登闻鼓有关吧?你敲登闻鼓,状告两件,一件是谎报灾情,第二件是草菅人命,我之前靠卢彦则拿到了状词,你是因为歌妓阿皎,所以和渭南令张敏求以及京兆尹窦德偃有仇?” “是……”钟少韫颔首,一半的脸掩映在黑暗里,烛光照出他柔美的脸,在眼窝那里投下阴影,高翘的眉弓下那双眼睫毛透亮,深陷的眼像是蒙上一层影似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琉璃般的眼眸微微流转,密匝匝的睫毛映衬下,显得缱绻多情,我见犹怜。 “阿皎是你姐姐?”卢英时又问。 “对,我们相依为命,我其实是贱籍出身,若非彦则,断无今日。我不姓钟,户籍上的名字和年龄也都是伪造的,我的真名叫‘绮罗光’,是一个琵琶伎,是彦则给了我去太学的机会,让我能读书,也有机会离开那混乱的地方。” 卢英时听说过绮罗光这个名字,或者说对音乐有点了解的人都应该知道绮罗光。当初东西市斗乐,绮罗光身着风帽掩盖真容,技惊四座,让本来自信的另一个大家自叹弗如,想要讨教。 不过绮罗光却偷偷溜走,人人都传这是个明眸善睐的姑娘,谁也没想到,绮罗光竟然是一个男子。 “是这样啊。总之,你先别走,你是想杀了窦德偃?” “你要阻止我?”钟少韫陡然色变。 “不是,血债血偿,我为什么要阻止你?而且我也报过仇,我知道蛰伏隐忍的痛苦,也知道血海深仇背负在身上有多难受。那时候我难以入眠,日思夜想如何将仇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时间一长,真的会把人逼疯。好像你面前再也没有喜悦,只剩下仇恨和痛苦,所有快乐都被弃之脑后,天空都变得晦暗起来。” 卢英时回想起之前的日日夜夜,用这些话来形容丝毫不假,“我不知道窦德偃具体对你姐姐做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钟少韫面无表情,像是已经在仇恨里麻木,“他砍下了我姐姐的头颅,仅仅是因为有两个门客因为我姐姐起了争执,他不想伤和气。” 卢英时哑然,他也是啊,阿娘因为莫须有的过错就被连累得丢了性命,说到底达官贵人后宅的歌妓,真的是命如草芥。 “血债血偿,我理解你,可我拦你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报完仇全身而退的能力,你现在神不知鬼不觉杀了窦德偃,可你也逃不掉了,到时候数罪并罚,你肯定死罪难逃,查下来,卢彦则要被你连累,窦德偃是韩相的人,万一韩相说是卢彦则派刺客追杀,你觉得他有几条命?” 钟少韫不语。 “卢彦则能允许你待在卧房这么久,多多少少还是关心你的,你这么一走了之留下烂摊子,对自己不负责,对他也不负责。”卢英时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卢彦则,心想这钟少韫还真是有法子,能把卢彦则给骗过去。 “……你说得对。”钟少韫不情不愿承认,一旦提及卢彦则,他就变得理亏。 多年来卢彦则对他真没得说,尽管他知道,卢彦则不过是为了把他培养成太学里的喉舌,随时随地能带动学生闹事,左右舆论。 可他不在意。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卢彦则,他们距离很近,又那么远,能和卢彦则大大方方站在一起的估计也只有卢英时了。 “那你安心待着,要是想出去,我带你去十六叔那里,他那儿很好玩的,我还有朋友,你可以和我的朋友一起玩。以前我一直想走,离这儿远远的,后来才明白,不到时候不能强求。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卢英时伸开双臂,坦然自若。 当初若不是裴洄,他估计早被野狗吃了。 现在换他来帮钟少韫一把了,仇恨的滋味儿他太懂了,那是无数个抓心挠肝的日日夜夜,像是心被活生生剜去一块,永远无法复原,永远鲜血淋漓,剧痛无比。 “那你,怎么做到的?” “等,借力打力,反正报仇的方式很多样,要不是走投无路,不要用最傻的方式。”卢英时道,“而且,你在他心里说不定还挺重要。” 钟少韫挑了挑眉,“你安慰得有些过了,他怎么可能觉得我很重要?” 反过来还差不多。 会有一种办法,能让他不远不近看着卢彦则,又能成功报仇么? 卢英时摇了摇头,“可能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卢彦则对谁都一样,唯独对你有些恶劣,因为他怕。” “怕?” “都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可卢彦则……不一定真如此句所言。”卢英时说完这句话转身就离开了,“你不要自作聪明哦,我会看着你的,至于报仇,我尽量帮你找到一个借力打力不脏自己手的法子。“ 说罢,木门砰地一声关上,将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门子重重合上。 【作者有话要说】 旁友跟我说,钟少韫很像猫猫。 所以以后就叫他钟猫猫吧,卢哥,爱人如养猫啊…… 阿时:我承担了一切。 这个家没有阿时高低得散! 所以卢哥算是被猫猫强吻了哈哈哈哈哈…… 第37章 火灾 渭南佛寺里有一座木佛塔, 下面有寺院以前的高僧火化后的舍利,周围种了一圈牡丹,不过这时节牡丹早就谢了, 唯有几棵柏树还算得上是长青。 温兰殊甩开萧遥后,绕来绕去,想着还是一个人静静的好, 就绕了回来, 穿过钟楼鼓楼和碑林, 来到最后面的佛塔。 僧人们在前院忙着, 所以佛塔前也没什么人,郁郁葱葱的林木斜倚而出,清风吹过引起一阵窸窸窣窣。今儿还是中元节,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有什么鬼魂。温兰殊想登高望远, 就顺着小门进去。 佛塔能够攀登,就是甬道有些狭窄,有可能多年没人上来,窗台上灰尘遍布, 窗台外的风铃锵然响了数声,蜡烛燃尽, 烛泪堆叠, 灯芯发黑, 温兰殊气恼地扔到一边, 这乌漆嘛黑的, 登什么登啊。 可是来都来了。 温兰殊只好两眼一抹黑, 先是抬起脚, 大概揣测每阶层有多高, 用脚尖撞击, 发出笃笃的声音,探好了就瞅准机会踩。木头做的台阶,一旦踩下去就会吱吱响,比大理石的台阶更柔软。 他手撑两边的墙壁,好在夜色够亮,透过窗户照进来,一步一步往上的途中并没有太劳累,屈曲盘旋,终于越来越接近终点。 终于,温兰殊从洞口爬出,瞬间整个人都通畅了。塔顶有一个相对较大的平台,四周用红栏杆围着,远处是纤云皓月,长空一轮格外明亮;近处则是虫鸣声此起彼伏的山林,深呼吸一口山间的空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遥望层城,心旷神怡。 士大夫有登高的传统,温兰殊也不例外。他在重九的时候最喜欢登终南山,洛阳的北邙山也去过一次,为此还把写好的诗歌收集在箧笥里。那时候陪在他身边的是独孤逸群,独孤逸群不出来的话就是温秀川,可惜温秀川学业不精,他做什么诗只会在一旁点头如捣蒜,然后拿出樗蒲的棋盘,说来一局好不啦。 温兰殊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他走在路上不怕鬼,比起鬼更害怕孤单。于他而言,要是真能遇见个鬼,然后这鬼恰好也没鬼说话,那么他是不介意和这鬼说几句话的。 “施主。” 温兰殊浑身激灵,犹如天雷一道打在他天灵盖,陡然蹦起,要不是有栏杆估计他就跳出去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僧人。 “原来是师父。”温兰殊双手合十,他不认得这个僧人,却觉得好生眼熟,不过想起来,喊人师父应该不算失礼。 僧人身穿白色袈裟,双目轻敛,眼袋浮肿,胡须随风,脸上沟壑纵横,犹如一块斧凿过的雕像。他手捻着佛珠,琉璃佛珠经月光照耀变得透彻,周身气度不凡,似是得道高僧。 “贫僧法号栖云。” “栖云上人。”温兰殊很有礼貌地先等栖云入座才一展袍摆坐下。他小时候寄居寺庙,和不少老和尚学理说禅,有时候一盏茶一盘棋就能坐一下午。这种历尽千帆的老和尚往往有耐心解决一些在旁人看起来没有意义的问题,正是温兰殊想要的。 随意一处就能指出禅意,大抵是禅宗细大不捐。可惜如今世人好享受,真正坐下来参悟佛理的人少之又少,原本无缘红尘事的僧人也不得不参与到耕作之中,有时候和百姓一般无二。之前的老僧都说,这是世俗了,温兰殊就会拿禅宗的随心入禅来反驳,说红尘方外都是修行,处处皆可有禅。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诡辩,不过佛理就是这样,若无争辩无法明了。见栖云先是给他斟了壶茶,他也准备接下来要和栖云辩个几十回合。 茶香袅袅,铁马琅琅,月光如银,若不说是中元节,自当是月白风清夜。只不过七月十五总比不过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是中秋,有桂花香和月饼,人人望月怀远,但七月十五就是鬼门大开,听起来怪阴森的。 “今夜有道场,上人为何无心法事,反倒是和我一样?” “积善业得善果,所谓道场,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不见得。”温兰殊心想着命题实在是太经典了,以往和老僧辩论,十有八九都会绕到这上面去,“若不需要道场,那佛寺里的僧人难不成都老僧入定,日日空想么?” “贫僧只是觉得,仪轨法度,都无存在的必要。一旦这些东西存在,人就如同牛马上了枷锁,日日只能困在那片地里,永远不知道天高海阔。其实,每日空想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一日三餐所需的粮食,根本不用那么多人去耕种,之所以让那么多人耕种,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些人的贪欲罢了。” 温兰殊:“可若是这样,就没人想种粮食。” “你觉得把一些人捆绑在田地里,是对的么?” “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只能这样。” 老僧耐人寻味地笑了笑,“你在替天下人选前路,想让他们按照士农工商的阶层,一级一级排下来,贱人只能一直贱下去,贵人则一直尊贵,因为你是太原温氏,要捍卫自己的利益,对么?” 这已经算得上是攻击了,完全背离了辩论,温兰殊半信半疑,却还是接过话茬说了下去,“我有什么利益可言,我甚至连贵人的圈子都没踏进去。确实,在大周,人分三六九等,可在我眼里,我不觉得人应该有差别,无论是贵人还是贱民,都是肉体凡胎的人罢了,脖子上一个脑袋。” 老僧挑眉,“至少这还算公平。” 温兰殊乘胜追击,“师父没有看过治世策,以为自己想的就是正确的。其实在治理的过程中总有很多不如意,譬如我当年平蜀,有时候你必须替他们做决定,因为手底下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会选择听智者的,在军中,智者就是主将,在朝廷,智者就是宰相和皇帝。所以,我有时候也不得不独断专行,我只能那么做。” “那你就那么确定,你帮他们选好了路?难道你选的路,不是旁人告诉你,你该怎么做,这些人需要什么——哦,我换句简单明了的话,你真的确信,你明白手底下的人在想什么?忠义,孝悌,是你上面的人告诉你的,还是下面的人告诉你的?芸芸众生,究竟是什么样的,温公子,你真的知道吗?” 温兰殊心漏跳了一下,莫名的心悸之后,他浑身上下血气翻涌,同时四周热浪袭来,还有木头烧焦的气味。他想站起身前去查看,却发现自己怎么做都用不上力,几乎是用尽力气才勉强站起。 他双腿灌了铅一般,挪着步子往前走,笃、笃——他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可是回头一看,栖云离他还是那么近。地下有僧人发现木塔着火,大喊着救火,旋即有一群人拎着水桶快速跑过来。 “你……你给我下了毒……”温兰殊感到耳朵旁边像是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又想是沉入海底,一片混沌,那些嘈杂的声响隔了层障碍,听得不大分明。他扶着柱子,发现自己已经置身火海,火似游龙窜起,烧灼木柱,映得他脸骤然一亮! “恨我计策未能奏效,没让渭南血流成河。”栖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觉得是在救他们,可你真能救得了?让他们发现朝廷的丑陋,为自己拼一把,有什么不好的。” “什么歪理……”温兰殊血气游走,经脉紊乱,太阳穴突突狂跳,喉管有股血在上涌。他看自己的手心,已经有蛛网一样的经络蔓延开来,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激烈,他身上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啃噬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面前火海和地狱的影像重合,千万只手伸出来,悲风呼啸,哀嚎阵阵,尸骸枕藉,朝他挥手—— “救救我们……”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不要杀我!你们放过我吧……” 他看到战壕里堆积的百姓被活埋,当作攻城的垫脚石,看到芦苇丛中为了逃兵乱的百姓被官军拽走,一个人能卖几百缗;看到长安天街的锦绣灰和大开的琼林库,看到曾是贵人庄园的地方在皇帝幸蜀之后荠麦青青,看到乱军过后被扒了衣服的女人冻死在数九寒天,满城没有一个活人,死一般的岑寂。 看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终于知道自己怕什么了。 温兰殊知道这是丹毒发作,他浑身难受,在地上痉挛,幞头和里面的小冠解开,长如瀑布的头发蜿蜒开来。那双手已经发青,他的脸也逐渐变得铁青,恐怖的血丝爬满脸颊,极度的恐惧吞噬了他。 苍苍莽莽的山川依旧寂静无声,哀嚎镌刻在他内心最深处。 乱世的规则就是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现在的太平,根本无法掩盖当年的旧伤疤。 “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 “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僧人一步一顿,身形消失在了火海尽头。 温兰殊感觉自己的生命快要到尽头了,脑子里不受控制回想往事。他竟然想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阿九来……阿九还活着吗?那孩子估计也是个流民吧,连爹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疼痛得麻木,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忽然有人穿过火海,伸手纵入他的腋下把他打横抱起,紧接着踏上栏杆,纵身跳下一跃,轻功稳稳落地,抱着他穿花入院,像是要去自己住的那间禅房。 温兰殊枕着这人的胸膛……跳得好快,可是他眼前一片灰暗,只能感受到脸颊落下一滴液体。 那不是血液,没有血液那么粘稠。 没有下雨……是汗水还是…… 接连两滴流下,温兰殊闭着眼,当他睁开的时候,惊讶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了。 他能闻到四起的烟尘味,可能失去视觉后,嗅觉相应承担了一部分视觉的功能,变得无比灵感。 至少温兰殊还能感受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还能感觉到这人在抽泣,胸膛一起一伏。 温兰殊放心地躺在对方怀中,“我……我看不见了……是你么,萧长遐?” 萧遥深吸了口气,调整情绪,尽量克制着,说了句什么。 温兰殊听不大清,“萧长遐……你也会哭么……” 还没等萧遥说话,他就已经晕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时间跨度还挺离谱的……哎习惯了多线叙事就是这样……(比如写了快40章实际上对石榴而言不过是七月初六到七月十五) 下卷能过个中秋节么,我想应该是可以的(? 以及本文乱世的描绘……全部取自史书,全部是真实的历史记载。 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和下面的那句都出自于《剑阁铭》。 以及这个老登怎么会知道石榴会爬塔呢?老登表示不爬塔他也会去石榴住的地方,反正被火烧一次是免不了的。 第38章 结合 萧遥把温兰殊抱到禅房, 探温兰殊的鼻息,发觉越来越微弱,情急之下, 咬破手指将血涂在温兰殊的嘴唇上。紧接着,他去一旁的箧笥里翻找解药,拨开一摞摞书卷和一些杂物, 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无助地坐在地上, 干涸多年的眼眶微微湿润。老天也太爱开玩笑了, 他好不容易才再次遇见, 尽管他一直在干蠢事,把温兰殊越推越远,可是……可是只要温兰殊活着, 就有机会啊。 伴随了温兰殊这么多年的丹毒, 每次庚申日都会发作,今天并不是庚申日,为何会突然发作?萧遥难得这么无助,泪水啪嗒掉落, 散落在地的书本,刚好露出了一页《逍遥游》, 旁边还有一个狗爬字, 那是阿九写的“逍遥”。 萧遥抱着书卷哭了起来, 他肩膀耸动, 在哗啦啦的纸张声里, 细碎呜咽声微不可闻。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 当年是他, 现在也是他。 “长遐……” 听到这句话, 萧遥骤然清醒,抹了抹眼泪,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将横躺着的温兰殊抱入怀中,令对方能够枕着自己的肩膀。可他忍不住,越想越难受,泪水模糊双眼,温兰殊的绯袍红得像血,让他更加恐惧,“解药呢,你带了解药吗?对不起,对不起……” 零零碎碎的泪水滴落在温兰殊的眼角,温兰殊伸出手,往旁边的小几抽屉里探了探,拿出一个葫芦形的小瓷瓶,“这儿呢。你别……别哭啊,我还没死呢……” 萧遥看他已经没有余力了,红血丝蔓延整只手,痛得温兰殊手直打颤,嘶嘶吸气,说话的气力都所剩无几,于是将药瓶抢了过来,倒出一枚丸药,喂到了温兰殊嘴里。 解药和人血的双重加持下,温兰殊终于感觉好些了,他闻到嘴上有血腥味儿,“这是你的血?” “嗯,人血也是药引子,我也是病急乱投医。”萧遥略带哭腔,把温兰殊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哭呢,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温兰殊浑身疲惫,从刚刚的惊恐中回过神来,那一幕幕涌上脑海,他看到生灵涂炭,看到自己也是亡魂中的一个。他不觉得帝王将相何等荣耀,因为他见过兴亡之下山河沦亡的惨状。 那时候他想让这世上出现一个能拯救天下的救世主,可是天下等到的永远只有为了私欲而兴起兵戈的利欲熏心之人。 多少无助和心酸,孤军夜行与叛军作战,温兰殊承认,他又梦回吹角连营了。 “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萧遥把他放下,平复心情,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睡吧,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 “佛寺怎么会有鬼怪,你又在说胡话了。” 萧遥忍不住笑了出来,替温兰殊抚着鬓发,靠着一旁床榻。温兰殊睁开眼,能看到萧遥的下巴和峻拔如斧凿过的脸。那双眼幽暗深邃,却又映照着灯光,熠熠生辉,像是星子。萧遥拢着他的头发,那只手掌在触及他发顶的时候轻轻的。 几个僧人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助,都被萧遥阻绝,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温兰殊借着月色,意识朦胧,他总是会想起不记年,想起那一座废墟。 蜀中的不记年被兵戈焚毁,连地基都不剩了。温兰殊回长安前还去看过,荒野遍地,断壁残垣,水井旁边的砖都被拿走盖房子,野兔野狗在塌下来的房梁下搭窝,原本的陈设可以说是荡然无存。 他盛名之下,留不下来一点儿东西。有人与他推杯换盏引以为知己,有人分道扬镳自此不复情谊,也有人萍水相逢自那一面毕生难忘。 来来去去,一期一会,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留不下…… 他放肆地枕着,对方毫无怨言,没有任何动作,随着脸上的血丝渐渐褪去,他逐渐意识清明,随之而来的是恐惧——这也是丹毒带来的后果。 强迫你想起最恐怖的事。 温兰殊最害怕什么呢?应该就是抛弃与背叛,以及欺骗?他忽然觉得身上无比寒冷,瑟缩着,这一反常的举动引起了萧遥的注意。 “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刚刚在塔上,他谁也看不到,只有哀嚎和嘶吼,以及孤军无援在蜀中群山跋涉的他。他看到亭台楼阁付之一炬,看到人命和牲畜一个价,看到自己自小信奉的道理被人踩在脚下—— 文人,百无一用。 哪怕他证明自己,在蜀地跟随权从熙,平息了早就有的匪患,在朝廷眼里,却是温行早年剿匪不利,留着匪首遗祸万年,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亡羊补牢,而且他的功绩并不为人所知,很多记在了权从熙的名下,导致很多人觉得他只是夸夸其谈,顶多有几篇锦绣文章,绝对不是行军打仗的料子。 朝廷抛弃了他,让他只能呆在自己的小院,浇蜀葵花,吟《沧浪歌》。 他何至于此? 余毒催逼下,他竟泪眼潸然。 “子馥,你……” “你再多待会儿吧。” “……好。” 温兰殊想起天下局势来,“你说,现在各地割据,兵强马壮就能当节度使,朝廷没法子,只能任由他们胡来,这样真的好么?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我们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不说这些了,就说眼前,这次我好不容易受到任命,也不知道渭南这次,到底是压下去还是彻查。要是彻查,又要少一笔进账,你们韩相又该说我清谈误国了。” “那你有法子解决军费么?” 温兰殊微微一笑,吸了口气,“还真有,不过暂时不告诉你,我们毕竟……” 萧遥俯下身,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突如其来,温兰殊睁大了眼,面前萧遥紧闭双眼,像是很享受这一刻,眼睫毛微微颤抖,甚至张开嘴舔他的唇瓣,把他上半身紧紧拢在怀里不让他推开。他用力推萧遥的肩膀,那身躯实在太过有力,竟是无济于事,只能在激起的心潮下,渐渐软了身子,任由萧遥撒野了。 他也闭上了眼,萧遥纵手伸入了他的发丝,轻轻摩挲着。 暗夜容易让人失去神智,温兰殊睁开涣散的双眼,身体的欲丨望也被挑动,周身控制不住颤抖,耳垂发红,这种感觉过往二十年来前所未有,让他震颤,让他欲罢不能,甚至在萧遥松开他的时候,反而抱住了萧遥的脖颈,将其扑倒。 温兰殊错愕之际,捧着萧遥的脸。他在干什么?他对萧遥做了什么?可是他确实看见萧遥就会心跳加速,方才被萧遥救下更是意外之喜,冲动的驱使下,竟然让他做出了这等无礼之举! 他喘着气,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萧遥“循循善诱”,一把按住了他想要后退的身躯,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腰胯,力道之大,他骨头隔着皮肉,传来痛感。 萧遥不是什么好人,另一手穿过腋下,寻摸到他肩胛那里,往下一压,迫使温兰殊离他近在眉睫,两个人呼出来的水汽交织在一起。 “我们毕竟什么?”萧遥笑意盈盈,诱导着温兰殊说出他想听的话,他引导着温兰殊的欲望,厚实有力的手掌在背后交叠,牢牢束缚住对方,“你竟然也跟我称‘我们’了。” 温兰殊的心跳因萧遥而加快,他原本梗着脖子,保持和萧遥的距离,这会儿实在是肩膀酸痛,没有办法,垂下头去,枕着萧遥的颈窝。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内心澎湃,如火焚身,萧遥实在够坏,在他古井无波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又不允许他平息,只能愈演愈烈,接受这一切。 “你也太狡猾了,我的每句话都能拿来调笑。”温兰殊咬了萧遥肩膀一口,引得萧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喊我长遐,又和我称‘我们’,下一步呢?今夜月白风清……” 温兰殊故意扫他的兴,“今夜中元节。” “我不信鬼神。” “这里是佛寺。” “欲界众生欲丨海浮沉,我是个俗人,你也是,佛祖会明白的。” 温兰殊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死死缠着他不放了,哪怕他再怎么把萧遥往外推,得到的结果却是如此。萧遥会成为永不背叛、永不欺骗的那一个吗?会一直在自己身边吗?乱世凶多吉少,他们能这么缠绵多久呢?山河破碎,地覆山倾,能容得下一点私心吗? 萧遥为什么喜欢他?那名为“喜欢”的感情,能维系多久?温兰殊害怕,害怕萧遥和其他人一样,来的时候有多炽热,走的时候就有多决绝,害怕他倾心交予,得到狼狈至极的结局。 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清醒过来?温兰殊害怕,却又止不住靠近,他好奇,为什么有这样一个人?他明明已经用很多种说辞来推阻,知趣的人都会敬而远之吧?萧遥好像不知疲倦,越挫越勇,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萧遥? 萧遥轻轻拍着他的背,两颗突突跳动的心在此刻重叠。 “你心跳得好快,是因为……你也不讨厌我,是不是?你也想,对么?”萧遥问。 食髓知味,心里的波澜久久难以平息,温暖的怀抱让温兰殊逡巡忘返,往一望无际的欲壑中越沉越深。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爱欲如迎风执炬,要把他烧成灰烬,要毁了他。 但是他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毁灭,更难捱的黑夜。 他在萧遥耳朵旁说,“你会骗我,背叛我吗?” 萧遥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如偈言,“皇天后土,佛陀为我见证,若我骗你,尸骨无存,遗臭万年……” “好了,不要发这么毒的誓。你也知道,佛陀在前殿,那你还这么唐突……” “我就是要这样。”萧遥欺身,二人上下翻转,“我要你每次烧香拜佛的时候,心里都想起我,我要你心绪不宁,面对佛国净土无法清净,想到尘世间还有一个萧遥。” 温兰殊闭上了眼,他选择相信萧遥一次。 就这么一次,不问鬼神,不信神佛,彻底将自己交付给面前的人,短暂忘记责任,顺应着身体的选择。他任由萧遥毁灭他,消解着他平素自持端庄的皮囊,挑动迭起的波浪,给他此生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经历。 他们在这黑夜横冲直撞,灵与肉贴合到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三顾茅庐,三次告白,恭喜两位男嘉宾牵手成功,然而接下来还要面对很多挑战,祝二位一切顺利。 反派:辛辛苦苦搞事结果一不小心成助攻了[鼓掌] 第39章 过节 第二天回想起来还是太过疯狂, 虽然温兰殊穿上裤子就有翻脸不认人的趋向,推诿说都是丹毒的原因,因为丹毒所以忽然会畏惧, 对,就是这样。 萧遥则支着下巴,在做好的一众餐食前一脸“我看你继续胡说”的表情, “是吗, 你昨晚叫我啥来着, 可真是负心薄幸, 果然你们文人就是坏,逛青楼写诗把人家妓女唬得一愣一愣事后翻脸不认人,还说是自己坚定读书的心思, 抵抗尤物诱惑, 好赖话都给你说齐了。” 温兰殊虽然嘴硬,不过饭还是要吃的。他趿拉着鞋子跑到屋檐下的水道旁漱口,衣衫不整,上面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痕迹, 没办法,只能去一旁的架子上换新衣服, 好在他聪明, 出来的时候多带了几件贴身的白袷。 他背对着萧遥收拾四处散落的衣服, 俩人隔了道屏风, 影影绰绰看不大清。旁边的桌案上有个菱花镜, 他照了照自己身上, 还好萧遥有分寸, 没留在脖子上或者其他地方, 而且圆领袍本来领子就高, 能遮掩些。 只是耳根下面好像有点儿淤青?他拼命揉着那团淤青,心想这萧遥还真是会折磨人。 “子馥,你怎么还不来吃饭啊?”萧遥等不及了,直接起身走过来,拦腰把温兰殊抱起,抱着温兰殊来到了屋内用饭的地方。 聂柯这会儿刚好提着只螃蟹走过来,看到这一幕恨不得自戳双目,最后装作啥也没看见掉头就走。 “你走什么?”萧遥志得意满,就想炫耀,温兰殊挣脱着想要下来,“我还没找你问罪,你昨晚去哪儿了?把你家主子留在佛寺,差点被烧死你知道么!” 聂柯欲哭无泪,“主子啊,中郎将啊,你冤枉我啊,我昨晚连夜飞奔回京去皇城把主子的文牒交给了陛下,金吾卫没看清我还以为我是什么毛贼,一堆刀枪剑戟在下面等着我呢,一看是我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我又连夜回到渭南,在早市买了个大螃蟹,就想着主子体热,说不定能中午拿来对冲一下,我这么费心费力,只恨没有三头六臂这才让主子身陷险境,我这就一柱子撞死,不扫你们的兴了!” 说罢装模作样就要往廊柱下撞。 萧遥:“……” 温兰殊有点担心,捶着萧遥的肩膀,“你放我下来,别拿人家开涮了!小柯,你别……” “诶好嘞。”聂柯以悬崖勒马之势笑眯眯地回过身来,踱步从廊下经由前庭来到了屋檐下,手里的螃蟹还在挣扎着,被草绳死死捆缚住,动弹不得,“中郎将你兴致真好,这大早上的……” “你废话比我还多。”萧遥不悦,“自己去斋堂打饭去,这是我做的,你想吃我做的饭?” 聂柯:“……” 眼看聂柯快哭了,温兰殊摆摆手,“他辛苦了一天也不容易,你就让他吃口热乎的吧。” 萧遥抱着双臂,盛气凌人,无形之中给聂柯带来了压迫感。聂柯也说不清楚哪里害怕,可就是看到萧遥就如芒在背,胆战心惊。 温兰殊问:“你怎么了?吃饭都不会了?” “饿死他个怂货。”萧遥白了聂柯一眼,推开温兰殊往聂柯盘子里夹菜的手,“千字文不会,军纪不知道,整天和禁军里的兄弟鬼混,现在是卖惨呢,子馥你不用理他。” “中郎将你这么说我可就得说道说道……” 萧遥竖起掌刀,聂柯立马如同老鼠见了猫,头缩到两肩之间。 “好好吃饭,你这是做什么?”温兰殊不喜欢这么紧绷的氛围,“你们有什么过节?” “没有!没有过节……”聂柯真的要哭出来了,“是我没能体会中郎将的苦心,屡次冒犯中郎将,然后违背军纪,说了几句中郎将的坏话!中郎将能不计前嫌按时给我发放俸禄并举荐我去潜渊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铭感五内,此生难以偿还!” 萧遥不语,温兰殊拉着萧遥的衣袖,“你怎么把人家吓成这样?” 聂柯举手,“这是可以说的吗?” “啊,可以可以。”温兰殊瞪了萧遥一眼。 “算了。”聂柯又怂了下去,怎么会在这儿碰见萧遥啊!原本以为调去潜渊卫算是和这个老上司告别,山高路远再也不见,谁知道回旋镖来得这么快! 萧遥挑了挑眉,“子馥,以后你再这样,会明白‘慈母多败儿’的道理。” 温兰殊:“?” 一顿饭吃得如同打仗,聂柯眼巴巴看着面前笼屉里的包子,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最终温兰殊于心不忍,给他多夹了几块,两人吃完,聂柯主动表示要起来洗碗,这种环境还是赶紧跑吧! 温兰殊于是问萧遥:“他跟你有什么过节?” “哦,他啊。以前是我麾下的一个兵,我训过他。禁军的兵大多家里殷实,所以很多连弓都拉不开,有些干脆是穷苦人顶替过来的。我说你们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有多可怕,以后叛军再过来,你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就是去送死。其实我定的任务也不多,也就射箭跑步骑马打拳,加起来很轻松啊,他们就是受不了,尤其是这个聂柯!说我这么凶活该没媳妇。” 温兰殊:“……” “我嘛,现在也不跟他计较了,后来潜渊卫过来找人,我就把他推了过去,这人的腿上功夫了得,窜起来可快了,不过还是没我快……啊不对,不是那个意思,然后我就把这活瘟神送走了。” “那你也没跟他结仇啊。” 萧遥不置可否,“没必要,帮个忙顺水人情。” “顺水人情么,那还挺好的。这人我看着也不错,至少……” 萧遥蓦地按着温兰殊的脖颈,深深一吻,这个吻比昨天更暴虐,像是在印证着什么,确定对方还在,比昨天少了几分虔诚和热切,男子的占有欲居多——尽管萧遥昨晚难以置信,为了确认温兰殊确实需要自己,有很多不合仪轨的举动,温兰殊也都允许了。 温兰殊纵容他,轻轻笼上了他的背,在唇齿分离的时候也咬了口萧遥的唇。 “好狠啊子馥。”萧遥扮可怜,“我可是一大早起来给你做饭,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温兰殊哭笑不得,趁庭院无人,回给萧遥一个温柔的亲吻和拥抱,“这样够不够?” “不够。”萧遥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我救你一命,这人情够大了,你得慢慢还。” “你还挺贪心。” “要你三辈子,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 温兰殊枕着他的肩膀,“你这话从哪儿学的?” “那你今天有喜欢我多一点吗?” 也许是昨晚的危险促使他萌生了本不该有的情愫,温兰殊嗯了一声,“你真是油嘴滑舌啊……” “是吗,那下次要不试试?” 温兰殊:“?” 温兰殊一把推开萧遥,不再这么没羞没臊下去,“好了,该干嘛干嘛去。” 眼看萧遥盯着自己目不转睛,温兰殊把他的脸转开,“读点儿书,练会儿剑,这是白天,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明白吗?” 这下温兰殊也学会用萧遥说过的话来反驳了。萧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颇为受用,“好,我努努力,现在只是个中郎将,以后我一定能当大将军,节度使,搏出个锦绣前程,才能配得上十八岁中进士的温兰殊啊。” 温兰殊满意地笑了笑,旋即怅然若失。 他毁誉参半,却在萧遥这里如星辰明月高不可攀。那萧遥会不会有朝一日和那些人一样呢?他们分属不同阵营,真的会走到最后么?萧遥会为了他屈项折节么?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至少现在,他们短暂结合在了一起。 但温兰殊有点儿贪心,他追求的是长久恒永。 · 最近李昇处理渭南的事儿焦头烂额的,温行上疏要求彻查京畿四周的田亩,是否有流民,是否存在谎报和阿谀的官员,如此上下整肃,朝野为之一清。渭南佛寺的事情李昇也放在心上,派潜渊卫追查,查到那僧人曾和渭南群盗有关系,原本打算好要在之后联合起事。 卢彦则带兵镇压,暂时安宁了下来,遗憾的是并未找到栖云。 关中绝不可乱,大周目前可控的地方不多,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给节度使的名号,至于这些藩镇交不交税,就看他们心情,魏博是不交的,河北其他地方也不怎么交,藩镇犬牙差互,互相制衡,至少现在没有五年前那样,虎视眈眈要进京师大杀四方。 一次朝会后,皇帝按例给了众人中秋节的馈赏,嘱咐各位爱卿阖家团圆。下朝的时候,温行身体不适,走得愈来愈慢。 韩粲离他很近,二人在龙尾道上缓步前行,“希言,你这么做,很解气吧?京兆尹和渭南令都被贬去了地方,卢彦则又是翘楚,掌管效节军,这可是京师禁军的精锐啊。” 温行咳嗽两声,身躯孱弱,要韩粲扶着胳膊才能不摔倒,“韩公这话说笑了,这么多年,我何曾有‘得’?我并非为了证明什么,更不是为了解气。” 皇帝有意控制韩粲,所以最近温行上疏的建议大多施行,包括改善吏治,减轻税赋,举朝都以为温行即将成为政事堂中可以左右大局之人。 “你们这么做,怎么养得起兵?难不成用文人大义去说服?” “那你们是想把百姓逼成流民军?”温行不卑不亢反驳。 “我知道了,你是想好整以暇,和河北藩镇讲和?”韩粲试探,“你该不会想让河北不按规矩来的节度使放过你吧?” “我从入政事堂的第一天起,就放弃了议和的念头。”温行顿足,望着宫阙层城,心怀隐忧,“你我对立这么多年,我本以为我所做之事,你应该明白些许……” 韩粲讶然,还想说点什么,可温行没有等待,踽踽独行。在温行身侧,是相互交谈的朱紫公卿和衣冠赫奕,身前是整座长安和天下苍生,身后……只有韩粲。 韩粲不禁想起当初他驻守江宁的时候,听闻关中生变,带领云骧军北上勤王。 他乘着一个雪夜,带领自己手下的江宁人往前走着,这些人因为风雪不敢向前,他挥舞着军旗,说撤退者斩,并告诉他们,他们是长安的唯一希望。而后他联合权从熙攻破叛军,权从熙受封建宁王,他也得了可以世袭的国公爵位,他们合兵汉中,南下剑阁,准备入蜀面见皇帝,留几支忠于朝廷的军队守长安。 他赶到剑阁的时候,以为守在关隘的会是武将或者某些铁血手腕、能独当一面的人。 但他没看到“一夫当关”,只看见一个文人,身着轻裘缓带,外面罩了一层薄甲,手持红旗,骑马在群山峥嵘之间,身后是天险和皇帝銮驾,原本广阔的天际被山峰挤压得只剩一点儿,落日划破山谷,山体被照得光暗分明。 那是韩粲阔别长安多年后第一次见到温行,他不敢叫他师弟,驱马上前,翻身下马,“陛下受惊,节帅守土有功,臣江宁观察使韩粲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剑阁兵士军纪严明,噤若寒蝉,温行扶着皇帝自銮驾中走出,韩粲在地上跪着,良久被皇帝扶了起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皇帝李暐,而是温行,一个很陌生的温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妈呀,真的是看文献看多了,我这用词已经隐晦到极致了,大家默默感受,在jj写文真是新时代的中译中。 节帅:对节度使的称呼。 江宁观察使:我瞎起的,中晚唐江南地区没有节度使,叫观察使经略使防御使,所以我排列组合了一下,江宁应该在南京那旮旯。不过话说回来前天省考就考到江宁了!很快啊,我啪的一声就选了很快啊,因为秦朝没有江宁,哈哈哈哈哈秦朝叫秣陵,银临有首歌也是“秣陵城,仲夏夜”。 总结就是,石榴平蜀和魏博入京发生在同一时间段,温氏父子高光时刻,但是石榴的功绩不为人所知,因为他没有拿到军号也没有职位,多数给了权从熙了。那么这位建宁王什么时候出场呢?肯定是会出场的。 魏博入京那一年石榴应举住在京师,温行担任西川节度使。 第40章 恩怨 过两天是中秋节, 韩绍先给萧遥送来帖子,无他,妹妹出嫁, 尽管全府上下都看不上这女婿,奈何韩蔓萦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独孤逸群不嫁。 韩绍先的原话:真不知道阿萦怎么看上这人的, 看脸吗?也没温兰殊好看啊!虽然要是温兰殊的话更没可能我第一个不允许!独孤逸群会什么啊?顶多写几首诗, 偏偏这诗专骗小姑娘, 妈的! 这话也就只敢在萧遥面前说, 毕竟在韩绍先眼里,他们可是同道中人,萧遥武功好, 带出去也算是有面子, 不会过分压自己一头,再加上萧遥姿态摆得够低绝对不会让韩公子觉得被抢风头。 至于为什么不敢在韩蔓萦面前说呢?当然是因为韩蔓萦脾气更暴躁了。这妹妹从小娇生惯养在江宁长大,一口吴侬软语,偏生性子比北方女子还烈, 属实给萧遥震惊到了(尽管蜀中女子也有不少性格泼辣的),经常提着扫帚就追韩绍先跑, 原因大抵是韩绍先在背后嚼舌根说独孤逸群的坏话被抓个正着。 韩府上下大抵如此, 鸡飞狗跳, 估计是韩粲多年宦游的缘故, 教导不上心。可是温行也经常在外做官啊, 温兰殊怎么就…… 这也是“温兰殊”三个字成为韩绍先忌讳的原因。同在政事堂为官, 少不得要拿来比较, 看裴遵的儿子裴洄, 崇文馆名列前茅, 是好苗子,曹子建七步成诗,裴洄三步就会!至于温兰殊则不必多言,十八岁中进士,两个人衬托得韩绍先一个宰相之子走门荫,有点儿捉襟见肘。 韩府有三不可提,一是进士,因为这些人比韩绍先读书多心眼多;二是御史,因为这些人碎嘴;三是温兰殊——不过温兰殊现今在御史台担任侍御史,也算是三者合一! 萧遥备好礼物,敲响了温兰殊院子的门环。 开门的不是何老也不是红线,而是一个面容清癯、形销骨立的书生。萧遥打量片刻,“我没走错吧?” 钟少韫转过身去,“温侍御,有人找你。” 温兰殊刚巧抱着一框桂花,打算研磨成粉做月饼,一身黄衫跟桂花搭配起来合适极了,“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这位是?” “太学,钟少韫。”温兰殊介绍着,“这位是萧遥,字长遐,行九,你叫他萧九就成。” 钟少韫结结巴巴张不开口,萧遥心领神会,“中郎将也可以。” “中郎将。”钟少韫颔首,往一边去了,他挎着个小竹篮,摘取温兰殊院子里的桂花,一朵朵放好,很是认真细心。 萧遥提着食盒,“这人怎么来你这儿了?不是嫌犯?” “张敏求都跑郴州去了,还嫌犯呢?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说起来窦德偃被贬去杭州,就差没一步一跪,说自己冤,求陛下谅解。杭州那地界,他能去就偷着乐吧,要是潮州,保准有来无回。”温兰殊坐在躺下,把桂花平铺放好,“现在少韫重新回到了太学继续学业,来年就能科考了。诶,你怎么想到来这儿的?是因为要升任了,打算请我吃饭?” “你我一起吃饭还要找由头?”萧遥哭笑不得,“渭南佛寺不了了之,最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要修缮佛寺了?” 今日朝会,皇帝确实提议要修缮大慈恩寺,至于修缮的法子,非常奇怪——一千钱可以敲一次钟,所谓佛度有钱人。“我给陛下出的主意,赚点钱养效节军。精锐吃得多要得也多,所以不免要多花些心思。哦,我其实还想了个主意,就是让佛寺供养慈恩寺的舍利,京城佛寺这么多,谁出价高谁就能供养,然后轮流来,结果祠部说我有点太过分了,就没施行。” “确实有点过分。”萧遥笑得合不拢嘴。 “你笑什么啊。”温兰殊皱眉,手里的桂花香晕染开来,整个人仿佛是桂花做的,又是黄衣又是桂花,“此一时,彼一时。饮鸩止渴之所以有用,是因为鸩能解渴啊。” 萧遥挺直了腰杆,阳光漫照在二人身上,白鹤翩然而至,直冲着萧遥就跑了过来,清唳的声音就快把温兰殊的天灵盖洞穿了,“怎么回事,它这是疯了?” “跟我自来熟吧。”萧遥不怯,站起身来,白鹤伸展双翅,在萧遥的黑衣上扑腾着,掉落几片翮羽,用喙啄着萧遥的肩膀。 “鹤有灵性,还是老寿星,说不定能给我养老送终。”温兰殊手支着下巴,面对这一幕,心中充满无限温情。 “子馥,我是真没想到,咱们俩本该泾渭分明,结果呢,一个比一个抠门,我养兵就已经够开源节流的了,你倒好,直接把手伸到佛门身上,罪过罪过。” 温兰殊腹诽这人不信佛装什么大尾巴狼?不过他还是叹了口气,“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只高谈阔论说你们要秉持大义?要吃饭的啊。而且,朝廷从来也不是泾渭分明,文人和能吏的界限,向来难以分明。” 比如温行和韩粲,都是崇文馆出来的,结果俩人跟宿敌似的,也许只有温兰殊明白,二人本身都是一样的人,一个老师教出来的能不一样? 温行并非夸夸其谈,韩粲也并非竭泽而渔,只是两个人的道路不同罢了。河流带来水泽,供养四方百姓,清水有清水的用处,浊水也有浊水的用处。 不是好坏能概括的。 萧遥回到他身旁,不经意擦过蜀葵叶子,“是这么个理儿……你收到请帖了嘛?” 温兰殊无奈指着一边的泥金帖子,上面写了温兰殊的名字,角标是独孤逸群。“我不怎么想去,韩宅又不欢迎我,我去那儿干什么?” “不,你要去,不仅你要去,我也要去。”萧遥坏笑,趁钟少韫和红线交谈,按着温兰殊的脖颈轻轻一吻,孰料温兰殊立即反过来,狠狠长驱直入萧遥的嘴,将萧遥吻了个措手不及,得亏蜀葵花的叶子能遮挡。 萧遥能体会到,和自己一样,温兰殊也在确定着什么,轻轻拍了拍温兰殊的肩胛,“演一出戏,让他们好放心。对了,你和独孤逸群真的没有好过吧?” 温兰殊推开萧遥,他都解释多少遍了,怎的这萧遥跟醋坛子打翻了似的,追着独孤逸群不放,“他都跟我说巴不得这辈子没见过我,你倒好,在我伤口上撒盐。” “他那话是为了安抚韩绍先。”萧遥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绵软醇厚,香气丝丝萦绕于唇齿之间,感叹红线竟然在厨艺上也是个天才,真不知道温兰殊从哪里找到的神人?“你家红线还真是个小食神。” 温兰殊像是没听到后半句似的,“安抚与否重要么?既然想说这些话,肯定也不在意我听到是什么感受。我有时候就会觉得,我真挺失败的……”他又想起李昇来,却不敢告诉萧遥,于是这话说到后半句就没了声。 萧遥坐在一边,让温兰殊靠着他的肩膀,二人并排坐在屋檐下,望天地悠悠,翔鸟成群,他们各怀心事,又不提起,把那些隐晦尽数藏在波澜不惊的皮囊下,光阴仿佛凝滞。 “不要那么说。”萧遥安慰着他,“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温兰殊眼眶湿润,却很好地控制了泪水不流下来,“嗯。” 这会儿门环又响了,钟少韫解下襻膊,宽松的衣服料子瞬间掉落下来,遮挡住了他日渐消瘦的身躯。他开了门,面前是他许久未见又魂牵梦萦的人。 卢彦则一身戎装,像是刚巡防结束,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竖起掌刀,阻止钟少韫回头,“我不进去叨扰了,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钟少韫走了出来,跟他到一边的墙根,二人站在枣树之间,面前是时不时有人经过的街衢,卢彦则的偏将和下属识趣地没跟上来,一行人按照军纪列成方阵,侧面对着卢彦则,目视前方目不转睛。 卢彦则掐了一把钟少韫的肩膀,“你又消瘦了。” 钟少韫咬了咬唇,“恭喜卢帅,加官进爵。” 卢彦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钟少韫,这段时间他知道钟少韫经常来温兰殊这里,要么是看书,要么是讨教问题,唯独不去他那儿,就是为了躲避,因之前的所作所为太疯狂了,肯定害怕自己反感或者憎恶,所以知趣地不再上前,“你自己听听,这语气是恭喜我么。” 当然不是,卢彦则马上要去防秋,也就是说,会离开京师,这个年都不一定在京师过。 钟少韫知道自己和卢彦则绝无可能,只是看着卢彦则加官进爵,紧接着肯定是成家立业,心里有些不甘,而在他潜意识里,卢彦则更不会爱他,哪个棋手会喜欢自己的棋子? 卢彦则的路已经定好了,走的是出将入相的青云路,图的是鹏鸟高举的鸿图志,连人带心都给了卢家和大周,或许能多出一点来给未来的妻子。钟少韫算什么呢?顶多是一次偶然相会后遇见的琵琶伎,顶多是一个出色的棋子,帮棋手挑起风云,助长了长安的风波,更帮助自己的主人赢得了想要的位子。 已经没有价值了啊。 卢彦则沉吟良久,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着眼前为情憔悴的钟少韫,不禁无奈叹了口气,若世间事都是一码归一码就好了——他救绮罗光脱离苦海;又偷梁换柱,能让钟少韫入太学,来年有机会科考;最后打动关窍,帮钟少韫从大理寺安然出来,继续走该走的路。 该走的路…… 他们都有该走的路。 情之一字着实难解,卢彦则回避了很久,他的性格注定不会爱上什么人。他没办法和一个人太过亲密,因为他没有想象过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是什么样的,他回避着,恐惧着,一头扎进功名利禄的深渊里,他越陷越深,却有一个人朝他伸出手…… 钟少韫眼看左右无人,抱着卢彦则的脖颈,对方并没有惊讶,反倒是一种早知如此的表情。他啃咬着卢彦则的唇,茂密林木掩盖了他们的身形,温宅地处偏僻又导致此刻并无人经过,他们在街衢疯狂,各自偏离了原本的路。 就这么嚣张一次……卢彦则抱着钟少韫的腰,不禁悲从中来。 当初见到绮罗光的时候,他刚巧受邀在茶舍听曲,他们隔着道屏风,席间有人起哄,说《绿腰》弹得好,要见见这琵琶妙手。 绮罗光头戴风帽,上下里外遮得严严实实,别人问他歌女的唱词没听过,是自己写的么,他点了点头。卢彦则想到的不是冲动或者爱狎,他在那唱词里读出了弦外之音。 绮罗光很聪明,生长在淤泥之中,还有个同样身陷风尘的姐姐相依为命,抓住唯一的机会就想往上爬,他点灯熬油读经史子集,短短数年就已经把科举的书看了个大半,再加上原本颖悟,下笔成文,所以卢彦则一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钟少韫会是一个完美的棋子。 阿皎之死更是激化了棋子的能力,卢彦则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他唯独忘了,绮罗光是个人,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他甚至没想过,自己也是。 可惜戎装太冷,青衿太薄,那层冷意顺着麻布做的青衿渗入肌肤,克制着钟少韫愈演愈烈的爱欲情仇,却在体温将其暖化的时候,连带着炽热的铁甲一起坠入熔炉之中。 良久,钟少韫松开了卢彦则,他率先睁开了眼,看卢彦则眼睫发颤,气息紊乱,抱着自己的胳膊还没有松开的意思。 而后卢彦则回过神来,松了钟少韫的腰,“此次去陇右,预计年前回不来,我会托人……给你书信,也让之前的部下往你住处送了点东西,好生休养,千万珍重。” 钟少韫颔首低眉,“关外凶险,你也保重。” 卢彦则回头走了,锁子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像从初见到现在都是这样,永远所向披靡,永远从容有度,永远是钟少韫的心之所向。 · 皇宫大内,李昇忙着处理政事。这几天窦贵妃哭哭啼啼的,说自己叔叔何等冤枉,让李昇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李昇一个不高兴,就罚窦贵妃禁足思过,想不清楚不许出来。 两小婢女全程在侧,到午间小憩,聊起这件事来。她们栖居的地方在偏殿的屏风后,离午睡的李昇不远,方便随时传唤。等里面细微的鼾声传来,她们猜测李昇已经睡着,就开始说悄悄话。 “你说贵妃之前那么得宠,为什么没有帮衬着窦府君啊?”小婢女捶了捶肩,躺在自己的竹席上,闭目养神。 另一个年长婢女摇着扇子,“死活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陛下需要了可能对你好点儿,不需要了,那些宠爱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你可不要觉得,能得宠就‘鸡犬升天’,我告诉你,不可能的,老老实实想着熬到年纪出宫就好啦。我想着过几年见到爹娘,再许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好。” “是这样哦,姐姐好聪明,我年纪小,不知道,多谢姐姐提点呀。” 见小妹妹很受用,年长婢女颇为满意,“为奴为婢,要明白有些东西碰不得,很可怕的,一旦碰了,就是粉身碎骨哇。” 小婢女感前路迷茫,不知怎的就想起温兰殊来,“嗐,最近怎么不见温十六呢,上次我被贵妃掌嘴,还是他替我解围。他真是个好人,听说陛下喜欢温十六,他为什么不是个女人呢,他要是女人,肯定是最贤惠的皇后!” “说什么呢。”李昇忽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两个婢女马上匍匐在地,头贴着砖石,“奴婢错了,请陛下宽恕!” “你们说十六郎怎么了?” “说……”年长婢女把这辈子能想到的伤心事都想了个遍,拼命对小婢女使眼色。虽说承认自己无心之失不至于被拳打脚踢或者掌嘴,李昇待下人还是宽和的,毕竟起居都要人照顾,惹怒了谁都是脖子上一个脑袋,也就一些养尊处优的公子贵女,自小受家里溺爱惯了,有时候不懂这个道理。 小婢女完全没会意,“奴婢说,十六郎要是女人就好了,他要是女人……肯定是……最贤惠的皇后……” 年长婢女:“……” 死一般的寂静,天空中仿佛有乌鸦飞过。 忽然李昇噗嗤一笑,笑声贯穿整座乾极殿,“你还真会说。”他扭头对随侍的黄枝说道,“黄监,从琼林库拨出一百匹绢,赏给她。哦对了,朕这段时日忙于国事,也好久没见十六郎了……” 李昇走远了,最后一句话也回荡在大殿里,惊魂未定的两个婢女面面相觑,不得不感叹伴君如伴虎,谁知道这喜怒不定的小皇帝到底喜欢什么,她们算是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 至少……夸温十六不会有错?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直接给我锁了,害怕,以后那不可说还会有,我勒个斗智斗勇啊(and还不少) 琼林库:唐朝皇帝自己的小金库。 不知道有无广东的小伙伴……是这样的不存在地图炮而是唐朝人他就是这么看的,韩愈被贬去潮州自己都觉得快要死了跟侄儿说记得给我收尸啊,我还是很喜欢广东菜的,是家门口那个广东馆子的常客了。 独孤逸群是直男,獭子又以己度人了。石榴没反应过来那个好是那个意思。 独孤逸群:谁来为我发声? 以及第一卷 完,下章进第二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二卷 ·鹤冲天 第41章 婚宴 京郊, 振旅亭。 平戎军明日入京,文武百官会在开远门迎接。这次入蜀淹留许久,朝内外甚嚣尘上, 大多觉得权从熙会拥兵割据,尽管平戎军内部并不知情,依旧在前线厮杀, 还击退了蠢蠢欲动的南诏兵士, 收获颇多。 夕阳西斜, 行军司马桓兴业清点人数, 他自振旅亭出发,行至半山坡。 俯瞰下去,平戎军安营扎寨, 连绵如云。细细划分下来, 一个军一万五千人,正好可以分出十五个“都”,每个“都”设有都头,如此便能方便管辖。这十五个都, 又被分成三部分,分别是上中下军, 中军主帐里灯火比一边的小帐篷要更加明亮。 不过桓兴业知道里面坐着的不是权从熙, 因为权从熙早他们一步率先入京师——皇帝让主将先回京“述职”, 剩下的留在城外, 为的不过是防止临门一脚生变。 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手里面一万五千的精锐, 真要打起来也不是好事, 而且权从熙起于行伍, 深谙兵士心性, 可以说打一路能招一路的兵,流民也能被权从熙训练得无比剽悍。 桓兴业叹了口气,现如今权从熙是建宁王,这样回去要怎么封?小皇帝上次也真是没把门的,任温行劝阻半天不可贸然封王,却还是以再造山河之功,给了权从熙一个王爵。 相比之下,温行推辞了王爵和公爵,因为温行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不足以封王封公,那时候权从熙说,封王好啊,多点钱粮,分给手下人,入朝也说得上话。 平戎军兵马使铁关河踏着山路走来,“桓司马,又在清点呢。” 桓兴业疲惫地笑了笑,“铁将军怎么有心思过来?今晚有犒赏,中军大摆宴席,你们又是拼杀又是舟车劳顿的,该歇息才是。” 铁关河耸了耸肩,“武人命该如此,不像他们文人,读几本书就觉得了不起。要不是我们守山河,全长安一本书也放不下。” 得,这铁关河又是念叨温行和权从熙的宿怨呢。 山间微风习习,远处的喝彩声传过来有些模糊。兵士大多出身穷苦,大多心服权从熙,这可是建宁王啊,依靠战功封的建宁王,谁人不服?铁关河就是其中一个。但是桓兴业写了会儿册子,忽然觉得不对。 等下,我好像也是文人啊? 铁关河似是全然不在意,仰头喝酒壶里的酒,他向来桀骜不驯,鬓发也不好好梳,给人的感觉像是胡人蛮子,“这次回京,我是不是能有幸遇见温行啊?” 桓兴业很不得赶紧捂住铁关河的嘴,“你小心点吧,被人发现对当朝宰相大不敬,够你吃一壶。” 铁关河哈哈大笑,反正四下无人,肯定自己想说啥就说啥,“这里只有你我,我怕什么?诶,他是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叫什么,温兰殊?温兰殊是不是也来过蜀中?哎呀,没想到回京师依旧能看到这么多老熟人。” 桓兴业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这武人说话没个把门的,“明天皇帝驾临,你可把嘴闭上别胡说了。” 望着远处沉沉暮霭,铁关河的目光像极了草丛中的饿狼,手里的长槊在背后转了一下,一不小心打中树枝,结果一大丛树枝落在地上,嘎吱嘎吱响,得亏桓兴业躲得快,不然被砍下来的就不是树枝而是他的头了。 “来日……方长么。”铁关河喝完酒,顺手把酒壶放进囊袋,“我上山走走,你继续。” 桓兴业:“……” 权从熙不拘一格,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铁关河,脾气拿捏不清,跟匹野马似的,每次站在桓兴业身边都让他惴惴不安,之前军中有人说过,铁关河掌控兵马,有次行军没粮食直接吃人肉,把桓兴业吓得够呛。 到底是传闻还是事实,大家捉摸不清,但还是一边倒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军士食人肉屡见不鲜,尤其是在天下大乱的现在。往上数三百年有,往后三百年估计也是这样。再加上铁关河性格粗暴,真的像是那种为了目的能不择手段的人。 是以铁关河有个外号,“蜀中铁虎”。把人比作老虎,可以说是夸这人作风严厉,刚直不阿,勇猛无比,也可以说是残暴不仁,狠戾寡恩,全看怎么理解。 现如今看来,铁关河肯定理解为前者。桓兴业有时候就很庆幸,还好他跟铁关河同僚,不会阻碍这人的路,不然那根长槊是真能砍掉他的头。 桓兴业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这温相该如何面对早有龃龉的权从熙和铁关河? · 城内一片喜气洋洋,今日是独孤逸群的婚宴,按照大周的礼节,韩宅和独孤家都会置办宴会。温兰殊本不想来的,奈何萧遥把他拉了过来,并说你不来就是心里有鬼。 温兰殊就反问,那你和柳度呢,为什么我输给柳度的香囊又给了你? 二人装作不和睦,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新郎独孤逸群一身喜服在门前迎客,什么侍郎尚书啊都来了,其实也不是看他的面子,主要是韩相女儿出嫁,来凑热闹刷脸熟随礼表示意思的。 至于温兰殊么,他搞不懂自己是备厚礼好还是薄礼好,最后包了点东西,放在檀木盒子里,提着过来给了独孤逸群旁边的奴仆。两人自从上次之后,再次相见分外尴尬,尤其温兰殊敏锐发现,原本独孤逸群时常带在身上的舍利香囊也不见了。 也罢,看来是真的放下了。 温兰殊点头微笑,“恭喜,祝白头偕老,子孙绕膝,青云直上,得偿所愿。” 周围嘈杂人群中,时不时有人看温兰殊。他今天还是穿着兰花纹的黄色圆领袍,依旧是金色发带和乌纱小冠,官员大多穿着朱紫青绿常服,来表示自己为官的身份,倒是温兰殊,自始至终一直穿着不入流的颜色。 独孤逸群笑容凝滞,伸出手像触碰什么,嘴唇翕动着,结果没有碰到,更没有说出口,温兰殊就转身入院了。 他只好自嘲地低下头,旋即装作得体的模样,应付着接下来的宾客。 萧遥还是挺放心的,让随从交上自己的贺礼,也跟着进去了,刚巧遇见脸色由晴转阴的韩绍先,于是被拉着去了芭蕉树旁,“温兰殊怎么来了?长遐,这不对吧,我没给他帖子啊?” 萧遥指了指门口迎客的独孤逸群,韩绍先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一切,只能悲愤地笑了笑,“真好,我妹这辈子唯一不变的,就是想着法气我。” 院内堂下都设了宴席,温兰殊平日虽喜热闹,但是在这种场合下,还是自觉地挑了个角落,不掺合进去。酒菜都已经上好,他兴致阑珊,索性到一边的廊下透风,在宾主尽欢的时候,将自己分离出去。 独孤逸群面对一众恭贺他的同僚还是礼貌周全的,尽管温兰殊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无非是非议独孤逸群,先受了温相的好处,在人家府邸看书学习,结果呢,转头和韩相的小女儿眉来眼去,这在朝廷是大忌,容易被群起攻之,人呐,还是从一而终的好。 之前温兰殊也是这么想的,可自从他和萧遥疯狂过一次后,他就改了主意。他总是忍不住看萧遥,这样一个人,面对敬酒竟然能花言巧语的,先是夸韩蔓萦,又是夸独孤逸群,最后说两人佳偶天成,以后争取赶紧让韩相三世同堂。 温兰殊把酒杯靠在唇边,忍不住笑了。 谁能从一而终呢?他不也是跟韩党的萧遥眉来眼去? 思及此,他想了想,要不还是把这事了了,不能和独孤逸群搞得太不愉快,想来萧遥拉着他过来的用意就是如此。待独孤逸群举着酒杯来他们这桌的时候,温兰殊走下台阶,混入起立的众人之中,赶紧拿起酒杯往自己空了的杯子里倒酒。 独孤逸群的手悬在半空,酒壶半倾,眼看温兰殊自己有准备,只好缩了回去。 “诸位,今日是我大喜之日,还请吃好喝好,不要拘束。”独孤逸群先干为敬,剩下的也大多附和着,喝干杯中酒,只有温兰殊没动。 大家还以为两人剑拔弩张,心想温兰殊不至于在今天发难吧?韩蔓萦就在后院呢,要是真的唐突不得提着剑赶出来? 却见温兰殊从容不迫,昂头饮完杯中酒,然后将空杯往前一推,示意众人自己已经喝完了。 “我浮一大白,从此一笑泯恩仇,过往一笔勾销。”温兰殊得体一笑,月光刚巧又洒在他的脸上,一张脸温润如玉,笑容更是和煦似春风,让独孤逸群有些心驰神摇,一个没注意,手里的酒壶落在地上,撒了一地。 萧遥及时走上来,装作酒醉,搭着独孤逸群的肩膀,“独孤兄,来来来,再跟我行个酒令呗?我们那桌的都比不过我,他们说你行酒令是一绝……”说着把独孤逸群牵到一边去了。 韩绍先抱着双臂忍不住翻白眼,等萧遥在自己身边入座后没好气道:“你把他拉来干什么?” “我跟他只是吃一顿饭,你跟他却要一个屋檐,你不得适应适应。”萧遥附耳说罢,韩绍先当即脸都气绿了,很不得拂袖而去,却因后院坐镇的韩蔓萦而不得不强撑着,旁观萧遥和独孤逸群行酒令。 温兰殊没怎么吃,他融不进去也没那个兴致,提前离去,往之前喝酒的酒馆去了。 这会儿还是一个人待着的好。 他点了薄酒两杯,酒旗下灯光朦胧,四下昏暗,秋日寒气侵袭,教他拢了拢袍袖。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许多铺子打烊,也就酒肆还有人进出,有人面红耳赤,走都走不动了,全靠人扶着才能勉强行走。 醉汉调笑胡姬,又打着酒嗝,臭气熏天,偏胡姬也没奈何,只能笑语盈盈送客,然后叹气翻账本。抬眼一看温兰殊又来了,便从酒垆里拿了个香囊走了过来,坐到温兰殊对面。 温兰殊转过头,“原来是姑娘。” 胡姬将香囊推给他,“这是你朋友上次留下来的东西,我找不到他,你要不还给他?” 香囊两枚,一个绯红色,一个湛蓝色。这个湛蓝色香囊是独孤逸群的,温兰殊摇了摇头,还给胡姬,“里面是舍利,你拿去当了,很值钱的。至于朋友么,他和我已经不是朋友了。” “要是关系好,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偏要老死不相往来?”胡姬不解,并没有拿回来的意思。 温兰殊沉吟良久,饮了杯酒,“你不懂。” “可我看着,他应该挺看重你的。那天他哭了很久,又喝了好几坛的酒,问他他什么也不说,我没管,到后面有几个家仆把他带了回去,他临行前把香囊给我,说我要是能遇见你就给你……” 这会儿萧遥匆匆赶至,拉起温兰殊的手又攥住香囊,把账结了,当即拽着温兰殊快步走去。温兰殊不大明白萧遥这是发作什么,环顾左右确定没有熟人后才放了心,谁知道下一刻萧遥路过菜市口,把手里的香囊直接扔进了菜叶子堆里,眼看着被泔水沾湿污染便拂袖而去。 他们走到无人经过的小巷,这儿时不时有犬吠。萧遥把温兰殊推到墙根,心痒难耐,下一刻强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醋精发作了。 浮一大白:罚一大杯的文人说法。 独孤逸群:我需不需要再强调一下我是直男……萧遥你别断袖看谁都是断袖,那岂不得防男又防女,累不累啊! 第42章 囚徒 萧遥也无法解释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 他就是愤恨就是嫉妒,这种嫉妒发泄出来就成了对温兰殊的占有。他纵手伸入温兰殊的袍衫,解开盘扣, 带着老茧的手掌在温兰殊前胸游移,另一只手按住了温兰殊的腰,强迫对方和自己贴合, 无法逃脱。 他感受到一滴液体划过自己的脸颊。 温兰殊嘴角出血, 眼角带着水汽, 月色照耀下更加易碎, 喘息之余轻轻呜咽。他一头扎进萧遥的胸膛,回应着萧遥愈演愈烈的需求,双手紧紧扣着萧遥的肩膀。 萧遥没有质问他, “我弄疼你了?” “不……我知道你对独孤逸群一直耿耿于怀, 可我并非草木,和昔日好友分道扬镳我也会难受。你没来的时候,我跟他勤奋苦读,他考过一次, 比我更明白,所以会不厌其烦教我, 我也会帮他。我只是难受, 你能……你能懂我么?” 萧遥拍着他的肩膀, “我知道。那你也应该明白我, 说实话, 我对独孤逸群没什么感觉, 若说有, 那也是厌恶。娶妻这事, 他若是一口咬死了不娶, 温相会不帮他?而他又是得了韩蔓萦的好处,又在你这儿闹出酒肆决裂这种贻笑大方的事儿来,然后喝酒装深情,装被逼无奈,我看不起他。” 温兰殊不语。 “走。”萧遥给温兰殊系好扣子,神情依旧严峻,“今夜有点迟了,我家就在附近。” 他们刚消失在小巷尽头,街边就有一位白衣公子乘马前行,正好擦肩而过。 聂松不敢离远,有意控制自己的辔头比李昇的稍微靠后,“主子,您何必亲自来,召温侍御入宫不就成了?” 李昇道,“那样没意思,我可以强迫,但他会恨我,那不是我想要的。” 聂松也是不懂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昇敲温宅的门环,在何老的质问下长驱直入,直接去了温兰殊的房间,而他只能竖起自己的令牌,“潜渊卫。” 何老心凉了半截,“我家公子应该没犯什么事吧?不知上使……” “没你的事,该干嘛干嘛去,今晚不要出来。”聂松等何老回屋后,就在院中找了棵树打坐,给李昇把风。 李昇推门一看,屋里没人,桌子上还有一些临帖的书法,架子那儿挂了几件平时穿的衣服。他想等温兰殊来,又觉得无聊,于是走近架子,嗅上面的味道。 温兰殊因为丹毒的作用,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兰花香气,这也是兰殊一名的由来。李昇让那些贴身的衣服紧贴自己的鼻子,竟然得到了几分安宁,他猛吸了几口,唤起了身上许久未曾出现的快感。 他的确好久没见温兰殊了,那种感觉愈演愈烈,浑身躁动难耐,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跳急剧加速。他可以在温兰殊的房间撒野,当初在不记年的时候就是这样,温兰殊习以为常,并不会苛责他,也不会说什么不干净,总是顺着他。 一团白袷被他团成一团,他发了疯地嗅着,想象着温兰殊就在身前。如果能继续回到不记年,回到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还记得温兰殊找到他的时候,因为和军士失散,只有一人一马,所以温兰殊把马给李昇骑,自己则在前面牵着马。他们走得很慢,蜀道难行,两侧峥嵘群山,时不时有野兽窜出来。温兰殊拔出长剑,手起刀落,还会割野兽肉起火炙烤为李昇饱腹,说一点也不饿。 他们在山洞栖居,温兰殊坐着,让李昇躺着枕自己的大腿,下面还垫了自己的白袍和白披风,那件带着汗味许久未洗的衣服,是李昇对晦暗岁月的记忆,让他在极度困窘与畏惧中能生存下来,在之后演变成了能慰藉他的气味。 李昇躺在地上,望向曲折斗拱和房梁,双眸涣散,景象重叠。他知道自己这样肯定是疯了,手背青筋在皮肉下浮动,像是捆缚他的绳索,至于那横平竖直的梁木,就是围困他的牢笼,把他关在这么温暖的一个囚笼里。 囚人者亦为人所囚。 李昇心想他要是死了说不定也好,这样就不用一直回想,如同被禁锢在那段记忆里似的。 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又觉得刺激不够,拼命翻找着温兰殊的衣柜,从洗好的崭新衣服里寻找温兰殊的痕迹。他把温兰殊叠好的衣服弄乱,一旁的官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有折痕,一看就是不常穿的,味道最浓郁的只有那几件黄色的圆领衫。 他拎起圆领衫,盖在他脸上依旧平躺。这次他闭上了眼,满脑子都是温兰殊,欲丨望终于被正确引导去了该去的地方,随着短暂失去意识的快感消失,他的裤褶也多了一股自己的味道。 呼吸久久难以平复,意识渐渐清明,温兰殊还没回来……他就这样闭上了眼,把自己弄得狼狈至极,等温兰殊来,无论是骂他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别那么冷漠…… 温兰殊说过不会背叛他的……说过的…… ·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温兰殊有点不适,萧遥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有点烫。昨晚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的,因为独孤逸群,他嫉妒的心难以平复,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 温兰殊憔悴地睁开眼,天还没亮,他被翻来覆去倒腾到大半夜,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不过他一直没怨萧遥这么做,他比萧遥还害怕对方会走,至少这种暴风雨一般的云雨能提醒他们,人还在,不会离开。 萧遥轻抚着他的脸,窗外露气重,虫鸣声依旧不断,越发衬得周围安静无比。算算时辰,应该是五更天了。 温兰殊握着萧遥的手腕,“嗯,你要准备上朝了么?我这样子,怕是去不成了。” “我也不去了。”萧遥又躺下,抱着温兰殊,“你在我怀里,我舍不得走。况且我现在也不用上朝,只要去校场练兵就好。对了,今早是不是得迎接建宁王来着?” “他这次回来得够晚。”温兰殊懒洋洋地枕着萧遥的肩膀,眼皮子睁不开,说话也含混不清,“蜀中的匪患看来挺严重的,之前有人说是我爹养痈遗患,没能下一剂猛药。其实我爹有考量,蜀中人不乏血气方刚的,若是在外患爆发之际逼反了,倒是不好。” 萧遥吻了吻他的眼皮,“是啊。说起来这建宁王手底下人才不少,他不拘一格,很多科考落第的又或者没过吏部礼部铨选的,都会去找他,比如说他身边那个行军司马桓兴业。” “那我得去了。”温兰殊忽然想起来什么,挣脱萧遥的怀抱,起身后头有些晕,用手按着太阳穴,“有什么药吗,我吃一点。” “怎么了,不去不行?”萧遥替他按摩着。 “建宁王和我爹不对付。当初他要进政事堂,成为宰辅,我爹反对,然后就是封王……我爹也反对了。很多人害怕权从熙成为当年……你应该知道,当年平叛后割据的蜀王,陛下没听我爹的建议给公爵,硬是给了权从熙一个建宁王的爵位。” “这也还好吧,现如今王爵已经不用就藩,权从熙回来也是待在京师,你们不都防着他?” 温兰殊担忧道:“因为建宁王的心思不好揣测。平常大将在外,有妻儿作为人质,建宁王多年未曾娶妻成家,不好掌控,又因节度一方,培植了这么多手下,你能放心?” 萧遥把他拢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只知道我要不是姓萧,绝对会去找权从熙。”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温兰殊枕着萧遥的颈窝,任由萧遥在他额头上落下几个轻吻,眼睛酸涩睁不开,索性再睡会儿,两个人你侬我侬缠绵了很久,“他……唔,收拢人心,带兵在外,要是真的想反……” 萧遥紧抱着他,“有我呢。天色还早,你睡吧,我给你熬药去。” 温兰殊实在困得不行,萧遥走后盖上被子又昏昏沉沉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先是起床洗漱,紧接着换上一件官袍。他站不稳,勉强走起路来,萧遥在一旁扶着他的手肘,与他在檐下用餐。 萧遥院子里倒是安静,二人匆匆用完饭,温兰殊一口闷完药,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仆人扫完地就来收拾杯盘,温兰殊去马厩牵马,趁四周没人,吻了萧遥脸颊一口,“我先去了,咱们别给人看见。” “你还挺喜欢偷情的。” 温兰殊差点左脚踩右脚被自己绊倒,“你好意思说。” 骑马在路上,温兰殊总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这会儿街上已经隐隐绰绰有金吾卫清道了,他沿路向西,快到开远门的时候,发觉自己没带鱼符,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只好牵着马,说自己是御史台的侍御史温兰殊。 他两股战战,强行掩饰才不被人发现,刚好遇见赶来的温行。 温行难得乱了阵脚,“殊儿,你昨晚去哪儿了?陛下没找到你,把我们都吓坏了。” 什么?李昇昨晚找他做什么? 温兰殊揉了揉眼,远处驿站旁,一群人前呼后拥侍奉着的,不是李昇是谁?华盖如云,将正襟危坐的李昇笼罩在下面。 李昇身姿挺拔,双手自然下垂,搭在膝盖上,那眼神充满着落寞与伤感,让温兰殊心悸了下。他回头一看,马臀上还有禁军的烙印,不禁在脑海里疯狂措辞,到底该怎么解释这件莫名其妙的衣服,莫名其妙的马。 第43章 君臣 权从熙的仪仗甚是煊赫, 皇帝站在前面,文武百官分成两列依次按照官职品阶,四周太常寺的乐工也敲鼓奏乐, 尘烟四起,面前是严阵以待的平戎军军士,列成方阵, 秩序井然。 皇帝这边的锦步障也排好了, 百官静穆, 温行站在皇帝一侧, 神情严肃,温兰殊只能隔着众人看自己的父亲,手心冒汗, 心也揪紧了, 身体上的不适愈演愈烈,他头有点晕。此时振旅亭外的官道,已经有一列兵马赶至,为首的并不是权从熙, 而是另一个人。 温兰殊心下陡然一惊,一旁独孤逸群见状关切地问,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 要不先回驿馆休息?” “不必。”温兰殊抬头, 独孤逸群倒是容光焕发, “昨晚估计是没盖好被子。” 独孤逸群小声道, “那我找人送你回去……” 温兰殊放心不下温行, 而且他也好奇权从熙对朝廷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就拒绝了, “不用了, 真的不用。” 军旗开道,清晨的尘雾被风吹开,精锐终于露了真颜。平戎军配有重甲骑兵,连人带马都有鞍,在战场上猛冲经常能踏破步兵的血肉之躯,若说有什么坏处,可能就是机动不够。为此,权从熙在平戎军配备了一定数量的轻骑兵和步兵,按需调配,视情况来决定马佩不佩甲。皇帝更是偏爱这位建宁王,专门开辟了一处铁矿,韩粲掌握盐铁转运之权,给权从熙以便宜,因此二人私交甚密。 甲光粼粼,天边旭日喷薄而出,照着玄甲璀璨无比,在场众人无不觉得这是大周的精锐,于是在马蹄整齐的哒哒声中都肃静起来,心都悬着。 铁关河两边的偏将,一人手里执着军旗,一人手里执节,三人分别在距离皇帝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下马向皇帝行礼,交还旌节,而后权从熙自中军走出,兜鍪挎在一边,眉目刚毅,猿臂狼腰,赤红披风扑扑作响,明光铠如战神降世。 “臣权从熙,交还陛下旌节!” 李昇身侧宦官接过旌节,忙给权从熙一个软垫。权从熙跪下行稽首大礼,李昇赶忙扶起爱卿,“爱卿奔波数月,实在是辛苦了。” “分内之事,陛下垂拱而治,臣当鞍前马后,护大周国祚绵长。”权从熙说话含蓄,虽说长得是标准的武夫模样,虬髯浓眉,目露精光,可说起话来竟然如此温吞,和温兰殊印象里不大一样了。 温兰殊攥紧衣料,他眼前景象重叠,已经快站不住了,两条腿虚浮着,某个地方还火辣辣地疼,这些他都没法说,只能托言是昨晚没盖好被子。他觉得自己像是和周围所有人都隔了一层,听他们说话也如同蒙了层纱,朦朦胧的,闭目养神一会儿,一睁眼刚好看见兵马使铁关河的目光锁定了自己! 一瞬间浑身过电,温兰殊的神智乍然清明,那些在蜀中的回忆都涌入了脑海,和李昇不同的是,有一段是他三缄其口从未提起的,也并没有李昇想的那么美好。 铁关河冲他意味深长一笑,他们隔着人群,隔着军旗,那充满挑衅与戏狎的笑容,似乎在呼唤着什么。而后兵马缓缓入开远门,皇帝牵着臣子的手入城,剩下分成两列的官员逐渐汇成一股,跟在华盖之后也踏上了已经清了道的空无一人的长街。 温兰殊咬紧了唇,他胸闷得厉害又想吐,于是跑到人群外,按压自己的前胸,拼命压抑腔中想要奔涌而出的污秽,另一只手撑着一旁的树干,旋即蹲了下来。 “听说‘蜀中铁虎’来了?我怎么没看到呢?” “就咱俩这青衫,怎么可能看得到铁虎啊。” “都说他吃过人,你说真的假的?” “这我哪知道。” 温兰殊眉头紧皱,愣是吐出来点儿酸水才好些。他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胳膊上一条无法愈合的深刻伤疤,原本惨白的脸此刻白得像鱼肚,一点儿血色都不见。独孤逸群逐渐落在后面,此刻刚想扶起他,就被横出来的手推阻到一旁。 “不劳廷尉,十六叔,你身子不适,就先回府上歇息。”卢彦则将温兰殊的胳膊绕过脖颈,搀扶着对方往城内走,徒留独孤逸群在原地。 “十六叔……”卢彦则一身武将的鹘衔瑞草纹绯袍和蹀躞带格外气派,此刻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下温兰殊的衣服纹路,竟然不是鸾纹,而是同样象征了武将的鹘纹,甚至还有些宽大,至于温兰殊,只见他缓缓去牵马,马臀后禁军的印太明显了。 “你的衣服和马怎么回事?如果说马是昨天在韩府的时候牵错了,那这衣服怎么也如此奇怪?你昨晚去哪儿了?陛下找不到你,还来我这儿找了,吓了我一跳。” 温兰殊上了马车,手支着额角,“没什么。” “你牵错了马,出去玩了?是不是晚上在外面吹风着凉了?”卢彦则追问。 “……嗯。”温兰殊心想这是一个不错的解释,就顺着卢彦则的话。 禁军,韩府,一想就想出来是萧遥,“禁军的马都登记在册,你偷了一匹,被人抓住了把柄,那萧遥是什么人啊?雁过拔毛的主儿,我去给你送回去吧,别又惹了什么风波。” 卢彦则作势就要下马车真的去还马,谁知温兰殊拦住了他,“不用,我等下去还。” “我就是担心他会借机对你发难,你是知道的,他这个人性子阴晴不定,若于你清誉有损,就不好了。”卢彦则忧心忡忡,温兰殊性子骨鲠难合,又是家中独子,不明白这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因此自己少不得为这小叔操心。 “没事,真的不用了。”温兰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少韫在我这儿一切都好,最近他忙着考试,年末还有明年监生的选拔,要是能被选中,就可以科考。他也挺不容易的,之前我见过一面,那时候他还挺意气风发……” 卢彦则欲言又止,“他……没说别的什么?” “哦,没别的了。彦则,你是不是明天就要准备出发去陇右了?这次一去,年前回不来,你少不得又得在边疆过年,也是不容易。”温兰殊揉着眼周,说话声越说越小。 “嗯。” 这话果真奏效,卢彦则之后竟然再没说话,温兰殊不知道是哪句话起了作用,是那句“没别的了”,还是“也是不容易”?他意识混沌不敢多想,等马车悠悠行驶到自己宅子的时候,嘱咐卢彦则帮自己在御前辩解几句,就说身子不适,紧接着趴床上睡觉了。 卢彦则并没有马上回到宫中,反倒是先回了趟家。现在权从熙正在殿前,按照礼节又要有很多寒暄或者繁琐的仪式,这些跟他一个兵马使搭不上边。 他和钟少韫的关系算是什么?卢彦则说不清楚,推门而入,打算洗把脸清醒清醒,就遇见了早起上学的卢英时。 卢英时挎着挎包,难得先开口说话,“你明天是不是要走了?” 卢彦则还有点惊讶,这弟弟难不成是盼着自己走?“是啊,我走了,你应该很高兴吧,没人管你了。” “你要是走了,我就搬去十六叔那里。” 卢彦则笑道,“你是因为我才在家里?” 面对兄长可以算得上自恋的疑问,卢英时半带着无奈,“我本来也不打算在家里住,要不是你,我早就住到十六叔那里了。哦,少韫知道么?” “你提他做什么。” “我就问下。”卢英时走得很快,脚步生风,像是害怕自己再多待会儿就会露馅似的。 · 温兰殊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旁边已经有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这感觉和清晨天未亮的时候太熟悉了,导致他迷迷糊糊喊了声“长遐”。 坐在他床边身着柘黄袍衫的君王难以置信回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你看我是谁?” “唔……你!”温兰殊挣脱不得,“你怎么来了?” 乍然清醒的温兰殊终于能仔细环顾四周,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抽走了魂魄,所以就没在意身边的一些陈设有什么变化,这会儿他细看才发觉,怎么一旁衣架上的衣服全乱了,自己常穿的那件长衫也从衣柜里跑了出来……不对,衣柜怎么是敞开着的? 李昇就像个做完坏事的小孩,以为这么做至少能收获来自大人的斥责,想着他都这么过分了,温兰殊总不至于置若罔闻吧?温兰殊揉了揉眼,头痛欲裂,“你回去好么?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看见我!”李昇拉开他的胳膊,狠狠攥在手中,那力道在温兰殊的手臂上勒出几道红印,“我错了,我不该对你那样,你能不能原谅我,不要不理我!这一个月,我平衡朝臣,心力交瘁,所以没来见你,好不容易昨晚想来找你,你又不在,你是不是得了消息,躲着不见我?” “陛下,我还是那句话,你我君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温兰殊手腕快被捏碎了,身上又有一股火没处窜,灼得他难受,得赶紧吃药了…… 李昇厉声道,“好,我是皇帝,我让你为我去死,你愿意不愿意?” “你……”温兰殊手腕的疤此刻忽然被刺痛,痛彻心扉。死?他当然差点死掉,蜀中从来就不是美好的回忆!对李昇而言,可能是两人相依为命在群山之间隔绝人世、无人打搅,只有温兰殊知道与世隔绝意味着什么——那是因为群狼被阻隔在了外面,那是因为想要杀李昇的人和野兽都被温兰殊处理掉了! 漏网之鱼也是有的,而漏网之鱼反扑,带来的就是鲜血淋漓。 李昇全然不知,“朕要你死,你会不会去死?你不是很忠心么?” 温兰殊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知道自己活下来有多不容易么?为什么要轻飘飘说生死?你以为死很简单?” “你也知道死很难,可你能为了我差点死掉,却不会爱我,对么?” “歪理……这完全不是一码事!你是皇帝,你是天下共主,我是来辅佐你的!” “可我喜欢你,我只是喜欢你而已,权从熙能去打仗,你不行,你知道我有多怕么,我怕你在战场上有闪失,我怕你一去不回,一个月不见你我就要疯了!”李昇越说越激动,双手紧握温兰殊的手腕,“我也是人,我也有喜欢人的能力,你不能让我喜欢上你,就冷漠无情地走了……” 温兰殊简直难以置信,他一直理解不了李昇的想法。明明在外人面前,李昇的表现还算得上是正常,为何只要一面对他,就变得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他还是挣脱了李昇的手掌,“陛下,我们是君臣,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萧遥:森么情呀森么爱呀的,不健康。 卢彦则:森么情呀森么爱呀的,不健康。 卢英时:[白眼]你最好是,我一个青少年为了你的爱情奔波操心,谁来替我发声!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剧透,目前,卢彦则和钟少韫的感情,石榴不知道,而石榴和獭子的感情,卢彦则也不知道。 卢英时承担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责任…… 第44章 业火 到日中的时候, 温兰殊好得差不多了,他一睁眼,院子里钟少韫和另一个男子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 红线和何老蹲在一边,皱眉看着一张张纸,实在是看不懂, 就又还给了钟少韫。 “少韫你要是想考进士的话, 会更困难一些。不过我们先不管这些, 在年底之前把监生的名额拿到手, 才有心思考虑来年考进士还是明经。”男子压着声音说话,生怕吵醒了里面的温兰殊。 大周官吏要么走门荫,就是有后台, 要么走吏部, 考进士或明经。而进士和明经无一例外都需要拿到“监生”或“乡贡”的资格,前者来自京师太学、崇文馆这种学校,后者则来自地方的学校。一年来考试的监生和乡贡加起来大约一千个左右,能中选的只有二十几个, 甚至有时候还不到二十。 “哦,可我看, 好像要交很多东西。”钟少韫翻着自己手里的文牒, 跟一旁的男子比起来, 他手里的很少, 只有薄薄的一沓, “君遂, 选拔监生是看这些吧?” 高君遂翻了翻这些纸张, 旋即皱眉, “这个有点少啊, 你没行过卷吗?平时诗会没有参与?太学的老师有很多都认识朝廷大员,在他们面前混脸熟很重要,如果没有很吃亏的,他们不会因为你给了一次文章就对你刮目相看,大多会拿去当蜡烛。更何况,本次监生的名额比往年少,太学满打满算分到了三十个,更困难了。” 钟少韫垂头丧气,他俩坐在堂下,红线手握扫帚,下巴支在扫帚的棍子上,“那就不考呗。你这么一说,好像钟郎君哪哪儿都不行,可是钟郎君已经很厉害了呀,能看那么多书。” “不是的红线姑娘,在大周,考进士不是只看你读多少书的,还要学会和别人打交道套近乎,熟悉联络往来又不至于太谄媚,是一门功夫呢。”高君遂解释道,“而且,大周考试的卷子不糊名,大家都知道你是谁,所以事先一定要做好准备呢。” 红线看了眼何老,“都知道是谁,那还考什么。” 高君遂有些无奈,“总要公开,要都走后门,那还考什么。” “我家公子就不走后门。” 高君遂汗颜了,心也狂跳起来,温兰殊十八岁中进士,一半靠温行,一半靠才华,那篇《鹤论》,他们谁不是抄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背得滚瓜烂熟?先是用卫懿公爱鹤亡国作为起,然后论鹤本身无罪,进而推及到前朝偏听偏信的皇帝,谁看了不说一声绝?骈四俪六,最考验文墨,温兰殊不仅文笔过人,句句用典,还都不是废话和卖弄,均衡文采和文意。 还只有十八岁! 世上不乏天才,诸如曹子建。不过天才往往会被弃置闲散,因为太天真又卓尔不群,以为他们能明白的道理,身边人理所应当也该明白,全然不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有他们的际遇和天分。是以来温兰殊宅子的时候,高君遂其实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温兰殊轻视,就像当年钟会见嵇康一样。 高君遂应该是温兰殊最看不起的“能吏”。 温兰殊伸了个懒腰,走到廊下,“哟,这么热闹。” 那一瞬间,高君遂觉得自己心脏快要停跳了,“温……温侍御!” 温兰殊摆摆手,“进来坐着呗,哦,我们去前院吧,红红,你看想吃什么就去做点儿,之前灌的广陵腊肠是不是能吃了?配着葵菜炒一炒吧,让客人尝尝你的手艺。” 高君遂心想刚刚自己对红线的态度,不禁咽了口唾沫,“红线姑娘是您的……” 妾室?高君遂心想,温兰殊不是还没成婚,还没成婚就纳妾养美姬吗?这好像跟听说的不大一样啊! 温兰殊扶额,“这是我的侍卫。” 高君遂:“……” 钟少韫对高君遂说,“走吧君遂,你不是有很多想问温侍御?” 的确,高君遂来找温兰殊是抱着目的来的,他想照顾生性内向的钟少韫,得知钟少韫来温兰殊这里除了做饼子就是谈天说地后,不禁表示怎么能不把握住这个机会呢?温兰殊的亲爹是谁啊,那是同平章事、中书侍郎温行,下次主持科考的礼部侍郎说不定就落到温行这边的人手里,现成的机会怎么能不把握呢? 诗会不参加,行卷不积极,也就算了,手头的机会再不把握说不过去了! 温兰殊带他们来到中堂,聊了最近关于考试的事情。对于太学什么情况,温兰殊不大懂,他因为温行的缘故,所以一直在崇文馆,听高君遂说了几句后,就问起高君遂的家境来。 “我舅舅是建宁王行军司马,他说文人一定要读书,最好考上进士,要是考不上,就去节度使幕下,别像他一样死磕快十年才有官做。”高君遂揉了揉脑袋,面对温兰殊总是局促,他见过这种出身的人毕竟太少,又大多对他冷眼相加,看见温兰殊这种如沐春风的,倒有点不知如何应付。 “桓司马?那你舅舅今日刚返京啊。”温兰殊笑道,同时攥紧了袍摆的布料。 怎么会和桓兴业扯上关系!天杀的,他跟建宁王不睦,虽说这次回来建宁王看起来并不像是记仇的样子……可是吧,人心隔肚皮,他温兰殊跟韩党的萧遥互通有无就算了,现在又和权从熙手底下行军司马的外甥共处一室,让卢彦则和卢臻知道了怎么解释! 高君遂显然没意识到这点,温兰殊在文人堆里名气太大,慕名而来总不能和党争掺上关系吧?更何况桓兴业现在不过是个行军司马,谁在乎一个行军司马站那边,谁不是两头押宝?到底和独孤逸群那种娶人家的女儿不同呀。 钟少韫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为了解开尴尬,温兰殊问钟少韫,“少韫,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拿着自己少得可怜的文牒,那是他在自己诗集里找到的几篇好习作,不过经由高君遂那么一说,再好的心血之作,现在看起来也像蜡烛了,“这些,还没来得及投石问路。” 温兰殊接过去,仔细研读了会儿,“你是不是着重模仿鲍照的诗?不是说不能,而是这种诗歌,在应举的时候不会有太多考官喜欢。我看你很擅长模仿,不如回去读一读谢灵运和谢朓的诗,或者庾信的也可以。” 钟少韫低头片刻,“我学不来,他们的诗圆润清丽,淡定从容,我只要一拿笔,就觉得自己胸中不平。” 谢灵运和谢朓都是陈郡谢氏,而庾信更是优越,从小前簇后拥长大,优越的环境,都是他们锦心绣口的前提,反观钟少韫呢?有什么? 目之所见,都是不公、调笑,若说有不一样的,也就只有卢彦则的慧眼识珠,把他从泥沼里挽救了出来。 此前温兰殊曾觉得卢彦则只是把钟少韫当棋子,不惜以太学游街示威和登闻鼓来挑动两党相争,事到如今也恍惚起来,这些天,钟少韫好像被照顾得很好啊?不仅比上次见的时候精神好多了,深陷眼眶也稍微饱满了些。 温兰殊轻咳了声,“少韫,我这个进士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天上掉馅饼给的,我也得去给人家行卷呀,包括什么诗社,几个学士都得前前后后打点。科举不糊名,你不这么做不行,而且展示自己的才华也没什么不好的。嗯,你要是想这么写也没什么,鲍照的诗在历代评选里并非上品,大家应试也很少会学他。你那么有悟性,学其他的应付应付肯定可以的。” 钟少韫若有所思,“好。” 他们又聊了会儿关于监生选拔考试的内容,温兰殊悉心教导着,高君遂也放松了下来,这一聊,差不多就到午饭时间了。 卢英时恰在此时进来,他全然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温兰殊吩咐红线多加双筷子,卢英时先是把挎包放下,紧接着拉了钟少韫的衣袖。 钟少韫起身和他走到一旁的蜀葵花边,他轻声附耳道,“卢彦则明日出征,今日在城西校场点兵,天刚明就会走。” 钟少韫心下一惊,“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去见他?” “嗯,你骑我的马就好,在门外拴着呢。”卢英时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他有什么都说明白吧,之前是不是没说清楚来着?憋在心里多不好,该说就得说,不然要一直等下去,你科考授官如果去了地方州府,跟他见一次面就更难,他明年也不知是科考出榜前头还是后头回来……” “我之前,对你并不是很好,你为什么要帮我?”钟少韫不解,却难掩心头激动。 “呃,怎么说呢,我不想看见那么多遗憾吧,有时候不说,可能就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面都见不上了。”卢英时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有,今日传来邸报,窦德偃赴任期间,暴卒于驿站,他死了。” “是你……” “也不是我,有人帮你,你之前要离开卢彦则自己报仇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接应你?就是那个人,她估计也要杀窦德偃,利用你帮自个儿,结果你去不成,就自己动手了。”卢英时努力回想那天的场景,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他的的确确在卢彦则的屋子旁看见了一个紫衣女子。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钟少韫松了口气。 “没事,举手之劳,以后不要被仇恨蒙蔽了。你很有才华,不应该自苦,今岁好好努力,过了考试,明年就能科考。诗社什么的,参不参加都无妨,更不必自卑,你的朋友不会因为你成绩好坏就对你另眼看待,相反,要是有这种人,你就别把他当朋友。” 卢英时对人心的敏感或许来源于母亲,他猜测着钟少韫的处境,只消比一比就知道,这人在太学肯定很不开心,周围家境都比自己好,钟少韫想来想去只有卢彦则大手一挥供着上学,或是如此,才对卢彦则产生了一点儿异样的情感,哪怕是去死也甘愿。 这是卢英时从未想过的,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么?他嘱咐完就回屋继续和温兰殊打招呼用饭了,撞上急匆匆跑出来的高君遂。 “少韫,你去哪儿呢!”高君遂追上前,“该吃饭了,吃完饭,我们还得继续学功课,你不是说,要看庾信的诗么?我正好也带了一卷……” 钟少韫置若罔闻,向前走去。高君遂紧追不舍,擒住钟少韫的手腕,“你昨天跟我说,那个人要带兵防秋,他弟弟刚刚是不是就跟你说这些?你要去找那个人!” “放手。”钟少韫没有回头。 “他把你当棋子!他是在利用你!”高君遂不愿放手,他想把钟少韫从苦海中拉出来,怎么可能放手!卢彦则见过的人比钟少韫多了去了,轻轻松松就能拿捏一个涉世未深的钟少韫,这根本不公平,“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连死都愿意?” 钟少韫自顾自地走着,高君遂就这么一直追,两人在门口拴马柱那里对峙,太阳照得沙地滚烫,连同气氛也变得焦灼无比,自始至终,钟少韫都不想解释。 因为没必要解释。 “我不妨碍你,也请你不要妨碍我。”钟少韫翻身上马,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夹紧马腹,调转马头就往城西校场。 马蹄荡起尘烟,他如飞蛾,即将奔赴一场足够炽热到将自己焚成灰烬的滔天业火。 【作者有话要说】 英时:我只能做到这儿了剩下的自己努力吧卢彦则…… 同平章事:中晚唐的宰相tag,有了就可以在散朝后开小会,了解一些比较关键的国事,也可以去“政事堂”,和几个“同平章事”一起讨论。 需要提一提,唐朝文臣武将的界限没有那么清晰,本文也采纳了这个设定,所以后文会出现武将同平章事的情节,不要说我瞎鸡儿写,因为历史就是这样的。 提到鲍照和谢灵运谢朓不禁让我想起了当初复习古文的日日夜夜…… 鲍照在文学史上评价很高,但是被同时代的人轻视,说他的文风太过险峻,不够柔和,儒家都是中庸之美嘛,他有一首《拟行路难》,这首诗是在高中选修里,表达了他对命运不公的感慨。与之相比,谢朓和谢灵运、庾信出身就很好了,虽然三人里面,一个因为告密被杀,一个因为造反被杀,一个因为出使后国灭滞留他国,都是有点子颠沛流离的。(鲍照:好像我也挺颠沛流离来着?) 唐代进士科考试主要分两种,进士和明经,其中明经的难度比较小,进士科难度很大,参加考试的举子要先取得乡贡和监生的资格,这也是选拔出来的,特此点明。另外,唐朝科举还处在发展阶段,所以会有一些不成熟的制度,比如不糊名,导致行卷成风,这是不好的,不过在科举制度的成型期可以理解,作者并非为了支持不糊名,鞠躬~ 第45章 宿怨 高君遂来到军营的时候, 四周巡逻的士兵抓住了他,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说自己是太学生, 来找自己的同学钟少韫。 士兵手持火炬,面面相觑,然后心照不宣地搪塞着高君遂, “没有什么钟少韫。” 高君遂才不管那么多, “我看到他来这里了啊。” 偏将陈宣邈正好吃完饭来散步, 看高君遂有点眼熟, 剔着牙身着兜鍪铠甲就走了过来,“你找谁啊。” 两个小兵朝陈宣邈低头行礼,又不知该怎么说, 高君遂咬咬牙, “我来找我的同学,钟少韫,他是不是来找你们将军了?” 陈宣邈顾左右而言他,平时就是兵痞子的性格, 这会儿看见一个学生局促不安,不由得觉得可笑, 生了挑逗的心思, 他把手里用来剔牙的竹签随手一扔, 抱着双臂, “你是学生?太学的还是崇文馆的?” “太学的。” 哦, 太学的啊, 那就不用太紧张了, 崇文馆那都是权贵子弟, 惹不起, “你是不是看错了,太学生大晚上来我们军营干什么?这样吧,我给你留意,你叫什么,我这就让斥候……” “高君遂。” “什么?”陈宣邈不敢相信,这钟少韫什么能耐,又是让卢彦则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又是让桓兴业的外甥风尘仆仆跟随而至?要是个女的,早就嫁入高门……不对,变红颜祸水了!陈宣邈思索着,终于在桓兴业和卢彦则之间果断选择了卢彦则,煞有介事,“这样吧小兄弟,你呢,先回去,不然宵禁就进不了城。” “不行。我进不了城,少韫也进不了,我怎么能留他在外面?” 陈宣邈急了,读书人怎么这么轴?要死一起死是吧?饶是如此还是笑哈哈对高君遂说,“哎呀别这样嘛,你也别太担心,他一个人怎么会走远呢?” 高君遂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一个人,你见过他?” 妈的,被套话了。 “也就是说你们知道他一个人来,还很安全,所以要搪塞我?”高君遂反唇相讥,“他在哪儿?你们把他藏哪儿去了?我要找你们将军!” “妈的,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我们将军是你家门口卖饼的,你想见就能见啊!” 高君遂冷笑,“我知道了,他现在和你们将军在一起是不是?你起开,我要找他,不然我要告诉我舅舅,说你们抢人!”说罢高君遂突破陈宣邈的阻拦,往中军大营里走。他之前去过桓兴业的军营,一般军队行军扎营都有固定的排列和规律,大差不差,他走着走着,眼看到了一个重兵守卫又相对较大的营帐,猜测这应该就是了。 陈宣邈原本在后面追着,无奈引起的动静太大,怕引起哗变或者军心不稳,就让周围人不要注意,自己在营帐之间的小路里穿梭,最终抄了近路,一把拽着高君遂的胳膊,“你有病?说了钟少韫不会有事,你一个劲儿凑什么?” “放手!我要找我的同学!”高君遂年轻气盛,也有蛮力,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营帐门开了,卢彦则身后站着钟少韫,披了件猩红披风,脸上余红尚在,眸泪涟涟,鬓发散乱。 “少韫!”高君遂关切地看了眼钟少韫,又看了看一旁“道貌岸然”的卢彦则,不禁咬牙切齿,心下火起。 卢彦则扶额,紧扣着钟少韫的手,回头说道,“你先回去吧,这次考试好好考,别的之后再说。” “嗯,你也保重。” 片刻后,高君遂和钟少韫走了,陈宣邈被召入营帐,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卢彦则是他主将啊,结果还没上战场,就闹出这么个乌龙来。小事尚且解决不了,大事呢?他已经做好了挨笞杖、写检讨的准备,这会儿站在主帐里,静等正襟危坐的卢彦则下达命令。 不为别的,之前听说过,卢彦则从严治军,赏罚分明,这次要是不罚,怎么安人心呢? 只见卢彦则手持文牒,借着光,陈宣邈当即知趣地挑了灯芯。 卢彦则笑笑,“你别紧张,刚刚的事,没人知道吧?” “刚刚?刚刚有什么事啊?”陈宣邈装作不知道,“卢帅指的是太学生误闯行营?没事,那都是桓兴业教外甥无方,责任在桓兴业嘛。” 见陈宣邈确实有脑子,卢彦则顿生了将此人引为心腹的想法,“你觉得,钟少韫如何啊?” 陈宣邈指了指自己,“啊?我?是要我评价?这我怎么好评价,我跟人家萍水相逢,说别人总不好吧。” “魏晋有品评人物的先例……” “那都是名士品评的,我一个大老粗还品评,说几句话都是坏话,狗嘴里没象牙,别脏了您的耳朵呀。”其实陈宣邈想的是你俩关系那么好,我一个外人疏不间亲,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让钟少韫知道,万一煽风点火,那我里外不是人。 卢彦则:“……” “我想,以后不如让他也来我军中吧,整理文书什么的。”卢彦则揉着眼周,算是试探手底下人的想法。 “卢帅,我不大了解这些。文人读书做官,一般都不会想着来军营里跟武夫打交道,而且引他过来,若被欺负了,或者有别的照顾不及……”陈宣邈越说越乱,“两军对垒,咱们自保尚且不容易,三思啊。” 这句话把卢彦则的想法彻底击碎,“所以,你也觉得他应该和高君遂那种人为伍?” “嗯……”陈宣邈点了点头,感到不对,又疯狂摇头,“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的是实话,他跟在我身边太危险。我只是一军主将,走到哪儿你们跟到哪儿,乱世烽烟四起,咱们光是自保就已经很难,别说带上一个弱不禁风的文人。而且,你们估计很多也都不喜欢他这样的。” 陈宣邈:“……” 陈宣邈真的想死,他只是拿钱打仗,不包括调理别的,更何况……他还没媳妇!他还没讨到媳妇!这太超越了!之前他不是没听说过达官贵人家里养娈童和面若好女的男子,看到钟少韫的第一眼他大概就猜出来二人的关系,并在周围武夫指指点点钟少韫长相、说人家娘儿们唧唧的时候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跟他们说少讲几句。 武人应该都不喜欢这种才对,因为钟少韫明明是男人,却带了几分阴柔,谁让大家血气方刚都喜欢女人呢,这……这是他可以听的吗? 钟少韫是一个男人,卢彦则也是,难不成这两位真的要上演那种可歌可泣的爱恨情仇?陈宣邈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文人,能叽叽喳喳吟上几句供卢彦则消遣也是好的。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卢彦则默然道。 陈宣邈腹诽,要是能有一个媳妇,不逊就不逊吧,怨就怨吧!孔夫子就知道说这漂亮话,饱汉不知饿汉饥! “都说要贤贤易色,可是做到的能有几个呢?‘吾未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陈宣邈庆幸,还好看过《论语》,不至于真做一个睁眼瞎,“您要是真喜欢,养在身边也成啊,不是非得来军营中任职。” “我能这么做,可我到底不想。”卢彦则长叹,想起自己混乱不堪的家和因宠妾灭妻造成的惨案,“你不会懂的。” 陈宣邈:“……” 陈宣邈想逃,却逃不掉。 · 次日的朝会结束,权从熙在宫门前等待温行已久,“温相,好久不见啊。” 铁关河站在权从熙身后,直直看着温行。恍惚间温行注意到了此人,盖因见过的人太多不记得了,就没多想,跟权从熙继续寒暄,“还好吧,没多久。” 比起八面玲珑的韩粲,温行性子确实执拗,建宁王这也算是给台阶了,一般人都会下台阶,也就只有温行,骨子里并不愿与权从熙为伍,才每次都这么凌厉。 “我早慕温相名声,这次侄女跟我归京,嚷嚷着要看一眼温公子,我跟她说,你这么热情,要是吓到人家,温公子怎么会喜欢你呢?”权从熙身着武官弁服,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旁的温行瘦如青松,却也丝毫不怯。 这是要说亲事?权从熙今年四十有余,曾经娶过妻子,不过在乱军中未能保全,就把侄女和侄子当亲子养,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还没考虑续弦。 几个侄子都有着落了,就这么一个侄女儿还没有,看上的还是温兰殊,这让权从熙很头疼。 “儿女婚事,自然要看他们乐意不乐意。”温行目视前方。 这算是婉拒了……权从熙依旧不死心,“那温相还是记恨我当初在蜀地失察,连累温公子差点丧命群山之中?” 温行顿足,回眸看了眼权从熙,那眼神仿佛能洞察权从熙心中所想,“建宁王现如今是二字亲王,又主司平戎军、同平章事。来日镇守河东,希言还要多多依傍建宁王,怎敢记恨?” 今日朝会,皇帝力排众议,把权从熙升成同平章事。在大周,若是带了个同平章事的称号,就能过问重大国事,入政事堂,下一步就是让平戎军镇守河东一带,稳固边防。每一个调动都深深扎在温行心上——曾经看不顺眼的武夫,不仅和自己平起平坐,还要去镇守自己的老家。 换个人来,肯定就前倨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但温行不是,温行是出了名的固执,如之前阻止权从熙封王拜相一般,温行依旧是不合作,不谄媚,哪怕知道自己这么做没有好处。 温行扬长而去,铁关河咬牙切齿,“节帅,你给他脸了。有的是好郎君,权姑娘找那个温兰殊作甚?” “哎,我是想冰释前嫌。目前朝中看我不顺眼的不少,温行这种还算好的,不会给你使绊子,顶多看你不爽。”权从熙无奈长叹,“说到底,当初也是我对他不住,温兰殊差点就死在群山里,当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手腕上裂了好大一个口子,是真的差点死了。” 铁关河不解,“节帅那时候不是护驾么,女英阁差点就弑君了,皇帝跟温兰殊比起来孰轻孰重,没得选啊。” “关河,你要知道,他护着的小皇子是现在的皇帝。”甬道吹过来一阵风,温行业已走远,权从熙万般无奈,“还好温兰殊没事,还好小皇子没事,不然现在,我不是建宁王,平戎军也不是平戎军。如果我得罪的是韩粲,你觉得我现在还会活着立功么?温行什么都不做,已经算是善莫大焉了。” “要是死了……当皇帝的不就是比现在皇帝更小的那位么?更好控制了啊。”铁关河笑起来带着些邪气,“温行又怎么会依靠从龙之功成为宰相,只会因监管不力被流放。” 权从熙回过头看铁关河,不禁被这惊人之语吓到,“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被发现了就不好了。” 铁关河低头,“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行,太原温氏,唐代的河东就是山西一带。 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自己领会,不过没有真那啥,因为真那啥的话,时间不够。 我们卢哥有的是力气和手段(bushi 第46章 赴宴 温兰殊累了半天, 晨昏定省完毕后,下午闲来无事,想要看书, 全然没想到,权从熙竟然邀请他赴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是…… 权从熙的仆役就站在面前,双手捧着帖子, 温兰殊只能接下, 你不接倒显得你不给好脸色。可是温行已经和权从熙不大对付了, 他去就是对不起他爹。 思来想去, 他看书也看不进心,这会儿红线捧着一筐柿饼,撒着糖霜, 放在庭前, 然后就折了根竹子,把竹子削成一根根竹篾,放在一边。她把竹篾交叉成辐辏状,编了个底, 四面辐射出来的竹条又被周围的竹篾包围住,不出一会儿, 一个小蟋蟀笼就做好了。 红线手肘支着下巴, 脚踩着台阶, 今天没有客人, 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禁又想起柳度来。这人给了她鱼, 人情还没还, 结果还让人家停职一个月, 现在应该官复原职了?怪不得很久没遇见了, 肯定是因为一个月的活儿没人干,现在加班加点干呢。 炉香静逐游丝转,日光偏移,竹帘投下的光斑在地上慢慢爬着,温兰殊看得出神,红线回过头,红丝绳下拴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公子,你看什么呢。” “建宁王让我去赴宴,我在想要不要去。”温兰殊两指夹着帖子,在空中晃了晃。 “去呗,不给钱就能吃饭。”红线两眼放光。 温兰殊:“……” 对啊!理由可以如此简单!家有小女,因我官阶不高,饿得苦兮兮的,建宁王给个机会让我们蹭饭,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温兰殊一拍大腿,“就这么决定了!红红,你去换衣服,我也去换一身,咱们蹭饭去,不把他建宁王吃穷了,我就不姓温!” 在大周,吃饭可以很简单,纯粹就为了吃饭,一碗饭上来闷头就是干,头也不抬,里面花花绿绿的菜叶子和肉片肉沫,都是绝佳的食材,经过厨师精心烹制而成,需要用虔诚的心和嘴来品鉴品尝。 然后一顿下来碗里的盘子里的全部精光,所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总之,顿顿空盘是对食物的最大敬意! 至于什么,谁来吃饭,怎么敬酒,什么仪式,哎呀太无聊了,那些弯弯绕怎么可能比得过人们喜闻乐见的厨艺和美食呢? 红线大抵是这么想的,她换了件红色石榴花纹样的齐胸裙,上衫也是相对较淡的红色。 她双环髻旁边原本什么都没有,温兰殊想给她系蝴蝶结,无奈手太笨,系了个螳螂,红线只好自己对着镜子系。忽然温兰殊福至心灵,从盒子里拿了支玳瑁簪,插在蝴蝶结旁边,搭配起来还怪好看的。除此之外,温兰殊觉得全是红色有点单调,就给她安排了一件淡黄色的披帛。 红线对着菱花镜找了找,本来想涂脂抹粉来着,后来那水粉扑在脸上扎得眼睛痛,最后只粗粗敷了一层完事。 她这边差不多结束,温兰殊早早也准备好了,用桂花水洗过脸和手,鸾衔长绶的绯袍下长身玉立,修长指节擦过架子上一排香囊和绶带,最后随便选了几个颜色看起来搭配的换上,最后鱼袋也没忘记——身为大周官员,出门带鱼袋也算是一以贯之了。 红线噘了噘嘴,竟然无比纳罕,“公子,我什么时候可以不梳双环髻?我看有的姐姐梳一个发髻,好好看,头发一直分在两边,好难受的。” 温兰殊笑了出来,“啊,你不喜欢双环髻?小姑娘不都这么梳,俏皮可爱的。”事实上他想说,从红线来到他身边到现在,一直都是双环髻,他已经习惯了,想象不出来红线会换个发式,“你要是不想,就换个呗。” “好啊!”红线如蒙大赦,把头发又解了下来,犀角梳将她多年来分成两股的头发合在一起,她手很巧,有的发式看过一遍就能梳,这会儿先是一侧编了一个辫子,把两鬓尽量填满,然后回到最上面那股头发里。温兰殊倚着柱子,不出一会儿,红线就做好了一个简单的发式。 那一瞬间温兰殊才意识到,红线也是个大姑娘了。算算年纪,该出嫁了。 可是红线没提过自己要嫁给谁,之前说喜欢柳度,后来又不喜欢了。他和红线感情总异于常人,当年在蜀中和李昇相依为命,他被匪寇抓去,千辛万苦和李昇逃了出来,原以为这下子彻底完了,后有追兵前有群狼。 是红线用自己做的弓箭杀了一头野猪,才让温兰殊从危险中脱离出来。 就冲着这份恩情,肯定得给红线找个好人家,还必须心甘情愿,两心相悦。 红线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得很,玳瑁簪也插在一侧,头上两个环形发髻像兔子似的,温兰殊有些恍惚,为什么换了个发式,感觉像换了个人?这难道就是温秀川为了塑造自己魏晋风流的形象所以经常戴前朝发冠不戴幞头的原因? 那他是不是也得改头换面一下,比如,换个发冠,换个颜色的发带?他抓起红线多余的红丝绳,上面的铃铛精致小巧,红线还真是手艺好啊。 他把自己金黄的发带解下,换上了红色的,刚好可以和绯袍搭配,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走吧红红,我们吃饭去!” 红线嘴角两边点了花钿,看起来像酒窝,笑起来更可爱了,“走!我要吃一整只羊!” · 等温兰殊一行到权从熙的建宁王邸的时候,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一样的队伍。亏得他一开始还以为权从熙来示好,敢情这是下了几十道帖子,快把整个长安的人邀请遍了啊!温兰殊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和红线并排走着,下了马车让何老去停车,就往前准备入门交请帖。 权从熙进政事堂,同平章事,算是从啥也不懂的武夫跨越到了宰辅一位,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进政事堂都会看出身,权从熙稗野之人,能在天下风云中拔得头筹,立下赫赫功勋,往前数几百年,也就只有一个渔阳王。 可那时候渔阳王尚且不具备进政事堂的资格,只是个武将。 建宁王能开府治事,培养自己的心腹手下,同平章事能参掌政务,看起来权从熙和温行韩粲没什么区别了,这算是升官,要来个烧尾宴宴请群臣的。 鲤鱼跃龙门必烧尾,烧尾宴由此而来。按照惯例,权从熙不仅给宫中那位进献饮食,还要宴请诸位同僚,同样让周围人沾沾喜气,所以这场宴会空前丰盛。红线有点紧张,她一个女子混迹在百官之间,有点太过张扬,可她又不知该怎么做,于是拼命拉温兰殊的衣袖。 温兰殊也没想到人会这么多,难道给他帖子的仆役不知道么?建宁王私邸很大,光是院子就参差错落,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其中不乏武夫。 只不过二者可以说是泾渭分明,一侧文臣,一侧武将,还挺有意思的。 大周文臣其实也能上战场,严格说来二者界限没有那么分明,界限分明的其实是草根出身的权从熙和世代簪缨的大族。再细究下去,一些落魄的世族有时候也会依附权从熙,比如桓兴业和高君遂,二人背后的宗族在本朝没有受到重用。 高君遂也来了,和另一个人说说笑笑,铁关河拿着酒杯,脸上微红,勾着这个人的肩膀,这让高君遂有些局促,原本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 “徐行,”铁关河哈哈笑道,“你可是先锋使,冲在最前面的,万事争先,怎么能不多喝点呢?” 戚徐行得体一笑,被勾了肩膀还是有点不太舒服,铁关河是兵马使,他只是平戎军下一个先锋使,他们没必要走这么近的,尽管是酒醉也不可以,“多谢将军抬爱。” 紧接着跟在铁、戚、高后面,走过来一个身着窄袖对鹊纹锦胡服,头戴小冠的女子。 本朝很多姑娘爱穿胡服,因为修身干练,纹样也丰富多彩,尤其是纹锦做的胡服,其华美程度绝不亚于夹缬染的裙子。温兰殊在蜀地久了,一眼就辨认出来,那是西川进贡给朝廷的蜀锦,当初李昇赏给权从熙一匹…… 这人一定是权从熙视若掌上明珠的侄女,权随珠。随侯珠,和氏璧,是天下至宝,权从熙给侄女起这个名字,可见其对权随珠的看重程度。被千娇万宠呵护养大的姑娘眉宇间尽是桀骜,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温兰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身上白锦做的衣服错彩镂金,金线还反映着灯笼的光。 小冠两侧的金黄发带自耳后延伸到下巴那里,系了个蝴蝶结。 温兰殊皱了皱眉。 “公子,你怎么啦?”红线问。 “红红,我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回避下。”温兰殊掉头就想走,结果低头目光所及恰好是一双革靴,抬头一看…… 嚯,萧遥怎么也来了! 温兰殊:“……” 萧遥一身玄色窄袖袍衫,腰带那里像是把值钱的家伙什儿都摆出来似的,所谓盛装赴宴也不过如此,蹀躞带,承露囊,绶带,鱼符……比温兰殊还会塞,更不用说胸前那条璎珞,活脱脱一个孔雀开屏。 “子馥,你换发带了?红线也换发样了?我说呢,一个个都没认出来,还说这是哪里来的新官人,比我家子馥还有风度。”萧遥趁周围聒噪,忍不住挑逗了下温兰殊。 温兰殊手心冒汗,铁关河看得他不舒服,权随珠和铁关河一样的态度,都把他当一个斯斯文文大白兔,群狼环伺下的猎物,也就是萧遥还好些,关键他和萧遥在人前也不能露出“情好欢甚”来啊! 这厢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维谷,“让我先走,帮我打个圆场,今晚允你一件事……什么都允你!” 温兰殊拉着红线,错开萧遥,结果错身那一瞬,萧遥握住了他的胳膊,附耳道,“子馥,虽然我很想,可是你想走也走不了啊,你看,有人来找你了。” 温兰殊回眸,权随珠背着双手,走起路来跟权从熙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温公子,好久不见,我是权随珠,你还记得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渔阳王·许枫桥:哥又客串了。 萧遥:不愧是我老婆,比我老婆更美的只有换了衣服的老婆。等下,你怎么要抢我老婆?滚开这是我老婆!不管了,我只听到那句不管什么都允我。 #萧遥防男又防女 #温兰殊 大白兔 权随珠:妈的死给。 铁关河:妈的死给。 权随珠:你学我说话? 铁关河:? 按照中晚唐藩镇官职,省略为:节度使(边防军的头头,一军节度,官儿最大)>兵马使(掌管兵马,节度使心腹,又可以是禁军一军的头头)>先锋使(战场上冲在最前头的)。 以及看中晚唐的官职真复杂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总结得对不对,不管了通通架空架空…… 第47章 吃席 权从熙待客的厅堂还是挺大的, 中间用几道屏风隔开,一些资历老的诸如阁老尚书一桌,年轻些的, 例如萧遥、柳度、温兰殊等又是一桌。 温兰殊左边是戚徐行,右边是柳度,对面是韩绍先。他恨这桌子为什么是一长条, 要是个圆的, 离韩绍先就最远了。至于红线, 刚刚和权随珠以及韩蔓萦往后面去了, 建宁王府没有女主人,权随珠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一上来,先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点心和凉拌菜。烧尾宴一般都是极尽奢华的, 菜好不好吃先不说, 至少肯定好看,温兰殊细细看了一下,对他胃口的不多,权从熙是蜀人, 这些菜偏辣的居多,唯独没有河东的老陈醋。 他拼命往嘴里塞着糍粑, 每吃一口面前的辣菜就要吃一口糍粑, 抬头一看, 萧遥碗碟里用茱萸铺得满满的, 这人是不知道辣吗?!温兰殊简直没眼看。 随着一些比较扎实的菜品上来, 温兰殊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他不怎么说话, 低头干饭, 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另一侧的红线。很奇怪, 权随珠竟然把红线安排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跟红线说着什么。温兰殊关心则乱,手持调羹往自己碗里加粥,加着加着就漫了出来。 戚徐行戳了戳他,“温公子,你的碗……” 温兰殊:“……” 他只好用勺子刮去一层,对戚徐行笑笑,“多谢先锋使。” 红线不会被权随珠刁难吧?温兰殊有点担心,结果一回头,这下权随珠站在屏风转角处,跟会瞬移似的。 权随珠抱着双臂走上前,刚巧一旁的琵琶已经开始弹《八声甘州》,这是边塞曲,用在武人遍地的地方再合适不过,她微微俯身,凑近他的耳朵,“你的美姬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温兰殊无话可说,不过他和红线一样的发带又一起来,很容易被人误解。 柳度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紧接着不知道权随珠说了什么,竟然让一贯好脾气的温兰殊换了脸色,迎着她挑逗的神情,颇为不悦,“权姑娘,你有什么不妨直说。” “哈哈,开个玩笑。”权随珠直起身子,“温公子是不是还会弹琴,不如为我们弹一曲吧?在座诸位,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想听听温公子的曲艺?建宁王早有耳闻,温公子的琴艺卓绝,能引来白鹤呢。” “啊?”温兰殊真后悔过来,何苦来呢,被人调笑还要弹琴作乐,这权随珠还真是会消遣人,那眼神看他像是要扒他一层皮似的。 萧遥按下筷子,“权姑娘,这儿人多,不是听琴的时候,我么,会吹筚篥和胡笛,你要是想听曲儿,我给你吹一下。” 权随珠脾气大,自然容忍不了萧遥阻止自己,“中郎将总该给我个附庸风雅的机会,好不容易能请温公子来呢。” 权随珠都这么说了,萧遥肯定得摆一摆谱,“建宁王和权姑娘何须附庸风雅?真名士自风流。” 权随珠握紧拳头,指关节咔咔响。 萧遥为什么一定要碍她的事! 二人僵持不下,铁关河只好出面,“权姑娘,中郎将,不要伤了和气。”只见这武将嚷嚷着要拼酒,来温兰殊身边,一手酒杯一手酒壶,笑眯眯看他,“温十六郎,早听说你的大名,也不知愿不愿意纡尊降贵,跟我拼一杯?就当是罚酒,我替权姑娘喝了。” 温兰殊犯了难,“我酒量不好,以茶代酒吧。”说着就要倒茶。 铁关河不悦,“大晚上的喝什么茶?温公子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了。”说完便将温兰殊面前的茶盏推开,然后一把拽过温兰殊。 一个趔趄,温兰殊差点撞到屏风,铁关河手里的酒杯也洒了点酒沫在温兰殊手臂的衣料上。那犀角杯由一整只犀角雕镂而成,对温兰殊而言算得上是海量,不会要喝这么多吧?醉酒后他那德行他又不是不知道,那次酒醉只有萧遥,这次总不能出洋相说大实话? 温兰殊也不是怕醉,怕的是大实话。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偏实话说出来最伤人。 他无助地看了看萧遥,对方正和戚徐行推杯换盏,一旁的柳度意兴阑珊,托言更衣出去了。 无奈之下,温兰殊接过犀角杯,昂首硬着头皮喝,袖子往下堆叠,手臂上的伤疤在内里白袷若隐若现,被铁关河抓个正着,待他喝完还杯子的时候,腹腔内已经烧得难受了,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微微眩晕,手指节按着太阳穴,有点儿站不稳。 铁关河没接犀角杯,任由那杯子带酒掉在地上,砰的一声,他拽住了温兰殊的手腕。 “你干什么!”温兰殊问。 “温公子这道疤好生奇怪,怎么会这么整齐?”铁关河吟吟笑道,“还这么深,难不成肉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温兰殊怒火上涌,“这和你……和你没有关系吧?你给我的是什么酒……” “哦,这是剑南春啊,也不算烈。”铁关河捡起犀角杯,倒了满满一杯,吸海般豪饮,竟是无事发生,“没想到温公子酒量如此差,是我失策了。” 温兰殊捂着额头,头痛欲裂,走起来也踉踉跄跄的,他感觉天旋地转,每一步都像踩到棉花上落不到实处,身边所有人的嬉笑怒骂,在他耳膜中变得越来越遥远。他想吐,但又不想失态,就一路扶着窗沿,问了两个婢女更衣室在哪里。可他听不大清,使劲儿睁了睁眼,那股自腹腔灼着的火灼得他眼睛痛,最后迷路在花园子里。 他扶着一棵石榴树,忽然树荫下伸出只手,把他拽了过去。 · 高君遂有些不放心,跟在温兰殊身后。权从熙的宅子确实大,占据了四分之一个坊,后院还有一个马球场……温兰殊很有可能会迷路,所以他刚刚跟桓兴业说了几句就出来找了。 他和钟少韫都把温兰殊看得很重要,说是楷模偶像丝毫不假,只是今天没想到权随珠会这么贸然出击。 也算是遗传其叔权从熙的流氓习气了……一些底层来的兵士都是这样,权随珠自小和男人打交道惯了,也没个礼数,看见好看的动辄摸两下示个好,对方不高兴了就装模作样道个歉,反正已经摸到了,又不吃亏。 高君遂就被这么戏弄过,不过那也是他有错在先,说军中不可有妇女,要把她赶出去,权随珠只是跟他打了会儿,一掌劈到他后脖颈那里,差点劈得他半身不遂,后来在权从熙的居中调停下才没有酿成大祸。权随珠一笑泯恩仇,就当没发生过,也只有高君遂记得这女人踩着自己的肩膀,轻佻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妈的……这回忆真是太羞耻愤恨了,让高君遂这辈子不敢多看舞刀弄枪的女人,温兰殊真是不容易。 他穿过小花园,闻到一股桂花香,周围阁楼绣户,婢女仆役来来回回,有的还拖着酒醉的侍郎尚书。醉倒的文人还嚷嚷着要再来一杯,甚至醉的酩酊也不忘嘀咕酒令依字成韵的诗句。树林子参差披拂,石板路屈曲盘旋,他跟走迷宫一样,再往前走就是马球场,一望无际,枣树连成片,微云淡月横在山岭,晚上的沙地像是铺了一层银子,两侧观望台和球门矗立在场中央,洒扫仆役弯着腰擦着汗,正忙着拔草。 高君遂跑上前,“你见过温公子吗?” 仆役纳罕,“谁啊?” “一个穿红衣服红发带的,你见到没有?” 仆役摇了摇头。 高君遂心道不好,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心跳得很快,血流撞得耳膜作响,手脚一下子抽了力。这女流氓不至于真做出些什么来吧?!温兰殊可是温行独子和嫡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啊! 高君遂原路返回,在门口遇见了红线和柳度。 竹林边的小石凳上,红线正捧着竹筒,用芦苇管吸里面的乳茶,柳度则负手在一边,用一种高君遂看不懂的眼神看她。 一见是熟人,高君遂着急忙慌上前去,“红线姑娘,你有见到你家公子吗?我刚刚看他出来不放心就也跟着找他,没找到!” 红线瞪大了眼,这么大个王府难不成还能吃人?他回过头看柳度,把竹筒给对方,“谢谢你的乳茶,我要去找公子了!” 说罢,红线风风火火就赶去前厅,柳度怕她说什么得罪人的话,紧随其后,“建宁王不敢对温公子做什么,你不用担心,我去问一问,如果是权姑娘对温公子不利,建宁王明日上朝肯定脱不了干系,红线姑娘,你不用慌张。” 红线走起路竟然出奇地快,周围的地势走了一遍她就记得该怎么走出去,高君遂和柳度在后面小跑着,她回头,露出平时难以见到的忧心忡忡的眼神,“我不管,那是我家公子,我一定要保护好他,如果有谁欺负他,我饶不了那些人!” 第48章 丹毒 温兰殊短暂昏迷, 躺在一间客房的床榻上。建宁王府本来就大,客房也不少,想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很简单。他的衣袖被捋得很高, 那道伤疤暴露无遗。 一道又长又深的长条状伤疤,上面有线缝合的痕迹,好像一道深刻的裂口, 被人强行缝在一起。疮疤周围的肌肤也和另一条手臂的不太一样, 纹路聚合又散开, 叶脉似的, 细看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权随珠拖了个绣凳坐在一边,手背轻轻拂过温兰殊的脸颊,戚徐行跟在她身后, “你对温行独子这么做, 是真的喝醉酒疯了吧?铁将军竟然纵容你这样。” “你不也替我打掩护?再者说了,温兰殊喝烈酒,头晕不适,故而来客房歇息一晚, 没什么不对的吧?”权随珠手支着下巴,“铁关河么, 他觉得好玩, 就做了, 哪有什么纵容不纵容的, 他跟我在平戎军不对付, 你又不是不知道。” 戚徐行汗颜, “这些不需要跟我说, 我只是个先锋使。” “你早做打算吧, 铁关河是储帅。国有储君, 节度使有储帅,建宁王之后就是铁关河,你若是不跟他一条船,到时候他会找知趣的替换掉你。”权随珠斟了杯茶,在唇边吹了吹。 “你想让我站你这边?”戚徐行不禁正色起来,让权随珠带兵,那不得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啊? “你别瞎想了,我对你没兴趣。”权随珠翻了个白眼,“温兰殊身上是不是有丹毒,他这道疤是不是跟铁关河有关系?当初在深山老林里,建宁王没有派兵去搜寻,是真的没派,还是派去的人……故意没把他带回来?戚徐行,你当时应该在场吧?” “你……”戚徐行不了解这些人之间的争斗,按理说来,权随珠根本没有继承军队的正当性,现在也没名没分,顶多去军营大家叫她一句权姑娘,别的跟铁关河有什么好比的?一点儿可比性都没有啊! 为一个温兰殊,撬自己墙角,和铁关河起争执,值得吗? “被我说中了。”权随珠笑道,“这铁关河还真是胆大包天啊,建宁王的话都不听了,这是跟温行有什么深仇大恨么……总之,你要是不听铁关河的,估计下场比温兰殊还惨,不如就先敷衍着,别表现得太刚正不阿。建宁王入政事堂,接下来实际控制平戎军的就是铁关河了,我觉得,你还是听话些的好。” “呃,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戚徐行一头雾水,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日行一善。” 戚徐行:“……” “那你是想和温家结亲?”戚徐行试探着问。 权随珠不知从哪儿找来针灸的银针,往温兰殊身上插了几根,找穴位找得很准,又从自己随身带着的香囊里拿出枚丹药,喂到温兰殊嘴里。 “怎么可能,我不喜欢做别人家的妻子,这样以后就只能摸一个人的脸,没意思。”权随珠耸了耸肩,“虽然温兰殊是挺好看的,我也蛮喜欢,可惜了,是个男的。” 戚徐行:“?” “其实吧,我还挺喜欢他那个美姬的,小姑娘,又可爱又会樗蒲,不比男人满口之乎者也的强?他眼光真不错,可惜不让给我,怎么办啊,我能不能也像山匪一样,把人家抢过来?” 戚徐行真想跪在地上求这位姑奶奶少说两句,“权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怕什么。”权随珠笑得放肆又嚣张,“你这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武夫,比我家的酒坛子还闷,你敢说出去?你会说出去?” 戚徐行缴械投降,这句话倒是大实话。 银针刺入的地方出现了若有若无的痕迹,如同百川归海,细细密密的淤青郁结在一处,好似下一刻便会喷涌而出。戚徐行放着风,权随珠用匕首隔开一道伤口,乌黑的血顺着疤痕的凹槽流下,滴在地上。 “谁下的丹毒,这么狠……”权随珠皱眉,“我本以为这样做,已经可以祛除丹毒了,师父教我的,不应该有错,难不成……戚徐行,铁关河到底对温兰殊做了什么?!你如实回答,不然我明天就让建宁王夺了你的职!” 戚徐行刚想解释,只见一根玳瑁簪凌空飞来,在他眼前掠过,他顿时心脏停跳,要不是自己后仰了一下,只怕现在太阳穴就要被贯穿了! 红线一个轻功突破了木窗,在一地碎屑和窗户纸中,随便拿了根竹杖,一步步走上前来。她闻到了温兰殊身上的兰花香,又闻到了血腥气,所以下意识就想用簪子先把放风的戚徐行制服! 屋内一片黑暗,月光勉强照亮。温兰殊脸色苍白,手臂伸出床沿,上面有一层银针,黑血聚成血泊。 红线再也控制不住,以竹杖为剑,三步并作两步迅疾向前,她不管权随珠是什么人,她要杀了权随珠! 这样破绽百出的动作被权随珠轻轻松松看穿,只见权随珠漫不经心一个错身,就擒住了红线的手腕往下一压,强迫对方卸了力松了手,竹杖掉落在地。 红线依旧不依不饶,用另一只手朝权随珠的面门打来,权随珠握住了她的拳头,“红线,我在救他!” “你要害我家公子!”红线和权随珠扭打在一起,出招也完全紊乱了,拳脚一时全踢过来,外面戚徐行被高君遂阻拦,柳度站在原地看一地狼藉,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郡公你倒是……”权随珠被红线压在地上,这小妮子竟然这么会打,这会儿鬓发散乱,红丝绳和固定的木簪都落在地上,妆容红一片白一片,又因为流出的泪水出现两道,像是画画的时候一不小心打喷嚏画岔了,权随珠看了忍不住发笑,一边抵抗着红线的攻势一边说,“不错,功夫不错。” 柳度自窗户那里走向门前,顺手将嵌入木柱的玳瑁簪拔出放进自己的鞶囊内,推门而入,“温公子,你怎么样了?” 温兰殊这会儿手肘支着上半身,睁眼就看到这堪称离谱的场景,“怎么了这是。” 他惊讶发现,自己身体内竟然一片澄澈清明,当初丹毒发作后的混沌和几日以来的萎靡不振一扫而光。低头一看,手腕那里出现一道血线,还是黑色的。 “公子!”红线也不顾钗横鬓乱了,“你感觉怎么样?” “啊,还挺好的,没什么。”温兰殊安慰着红线,“小高,还有先锋使,郡公,你们怎么都在啊。” 权随珠没解释,因为她怎么解释红线都不听,还很生气地说,建宁王府以后不会再来了,饭一般就算了,还差点伤到温兰殊。对此权随珠只能打哈哈,说天色已晚,宵禁啦,你家公子回不了家,要不在客房歇着吧。 无奈之下,红线被权随珠安排了客房。 于是轮到安排温兰殊了。 他潜意识里觉得,铁关河送上来的那杯酒不对,喝的时候给他的感觉……像极了栖云那杯茶。里面都有股味道,他说不清楚,可是铁关河明明也喝了,酒杯里的药藏在哪里,怎么会如此离奇? 他看到铁关河,就觉得很熟悉,在哪里见过? 高君遂则趁着离宵禁还有那么一点儿时间,托言自己实在不忍逗留得赶紧回家,不待权随珠挽留一股脑儿跑走了。虽说不太礼貌,但是温兰殊和权随珠也不好意思问。 他手上的伤刚包好,不想舟车劳顿了,跟高君遂那样年轻气盛跑马能跑几里地的不一样,只能接受权随珠的安排。 刚在客房歇下,他仰躺着望帘帐顶,胡思乱想,此时突然有人敲门。 “门没关。”温兰殊慵懒回答。 忽然一张大脸映入眼帘,萧遥捧着他的脸颊,“来亲一口……” 温兰殊没什么力气,等萧遥狼吞虎咽片刻后,掐了这人的手臂一把,“省省吧,在别人家里呢。我好像丹毒又发作了,以后不能接过别人送来的酒了。” “铁关河那杯?”萧遥思索片刻,躺到温兰殊一边,“确实,他估计憋了什么心眼子,你一定小心他。” “你跟他很熟?” “子馥,你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我俩都是蜀地出来的将领,常常被拿来比较,这人看不起我世家出身青云直上,背后说过我几句闲话。” “啊?那你怎么回复的?” 萧遥侧身笼了温兰殊的肩膀,拆了被子盖在二人身上,又脱了自己的外袍,“不回复啊,这有什么,说的都是实话,比如我抠门,私生子,小家子气,问题不大。” 温兰殊:“……” 萧遥很熟练地解了两个人的衣袍,手不老实地摸索着,“你今天受惊了,我在前院看见红线一副闹事的模样,可吓坏我了,要不是柳度拦住,她真敢跟建宁王掰扯掰扯,毕竟理不在建宁王。” “她?和柳度?” 萧遥煞有介事,“对啊,我看柳度对你家红线,好像很上心呢。权随珠也是,她这种暴脾气,竟然被压在地上打也不怒,你不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权随珠理亏。”温兰殊不做他想,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解得只剩下白袷了,再解下去,亵裤都没了!“你消停消停吧,这是在别人家里!” 萧遥一脸坏笑,“你这几天都不找我,我可是憋坏了。” 只见这人不怀好意地潜入被褥下,头往下蠕动,停留在温兰殊的双腿之间。 “萧遥你!”温兰殊头枕着枕头,“别……别胡闹!唔!” 那感觉太奇怪,温兰殊真是强忍着才没喊出来,他四肢没劲儿,耷拉着,只能提起力气来剧烈呼吸,正巧窗前出现了一个人影,“温公子,我是来道歉的。” 铁关河?!温兰殊颤抖着,声音有些跳跃,害怕一说话就是奇怪的声音,低头一看,萧遥这厮油嘴滑舌勤奋耕耘上上下下旁若无人…… 他双手痉挛,推了萧遥一下,没推动,双眼涣散,眼前出现道道重影。 “温公子,温公子?你睡着了?” “没!没有!”温兰殊呐喊着。 “你这是怎么了?”铁关河道,“要不我请个医生给你看看?” “不用!啊!我很好!”温兰殊五官快拧成一团了,大喘着气,说完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语气不大对,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恨不得从未出现过。下面萧遥更起劲儿了,似乎这么做更刺激。 “哦,你有什么就直接跟婢女说,我走了。” 眼看铁关河的身影消失,温兰殊终于能放下紧绷的弦,他打了萧遥一下,心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萧遥的泼皮程度,“起开吧,在别人家里,影响不好。” 萧遥从被窝里钻出来,擦了擦嘴,“你是侍御史,只有你说别人的份,谁敢说你?” 温兰殊讶然,从一旁的衣服里拿起一块帕子,扔给萧遥,“是,明天上早朝我就弹劾你,有伤风化,对侍御史动手动脚。” “纠正一下,动口不动手,我多文雅啊。”萧遥志得意满,顾盼自雄。 温兰殊长舒一口气,最后在萧遥怀里安然入睡,连蜡烛什么时候灭的都不知道。 第49章 绮念 次日权随珠起了个大早, 晨昏定省完毕,刚巧看见铁关河在练刀枪。她抱着双臂倚靠廊柱,只见铁关河头发束起, 正舞着红缨枪,遒劲有力的肩膀与胳臂格外明显。 沉甸甸的长枪时而绷紧,时而弯曲, 被紧攥在手中, 每一道弧线都紧紧控制, 可见招式之稳。他一跃而上, 踢脚猛刺,枪身颤抖的那瞬间,又疾速抽回, 潇洒一扫, 惊起阵风。 紧接着,又行云流水转枪,信手一掷,红缨枪在空中打了几个转, 又稳稳被手掌制住,重势前劈之下, 枪头猛烈撞击地面, 锵然一声, 枪身略弯。 权随珠漫不经心鼓了鼓掌, 铁关河被吸引注意力, “你起得倒早。” “王府不比军营, 要早起问安, 你不也是。”权随珠摊了摊手, “你可真是大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怕被皇帝追查下来?你是忘了皇帝和温兰殊什么关系?” 铁关河将枪扔进架子里,信手拿起毛巾擦汗,“皇帝能是皇帝,不全靠建宁王?他敢么。他要真是把温兰殊当回事,会连个爵位都稀得给,连自己都没活明白,能成什么事?” 权随珠哈哈大笑,“你小点声,不过建宁王也已经去皇宫了,听不到。” “听到了又能如何?这是我的院子,周围也都是我的人。” 权随珠不悦,待铁关河上台阶的时候,啪的一声给了他一巴掌,趁对方反应不及,一脚踢膝窝,另一手反拧其胳膊,膝盖死死抵着铁关河的后背,让浑身是汗的铁关河面朝地动弹不得。 她好整以暇,“你胆子还真大。” “这才是权随珠嘛。”铁关河噗嗤一笑,“也不知道为何,被一个小妮子压在地上打。” 权随珠皱眉,“你跟温兰殊无仇无怨,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你为什么非得要见他?权随珠,你不会真的喜欢他了吧?哈哈哈哈……” 清脆的一巴掌。 铁关河被打得嘴角出血,一左一右刚好齐活,两个硕大的掌印实在是难以忽略,他包羞忍耻,并不惹怒权随珠,因为权随珠和权从熙关系更近,虽说在军营里没个实际职位,不过也经常被拉去带兵,军营里没人敢惹怒她。 “那杯酒里有东西,渭南佛寺也是你干的?”权随珠问,“你到底为什么?有现在的地位,你还觉得不够?” “噗,权随珠,你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我本来以为萧遥已经够蠢了,要不是他放过温兰殊,效节军兵马使就是他的了,何至于被卢彦则捡了个大便宜,又让韩党萎靡不振?你打我不如打他啊,他比我更让人费解啊!” 权随珠松开了铁关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铁关河站起身掸了掸灰,幽幽笑道,“权随珠,天下是一场赌局,你选择押谁?” 权随珠压低了眉眼,铁关河敢这么交底,要么是不怕她说出去,要么就是明白了自己的底细。只见她还没反驳,铁关河反唇相讥,“或者,我换个称呼,女英阁阁主朝华的师妹,现今执掌女英三剑之一芙蓉剑的……夏侯乔?” 女英阁现如今已经是叛逆,权随珠但凡和这些掺上关系,潜渊卫调查一番,她别说上战场了,只怕会被权从熙寻个由头赶紧嫁人了事。朝华前段时间出现在长安后又消失,不过那时候权随珠还在蜀中随军,对这些不甚分明。 她能撇清关系,但她不得不忌惮铁关河,因为铁关河于她而言是不透明的,敌暗我明,是劣势。 权随珠蹲下身,“把你脑子里记好的东西都忘了,否则我不介意帮你脑袋搬个家。” 铁关河挑眉,“当然,我怎么会祸害自己的盟友呢。不过你要是再妨碍我,我就不一定把你当盟友了哦。” · 何老今天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洒扫。昨晚也不知道为啥,一个两个都不回来,哎,这是在外面玩儿得太起劲了?他也不懂,只照旧干着每天该干的活儿。 有人敲门环,何老把扫帚放到一旁,开门一看,是高君遂。 “高郎君又来找少韫啦?”何老笑眯眯的。 “嗯,少韫还没醒吗?”高君遂微笑,“那我得赶紧去喊他。” 钟少韫前段时间从太学里搬了出来,正好和高君遂顺路,所以高君遂会一直来找他,导致何老都看他眼熟、亲切。 “少韫!少韫!”高君遂脚步带风,一想到每天早上能和钟少韫一起上学他就莫名开心,至少寄住在温兰殊这里,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变多了,钟少韫喜欢赖床,他就早点儿出发,看钟少韫起床洗漱,有时候对于年轻人而言,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就能予自己以莫大的荣幸和欢愉。 钟少韫没什么动静,高君遂穿过两侧游廊,先是敲了敲门,还是没反应。他没想太多,推门就进去了。 两侧的帷幄随风而动,地面上诗稿哗啦啦响着,他往左看了眼,浑身血液仿佛凝滞。 窗户大开着,照进来一缕阳光。钟少韫没去右侧的卧房安歇,不过屏风倒是挂了件青衿,左侧书桌前,堆积一地纸张,上面写满了墨字,有的是钟少韫自己作的,高君遂没见过,有的则是很有名的古乐府诗歌。 自君之出矣,金翠闇无精。 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 他蹲下身拾起诗稿,一旁的钟少韫就这么躺在地上,身上也没个东西遮挡,只有一件白袷。衣服单薄又窄小,露出锁骨和腕骨,以及脚踝,头发瀑布一般散落在地,映着光辉,光可鉴人,高君遂不敢呼吸,鬼使神差朝钟少韫的脸颊伸出了手。 高君遂的模样很奇怪,他跪在地上,虔诚又怀着绮念,当即心下火起。十八九的少年人在晨间最易冲动,身体某个部分不知不觉就起了变化。 钟少韫手里还握着支再朴素不过的竹笔,指节白玉柄一般,身躯消瘦,眼窝凹陷,层层叠叠的睫毛扇子似的,纹丝不动,应该是沉睡。 唇珠上刚好有一滴水,估计是方才醒来的时候,喝了一口旁边杯子里的水,然后又睡着了,桌子上的水渍可以解释这一切。嘴角的水流顺流而下,是涓涓细流,是滔天洪水,是惊涛骇浪,冲破了高君遂的自持和戒备。 高君遂好渴,他从没这么渴过。 他笑同舍生去平康里鸣珂曲,玩弄人家妓女,要人家嘴对嘴喂,末了还拈花惹草,那么多风流史,他笑那些人渴,面对馆娃娇娥,垂涎三尺,生猛地扑上去,好似一个多日没喝过水的人,他管那个叫饥渴。 可是现在他好渴,他不需要别的琼浆玉液,也不需要桌案上的水,他只想喝钟少韫嘴上那滴。他是涸辙之鲋,要相濡以沫,要东海之水;他无可救药,这是他唯一的解药。 高君遂面目通红,呼吸急促,院子里哗啦啦扫地的声音还在继续,婢女们也不会绕到这儿来,他愈加大胆,先是两手压着钟少韫两侧的地面,然后慢慢凑近。 他灼得滚烫,吻上了钟少韫冰凉的唇,进而得寸进尺,伸出舌头舔了上面的水珠。 他不知满足,纵手深入钟少韫的后脖颈,轻轻将对方的后脑勺置于自己的掌心,舔舐,吮咬,轻啃。他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个任他玩弄拿捏、只能被动接受他欲丨望宣泄的傀儡,他让钟少韫躺在他臂弯里,另一只手顺着衣服下,划过胸膛,小腹…… “你干什么呢。”钟少韫往后仰了仰脖子,回避着高君遂的狂热亲密,又将高君遂的手从自己衣袍里拔出来。 高君遂难受极了,“他是不是也对你做这些了,还有更过分的是不是?” 钟少韫站起身,嘴唇被吮得发红,他活动着筋骨,整理诗稿,“你管他做什么。” “他把你扔进太学不闻不问,要不是我,你不知道被多少人……” “所以这就是你上手的理由?”钟少韫默然回眸,半耷拉着眼,层层叠叠的眼皮下,那睫毛忽闪,映着日光,一下下在高君遂的心上搔刮。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比他对你更好!他是世家子,卢家的顶梁柱,他不可能不娶妻,你想跟他没名没分过一辈子?他……” “我跟你就有名有分了?”钟少韫反问。 “我……” 从踏足太学的第一天开始,关于钟少韫的流言蜚语就没少过。他对谁都很温柔,细声细语,偏就是因此,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欺负。单就这样也没什么,以前在鸣珂曲遇到的还不少。本朝有养娈童的风气,虽说这种风气被严令禁止,不过随着皇帝更迭,命令也渐渐松弛,有些甚至想对钟少韫下手。 他太好看了,一颦一笑都是在勾引我。 太学都是男子,偶有几个不大正常的,和那些讨厌他没男子气概的不同,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带了十足十的垂涎和色欲,他回屋舍,就有人想拉他,问他“好也不好”。 高君遂见过,想都没想就救下了他。 那时候的高君遂确实是问心无愧,不过现在两说。钟少韫乘势追击,“想当英雄,我让你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原来钟少韫是这么想的?! 高君遂终究是理亏,“你把我当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不然呢。”钟少韫走到一侧屏风处穿好衣服,“交友大多为利,你说我能给你什么?除了我这张脸,”他猝然走近坐在地上的高君遂,盯着对方的裤子看了看,“还有这个。” “不是的,我……”高君遂千头万绪解释不出来,支支吾吾,“我……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的样子也喜欢你这个人,我愿意为你做很多,真的!我保证待你比他还好,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还……还利用你,他只是利用你啊,你要是对他没用了,他轻轻松松就能把你丢下,因为你没有名分!” 钟少韫轻轻抚着高君遂的鬓发,撩得火焰越来越盛。 尤其是这人凝神看着你的时候,哪怕面前的人是仇人,也能看出万千情谊,不知不觉就沉浸入那危险万分的潋滟深潭里,甘愿溺毙其中。 “哦……”钟少韫意味深长,敢情高君遂把卢彦则当成是别的寻欢作乐的公子哥了。但是他确实不想因为这些和高君遂闹掰,他还需要高君遂。 他觉得很公平呀,你想跟我一起上下学,那我就跟你一起,为什么还要让我喜欢你呢,那不是难为我么?我欠你什么,平常的陪伴也算是还过去了,我就那一颗心,你为什么要抢呢,太贪心了呀。 一人独来独往也算是寂寞难耐,钟少韫咬了咬牙,行,那就不拒绝也不同意,反正拒绝了也不一定死心,随他去吧,“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我……你需要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高君遂无比坚定,他知道这么做不对,要是桓兴业知道了肯定会打断他的腿,可他不管了,喜欢就是喜欢,他控制不住,就是喜欢! “你也想让我跟你好?”钟少韫问。 “不是,不是的!”高君遂生怕钟少韫把自己当成披着羊皮的狼,把他和那些追在身后问好也不好的人归为一类,只好矢口否认,“我没有那个意思。” 钟少韫耸耸肩,站起身,“哦,没那个意思啊,那起来吧,上学去。” 高君遂目瞪口呆之际,眼睁睁看着钟少韫束发戴冠,然后整理书本,旁若无人地推开门,阳光太耀眼,照得他眩目,用胳膊肘挡了挡光。他一半身子照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眼睑的卧蚕就格外明显,高君遂尾随而至,抬眸就看见了钟少韫被阳光照得剔透的眼眸。 如琉璃一般。 钟少韫没有什么悲喜,也没有被非礼被告白后的脸红心跳,高君遂想到家里的枯木插花,无论加多少露水,晒多少太阳,都无法绽放。 “走啊。”钟少韫语气毫无起伏,跟个没事人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自君之出矣,金翠闇无精。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刘骏《自君之出矣》。这是刘宋皇帝,也是个很离谱的皇帝,是大名鼎鼎的山阴公主刘楚玉的爹…… 第50章 敲钟 大慈恩寺修缮在即, 李昇办了场法事,昭告天下,敲一次钟就要一千钱。除此之外, 西市也即将开设年年都有的“琼琚之宴”。这种热闹温兰殊是一定要参与的,他心里明白,所以借故白龙鱼服出行, 化名“白毗罗”。 他头发微蜷, 披散在身后, 眉心坠了一颗指甲盖那么大的翡翠, 跟平日庄严在明堂上的姿态截然不同。白底的锦袍上鹿王本生图的暗纹流转,红玉璎珞翡翠扳指和金子挂坠,点缀着不染纤尘的白。 长安之前遭到兵戈焚毁, 这几年算是重建起来, 工部缝缝补补,才勉强让坊市有了曾经的辉光。街上人潮如织,听闻国师要开道场,纷纷往大慈恩寺去了。芸芸众生各自有着念想, 这让李昇不禁心驰神往,回到了自己还不是皇帝的时候。 其实他能即位也是始料未及, 全靠序齿排在前面, 他是一点儿也不得宠, 因为亲娘是龟兹人。 名字也很好听, 白净梵, 宫中唤她白娘子。 龟兹国很早就陷落在漫漫黄沙里, 大抵王朝享国日久, 开疆拓土的势头就会消减下来, 逐渐废了军备, 被虎视眈眈的胡人蚕食鲸吞一部分领土。对于皇帝而言,顶多是那条商道自此不归自己,拿不到一些过路费和小国朝贡罢了,跟真金白银的军费和活生生的人命比起来,还是各自安定种地的好。 李昇没见过龟兹,传到他娘亲这一代,早已没了纯正龟兹人的长相,她自以为已经和汉人差不多了,却在素手调弦的时候,被人调笑是胡姬,包括以后被送进宫,也是以龟兹人之名。 她生在汉地,长在汉地,说的是汉话,弹的是汉人的曲。夜月鸣筝,脑海里从未出现过一时片刻的龟兹,却还是要被冠以龟兹人的名号,包括皇帝巡幸蜀地,义无反顾把她抛下。 她是胡人。 所以她即便死了,也没什么重量。她没有母家撑腰,儿子尚小,陪伴她时间最长的应该就是那架卧箜篌了。饶是如此,叛军来之时也付之一炬,李昇抱不动箜篌,他手指死死扒着箜篌的柱,被白净梵拽了下来。 他想留点念想,不至于在白净梵死后,什么都找不到。他坐拥天下,想找到母亲的尸首,却怎么也回不到故地,找不到那座坟丘。蜀中的山太多了,坟包也多,一到清明节烟火漫山,他找不到,他知道母亲就在那儿,但他不知道向哪边哭。 李昇觉得白净梵就像一阵风,自由来去,她在箜篌上寄托了很多,最终值不值得,又有谁能明了?这会儿看到乐坊胡姬弹着箜篌,曼妙音乐入耳,周围弹钹摇铃的舞女应着节拍,舒展腰肢,纷繁靓丽的服饰和白皙深目,异于长安其他景色,独成一道风景,引得众人驻足称赞。 聂松跟在他身后,“主子……” 李昇转动着扳指,“怎么了,柳度那里有没有消息?查了一个月,朝华什么情况都没查出来?虽说女英阁和柳家祖上关系甚密,但都多少年了,不至于念着高祖曾祖的人情吧?” 聂松低声道,“查到了一点,朝华前几日出现在建宁王府,随后消失了。” “朝华弑君,又找建宁王?有意思。温行和权从熙不睦,估计也是猜到了。可惜,满朝文武都觉得,温行是因为当初小殊……” 李昇说到这儿,哽住了。 温兰殊是为了他才命悬一线的,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三岁,有什么能耐?要不是温兰殊一人一骑,救他出险境,他怎么会有今日?而且那次回来后,温兰殊手上还多了条深疤,任他怎么问都不说。 他怎么对温兰殊的呢?李昇以往一直觉得全天下人欠他和娘的,所以在利用温行的时候没有一丝愧疚,可是在温兰殊打自己耳光之时,他一点儿也不恼怒,颇有一种终于不必再装的感觉。 “主子。”聂松不知当不当讲但还是说了,“温侍御忠心体国,分内之事。” “是……是啊。”李昇心稍微抽痛了下,“对我那般好又不计回报,我也乐得做个明君。可是聂松,有些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他……” 李昇不知该怎么讲,他迎着人潮,看见其中黄衫的温兰殊和堂弟温秀川、太常寺主簿谢藻,慌慌张张逃到巷尾,害怕被温兰殊看到。 眼见温兰殊脸色一丝阴霾也没有,对着市集上的小玩意儿评头论足,一旁的温秀川指指点点,谢藻捋着胡子,咂摸着玉石成色,三个人其乐融融,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讨论,最后出了个数,买下货郎的一块白玉。 李昇不敢说话,他只敢这样偷窥温兰殊,因为只有这时候,温兰殊才是松弛自然的,一旦看见他,就变得戾气十足。 眼看温兰殊走了,李昇来到货郎面前,“你的东西,我全要了。”说着给了一锭金子。 货郎看了眼自己箱子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先是愣了一刻,紧接着说了半天好话,大抵是推销自个儿别的东西,或者客人好眼光……李昇没耐心听,聂松抱着箱子,跟在他后面,也一起走远了。 · 大慈恩寺汇聚了不少人,知客僧在钟楼前,大致强调了几句,敲一次,一千钱,佛丨度丨有丨缘人,也度有钱人。长长的方桌上是册子,记录谁敲了,方便之后对账,旁边的两缸莲花和彩色步障,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温兰殊抱着双臂站在最前面,谢藻戳了戳他,“温侍御,敲一个?” “没钱。你忘了我的清籁天成怎么拿的?”温兰殊白了他一眼。 “我想试试看。”温秀川跃跃欲试,“希望佛祖保佑我考上进士或明经,我宁愿做县尉我也不要当这劳什子学士了,整天和一群半大小子打交道,好难伺候,还没什么前途……” 温秀川迈出去半步,温兰殊马上扯着他的衣角,“回来!” “干嘛!哥你自己考上了,也得看看我们这种没考上的啊!考不上我要死了,我不想经商,我没那脑子,我就要考,考到三十五,我就要!” “佛度有钱人,你是吗,你就打肿脸充胖子?回来!”温兰殊硬生生把对方拉了回来。 “也可以是,你跟我来一局樗蒲,我就成有钱人了!”忽然,温秀川福至心灵,“对啊,我教什么学生,干脆去赌坊坐庄……” 温兰殊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我告诉你爹去。” “好好好当我没说,我就瞎说。”温秀川老实了,这会儿人群中已经有几个富商前去敲钟,颇为骄傲地记下了自己的名字,一下两下,有的直接敲了几十下,温氏兄弟和谢藻不得不惊叹,有钱人一掷千金,是真的凶残啊。 温兰殊接触过不少权贵,深知权贵和富商的区别。权贵大多要充面子,注意修养,至于富商嘛,那是真恨不得用钱砸死你。而且其中很多人,还真信佛,所以他才联合李昇,给不需要修缮的大慈恩寺来了这么一出,大家三七分成,皇帝拿七去养军队,你拿三富自己腰包。 虽说佛门清净,但是吧,只要是人,就没啥好清净的。谁不吃饭呢,谁不想吃更好活更好呢,僧人不用交田税,你给点儿保护费不过分吧?寺院的产业,有时候比世家的还多,收点儿真的不过分。 因此温兰殊不可能真的看温秀川傻了吧唧把自己的钱砸进去。 温兰殊在这边观察着,李昇则登上了高处的藏经阁,俯瞰着人群和争先恐后的商贩。“我想着,以后要不迎一次佛骨吧,打开地宫,僧人不是很看重这个嘛。”他双手撑着窗沿,两侧幽木深深,鸟雀嘤嘤,一排排的经书和经变画,无端让人心里安宁。 人间不是净土,有人就有利益,就有人逐利。 聂松没敢回答。 “卢彦则那边一切都好吧?我挺放心他的。虽说他们卢家祖上颇有反骨,”李昇笑了笑,“不过卢彦则倒是一个可用之才,不为别的,卢家是他身上的荣耀,就算是死,他也得拼死护着。” “是,大军正在去往陇西的路上,他也有按时传递消息回来。”聂松很讶异,因为李昇满打满算,才十八岁而已,可是却对人性有着这么多认识,所以能利用温行和韩粲分庭抗礼,又不惮执掌兵权的权从熙,将其引入政事堂,导致整个大周看起来,好像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如果忽略各地割据的节度使的话。 “我本想让公主和小殊在一起,现在看来……我受不了,受不了他旁边有别人。”李昇握紧拳头,“我一想到他吝啬对我笑,却对别人笑得那么开心,我就难受。” 聂松:“……” “明日和卢臻商量下,长公主独身至今,我倒是有意撮合,看卢臻什么态度。” 李昇回头看了眼墙上的经变画,那是鹿王本生图。传说佛陀在降生之前,曾经化作各种仁禽义兽,积德行善,九色鹿就是其中之一。九色鹿救了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可是却被这人反咬一口,壁画以红色为底,苍莽云气中,白鹿降临其间,倾其所有去行善,白得纯粹,不容玷污。 李昇觉得这幅画是在嘲讽他。 可是无论他怎么想,那头鹿都不会因为他而变得卑鄙无耻,自始至终卑鄙无耻的只有他一个罢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最后明堂之上孤家寡人,把唯一一个心底里对他好的也辜负了,死后……一定下地狱吧? 他遥望,如同信徒望着须弥山的光芒,他和温兰殊隔了不过一个大雄宝殿,却好像隔着三十三天,俯视的姿态下是一颗仰望的心。 他仰望着三十三天中须弥山上的善见城,那是他这辈子也无法踏足的地方。 李昇思绪原本飘得漫无边际,忽然下面出现一阵骚动,他低头一看,原是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醉鬼,来到知客僧面前,被人劝出去还不死心,颠颠巍巍上钟楼去了。 紧接着,钟声响起,自远至近,澄澈明心。 【作者有话要说】 卢家祖上颇有反骨,说的是番外合集里的那位卢谧山,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专栏《逍遥不记年》里的。 这里涉及到佛寺并非对佛教有什么微词,而是历史上寺院的运转和皇权息息相关,不要赋魅,僧人很多,有人一心修佛就有人想多吃几碗饭,而且多吃几碗饭的也占多数,本文后面会有一心修佛的正面形象,狗头保命[狗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琼琚 温兰殊下巴快惊掉了, 温秀川一遍遍数着,那钟声久久未绝,谢藻戳了戳温兰殊, “这……这是一千钱一次吧?不是一文钱、一百钱?” 温秀川十个手指头不够用了,恨自己为什么没带算盘子出来,“我去, 八十一下了……” 最终一百下, 钟声停了, 惊起一阵飞鸟, 叽叽喳喳掠过人群,周围那叫一个鸦雀无声。等那醉鬼从钟楼上下来的时候,知客僧换了一副面孔, 神色复杂, 小声说了几句,转瞬瞪大了眼,扶着醉鬼的手肘,让旁边记录的僧人照实记好。 “一百乘一千等于多少?不好意思我算术不好……”谢藻问温兰殊, “是十万吧?是十万吧?十万?妈的,我一年辛辛苦苦在府衙都拿不够十万!” 待那醉鬼参见而过, 温兰殊只觉得眼熟, 那眉眼和李昇确实是有点相似的。等变成“贵客”的醉鬼走后, 温兰殊跑到知客僧那里, 对方拦着他不让看香客的名讳。 温兰殊掏出一吊钱, “我敲一次钟, 你给不给我看?” 知客僧颇有些为难, “实在对不住, 施主, 我们不能让您看。” 温秀川把那一吊钱揽了回来,“不好意思大师,我哥他开玩笑呢,开玩笑呢。”说罢和谢藻一人一边拉温兰殊走。 “那个人好眼熟,你们认不认得?”温兰殊问。 “佛度有钱人,你是吗?哥,你连跟我一起玩樗蒲都不肯,现在竟然想敲钟,不得了啊你。”温秀川日子紧巴巴的,这会儿更是盯着温兰殊那一吊钱目不转睛,“你知道一吊钱能买几条鱼吗,能买多少羊肉吗,能买多少水果饮子吗?要开源节流要慎重,咱们又没人动辄几千几百万巴结。” “这人是为了巴结呢。”温兰殊咽了口唾沫,“胃口真大。走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趁着琼琚之宴还未开始,温兰殊跟温秀川玩了几局,这便宜堂弟快把他裤衩子给赌没了,赌到最后浑身分文也无。他心想这还去什么琼琚之宴,温秀川也忒不会看脸色了。 不过愿赌服输,谁让温兰殊是个讲规矩的。往年他在琼琚之宴淘了不少宝贝,比如纹银香囊、白瓷瓯,和据说扬州产的江心镜。有些西域特有的香料也能在琼琚之宴淘到,就是贵了些,因为现在西境陷落大周勉强还有河西几个州,和西域的要塞基本上都被漠北攻占了。 今年彻底跟他无关咯。 他们在临街茶肆的二楼雅间,刚好能看到人潮拥挤。温兰殊向下一看,刚巧和萧遥对上了眼。 这也太巧了。 萧遥很快就上楼来,今天依旧是一件黑色的衣服,温兰殊一直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认识到现在,萧遥是不是没换衣服?哦,可能官服除外吧,其实萧遥穿红色挺好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故意装深沉,才穿一身黑。 温兰殊支着下巴,萧遥一看是温秀川,抱着双臂忍俊不禁,“哟,玩樗蒲呢。” 温秀川此刻盆满钵满,数钱数得乐开了花,谢藻在一旁生无可恋,真的怀疑他俩是不是都姓温,怎么赌桌上一点面子都不给呢?那赔率,谢藻都不好意思说,“是啊中郎将,这位温学士刚刚把温侍御的钱赢了个干干净净,温侍御算是赔得底儿掉。” “是嘛。”萧遥不怀好意坐到温兰殊一旁,温兰殊只好往窗户边挪位子。 他看了眼温兰殊,对方并没有因为输钱而悲伤,而是眺望窗外,像是想着别的东西。如果萧遥有未卜先知能力的话,就能猜到温兰殊是可惜今日琼琚之宴没有机会和传闻中的秘宝结缘,反正已经穷得什么都没了。 温秀川在家里是幺儿,跟人下棋玩樗蒲或者别的什么投壶斗鸡,总带了一丝争强好胜,偏他在小道上也精通,所以温兰殊也不怎么跟温秀川计较,这样的家庭养出这样的人你说你找谁说理去呢?从小周围人就是“他还小你让让他”,自然而然就不会让别人了呀。 萧遥用靴子勾了勾温兰殊的腿,又蹭了蹭小腿肚,不动声色。 温兰殊掐了把萧遥的大腿,萧遥只能抿嘴掩饰,最终没忍住破功,笑得停不下来。过午的太阳暖洋洋的,谢藻和温兰殊已经乏了,可能年纪到了,午间不小憩是真的难受,一杯酽茶也不顶事。倒是温秀川,数完钱就对萧遥挑了挑眉毛,“萧九郎,来一局?” 谢藻心想虽然刚刚尴尬但温秀川你他妈不至于吧你知道萧遥是谁吗?那是你……谢藻迅速在脑子里捋了捋关系—— 那是你叔的政敌的门生的外甥! 不过温秀川这脾气也确实是,站哪儿都不重要反正是个游手好闲爱玩的二傻子,卷子不自己批让学生批,还是崇文馆那群权贵子弟,谢藻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用正常人的思想来揣度温秀川了。 萧遥迎着温秀川期待的目光,挑了挑眉,“好啊。” 谢藻:“?” 温兰殊泼凉水,“萧九,你别折他手上,我可是输得倾家荡产,全长安谁不知道温十六是个散财童子,温十七是赌怪降世。” 萧遥心里美滋滋的,这温兰殊是担心他呢,“是吗,那试试看吧,我也粗通此道。” 此刻萧遥和温兰殊在温秀川看来就是上好的钱包,不为别的,这些人比他厉害,要么能考中进士,要么能和那群平时怎么也见不到的人打交道,萧遥还当过一军兵马使,哼要是能在樗蒲上扳回一头那可真是扬眉吐气。 于是温秀川自信满满,摇着竹筒,一手将两个颜色的八匹“马”全部放回原位,又将一吊钱放在旁边当做是彩头,“萧九郎什么彩头啊?” “呃。”萧遥拿起自己的钱袋子放到一边,顺手拿了一个蜀锦香囊,“这些吧。” “你这是孤注一掷?” “嗯,一局定乾坤,反正,马上琼琚之宴就开始了,我不想耽误时间。”萧遥礼貌笑笑。 温兰殊心想这萧遥真是个不怕的,旋即握着萧遥的手臂,“你后悔还来得及。” 说着又用眼神暗示,意思是说,你赢得了柳度但不一定能拿捏温秀川。 萧遥耸了耸肩,“别那么紧张嘛子馥,玩一玩,不会有什么事的。” 温秀川的自信无以复加,他自认已经钻研透了樗蒲的玩法,于是让萧遥先投,萧遥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二人就开始交互掷樗蒲。尽管萧遥得了先手,温秀川的“马”还是一路遥遥领先,萧遥则尾随其后。 温兰殊有一种直觉,那就是萧遥在控制掷出来的点数。樗蒲是根据颜色来定点数的,萧遥能控制点数,所以即便先手,也能跟在温秀川身后,不远不近……像是在学习温秀川排兵布阵的方式。 很奇怪。 樗蒲的高手都会避免入坑,又或者几个“马”连在一起走,萧遥和温秀川都不例外。终于,在温秀川送走了自己两匹“马”,最后两个连着的“马”距离终点还有三个点的时候,萧遥掷出了“卢”! 温秀川傻眼了。 即将到终点的两匹马,就这么被萧遥反超了?这个“卢”来得可真是及时雨! 温秀川一拍桌板,“你出千!” 萧遥举起双手,掌心里什么也没有。温秀川其实并不知道出千的方式,他掌握的只有概率,不仅预测自己还预测对方,通过概率来预测哪匹马往前好,哪匹马能避免被对方打回去,而在萧遥掷出“卢”前,刚刚掷出了一个“雉”! 相当于……你有俩孩子,俩孩子都考上进士,还都是一次就考上。 温秀川本来该稳赢的,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只要往前挪动三个点,他就赢了,万万没想到萧遥掷出了“卢”。 他扒拉着萧遥的手,什么也没发现。赌局结束,萧遥剩下的“马”全部到达终点,温秀川的马打回原点,遥遥无期。 萧遥笑嘻嘻地把钱都拢到了自己跟前,“谢谢啦,愿赌服输哦。” 温秀川怅然若失,“不可能,怎么会,不会的……” 谢藻悄悄在他耳边说,“你不知道萧九在西川行营打遍天下无敌手吗?” 温秀川:“?” “你怎么不早说!”温秀川气得就要打谢藻。 谢藻捋了捋胡子,“年轻人啊,需要受点挫折,经历风雨才能见彩虹,消一消锐气……” · 温秀川这下自闭了,谢藻说逛了一下午不去凑琼琚之宴的热闹,年纪大了想清静清静,因此只剩下了温兰殊和萧遥。 二人并排走在街上,温兰殊真没想通,“你怎么回事?” 萧遥洋洋得意,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都给了温兰殊,“听声音听出来的。你不知道,打仗都得学,听声辨位,再加上军营里赌怪多了去了,温秀川这种年轻气盛的,我都不稀得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来,不然就是欺负人了。” 温兰殊忍俊不禁,“挺厉害的。” 被温兰殊这么夸着,萧遥心痒痒的,脑袋凑了过去,“那怎么奖励我啊。” “你的钱又不是我的钱,我的钱还在你这里,我奖励你干啥,因为你教训了我那便宜弟弟?”温兰殊反唇相讥。 “什么你的我的,多见外呀。”萧遥合不拢嘴,抱着温兰殊的肩膀,“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再帮你一下。”说着就拉温兰殊去了人流拥挤的地方,也就是琼琚之宴举办的宝阁。 琼琚宝阁的主人名为白琚,也是龟兹人。这人富可敌国,近几年来才出了名气。他经商有道,又笃信佛教,靠法烛生意起家,刚好趁着前一任皇帝病重,赚了一波大的,五年来出入上流权贵,又推荐士子,权从熙的马球场就是白琚买下而后进献的。 彼时权从熙觉得自家院子不够大,想要买下前面的院子,结果白琚说,不,不用买,给权从熙整得都不好意思了,非得帮白琚安排了几个熟悉的人做官才安心。 时间到了,琼琚宝阁的大门忽然敞开,珠光宝气霎时倾泻至众人跟前。奇花异草,八宝玉树,风穿廊下玲珑,水濯池中金掌。院中央刚好有四盆莲花,温兰殊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大慈恩寺上好的红莲,至于四周则种满了牡丹花,几棵桂树夹杂期间,散发浓郁香气。 怎一个富字了得。 温兰殊自认见过不少好东西,但还是第一次见财气外露。一般的富人,都是低调无比,至少不会把这么值钱的东西放院子里,囤积在屋子里天天数钱不比胆战心惊来得痛快?但琼琚宝阁给温兰殊的感觉就是,这些东西你们随便拿吧,反正我有的是。 那地砖的纹路也精细无比,冰莹如玉,虽说跟朝会的宫殿比差了点儿……不对,这是可以比的吗?! 周围的富商一哄而上,这之中不乏有爱收藏宝物的名家,最出名的应该就是陶真和周序,这两个恰巧因为白琚的关系走了后门儿,虽是商人出身,硬是在九寺捐了个小官。 和高祖时期抑制商人不同,到现在,商人的地位已经有所好转,经常游走权贵之间,各取所需,故而卖官鬻爵之风盛行。 钱收不上来,朝廷越来越穷,只好把原本尊贵得难以触碰的官职一并卖出去,正如后汉的桓帝,这是饮鸩止渴,意味着朝廷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不得不将原本只开放给世家的通道打开,允许一些富可敌国的商人进入。 而商人懂得囤积居奇,更懂得长远投资,在一次又一次的投资与变现中,渐渐获得了跻身上层权贵之流的机会。 吏部又不是傻子,商人怎么可能捐到实权?来个小官糊弄一下,让这些富商能虔诚烧香告诉列祖列宗俺不是孬种就足够了。 不过温兰殊习惯了居安思危,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谁知道以后同平章事会不会拿去卖呢?卖官鬻爵的风气一旦开了就再也禁止不了。 东道主出来迎接众人,脸上的酒气还残留着,一身白衣,髭须整齐,脑后梳成辫子,穿金戴玉,不在多而在精,塑造一个温润如玉的形象倒是足够的…… 这不就是敲了一百下的那个醉鬼?待到陶真和周序上前喊白阁主,温兰殊才意识到这就是白琚! 温兰殊前几次来琼琚之宴,都没见到白琚,今天头次见到,就这么…… 陶真和周序跟白琚寒暄了起来,“阁主这次亲临,肯定有什么好宝贝吧!” 白琚笑笑,“有传说中的火浣布和红珊瑚,剩下的就看大家了。” 火浣布,是一种火鼠皮毛织成的衣服,耐火烧,至于红珊瑚,则是更为稀罕的物件儿,很多私藏宝物的买家都会买一株放在自己院子里聚集天地精华,据说有滋养宅邸的功效。 众人开始起哄,“白阁主这是抽出时间来跟咱们一起识货了?” “这次的宝贝肯定超凡不俗,价值千万啊!” 胡人有赏识珠宝的习俗,遇见可心的,掏出几十万都甘愿,所以在场有不少高鼻深目,瞳孔异色的胡人。 白琚邀请众人入内,温兰殊和萧遥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静观其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上传小三(第三本)的角色卡,因为人物衣服上带有卐字纹被打回…… 老攻含泪换衣服[爆哭] 另外发现一到李昇的章节,点击就会上升…… 李昇:如果这是古早文,我高低…… 绮逾依: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强国有我,请大周列祖列宗放心! 九寺:九寺即九卿之官署。汉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谓之九寺大卿。唐代其实是三省六部九寺,还有很多的“监”,这儿不赘述了。 第52章 跳脱 胡商到了自己人居多的地方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一开始白琚现出自己的宝贝, 周围人一片讶异之色,抢着要买,那几十万说花就花了。陶真和周序两个人买得最起劲儿, 对着宝物指指点点,若是真的,多少钱都在所不惜, 若是假的, 那当场就会赶出去。 胡人对珠宝的追捧已经到了世人皆知的地步, 眼看着这些都是听都没听过的稀罕物, 还贵得要死,温兰殊拽了拽萧遥的衣袖,“你有这么多钱吗?” “没有啊。”萧遥面不改色, “你说那火浣布真的能经得住烈火?” “不知道。”温兰殊长舒一口气, 悬着的心死了,“这次估计没什么文雅的玩意儿,去年还有根雕和砚台,这次都是金银珠宝。” “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就是觉得,平常不太用得到。”温兰殊道, “而且这些珠宝太过铺张了, 又贵, 我哪里买得起。” 萧遥其实一直郁结于怀, 凭什么独孤逸群和温兰殊就能有一对儿舍利, 他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里, 他趁着白琚卖完最后一件货物问堂下谁有宝贝的时候, 举起了手。 温兰殊拽他, “你干什么呢这是。” 萧遥索性站起身, “我这里有一颗石头。” 众人:“?” 周序捧腹大笑,“这位仁兄怕不是把我们当傻子呢。” 陶真也很捧场,“是啊,这是琼琚之宴,不是石头之宴。” 温兰殊反应很快,他当即意识到萧遥手里的石头,会不会指的就是那块舍利?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萧遥就大步流星走上前,对着白琚从蜀锦香囊里拿出那枚舍利来,“就是这个。” 周序本来就在此道上精益,快步上前,富商们窃窃私语,人心浮动。 只见周序手捏着舍利,走到太阳底下仔细比对,陶真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二人什么没见过,这么好奇,不禁让堂下几个富商也跟了上去。 他将舍利对着日光,整个舍利被照得透亮,清澈澄然,散发着点点光晕。 “上上之品!”周序忍不住大喊,“这竟是上好的舍利!” 周围人一下子围上来,七嘴八舌听周序讲迎佛骨的事情。先帝平江山后开地宫迎佛骨,用金宝函一层层把佛骨包在里头,宝象开道,香车飞花,梵呗声声,盛况空前,在乱世之中安抚人心。几个浮梁茶商没见过,听他头头是道的,不由得啧啧赞叹,震撼于长安光复后竟然还能有余力开展此等法事。 胡人喜爱珠宝,真遇见好的不惮以最大敬意,不会像一些汉人一样,先骗你这个不怎么样,然后把东西骗回来。他们不缺钱,所以不在乎,追求的也只是真正华丽纯粹的宝物,琼琚之宴就是因着这个才有的。 温兰殊远离人群,依旧在自己的坐垫上没有动。这会儿陶真仔细看了他两眼,忽然眼睛就直了,“你……你是温……” 温兰殊抬眸,陶真捐的官职应该是太常寺的,至于是哪个丞他具体不清楚,不过应该见过自己,“呃……” 陶真对温兰殊的传闻了解了不少,当初开地宫奉迎佛骨,虽耗了不少资财,但确实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听说和温兰殊劝谏李昇有关。那么周序所说的场景,温兰殊怎么可能没见过?记得当时有个人在承天门站着,除了身着柘黄色袍衫的皇帝,另外一个身着黄衫之人,不是现在跪坐着的温兰殊还是谁? 彼时陶真在城门前,还是个小商贩,本想着看一眼天子,谁知被旁边的黄衫郎吸引了目光。黄衫多乐工所穿着,他以为那是个乐工,所以在之后捐钱买官走后门的时候,鬼使神差选了太常寺。 刚刚人太多,陶真没注意到,现在定睛一看,这不就是…… 当朝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温行之子,温兰殊?!陶真一辈子见了不少宝贝,却在看人的时候有欠缺,当年没认出来,现在后知后觉,主要是温兰殊太过和光同尘了,这种出身的公子,谁会穿黄衫啊?这是乐工和宦官才穿的。 温兰殊尴尬一笑,食指比至唇边,陶真心领神会,扇子挡着半张脸,不再说话了。 这时周序看得差不多了,就走回来对白琚说,“这是好东西!我出……五十万!”说着伸出五个手指,以自信潇洒的姿态走向萧遥。 白琚若有所思。 陶真等诸位富商落座,周序和萧遥谈生意的时候,霍然站起,“我出一百万!” 满座鸦雀无声,陶真和周序不是好朋友么?为什么要为了一颗舍利争来争去?温兰殊看看陶真又看看周序,不知道这是玩哪出。 “江湖人传‘陶真陶真,无物不真’。看起来这真是个宝贝。” “是啊,究竟是什么舍利,要一百万。” “之前倒是有,顶多十几万,难不成这成色真这么好?” 最终舍利以一百五十万的价格卖了出去,白琚美滋滋的,他抽一半,赚七十五万,这么多钱,贸然拿出来是不可能的,要以“飞钱”的形式兑现。陶真把自己随身的扇子给了温兰殊,告诉温兰殊只要去西市某家柜坊,出示扇子就能拿到钱了。说着又写了个纸条盖上自己的印,白纸黑字,七十五万。 七十五万挺重的,又多,柜坊主人仔细看了看无误,端详着那把竹扇,确实是陶真,打着算盘跟后面看管储钱柜的伙计嘱咐了几句又回到台前,“郎君,明日就能到达府上,快到晚上了,有宵禁,我们也怕有蝥贼,各自耽误就不好了。”说着捻了捻山羊胡子,毕恭毕敬。 温兰殊态度也很好,把凭据手抄一式两份,自己拿了带有陶真印的那张,和萧遥一起走了。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西市依旧车水马龙,萧遥觉得可惜,“早知道把那个也一并卖了,我不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值钱。” 但他终究是解气多过可惜的,毕竟这下算是真正把独孤逸群那边斩干净了。 温兰殊没说话,低着头。 萧遥拉着他到了一家打金镯子的作坊,让温兰殊等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这儿人多,走吧,我们去大慈恩寺。”说罢拉着温兰殊就要往前走。 “为什么又去大慈恩寺,你是对那儿有什么执念?”温兰殊不解,“诶,你走慢些……” 这次来到大慈恩寺,人差不多都散了,古木幽深,萧遥过山门,入天王殿,对着天王像深深一拜,那姿态和佛门中人没什么区别。温兰殊抱着匣子,也微一躬身,两旁经幡下挂着铃铛,风一吹琅琅成韵,琉璃火微微浮动,一旁怒目圆睁的护法天王竟然也和蔼了几分。 而后萧遥又拉着他来到大雄宝殿,和上次不同,萧遥竟然在佛前顶礼膜拜。往前是诸天神佛,两侧是十八罗汉,释迦拈花微笑,两侧尊者慈悲为怀,偌大的欲界天,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肉体凡胎的人。 欲界众生,谁能超脱?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谁不是在苦海里浮沉起落?谁能超脱?温兰殊屹立凝望,视野里只剩下佛像和两侧绚丽的经变图,以及虔诚的萧遥。他想问萧遥许了什么愿,这下不会真的信佛了吧?难不成也要剃度出家? 萧遥回过头笑着看他,牵他的手出了殿门,二人并肩到了两侧廊庑。 长廊下风铃悠悠,银杏叶落了满地,整个世界一片金黄,配上那一盏盏隔三步就有一个的灯笼,钟声之下,原本庄严肃穆的佛寺,竟也温暖了起来。温兰殊的黄衫快要和周围的暖光融为一体,眸底下是金黄的辉光,君子如玉。 萧遥把木匣子放在栏杆上,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金跳脱。 这跳脱并非浑然一体,而是一截一截连起来的链条,中间还镶嵌着绿松石,花纹亮丽,暗夜流辉,首尾处有锁扣,啪嗒一声,萧遥把其中一条戴在了温兰殊手上。温兰殊平时很少戴饰物,如此铺张又璀璨,也不符合他的作风。 “你给我这个……”温兰殊有些不大好意思,“男子很少戴跳脱的吧?”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萧遥满意地笑了笑,“其实你戴与不戴,都没什么,我就是那天读到这句话,想给你打一对。” 温兰殊仔细端详着,萧遥趁机把另一条也戴了上去。 “挺贵重的,大小也刚刚好。我得还个礼吧?”温兰殊问。 “行啊,先记下。”萧遥又是欠欠的语气。 温兰殊这才觉得不对,为什么跟萧遥在一起,总是他欠萧遥人情,一旦萧遥给点儿好处,他就得尽数还回去?思及此,他缩了手,“不行,不能这样,算起来我还你不少了,你一直说我欠你人情,也好意思?” 萧遥往前,将温兰殊逼到了墙根,“是嘛。”又像上次那样,侧脸听温兰殊的胸膛,“这次也很快哦。” 温兰殊顿了顿,下一刻抱住了萧遥的背,“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能给你的不多。” 闻言,萧遥蓦然抬起头来,紧紧抱着温兰殊,“因为天底下就一个温兰殊。” 温兰殊眼眶湿润,泪花落在了萧遥的衣襟。萧遥的怀抱是那么温暖,糅杂在一片金黄之中也不突兀,他眉峰上挑,眼神锐利,却在这时候有了万千温柔,迷离得让温兰殊心醉。 温兰殊没见过萧遥这么不讲道理的,若说他的世界是一片银杏叶落地的金黄,那么萧遥就是突兀闯入其中的鹰隼,长啸盘旋,却又甘愿在他面前俯首,隐藏爪与喙,只拿翮羽来面对他,温柔又小心翼翼,教他如何不动心? 喜欢,有时候就这么简单吧? 接下来他们怎么去禅房的他也已经忘了,只觉得整个人飘忽在空中,若非有萧遥牵着,只怕要被说是失魂落魄。禅房里有一尊观音像,床褥业已铺好,佛寺经常会收留路过的香客,所以这些安置宾客的禅房都会妥善打点好。 温兰殊还以为萧遥想去床上,但是门关上的那一刻,光芒被隔绝在门外,萧遥转过身,把他压在门上。 两个人都大喘气,温兰殊脸颊红透,耳根发烫,萧遥先是支着门,把温兰殊围在自己臂弯下,吻他的耳垂和脖颈。 温兰殊能看到观音像,还能看到萧遥的头在上上下下,啃咬着他。 他后仰着,脖颈修长,犹如鹤一般。 萧遥纵手伸入单薄衣袍,在对方清瘦的身体上恣意亲吻吮吸,把喘息听了个真切。他向来不老实,当着观音像也是如此,温兰殊被他玩弄得心头火起,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 外面刚好听到有人经过,温兰殊忽然闭上了嘴。 “主子,这是你要的经书。” “走吧,回宫去。我刚刚好像闻到了什么……” 萧遥一听是李昇,轻笑之余,咬了咬温兰殊的锁骨。四周迅速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温兰殊紧闭着嘴,要是李昇真的推开门,该怎么解释? 李昇对他的气味和声音格外敏感,敏感到了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程度,身上那股因丹毒而涌现的香气,在李昇鼻子里比秋日的桂花还馥郁。 “温侍御好像已经回家去了。” “不对,这儿有动静。” 温兰殊咬着嘴唇,紧闭上眼,整个人大气也不敢出,萧遥抬眸就看见了他紧绷的下颌,那双手攀在朱门上,纹丝不动,犹如被定身一般。他觉得怪,温兰殊并没有对不起李昇,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紧张起来? 难不成李昇眼里,温兰殊真的是“男宠”?他们二人关系到底如何?萧遥以前从未细想过这个,也没问过温兰殊,毕竟对方从未提起过,偶尔一问也是讳莫如深。 李昇的脚步声近,在二人玩闹的朱门前顿足,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敲门,手顿在半空,将敲未敲,思虑片刻,还是不要了。 “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我太想他了,听错也未可知。” 说罢,人影消失。 萧遥犹如遭了当头棒喝,李昇竟然如此敏感,能闻到温兰殊的气味,一两句细碎的呜咽也听得出来?他狐疑地看着温兰殊,对方竟是黯然神伤。 也对,要不是李昇,温兰殊何至于流言四起,毁誉参半?一个光风霁月的人,被说成是男宠、禁脔,导致他一开始也有所误会。 这手段下作,让他更瞧不起李昇。 他抱起温兰殊,轻轻将其放在床榻上,“子馥,你不是一直问我,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温兰殊不语,眼角的水珠蓄积着不肯落下。 “因为你很好,所以我喜欢你,没有别的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你明白吗?” “观音大士看着你,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温兰殊道。 萧遥握着他的手,“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这晚温兰殊一反前几天的被动,甚至有些主动。于他而言,需要是一种更甚于喜欢的情感。因为需要,所以害怕,害怕被抛弃,害怕欺骗,害怕背叛,他能拿出来的东西不多,萧遥动心的理由也云里雾里的,他像是踩不到实处,茫然失措,患得患失。比起前几次的被动承受,他第一次生了主动对萧遥好的念头,因为他需要,所以要改变姿态。 他膝盖抵在萧遥身侧,脚背绷紧,又弯下身咬萧遥的衣角,眼角流泪,被轻轻拂去。 金跳脱被萧遥绑在温兰殊脚踝那里,月光一照,莹白如玉的脚腕像是被锁住了似的,把他绑在萧遥身侧无法离开,也让萧遥离不开他。 【作者有话要说】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出自繁钦《定情诗》。萧遥这大老粗没往后读,要是往后读的话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一首情诗。 第53章 真相 时间一晃来到九月初三。 晚上, 殿前当值的武将差不多也该换班了,换上来的士兵续了口酽茶,打着哈欠, 铠甲鱼鳞般反着光。忽然一人一马倏然赶至,马上人勒住马笼头,前蹄离地, 一声长啸打破了寂静月色。 几个人陡然惊醒, 一看是聂柯, 他翻身下马, 手里是潜渊卫的令牌,“潜渊卫聂柯,有事要面见圣上, 西川紧急军情!” 大殿内, 李昇正喝安神药,用来缓解近日疲惫,一看聂柯终于抵达,便着急唤聂柯进来。 聂柯风尘仆仆, 他不辱使命,终于查到了点儿东西, 现在匍匐在地, 抬眼一看, 皇帝跟前儿的除了黄枝就是柳度。 “陛下, 臣走访蜀中, 和建宁王的言辞对比了一下, 其中建宁王提到的匪患, 完全是子虚乌有……”聂柯有些紧张, 因为他看皇帝眼神有点不大对劲, 于是换了措辞,“也不是子虚乌有,就是没那么严重,也和温相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李昇不耐烦问。 “建宁王本来七月就能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拖延了一个月。”聂柯心跳得极快,柳度明面上是中郎将,背地里执掌潜渊卫,一个是他主上,一个是主上的主上,偏一个个都不好拿捏,还不如去负责温兰殊的安全。 “西川节度使怎么说?”李昇又问。 “节帅说,没办法的事,西川也只能好吃好喝养着,生怕违逆了建宁王的意思。”聂柯低头,尽量避免和李昇的对视,同时额头上汗涔涔的。 “原来如此。以前藩镇外出作战,供给全由朝廷出,他们能拖就拖,有时候一个月前进不了寸步!”李昇气得怒拍桌案,关键是权从熙已经和平戎军彻底绑定,这支兵马外出花钱不说,回来也要赏赐。 他比对着户部的帐,根本不够填饱桓兴业报上来的。现在别说削藩了,你还没打魏博,就已经被平戎军啃得骨头架子都不剩了。 “郡公,你觉得该怎么办?” 柳度义正词严,“要削兵权,但是建宁王不一定配合,而且建宁王是功臣,那个位子无论是谁来都无法服众。” 李昇在心里骂了几句,当皇帝当成这副模样,天天拆东墙补西墙。 “而且,京师彻查田税,又因为洪灾,于财赋上又少了一笔。”柳度说话不徐不疾的,“如果因此加征江淮的税收,容易引起江淮民变。” “我说权从熙怎么有马球场,又怎么宴请大半个京师,培植了那么多党羽。”李昇冷笑,“你找小殊过来,我要和他商量一下建宁王的事儿。” 聂柯松了口气领命,掉头就走,李昇蓦然喊住了他,“萧遥的字,是长遐吧?” 聂柯马上回过头来跪在地上,“啊……是的,陛下也要找他么?” “他是你之前的主司吧。” “是的,陛下。” 李昇转了转眼珠子,“没什么,你去吧。” · 温兰殊进入内宫,迎面遇见了柳度。二人颔首行礼,温兰殊想起之前还欠人家的人情,没来得及道谢,“上次在建宁王府,多谢郡公出手相助。” 柳度想了想,不如给温兰殊一个人情,“温侍御是和铁将军不睦么?” 为何问这样的问题?温兰殊想了想,那铁关河好像确实不大喜欢自己,也是遇见铁关河后,才骤然爆发丹毒,至于权随珠,倒像是来帮自己的,“我之前并未见过他,怎么了?” “以后小心些。”柳度说罢,抬脚欲走。 “多谢郡公。” 柳度走出去没几步就又回来,“温侍御明日中午有空么?” “有……有啊,怎么了?” “你家婢女的东西落我这儿了,我明日登门拜访吧。”柳度道。 “啊?你直接给我就好了,我转交……” 柳度表情不自然,“我亲自去吧。” “哪能劳烦郡公你呢。”温兰殊很客气,“我去你家拿回来……” 柳度慌慌张张,“我明日去你家,就这样说定了。” 温兰殊扭头对聂柯说,“我家很好玩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来?我已经给几个小孩辅导了好久的五经了。” 聂柯:“说不定不是为了拜访,是为了某个人呢。” “谁啊,萧遥吗?”温兰殊仔细回想,确实,萧遥和柳度说过几次话,估计是想着下朝一起走,刚巧能路过他家。 聂柯:“……” “不行,这怎么可以呢,劳烦人家郡公,而且红红还让他破费过,我要不明日散朝亲自找他,跟着去他家吧。” 聂柯有时候真的挺无助的,“主子您别掺合,就让他来吧。” 温兰殊不悦,“没大没小的,怎么能劳烦人家呢?你以后这样做事,会被人说没眼力见儿的。” 到底是谁没眼力见儿啊喂! 不过温兰殊遇到柳度后,大致放心了,今晚李昇应该不是胡来,多半是为了国事。现如今他是侍御史,往上走要么是翰林学士,要么就是六部,反正李昇不可能让他外放做官,能多接触点儿国事也好。 乾极殿内李昇走来走去,他很紧张,尽管他心知自己叫温兰殊完全是为了政务,不过之前几次逾矩的举动,都让温兰殊有点怕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温兰殊推开门,李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索性装在床上睡觉。黄枝伺候李昇洗完脸,和几个小黄门蹑手蹑脚出来,轻声道,“温侍御,来啦。陛下等你很久了……” 温兰殊颔首一笑,“嗯,你们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一道道幕帘被风吹起,温兰殊一步一顿,内心感慨万千。想不明白应该怎么面对李昇,还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前段时间他躲着李昇,李昇也躲着他,但现在呢,只要李昇是皇帝,他是臣子,就注定躲不过啊。 他不禁感到绝望。 乾极殿很大,皇帝的寝宫总是如此,空落落的,藻井比最繁华的壁画还要繁杂,帷幄把殿内分割成一块一块,皇帝的卧榻就在最里面,半人高的白瓷瓶里插着几支孔雀羽,山水屏风两侧,灯火数熠熠生辉,烛焰跳动,影子忽闪。 李昇为什么不说话? 温兰殊掀开帷幄,李昇身着睡袍,正背对着他侧躺。 他不禁想起以前李昇在蜀中养病的时候,也是这样赖床,要他亲自把药端过去才肯喝,甚至要一口一口吹凉,哄着李昇,说喝完药就给你糖吃。 紫檀小几上刚好有一碗药。 温兰殊无奈坐到一边,端起药碗,“喝药了。” “小殊。”李昇坐起,又像以前那般,一双眼澄澈浑然,看不出一丝阴霾,“你来啦。” “喝完药就睡觉吧,天色已晚……” “我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今晚让你入宫是有正事,关于权从熙的。”李昇扒着他的手腕,可怜巴巴的。 可是温兰殊没来由想起那个吻来,太荒唐了。现在的李昇仿佛猛虎收回了爪牙,故意屈服,就为了让他相信,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你先喝药吧。”温兰殊把药碗给李昇,却见李昇转过头去,有些小孩子赌气。 “你喂我。” “陛下,你已经长大了。” “我不管,我要你喂我。不然我会觉得,你还在生我的气。”李昇眼神坚定地望着另一边,“或者说,你是害怕我,害怕我会做出不得体的事儿来?” 温兰殊不语,把碗放到一边。 “好好好,我喝。”李昇率先投降,越过温兰殊身前,端起碗一饮而尽。药苦得他舌头疼,他缠着温兰殊,说想吃糖。 温兰殊身上没带糖,“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你要说什么?” 李昇期待的眼神灭了下去,但他怪不了一点儿,因为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我明日会探一探权从熙的意思,打算看看能不能削他的兵权,我看他回京后还挺开心的,打了一辈子仗,回来享受享受,无可厚非啊。手底下的兵马,我想安置去凤翔驻守,离京师也不远。” “权从熙乐得封王入政事堂遥领节度,凤翔离京师很近,也不算薄待了他。”温兰殊颔首,咬了咬唇,“平戎军也并非是铁板一块,我们可以投石问路,过几日不就是重阳竞射么,可以借机试探。” “今年我还打算上场。”李昇洋洋自得,“给你看看我的箭术,这些年没有荒废呢。” 温兰殊没有回应李昇的期待,“让权从熙遥领节度,地方由兵马使负责,自然可以,如此一来,算是削弱了权从熙的地位,只是不知权从熙是想当节帅,还是忠臣。” “嗯,我找你来就是这些。”李昇松了口气,他对温兰殊的反应很敏感,知道怎么讨好温兰殊,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接下来李昇有自信慢慢融化那层坚冰。 差不多该休息了,温兰殊起身想出宫,李昇拽着他的衣袖,“天黑了。” 这是让他留下来呢。 温兰殊无奈,他现在已经和萧遥眉来眼去的,不能在李昇这儿纠缠不清,君臣泾渭分明,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能再错下去,“陛下,你不要逼我。” “你连留下来都不愿?” “我不该留的,不是么?”温兰殊反问。 “可我一个人怪害怕的。”李昇算是死皮赖脸了,“你留下来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天子一言九鼎。” 温兰殊只好允命,他们两个都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不敢打破。温兰殊去外殿的胡床处安歇,黄枝早已在上面铺好床褥,床头还有博山炉,里面是他最喜欢的旃檀香。二人隔了一层户牖和帷幄,烛光微弱,看不见对方,却都知道对面有个人。 李昇怅然若失,这已经足够了啊,做出那么疯狂的事儿,还想让人家原谅?够可笑的。只要温兰殊允许他远远望着就已经够了呀,还想怎样呢? 李昇一夜无梦,可能是心里安然的缘故。他醒得很早,院子里已经有奴仆在洒扫了,看见他起来纷纷行礼。他把手指比至唇边,让这些人都放低声音,两个宫女一看陛下如此高兴,也放下了悬着的心,往一边浇花去了。 食案上放着一盘石榴,温兰殊所在的床榻没有声响,想来还在熟睡。这会儿天空一片深蓝,算来再过半个时辰就该上朝了,李昇先用热汤沃面,整理衣冠,周围落针可闻,黄枝也是纳了闷。 换上朝服,又用熏香熏了熏柘黄袍衫,李昇戴好幞头。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平常衣服上朝即可,不然每天都一套通天冠或者衮冕,累都累死了。 换好全身衣服,他让周围的侍女退下,自己一步步来到了温兰殊跟前。 温兰殊蜷缩着,想来是胡床不够大的缘故,李昇很懊恼,当即就想让黄枝再搬一个大点儿的过来,褥子也要更软的。温兰殊昨日未去外袍,黄衫布料有些褶皱,在李昇抱起的时候,袍摆扑簌簌垂落,远远望去,李昇面前好像多了条鹅黄的瀑布。 李昇心满意足,温兰殊讨厌他,没关系,只要睡着的时候能让他接近也好。他端详着温兰殊的睡容,感觉劳碌很久的心终于能宽慰几分,怪不得别的君王有了美人就不早朝,这教他如何不心猿意马呢? 那张冰雪一般的脸,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无一不让李昇心醉神迷。 李昇好想吻上去。 随着他越靠越近,温兰殊像是有感受一般。李昇不敢在原地栖迟,想着温兰殊躺了一晚,肯定腰酸背痛,不如去自己的床榻上休息一番,于是缓缓向殿内走去。 温兰殊的手悬在半空,心有所感,下一刻笼住了李昇的脖颈,侧脸紧贴着李昇的胸膛,唇角上翘,声音半是骄纵半是依赖,呢喃道:“唔……萧长遐,别闹。”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昇:红温了[666] 太抽象了真的太抽象了,昨天梦到家里的猫上学了,是真的上学…… 然后还梦到去玄武湖,我说天啊之前在梦里梦见过来玄武湖现在又来啦,结果一觉醒来,还是梦[裂开] 二梦玄武湖,看来今年必须得去一次南京了。 第54章 美人 红线最近很苦恼。 这几日温兰殊都没回家, 听中使说是留在宫内商讨政事,只是把温兰殊换洗的衣服送出来,然后她收拾收拾, 再给中使新衣服送进宫去。 单这些其实没什么,主要难以对付的是萧遥。 萧遥一直来找温兰殊,基本上隔一天就会来一次, 说是公廨不忙, 都是闲职, 一次两次红线都能搪塞说是宫里有事, 可是到第四次,九月初八的午后,红线实在找不到由头了。 她知道皇帝和温兰殊关系不一般, 具体怎么个不一般她不太懂, 只能在萧遥敲门后,尴尬地开一个缝,非常羞怯地说,公子还没回来。 萧遥背着光, 只递给红线一个食盒,那表情耐人寻味, 说不清楚是颓丧还是怨愤, 须臾又恢复正常, 笑着对红线说, “我没什么事, 要是你家公子不回来, 你就吃了吧。” 说罢, 转身就走。 萧遥没回家去, 反倒是来了校场。韩绍先这公子哥为了应付接下来的重阳竞射, 也临阵磨枪,在校场上练得那叫一个挥汗如雨。 见萧遥带着臂缚,一边胡禄另一边豹韬,很明显是来和自己作伴的,他这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敲着酸痛的肩胛骨,转动胳膊,弓箭放在一旁小桌上,“哟长遐,怎么来这儿了?难不成也跟我一样,想临时抱佛脚?接下来重阳竞射,可是重头好戏啊。” 萧遥从豹韬里拿出漆雕弓,又抽出弓弦,将一边丝弦捆在弓的一角,“什么重头好戏?我第一次参与,还不知道。” “重阳竞射,武德充沛,卢彦则当初就是在竞射中斩获颇多又中了红心,才有机会去十六卫做大将军。你也知道嘛,本朝就喜欢在酒席上谈正事,你喝得半醉,我趁机进言,这事儿就成了!”韩绍先讲起这些萧遥不知道的事儿来,竟然还有优越感。 “原来如此。”萧遥耸了耸肩,这会儿刚好弓弦上好了,“那韩公子你……” “诶别问我了,我要是射艺好何至于没有在军中任职啊。说起射艺我就气,独孤逸群这厮,射箭也有一套,我妹前段时间回门,看到我在斗鸡,说我不思进取,文治武功都差,我说有爹在,我也不用多厉害嘛,不像你夫君,又是背弃温相又是跟你成婚,辛苦耕耘,累不累啊,结果这韩蔓萦……我妹就追着我打,你说她都成婚了怎么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萧遥:“……” 这会儿韩绍先夸夸其谈,勾着萧遥的肩膀,完全没察觉到萧遥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 “我当然不服气,就跟她说,你看看,温兰殊不也是嘛,文治武功都不错,可是呢,没用哇,咱们陛下把他当暖被窝的,拘在身边不让出去,我呢,以后去地方上当一州刺史,回来尚且还有机会往上走,温兰殊呢,不出去,拿什么升任?吏部那儿第一个不许。” 韩绍先越说越起劲儿,似乎看到小时候经常被拿来比较的对手这会儿沦落,就格外解气,“我这妹妹啊,没话可说了,也有可能受了独孤逸群的影响,又跟我掰扯温兰殊如何有才,如何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说温兰殊当年在学院如何踏实用功……” “韩娘子也不讨厌她?”萧遥问。 “那是自然,全京城除了我这种,饱受他威压的,估计没几个讨厌他的吧?那种人太怪了……”韩绍先摸着下巴,瞪眼看远处的靶子,不知不觉就神飞天外,“你再怎么讨厌他,或者跟他不对付,他就跟瞎子似的,没感觉,看不见。” 萧遥冷笑,“那确实是。” “其实,他算不上踏实,我跟他都在崇文馆学习,他什么样我最了解。不过我看我妹的脸色不大对劲就没说。”韩绍先从拾箭奴仆手里接过一把箭,整齐放回胡禄中,箭羽朝下,箭簇朝上,闪烁着银光。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萧遥问。 “跟很多人想的都不一样,所以你别觉得我是在说他坏话。”韩绍先撇嘴,这句算是事先声明,“你学过那篇文章嘛,《弈秋》,就是《孟子》里那篇。” 萧遥回想起来,他为数不多的素养在此刻尽数体现,“记得,里面不是有俩学生,一人专心致志,一人只想射鸿鹄。” 韩绍先笑着摇了摇头,“那你觉得,温兰殊算是哪种?” “专心致志的那个?” “谬。”韩绍先弯弓搭箭,箭掠过草野,嗖的一声,带起一阵风,两侧的草茅分成两股,中间出现一条甬道—— 没有中靶。 那支箭偏移了原本的计划,萎靡不振地落在箭靶前三步,深入泥土。 萧遥:“……” “咳咳。”韩绍先掩面,人有时候甚至会被自己逗笑,这五十步的靶子都射不中,他老子可是雪夜行军勤王一路从江宁逆流而上,好在身边的是萧遥没太丢脸,要是卢彦则手底下的人高低得被传扬出去记在文人笔记里。 接受自己是个废物,韩绍先用了十六年,那年,他遇见了温兰殊。 “他不大规矩的。”韩绍先笑声停了,“上课不怎么听,有时候一直不来,独孤逸群是额外开恩来到崇文馆的,要是在一百年前他根本没这机会,所以他也不算馆阁学生,只算一个旁听的,我们叫他温兰殊的跟班。这跟班和温兰殊区别很大,上课听得很用心,札记写了一摞又一摞,每次考试,都有很多人借独孤逸群的札记,啊也包括我。” 韩绍先聊起往事,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但是温兰殊不做札记,他说书在心里。上课的时候也一直看窗外,不上课的时候鬼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他跟很多人推杯换盏,有诗社,也有一些宴席,自然而然练就了跟人交往的能力,说话滴水不漏,娘的,我们这边御史找他的茬,愣是找不到。” “他十八岁中进士,我没觉得很意外。一般说来,年少中进士,要么是家里铺路,要么是惊世之才,温相不苟言笑的,我觉得是他自己给自己找路子。御史原本想弹劾那届科考主考官只手遮天,想要依此为自己培植党羽,藉此把温兰殊拉下来,没成想一查档看到温兰殊的文章后,所有人愣住了。” 韩绍先说到这儿,就有些无奈了,愤慨之下的无奈,大抵是接受不了有的人,没你努力还比你强。 不过作为宰相之子,韩绍先也没那么笨,主要是在温兰殊比较下,相形见绌,“我一直觉得,他看起来身边有很多人,但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就拿上次我妹的婚宴吧,我看了他两眼,他跟在场很多人都说得上话,却又不那么开心,寒暄完了就到一旁饮酒。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啊。” 萧遥想了会儿,“不学书本,是因为学会了,觉得崇文馆的课没什么用吧。” 韩绍先打了个响指,“所以我说,他是那个射鸿鹄的人啊。” “一个有鸿鹄之志的人困在京师无法真正做些什么。韩公子,在太常寺无事终老可能是你的愿望,但不是他的啊。”萧遥苦笑,“说到底,他能在乎谁呢……” “还是及时行乐的好。”韩绍先伸了个懒腰,“长遐,我说话你别不信,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学点儿武艺挺好,温兰殊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仰天长叹,纤云无迹,微风拂过原野,紧接着靶子前多了几根颓靡无力的箭,无一中靶子,“活得糊涂点儿没什么不好,我爹勤王的时候就把我这辈子的事儿都做完了呢。” 萧遥附和,“是啊,不过我就没有韩公子命好咯。” 韩绍先脾气不大好,经常咋咋唬唬跟别人吵闹,尤其跟韩蔓萦,两个人一见面就开打,没想到回门后还能吵起来。萧遥能跟韩绍先玩一块儿,除了这是韩粲的儿子,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必须要周全,那便是韩绍先这种人,忒好拿捏。 韩绍先自认是废物,只要你跟他一起,也自嘲自贬,秉持着要烂一起烂的原则,韩公子自然而然会把你归入自己人的阵营里。 萧遥自西川进奏官升任中郎将,本朝禁军不如云骧军和平戎军这种负责杀敌的军队,他这个禁军中郎将,是闲职中的闲职,因此让韩绍先感觉到了安心。 闲职可以养老,对于混日子的人而言,中郎将已经是不错的官职了,正如同韩绍先打心眼里觉得太常寺少卿比侍御史品阶高而且屁事少,为什么温兰殊眼巴巴要做侍御史? 一心有鸿鹄之志,思援弓缴而射之…… 萧遥弯弓搭箭,臂膀上的肌肉紧绷,在贴身的衣服上格外明显。他紧盯着百步外的靶子,拉满弓,手腕青筋暴起,整个上半身都在颤抖。 弓弦因过度拉伸发出磕磕巴巴的声音,眼看时机已到,萧遥松了手。 羽箭应声而飞—— 须臾,落在了靶子周围。 原本韩绍先看到萧遥那架势,还真以为萧遥有什么真本事,毕竟听人说起过,萧遥在西川带过兵,没想到射箭跟自己差不多啊! 韩绍先捧腹大笑,做到一边解下酒囊喝酒,“长遐,这靶子要是成精,今晚就找咱俩托梦,谢谢咱们不射之恩!” 萧遥笑得坦然,“那还挺好,有功德。” 他只射了一支,就说要换衣服,待会儿去锦宴楼。韩绍先最喜欢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吃席,就跟萧遥说自己也打算带几个人,萧遥点头,算是同意,紧接着回营帐里去了。 韩绍先差不多把酒喝完,一抹嘴,就看见拾箭的奴仆又双手奉上一把羽箭,他仔细看了看,很多只有箭簇着了泥土,其中有一支,一半都沾染泥土。 王羲之入木三分,这支箭算是入土三分?韩绍先拿起那支箭,只见箭杆尾端刻着一行字—— 军器监所制北衙禁军之箭 · 萧遥一路上兴致缺缺,韩绍先虽说有眼色但不多,但还是出于好心,“长遐,你怎么了这是,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我给他两耳光。” “一点心事。”萧遥抬头,两侧逼仄的街道将原本辽阔的天穹挤压得只剩下一条,夕阳西斜,暮色暗沉。 “什么心事啊。”韩绍先的几个朋友还没到,这会儿上了几个冷菜,刚好够萧遥和他解乏。 他搜索枯肠,实在是想不明白,萧遥这种平日里万事不关心无所事事的武人怎么会突然伤春悲秋,眼珠子一转,“不会是因为女人吧?我就说,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古往今来,最消人意气!” 萧遥饮了口酒,“确实是个美人。” “哟,长遐,你也金屋藏娇了啊!”韩绍先一拍萧遥的背,“怎么样,让我也见见?” 萧遥握着酒杯,晃摇着里面的琥珀浓浆,讥诮道:“你也知道是藏娇?那怎么能让你看见呢。” 韩绍先一想到萧遥也会被另一个人牵扯情肠抓耳挠腮,不禁哈哈大笑,“长遐,什么样的美人,你竟然拿不下?不如跟哥们儿我说说,我给你支支招。” “唔……”萧遥微眯双目,就看见了一袭黄衫的男子,和一众文人雅士齐齐路过他和韩绍先的包厢,约莫在隔壁落座了。 “他么,有才。”萧遥扬高了音调,故意扯着嗓子,“又会舞文弄墨,对谁都是笑意盈盈,无论你找不找他,他都懒得找你。” 韩绍先觉得这真是委屈自己兄弟了,跟奴仆说了两句什么,紧接着楼下对面歌舞坊几个歌妓就抱着琵琶和琴莲步轻移走了过来,无一例外身着乐工黄衫。 眼神如秋水,脉脉含情,欲说还休,韩绍先早已摩拳擦掌,想要表现自己风流贵公子的习性,就招招手,让歌妓上前来,自己拥着一个,也让萧遥试着,“长遐,你很少试这个吧?我跟你说,锦宴楼为了防止客人喝醉受寒,特地让这些歌妓围着客人,你尽管喝,要是醉了,她们能给你取暖呢!” 萧遥不动声色,却也没靠近其中任何一个。 “长遐,你可不能这样。”韩绍先又饮了口烈酒,“哥们儿让你开心开心,你别为了一个美人,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该享受就享受,该冷落就冷落,你太殷勤,她反倒是把自己当回事儿,蹬鼻子上脸,到底谁玩谁嘛!” 说着,韩绍先的几个朋友姗姗来迟,一齐围了上来,公子长公子短的好不热闹,韩绍先大手一挥,让他们享用酒食。丝竹管弦一时盈耳,酒令之声嘈杂无比,萧遥心不在焉,往门口挂着的珠箔随心一看—— 那个黄衫“美人”,刚好站在灯烛外侧,暖黄烛光糅杂着酒意,连同玉山般的身形,摇晃作响的珠箔,闪烁雾光的眼,令萧遥心弦大乱,心思当场就不在酒食上了,更顾不得什么红巾翠袖,殷勤冷落,当即跟韩绍先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借用了唐代北衙禁军和南衙禁军的设定,其中北衙禁军是原本的朝廷禁军,因为长久不打仗所以战斗力下降,但是南衙禁军是安史之乱后回朝的神策军,负责外出作战,左右了中晚唐的局势和进程。 因此这里,萧遥的禁军中郎将就是北衙禁军的设定,承担起野战军职责的就是韩粲的云骧军和权从熙的平戎军(毕竟二者都勤王了嘛,战斗力比较强,自然而然留在京师了)。但是中晚唐的官职乱糟糟的,这里设定云骧军老大是兵马使,平戎军是驻边军,所以老大是节度使,这个节度很重要,古代就指望名正言顺,你有了皇帝的准许,在地方才能叫节度使。 这里区分下,不影响阅读,只要知道这俩是老大就好了。 感谢观看。 第55章 阿九 “子馥, 你听我解释……”萧遥追逐那抹鹅黄身影,在街上一路狂奔。他原本想责怪几句温兰殊的,但是看到这一幕, 他是什么责怪都忘了,生怕温兰殊轻轻松松,说断就断。 温兰殊在一家酒肆前坐下, “你解释吧。” “你最近一直没回来。”萧遥想了想还是说了, 顺带点了两杯淡酒, “我以为你是想断, 又或者……可是抛开别的不谈,你没有主动来找过我一次,我一直觉得, 你没把我放心上, 把我当暖床的了。” 温兰殊弓着背,“我要是把你当暖床的,至于把自己也搭进去?” 萧遥:“……” 很好,萧遥马上就不生气了。 “那你刚刚是在跟谁一起?”萧遥抿了抿嘴, 心想怎么还不上酒。 “呃,应酬。”温兰殊没想到自己也要解释了, “文人诗会, 我刚抽到竹签准备作诗, 就听到你在隔壁大喊大叫的。” 萧遥:“……” “萧长遐, 你贵庚几何, 我能问下么。”温兰殊饮了口刚上的淡酒, 心想如果萧遥比他年纪大还这么患得患失, 那么肯定要事先声明, 不能涨岁数不长脑子…… “呃,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萧遥有点不好意思,“二……二十二。” “二十二啊,二十二。”温兰殊深呼吸一口气,那就可以解释得通了,萧遥确实年纪比他小,行事作风比较跳脱,所以要采取好言安慰的方式,“那还好,没到本命年,做事胡来还能原谅。” “我……”萧遥原本的优势在此刻荡然无存,原想着追问几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我找了你好几次都不见你人我好委屈,结果现在,瓜田李下的,至少温兰殊眼里,他的确和韩绍先的狐朋狗友一起混,旁边还有歌妓呢。 温兰殊似乎心有所感,语重心长,“长遐,你做什么我都理解……” “不!你不要理解!” 温兰殊:“?” “你骂我吧!我以后不会胡来的,你别这么淡然,我害怕!娘的,就不该跟韩绍先胡来,这孙子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估计下次有,还会喊我出来,拒都拒不了!”萧遥怒锤大腿,等着温兰殊劈头盖脸的斥责,此刻也不管不顾前几日温兰殊没有归家的理由了,只想着赶紧让自己心里收获一片安宁。 “确实,不过这也是常事……” “不是!不是常事!” 温兰殊:“……” 温兰殊有点不冷静了,端起酒杯又饮了口酒,萧遥怎么还讨他打呢? 他全然不知萧遥眼中,此刻二人的感情已经到了危急关头! 在温兰殊看来,他和李昇的关系不清不楚,多少流言蜚语,因此萧遥要真有个美娇娥在外,金屋藏娇,他也管不住,更没什么立场管。 “如果你有喜欢的女子,可以随时告诉我,我不会纠缠……” 萧遥两手一拍桌案,锵的一声,酒杯里的酒都溅了出来,娘的,早知道韩绍先热衷于酒色财气,今儿他宁愿一个人出来吃冷酒也不会吃花酒啊!这下好了,和温兰殊说不明白了! “你可以纠缠!”萧遥一时急赤白脸的,全然忘了应该先否定第一个可能。 于是,温兰殊强装面色淡定,“所以,你喜欢的那个美人,是谁啊……” 萧遥:“……” 怎么说呢,指桑骂槐,槐不知道,问你桑是谁。 温兰殊见萧遥久久没回答,心里约莫也有了底,可他明白,自己到底没资格约束萧遥,所以他这会儿眸光暗了下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即便如此,他也要体面。 所以,他在措辞,想体面一点结束,反正他和萧遥在很多人看来都不合适,如果要公开的话也不大可能,总不能一直这么偷偷摸摸下去,萧遥第一个受不了。 不能给人家未来,还吊着人家做什么? 温兰殊刚打算说“你很好可惜我们没办法走下去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我祝你幸福以后见面还是朋友”然后把自己的哀伤藏起来,结果萧遥不等他说话就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温兰殊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做什么,只见萧遥眼含哀求,缓缓说道,“是你,你不知道么?十三年前是你,现在还是你,别推开我好么,子馥?” · 晚上喝得微醺,温兰殊又去了萧遥家里,他其实对谁都随和,来与不来都不强求,充分尊重别人,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面对李昇和独孤逸群都是这样,因为他从小就学着要体面。 然而在萧遥这里就是没法体面。 虽然他像是带动萧遥的那个,无论成与不成决定都在他,可时至今日,动心的人已经无法简简单单说结束。 狂风吹过火燎的原野,他替萧遥纾解着,就像之前在建宁王府萧遥对他做的那样,两侧乌黑亮丽的发丝垂下来,擦过萧遥的身侧,犹如一条瀑布。 萧遥喟然长叹,头枕着枕头,轻轻按着温兰殊的后脑。他时不时喘息,温兰殊讨好着他,有些笨拙,没个轻重,但他不在乎。 曲起的腿就像山峦,温兰殊在山谷间逡巡盘桓,等到萧遥释放后溯游而上,用袖子抹了抹嘴,白袷的领子开得更低了。萧遥怕对方着凉,把锦被披在温兰殊身上。 赤红盖在一抹皎白上,温兰殊上下活动。这场景太震撼了,萧遥此前从未想过,他想记住,把温兰殊泛着泪花和霞光的面孔、微微痉挛的身躯、因为被侵犯所以痛苦与愉悦兼具的表情记在心上……他比坐拥无边江山的皇帝还幸福。 不过萧遥终究克制了,他不忍心温兰殊太劳累,最终抱着温兰殊沉沉睡去。 天快明,意识朦胧的时候,他轻拂了对方光可鉴人的乌发。 温兰殊趴着浅眠,呼吸声沉稳,他手腕内侧的那道伤疤蚯蚓那么粗,皮肉被缝合起来,和线愈合的痕迹配合起来活像条蜈蚣。 他也有一道疤,不过是在外侧,是被丹鼎活生生灼得,没有好起来,像一大片苔藓。 温兰殊忽然呼吸加重,深吸了口,转过身来抱着萧遥,半梦半醒,萧遥把温兰殊往自己胸前一摁,温兰殊便能枕着他的颈。 “阿九。”温兰殊像是睡梦呓语,格外撩人。 “我以为你忘了我。” “以后可以叫你阿九么。”温兰殊蹭了蹭萧遥的下巴。 “可以,你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我的名字,也是因你而来。”萧遥摩了摩温兰殊的发顶,他似乎很喜欢这么做,“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唔……第一次的时候吧。” “那么早?!” 温兰殊哭笑不得,“我有那么迟钝嘛。” 萧遥很想说是的,不过只要温兰殊对他很敏感就足够了,“怎样,累不累啊,用不用我给你捏捏肩捏捏腿,今儿可是重阳竞射,你那表侄一箭射出个大将军,你不得也试试看?” “哎,再说吧,人算不如天算。”提及此,温兰殊又怅惘起来。现在萧遥可以不在乎他那几日夜不归宿,以后呢?这些天李昇给他找了好多事,要不是他昨天说要回家准备重阳大典,估计李昇都不会放他出来。 关键是李昇还真有事,台阁关于各地的奏报,以及关于平戎军的安置。他不笨,有些事情学上几次就能起草,韩粲原本颇有微词,不过看他写了几封奏疏还不错,就把他当下手了,温行向来严肃,不发一语,还是以职务相称。 如此一来,侍御史竟能过问政事堂事务,在旁人看来就是走皇帝那边,跟汉哀帝的董贤似的。倒也有几个同僚,不管那么多,就想着跟他联络,所以昨晚才会贸然邀请他去酒楼。 萧遥也敏锐意识到了这些,不知道温兰殊是什么想法,也不敢贸然戳破,二人很好地守着那层窗户纸。 “你家红线那次跟郡公一起聊天呢,两个人聊得还挺投机。” 温兰殊不禁想起那天柳度说要登门拜访,可是他没能回成家,原想道歉的,现在看来不必,“哦?那就好,我还想着没能在家,得找郡公解释解释。” 萧遥若有所思,“我觉得吧,子馥,他可能不是找你的。” 温兰殊气不打一处来,“是啊,我觉得是找你的。” 萧遥:“?” “你看,他知道你常来我这儿,你俩顺路,刚好能看见你,还能还东西,不是一举两得?” 不是……萧遥仔细想想,他跟柳度也没什么吧?但是他转念一想—— 温兰殊在吃醋! 包括昨天,虽然他贸然离席,可是在他离席前,温兰殊早先他一步离了席,那表情绝对算不上是高兴。妒妇吃醋是提刀赶来那双眼欻欻欻能把人活吃了,但温兰殊的吃醋要细品!细品!不然根本察觉不到! 这是钝刀子,是温水,如果察觉不到,就是钝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 萧某人窃喜,虽然接下来就是早饭的时候,原本泡好的汤饼里多了一勺醋,还是河东老陈醋。 温兰殊旁若无人吃着,萧遥夹起胡麻饼,蘸了蘸汤汁,心满意足又略带陶醉,整个人笑得像个傻子,搞得温兰殊不知道这厮在干什么。 我放的是醋,不是曼陀罗或者南诏菌子吧? 温兰殊简直没眼看,自己吃完后就匆忙下台阶,准备牵马,这次可不能牵错了,上次牵了匹禁军的马,差点被聪明的大表侄看穿,这次要直接面圣、见温行,想着想着,他就有点心不在焉,啪唧—— 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走太快了,全然忘了昨晚那一场酣畅淋漓过后,还没缓过劲儿来,双腿还是浮着的。他双手撑着地,鹅黄的袍摆绽开,在砖石地上犹如一朵莲花盛开。 他幽怨地看着罪魁祸首,而罪魁祸首这会儿笑得更起劲儿了,慢悠悠从堂屋走出,下台阶单膝跪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跑那么快做什么,每次偷情都这样,一溜烟跑了。”萧遥凑近,二人额头贴着额头,“这次跟我一起去,就说……你找我学箭。” 温兰殊有恃无恐,贴近萧遥的耳朵,摄人心魄,容光焕发,“可以啊,我倒是好奇,这些年你怎么练出如此利索的嘴皮子?阿九——”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像是在诱引。这声阿九就像是击入湖面的石子,引起轩然大波,萧遥马上掐了把温兰殊的大腿,二人此刻绕过堂屋已经到了后院。 “比不上子馥你牙尖嘴利呢,昨儿可把我折腾得够呛。”萧遥把温兰殊放下,将其逼近墙面,紧接着又是好一番纠缠。 【作者有话要说】 南诏菌子就是云南菌子,可见萧遥有多么鬼迷日眼。 节日快乐,踏青了没?祝各位诸事顺利! 感谢观看~ 第56章 重阳 重阳竞射的地点设置在沙苑。沙苑有骏马, 前几任君王都来此射猎打马球,李昇好这点也不例外。身为大周的皇帝,他特别喜欢在如此一望无际的草场大兴阵仗, 然后围猎一展雄风,要是能让温兰殊高兴一番就更好了。 为此甚至还带上了太常寺的几个乐班子,文武百官凡是官阶到了的, 都能随行过来, 萧遥借着韩绍先的关系, 也能凑一凑热闹。 仪仗长如游龙, 旗幡飘扬,代表皇帝的龙纹旗帜在銮驾周围矗立,宫女宦官围着, 温兰殊特许在李昇左右侍奉, 因此萧遥跟温兰殊大概差了二十步的距离。 于是萧遥只能听韩绍先一张嘴叭叭个没停,韩蔓萦头戴幂篱,时不时回过头警告他几下,又握手成拳, 看起来韩绍先再说下去,这个妹妹就要大义灭亲了。 萧遥拉了拉韩绍先的衣袖, “御史就在一边呢, 咱们都安静些。” “嘁。”韩绍先很不爽, 用手背挡了挡阳光, “天气真好啊, 长遐, 你昨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萧遥顾左右而言他, 看着面前乌泱泱一大群人, 脑海里不知怎么就回想起来温兰殊情难自抑,脸色潮红,又咬着唇颤抖双手喊他九郎的场景。 直到韩绍先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很久没说话了。 “你昨天该不会是去幽会佳人了吧?行啊你,真得意!”韩绍先握拳,给萧遥胳臂来了那么一下,差点就把萧遥推下去,“说说呗,哪儿的佳人,让我也去瞅瞅,然后我写个诗,说不定她就能流传千古了呢。” “不用你写诗也流传千古。”萧遥得意地挑眉。 “哟呵,有什么佳人是我韩公子没见过还这么出名的?鸣珂曲哥们儿我都看了个遍,唯独有一个没看过……啧,真想见一见。”韩绍先摸着下巴遐想,露出一副痴迷的表情,“可惜伊人儿来去匆匆,连长什么样我都没看到。” “谁啊。” “长遐你不在长安肯定不知道,那人叫绮罗光,西市斗乐一曲《八声甘州》技惊四座,偏这美人儿不露脸,带着个胡人风帽,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不过单一双眼就够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脉脉含情,朦胧秋水,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韩绍先越说越陶醉,有时候炫耀别人没有而自己有的东西就是这么有优越感,尽管他只是见过绮罗光并非拥有对方。 萧遥彻底无语了,“你这还挺有文采的哈。” “当然,小娘子们都爱听这些。韩公子我也算是阅花无数,所以……你的那位佳人什么时候给我见见?”韩绍先旁敲侧击,颇为好奇,坏笑着看萧遥。 不过萧遥依旧强硬,“那不行,这佳人不喜见外人……” 面前温兰殊死亡凝视,萧遥只能噤了声,“更不想成为谈资,还是个悍勇善妒的。” “那你换一个呗,你这出身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哇,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她看不上你是她没眼光!我哥们儿这么好就该有更好的!”韩绍先气急败坏,怎么有人敢这么跟萧遥拿乔?要是不挺直腰杆反击,那还是男人嘛!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卑躬屈膝! 萧遥摆了摆手,“罢了,你要是遇见个可心的你就知道咯,恨不得把他当心肝,怎么忍心对他发火呢。” 韩绍先:“……” 韩绍先不是很懂,却也觉得没必要懂。讨好自己的人多了去了,他怎么可能会去讨好别人呢! 队伍到了沙苑,有司先去安置车驾,李昇在黄枝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山坡下有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地,今日因皇帝驾临特地用锦缎围出一片马球场大小的区域,可以打马球,也可以蹴鞠、围猎。一般为了安全,皇帝不入山中游猎,往往是将已经准备好的猎物放入步障内进行射杀,难度大大降低。 权随珠和韩蔓萦是两个异类,她们在一大片的朱紫青绿中格外惹眼,穿的都是蜀锦做的紧身胡服,男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互相吹捧,两个女人倒是安静,权随珠好奇问,“成婚后怎么样?” 韩蔓萦略带害羞,侧眼看了眼跟主司打交道的独孤逸群,“喜欢,他人很好。” 这小夫妻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倒教权随珠有些多余了,“能遇见个知心人,很不错。我就惨啊,在军营里天天被当牲口使唤。” 旁边喝水的高君遂和戚徐行纷纷吐了出来,咳得脸都要红了。 到底谁是牲口! 权随珠一个眼色,二人马上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这日头挺好的。” “是啊是啊重阳佳节我都想赋诗一首了。” 韩蔓萦笑得合不拢嘴,“你也该有个着落了。诶,我记得,你是对温公子有好感?要不多认识认识,然后熟络一下?” 她是韩府千金,韩粲虽说和温行在政事上屡屡对抗,不过细究起来,跟温兰殊一起喝酒品茶也没什么,毕竟少有人会去追究一个姑娘站哪个队,而且她和温兰殊出身相近,没什么配不上的。 权随珠自然明白,不过即便她对温兰殊并无男女之情的情愫,这会儿也得借坡下驴,婉拒一下,“哎我也想啊,可我是个糙人,要是唐突了温公子可怎么办?人家温公子肯定是喜欢窈窕……” 随着权随珠慢慢转过头去,只见温兰殊正和萧遥打得火热。 不是……你俩?权随珠皱眉,不过想了想,上次也确实是,光顾着旧温兰殊忘记注意萧遥了,这小子可是替温兰殊说话的。在宴席上,能仗义执言,已经不是一般的情谊了,所以他们俩难道是好朋友? 难道现在党争已经结束了?两个派系的都可以随意交谈?温兰殊可是温行的儿子啊,独孤逸群娶个韩相女儿,这么久了还没从流言蜚语里脱身,怎么这温兰殊是不知道?咋不避嫌? 权随珠无奈,解下腰间囊袋,喝了口酒,“温公子说不定不喜欢我这样的,你说我何苦凑热闹呢。” 韩蔓萦笑得坦荡,“一开始我夫君也说他配不上我,可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他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我有能力给他更好的,他为什么不愿意跟我成婚呢?那时候我去他家,把老夫人伺候得开开心心的,老夫人跟我说,独孤有多不容易。你只要努力,就算是块儿冰,久而久之也就化了,现在老夫人的腿疾也好了,身子骨愈发健朗,说我是个小福星呢。” “挺好的,韩娘子说话忒好听了,我得多跟你学学。” 权随珠遥望天宇,高君遂正在桓兴业面前射箭,一旁戚徐行指点着高君遂的姿态,让对方胳膊水平,肩膀打开,又解下个扳指给高君遂带上,如此纠正之下,射出去的箭终于远了不少,就是离中靶还有一段距离。 她想到自己学箭根本不用人教,小时候用木削弓,再用丝弦绑上,随便用一支没箭羽、箭簇的竹杆就那么一射,已经比很多小孩要远了,可她觉得不够。师父就会说,要有箭簇和箭羽,有箭簇才能伤人,有箭羽才能射得更平稳。权随珠缠着师父,说一定要学,师父说,姑娘学这些不大好。 “天底下什么样的姑娘都要有!喜欢红妆的,喜欢武装的,都是姑娘!”权随珠说得颠三倒四,把师父哄得一愣一愣的。 好在现如今她是权从熙的侄女儿,没人在意她原先的名字,夏侯乔。 师父给她取名乔,希望她做参天乔木。叔叔给她取名随珠,将她视为掌上明珠。 不过二人唯一不变的就是支持她学习武艺。乱世之中,总要有点保命的功夫防身,权从熙这么觉得,师父也这么觉得。 参与的官员基本上都到齐了,按照官袍颜色站成方阵,光禄寺运送餐食的车队业已到达,在皇帝宝座两侧列下长长的宴席,宦官安排诸位官员落座。这些规矩只适用于论资排辈的文人,权从熙是建宁王,所以建宁王班子下面的人堂而皇之坐在其侧,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几个军营中小官压过尚书侍郎的景象。 礼部侍郎以为不妥,铁关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样子像是要打架,权随珠掐着他的手腕,“坐哪儿有区别?别闹事。” “是啊,没区别为什么要让我们腾地儿?”铁关河踢了一脚地上的软垫,对这穷讲究的朝廷无言以对,“军饷一扣再扣,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装什么至高无上。要我看,那个位子……” 眼看铁关河紧盯着皇帝,权随珠踩了他一脚。这一脚吃上了力,差点把铁关河的脚掌踩平踩碎,“你个虎妞!” “……大庭广众之下别叫我小名。”权随珠硬是把这尊大佛给推走了,推到了按照官职本该坐的地方。就是这样一来吧……铁关河就和温兰殊面对面了。 权随珠箍着铁关河的肩膀,想让铁关河往后稍稍,自己坐在前面。孰料铁关河犹如被施了定身术,不走了。 “人多,别发疯。”权随珠在铁关河面前咬牙切齿,压低声音,“你知道你上次差点闯了什么祸么?你以为在长安杀个人跟在战场上杀人一样?” “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条命。”铁关河狠戾一笑,“我跟温十六有缘,想坐对面都不成?” 与此同时正盘腿而坐的温兰殊:“……” “诶,那位有点眼熟啊。”铁关河指了指坐在温兰殊旁边凝视自己的少年,“跟卢彦则有些像。” “那是卢彦则的弟弟。” 既然怎么推都没办法,权随珠索性拿出自己最擅长的一招,狠击其小腿。铁关河预判到了权随珠会这么做,当即错开几步想劈权随珠的背。不过他反应没权随珠快,当下被权随珠握住胳膊,擒拿在地。 铁关河脸颊贴着泥土,怒发冲冠,“我操,你他妈能不能给点面子!” 在众人关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下,权随珠也是无奈,凑近铁关河的耳朵说道,“你他妈能不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温兰殊依旧淡定饮茶,末了往卢英时那边偏了偏身子,“怎么不见阿洄?哦,你最近有见到过少韫么?” “萧夫人病了,阿洄在侍奉汤药。唔,少韫嘛,我最近没看见他,这得问高君遂了。”卢英时漫不经心往周围看了看—— 冗长的宴席被锦步障包围,不过居高临下的地势让人能够看见远处的乐班子。坐部伎和立部伎分别抱着自己的乐器在宦官的带领下走上前来,依稀能看到其中有个人戴了风帽,看不清面容,可是那身型和姿态……有点儿熟悉,却说不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风帽是鲜卑人用来防晒的帽子,可以把除了眼睛以外的地方全部遮住。类似现在防晒的帽子,模样和明朝士大夫的幅巾差不多。 假期快乐[比心][红心] 第57章 琵琶 皇帝一声令下, 百官齐刷刷站起,温兰殊将酒卮放下,身边尽是科考同年, 无一不是清贵,这会儿面对皇帝,稍稍压抑了几分踌躇满志, 也就只有他, 老是心事重重的。 听不清李昇说了什么, 按照历来的传统, 应该就是吃好喝好尽情享乐,过午还有射猎,到时候都一展英姿, 展现我大周男儿出将入相的风范。 臣子们纷纷敬皇帝酒, 皇帝回酒,为首的温行、韩粲念礼辞,也是一以贯之的皇朝太平万年,皇帝万岁千秋, 如此来回推杯换盏下,终于开始了丝竹之乐。 温兰殊之前在太常寺, 那乐曲声音一出来他就知道, 这是龟兹乐。李昇偏爱龟兹乐, 不仅仅因为白娘子是龟兹人, 更因为龟兹回不去了, 已经陷落在漠北人手里, 国朝连年征战, 怎么可能有余力开疆拓土呢?大抵人年岁渐长, 都会好奇自己的来处, 李昇便是如此,好奇那素未谋面的西域,究竟是何等光景。 龟兹乐的频率很快,舞者甩着钹鼓,步伐跟着节奏,胡人衣袍色彩鲜艳,筚篥之声苍茫悠远,横笛高亢,就连君子之器——琴,都被浸染上了一份胡人的异域风情。 韩绍先这会儿微醺,忽然聚精会神,戳了戳萧遥,“《八声甘州》!是那年我听过的《八声甘州》!” “哦,原来如此,我听软乐听多了,头次听这么高亢的曲调。”萧遥附和着,心知这韩绍先又要开始了。 戚徐行身子倾斜,想要听个七七八八,要不怎么说人就是爱听这些奇闻逸事呢。 随着周围的乐声渐渐低了下去,琵琶声越来越出众,像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突骑,铮铮曲音犹如马蹄之声,扣人心弦。 “妙啊,当年绮罗光弹的就是这曲,据说当时万人空巷,琵琶声传遍西市,伊人临阁远望,一人一琵琶……长遐,我觉得琵琶就是最厉害的乐器,能弹幽怨情意,也能弹战场杀气,而那绮罗光,又能把这厉害的乐器弹得出神入化……”韩绍先听到这儿不禁潸然泪下,“此情此景,你我何其有幸。” 萧遥:“……” 你最好听的是琵琶。 戚徐行越听脸色越难看,这韩绍先满嘴胡话,没一句实在的,只好坐直身子,继续饮酒。这边高君遂冷笑一声,“这些豪门子弟,真是爱享受。不就是个小小琵琶伎,吹破天了也就是个歌伎,至于捧得跟个天仙似的么。” 戚徐行疑惑着回头,心想这桓兴业的外甥跟铁关河学的?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咳,高郎君,这是陛下亲自组织的乐曲班子,平时很少拿出来给群臣的。” 高君遂依旧不改本意,“治国理政,安能在歌舞管弦上费心思?真正有用的,除了文臣就是武将,难不成魏博人打来,你要这些人扛着琵琶上战场?” 啪一声,琵琶弦忽然断了。 皇帝刚好饮罢,原本倚在后面的凭几上,见状直起了身子。由于刚刚的琵琶声音太过突出,这会儿弦断酒显得格外明显,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黄枝心道该死,绕到幕后跟琵琶伎说了几声,让这琵琶伎出来跟皇帝谢罪。 在众人围观下,一个头戴风帽的琵琶伎抱着琵琶自幕后缓缓走出,温兰殊的目光被吸引了去。 方才高君遂的非议温兰殊都听到了,不过皇帝可能没听到,因为距离很远。他格外好奇,能被高君遂深厌之的琵琶伎会是怎样的风姿,又或者说,能被李昇选中进入龟兹乐班子的琵琶手,会是谁? 这人走起来轻飘飘的恍若没有重量,风帽严严实实挡住了一张脸,只留一双情意绵绵的琉璃眼,眼皮层层叠叠,睫毛也比一般人的要长,很像胡人的眼,又因为过于瘦,眼眶更深。 韩绍先嗤笑着小声道,“我就知道,现在琵琶伎都学绮罗光,戴一个风帽,不过是东施效颦……” “乐坊龟兹乐弟子绮罗光有罪,望陛下恕罪。” 韩绍先:“?” 韩绍先揉了揉眼,刚刚因为喝了酒,看东西看不大清,绮罗光穿了厚实的衣服,饶是如此也能从步伐中判断出来,这人应该很瘦,抱琵琶的手腕那里,腕骨突出,凸得有点夸张。 “这就是……绮罗光?”韩绍先难以置信,瞪大了眼,可算是能看清楚个大概。一旁萧遥拍了拍他的肩膀,“韩公子你回来些……” 老父亲韩粲正瞪着着不成器往前探身子跟上赶着一样的儿子,韩绍先左顾右盼才意识到,娘的就他一个手撑着桌案往前,于是清了清嗓子坐了回来。 皇帝接下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温兰殊、萧遥以及高君遂,都认出来了这是谁。 还好绮罗光没受责罚,李昇甚至表示要给绮罗光上好的紫檀木螺钿琵琶,在绮罗光推辞说自己不配后,依旧是从库房里拿出来硬塞给了绮罗光。 宴席撤下后,百官汇集在沙苑的马场两侧,按班列入座。有些人要消食儿,就没去两侧的座位,在一旁的树荫下乘凉,比如离群索居的韩绍先。 韩绍先梦碎,“绮罗光是个男人。” 萧遥拍着他肩膀,“节哀。” 韩绍先对天垂泪,不敢让老父亲发现,“我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琵琶伎,甚至在梦里与其共赴巫山,本以为是伊人入梦,没想到是一厢情愿。” 萧遥刚想说就算是女的也不一定两厢情愿毕竟这钟少韫跟卢彦则不清不楚你侬我侬的,谁知韩绍先扶着一棵桑树兀自忧伤了起来,“男人就男人吧,能听他弹一曲,死不憾矣。” 萧遥:“……” 有时候无助起来是真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远处宦官和婢女以及禁卫,摆栅栏的摆栅栏,拖靶子的拖靶子,靶场大概快要成型了,就在马场的一角。打马球的也不在少数,在皇帝驾临下,已经有禁军小队扎了头巾在场上打马球。 只不过这不是重头戏,因为大周逢年过节就打马球,禁军更像是借此来锻炼身体的,李昇手撑着栏杆,又横着手掌遮光远望,对战局颇为关心。 两侧百官在华盖荫蔽的席间入座,闲谈饮茶,温兰殊坐在一个较为偏远的座位,身旁是依旧淡定的卢英时。 “你早就知道了?” 卢英时点头,又给温兰殊斟茶,“我答应给他保守秘密的,至于他怎么会出现,我就不知道了。” “那少韫跟你哥哥之间,关系不简单吧,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让绮罗光变成钟少韫,难不成有别的居心?”温兰殊又问。 卢英时叹了口气,把茶壶放在一边,“十六叔,您第一天认识他么?” 温兰殊亦是无奈,“难不成绮罗光也愿意被这么利用?要知道当马前卒,好处少有,要是不慎,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 卢英时也不知道这么解释,双手撑着下巴,对远处的战局不甚上心,看着看着就神思飞荡,“谁知道呢,也许他乐意吧。” “啧,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乐意去死呢。”温兰殊不解,却对卢英时的早慧敏感深感担忧,小小年纪就已经明白了这么多。 于是他摸了摸卢英时的头,“阿时,最近功课有不会的吗,在我家住着还习惯吧。不用客气,宅子里何老和红线都挺喜欢你的。” 卢英时点头如捣蒜,泪花都快流出来了,挪着垫子往温兰殊那里偏了偏就想扎温兰殊怀里。 结果下一刻他的头被一只大手按住,打断了他想趁机投怀送抱的行为。 卢英时只好自己灰溜溜爬到一旁吃自己的饼子,斜了萧遥一眼。他身边没什么人,想了想,这会儿该坐在自己旁边的,应该是……高君遂啊? 他往后望了望,戚徐行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看罢卢英时就不想问了,估计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 卢英时只能继续咬着点心,看马球赛,顺便跃跃欲试,想在接下来的竞射试一试。可惜裴洄不在,不然肯定能收获裴洄崇拜的小眼神…… · 与此同时的锦步障后,钟少韫抱着琵琶,依旧没取下风帽。他对外宣称自己脸上有疤,不愿冲撞圣驾,其实合理的理由是,他顶替龟兹乐班子的一个姐姐来弹琵琶,因为对方前几日扭伤了手,拿不动拨子。 来之前没有人告诉他要面圣,也没人告诉他会是这么大的场合,他也根本想不到,自己会遇见一众熟人,甚至是高君遂。 更巧的是,他弹曲的幕后,与高君遂相去不远,可以说每一句话都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他在旷野间漫无目的地走着,其实高君遂说的不错,琵琶没用,文人也没用,乱世之中,谁掌握最多的兵马,谁有野心,谁才能制服周围人。高君遂的舅舅是桓兴业,所以高君遂能在科考上游刃有余,就算考不上,也能依托舅舅的关系在平戎军讨个职务。 可以说他们并没有把考科举当成唯一一条路,而钟少韫只有这么一条,再往后就是弹琵琶供人消遣。 他喜欢琵琶,时不时替姐姐弹,一开始戴着风帽是为了掩人耳目,久而久之有了名气,就化名绮罗光,不过照旧带着风帽就是了。 他不讨厌高君遂,因为高君遂并不能引起他的情绪,这世上能让他爱恨交织的,可能只有卢彦则。 高君遂追着他跑了过来,一把揭下他的风帽,蜷曲头发四散开来,犹如水中化开的海藻,钟少韫微微转过脸去,嘴角和下巴颏之间的那颗痣让他原本凌厉的眉弓和明显的下颌线多了几分柔和。 “有什么事?”钟少韫淡淡问。 “对不起!”高君遂大喘气道歉,“我没想到,没想到是你……” “你说实话,道什么歉,我不在意。” “你要是不在意,为什么会弦断!”高君遂冲上去,拦在钟少韫面前,“你明明就在意我说的那句话!”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钟少韫有些烦了,夺过风帽戴在头上,披头散发多少还是有些异类的。 “少韫,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我该打也该骂……” “那是你心中藏了很久的想法。高君遂,我不会喜欢你,我们可以是朋友,我能给你的只有友谊。既然是友谊,那么君子和而不同,我不会要求你。”钟少韫无话可说,“麻烦你让开。” “若是如此,卢彦则只会比我更看不起你。”高君遂咬咬牙,“你怎么就不明白?” 钟少韫难以置信,怎么这高君遂如此无理取闹,“你说够了没?说够了我要走了。哦对,还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朋友之间应该有点距离。” 高君遂望着钟少韫的背影,心里满是不甘,嫉妒的火焰席卷心头,为什么那个人,轻而易举占了好处,让钟少韫死心塌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红心] 各位早上中午晚上好[抱抱](小绿江最近更新的这个表情还怪好看的) 第58章 射箭 过午小憩完, 刚好马球结束,禁军本就龙精虎猛的,文官打着哈欠勉强恢复神智。李昇猛灌了几口酽茶, 调动起全副武装,身着明光铠,骑骏马, 一骑绝尘就到了靶场。 温兰殊没那么铺张, 漠然看着花孔雀一般的李昇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马蹄哒哒哒, 引起一阵烟。他咳嗽了几声,估计是被这土呛到了,李昇不悦, 马鞭一甩, 就甩到了一旁宦官的身上,“怎么回事,洒水的是谁,这么不用心!” 温兰殊竖起手掌, 依旧是止不住咳嗽,“没事, 让他们再撒点儿水就好……” 李昇踩着马镫下来, 搀着温兰殊到一旁的长棚坐下, 语气略带着些炫耀, “你休息下吧, 待会儿看我的。” 待李昇站起, 温兰殊不放心, 拽了拽李昇的臂缚, “你别……迁怒。我本来就怕烟尘, 就我一个咳嗽,借机发难不太好……” “那不行,你要是不发作,他们把你当好欺负的了。”李昇当然不想看到温兰殊“被欺负”,遭遇过冷落的皇帝格外忌讳“欺负”两个字,一旦被他发觉有敷衍或者不敬,他就必须出出气。黄枝何等有眼力见儿,当场对着洒扫的宦官就是两巴掌,红印子盖在脸上窘迫极了,李昇这才满意。 李昇走到一边,给弓上弦,温兰殊往前走到那名宦官身边,“对不住,你还好吗?要不要敷一敷?”说罢一双素手轻拍着跪在地上的宦官的背,更是侧眼满含关切,如春风化雨,也算是给那小宦官台阶下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多少情绪都出来了,小宦官顿时哭眼抹泪,说温侍御我没事的,您快去忙吧,温兰殊再三确认,又找医官拿了药才放心,末了还对小宦官道歉,说都怪自己咳嗽那么一下,引起无妄之灾。 小宦官受宠若惊就差跪在地上给温兰殊磕头,温兰殊扶起他,“好了,不用跪了,快去忙吧。” 李昇和萧遥一前一后,都围观了这一切。萧遥笑着摇了摇头,就回过身去跟韩绍先唠嗑了,这位公子哥还沉浸在伊人竟是男人的悲伤之中,甚至反复跟萧遥确认这世上应该有说话像男子一般的女人…… 李昇就没那么轻快了,他目露寒光,如冰锥一般,“小殊,你是故意和我唱反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多体谅别人并不是坏事。”温兰殊料想自己就算射出个红心也没法子跟卢彦则那般,索性放弃,坐到一边倒茶,又从怀中取出个陶瓷瓶,倒出薄荷脑和冰片做的药丸子,融化在茶间,清凉的气味顿时传来。 他一饮而尽,算是化解了刚刚喉间那股上不去下不来的势头,整个人自口腔到喉管顿时清新无比,通透了。李昇显然不打算放过,原本跃跃欲试的尽头被这薄荷香气压下去一点,“小殊,你对所有人都这样,为什么不能对我也如此,就像以前那样,非要这么折磨我?” 李昇离温兰殊很近,铠甲贴着温兰殊的衣料,甚至未经允许手臂紧贴温兰殊后背,手握紧了肩膀,时不时瞟一眼远处的萧遥。 “谁折磨谁啊。”温兰殊长舒一口气,又打算再倒一杯。 李昇抢过杯盏,又抢过瓷瓶,有样学样也倒了一杯,递到温兰殊嘴边,“我喂你。” 李昇抢时机的功夫一流,萧遥刚好在这时候回过头来,眸光闪过一丝惊惶,嘴唇翕张,浑身犹如过电,握弓的手微微颤抖。 温兰殊目光挪到一边,从李昇的怀里挣脱。李昇则大大方方回看萧遥,将手中混杂着薄荷脑与冰片的茶一饮而尽,那双眼里尽是挑衅与宣示主权,又因身着不凡明光铠而显得煊赫逼人。 下午的竞射还是老规矩,中红心计十分,中靶子一分,上场都有十次机会。靶场一列靶子排开,萧遥也穿着简单的两档铠,只护了前胸和后心,束了个臂缚。一整副铠甲还包括护臂和护膝、捍腰,这毕竟不是真正上战场,所以不需要真的那么隆重。 靶子距离一百步,萧遥的臂力自然不必说,韩绍先咽了口唾沫,不禁想起那日埋进土里半截的箭。他在萧遥旁边活动筋骨,萧遥却只是观察箭杆,韩绍先不明就里,杵着脖子看了看,装模作样,也转着箭,结果一不小心箭掉在地上。 韩绍先慌忙拾起装作无事发生,悄摸跟萧遥说,“你觉得这次会再射出个大将军吗?” “平戎军改组在即,这次估计能见分晓。我觉得,其实都已经内定好了,不过走过场而已。”萧遥无奈摊手,把白羽箭收进胡禄里。 韩粲和温行正和李昇有说有笑的,萧遥猜测估计是关于平戎军一分为二的人选。 皇帝想削建宁王的兵权但又不能那么快削,不可能囫囵把平戎军吞到自己手里,这都是权从熙自己招的人,不会那么快改旗易帜,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吞一部分安插自己的势力,再让权从熙的人手和皇帝自己人犬牙差互,相互制衡。 皇帝这边已经派出去一个卢彦则了,接下来还能有谁? 萧遥望着百步之外的红心。 天时地利人和占齐,断无藏着掖着的道理。之前韩粲对他放过温兰殊的行为很不满意,含凉殿外要不是萧遥阻拦,禁卫作证和韦曜里应外合能让温兰殊无法逃脱定罪,结果一个萧遥一个独孤逸群,把温兰殊摘得干干净净,更让韩粲党羽折了窦德偃、张敏求,还失去了主宰朝政的权力,让温兰殊跑出来搞事。 韩粲眼里温兰殊就是个只会讲大道理的书生,不贪,所以没有把柄,偏这样最可怕,无法攻讦,又只能看他手执旌节一查到底。 所以这次要是再不把握好机会,韩粲真的会勃然大怒,他爹他舅起落去留,只是韩粲一句话的事儿。 皇帝一边看着旁边的温兰殊一边弯弓搭箭,率先来了三箭,均中红心,无疑是开了个好头。铁关河在另一侧,准头也不落下风,李昇指了指铁关河,“不愧是建宁王手底下的人啊!” 权从熙连忙拉过铁关河,给皇帝行礼,“多谢陛下赞赏,关河受之有愧。” 铁关河虽说猫着腰,不过还是腾出一部分眼色来看萧遥,对着萧遥使了个眼色,洋洋得意。 而后一顿客套话说罢,萧遥拉紧弓弦,如同他以往在校场上那样,他没有很激动,也不在意身边谁注视着自己,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已经远去,嘈杂声音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 他听得见风,听得见叶落在地上的声音,群鸟飞过,落下几片翮羽,弓弦勒在扳指上,他要是再用力,弦一定会断。 萧遥睁开眼,靶子好像离他非常近,他几乎是一瞬间找到了准心,霎那间松开弓弦,离弦箭当场飞了出去,嘣的一声,箭簇好像被磁石吸引似的,落在了红心上。 紧接着萧遥又是两支箭,这次的动作比之前更流畅也更快,行云流水,首尾相连,熟稔又一气呵成,一支落在红心处,一支偏离了红心。 李昇皮笑肉不笑,却还是维持着君臣体面,想根据这射箭的结果,顺带借坡下驴把自己关于平戎军的安置交代出来,“两位将军虎虎生风,国朝后继有人。朕原本想着,平戎军离了建宁王,要交给谁,现在看到两位将军才算是放心了!”李昇对建宁王招了招手,“建宁王看两位如何,能不能接过你的担子?” “陛下明鉴。”权从熙逢迎有度,又不至于太谄媚。 “好!以后平戎军就分为左右二都,铁关河就是左都指挥使,萧遥呢,就是右都指挥使!”皇帝负手,“好了,诸位爱卿继续,重阳佳节,朕为你们准备好了宫廷菊花和去年埋下的菊花酒,岁岁重阳,共度佳节。” 李昇志得意满,接下来怎么安排副官,他要充分让两股势力交错起来,不能让平戎军一家独大,刚好并入大周京师的军队也能和韩粲党羽的云骧军互相制约。 至少权从熙和韩粲都是忠君的……李昇握紧身后的拳头,这个皇位真是坐得不安稳,得让这些人互相厮杀,才能有喘息之机。 他想找温兰殊,伸出手想握温兰殊的胳膊,却见温兰殊眼里根本没有他,反倒是走到靶场前,和一旁落寞的权随珠并列而立。 二人算是沦落人,不同的是,权随珠囿于女子之身。她拿起那三石的弓,竟轻车熟路拉开,一支一支往靶子上射,像是发泄怨气,到最后胡禄里的箭都没了。 温兰殊自然懂她,也提起弓。 几个原本在谈天说地的御史台同僚,包括刚好和韩蔓萦聊天的独孤逸群,都不约而同向他汇聚了目光。 他身形单薄,说话温吞,本不该和战场杀伐事,此时此刻无比违和。 只见温兰殊将尾羽稳稳搭在弓弦上,旋即拉紧。 须臾,羽箭应声而飞,在天光中划出一道残影,奔向了百步以外的靶子。 正中红心。 第59章 私奔 当晚, 皇帝驾临骊山温泉行宫。他一天舟车劳顿就想泡个温泉缓解缓解,又让小宦官唤来温兰殊,借此机会和温兰殊一起泡。 温兰殊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 萧遥掀开窗户一猛子扎进了地毯里,差点儿就把镜架撞倒,慌慌张张扶起镜架, 一手接住马上要掉落在地的镜子, 可算是松了口气。 “子馥。”萧遥抬头直起腰就看见了擎着灯盏走来的温兰殊。 “……门没锁。”温兰殊轻声道。 萧遥马上抱住了他, 拦腰将其抱起放到床上, “我嗓子好像有点不舒服。” “你?现在又不是春天,没有柳絮,怎么会不舒服?多吃点梨。”温兰殊抱着他的脖子装不懂。 “你今天喝的什么茶呀, 我也要喝。”萧遥在他耳边低语, 夜色撩人,心愉一侧,嘴唇擦过温兰殊的耳垂和眼睫,下一刻那耳垂就红了。 温兰殊搂着他的脖颈轻轻闷哼了几声, “唔……我有咳疾,不过是薄荷脑和冰片。你喝那个做什么?” 萧遥说不清楚是怄气还是情趣, 反正李昇那个眼神让他心头火起, 却又因为君臣之礼不得不强行压下来, 他不敢问, 隐隐约约猜到了, 于是想要索取更多, “我就要喝, 还要喝你嘴里的。” 温兰殊嗤笑, “好啊。”说罢, 从萧遥压着的身躯里一骨碌转了下来,到桌案旁边坐下,倒茶放药一气呵成,月光照着桌案,他的手骨节分明,犹如筠竹,白如瓷玉,和白瓷茶杯相较起来,一个赛一个的白。 萧遥心满意足,手肘垫腿,手掌撑着下巴,观赏这一尊玉像,一想到能拥玉人在怀,就怡然自得,这辈子最梦寐以求的,他都已经得到了。 温兰殊朝他敬茶,薄荷味儿当即四散开来,“我以茶代酒,祝萧指挥使,如鱼得水,青云直上。” 萧遥得意地挑眉,“我不仅要如鱼得水,我还要相濡以沫。” 闻言温兰殊一愣,片刻后立即心领神会,将薄荷茶一饮而尽并不咽下去,缓步走来,待萧遥配合地躺下后,他按着萧遥的肩膀俯身吻了下去。 薄荷茶在两个人唇间渡开,有几滴顺着萧遥的嘴角流下,擦过耳垂,传来一股痒。温兰殊吻得很投入,捧萧遥的脸颊,又长驱直入灵活搅弄,两个人唇齿交缠,萧遥当即猛然一摁,温兰殊腰一软,与对方胸膛紧贴。 萧遥把薄荷茶咽了下去,腔子里涌出一股凉意。 “够了么,阿九。”温兰殊笑吟吟的,那声阿九更是荡漾摇曳,妖冶多情。 “十六,你这么喜欢在上面啊。”萧遥挑逗他,有力的手掌在他肩胛上摸来摸去,顺着脊柱往下,滑过腰窝,到了下半身。 “啧,你不是昨晚才……好了好了,这次在行宫,我怕有个什么情况。”温兰殊没想到萧遥竟然欲求不满,还想要更多,明明昨晚他那么卖力,现如今…… 还不够了呢! “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折磨你了。”萧遥刮了刮他的鼻子,“好了,睡吧。” 萧遥吹了灯就宽衣解带,他每天醒得早,就算找温兰殊睡觉,第二天也能很早醒来,所以不会被发现。他一直在找一个契机,就是和温兰殊堂堂正正的契机,他不可能跟温兰殊这么心照不宣下去,他受不了。 温兰殊今日意兴阑珊,解了外袍和发带,就撑开被子准备睡了。萧遥为了随时起身,就在床榻外侧,侧身支着上半身,拍温兰殊同样侧躺的背。 温兰殊往萧遥怀里靠了靠,用二人能听到的呓语说,“阿九,我很羡慕你啊。” “哦?” “你看,你比我自由啊。”温兰殊难得暴露脆弱,“他们都跟我说,现在已经很好了,就算……罢了,我告诉你吧,我和陛下的关系,就是外界传的那样。” 萧遥微怔,又释然地看着温兰殊,轻柔摩他的发顶。 没有想象中的恼羞成怒,更没有怨愤质疑,只要看到温兰殊,他心里就没有那些情绪。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高兴?” “没有。我很高兴,因为你跟我说这些,很坦诚。” “你不在乎?”温兰殊难得小心翼翼。 “因为我觉得不重要吧。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只要那个人是你就好。”萧遥大度说完这句话后,心想他真是个菩萨啊胸怀如此宽广,虽然心里想的都是该怎么跟李昇抢人,该怎么才能和李昇势均力敌……尽管看起来那么不切实际,但他确确实实这么想了。 “我没想过会这样。”温兰殊啜泣,“我当初确实是在蜀地救了陛下,他那时候需要我,他只敢跟我说话,觉得其他人会害他。所以我爹就让我暂时留在蜀地,因为先帝只剩下两个十岁以上的孩子,其余的年纪更小,太子又体弱多病,为了社稷必须要安顿好这个小皇子。我就在蜀地待了一段时间,而后皇位悬置,小皇子进京即位,我也跟着回来。我本以为可以外放做官,有了履历就能回京继续升迁,可是陛下不允许,没有履历我只能去闲散官署。他害怕乾极殿,一个月会让我进宫陪他两次,顶多也就是讲讲故事唱首歌,我清者自清,可是我没有想到……” 萧遥拂去他的泪花,拢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没事的,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温兰殊哽咽的声音让萧遥心疼,“我不知道他对我有那种想法,我只是把他当弟弟。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温兰殊发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扎进萧遥的胸膛,“抱紧我好么?” 萧遥紧紧抱着他。 他交了底,把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揭开给萧遥看,那里有关于他的毁谤和非议……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你看,阿九,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温兰殊带着哭腔,泪水洇湿眼睫,“要是我真的一心想做隐士也好,可我真的很想做些什么。我好难受,我从死人堆里走出来,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好怕,好怕我也死,我看到他们追着我问我,说为什么抛弃了他们,难道贱命就该去死吗?难道生来尊贵就可以免遭死罪吗?我没办法回答。” 夜色降临,最是容易脆弱。 萧遥什么都没说,只是拍着他的背,“没事的,现在一天天好起来。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好,我还想跟着你去晋阳呢,明年你是不是要回去?听说晋祠许愿很灵,我想捐点香火钱。” “好啊。”温兰殊止住了哭泣,聊起小时候的故事能让他短暂从失意中走出来,他不愿回忆李昇看他的玩味眼神,那对他而言是一种癫狂的凌迟,太过炽热猛烈让他不敢靠近。 温兰殊环抱着萧遥的腰,“我带你看难老泉和千年古柏,我们还能去望川亭登高眺望。” “嗯。”萧遥安慰着他,极尽温柔,“睡吧。” 二人安静下去不到一刻,传唤的宦官就走了过来,“温侍御,你在吗温侍御?” 温兰殊大气不敢出,这时间还能找他的,除了李昇就没别人。他对萧遥示意噤声,宦官反复催促,“陛下要召见侍御,您配合,奴婢们也好办事。” 萧遥看了眼温兰殊,对方拼命摇头。 “你不想去?我只问你一遍,你只要说你不想,我一定带你走。” “带我走。”温兰殊不假思索,“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 宦官开门后早已人去楼空,窗户开了一觉角,被褥还是暖的,当即喊了侍卫追查。这边温兰殊借着萧遥的功夫,错开几个巡逻侍卫,绕过廊道,又在树间穿行。萧遥对这些人的习惯了如指掌,包括列队的走向与换班时间,他几乎是乘了一路的空隙,如鱼入大海不受拘束。 骊山北构而西折,二川迤逦如玉带,亭台楼阁错落,璀璨星河,白鹭惊飞。萧遥站在半山腰,天下江山映入眼帘,顿觉脱离樊笼,逸兴丛生。 温兰殊喘气,喜形于色,“真好。” “走,我去找家驿馆。”萧遥拉着他的手,“不然追兵就要发现了。” 行宫这头李昇左等右等不见温兰殊,一个人跑在空荡荡的温泉中。热气霏微,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见门子开了,马上站起来,水流哗啦啦顺衣襟往下,身体顿时沉重起来。 不是,不是温兰殊。 李昇又坐进温泉里,他问黄枝温行是否在行宫,有没有见到温兰殊。 黄枝和李昇隔了几道帘子,“回陛下的话,在呢,但是温侍御……不见踪影。” 李昇一手撑着壁沿,强行压抑自己求而不得的痛楚与愈演愈烈的欲望、若有若无的惊惧之病,抬抬手让黄枝送药,又让黄枝通知温行,温兰殊不见了。 “萧遥,一个小小的都指挥使,你都得竭尽全力,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敢跟我抢人的……” 李昇举起玉杯,晃悠里面的葡萄酒,而后手背青筋凸起,整个手臂都在用力,那玉杯碎了,葡萄酒也顺着胳膊流下来,红得像血。 他又坐进水里,热气氤氲下,葡萄酒晕开来,他的身体逐渐起了变化。李昇后脑勺枕着温泉沿,四周帷幄不动,死气沉沉,顶上藻井绚丽夺目,在他眼里却是豪华枷锁。 他企图用身体上的愉悦来舒缓内心的空虚,十指快速活动。他不愿霸王硬上弓,为何换来温兰殊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为什么不能多看他两眼?他根本不比萧遥差! 也只有这时候他的心才会跳得很快,往昔不顾一切抱着温兰殊入眠的场景如梦似幻,他偷亲过温兰殊,一代帝王像个贼。但也正是这些回忆,让他心跳加速。 温兰殊紧闭的眼,柔润的唇,以及做噩梦是微蹙的眉,攒动的眼珠,他吻过,可他只能偷偷做,刺激又卑劣。 顶峰快感一过,面对空旷大殿,李昇不仅没有通体舒泰,反而像是进入了数九寒天,被迫继续面对冰冷的现实。 温兰殊恨他。 温兰殊不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鲍照《拟行路难》。 第60章 微光 萧遥和温兰殊好不容易在长安郊外找到一个驿馆, 二人手拉着手一前一后,木阶梯笃笃作响,他顿时就想起在渭南的木佛塔。 那时候也是萧遥来救他。 二人走到楼梯角, 温兰殊就迫不及待围了上来与萧遥额头相贴,他们耳鬓厮磨不到一会儿,就听到隔壁房间传出奇怪的声音。 “不要……彦则救我, 我好怕……你不要动我, 我求求你……” 是钟少韫的声音! 萧遥当机立断破门而入, 绕过屏风, 只见钟少韫被人剥了个干净只剩一件单衣,手被反绑在身后,脚踝握在旁边人的手里。 这人正凑近了钟少韫的脸啃咬亲吻, 尽管钟少韫一直偏着头不让这人触碰。 钟少韫感觉到是光打过来了, 就拼尽全力呼救,“救我!求求你,救我……” “娘的,看什么看!”这人给了钟少韫一掌, “臭弹琵琶的婊子,我上你是给你机会, 真是给脸不要脸!”说罢, 就提着裤子往外走, 满脸迷醉, 神智不清。 温兰殊反手对这人就是一巴掌, 一脚踢倒, 然后踩着对方肩膀, “你为什么对少韫做这些?” 钟少韫吸着鼻子, 哭起来很小声, 好像习惯了受到如此凌辱践踏,“温侍御,你放他走吧,不然我没法交代……”待萧遥给他松了绳子,他伏在两膝之间哭泣,“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 一个时辰前。 和高君遂闹掰后,钟少韫不愿去想其他,就坐在客店里吃闷酒。风帽去下放在一边,钟少韫那张脸太过出众,几乎谁来了都要看一眼。 他还有些钱,从沙苑租了匹马后骑着回来,又得在此处安歇,算了算,过一晚的钱甚至都不够。 这会儿太学的教谕走了过来,钟少韫抬头一看,下意识觉得不对。这个教谕跟高君遂关系破颇好,怎么会突然出现呢?还朝他走过来,难不成是要说关于监生名额的事?可那不是明天才张榜告示嘛。 教谕坐到他跟前儿,也倒了杯酒,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钟少韫感觉不适,“少韫啊,明日就要放榜了,我记得,你一直都想考进士是吧?那这监生的名额,你想不想要呢?” 钟少韫抿了口茶,“教谕,我……”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局促不安,这句话背后是否藏着陷阱,他抬眼看,想看个分明,却只能在暗影里浑浑噩噩,昏暗油灯刚好划出一道分界,他在光明里,而对方在黑暗中。 教谕马上把手伸了过来,“这个名额,只要你想要,我无论怎么做都会给你争取到的,虽说我这边只分到三个,可是嘛,都可以谈。” “那多谢……” “诶,别光顾着谢啊。”教谕提起酒壶,往即将敬酒的钟少韫的酒杯里添了点儿酒,于是酒杯满溢,多出点儿酒沫沾湿了钟少韫的指节,“你说,你能给我什么呢?你想要这个机会,总要付出点什么吧。” 钟少韫进退维谷,前后踌躇,他的背弯了下去,视角向下,抬眸看教谕的时候,双眸如秋水涵波,最终在教谕的逼迫下,只能喝了那杯酒。 紧接着就是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教谕毕竟教过很多人了,应付学生几乎是信手拈来,即便没有情谊也能装得关怀备至,钟少韫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没过一会儿,身子就逐渐软了下来。 此刻教谕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饱含欲丨望的眼神,如地狱里无数只向上挣扎的手,又像滚烫的火焰,无声言说着心底的诉求。火焰灼得钟少韫浑身发烫,让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姐姐弹琵琶,席间那些客人高喊着姐姐的名字,又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期待姐姐能回应他们的欲求——要么是露出更多的肌肤,要么是给他们以身体上的刺激。 那种眼神钟少韫看多了,他总觉得那些人是想扒了他的衣服,再扒下他的血肉,因为那张脸,那张妩媚若好女的脸。他跌跌撞撞想逃,每次都是头破血流,很多个声音在他耳畔回荡——这就是你的命啊,谁让你长了一张尤物的脸…… 他站起身,回忆和现实重叠了,头晕无比,下半身好似沉沦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说不出话也无法呼救。那个人的手爬上来了,像一条蟒蛇,捆缚着他,拽着他来到了更深的黑暗里。这片黑暗没有人,没有卢彦则,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眼泪从眼角流下,五官的感受拧在一起,无一例外都是痛苦。嫌恶的身躯在他面前晃啊晃,唇吻覆上他的额头和眼周,那挣扎的动作软得像棉花一点儿攻击力都没有。 本就不清醒的脑海更加混沌,被迫承受着那双手对他的侵犯。他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扔在地上,要完了……他觉得自己跟尸体没什么分别,已经不愿睁眼再看,那些污言秽语盘桓在耳侧,他真想封闭五官,什么都不去听,什么都不去看。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为什么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总要伤害他,侵犯他。 他看不见光明,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黑暗,要把他吸进去、吞噬、粉碎。 钟少韫短暂地神志不清,迷蒙间回想起了卢彦则。 钟少韫还记得那是一次算不上佳话的英雄救美,卢彦则出现在他身前,三两下处理了一个酒后想要对他动手动脚的登徒子。钟少韫心里惊讶多过感激,他没想到漠然的卢彦则在席间觥筹交错都不愿吐露真心,冷淡又疏离,却会为了他,让宝刀出鞘。 那个人见到他,眼里没有火光,只有一滩死水,旁人笑卢彦则坐怀不乱,只有钟少韫知道,在幕后二人独处的时候,卢彦则用手中的竹扇挑起了他的下巴—— “你为我做事,不用赔笑脸。我卢彦则看上的,是你的脑子和手段。那些唱词,你听了一遍就会,还会自度曲,如此才能,若是用在经书上,不出几年必有效果,比很多纨绔都强。” 卢彦则打开窗户,逼仄的房间透出一丝光亮,耀得绮罗光只能用衣袖挡住眼睛。卢彦则习惯了光明,抱着双臂回过头看绮罗光,神情倨傲,盛气凌人,“你叫绮罗光?” 他跪坐在地,怀抱琵琶半遮面,点了点头。 “皎皎绮罗光,青青云粉妆。罗,可以是绫罗绸缎的罗,也可以是罗网的罗。你自由了——你以后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活着,但你要记住一点,你是为我做事的,我也不是什么善人……”卢彦则俯下身猝然靠近,二人之间只留下不到三寸的距离,彼此的眼睛里都有对方的模样。 “像我这样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太天真,会被人骗,你一无所有,被人骗了会连命都交代出去。”卢彦则要往绮罗光眼睛最深处看,“那你还决定要帮我么?” “嗯。”绮罗光目不转睛,卢彦则的目光相比起那些客人,让他感到舒适,原有的惧怕也荡然无存,“我要帮你,我的命都是你的。” 他现在没有光亮了,卢彦则远在天边,他只能流一滴又一滴的泪,连呼救声都那么细微,肯定没人听到……也没人在意的吧? “我害怕……彦则……” · 温兰殊让萧遥把那个教谕绑了起来,自己则为钟少韫解绑,披上衣服。钟少韫哭泣声未曾停止,温兰殊心都揪紧了,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又孤苦无依的少年,平时够苦了,还要面对这种事…… 钟少韫蜷缩在床,身躯微微颤抖,温兰殊拍着他的肩膀,刚想说点什么,就见钟少韫跑下床,抱着断了弦的琵琶,哭得撕心裂肺,“姐,我好想你啊,我回不了家,我没有家,我好难受啊……”他头枕着弦轴,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琵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温兰殊湿了眼眶,将钟少韫妥善安置,并问那个教谕,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对钟少韫,得知是监生的人选里没有钟少韫后,无奈叹气。 萧遥磨刀霍霍,“怎么处理?周围也有匪盗,大不了杀了,一推责任拉倒。” 教谕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饶命啊!饶命!” “小小教谕,手里一点儿权都没有,我平时都不稀得看,结果你还耀武扬威上了,要人家肉偿,恶不恶心啊?”萧遥用刀背划着教谕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礼部侍郎呢,原来就是个教谕,说,为什么不给钟少韫?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他原本户籍就不明不白的,要不是我,怎么可能有今日!”教谕理直气壮,“你可以问他,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渭南钟氏人家的儿子,他就是个琵琶伎!你们现在因为一个小小琵琶伎就动手杀人,因小失大啊。如果我有什么闪失,全太学都会知道钟少韫冒名顶替!” 萧遥当时就发火了,不过碍于这是客店无法处理,就拉着那人骂骂咧咧下了楼,在马槽旁应是拳打脚踢一刻钟才收拾收拾上来,身上不少血迹,但衣服整洁,看起来应该都是那人的血。 他兀自坐下倒水,面前是忧心忡忡的温兰殊和呆滞无言的钟少韫,“我给那人封了口,不过看起来,少韫这边不会那么简单。卡在监生这一关,进士科是肯定考不了的。要不我跟我舅说一声,你去节府先干一段时间的活?” 钟少韫嗓子沙哑,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坐到床榻边。 “我对不起彦则,也对不起你们,这是我自己招来的祸患,大不了,我再回到绮罗光的身份,继续弹琵琶。” 温兰殊笼着钟少韫的肩膀,“别这样说,你好不容易能有个身份继续读书,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呢?你当初读书跟我说的话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把你当成读书人的脊梁,怎么我还没放弃,你就退缩了?少韫,你老实告诉我,你觉得绮罗光和钟少韫,哪个身份好过?” 钟少韫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吧,我之后会给你处理的。”温兰殊轻声安慰,“你也不要太纠结,我要是连这种事都处理不好,岂不是白活这几年,枉为你的前辈呢。” 这厢安顿好钟少韫,温兰殊拉着萧遥的衣袖到门外,“你刚刚,说什么匪盗?你对长安周围的匪患很了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大家早上下午晚上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诡计 经过此事, 钟少韫搬到了温兰殊家中稍作安置,和太学那边告假,一旬不能过去, 温兰殊便让钟少韫在自己家看书。 这日散朝,温兰殊把胡床挪到桂花树下,刚好吃完饭, 小憩一会儿。他闭上眼, 仍旧能回想起那日自己询问萧遥后, 对方脸上明显可见的惊慌。 为什么萧遥会对匪患那么熟悉, 提起来就像是自己经历过一般。渭南那个奇奇怪怪的僧人,也透露过一句—— “恨我计策未能奏效,未能使渭南血流成河。” 栖云要害他, 本朝不是没有僧人伙同匪患造反的先例。也就是说, 如果没有他,渭南的田地案将会引起一波动荡,强征赋税的情况下,若是有人悄悄点燃引线……那么还真有可能血流成河。 他和萧遥彼时距离那么远, 萧遥怎么知道他在木佛塔上并及时赶到?又或者说,萧遥怎么会那么巧, 知道佛塔上有个人? 他确实手撑着栏杆往远处望, 可须臾之间出现, 刚好能遇见? 如果他是萧遥, 和对方分开后还想再见, 能选的法子也就只有在起居的地方等待, 晚上谁不睡觉啊。 可是萧遥不仅来到木佛塔, 还在他岌岌可危的时候把他救了下来。 太巧了, 好像是有个人在背后告诉萧遥, 温兰殊就在佛塔上,温兰殊就要烧死了…… 萧遥肯定瞒了他一些事情。 昨天他问萧遥的时候,萧遥只是支支吾吾,说自己关于匪患也是略有耳闻,行军打仗触类旁通,军营里有户籍在渭南的能说明一二,而自己粗犷的作风也是因为自小养在乡野,比不上人家世家子。 末了还反问温兰殊,“你不就喜欢我这样嘛。” 登登登—— 何老打开门,原来是高君遂。高君遂神色凝重,待温兰殊坐起,抖落身上的落花,他低着头,“温侍御,我是来找少韫的。” 温兰殊揉眼,“他可能不大想见你。” “我已经跟舅舅说好,要去铁关河麾下当判官,平戎军改组,正好需要有一套新的班子,正缺人。铁关河跟我舅舅关系蛮好的,就把我拉了过去。刚好,监生的名额,可以让给少韫。” “人选已经定好,哪有说让就让的道理。高郎君,你是觉得自己有左右人选的能力?这个名额空出来,只能给另外一个准备好的人,那个人绝对不是少韫。”温兰殊走到桌案旁饮了口茶,身上一股桂花香。 “那您肯定也有办法……”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温兰殊蹙眉,“太学内部事宜,侍御史管不了,也不该管。” 高君遂惘然若失,“我要见少韫……” “他不想见你。”温兰殊语气坚决,“你在宴席上说了什么,都忘记了?况且,少韫和我表侄走得近,你现在又是铁关河那边的人,我觉得,你们还是注意些好,不然你的新主司如鲠在喉,他可不是个良善之人。” 卢英时刚好背着挎包进门,一看到有客人点头示意就进了中堂喝水。 “可温侍御您不也和萧指挥使……”高君遂说到后面戛然而止。 “你怎么知道的?”温兰殊眯着眼,“昨晚你也在客店,那你应该也看到了少韫被教谕侮辱的全过程?” 高君遂哑然。 “哦……我明白了。你看到教谕心怀不轨但却没有阻止,是想着等待时机英雄救美,让少韫在最脆弱的时候被你拯救,然后再大度让出名额让少韫对你感恩戴德,你万万没想到,我会去那里,抢了你的功劳。”温兰殊反应极快,当场把来龙去脉给剖析了个清楚明白,“而你之所以来找我,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有没有看见你。” 建宁王府的时候,高君遂早早离去,并没看见萧遥和温兰殊的行踪,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昨日京郊的客店。那家店位于回京的必经之路,而且昨日重阳竞射,高君遂也在场! “人算不如天算,你想要的终究得不到,从一开始就错了。”温兰殊想到李昇,二人的手段如出一辙,都不算光明,偏偏都没意识到。 高君遂本就是个执拗的人,这种程度的语词根本不能让他退让半分,“不可能!那是因为少韫还没反应过来。” “实在是太荒谬了。我就问你,如果少韫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绮罗光,你高君遂会施舍他一点儿目光吗?哪怕一分一刻?”温兰殊拂袖,袍摆猎猎作响,温润的面庞寒气逼人。 高君遂解释不了,更无法说服温兰殊。卢英时正捧着个瓜啃,这会儿也看不下去了坐在庭前,“十六叔说得对,高兄,你扪心自问。虽然我也不咋喜欢卢彦则,可是你这种伎俩……卢彦则万万做不出来。” 面对二人的质疑,高君遂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发作。被逼到绝路的他早已不复上次来这儿的谦卑,只剩下了伪装被戳穿后的愤怒与撕咬,况且上次来他也不是真心要归顺温兰殊,只是把温兰殊的名气当作一个跳板。 现在他放弃了科考,钟少韫也无缘科考,在温兰殊这里找不到任何好处,又平白碰了一鼻子灰,谁会高兴嘛。 “是,我卑劣无耻,看不起贱籍出身之人,你们比我高尚,但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吗?!你温十六倒是清高,却和萧遥情意绵绵,你知道昨晚搜捕你的金吾卫一路跑了多远么?只怕陛下早已明白,萧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温十六,你要怎么办呢?”高君遂露出了隐藏已久的獠牙,与昨日的唯唯诺诺截然不同。 温兰殊明了,这就是高君遂最实际的一面。 行卷写文为的是科考路畅通,为此需要拜谒名流,温兰殊就是他的人选。他有个不在意科考成功与否只想着将外甥培养为能吏的叔叔,对温兰殊一类的清流文人,应该是嗤之以鼻的。 尤其是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永远无法与温兰殊归为一类甚至被温兰殊反唇相讥,自然会消弭所有的幻想,凶相毕露。 卢英时第一个忍不住,拔刀就冲上前来,“哪里来的狗一直叫?” 温兰殊竖起掌刀,“我的事,不劳你费心。何老,送客。” 卢英时对着高君遂远走的背影啐了一口,“我加上红线,应该能把他揍得满地爬……不对,应该说,我一个就够了!我之前还觉得他比卢彦则好些,现在想想真是看走眼了,卢彦则从不说自己是君子,这厮整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十六叔,少韫那边怎么办啊。” 温兰殊又坐到胡床上,最近的事儿真复杂啊。 “我不便出面,御史台的手伸不到太学去。教谕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大理寺都不会在意,可就是这种人,作恶起来让人防不住。我有个法子……反正这个教谕必须得受到惩罚,少韫是一个,不知道以前受到他毒手的还有多少。” · 傍晚,温兰殊和谢藻闲来无事宴饮,他俩鬼鬼祟祟打听到了国子监祭酒这几日刚好过生日,府上请了乐坊的班子去。谢藻灵光一闪,“这祭酒是不是挺喜欢听曲儿来着?” 温兰殊手里有一沓乐谱,“是啊,我刚好填了几首曲儿,谢主簿精通此道,要不给我检查一下韵脚?” 谢藻闷了口酒,“别介啊温侍御,你自小读韵书,怎么可能写不好呢?” “唔……这次不是文人风雅,是民生多艰。”温兰殊递给谢藻,二人就着明儿看了起来。 看了半天,谢藻扭过头来,捻了捻胡子,“你这可真是潸然泣下,闻者落泪啊。这是谁家的姑娘被非礼了?真是够恶心的,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事儿没做多少,耀武扬威倒是很有一套!” “咳,我不方便说。”温兰殊指着文字,“你看有需要改的吗?” 谢藻细细看了遍,这是一首五言长诗。 吾本太学子,秉烛夜谈言。奈何生丽质,徒以色见怜。君子重有道,才德应居先。不意微贱躯,获此戚施涎!…… “浑然天成,质朴似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字字读来都是血泪,只有铁石心肠之人才不会被打动。”谢藻竖起大拇指,“最近陛下要我填几首曲子,你要不帮我填一下?这么厉害,文坛圣手啊。” 温兰殊哭笑不得,“你别打岔……没问题我就给人了啊。” “再改就是画蛇添足了。”谢藻连连点头,“其实这种唱的小曲儿,就是朴实点儿好,有些人用那么多词藻,反倒是得不偿失,唱起来诘屈聱牙的,我都不稀得听,关键是还有人爱听,说我们不爱听的就是睁眼瞎,你说这到哪儿说理去?我就喜欢这敞亮的!” 温兰殊心满意足,跟谢藻吃完饭后,就托红线把稿子给了龟兹班子里的几个女子,让红线明日混进去,以防万一,如果没有成功,就回来喊他,他会让班子里的所有人全身而退。 红线成功送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块儿蜜饯,“那几个姐姐都是好人,我说我想吃梅子,她们塞给我一大包,我在路上吃起来没忍住,只剩下这两个了。” 温兰殊:“……” “不过没关系郎君,我知道这梅子怎么做了!”红线擦去嘴边的糖霜,瞑目回想,“过几天我就能给你做一盘一模一样的。” 红线说罢就跑去自己的房间捣鼓了,温兰殊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也在堂下泡脚,身后脚步声响起,回头看,原来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的钟少韫。 钟少韫憔悴了不少,卢英时跟在他身后哒哒跑来,“十六叔,我和少韫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温兰殊放下手中的书卷,心想这俩人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卢彦则在外面带兵,肯定是回不来了,我想带少韫去找他,刚好我跟温学士也说了,最近家中有事会有几日不去,功课肯定都是会补上的,这个你们放心。”卢英时蹲在温兰殊一边,“少韫武功不好,我怕有个闪失,我在少韫身边肯定能保护好他。” 钟少韫眸光淡然,唇色苍白,恍若大病初愈,对着温兰殊躬身一拜,“多谢温侍御对我的关照,我确实也想出去走走。” 温兰殊想了会儿,无奈之下,“我肯定不会不让你们去的啊。两个人够吗?要不我让红线也去?哎,就是你们一走,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了啊。” 卢英时抿了抿嘴,跟钟少韫对视,他俩这时候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温兰殊绝对不可能独身一人的……甚至他们走了,某人来去自如就更方便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没错,这首诗我写的。戚施出自《诗经》,是癞蛤蟆的意思。 萧遥:这特么跟关羽似的……护送嫂嫂见刘备。 卢英时:某人又要趁虚而入咯。 卢彦则:请问哥字是烫嘴吗? 第62章 利用 过了三日, 谢藻那里得到消息,国子监祭酒寿宴上听到那首曲子,当即命人追查, 找到了涉事的教谕,已经停职处理,并严格要求国子监下诸学, 不得以监生为由头行贿走后门。龟兹乐班子的那几个姑娘还问温兰殊钟少韫怎么样了, 温兰殊一一回复了过去。 太阳照旧升起, 温兰殊支颐坐在胡床上, 看红线把果子摆好,然后往罐子里塞,里面有她调好的蜜汁, 秋风吹落桂花和隔壁院子的木栾, 四下寂寥,阳光透过树叶,原本绿油油的叶子变成了金黄色,静谧安然。 温兰殊忽然觉得, 院子里像是少了什么。 少一个活物。 小猫小狗这样的,养一只也好。萧遥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 没时间来找他, 他也没什么事, 每日就在院子里看天看花看树, 顺便想着卢英时和钟少韫有没有到卢彦则那里。如果有个小玩意儿在, 会不会好点儿呢? “红红, 想养猫吗?”温兰殊曲肱而枕, 问。 红线擦了擦额头的汗, “想!想养只小白猫……柳度家里有只猫刚生了一窝小猫, 他说要送我一只呢。之前我还以为公子不喜欢养,就没应。” 温兰殊这才意识到柳度很有可能对红线感兴趣,毕竟这么勇武又古灵精怪、冰雪聪明的女子谁能不喜欢呢?“哦,那你……” “但是权随珠说她也有一只,是狸花猫,打架可厉害了,她觉得猫随主子,我应该养狸花猫。” 温兰殊:“?” 不是,这俩人怎么背着他对红线示好?无事献殷勤啊……但是温兰殊真的很难想象柳度会主动问红线要不要养猫,谁让这河东郡公对谁都是一副麻木冷清的面孔。 作为红线的娘家人,温兰殊觉得自己有必要试探一下柳度。大周男子多风流多情,往往拈花惹草,引以为佳话,又能及时抽身博一个名号,女子就惨了,往往身心受骗遭受非议。 温兰殊不能坐视不管,“红红,你对柳度什么想法?” “公子,我其实还挺喜欢他的。”红线停了手中动作,“可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我们不般配。所以你就不用为我多心啦,我只想陪在公子身边——公子你什么时候找个娘子呢?” 温兰殊苦笑,“啊……我努努力吧。” “公子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得找个伴儿啦。” 温兰殊抬眼望了望渐渐西斜的太阳,后院白鹤振翅高飞,冲天长唳,寰宇清宁,涤荡心境。 “好啊,找个伴儿,多个人给我们红红作伴。” 此刻门环又响了起来。 独孤逸群的到来让温兰殊措手不及,他这会儿刚在胡床歇下,身上桂花气还没散开,睁着朦胧双眼看向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满是迷茫。 “怎么是你?” 独孤逸群面色凝重,“祭酒整肃学风,我已有耳闻。起因只是一个乐班子在他寿宴上唱了一首《何满子》,诉说冤屈。” 独孤逸群把手里的诗稿给温兰殊看,“这是你写的吧?你救钟少韫,我可以保你,但你现在过分插手钟少韫的事,子馥,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你以为你能救得了所有人?玩弄小聪明,这无可厚非,但有些人你救不了也没必要救……已经有人盯上你了!” 温兰殊神志恢复清明,“你在说什么?我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需要我提醒一下你是谁吗?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是我劫狱也没关系,反正红线那晚遇到了柳度,你们只要内外联合,我这侍御史也做不下去,大不了我回晋阳,再不济真成董贤,被你们口诛笔伐,是不是你真要我这样才满意啊?” 独孤逸群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对温兰殊的关心在温兰殊看来只是多此一举,谁能容忍自己的好意被如此曲解? “我要是想告发你,大殿上就不会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子馥,现在的朝堂和当初不一样了,自从温相自废武功,解散玄鹰突骑不掌兵权,你和温相就失去了和韩相分庭抗礼的本钱。钟少韫只是一个契机,他的户籍是伪造的,已经被查出来了,太学要开除他,御史中丞正想着参你们一本,把责任都推卸到你和温相身上……” 玄鹰突骑原本产生于当初蜀王之乱。蜀王前去蜀地平匪患,便宜行事征集勇士开创玄鹰突骑。此一举犯了大忌,蜀地本就适合割据,传到先皇耳中则与造反无异。 温行彼时担任行军司马一心忠君,世人不知为何蜀王会将温行留在身边,并容许这么一个隐患发展壮大,最终功败垂成。 蜀王被温行所杀,玄鹰突骑解散。 然而这只是第一次解散,战时总会有例外。先皇避乱幸蜀,温行为了保障先皇安全,不得不从蜀地遴选精锐对抗关中叛军,又在蜀地平患,名曰“玄鹰突骑”。 这样一个精锐之师,却因温行不愿逼迫皇室成为军阀,最后拆分的拆分解散的解散,其中多卸甲还乡,小部分留在京师——也就是独孤逸群所说的,自废武功。 韩粲有云骧军,权从熙有平戎军,俩人还都有爵位,你温行为什么不敢争一争呢? 独孤逸群越说越激动,“你没有发现么,你们做了这么多,好处何曾落到自己身上?” 温兰殊像是早知道这些,并没有太惊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走吧……” “你和你爹,都被卢臻和卢彦则利用!” 温兰殊浑身犹如被浇了凉水,尽管这些他一开始就想过,不过经由独孤逸群之口还是让人心寒无比。 “你们就是靶子。”独孤逸群一字一句,话里像带了刀子,“如果你还在意你爹,就告诉他,不如告老,让卢臻出山……” 温兰殊不想再听,“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劝不了父亲。他有自己的想法,非我所能干预。”他揉着酸痛的眼周,身心俱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闻言独孤逸群忽然道:“子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韩相女儿成婚么?” 温兰殊不语。 “因为韩相很功利,他答应我做他女婿唯一的要求是我能帮的上他,为此他会给我机会,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韩娘子亦然。我们之间没有大义,彼此利用,互相成就。从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像你,有太原温氏在背后支撑着,我想往前走就只能放下文人的身段。”说到这儿独孤逸群冷笑,“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身段呢。我是没有名的,我也不可能坚守贫贱,既如此我就不可能不要眼前的利。” “今日说这些话,就当是全了我们的旧恩情吧。”独孤逸群不想再继续说了,掉头就走。 “钟少韫,到底是什么身份?独孤,你绕了这么一大圈,都没有告诉我,是不是你们也已经怀疑他了?” 独孤逸群顿在门口,“他牵扯到一桩陈年往事,如果查出来真和那位蜀王有关……” 他满腹思虑回眸,手握紧了袍摆。 “你和温相,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 政事堂中,温行与裴遵、韩粲等人商讨政事,一旁的中书舍人裴思衡负责草拟奏疏。 关于精兵简政和裁剪开支的文牒基本上由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起草。裴思衡入阁没有多久,他是出了名的笔杆子,当初写文章写得好,时常要代主司执笔,当初因为祭天礼词写得太漂亮,被韩粲予以提拔,先是在京郊做了几个主簿县令,然后从御史台一路升迁入阁,可以过问政事。 即便如此做到这一切他也已经到三十多岁了,有了家室。人一有妻儿,身上那种少年意气和锐气就会稍微减下来些许,因为不再是一个人生活。 所以这次政事讨论他其实并不认可温行,却插不上话只能默默记下。 裁撤官员,开源节流,又收建宁王兵权,接下来做什么只要不是二傻子都能明白。 政事堂内温行不苟言笑,裴思衡深知明日这封奏疏将会递交紫宸殿,也就是每日朝觐后宰相与皇帝的单独会议。如果真的施行,来年会有一场战事,到时候满朝文武节衣缩食共同资助前线,成了皇帝与温行彪炳史册,大周中兴,不成再来一次皇帝幸蜀。 关键是裴思衡有些累了,不仅裴思衡累,很多人也累。温行风风火火整肃朝纲,查贪腐,又改革税法,不还是跟韩粲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法子嘛。 几个宰相针对要不要改革税法进行了争辩,裴思衡向来不懂这些,他只是个笔杆子。裴遵是他同族,按辈分应该叫一句大伯,不过在政事堂必须称职务叫一声裴相。 裴思衡好整以暇地看着三位宰相,温行建议以钱币代替实物来进行税收,韩粲反对,说这么一来对于盐铁是一大压力,而且贸然改换政策,罔顾丰年灾年之不同,又控制不了地方物价,于百姓不利。 裴思衡忍不住抿了抿嘴,这位韩相公前段时间刚因为过度剥削民脂民膏而退居二线,不得不迎温行出来充场面,改善一下朝廷形象,结果现在看起来还挺重视民生的呢。 裴遵和着稀泥,“都能徐而图之嘛!” 这位大伯年纪大了,是皇帝拿来拉偏架的,毕竟温韩二人脾气太过执拗,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冷若冰山又棉花似的让你无法出力,要没个老前辈在一旁坐镇还真不行。 裴思衡只是个小人物,只能用笔杆子把具体细节记下来,然后偷偷打哈欠,想着一会儿回家路上买一下路对面的饼子,妻子说挺喜欢吃的…… “思衡,你觉得该怎么解决呢?”裴遵祸水东引,这可真是不把侄子的命当命啊。 裴思衡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 你们三个宰相讨论,确定要我来说? 最终在温行的默许下支支吾吾说道,“打仗多花钱啊,每次打仗过年赏赐都减半,腊月的俸米也不发……所以如果能讲和,如果能和河北藩镇讲和的话,大家不就相安无事了嘛。” 裴思衡下笔千言,却在此时支支吾吾,还恨不得当场挖个洞爬进去。 他低着头不敢看温行。 政事堂一时无言,屏风上贴满了战报与近些日子的政策施行反馈,还有各地造反的军情。温行站起身来,只有他一个人站着,窗外青松茂竹,篱笆里种着一丛丛菊花,香气扑鼻。 “止戈为武,止戈为武啊。”温行说罢,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政事堂,看起来跟他之前并没什么区别。 他身后,韩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踽踽独行的消瘦背影,和当初在蜀中见到的没有半分区别,让韩粲忍不住怀疑,上天真是对温行太过纵容,导致这么多年了,心性还没被世事磋磨,依旧那么骨鲠难合。 【作者有话要说】 裴思衡:三个上司打架要我提建议,尊嘟假嘟? 第63章 尘缘 九月十五, 温兰殊回老宅侍奉父亲,刚好遇见个亲戚。 清虚观的道士,云霞蔚。 云霞蔚慈眉善目, 一身缁衣道袍,手里又有一些丹药,熟悉的瓷瓶形状让温兰殊一眼就看出来, 这是给他准备的抑制丹毒的丹药。 之前青城山救治温兰殊的老道, 是云霞蔚的师父。不过俩人一个比一个逍遥自在, 所以温兰殊这么多年其实没怎么见云霞蔚, 因此这人见到他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小兰怎么长这么高了!” 云霞蔚还习惯小孩子一样的称呼,在旁人眼里, 温兰殊是侍御史, 进士,又或是文人,但是在云霞蔚眼里,温兰殊就是一个孩子。 温兰殊手里还提着带来的点心, 在影壁那里愣了愣。 “舅舅?” “哇,红线是个大姑娘啦!”云霞蔚捋须笑道, “哎呀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你的药是不是吃完了?吃完了也不来找我!小没良心的, 要我亲自来找你。” 温行坐在堂下, 桌案上已经准备好饭食, 他难得这么松弛, 紧皱的眉头舒缓下来, 内弟和孩子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让古朴简约的院子轻快了几分, 蜀葵花谢了, 只剩下绿叶, 它们一年四季都在那里,也在温行心中。 云霞蔚像个打秋风的,一顿饭大快朵颐,连句话都顾不上说,温行让婢女加饭,很快他面前就堆了一摞的碗。 “长安的米就是好吃……” “这是扬州漕运来的粮食。”温行说道。 “咳咳,那长安的腊肠……” “这是红红做的广陵风味腊肠。”温兰殊随爹,也跟着拆台。 云霞蔚一抿嘴,“嘿……你们父子俩这么久了还是没变,小兰你小时候多可爱啊,缠着我要去晋祠登古柏树,你那时候还骑在我脖子那里,顺着几人围的柏树爬上去,可把我吓坏了呢!这么多年,有谁能坐我脖子把我当竹马骑啊,真是个……” “小没良心的。”温兰殊学会抢先一步,谁让这便宜舅舅是个满嘴胡说八道的风流道士,跟云霞蔚开玩笑反而更有意思。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云霞蔚摆摆手,“不过我这次也去广陵了,红线这腊肠做得不错,她很有天分,说不定丹药尝一遍就会配了。” “百草和五谷杂粮也不一样吧。”温兰殊皱眉,“你可别想骗我家红红去你那儿给你烧丹药,当个粗使丫头。” 云霞蔚找温行说理,“嘿姐夫你看,这伶牙俐齿的,跟谁学的啊?” 温行脸上难得一笑,摇了摇头,“你说明年要在晋阳给殊儿炼丹,能彻底解决丹毒,这次一定要万无一失。你没来的这段时日,殊儿已经两次失控,差点有性命之忧。” “啊?”云霞蔚扬高了音调,“怎么回事这是?那群人又盯上小兰了?” 温兰殊微一皱眉,不知道云霞蔚话中的“那群人”,和独孤逸群所指的是不是同一拨。 婢女把餐食撤下,三人来到堂下闲谈,又焚了旃檀香。温行闲暇之际有持念佛经的习惯,所以府里旃檀香不断,大慈恩寺甚至都会主动送。为表感谢,温行也常常会供奉诸僧,这也是为什么温兰殊能得到高僧舍利。 而且温行宅邸的布置也很简单,说是家徒四壁有点夸张,用文人的说法就是古朴清幽,和之前建宁王府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宅子也不是温行买的,原本的宅子比这儿更小,还是先帝觉得温行作为一朝宰相,太穷了显得皇朝吝啬,特地赐了一座宅邸。 温兰殊搬出清籁天成,在一旁弹琴,即兴起了首《梅花落》。 “希言,你到底怎么想的。”云霞蔚饮了口贡茶,“还有你小兰,你们一个个真是不省心。当初就应该把你们一股脑都塞进清虚观去。” “太后一切可好?”温行问。 “好个屁,你们选的小皇帝待她不好,她又不是亲娘,小皇帝记恨自己亲娘因为跟她关系不好所以死在入蜀路上,也不孝顺,更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思及此,云霞蔚把碗里的茶一口闷了下去,“也是,这小皇帝是个不择手段的,要是在乎天下人怎么想何至于对小兰那样。” 温兰殊低头不言语,这时候他作为晚辈确实不该说话,而且云霞蔚说的是大实话,太后跟李昇的母亲关系很差,曾屡屡说白净梵是妖孽惑主,幸蜀之时唯独没告诉白净梵和李昇,因此李昇失了母亲。 “因果轮回。”温行阖目,手里转着佛珠。 温兰殊挑动琴弦,琴音伴着炉中香烟,尽显清净君子风。 “她惦记着你呢。”云霞蔚冷不防说。 “因缘际会,缘起则聚,缘灭则散。”温行面无表情,木然道。 “……小兰,你爹比大慈恩寺的佛像还木。”云霞蔚无奈扶额,温兰殊心猿意马,弹错了一个音。 云霞蔚趁机开始胡咧咧,“你要是知道你爹当年的风采,估计就会明白为什么蜀王之乱能成功平定了。” “往事休提。” 云霞蔚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那小兰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以前有个读书人,他呢,好不容易做官,结果招惹上一群是是非非。未婚妻因为被贵人看中,他失了未婚妻,结果那贵人还予取予求,要这读书人为自己做事。贵人的弟弟颇为赏识读书人,就要读书人来自己这儿做幕僚……你猜后来怎样了?” “他为贵人的弟弟做事?” 云霞蔚看了温行一眼,满是不甘,“不,他后来帮助贵人,反手给贵人的弟弟来了一刀。” 温兰殊弹罢,将琴弦松了松,装入琴包里。他在脑海里抽丝剥茧一一对应——未婚妻是太后,贵人是先帝李暐,那么贵人的弟弟,就是本朝的禁忌,蜀王李廓? 温行起身托言不适,让婢女安排温兰殊和云霞蔚前去休息。云霞蔚叹了口气,眼神复杂,朝温兰殊招了招手。 “怎么了舅舅?” “最近是不是有奇怪的事和奇怪的人。” “具体什么是奇怪?” 云霞蔚想了会儿,“比如以前从没想到过会遇见的人,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 重重疑虑汇集心头,云霞蔚的忽然出现,萧遥的遮遮掩掩,以及莫名其妙的暗杀与陷害……温兰殊终于是点了点头,“有。” “离他们远点,实在不行,你去清虚观。虽说太后那人吧,看我不爽,不过我看她也不爽哈哈,你去了,她估计会很喜欢你呢。”云霞蔚并未直接挑明,想来自己也并不拿捏,所以也不敢贸然告诉温兰殊,“京师最近不妙,我怀疑有人要死灰复燃。” 眼看外甥双眼迷离,云霞蔚拍了下温兰殊的肩膀,“没事,大不了收拾东西,舅舅带你回扬州,管他什么皇帝老儿,要是追得上老子,那就尽管来追吧。” “谢谢舅舅,不过我没想过辞官不做,要是真辞官,反而在道观也不安宁,整日想着政事。”温兰殊抱着琴耸了耸肩,“可能就是操心的命吧。” 云霞蔚不以为然,他是方外人,没立场来置喙温兰殊的选择。被李昇磋磨这么久,还能对皇室始终如一,他作为道士向来看不明白。 “你还真是跟你爹一模一样。你爹跟你讲过以前的事情吗?怎么我每次来见他,他话都少得很,一次比一次少,还心事重重的。” 温兰殊不置可否,“爹一直都是这样。” “说起从前事,那可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爹这人吧,性子淡然,从未以此自矜。我觉得,他更适合做寺里那尊佛啊。”云霞蔚长吁短叹,伸了个懒腰就打算去洗漱了。 · 与此同时,钟卢二人终于是到了行营。卢英时站在营栅前,陇山连绵,砂砾扑人面,钟少韫头戴风帽,连日风尘仆仆下,他脸色愈发差,而且此处又苦寒,傍晚甚至有雪片飘下来。 行营整整齐齐,军纪严明,刚过了吃饭的时间点,篝火堆熄灭,里面还有若隐若现的火星子。敲斗的兵卒走来走去巡查,看守正色俨然,不敢有丝毫松懈。 巡逻的小兵看他俩“鬼鬼祟祟”的就走上前,“喂,你们干什么呢,军营重地,女人来干什么?!” 钟少韫去了风帽,小兵不依不饶,“男……男的也不行,你来这儿干什么,还有你!”说罢手持长戈,戈头对准了卢英时。 “找卢彦则。”卢英时神色自若。 “你怎么敢直呼我们卢帅的名字!” 卢英时实在叫不出哥这个字,恰好陈宣邈吃完饭出来散步,正嘬着牙花子剔牙,一看是钟少韫,揉了揉眼,甚至拽过来身边巡逻的小兵,抢过火把走上前,确认无误—— 钟少韫怎么来了?旁边儿这个,还跟卢彦则长挺像? 卢英时心里翻江倒海,那声哥在嘴边憋着说不出口,他不想说“卢彦则是我哥”,更不想说“我是卢彦则的弟”。可是这临门一脚了,钟少韫正眼巴巴等着呢,他思来想去想来思去…… “我身边这个是卢彦则的弟弟,耽误了事儿你怎么跟卢彦则说?”卢英时蛮横说道。 陈宣邈、钟少韫:“……” 与此同时有个人噗嗤一笑,打破了面面相觑的寂静。卢彦则掩面笑得停不下来,陈宣邈这厢不知道该咋办了,钟少韫旁边这人是谁啊也太蛮横了,敢直呼卢彦则的名字? “卢帅,要不我给你把这人打发,然后把钟郎君……” 陈宣邈话音刚落,卢彦则摆了摆手,昂首龙骧虎步走了过去,笑声爽朗回荡,“怎么回事,今儿弟弟来看我了?” 陈宣邈:“?” 在外人面前,伪装还是要做足的。卢彦则先是拍打两下卢英时,“嗯,倒是又壮了点儿。你怎么想到来陇西行营?一路上是不是赶路来的,赶紧吃点热乎饭吧。”说罢招来陈宣邈,“给他安排住处和餐食,按照我平日里的规矩来。” “诶好,那么这位……”陈宣邈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何苦来这么一问。 因为两个人之间的气场有点不大对,或者说卢彦则看钟少韫的眼神有点儿不大对劲。 钟少韫看起来弱不胜衣,一阵风就能吹倒,这会儿竟也不憷身着戎装的卢彦则,那双原本柔情似水的眼此刻满是炽热,用陈宣邈的话来说,就是冒火星子。反观卢彦则呢,依旧是波澜不惊,坦然回应着钟少韫。 卢彦则面对千军万马也是这样,总是不慌不忙,指挥若定,“这位,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二人回到卢彦则的主帐,小壶在炉火上煨着羊奶,他倒了一碗给钟少韫。 钟少韫接过的时候,他们短暂手指碰触,凉意丝丝传来,卢彦则问,“你手这样凉,是来的时候没穿厚衣服?陇西气候不比长安,这时节秋老虎又吓人,马上要入冬了,怎的不穿棉衣?” “这是你给我的衣服。”钟少韫觉得羊奶太烫,就吹了吹。 “那也应该顺应时宜。” “我本就不合时宜。”钟少韫浅抿了一口,嘴角出现一抹白沫,卢彦则心猿意马撇过头去。 “我来是有件事告诉你。”钟少韫颔首,眉目低斜,“我的身份暴露了——考不了科举,没办法像你想的那样自由。”他一步步走上前来,直直看着卢彦则不回避,“彦则,我要回我的黑暗里去了。” 说着,他倏然抽出卢彦则的佩刀,出鞘砉然一声,刀锋当即横到了脖子边几寸的位置,下一刻便能割开喉管、鲜血四溢! 【作者有话要说】 温行云霞蔚温兰殊三个人,儒释道集齐了,笑死。 卢英时:哥字烫嘴。 卢彦则:爱字烫嘴。 第64章 风流 “不行!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打晕了放麻袋里扛走!” 温行的房间传来云霞蔚的声音。温兰殊原本不打算听的, 可是父亲和舅舅提起往事总是语焉不详的,让他太好奇了。所以他躲在楹柱后,听里面人的交谈。 “这件事我不做也会有人做。” “我答应我姐要保护你, 结果你呢?净干些得罪人的事儿!人家当官儿当得好好的,你又裁人又降俸禄,藩镇跟朝廷互不干涉, 你偏要削藩。温希言, 你是不是当了宰相后就天不怕地不怕想干出些旷古烁今的成就来?我告诉你, 韩粲和裴遵不同意自然有他们的理由, 你做出头鸟,到时候第一个清算的就是你,你不在乎自己也得在乎小兰, 他怎么办?” 温行沉默了会儿, “所以我才让你来。要是有个不测,你带他离开长安。” “你……”云霞蔚气得说不出话,“李家的皇帝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肝脑涂地?活着不好么?非要自取死路?你被人利用了还不在乎呢。” “我只是做了想做的、该做的, 至于利用不利用……我确实没想过。” “李暐都送你入虎口了,他和他儿子一样精明, 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事成了, 你能拿多少好处, 就算藩镇平定, 收上来的税不都是进皇帝老儿的国库?事儿不成, 他麻溜就把你送上断头台, 让你当晁错。” 云霞蔚提起皇室来态度转变得很彻底, 温兰殊听说过, 云霞蔚当初还不叫云霞蔚, 这是他的道号,据说在当初蜀王李廓被诛后,云霞蔚就从此入道不问世事,偶尔会去节度使幕下写点儿东西给人出谋划策。 但就是不入仕,温行也充分尊重他,没有逼他。 “呸,当皇帝的都不要脸。”云霞蔚怒骂道,“小皇帝要是敢动小兰……我给他进个毒丹药,让他飞升成仙得了!” 温行习惯了小舅子说话直来直去,二人道不同,平时相互弹琴娱乐还是挺好的。 “不过我说真的,你真想打魏博?那可是兵强马壮的魏博藩啊。” 温行想了想,“我想过议和,但是魏博以军镇为主,其中蕃兵甚至能够左右节度使人选。这些兵马不同意魏博归附朝廷,自然也不存在议和的可能。而诸道行营每次出兵多踌躇不前,若想有个战果,只能我自己出动。” 云霞蔚不以为然,“那不一定。你打魏博,是因为他们阻断了漕运道路,影响朝廷对河北的控制。那他们要是联合起来呢,要是小皇帝率先软了呢,你到时候怎么办,全天下只有你想打,你就是罪人。” 是啊。温兰殊想着,云霞蔚这句话全然不假,自古以来削藩就是头等大事,往往要倾举国之力,因为藩镇做大的朝廷往往难以掌握地方。更何况,前几年魏博刚攻入京师,现在还是京师很多禁军的阴影。 同时温兰殊惊讶于温行的骨气——温行竟然是执意削藩主战的那一个!他一直以为,坚定主战的会是韩粲! “如果做事情踌躇不前,唯唯诺诺,那我进政事堂做什么。”温行话语不轻不重,让人察觉不到情绪。 “你……哎!罢了。我姐当初也就是看上你这点!怪不得你敢背着本朝蜀地不可征兵的禁令,直接来了个玄鹰突骑。你啊,看起来守规矩,其实是那个最不守规矩的,偏偏小兰随了你,要是小兰随我姐,这会儿就应该跟我一起修行了。” 蜀地不可征兵,是为了防止蜀地割据,甚至朝中还有蜀人暗弱的传言,因此蜀地一旦有乱,都是外兵作战,甚至每年驻守蜀地的军队都是其他军镇轮流来的。 所以玄鹰突骑必须解散。 温兰殊不禁觉得怆然,每个入玄鹰突骑的兵士,肯定也知道这点。他们赢不能赢得光明正大,却必须在功成名就后各自归去,什么都留不下。那个老将军,坚持要在墓碑上写下玄鹰突骑四个字,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的战友能找到归处吧? “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温行说罢,朝云霞蔚深鞠一躬,“我这辈子对不住的人何其多,还望你……能照顾好殊儿。我不是个好父亲,若是他憎恨我,我也认了。可是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这代人推诿,留给下一代的,只有更重的担子。” “你放心吧,你也会没事的。娘的,我非得把那老不死的揪出来!”云霞蔚骂骂咧咧,“还有啊,你说小兰丹毒忽然爆发?这毒越来越邪门了,看来得抓紧时间,明年开春后马上把解药炼出来,可不能有闪失。” “好。时候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温兰殊慌慌张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装作轻快散步,扭头就遇见了目露精光的舅舅。 他不擅长撒谎,目光躲闪,“啊舅舅晚上好啊,今天这月亮真圆啊,星星也……” “嘿,小没良心的,这么多年还是不会撒谎。”云霞蔚指着温兰殊哈哈大笑回头看温行,温行亦会心一笑,“我带小兰一起休息了哈。” 舅甥俩向来不靠谱。温行让温兰殊早睡,但只要云霞蔚在,温兰殊是早睡不了的,因为云霞蔚会跟他讲故事。 讲故事就算了,温兰殊还是个话痨,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晚俩人原本想睡一个被窝,奈何温兰殊确实年纪大了不好意思,还是搬了一床被子,俩人在被窝里探出俩脑袋。云霞蔚确实知道不少,年纪轻轻,又走南闯北,谈狐说怪,滔滔不绝。先是说了某公子自佛腋下幻游仙境,出来后家人急死了,说他弟跟着他去了,问他知不知道弟弟在哪儿,他只说弟弟现在很快活,问啥都三缄其口。 温兰殊:“嘿,这是在仙境里看到妖怪了吧。” 又说某参军入山修行被蜘蛛精迷了心智,那蛛丝缠得他像颗茧,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停。 温兰殊:“这到底是蜘蛛还是蚕,这么能缠?” 到最后云霞蔚迂回问道:“兰啊,你有喜欢的姑娘不,要是有,我这次回来给你把亲事定了。” “舅,你是为了这一点醋包了一盘饺子吧。”温兰殊戏谑笑道,又打了个哈欠,“确实有个喜欢的,但不能告诉你。” “我看着你长大的,你连我都防?寒心!” “呃。”温兰殊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云霞蔚。可是想了想,他和萧遥已经做过了很多夫妻才会做的事,总不能不负责任吧?再者,他确实想过要跟萧遥好好处,而不是当露水情缘说断就断的,“舅,我跟你说了你别……不是姑娘。” “不是姑娘啊……”云霞蔚若有所思,“人……人妻?” 温兰殊:“?” “也不是人妻?那是女鬼?女妖?难不成是神女?” 温兰殊啼笑皆非,“是个……男的。” “哦,男的……男的!”云霞蔚大喊一声,吓了温兰殊一跳。 “舅你小点声,吓死我了。” “兰啊,咱俩谁吓谁!你知不知道你是你爹的独苗苗,你是要让你老温家绝后啊!”云霞蔚深恶痛绝。 “可是舅你也没后啊。” “这……这不能混为一谈。”云霞蔚的五官拧巴成一团,格外好笑,“我姐有你,说明我家没断后啊,你不一样啊。” 温兰殊刚想反唇相讥,忽然云霞蔚说出个更令人咋舌的往事。 “呃,怎么说呢,看来这就是命。你爹当初被一个死不要脸……不对,那叫风流,风流贵人缠上。那贵人也是个不规矩的,又生了双桃花眼,一看就是烂人,还左拥娈童右抱娇娥男女不忌……他有家室,你爹也有,可是他……他就是个人渣。” “是……蜀王李廓?” “对。正是因为他,你爹才有了污点,韩粲时不时会借机生事。李廓这厮死了也不安生,之前的势力还蠢蠢欲动。”云霞蔚唉声叹气,“你说你们父子俩怎么都……也不对,他们皇室怎么都跟你们过不去啊。” 李廓男女不忌,李廓与父亲竟是……除了上下级之外竟有这种关系? 从没有人提起过,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温行入蜀见蜀王有反意,在酒席上灌醉蜀王然后杀之。温行是忠臣,蜀王是身负恶谥的罪人,为何在云霞蔚口中,二人竟是…… 但云霞蔚也不想让温兰殊想歪,“你爹自始至终就没给他好脸色,和我姐鹣鲽情深,一世夫妻,自那以后再也不续弦。这种恶心人的渣滓,就应该彻底在地狱里,再也别出来祸害人的好!” 温兰殊对母亲的印象很少了,只记得母亲名字是云暮蝉,父亲和当今太后韦氏原本有婚约,结果韦氏被先帝,还是东宫太子的李暐,亦即李廓的亲哥哥看上。 皇室连人妻都敢抢,抢一个未婚妻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韦氏曾经表露过不逊,表示看不上温行为人性子软弱不争,她觉得能成为太子妃而后当皇后,比待在深宅大院舒服多了。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云暮蝉在终南山学剑,和上山祈福的温行遇见,一见倾心,遂定终身。 遇到蜀王的时候,温行刚巧是新婚燕尔。 这样一来,李廓的所有感情都站不住脚啊。怪不得云霞蔚会觉得恶心,换自己温兰殊也不大能接受有另外一个人对自己……比如李昇。 他也是在和萧遥确定后,就再也不想单独见李昇。一方面是害怕萧遥多心,一方面是本来就不想去,如此一来,他甚至敢拒绝温泉行宫的召见。 所以……云霞蔚是讨厌男子之间的断袖情谊的么?那推及温行,温行也应该讨厌吧?温兰殊的心揪紧了,不敢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红心] 第65章 故乡 温兰殊等待着云霞蔚的反应, 只见这舅舅翻了个面,原本趴着,这会儿平躺。他盯着房梁, 满怀心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这小外甥给他露了一手。 “你喜欢的那人, 他对你好不?倒贴的事儿咱不干哈。” “对我挺好的。”温兰殊依旧趴着, 双手撑下巴, 月光透过户牖, 洒在窗前。 “你是真喜欢,不是一时兴起?”云霞蔚反复确认,似乎比温行还在意老温家有没有后, “或者说你是真确定了, 你不喜欢姑娘,喜欢郎君?” “唔,是的。我以前没喜欢过什么人,同龄郎君都在跟姑娘眉来眼去, 那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却对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小孩念念不忘。”温兰殊娓娓道来, 陷入了温暖的回忆, “他打翻了那炉丹药……” “就是这小子啊!”云霞蔚怒气冲冲, “害得我家小兰……” 温兰殊爽朗一笑, “都过去啦。我看到他, 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觉得他眼睛很好看, 就……给他洗了洗澡换了身衣服。他很聪明, 我想让他待在我身边, 可是后来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也不见了。” “小兰你可真是……”云霞蔚恨铁不成钢,“这人来你家里闹腾毁了你的药,结果你又是给人家新衣服又是给人家洗澡。怎么说你呢……” 温兰殊眨巴着眼。 “罢了,你打小就不规矩,能这样反而挺正常的。”云霞蔚遂不再劝,“你告诉你爹了没?” “没呢。听您这么一说,我又不敢讲了……” “咳。你什么时候把人领来给我看看……我给你掌掌眼。” 温兰殊没想到这舅舅竟然接受得这么快,“好啊。您不生气了?” 云霞蔚伸了个懒腰,今天说了不少话有点疲惫了,“我生啥气,人各有命,你喜欢男的女的这日子还不是得过?而且我要是逼着你娶媳妇,人家姑娘多委屈啊,你又不喜欢人家。” 温兰殊也躺了下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得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把我家小兰迷成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要是憋了坏心眼我肯定削他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温兰殊笑道,“好,都听您的。” 交代完一切,云霞蔚摸了摸外甥的头,“睡吧,明年舅舅带你回晋阳。” 这句承诺莫名让温兰殊安心,也许只有云霞蔚的不为世俗所拘束的性格能让他在皇权倾轧下喘息片刻。 他并不知道承诺是否能成真。 但遥远的晋阳是温兰殊栖息内心之所在,一提起仿佛只有美好的回忆。汾河夜月,千年晋祠,天龙山,望川亭,难老泉……镌刻在他心中深处。 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总有一天会回到那个地方。 · 一夜醒来,钟少韫手上的伤依旧透过纱布渗出血,隐约有无法愈合的架势。卢彦则侧身躺在他身边,掰开钟少韫微蜷的手心,心绪复杂。 昨晚要不是他及时控制,踢开钟少韫的手腕,那么现在旁边躺着的就是尸体了。 可钟少韫还是不死心,在卢彦则握住刀柄回鞘的时候甚至空手握着白刃,想让刀锋刺入自己的胸膛。 如此一来手上有了很深的伤疤,筋肉白骨都露了出来。钟少韫本来就没多少肉,卢彦则甚至有错觉,那就是刀可能划到了钟少韫的骨头。 钟少韫这晚睡得不安生,经常会惊醒,卢彦则觉浅,基本上钟少韫一动作也就跟着醒来。营帐没有窗,四周暗暗的,钟少韫缩成一团把头蒙在被子里。 “他们来了!” 这是钟少韫一直说的话。 卢彦则没奈何,只能把被子掀开,刚睡醒的声音还有些不耐烦,“没人来,是我,你能看见吗?” 钟少韫两只手都包了纱布,可惜血难止,又渗出来一点儿,卢彦则刚想起身去旁边杂物架上给他拿,就被他围住了脖子。 “别走!彦则,你不要我了……” 卢彦则疑窦丛生,钟少韫这是因为没达到他的预期,所以先扮可怜?那这代价未必太大了。可是卢彦则没办法,钟少韫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趴在他身上,要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反复确认卢彦则还在,这不是梦,才稍微安心。 “我去给你换纱布,不会走的。”卢彦则拍了拍钟少韫的头。 “你要是对我能有对你弟弟十之一的好,我还怕什么呢?” 卢彦则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钟少韫一直要跟卢英时比,不至于连这个都在意吧?那是他弟,血浓于水的弟弟,族谱俩人都挨着的。 但他没说出来。 这会儿钟少韫还睡着,不过不怎么安稳,眼睛珠子攒动,睫毛上下发抖,眉心时不时有一道竖纹。卢彦则福至心灵,伸手想抚平,缠绵了会儿,刚好该起床练兵了。 走出去没几步,就遇见了陈宣邈。 “卢帅早啊!”陈宣邈叉手行礼,“兵士已经汇聚在校场上了,等您检阅!” 卢彦则摆了摆手,“阿时呢?啊,就我弟弟。” 陈宣邈呆滞了片刻,这亲兄弟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亲兄弟啊,“也在校场呢。小孩子舞刀弄枪可上道了,昨天那几式比我还厉害。” “嗯,你先给营帐里那位来点饼子和热粥吧,止血的药也来点儿,他手受了伤,估计这段时间也不能碰水,辛苦你给他擦一擦脸了。” 陈宣邈并不是很想去,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和局促不安。心想那是你枕边人我一个大老粗万一唐突了怪罪下来再吹吹枕头风……不要啊! 但卢彦则没给他辩白的机会,紧接着,就到校场上找到了卢英时。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卢英时拿着把弯刀把玩。这把刀是胡人的刀,像圆月一样,很新奇,卢英时没见过,猛然抽出,费了好大力气,最终放不回去。卢彦则笑了笑,帮他塞了回去。 “军营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 卢英时不想说话,撇下哥哥就去靶场练剑。一旁的兵士不懂,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野孩子敢在卢彦则面前拿乔,卢彦则叹了口气,“弟弟嘛,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们没弟弟?” “有啊……” 太好了可以借坡下驴,卢彦则表现出一副费心费力老大哥的亲切模样,“哎家中有个小的,我们这种大人就是操碎了心。小孩儿嘛,谁也不服,一遍能说明白的道理,得跟他说十遍八遍,就算如此也不听。诶,你们是怎么教弟弟的?” 两个兵卒不大想说,卢彦则平时够杀伐果决,掺和家事没好处。再说自己哪来的脸教人家啊!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跟卢彦则说,“卢帅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手头还有活。”说罢火速拿起十步之外的水桶,“挑水,挑水……” 卢彦则示意这俩人可以退下了。当主将确实只能这样,不苟言笑,让人畏惧,不然没人服你。以至于在生活中卢彦则也是这样,估计卢英时偏偏不喜欢这种脾气,所以多待一刻都浑身难受。 卢彦则走到正在射箭的卢英时跟前儿。弟弟的姿势不大对,比如弓放得不够稳,拉弓的那只手姿态也不正确。他比弟弟高一头,这会儿刚好站在弟弟身后,控了对方的弓,一手擒其握弓的左臂,一手帮助卢英时的右手将弓拉得更开,鹰目视线汇聚在百步外的靶子上,眯缝着眼,于卢英时耳畔轻声道,“放。” 羽箭飞了出去,竟然正中红心! 卢英时眼里的敬佩到底作不了假,介于此,卢彦则不由得踌躇满志。弟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能不在射箭的视角却还能中红心?!而自己尽管在射箭的角度,却还是很难真正中靶。 “你怎么做到的!”卢英时问,“教我!” “练多了。”卢彦则好整以暇解下腰间的扁饮水壶喝了口水,“感觉来了。” “我不信,你教我!” “呃,其实你多观察就知道了。射箭不能只瞄准靶子,箭在穿越过靶场的时候,箭头会往下偏,距离不同,偏的程度也不同。拉弓越满,偏移就越少,中靶也越深,所以弓弩手都要练臂力。你么,年纪还小,还没练好臂力,假以时日肯定能练出个成果来。” 卢英时懊恼,他以为自己只要勤学苦练就能比得上卢彦则,却忘了卢彦则也一直在前进,家族的重担和期望甚至还让卢彦则走得更快更远。即便如此,他也不气馁,自己学着刚刚的姿势,先是把箭头往上稍微移动,毕竟卢彦则说箭会向下偏移。 又是一支箭。 嗖的一声,箭还是偏了,因为卢英时臂力不够,最终射在了靶子边缘。 即便如此卢英时也不气馁,都上靶子了,大不了之后练臂力,反正臂力练好,就能用比较长的兵器,比如长槊。上战场的谁不会舞长槊?有的猛将,一杆长槊横扫几十人,无人能近身! 这时卢彦则问道,“他这是遇到什么了?昨晚不大对劲。” “哦。”卢英时措辞半天,“遇见个老癞蛤蟆,差点被糟蹋。可我在的时候好好的啊,没什么不对劲……” “咳……”卢彦则想不到该怎么解释这句“不大对劲”,“你细说。” “就是太学的教谕。少韫考不上,他说能走后门,代价就是肉偿。真恶心,他给少韫下了药,少韫抵死不从还被他打。还好十六叔来得及时,不然就真遭了毒手。” “……那人是谁,还敢打他?”卢彦则语气一变,“教谕这种不入流的小官儿也敢兴风作浪为非作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是哦,祭酒还保了他,现在据说要开除少韫。因为少韫的身份暴露了,有人说他根本不是渭南钟家子,很有可能教谕也是以此来威胁少韫。” 卢彦则舔了舔后槽牙,“那人叫什么。” “姓黄,叫黄什么,我忘了。”卢英时顿时想要秋后算账,“还有那个高君遂,狺狺狂吠比狗还吵,先是贬低少韫,然后踩一脚十六叔故作清高。换我我早把他戳成筛子了,要不是十六叔拦着我就……” “知道了。”卢彦则眼神顿时变得阴寒,刚巧陈宣邈着急忙慌跑了过来。 “卢帅卢帅!那位要自杀,差点把我刀拔出来!我给他擦脸,他不让我碰,我送的饭也不吃,他问我有没有毒药让他死他想死……”说完一大段话陈宣邈气喘吁吁手撑着膝盖,“您快去看看吧!” 卢彦则眸光一紧,快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卢彦则以为弟弟在做物理的平抛运动问题,但弟弟在思考数学的追及问题。 感谢观看。[红心] 第66章 求生 卢彦则回到营帐中, 触目所见是一片狼藉。 钟少韫眼含泪水,楚楚可怜,打翻了旁边的瓷碗, 粥水洒了一地,手上殷红的血痂又多了抹鲜红的颜色,伤口很明显迸开了。他看见卢彦则匆匆赶至, 犹如抓到了唯一的浮木, 拨开被子连鞋也顾不上穿, 赤足跑了过来, 单薄的白袷下更显形销骨立,之前在大理寺留下的疤痕透过衣裳合心处露了出来。 卢彦则让陈宣邈退下,扶着钟少韫的手肘, “我没走, 你这是干什么?” “你要赶我走,可是我回不去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让我死吧……”钟少韫哀求着,“让我死吧……” “到底发生什么了!”如此一来卢彦则也有点儿急躁, 走之前钟少韫还是挺正常的,难不成就因为无缘科考, 所以万念俱灰?卢彦则先是把钟少韫安置好, 又让陈宣邈加了碗汤, 顺便找军医拿点儿金创药。 钟少韫双眸涣散, 坐在床边, 一言不发。 这样一来卢彦则反而有点担心了, 都说哀莫大过于心死, 钟少韫就这么不吃不喝下去, 迟早也会心神枯竭, 油尽灯枯。等陈宣邈舀了汤粥过来,卢彦则接了过去,用勺子一口口喂,钟少韫才肯吃。 吃完粥,卢彦则又打了热水,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这下脸上的泪痕才擦干净。 “你不能这样,我问你,你什么都不说,你难不成就想一直粘着我,待在军营里?钟少韫,这不是你该过的日子,听话,过几天跟阿时回去,太学那里你不用担心。” “我不想回去。” “你是不是又跟我别劲儿呢?”卢彦则啪一声把碗放下,“谁欺负你,你就报复,自己跟个乌龟似的往壳子里缩有用吗?能不能对自己负责任?说不去就不去,我把你带出来,就是让你这样颓废的?” “对自己负责任就是为了考进士跟别人睡吗!”钟少韫乍然道。他鲜少反驳卢彦则,说起话来也都是瓮声瓮气的,这还是头一次“勃然大怒”。 卢彦则此前一直以为钟少韫没有脾气,尽管生气也只是轻声说话,性子里的冷和倔是与生俱来的,很难有波动,再加上平日里逆来顺受,用卢彦则的话来说就是苦日子过惯了,甚至麻木。 “你倒是敢跟我骂?”卢彦则当场把碗摔了出去,迎着钟少韫发红的瞳孔,“那人敢对你动手,你但凡有对我这十之一的气势,至于被人占了便宜?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说这些?” 钟少韫又不说话了。 每次生气都是如此,钟少韫话少,生气起来就更少了。卢彦则心里想的大抵是,真是“近之则不逊”,小宠物养久了总难免被反咬一口,也不会跟钟少韫计较。可是这次,钟少韫是带了死意过来的。 真是令人费解。 钟少韫想得到什么呢?要真是没名没分跟在他身边有什么好处?那两个吻,算不得什么海誓山盟,顶多算是时机使然。卢彦则忽然后悔起来,他不该给钟少韫机会的,只因为他迟疑了片刻,所以被钟少韫抓住了证据,进而得寸进尺,让他变得无比被动。 卢彦则上过战场,这种情绪一般只出现在他被敌军牵着鼻子走的时候。没有结果的感情不该有开始,他一直奉行此理,未曾改变。 他也沉静了下来,“跟着我没什么好结果,你说你能得到什么呢?有个傍身的活计,总比跟在我身边不明不白的强。太学有人欺负你,我会替你讨回来,这不就够了?总不能因为被人欺负过一次就把以前的心思全按下不表了。” 钟少韫双手摊开,已经痛得没有知觉,更不知何时才能握笔。他开始发了疯似撕绷带,十指连心的痛于心里的痛比起来无足轻重。 卢彦则擒住他一只手腕,“做什么?你是不想要这双手了?!” “以前的心思不该有的,什么都不该有。我来见你,就是想死在你面前。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他颤抖着手掩面而泣,积郁在心底的悲愤一时爆发,“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见到你,让我肖想那么多?其实你也看不上我对不对?你跟别人一样,不过你藏在心里,他们都说出来了而已。彦则,你一直说要我别在意,可我怎么会不在意?那些人的话就像一把把刀,在我的心上剜啊……” 卢彦则这辈子很少见过不想活的人,打仗多次,流民动辄吃土甚至吃人,无一不是为了想活。他见过太多想往上爬的人,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无论怎么拉都拉不上来,一心只想着后退进入无边地狱业火。 “你不是想死吗?等今日检阅结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临近傍晚,卢彦则带钟少韫来到了陇山下。 陇西行营位处边疆,往外走十几里就是陇山。巍峨群山是天生的屏障,将敌寇外患和很多豺狼虎豹都拦在外面。即便如此也是不够的,大周朝廷会斥资修建城墙,战时将城门关闭,和平时就打开门,互市贸易。 城墙下,累累骸骨相支柱。 卢彦则拉着钟少韫的手腕,他们穿行在暮色中。晚风徐徐吹拂,这时节已经快到初冬,隐约有些寒意。城楼高耸,每块砖都透出冰冷,透过足履,渗入脚掌。 钟少韫扛不住寒,若非披着卢彦则的猩红斗篷,此刻怕早已四肢僵硬不能动。高耸山峰挡住了斜阳,他们就这样穿行到了背阴处。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靛蓝色的西边天空已有圆月斜挂,赤红旗幡捧着那轮明月,戍士望乡,吹响胡笳。他们之中,有的有家不能归,有的无家可归,也就只有在日暮之时,能与伙伴围成一团,煮饭敲斗,唱着自己家乡的歌。 “你带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钟少韫问。 卢彦则不回答,抚城墙远望,又拉着钟少韫来到了一处尸骸枕藉的山坡。 白骨腐尸,寒鸦数点,枯木萧然。举目四顾,半卷红旗握在一截断臂手中,而断臂所属的躯体找不到了。 由于时节微寒,所以没有腐烂的臭味,破布和残躯堆叠在一起,连人形都很难辨认。钟少韫不敢再看,孰料卢彦则扒下他掩面的手,“不是想死吗?来,就躺这儿,不出一会儿就有乌鸦和秃鹫来叼你的肉,或者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做,就会有人砍了你当军粮吃。钟少韫,你知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意义?” 钟少韫皱着眉不愿再看,背阴处太冷了,他衣服单薄,这会儿牙齿打颤,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来优越,所以就一路顺畅不会有绝望?不是的,我和很多绝望之人都打过交道,怎么可能无感。他们有的在战场上失了眼睛,有的没了胳膊,更痛苦的,是无家可归。我能做的只有让他们活下去!我调度粮草,驻守粮道,就是为了自己治下再无吃人肉的惨状。你看到很多白骨是不是?我告诉你,有些不是乌鸦叼走的,是人剐的!” “守城战中粮道一断,城中仓储不够吃,那吃什么?吃人肉!市集上人肉和粮米堂而皇之摆在一起卖,甚至人肉比粮米还便宜。你想死,好,那你就去死,变成那一炉肉羹里的一部分!” 钟少韫没想到卢彦则反应如此激动,他下意识想去辩解,可是辩词太苍白无力了。 生死……是啊,钟少韫没卢彦则懂生死。 卢彦则不会温柔劝和,也不会顺着钟少韫的话往下说,在卢彦则看来,这世上想活的人那么多,死太容易了。要是真一心求死,那他拦也拦不住,不可能随时跟在钟少韫身边。 那么为什么还要带钟少韫来这儿呢,是想让钟少韫明白什么呢? 话已至此,卢彦则忍不住动容,唱出了那首军中流传的《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钟少韫喃喃道。 卢彦则背对着他,渐渐步入光明里,他的声音近乎哀叹,也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活下去吧,少韫。在这乱世,死比活容易得多……” 良久,他听到钟少韫缓步追了上来,他回过头,细微的声音里蕴含着不易察觉的情意—— “我想让你活下去。” 晚上回来后钟少韫早早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句话太有力量,又或者是乱葬岗的景象过于骇人,钟少韫回来后依旧一言不发。 陈宣邈抱着个猫儿进来,轻手轻脚,“卢帅,看,我今天在城里巡逻抱回来个小猫。这猫太小啦,又没娘,只能吃泔水,饿得皮包骨头,我就把它打理了下,想着有猫在,那位说不定能开心点儿。” 卢彦则正挑灯看剑,一听陈宣邈来了,就把剑塞了回去。陈宣邈瞟了眼,看见“悲回风”三个字,眼睛都瞪大了。 卢帅平时很少用这把剑,想来因为是祖传的宝剑,不便拿出来。刀剑是耗材,要是有个闪失就不好了。陈宣邈多看了眼,小猫被卢彦则抱走还忍不住偷看。 通体纯白,橘树纹理,和某兵器谱上说的没什么区别。卢家祠堂还有个好宝贝,古雪刀,多少年了都未曾面世。今日让他窥见悲回风,也是值了。 小猫哈着气,尾巴炸毛,发出尖锐的鸣叫,想要挣脱。 “狸花猫性子就是虎。”卢彦则无奈放下小猫,“刚出生没几个月,就没娘了,身型还这样小。” 小猫晃晃悠悠,爬上毛毯。钟少韫此刻盖着毛毯侧躺着,悠悠睁眼,就看到一只小猫无辜地看着他。 他想动指头,结果小猫歪着身子躺了下去蜷成一团,跟他一模一样,露出圆滚滚的后背。 陈宣邈心道这狸子成精了吧,还会自己跳上去,连教都不用教。 “那什么卢帅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说罢陈宣邈一溜烟跑远了。 卢彦则坐在钟少韫枕边,借机摸了两把小猫。这猫完全松懈,全然没了刚刚的警戒,真是奇怪。“等天明了,我就把它送走。” “为什么。” “野猫就该在天地间,不该拘束了。” “它还这样小。” 卢彦则任由钟少韫枕着他的大腿,“小也没办法,它本来就属于天地。” “它可以当家猫,卧在膝头,不忧心风风雨雨。” “角落一隅真比海阔天空要好?” “外面很危险。” 卢彦则低头看他,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了。他有兵马有刀枪,天地辽阔,他能信马由缰去闯,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但钟少韫到底不如他,宁在他羽翼下,离不了他。 他小时候救过一只麻雀。小麻雀受了伤,羽翼满是血痕。他细心照料了很久,和它相处,久而久之就希望小麻雀能留下来。 但是在痊愈之后,小麻雀飞走了,他手里端着鸟食,只能看到麻雀扑棱翅膀的背影,连片羽毛都没给他留下。 从那以后卢彦则就自然而然以为,向往自由是一切生灵的天性,不会有人为了他,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 钟少韫是他养的麻雀么?卢彦则看不大明白,他从一开始就告诉钟少韫,我不是好人,选你是因为你有用。好像只要这么一说就能保持体面,不至于在最后那么落寞——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抱幻想。 恍惚中,卢彦则仿佛看到了年少那只小麻雀飞了过来,落在他手指上,叽叽喳喳叫着,眼里只有他一个。 他鬼使神差捧起钟少韫的脸,蜡烛恰好在此时灭了。 “少韫。” “哎。” 晚间一点薄酒让他心绪大乱,又能借着酒劲儿,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连死都不怕,更不要怕人言。我不喜欢轻贱自己的人,你明白吗?”他轻轻拂着钟少韫的眼皮,“我生死见多了,刀下也有不少权贵亡魂,贵贱在我眼里没差。” 说罢,卢彦则解衣躺下,侧身抱着钟少韫,呼吸声清晰可闻,“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戴叔伦《调笑令·边草》。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南北朝佚名《陇头歌辞》。 不建议像卢哥这样劝朋友,因为卢哥和钟猫猫毕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关系,要是这么劝朋友会被打…… 以及卢哥跟戒过毒一样,钟猫猫在一侧真能忍住,他真能忍啊^_^ 陈宣邈:我真是好人啊,好人…… 感谢观看。[红心] 第67章 吃蟹 “哇好小的猫, 它叫什么名字哇。” “虎子。” 红线抱着虎子不撒手,“好可爱呀。” 钟少韫手受了伤,每天都要敷药, 但却比之前开朗了不少,温兰殊在堂前烹茶,又煮了碗雪梨汤, 此刻梨香四溢, 他提盅一倒, 加了两块冰糖。 “这下小郡公和权姑娘的猫都没机会咯。”温兰殊调笑道, 门口当场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哎,舅舅请。” “哟还挺谦让的,行, 你去, 你去敲门。哇好浓的雪梨味,你今儿有口福了,小兰做冰糖雪梨饮子了。” 温兰殊哭笑不得,事情要从那次见面说起…… 一开始云霞蔚看萧遥咋看咋不得劲, 嫌萧遥一介武夫大字不识,趁对方去做饭, 拽拽温兰殊的衣袖, “我咋觉着这还不如你之前的朋友, 小兰, 你咋看上他的?他是不是把你带坏了?” 温兰殊不置可否, 那厢萧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加了河东陈醋的馎饦, 忽闻云霞蔚肚子咕了一声…… “你这馎饦, 加了什么料?” “河东老陈醋和嫩笋, 汤是鱼汤, 舅舅不喜欢?”萧遥喊舅舅倒是上道。 云霞蔚啥也没说,把一碗馎饦吃得干干净净,完事后还说,就那样吧,没清虚观斋堂里的好吃。 温兰殊忍住不笑。 而后云霞蔚故作严肃,问萧遥会玩樗蒲么。温兰殊如临大敌想拦住云霞蔚,他可不能看两袖清风的舅舅连清风旁的两袖都没了。 萧遥诚恳地笑了笑,“略会一点吧。” 于是他们来了五局。 萧遥输了十万。 云霞蔚在空中掷着那满满当当的钱袋子,自鸣得意,一边抛一边跟萧遥说,温兰殊和温行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爱读书,不会玩樗蒲,每年过年他都找不到人,这下终于有人可以一起玩了,虽然“你这技艺也不咋地啊”。 赢遍西川无敌手的萧遥,此刻竟然连输五局,温秀川哭晕在茅厕。 一来二去,萧遥就把这舅舅给拿下了。 这会儿俩人刚回来,萧遥手里提着螃蟹,红线两眼放光,主动请缨要做焖螃蟹,她把小猫放在钟少韫膝盖上,“我来!最近学了新法子,刚做了一罐肉酱,给你们尝尝。” 萧遥手里提着草绳五花大绑的螃蟹,递给了跃跃欲试的红线。 钟少韫也站了起来,“我去帮忙。” 难得看他这么主动,温兰殊的心结也放下了,前几天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如今快入冬了,庭前枯叶落了一地,文人多伤春悲秋,肃杀秋风,草木凋零,美人迟暮,都能引起文人的无限哀思。 萧遥捧着罐雪梨饮子,吹了口气,热气氤氲,冒出丝丝缕缕,“怎么不进去,一直傻站在院子里呢。” “太阳落山了。”他伸出手去,夕阳透过指缝照在他脸上。 萧遥握着他的手,把他笼在臂弯下,让他能枕着自己的肩膀,“明天会再升起来。” 温兰殊转过身,下巴垫在萧遥肩膀上,二人紧紧相拥,“我相信你。” 过了会儿,焖蟹做好,盛到桌子上,红彤彤的螃蟹排了一排,红线围着襻膊,两手一抹汗,颇有成就感,“我昨天在锦宴楼尝了下,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你们尝尝!” 吃螃蟹有专门的器具,温兰殊家里刚好有两套。云霞蔚自然知道这玩意儿怎么吃,萧遥两眼一抹黑,瞪着一排金银做的小钳子、小勺,无形之中露了怯。温兰殊也没有什么优越感,把萧遥的盘子端了过来。 温兰殊之前拆过不少次螃蟹,这会儿非常熟稔,先是把蟹腿剪了下来,整整齐齐分左右排成两排,又用锤子敲了敲蟹盖,手持镊子将螃蟹盖分开,露出中间的蟹黄。螃蟹很肥,蟹黄都要溢出来了,他把能吃的放进盘子,不能吃的的诸如蟹嘴、蟹心、蟹胃摆在另一边,没一会儿,盘子里就有了一大团蟹黄和蟹钳、蟹脚。 做完了这一切,温兰殊端着盘子就要给萧遥,全然没注意到,萧遥已经拖着垫子坐到他跟前儿了。 云霞蔚咳嗽了下,在场所有人,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小桌案,这厢萧遥的桌案前已经空了,本人身子斜着,聚精会神,刚好和回过头来的温兰殊对视。 “咳咳。”云霞蔚故作姿态,“你连吃螃蟹都不会,以后总不会是想让我们家小兰伺候你吧?” “没有没有。”萧遥矢口否认,“我现在看了一遍学会,以后就能给子馥剥了。” 云霞蔚捋须,“那还差不多,总不能让我们小兰成家了还伺候人。” “自然不会。”萧遥说着说着,就跟温兰殊蹭在了一起,俩人胳膊贴着胳膊,温兰殊甚至舀起蟹黄喂萧遥,让云霞蔚好不自在。 “萧长遐啊,你几岁了?” “比子馥小一岁。”萧遥答。 “你比小兰小,那岂不是回去之后,大大小小都要我们小兰拿捏定夺,然后你坐享其成?”云霞蔚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一直找萧遥的茬,不过按照他这性格,只要他想找,他能在萧遥身上找无数个茬。 可能因为云暮蝉过早去世,他对温兰殊便多了几分关切,总觉得这孩子比自己亲生的还亲,而他又没有亲生儿子。对于温兰殊以后找什么人,云霞蔚也想过,必须是窈窕淑女,或者谦卑恭顺的,千万不能是韦太后那种,性子刚烈,说起话来忒伤人。温兰殊本就没母亲,要是找个妻子,能琴瑟和鸣也好。 谁知温兰殊一找就是个萧遥!这萧遥哪里和谦卑恭顺搭边?! “自然不会。我珍视子馥,怎会让他操劳?舅舅放心,以后在家,我不会让他累着的。” 云霞蔚便不好再发难,“你最好是。” 温兰殊无奈,“舅舅,你别吓到他了。” “小没良心的,舅舅是为你撑场面,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别让他乐得得意忘形找不着北!”云霞蔚差不多也吃完了,看了看红线,总想着给自己这边多个人,“红线,你说我对不对啊?” 红线刚闷了口姜茶,“哦?您说什么啦?” “小钟!”云霞蔚恨铁不成钢,“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以后娶妻要娶贤,不能娶个咋咋呼呼又舞刀弄枪的。我家小兰呢,已经栽了,你以后有什么可心的就跟我说,我呢,帮你成事。啧,我这老脸还是值点儿钱的。” 钟少韫捧着茶盏浅呷了口姜茶,双手的纱布此刻在袖子下露了出来,“……嗯。” 云霞蔚待他不差,又因为是道士的缘故有不少宝贝药,得亏有云霞蔚在,他的伤口才能愈合那么快。 一顿饭吃完,杯盘狼藉。云霞蔚趁机倚老卖老,跟萧遥说要再来一局樗蒲,拂袖下堂,萧遥谦恭地将手放在身前,颔首称是,起身就要跟上去。 温兰殊斜了萧遥一眼,“你这次又要输多少。” “不能贪眼前蝇头小利,要目光长远。”萧遥拍了拍他的肩膀,会心一笑,“我去啦。” 此时,红线和何老以及几个婢女去收拾碗筷,钟少韫本想也跟着去,红线指了指他的手,“你手还没好呢,虽然我也不想刷碗,但你手好了再说吧!” 钟少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温兰殊唤住了他。 “少韫,我想跟你说点儿事。”温兰殊招了招手。 钟少韫不明所以,“温侍御要说什么?” 二人围炉而坐,钟少韫主动斟茶,虎子三两步爬到了他膝上,蹭着他手,尾巴轻快地打着旋,甚至还呼噜着。钟少韫爱怜地抚着小猫,刚刚这猫吃了点儿红线调制的猫食,把盘子舔了个精光,盘子上还有红线用墨汁画的小猫,可爱极了。 “你在这儿不用见外,当自己家就好。我想着,你估计也没见过我家这种地方,没什么尊卑。”温兰殊吹了口茶,“我本意就是如此,你不要紧张,也别觉得我会介怀。” “大恩大德难以为报。”钟少韫道。 “你一直以为我应该忘了你,但没有。我记得你之前来我的别业找过我,那时候你的一番话确实让我警醒,很抱歉,那时候我并没有帮你,或者起到一个前辈的作用,为你指点迷津,而是选择了逃避。”温兰殊双眸平视,开始回想,“说到底,我那时候明白了一件事,我自以为自己能够拯救,其实是很不负责任且狂妄的。终此一生,我能做的也只有救己,我以为你能明白,没想到给你带来了误解。” “最近发生的事,已经远远超过了你的承受。我若是多嘴多舌,在你看来就是说漂亮话,因为你的处境,我并未经历过。” “我不会那样觉得。温侍御,您真的帮了我不少。”钟少韫连忙解释。 “天下事本就复杂,读书人的心性过刚易折,早点明了也没什么错。不过,也别太过脆弱,就觉得无路可走,只能一死了之,这是自毁和自弃。以后你不必去太学了,那边不太平,就在我这儿。我的藏书也不少,你想看就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温兰殊将茶盏放下,隔壁传来了呼卢喝雉的声音。 温兰殊脸色闪过一丝微笑,“乱世河山,唯才是举,监生进士什么的,远不如有才来得重要。” “多谢侍御!”钟少韫感激涕零,就差在地上磕头行拜师礼了。 “诶,不用行如此大礼。”温兰殊扶他起来,“这世上也终于有人,甘心听我那没用的大道理啦。” 钟少韫回到房间先是临了会儿帖,然后就准备休息。睡前红线打了盆水就往他房间来,他双手不能碰水,红线拧干毛巾,轻轻替他擦脸。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钟少韫明明是男子,结果比她还脆弱,身上到处都是伤,每天都不快乐。 红线的快乐很简单,每天能看到公子,保护公子不被欺负,然后做菜、浇花、练剑,哦现在多了一件事,那就是喂猫。 小猫瘦瘦的,见她走来就蹦蹦跳跳蹭她小腿肚,她说今天没有小鱼干,我在做给公子吃的东西哦,小猫听不懂,一直嗷嗷叫,她只好拿起犀角梳,给猫梳一梳毛。 她说小猫跟主子似的,现在她除了公子,还得伺候一个小兽。 不过猫也乖巧,翻起肚皮在地上打滚,惹人怜爱。 有时候红线甚至觉得,钟少韫跟小猫没什么区别,每天闷着不说话,让干啥就干啥,不让他洗碗,他也会蹲在碗池子那里,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钟郎君,你天天在房间里窝着不难受吗?”红线把毛巾涮了涮,洗脸水续点儿热的还能泡脚。钟少韫脚上有伤,身上也是,红线还是头次看见有人的身上一块儿好地都没有,每天会给他送金创药。男女毕竟有别,她也不好说什么,有时候何老会来给钟少韫上药,那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还好吧,我也不怎么喜欢出去。”钟少韫脱了袜子,双手撑着床沿。虎子很粘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冷,总爱贴着他大腿,接合处很暖和。 “也是哦,很多人都对你不好,为什么啊。你明明是个很好的人,公子也是,你们都那么好,为什么那些人就只知道使坏。”红线替他收拾着,把堆积了一地的纸张妥善叠好,整齐放在桌案边。 钟少韫也生得很漂亮,很早之前红线就注意到了,可就是太过漂亮了,一般越漂亮就越易碎,比如佛寺中的琉璃瓶,一摔就碎。 “不是所有人都想呵护弱小。这世上有很多人,遇见弱小之人,心里只想着暴力、征服和占有。这种人可能不多,但却站在很高的地方,能决定很多人的命……”钟少韫轻抚小猫,有感于红线的天真无邪。 “你放心吧钟郎君,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以后谁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教训他!”红线拍了拍钟少韫的肩膀,这人瘦得过分了,说是皮包骨也丝毫不差,她忧心忡忡,“你可千万多吃点儿啊,我拍你一下都害怕你散架。好了,我先回去了,我去库房拿点儿梅子给你吃。” 红线关上了门,长吁短叹,她现在要保护俩人,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红心] 明天要去一趟南京,游览一下六朝古都,码字的家伙什儿也都带上,第三本继续。 更巧的是第三本也涉及到了建康,也就是南京,刚好可以采风[狗头] 第68章 和谈 由于好久没做, 这晚萧遥劲头上来,一晚上好几次到后半夜才罢休,温兰殊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四肢百骸像是被全部拆下然后又重组了一遍,肩膀那里布满吻痕,一丨丝丨不丨挂只盖了被子。 清晨醒来的时候, 温兰殊趴着, 身下是层层褥子, 毛毯盖了一边, 手无力自床沿垂下,手腕那里松松戴了个金跳脱,和零散的吻痕交织着, 别有一副情调。 萧遥给他往上拉了拉被子, 又吻上后颈,温兰殊闷哼一声,慢慢抬起手臂,翻了个身侧过来, 和侧躺的萧遥契合在一起。 “这么快就要出兵了吗。”温兰殊刚醒,话语里还带着倦意, “才多久就让你出征。” “是啊, 魏博求和, 太难得了。你爹要亲自去试探一番, 陛下不放心, 我不得跟去保护好我老丈人?”萧遥刮了刮温兰殊的鼻子。 “你别关心我了, 此去魏博, 一定要保护好父亲。前些年魏博拒不归附, 突然改变态度, 真是有些奇怪。” 这消息根本没传出来,也就只有身为指挥使的萧遥位列要害,所以才能明了一二,即便如此萧遥也不敢传播,只能告诉温兰殊。温行力主改革,就是为了来年征伐魏博。 如今可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温行作为主政宰相,又是皇帝最为信任之人,自然而然就承担了观察魏博人情,出使抚慰的责任。 “奇怪不奇怪的,此一时彼一时,朝廷军队养起来了,魏博再对抗下去没有前途,而且那地方是四战之地,无险要可守,跟河北那几个背靠燕山和太行山的毕竟不一样啊。”萧遥弯下身,吻了吻温兰殊的额头,极尽缠绵,“魏博一定,往河北就能一路太平,河东在大周手里。” 当年魏博叛乱至今还留下疮痍,满朝文武都记得当初拖家带口一路往西的场景。有些来不及逃的,直接被魏博军推入河水中,寒冬腊月,水里满是冻僵的尸体,此后数月,还有人在打捞的鱼腹里发现人的指甲盖,自此禁渔三月,百姓没再吃鱼。 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四处纷争,就连朝廷原本掌握的蜀地也爆发了匪患,温兰殊不幸也被匪盗抓了去,手腕上的疤痕就是那次被锉刀硬生生剐下来的。他已经忘记那时候有多痛了,或者说痛到极点其实是没有感觉的。 温兰殊不想再回忆。 现在看来,魏博有意归附。魏博六州,民风剽悍,同气连枝,大概河北自古以来侠风盛行,所以每次某一州遭受攻击,其他州都会派兵去支援。早些年流寇作乱,来到魏博的相州,彼时相州百姓和军队一起守城,坚壁清野,愣是让流寇一点儿好处都没讨到。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流寇走后,相州甚至开了城门,百姓抡起扁担就朝着流寇砸,一边砸一边骂。 河北和关中的对抗,自本朝成立之初就有所体现,那年燕王叛乱,全赖河东和关内一齐出兵,渔阳王与幽州卢蕤脱颖而出,守卫半壁江山,生灵免遭涂炭,这也成了本朝妇孺皆知的《晋阳旧事》。 对于这等豪气任侠的地界,朝廷向来头疼。他们不服管,一旦不顺心了就揭竿而起,用温行的话来说就是因果。除了韩粲和温行,本朝基本上多数支持议和,但是多数向来没什么用,朝政大事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哪怕削藩看起来伤元气又不讨好,韩粲和温行还是殊途同归,如出一辙。 “魏博是咽喉所在,朝廷志在必得。可我总觉得,他们不会这么甘心拱手交出城池。你此次一定要多注意,前路凶险,一切以大局为重。” “你不放心我么?” 温兰殊无奈叹气,“嗯。你什么时候走?” “月底吧。舍不得我走?”萧遥捻起他一绺头发,“放心,很快就会回来。成事之后,温相厥功至伟,我也跟着沾点儿光。你说,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爹咱俩的事儿呢?” “事情结束之后吧。”温兰殊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泪花,“我爹他一心操劳政事,别让他分心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了,我得起来交还城防牙牌了,前几天真是把我累够呛,又是认人又是守城,见你的机会愈发少了。”萧遥不忍松开温兰殊的头发,不过还是轻轻放到一边。 起身的时候,温兰殊拽着他的胳膊,“我没劲儿。” “让我给你穿衣服?温侍御这么娇弱无力啊?”萧遥调侃。 “还好意思说,也不看看谁害的。”温兰殊佯怒。 “好。”萧遥掀开毯子起身,自屏风下拿了温兰殊贴身的白袷,“萧指挥使亲自给你穿衣服。” 俩人磨唧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刚好到了鸡鸣之时,钟少韫已经在庭前看书,红线给院子中的小鸡喂食。她很喜欢那只白色的公鸡,取名曰“丹顶鹤”,萧遥脚步生风按摩肩颈跑到堂下,“哟,喂鹤呢。” 裴洄之前数次说要宰了“丹顶鹤”做鸡汤喝,被红线阻止。红线想杀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为了保证自己在温家小宅能有相对应的地位,萧遥俨然偏向了温兰殊和红线一边,跟好外甥说你想吃什么舅都给你买千万别碰这只“丹顶鹤”嗷。 于是小外甥屡次找卢英时控诉,而萧遥也改了称呼,改叫鹤了。 红线觉得没毛病,狸花猫可以叫虎子,那么白公鸡也能叫丹顶鹤。她点点头,表示对萧遥称呼的认可,“我的丹顶鹤长得好壮,以后肯定能飞!” 萧遥笑着挥了挥手,“中午有事,你们吃吧,不用等我了。” 何老煮了一锅羹汤,此刻端到了堂下,“少韫,红线,来,吃饭了。公子怎么还没起啊?” “我去叫哦。” 钟少韫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拦住红线,“我去吧。” “为什么啊。”红线歪头,“以前都是我去喊公子呀。” 钟少韫疯狂咳嗽又给何老使眼色,何老马上心领神会,“红线来吃饭吧,你天天起这么早,又是练剑又是喂鸡的得好好休息。” “我不累呀。”红线活动手臂,“叫公子起床又不累。以后我把丹顶鹤放到公子小院那里吧,说不定就能喊公子起床了呢。” 何老把红线拉了过来,“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个,少韫反正也闲来无事,让他帮帮你也好。来来来吃饭……” 同时何老捏了把汗,这是萧遥头次在小宅留宿,起得还算早,要是再晚点,他和钟少韫一个没看住,那岂不是就……红线的年纪,估计还停留在睡觉就是睡觉的程度,完全不知道俩人在床上可以干除了睡觉以外的事情。 接近正午,温兰殊才缓过劲儿来。他来到公廨后百无聊赖,坐在桌前处理文牒,大多都是御史弹劾等讼状,除此之外,只要不去地方视察,他这个侍御史其实挺清闲的。到点下班,同僚又想小聚,他也跟了过去。 官员闲谈往往能获取一手要闻,温兰殊本就是个爱看热闹的性格,这种时机可不容错过。这次御史中丞崔善渊邀请他们去自家,一众人上来直奔后院去了。 自后院小门而出,豁然开朗,湖面如镜,假山峭悬,微风习习,篁竹茂密葳蕤,他们走过林中的石子路,来到了石桌石凳边。 流杯曲水本是上巳之乐,如今天气转凉,若是脱了足衣濯足,未免不合时宜,因此崔善渊让仆人树起三面屏风,一群人效仿魏晋风流,挥麈谈玄,不过他们不怎么谈玄,多谈人和丛杂小事,话题渐渐从佛经到了人事上。 温兰殊抿了口茶,崔善渊是御史中丞,上次他们有联系还是在卢英时用砚台砸了人家儿子。自他到任以来,崔善渊倒是没刁难他,顶多是把他当牲口使唤了一段时日,各种文牒让他起草,美其名曰,子馥是个笔杆子,搞得那段时间温兰殊有时候身子得在晚上点灯写文牒,都想给自己宅子起名叫“点灯居”了。 虽然后面署名都是崔善渊的名字,但是温兰殊也能理解,上边儿的都这样,皇帝当年的罪己诏也不是自己写的呢,还是温行代写的,大周自有大周的情况。 他们聊了会儿,忽然崔善渊问温兰殊,“子馥,你那个表侄,是不是还没成婚呢?” 温兰殊迅速在脑海里分析,这个“表侄”肯定是卢彦则无疑了,因为卢英时这年才十五岁,没必要给一个十五岁还在上学的小孩催婚。大周文士阶层现如今不流行早早结婚,很多都是过二十再谋亲事。 他辈分大年龄却不大,卢彦则比他年长,还一表人才,诸公家中基本都有待字闺中的贵女,因此就成了说亲事的热门人选。 高门联姻,美美与共,谁能拒绝呢?崔氏世代高门,不过要谈婚论嫁,再怎么都轮不到他温兰殊来插嘴。温兰殊十分客气,“这我就不知道了,得问卢公呀。” 崔善渊一拍大腿,“长公主要从洛阳祈福归来了。先帝大行后,她在洛阳宫观祈福三年,这会儿要回来,怎么可能不见你表侄呢。” “是啊,这长公主最喜欢的就是卢家儿郎了。” “长公主的年纪也该成婚了。” 两边同僚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温兰殊反倒不紧张,“彦则还在前线呢,有什么,当然得等他回来再商量啊,估摸着要到明年了。” 崔善渊摆了摆手,“这事情肯定越早越好,赐婚和成婚之间要隔小半年,要是真等他回来,明年还不一定能成事。你家表侄要是真能和长公主结成良缘,那可是美事啊!” 温兰殊不语。 同安长公主吃亏就吃亏在脾气暴躁,之前的驸马,与她大吵一架,被打了几鞭子告到皇帝那里,二人没办法只能和离。先帝痛定思痛,把溺爱大的女儿送进道观,算是清净几年,改掉动辄打人的毛病。 同安长公主和卢彦则应该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对卢彦则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据传闻,长公主和上一任驸马吵架的缘由就是她觉得驸马懦弱不如卢彦则。 驸马一听就急了,咱们成婚了你怎么还一直念着另一个男人呢?公主直接拿起马鞭,说你不也娶了小妾,你心里不也有别的女人? 俩人就这么打开了,驸马竟然没打过公主,因为公主在屏风后埋伏了一身武装的婢女,驸马慌忙逃窜,奔向宫廷,诉说自己的冤屈无奈,此事也就成了皇家丑事。 长公主和离后并不觉得是丑事,她在道观住得好好的,这次回来据说也不打算去公主府,要继续和母亲,也就是韦太后一起住在清虚观。 真有成婚的可能吗?温兰殊有点儿怀疑。 或者说,长公主对卢彦则还有情意吗?温兰殊又喝了两口茶,对此事持怀疑态度。“小辈有小辈的造化,我也不便问询,具体还是等彦则回来吧。” 温兰殊捏了把汗,他没想象过同安长公主真的和卢彦则在一起后,卢宅会变成什么样。至少在温兰殊看来,长公主不适合相夫教子,不如在道观里无拘无束,反正本朝扶持道门,不少贵女都跑去修道。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长公主什么想法谁知道呢?等长公主入长安,估计能明晰几分。 话题很知趣地挪到了其他地方,温兰殊庆幸自己打了太极,啥也没泄露出去。他忧心的是表侄,卢彦则不像是会屈就的人,温兰殊再清楚不过,两个针尖对麦芒的人不该在一起,若是强行撮合,恐怕会两败俱伤。 无奈皇命难违,按照李昇之前在宫中的种种意思,确有意撮合同安长公主和卢彦则,仅仅因为同安长公主对卢彦则那似有若无的迷恋。 李昇从不会在乎事情做了有什么影响……真是想想就头疼啊,君命难违,谁能幸免?温兰殊苦笑,他自己不也是嘛。 【作者有话要说】 百姓挑着扁担打军队是历史真事,我看到的时候也震惊了。 发现大家基本上都是深夜党啊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观看。[红心] 第69章 出使 萧遥来到平戎军的公廨, 这儿是当年渔阳王遗留下来的王府,旁边就是卢舍人旧宅。平戎军归入京师军队之中,京中公廨人满为患, 暂时只能在这个空地先安置。 本朝异姓封王须有不世之功勋,渔阳王可以说是众武将的楷模典范。他乱世定风波,与卢舍人自晋阳东出, 控制叛军, 将燕王兵马扼杀在了洛阳以东。不仅如此, 他还配飨武成帝庙庭, 明光阁甚至还有他的绘像。 公廨定在这样一个人的私宅内,诸将心中敬服,一草一木, 已成陈迹。渔阳王并没有子嗣, 他将毕生所学教给了卢氏一位青年才俊,自己的古雪刀也进入了卢氏的宗祠之中。 今日交换牙牌,他先是到堂屋拿出自己执掌城防的指挥使令牌,放到一扇屏风之隔平起平坐的铁关河桌上, 然后就打算进宫,商讨月底出兵事宜。 平戎军分成两部分, 一个左指挥使, 一个右指挥使, 现下不用防秋, 就和其他禁军分担城防的庶务, 偶尔也能拱卫宫城。 下台阶的时候, 他一抬头, 就看见了高君遂。 他跟高君遂有一面之缘, 之所以记得, 是因为这货嘴没把门的。皇帝喜欢龟兹乐,专门组了个乐班子,结果这傻货当着酒席所有人的面说乐班子不能上战场杀敌。话是实话,但是在那种场合说出口,难免煞风景,给人留下不好印象,更何况皇帝还没到耽于声色的地步。 高君遂看他的眼神倏忽一变。 “你。”萧遥这会儿来到庭院中,和位于门前的高君遂隔了台阶,“眼生,新来的?” 高君遂不动声色,“萧指挥使见过不少人,不记得我很正常。” “我记得你是太学生吧?”萧遥问。 “现在不是了。”高君遂顿首,“指挥使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没事,你现在是铁指挥使的手下?” “嗯,我是他的孔目官。”高君遂的声音太冷静了,冷静得异常可怕,一般陌生人见到一个主司,会是聂柯那种着急忙慌、唯唯诺诺,除非是聂松那种,为人鹰犬身居高位,和皇帝关系甚密,才会不慌不忙。 但是高君遂呢?说不清楚,看起来这高君遂的年纪也没那么小,为什么说起话来这么沉稳,跟变了个人似的。 “没事了,忙去吧。”萧遥没多想,往前一走,迎面就看见了自己的先锋使聂柯,和判官傅海吟。 聂柯脸上似笑非笑,从潜渊卫又被招了回来,跟萧遥还真是有缘,尽管他不想要这样的缘,萧遥比柳度难揣测多了,那双眼一眯,不知道憋啥坏呢。“指挥使,咱们是进宫嘛。” 萧遥挑眉,“嗯,我争取多给你们要点军饷,不能苦了弟兄们。” 原平戎军孔目官亦即现在的判官傅海吟耳朵上面还夹着一根竹笔,由于军队改组,原本的官职增多了不少,很多中下层官吏得以拔擢上来,傅海吟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傅海吟和萧遥还没混熟,所以看起来也很客气,并没有对萧遥很敬服。 之前的主司可是建宁王啊,贸然换成萧遥,怎么可能说服就服? 萧遥心知肚明,还好聂柯来了,不然在军中可真是一个熟悉的也没有了。 “走吧,进宫。” 傅海吟一边走一边说,“按照建宁王出征的旧例,我已经把账务预算做好,今日可让陛下一观。年底进军,将士思归,所以比平日的俸银多了些。” 聂柯只瞟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册子,当即咽了口唾沫。 奶奶滴,这平戎军真烧钱啊。 不过对于这些,傅海吟却稀松平常,衬得聂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萧遥拍了拍傅海吟的肩膀,“不错,这账做得漂亮。是做了很久?” “也没多久。”傅海吟依旧是一副在聂柯看来很欠扁的表情,“做习惯就好了,不像京师里尸位素餐的各位公子哥,整日优哉游哉,我们这些小吏,做小事最上道。” 聂柯心道你这是点谁呢?萧遥这都能忍? 萧遥皮笑肉不笑,“哈哈,那就好,说明平戎军出人才。” 傅海吟:“人才又如何,不还是年岁未老就得颐养天年。” 这倒不仅仅是针对萧遥,平戎军上下不大服他,也不服铁关河,从上次宴会上戚徐行不配合就能看出来。朝廷不需要一个大权在握的建宁王,而建宁王也不想成为拥兵自重的藩王,这是局面的最优解。 聂柯自然要给原禁军将领撑腰,“能颐养天年就不错啦,有的人想颐养天年还没机会呢。” 三人走在宫道上,说的话却一个比一个带刺。 萧遥对聂柯使了个眼色,让对方不要再说。聂柯不解,为什么萧遥那种性格,还能在傅海吟面前如此忍让,明明这傅海吟就是个投笔小吏! “廉颇老来依旧想披挂出征,马援一心只想马革裹尸,可见武人的归宿就是在沙场。然而建宁王奔波多少年,能封王入阁,已是人间少有,至于天下事之后会如何,就看傅判官和先锋使的了。殊不知,当年建宁王也是一方小将,鲲鹏万里,来日可期。”萧遥一番话说完简直都想给自己鼓掌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找不到错处。 傅海吟再发难就说不过去了,“萧指挥使精于人事,我自愧不如。” 聂柯想打人。 “那个高君遂,你认识吗?”萧遥忽然想起。 “桓司马……哦,现在是桓判官的手下吏员。”傅海吟是军中文官,对于文人调任格外上心。行军设行军司马和节度,现在没有带兵出征,自然也没有行军司马,“他是桓判官的外甥,原本是想着明年科考的,不知为何,放弃了。” “有官做还考什么。”聂柯耸了耸肩,“现在军中有几个进士?那进士一年也没几个,抠抠搜搜的,还不如借着关系直接做官呐。” 萧遥不置可否,他觉得人还是要读书的,也有可能自己没读过,总是会想,如果读更多书是不是就不至于看不懂温兰殊的诗词歌赋。 一行人来到承天门前,入宫先是遇见了温行,而后便是裴遵和韩粲。三位宰相面色凝重,身后的几个裴思衡为首的中书舍人也不大乐观。 紫宸殿中,李昇正襟危坐召集诸位爱卿,众人按照官职和资历排开,傅海吟和聂柯坐在最末尾,隔断让他俩跟前面人距离很远,说话都难听得见。 萧遥作为护送温行的将领,必须要上前议事。这给了他与朱紫公卿面对面的机会,韩粲对他颔首示意,他立马低头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昨日魏博节度使罗瑰遣心腹示好,温相主动要出使查探,朕赐温相旌节,萧指挥使负责护送温相不得有失。另,若魏博愿意归附朝廷,温相可代我任免其官僚,便宜从事。不过魏博民风向来难以管辖,卿可徐而图之,不要逼反了魏博六州,酿成大祸。” 温行唯唯。 萧遥萌生了一种感觉:李昇在处理国事的时候,有一种帝王独具的残忍——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棋子,必要时用之,不必要弃之,一点儿温情都没有。魏博六州强兵云集,这次贸然议和,谁敢说不是陷阱?温行一旦出征在外,有个闪失谁能确保无虞?可李昇没有迟疑,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让温行出使。 敢逼走皇帝的藩镇,会把一个宰相放在眼里?李昇不是对温兰殊好么,为何不把温行的命当回事呢? 韩粲不知是不是兔死狐悲,“臣以为,魏博不可信。这次他们示好,是因为新上任的节度使罗瑰想要入朝。魏博之所以能攻入京师,就在于他们选拔了一批精悍军士,这些军士能左右节度使废立,能保护节度使,又能杀节度使,与之相比,归附回朝,如建宁王一般,善莫大焉。所以,温相若是前去,很容易卷入节度使和军士的争斗。” “话不能这么说。韩公,都说探骊得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温相不去,岂非坐实了朝廷无心讲和,谋划来年削藩?要是魏博鱼死网破,重来一次燕王叛乱,我们还有渔阳王一般的将领么?天下疲敝多年,经不起一场战事了!” 裴遵这话很明确,能不出兵就不出兵,太烧钱了,可关键是这话一出就把温行架在火上。 你不是想要削藩么?这就是现成的机会啊。 温行不再多言,“我会与萧指挥使一起,接下来共事,就麻烦指挥使多多操劳了。” “陛下……”韩粲还想说什么,最终被李昇阻止了。 “既如此,温相务必表示朝廷有意讲和弭乱的意图,月底出征。萧遥,你也必须保护好温相,不容有失。”李昇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萧遥。 “是。”萧遥窃为温行不值,事成了李昇功劳多一笔,温行还是那么清廉刚正,税收上来分文不取两袖清风,多的是国库和皇帝老儿的小私库。 真是被利用得干干净净。 况且谁也查不明情况,有些时候得去了才知道。萧遥这次带一千兵士,估摸着能保护好温行的安全。 会议罢了,萧遥被留下。裴思衡草拟完诏书打算去门下省施行,温行和韩粲一前一后走着,穿过连廊。 这时节天越发冷了,温行手凉,哈了哈手,韩粲追上来,“温希言,你是不是疯了,魏博什么地方你都敢去?况且这和与不和还不一定,你不是已经打算来年削藩了,如果这是诈降,那你怎么办?” 韩粲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也是,你当初跟着蜀王去蜀地,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蜀王居心不正。可能正是因为此,陛下才要你去吧。” “是我自己想去的,别人去我不大放心,万一传达错了朝廷的意思,那可真是得不偿失。”温行无奈,“当年你是第一支赶到的勤王军,我都记得,有你在京师,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韩粲哑然,他一直把温行当仇敌,但没想到温行是这么想的。 “那你……”韩粲叹了口气,“我早该知道的,你终究还是走了老师教你的文人路。” 温行在蜀地也是如此,亲自招兵买马,控制突骑,他以为温行会成为建宁王那样的武将,可后续温行解散军队,入阁辅政,又推卸国公一爵,为的只是文臣君子之道,那样一个虚无缥缈被韩粲认为无用的东西。 他们一世,一人奉道,一人用术,身后清流与能吏斗得不可开交。却没想到,能在魏博求和之际,竟然互相肯定。 温行长揖一拜,转身离去。 他步入一片暮色中,暖黄的光照在紫袍上,把身影拉得好长。两侧的阙楼朱墙琉璃瓦,檐牙高啄,亭台相接,远处山峦重叠,模糊了晚霞。 【作者有话要说】 魏博六州,指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六州,大致在今河南安阳和河北邯郸一代。本文是仿中晚唐架空,但是为了叙事方便,所以会有糅杂的官职,不过不影响大家阅读,有时候越精细越考据其实对阅读没有帮助。 历史上的魏博确实“颇有反骨”,长安天子,魏博牙兵。就是说节度使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选拔出牙兵,但是这些牙兵待遇优厚又有能力,世袭罔替,到了后面就开始自己决定节度使废立啦,节度使就有点害怕这些老兵油子。 纵观五代这种例子真不少,五代是一个武德充沛的时代,盛行下克上的优良传统……所以戚徐行不愿意配合铁关河,傅海吟才不服萧遥,主将拿不出能力,不如这些下面的将领有群众基础,大家是能商量着换掉你的。这说明什么?要走群众路线啊。 感谢观看。[红心] 第70章 绸缪 紫宸殿内只剩下了萧遥和李昇。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很微妙, 李昇端坐于宝座之上,和萧遥几步之隔。 傅海吟和聂柯还没来得及走,因为事情还没办完, 而且里面还没有让他们进去。傅海吟抱着本账册,聂柯心里已经想好明天该怎么辞官不做回家去了。 “萧遥。”李昇命黄枝给他倒茶,“我之前倒是没注意过你, 跟你第一次见面, 在三个月之前吧?只知道你是令狐公的外甥, 也是个有才干的。” 那一场雷雨并不愉快, 事实上这么久了,尽管皇帝已经从原先的暗弱摇身一变,韬光养晦完毕, 露出深藏已久的獠牙。可是在萧遥心里, 有一点没有变,那就是一以贯之的自私。 皇权向来如此,可惜萧遥无法撼动。 萧遥正准备回答,忽然层层宫门落下。 紫宸殿基底很大, 所以有重重隔断,隔断将宫殿主体分为一间一间, 走进来大约有五六重, 每一重之间还有帷幄和漆门。萧遥和李昇所在的这间位于最里头, 不过有扇窗户, 露出些许竹叶来, 流金一般的光斑洒在木地板上轻微浮动。 茂林修竹, 重重护卫, 萧遥不可能也不会贸然跟皇帝撕破脸。 瓮中捉鳖, 李昇一道诏书就能解决的事情, 让几个宰相过来,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让萧遥麻痹大意? “陛下过誉了,分内之事。” 李昇好整以暇,“你之前在西川带过兵?” “是。令狐公继任节度使后,我担任兵马使。” “那你之前在做什么?”李昇问。 “之前年纪尚小,跟着家中长辈学东西,攻书学剑。” 李昇微一蹙眉,“你还不打算说实话?萧遥,你的底细,我只要派个潜渊卫去查,轻轻松松就查出来了。”他摆摆手,聂松开门而入,跪坐二人之间,聂柯探着身子眼睛瞪得老大,砰的一声,门又关上,隔绝视线。 聂松颔首,“有几个证人。”说罢将证词缓缓掏出,递给了李昇。 “真正的萧氏私生子,已经死了啊。萧遥,你知不知道,在西川有很多人都知道你并非姓萧,你父亲萧坦在地方任职,我派人去问,他改了口,说你是他的义子。” 萧遥蛰伏不语。 “事情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聂松查了查,竟然查到了当初我和小殊落难的山寨,有你处理打点的痕迹。” 萧遥握紧了袍摆衣料,李昇是如何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肯定有人透露了他的底细! “你为何会在萧氏子死的时候,恰巧出现,又恰巧冒名顶替?你从生下来到顶替萧氏子的这段时间,在哪儿,遇见了什么人?”李昇将状词甩了过去,一如之前在大殿摔落文牒,冗长的纸张上,都是萧遥认识的人,以及他们对萧遥的描述。 什么时候来,对他们做了什么,洋洋洒洒,字字诛心。 “你和那些人是什么关系?萧遥,按理说来,那时候你已经成为萧氏子,为何还与那些人纠缠不清,让他们差点害死小殊和我!甚至活生生剐下了小殊一块肉!” 屏风后有杯盏相碰的声音。 萧遥只能如实交代,“是,我确实是匪寇出身。陛下应该知道,天下大乱,官兵死伤无数,为了与叛军对抗,流民亦可成军,甚至他们保家卫国求太平安定的想法也不逊于很多官兵。我前身是玄鹰突骑的幸存者,他们中的一部分,因为蜀王谋反被殃及,有些家眷只能寄居佛寺,等尘埃落定,安居在群山之中,成一方小寨,不问世事。” 终于能说出憋在心中的往事,终于不必扮作世家子了。 “他们对朝廷大多仇视,我也亦然,直到那年……我有幸在丈人观遇见温侍御,自此倾心,一夕绸缪,终生难忘。” 绸缪……李昇握紧拳头,“那你不应该仇恨温相,也仇恨小殊么?所以你策划了一场报复,让小殊来到山寨中,威胁我,并活剐了他一块肉!” “我要是真报复,你会出寨?”萧遥冷笑,“寨中人我都认得,可我那时候还没来得及管束他们,正在外面纠集军队,朝剑门关开进,发生的一切都并非出自我本心!” “你是在为自己开脱?” 萧遥觉得李昇简直不可理喻,“他们不该恨么?先帝是怎么对待蜀人的?当初幸蜀,蜀中连年天灾,本就不富庶,銮驾亲至,劳动整个蜀地的人力物力去勤王,当初蜀王造反,死的也是不明不白跟随的蜀人壮士,他们是为了平叛去的,可他们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连家眷都必须隐姓埋名不可以真名示人!陛下,你不觉得荒谬么,他们辛苦一生,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臣上次希望陛下宽限蜀中交粮的时间,陛下似乎颇为不爽啊。” 李昇当然不会反思,那又不是他造成的,要怪就去怪他爹李暐去。不过话说到这儿,他觉得也没必要说了,直接一抬手,甲士齐齐围上前来。 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这要做什么。 “余孽而已,让你多言,真是朕的过错。”李昇扶额,“处理掉,干净些。至于护送温相,就用别的人吧。” 忽然屏风后茶盏迸裂,笃笃的脚步声响起,鹅黄衣衫飘扬,熟悉的面孔映入萧遥的视野。 温兰殊跑得慌张,踩到了衣带也不管。他在兵戈刀锋齐齐朝向萧遥、下一刻就能把萧遥捅得肠穿肚烂的时候,展开双臂挡在了萧遥身前。 “放下!”李昇慌张道,生怕甲士伤害了温兰殊。 “子馥……” 温兰殊坚定地朝他回眸一笑,“别怕。” 说罢,温兰殊回头看李昇,“我都听到了,可我心依旧不变。陛下,我答应你,事成之前不离开宫城半步,也不离开你的视线,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许伤害他。” “你……”李昇的脸颊因为过度气愤甚至有些抽动,迅速站起,命甲士退到一边,“他是害你的人,差点也害死我!他是匪,他一开始就在骗你,连萧姓都是假的!” 李昇觉得很冤枉,他骗了温兰殊和萧遥骗了温兰殊,为何相比之下,差距这么大? “陛下,这个要求,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要是不答应……”温兰殊放下双臂,往后靠向萧遥的胸膛,小声道,“劫持我,快。” 萧遥勾住了温兰殊的脖颈。 “萧遥你——”李昇果然中计,因为李昇不相信,不相信萧遥对温兰殊的情,只要有那么一点儿缝隙,他都怀疑萧遥会对温兰殊不利。 “陛下如果不答应,我们大不了一起逃出宫城。到时候是生是死,反正都在一处。” 李昇脸都要气绿了,“我答应你!不对他动手!但我不放心,若他哪天想起家仇,对温相不利,距离那么近容易生事。我会让权随珠一起前去,以防万一。” 在李昇视角,萧遥幼年过得颠沛流离,完全是因为温行召集玄鹰突骑平蜀,他们被蜀王拿去做割据造反的锐器,紧接着蜀王被温行反杀,玄鹰突骑解散后荡然无存,有些甚至被牵连至死,萧遥应该属于被牵连的一脉。 如何能保证温行的安全?在知晓这一切之前,李昇想过铁关河,也想过其他人,不过思来想去,还是韩粲阵营的萧遥靠得住。权从熙手底下那几个都不怎么服温行,真要是派去了,恐怕还不如萧遥呢。 现在他想换,无奈诏书已经晓谕众人,临阵换将,会让人疑心。 不过即便如此,李昇还是不怕杀萧遥,只要杀了之后把真相大白于世,他有充足的理由。 可是现在温兰殊横在前面,铁了心要与他为敌。 “子馥,对不起,当初都怪我……” “好啦。”温兰殊偏过头去,“都过去了,错不在你。” “你先放开小殊。”李昇看不下去了,“我不会对你动手,你可安然离去。你属下要上奏账务,找户部去,朕没功夫听那些琐碎。” 傅海吟骤然站起,拉着聂柯,聂柯还往回转身想看热闹,可以说是被傅海吟拖着走。 “至于温相,你最好保证温相安然回来,不然朕饶不了你,小殊也不会原谅你。”李昇恨得牙都快要咬碎了。 萧遥不放心温兰殊待在李昇这儿,可想了想,他没法子,哪怕再讨厌李昇,也改变不了这人控制温兰殊的事实,而且温行的安全太重要了,为了温兰殊着想,也必须亲力亲为,保护好温行。 况且,京师风云变幻,其实待在李昇身边,也挺安全的。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备受掣肘,去留不由自己说了算,还好温兰殊看他的神情依旧坚定,“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李昇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温兰殊知道自己被骗了之后,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片刻后,宦官带着萧遥出宫,他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温兰殊和李昇并肩站在高高台陛上,望着萧遥缓缓离去的背影,心绪万千。 “小殊。”李昇轻声道,“回去吧。” “我再看一会儿……” 天边太阳落山,阴影逐渐吞噬宫城大地,紧接着太阳被山的轮廓割裂,一点点变小,遽而消失。 萧遥的身影也不见了。 温兰殊的牵挂,就这么消失在宫城围墙尽头。他望去,层城苍烟,朱门重重,这真是上好的囚笼。宫女宦官点灯,一时之间,长街灯火如流,让这冷冰冰的宫城多了一丝温暖。 李昇有很多话想问,但是说不出口。温行孤身出使凶险藩镇,李昇一力促成,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很多利用温行的事。 他没觉得自己做错,因为皇帝就该驾驭百官,就该让他们辅佐自己,献出文武艺,这就是君臣。 可当他对上温兰殊那双忧郁又欲说还休的眼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真的词穷了。 你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呢?你已经把人家利用透了,现在还要人家一颗心在你身上,是不是太过分了呢?而且从来没有得到后失去…… 他自始至终就没被温兰殊偏爱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绸缪:情意殷切。萧某人是会引经据典扎人心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情钟 温行宅邸前, 萧遥站了很久不敢进去。明日就要出征,温兰殊得了皇帝特许能外出探亲,想都没想就约了萧遥来父亲的宅邸。 待温兰殊下马, 牵着他的手,他才敢在缓缓打开的门子之下,迈过门槛。 温行和云霞蔚在堂下, 一人擎着拂尘, 一人负手而立。 萧遥对温行的态度很复杂, 这是当初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行军司马——正是温行, 反杀蜀王,并导致他父亲死在围剿之中,因为玄鹰突骑有一部分跟随了蜀王。 这在温行看来无比正确, 他必须剿除一切有害于社稷安宁的危害, 哪怕玄鹰突骑曾经是功臣也不行。蜀地天险,适宜割据,如果等到军士自立为王,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朝廷派来的行军司马只是履行了朝廷的旨意, 除去蜀王和一部分想要跟随蜀王的玄鹰突骑而已。 萧遥的父亲在史册能留下名字么?即便留下,可能也只有寥寥几笔, 说那样一个人, 是如何一心为国却上了贼船, 为别人的野心陪葬。 可他看到温行, 依旧是百感交集。 他偏过头看温兰殊, 那条路在他眼里, 走了好久好久, 才走到温行面前。 温行只看了一眼他的佩刀, 眸光一闪, 叹了口气,“竟然是你。” “温相……” 云霞蔚挑眉,“希言,就是这小子。我瞅着还可以,不过行不行,还是要看你。” 温行不置可否,“你过来一下。” 他转过身去,又觉得指向不明显,回过头来,“只有你,萧长遐。” 温兰殊心脏短暂停跳了那么一下,温行的语气向来难以揣摩,这样一来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只能目送萧遥离去。 温行和萧遥面对面而坐,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不用说话就能带给人紧绷的感觉,这是身居高位之人的特质,良久,温行率先开口,“你那把刀……” “抱歉,忘记不能带刀入堂了。”萧遥把刀解下。 温行阻拦道:“是‘斩鲸’吧。你父亲是谁?宇文怀智?” “您认得?”萧遥解皮扣的手蹲在半空。 “是,岂止是认得。你应该和很多人都一样,觉得我无情利用玄鹰突骑,又间接害死了你父亲,如此说来,你为什么会对殊儿有意?你接近他,是否为了复仇?” “不是。”萧遥不假思索,“我没想过复仇。温相,若我站在您的位置,我怕是也会那么做,很残酷,却没办法,若不铲除,留给蜀王势力反扑,整个蜀中会死更多人,为了多数牺牲少数,别无选择。” 温行思考片刻,“其实你父亲本不必死的,我给了他生路。关于蜀王,你肯定也有很多疑惑,那些风言风语往往前后矛盾,语焉不详,我可以告诉你首尾。蜀王意图谋逆,我先是控制住他,又围了意图作乱的一部分玄鹰突骑。你父亲不是来叛乱的……” “他是来救蜀王的。” 萧遥大惊,“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去救一个反贼……” “士为知己者死,他受蜀王提拔,才能有赫赫功勋,成为玄鹰突骑的猛将之一。他的成功,非我之力,从一开始他就是蜀王竭力培养的左膀右臂,与其更加亲近。所以听说蜀王被控制,他第一反应是冲进府中相救。” “为了这种人死,太不值得……”事实有悖于萧遥的想象,他一直以为,是朝廷辜负了玄鹰突骑,是温行不分青红皂白、快刀斩乱麻,误伤了宇文怀智。他怨怪温行又无奈,自从当了主将,真正自己做抉择,才知道慈不掌兵,才知道世事复杂。 “我劝说过你父亲。我告诉他,他可以免于一死,回朝任职,但他看到蜀王已死,当即自刎,让我照顾好他的孩子。他说自己若无蜀王断无今日,若是背弃旧主,不仅无法立足,在朝廷也会受人毁谤。主将一死,群龙无首,他宁愿用一死换剩下的人生还,全一个忠义千秋,我答应了他,临死前,他让我找到儿子阿九,可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原来……原来是你啊。”温行长舒了口气,“你这些年,朝不保夕,都是我照顾不及。” 萧遥泪水湿润了眼眶,“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恨您,我一直告诉自己,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猛将,他的死是您过于刚正不阿才造成的。法理上我不应该恨您,可是于情理,我很难不恨。现如今,这些仇恨都土崩瓦解,我终于能放下……”他双手掩面,“我终于能做一回自己了。” “孩子,对不起。”温行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知道你还活着,我算是心安了。” “他死前,有说别的什么?”萧遥擦了擦泪,“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他说他给你起好名字了。”温行黯然神伤,“叫‘宇文铄’,流金铄石的铄。” “多谢温相。”萧遥泣不成声,“很好的名字。” “那把刀,斩鲸。”温行忍痛道,“名字还是我取的,一切看起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萧遥握住那把刀,他无疑为父亲骄傲,因为父亲是平定匪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偶尔也会怨愤,为什么每个人都能享受宇文怀智带来的太平,而他却只能隐姓埋名?那太平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大义,他的恨都那么无力。 温行显然注意到了,“从此以后,我会将你视作自己的亲子。那你能告诉我,你对殊儿,究竟是怎样的情感?你能确保这种情感是异于友谊的欢爱么?” “我很肯定。”萧遥终于从情绪中恢复过来,“我视子馥为毕生挚爱,再无别人。子馥在我心中和别人都不一样,只有这一个,不会再有其他的了。” 这番话温行在别人那儿也听过,他只觉得荒谬,温行从不把这种幼稚的誓言放心上,他读了太多君子书,这辈子除了践行君子志,一切都被抛在脑后。 可当他旁观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为之动容。 或许呢,或许是真的呢?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汝辈。”温行喃喃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对殊儿动心的?若你恨我,按理来说,应该恨屋及乌才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温兰殊和温行区别来看,只知道那天的青团很好吃,他明明打翻了炉鼎,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好向往温兰殊所说的光芒万丈的日子,不用躲躲藏藏,隐姓埋名,他怕被人发现父亲是宇文怀智,是跟随蜀王谋逆的人。 直到他成为萧遥,他才敢靠近温兰殊。 那种炙热,光明,包容……萧遥这辈子都没得到过,无比向往,无比眷恋,这样一个高如云端明月的人,喜欢不需要任何理由吧? 因为那人是温兰殊,世上独一无二的温兰殊。 “他很好,待我很好。况且,真正害死父亲的始作俑者,是蜀王。若不是蜀王谋逆,父亲也不会被殃及,处在您那个位置,无论是谁,都会那么做的。我只是有些迁怒,现如今听您一说,终于能够放下,不再介怀了。”萧遥昂起头来深深呼吸,压在肩头多少年的重担放了下来,他能去下面具,与温兰殊交心。 他最真实的一面,温兰殊已经见过了。 他的迷茫、畏惧,鲜血淋漓的过往,温兰殊都已经知晓了,甚至还原谅了他犯下的罪过。 一切就这么抵消,他们站在了新的起始,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风风雨雨了。 两个人聊了会儿,天色已晚,萧遥告辞,去后院找温兰殊,温行颔首,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堂下。 时节渐渐冷了下来,堂前蜀葵花已落,腊梅未开,正是金菊的时节。他咳了两声,刚好雪梨也煮好了,倚窗远望,旧事浮上心头。 对萧遥自然隐匿了一部分事实,一部分和萧遥无关的、近乎疯狂的事实。 没有人想到,他能那么果断反杀李廓,毕竟在旁人看来,他是李廓最“信赖”的行军司马。 平蜀庆功宴的前一天,李廓喝醉了,在他面前,酩酊大醉,问他想不想要江山? 温行没说话。 李廓趁着喝醉,有些没规矩,什么话都往外说。他说能比皇帝更大方,让温行做明堂一人之下的宰相!做官不就为了这个么,难不成真要忠君不二从一而终连死都不怕吗! 良久,蓦然凑近,“得天下,我与你,一人一半,如何?” 说起来二人初见的场景也极其荒谬,温行中了进士,策马游街,残霞满天,橘红辉光漫照着整片大地,依次可见层城迢递,飞檐雕甍,朱门绮户,丝竹管弦。 彼时温行刚娶妻,人生正得意,无意间回眸,正好对上了阳台上左抱娈童右拥娇娃的李廓。 风流俊赏,多情善睐。 李廓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温行也不在意。他与云暮蝉新婚燕尔,又是青云直上,这人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他没想到他们的纠葛会那样深,深到可以成为李暐安插的心腹棋子。 李廓与温行这等朝廷官员交往甚密早已犯了大忌,反迹昭彰。温行刚正不阿,数次无视,最终打算发挥自己忠臣的力量,向皇帝阐明要害。 皇帝李暐早就对弟弟李廓的态度耐人寻味,明知弟弟有反心却不为所动,因李廓封号也是蜀王,下令由其平定蜀中内乱,让人怀疑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要李廓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暐有足够的力量反制,正统之下,群臣归顺,李廓若是要反,必死无疑,如果不反,也务必处理——这是温行劝谏李暐的谏言。 入蜀是早已定好的死局。 天府之国,群山环绕,乱世割据称雄,成王朝基业,在温行看来,却是处理李廓最好的囚笼。 他连怎么处理掉李廓都想好了,第二天庆功宴,温行敬了蜀王一杯酒,蜀王喝完后,忽然大声狂笑,“希言,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受你敬酒,我怎么能不喝下去呢?” 顷刻,李廓以一种绝望又愤恨的姿态颓丧地刀落在地,脸上没有惊讶,像是早早预知此事。 “温希言,你欠我一条命……” 呕出来的鲜血浇红了半张脸,药效发作很快,不过一会儿,蜀王咽了气,四周惶惶不安,等待温行的命令。 温行不为所动,在他眼里不管李暐还是李廓,归根结底都是一样无情的人,他也并非甘愿被利用,而是早已看破,对帝王不抱幻想。他一身绯袍背光而立,面向堂下不知所措的兵士和朝廷将领,仿佛看到了不愿为蜀王野心陪葬的蜀地众生。 “蜀王李廓意欲谋反,现已被诛杀。剩下的,有谁要追随,死路一条。”温行坦然起身,“主帅已经伏诛,其他的人若心向朝廷,我会尽力保全。 蜀王之乱,自此平定。 【作者有话要说】 总结就是李廓作死,温行视角替天行道,铁面无私,对于这厮的示好不为所动。 灵机一动想玩个梗。 萧遥:被爱会疯狂长出血肉。 李昇:被爱会疯狂。 还未出场的小叔子:会疯狂。 那个石榴都是魅魔了,多个人喜欢是挺正常的吧?我这文案不算诈骗! 独孤逸群:谁来喂我花生,我真的是直男啊,不懂你们男同…… 卢英时:誓死捍卫石榴叔! 裴洄红线韦训纷纷点赞 感谢观看[红心] 第72章 情长 片刻后, 萧遥和温兰殊携手离开。目送二人背影,云霞蔚在堂下问,“都说清楚了?” “嗯, 他是宇文怀智的儿子。”温行淡然道,“因果轮回,我欠宇文怀智的, 这次他护送我, 我亦要护他周全。” “怪不得, 他在小时候遇见小兰。”云霞蔚捋须, “他们一代有一代的责任,也有自己的造化,我们这些人啊, 真是看不透了。我还以为你会讨厌这些, 毕竟……啧。” 云霞蔚没有再说下去,这是个心照不宣的话题。 “李廓于我,和他们两个不一样。何必因为一个人犯下的错,来阻绝两个孩子的缘分?说到底, 他们之间的阻碍并不在我,而在世人, 独孤逸群与韩氏成婚, 惹来骂名毁谤, 要是萧遥和殊儿……确实难以想象。” “你谁也不阻止?包括独孤, 也包括小兰?”云霞蔚笑道, “你才是大道无情啊。” “我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么。”温行难得一笑, “他们要怎么过一辈子, 我看不见的, 生前的事儿尚且不够管, 没必要去管死后那几十年,太强词夺理了。好了,你休息去吧,明日要晨起,我还有些公务,做完就休息。” 云霞蔚一甩拂尘,唉了一声,“劳碌命。” 萧遥和温兰殊慢悠悠走回了小宅,温兰殊走得相对靠前,在一排暗淡的灯笼下,回过头,“今晚……” 萧遥将他逼近墙角,这小半个月,温兰殊都被拘在宫里,他又是超乎寻常的忙,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也不敢再去想,直到温兰殊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那种被压抑了很久的欲望一下子触底反弹。 他们胸膛紧贴,剧烈起伏,萧遥呼吸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他吻温兰殊的额头,眉心,眼皮,又顺着鼻梁往下,感受对方热切的鼻息,仿佛用尽全身所有的感官,想把面前此人的温度和感觉全部镌刻在心里。 温兰殊昂起头,下巴颏和喉结的曲线流畅柔和,萧遥低下头,轻轻吻温兰殊的喉结。 清冷的唇瓣碰上喉结这种脆弱的地方,温兰殊一个激灵睁开了眼,萧遥的舌尖在他脖颈那里盘旋舔舐,痒痒的,下半身顿觉无力,只能双手撑开支着墙。 萧遥像上次那样,感受温兰殊的心跳。 比那次还快。 温兰殊抱着他的肩膀,下一刻被他拦腰抱起,“做吧,就今晚,我想做了……” “好。”萧遥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能感受到温兰殊彻底放松了下来,瘫软在自己怀里,埋着胸膛,“红线,麻烦你烧点儿水,你家公子和我今晚得准备一下,明早要出发了。” 堂下的红线正拿着毽子逗猫,一见来活了赶忙往后院烧水房跑去,小猫也跟着跑去。 他把温兰殊轻放至床榻上,这会儿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窗户那里也细心开了条缝。天一冷,除了床榻之外的地方都冷冰冰的,触手生凉,好在被子里有个暖炉。 温兰殊躺下,萧遥一条腿曲起,抵着床沿,俯身向下看,两个人的眼中只有对方。 这一去又要好几个月,温兰殊只要一想到几个月见不到萧遥,就分外难受,他抬起手,轻抚萧遥的脸庞,那双凛冽的眉眼,此刻柔和如古渡口的霏微雾气,“走这么久,我想你了怎么办,难不成,我也望望月亮?” “你把我记在心里,想我了就多想想,我也能感受到。”萧遥兀自坐了下来,手撑在温兰殊耳侧。 “你又说浑话。” “真话,都是真话。”萧遥凑近,嘴唇碰触,温兰殊亦回应着抱住了萧遥的脖颈。天雷勾起地火,两个人口舌交缠,吻得忘我又投入,萧遥干脆欺身压在温兰殊身上,身下人的腿不知不觉就勾了上来。 漫长的吻结束后,萧遥调笑道,“子馥,你还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温兰殊没回应这句调侃,“以前觉得分别之际哭哭啼啼过于儿女情长,轮到自己才知道,不管读多少书,我也不过是个世俗人。” “我很高兴。”萧遥眼角洇了水汽,他握住温兰殊的手腕,迫使温兰殊捧着他的脸,“有个人惦记我了,有个人在等我回来。” 温兰殊拧了一把他的脸,“你可不许跑了。” 萧遥唉唉叫唤,“别拧破相了……我怎么可能跑嘛,我整个人都在你手里。” 这晚萧遥不敢做得太过火,毕竟明日要早起的。他的手掌叠在温兰殊的手背上,温兰殊发白的肌肤泛着红,又轻轻抽搐着,攥紧了下面的床褥。 温兰殊有时候唤他长遐,又唤他九郎,求饶的语气在萧遥听起来又格外引诱人。 他咬着温兰殊的耳廓,肩膀,似有若无的喘息在暗夜里像是二人的窃窃私语。 “唔,九郎……慢一些……”温兰殊趴在床褥上,声音缱绻醉人。 …… 完事后萧遥为他裹了件夹絮的袍子,又抱他来洗澡,刚巧被正在厨房里捣鼓的红线看到,她偏过头问因好学晚上要加餐的钟少韫,“他们这是干啥呀,大半夜的出来。” 钟少韫:“……琥珀核桃还有吗?你不是说吃了补脑,我最近看书看得有点多,要不明天我跟你一起做吧。” 红线没有被这顾左右而言他的话题岔开,“他们总是晚上这样,为什么不睡觉,不睡觉长不高的。” 钟少韫还想说些什么,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舌灿莲花,没办法搪塞红线,却见红线下一刻把手在围裙前抹了抹,“不行,我得告诉他们,晚上得早点休息,不能像钟郎君你一样,一看就看一天,对身体不好。” 她当即就要走出去,钟少韫已经能猜测到萧温二人到哪一步了,死命拽着红线的衣袖,“虎子!虎子饿了,你之前做好的小鱼干呢,我们去喂虎子吧。它现在是夜猫子,每天晚上都来我跟前儿叫,可能白天没吃饱。” 红线恍然大悟,“对哦!我去拿小鱼干!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虎子最近都不吃我做的小鱼干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说罢红线就去前院拿自己晒好的小鱼干,夹起来几条扔进虎子的食盆里。 钟少韫长出一口气,这下算是成功打掩护了? · 京郊驿站,人来人往。马厩里,一个人瑟瑟发抖,衣衫褴褛,被五花大绑,热乎的马粪就那么落在身上。 他想破口大骂,却因为嘴被塞上,只能呜呜啊啊,试图在地上蠕动。 “哎别动了。”小兵打着哈欠,“知道你惹了谁吗?” 这人像条蜈蚣似的,正在地上曲着身子,屁股撅老高,小兵捂着鼻子,“你说说你,你惹谁不好,惹我们将军的弟弟?” 他眼睛瞪得浑圆,喉咙发出哀嚎,依稀可辨是“冤枉啊”。 卢彦则好整以暇手持马鞭走了过来,“唐平,人抓到了?” “嗯,按照卢帅指示,太学黄教谕,就在这儿呢!”唐平指了指马厩里似人非人,又浑身冒着臭气的黄教谕,心底萌生一副厌恶。 昔日衣冠楚楚,今朝一滩烂泥。本就是禽兽一个,这会儿也算是回到了该有的位置。卢彦则将额前碎发撩至脑后,背着月色,蹲下身来细细打量,却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眼睛的残忍。 就是这种人,迫害了钟少韫。 “唐平,给他去掉嘴里的东西,我要审问。” 唐平把抹布取了出来,那破锣嗓子开始惨叫,惊得唐平耳膜快要裂开。卢彦则有些烦了,不想引起注意,拔刀出鞘。 立竿见影。 “我冤枉啊将军,祭酒已经处罚我了,我也已经认罪了,将军你不能胡搅蛮缠啊……” 随着卢彦则的刀刃越靠越近,黄教谕的声音也微弱了下来,雪白的刀锋眩目又骇人。 “你哪只手动了钟少韫?”卢彦则问。 “将军,我上有老下有小,您看在我是个小人的份上,就饶了我吧,我给您磕头,我给您烧香……” “上有老下有小,也不妨碍你滥用职权,仗势欺人啊。” 眼看这人甚至吓尿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卢彦则缓缓站起身,对准黄教谕反缚在身后的右手手腕,蓄力一砍! 在嚎叫贯彻云霄之前,若非唐平迅速捂住了这人的嘴,只怕要惊吓马厩的马狂奔出去了。 断手的截面整齐,筋络藕断丝连,血水迅速漫了出来,唐平不禁被卢彦则生杀果决的阵势吓到了。 “我今天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卢彦则背过身去,“唐平,把他敲晕,吵得我心烦。” “诶好。”唐平劈了那人的脖颈,黄教谕的头当即无力地垂了下去,落入一片暖烘烘的马粪中。他迅速跟着卢彦则走来,“卢帅,你不问问到底是谁指使他要害你弟弟吗?” “他要是知道,刚刚就会以此威胁。可他什么都没说,看来是太微不足道了,告诉他少韫身份的人没有透露底细,所以没关系。我倒是觉得,幕后主使很有可能和推动我回京的人是一拨。”卢彦则眉头紧拧,“我在陇西好好的,临阵换将是大忌,召我回来,难不成就为着一个长公主的亲事?她都多少年了,急在这一时?” 唐平连忙道喜:“恭喜卢帅!” “别急着恭喜。”卢彦则无奈,“长公主这是作什么妖,从前线把我召回来,不怕边境有闪失么?” “有陈将军在,肯定不会有事的啦!”唐平忙着劝慰卢彦则,“倒是将军,这次回来能吃将军的喜酒啦!” 卢彦则:“……” 其实若不是边境必须留下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他是真想让陈宣邈回来。 同安长公主,脾气不大好,卢彦则对她无感,可惜这么一个女罗刹,似是咬死了他不放。召他回京的邸报上特意写明,长公主不日返京,希望能商讨具体事宜。涉及到终身大事,卢臻也不能独自做主。 要是别的儿子还好,卢彦则太有主见,别的都可以为家族牺牲,唯独娶妻一事上慎之又慎。卢臻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婚事过于荒唐,给儿子造成了无法磨灭的晦暗记忆,也不敢把儿子逼得太死。 前几年卢彦则对几门亲事推而不受,卢臻也没合上眼缘,再加上卢彦则动不动就出征,婚事也就搁了下来。 现在长公主回来了,点名要见卢彦则,为此不惜快马加鞭,一封邸报要他回来。 卢臻不怎么想,皇室陵迟,能提供给卢彦则的少之又少,再加上脾气确实够刁蛮,之前父子就此达成一致。 但人家毕竟是公主,多少给点面子。 “回来也好。”卢彦则驻足,望满天星斗,“很多事也该了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了,哈哈哈哈我错了下次还敢[捂脸笑哭] 在小绿江写dddd的章节,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路过测速路段,不敢踩油门,但是不踩油门就觉得车好慢,踩了又会超速。 陵迟:衰落。主要是这个词在古文里看到太多了,想都没想就用了起来,可能有的读者不知道,这里注释一下。 第73章 情愫 清晨, 漫长的仪仗队旗幡如云,人潮簇拥着手持使节的温行。正中央的华盖下,温行对皇帝躬身一拜, 与身后身着戎装的萧遥一起经过东渭桥,浩浩荡荡开向魏博。 天边第一缕朝阳破云而出,温兰殊混杂在人群里, 心事重重, 目光定格在萧遥和温行的身上未曾离开。 饯行完毕, 文武百官回朝, 政事堂有所调动,卢臻重新出山,此刻与皇帝共叙温凉, 温兰殊心有所感, 独孤逸群那句话竟然成真。卢臻父子得偿所愿,一个带兵在外,一个入主中枢,而父亲和自己, 一个出使凶险外藩,一个备受掣肘。 温兰殊回到家中, 裴洄和红线骂骂咧咧吵了起来。 “你干嘛乱喂我的猫!”红线生气起来抓起苕帚就要打裴洄, “它现在都不吃我做的小鱼干了!都怪你!坏小子!” 俩人一番秦王绕柱, 卢英时围在中间好生无奈, 裴洄扮着鬼脸, “臭丫头, 谁让你上次说我连个瓜都不会切的!” 有时候看到几个小孩吵吵闹闹反而有种接地气的感觉, 温兰殊本就喜欢热闹, 这会儿心里竟然好受了不少。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红线撸起袖子就跟裴洄打了起来, 裴洄也不怵,还手丝毫不含糊,“都怪你,让虎子吃你的东西,现在可好,我做的小鱼干它都不吃啦!” 与此同时,受害者虎子正大吃大嚼,嘴里叼着一块鱼腥味很浓的鱼鲙。俗话说得好,金齑玉鲙,这鱼鲙乃是上好刀工制作将鱼肉切得薄如蝉翼,选取的也是上好鲈鱼,凡此种种普通人平时都难吃,裴洄直接给猫吃? 红线气得小脸通红,自己做的小鱼干猫不爱吃,这对辛辛苦苦做小鱼干的人而言是多大的痛苦! “好了好了别打了。”温兰殊啼笑皆非,“阿洄,你为什么要喂猫鱼鲙啊?” 裴洄快哭出来了,“温侍御您终于回来了!我和阿时找了你好几次,你一直不在,臭丫头说你去公廨了。你做的是什么活儿啊,怎么不休假啊?” 温兰殊不知道怎么解释,“呃……” 卢英时拦着裴洄,“阿洄,下次别给猫吃那么好了。” “为什么呀。”裴洄睁大了眼很无辜,“我又不是给不了,也不是养不起,天天吃鲙我都供得起。这不是你带回来的小猫吗?那就应该吃最好的鱼肉啊。” 卢英时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你是我的朋友,你的猫就是我的猫,就应该吃最好的!”裴洄叉着腰,“温侍御,我小舅昨晚在你府邸歇息吗?我昨晚去送东西扑了个空,他家仆人说来你这儿了,我看天色已晚,就没来。” 卢英时如芒在背。 “是啊,你小舅昨晚不好好睡觉,折腾我们公子大晚上的出来洗澡。”红线噘着嘴没好眼色,给了裴洄一个白眼。 温兰殊、卢英时:“?” “臭丫头你不能污蔑人啊,我小舅可不是那种人!”裴洄胳膊肘很显然不能向外拐,哪怕红线再怎么言之凿凿,他也必须偏袒自己小舅! “是真的。”红线目光转向檐下看书的钟少韫,“对吧钟郎君,你也看到了。” 钟少韫只缓缓翻了页书,头也不抬,“有吗?我不记得了。” 卢英时马上岔开话题,“你以后别给猫吃那么好了,它是个小兽,吃不了那么好的。 “我又不是养不起,大不了你把猫放我家去,我保准喂得它白白胖胖的!”裴洄一拍胸脯,格外神气,“阿时,你是不是该过生日了?” “啊?”卢英时刚想反驳裴洄关于喂猫的言论,猝不及防的一问让他噎了回去。 裴洄要给他过生日?可是他不过生日,觉得一年到头每天都是那样子,不会因为你生日就变得不一样,与其如此,不如不过。但他想了想,又没让裴洄失望,毕竟萧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肯定对裴洄的生日很上心,这就意味着,一年到头至少有一天,全家人都能因为裴洄聚在一起,和和美美。 卢英时扪心自问,卢家人怎么可能因为他聚起来?他的生日他自己都不记得,卢彦则有时候会提醒,送来一盒糕点。他在母亲去世前,曾经把那一盒糕点当成是莫大的希望与恩赐,和母亲分而食之,可母亲去世后,他就再没碰过卢彦则给的糕点。 “你瞧你,一年就只剩下不到三个月了,你还不提。”裴洄嘟囔着,“几月几号啊?” “冬至前后吧,我一般都是冬至过的,具体几号我也忘了。” 卢彦则刚好走到门口敲了敲门,这一行为像个不速之客,“十一月廿一,阿时,读书读多了,连自己什么时候生日都忘了?” 这语气里尽是对弟弟的宠溺和包容,钟少韫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听错,抬眼一看,反复确认,眉头攒动,瞬间对于书里有什么内容都不在意了。 “你怎么回来了。”卢英时心道不好,就拉着裴洄,“走,我们出去。” “诶你拉我干什么啊——” 卢彦则无奈地笑了笑,“十六叔,我回来,刚好路过,都在呢?” 这一声乍然失去了刚刚的温度与关切,变得客气又疏离,钟少韫抓不住那点儿温暖,上次卢彦则的那番话也无法安慰他,可能他要得太多,却又没法成为卢彦则偏爱的那一个。 谁让卢彦则和卢英时是兄弟呢?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钟少韫啊钟少韫,你在想什么?想罢,钟少韫收了书,就转身回屋了。 卢彦则微一皱眉,“怎么回事,一个两个见了我拔腿就跑?” 温兰殊也不明白情况,心想这不是您家事吗,我咋知道呢,“你这次回来得挺早。” “能不早嘛,陛下和我爹,一个个操心我的婚事,你不知道吗,李可柔要回来了。” 温兰殊迅速在脑海里反应,“同安长公主?” “是啊。”卢彦则抱着双臂,无聊踢地上的石子儿,他因为早起,头发没有怎么梳好,碎发狂妄地从两鬓跑了出来,一般女子闺名不能被常人所知,而他似乎对刚刚直呼公主名讳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图。 前堂拐角处的小竹林旁,钟少韫顿足不前,手指节颤抖,一个不小心,手里的折本哗啦啦掉了下来,如同垂落的白练,经寒风一吹,在空中飞舞凌乱。高君遂说的没错,他们确实不般配,钟少韫连自己生气的由头都找不到,更无法反对,之后怎么办呢?得到卢彦则所说的自由? 风在耳畔刮着,周遭所有声音都入不了耳,树叶沙沙响,他脑海里是一片虚无,似乎那个摇摇欲坠的大厦土崩瓦解,分崩离析。他蹲在地上收拾,却越收拾越乱,到最后折本被他拼得七零八落,原本的折痕无法规矩妥帖摆放好,像是一摊废纸。 笃笃的脚步声传来,钟少韫急不可耐,干脆直接全部揣在怀里,抬脚就走,但他走得太着急,连脚尖踩到前面的袍摆都不知道,于是甫一起身,就因此往前趔趄,他伸手想往前撑,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头朝下栽倒,却在这时候,被人扶住了手肘。 钟少韫得以固定,只是怀里的书卷又哗啦啦落了一地,狼藉散乱,原本整洁的折本,这会儿乱七八糟翘了脚,折痕横七竖八的,在整洁的纸张上乱爬。 他想挣脱卢彦则的手,又不敢看对方,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恭喜啊。”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恭喜人的样子很敷衍?”卢彦则挑眉,又单膝蹲下,把一册册书整理好,堆成一摞放到钟少韫空着的双手里,“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 钟少韫不再抬头看他,转身就走。 温兰殊和红线在原地逗猫,“你这下是要跟长公主尘埃落定了?” “啧,难办。”卢彦则又走回堂下,眼看小猫蹦蹦跳跳,比上次胖了不少,也跟着一起逗弄,“李可柔那脾气你也知道,我要是真跟她成了,卢家房顶能掀翻。” “那你现在要么赶紧定亲,要么,就只能等她回来……” 卢彦则不以为然,“她也配让我病急乱投医?更何况,我要是突然订婚,显得我怕她,又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你没个在意的人?”温兰殊问,“年纪不小了,一个也没有?” “别说我了,十六叔,你有么?” 温兰殊没想到表侄竟然也学会反问了,“咳咳,说你呢,怎么说到我了。你跟长公主关系这么僵,估计也就你明了,大家都觉得你俩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卢彦则简直气笑了,“你见过谁家青梅竹马把人家养的麻雀活生生拔光了毛?鸳鸯谱不是这么乱点的。这次我也打算告诉陛下,我对李可柔没想法,一点儿也没有,她么,就安生待在清虚观跟她娘一起念经炼丹,对谁都好。” 这番话让温兰殊了解到了卢彦则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前的卢彦则总是彬彬有礼,客气周到,这次竟像是转了性,“你怎么对长公主颇有微词呢?被人听去了不太好。” “我巴不得人人知道。”卢彦则玩了会儿猫,觉得无聊后站了起来,拍了拍手,“要是先帝和陛下都知道,就不会一门心思撮合。” “也是,终身大事,总要对自己对别人负责。”温兰殊不置可否,这不是他能管的事儿,要管,也是卢臻来管。不过卢臻现在入了政事堂,前路还不好说,卢彦则的意见能不能得到尊重,说到底还是看父亲和皇帝怎么来。 卢彦则自然明白,“我回去了,十六叔。” “嗯,过会儿你爹从政事堂回来,估计要跟你说这些。” 卢彦则咬了咬唇,抬起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来,“他……一切都好吧?我看他还是愁思郁结,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少韫?他最近挺好的。”温兰殊无奈只能扯谎,他最近在公廨起居,就没出过宫,怎么可能知道钟少韫一日三餐如何?而且卢彦则这一问也莫名其妙的,怎的突然就问起钟少韫来? “哦。”卢彦则迟疑片刻,“多谢了,我照顾不周,全赖十六叔。” “你也别太挂怀,少韫是你救济的太学生,于情于理,我也必须照顾好少韫。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在我这儿能学点儿本事,之后也能谋个一官半职。” 很显然温兰殊没有察觉到钟少韫那莫名其妙的情愫。 其实在温兰殊看来,钟少韫可能是怕卢彦则,所以在刚刚大家寒暄的时候,抬脚就走,至于上次出游,估计也是借着卢英时的缘故——因为卢英时和钟少韫年纪相仿,当初在大理寺又是卢英时把钟少韫背出来的,因此这俩应该更和睦才是。 可温兰殊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上次钟少韫被侮辱,脱口而出的竟是卢彦则的名字。难道不应该是卢英时么?明明卢英时待其更为关心啊? 卢彦则沉吟片刻,嘴唇抖动,“那就好,那就好。” 转过身去的时候,卢彦则在影壁前的树前握手成拳,锤击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脏。 钟少韫能自由,是他的本意啊,为什么听温兰殊那么风轻云淡说出来,他的心竟然会抽痛?卢彦则无比希望那只麻雀能自由自在地飞走,而不是被有心人抓去,拔光羽毛,可事到如今知晓钟少韫很有可能与他相忘于江湖…… 为什么会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意识到,石榴不知道卢彦则和钟少韫的关系,而卢彦则不知道石榴和獭子的关系。 卢彦则还停留在“萧遥跟温兰殊不大对付”的版本。 石榴还停留在“卢英时和钟少韫走得很近,找卢彦则肯定是顺带的,卢英时和卢彦则毕竟是亲兄弟”的版本。 笑死了家人们…… 卢英时:我早已看破。 裴洄:?什么啊。 卢英时:小孩子别问。 裴洄:你不也是小孩子? 另外不知道大家会不会不喜欢钟猫猫的人设,实际上能看出来我主副cp一个是有配得感的受和危机意识拉满的攻,一个则恰恰相反。人总是在拥有一切的时候对情爱弃如敝履,那么卢哥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就要到之后了。 感觉大家可能都在囤啊哈哈,感谢观看[红心] 第74章 鹰飞 忙完一切温兰殊回到了御史台的公廨, 对于他在公廨连着值了半个月的夜,御史台同僚向来是乐得看到这一幕的。他伸了个懒腰,擎灯入了自己在公廨的屋舍, 四下逼仄,床铺也窄窄一条,没什么人气, 仅仅供安眠倒也罢了。 没办法, 答应李昇的事儿一定要做到, 两个人像是拉锯着, 都畏惧彻底撕破脸后的下场。 都有顾忌。 窗外有个人的身影,温兰殊睁眼,看外形, 应该是聂松。 最近一段时间, 他的衣食起居,聂松都会额外留意,这是李昇下的死命令。而他也不想进宫和李昇共居一室。温兰殊宁愿被这么监视着,也不想找李昇, 瓜田李下,应该避嫌。 “小殊。” 温兰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 李昇为什么来御史台公廨了?!有那么大一个乾极殿不住, 来这儿站床头? 温兰殊不想说话, 却还是碍于君臣之礼, “陛下回去吧, 你今晚估计要夜叩宫门, 我又得引经据典写洋洋洒洒三千言了。” 御史台就是如此, 看谁犯禁, 然后用华赡辞藻, 用文人的迂回方式大骂特骂,有的人文采不好,可能连自己被骂了都不知道。宫门入夜一般是不开的,这时候身为御史台侍御史,他就必须得写篇文章来劝谏,到底还是不能骂皇帝。 “可我想见你,你最近都没来找我。”李昇侧过身,往前走了几步,“外面有点冷,我能进去吗?” 得……总不能把皇帝拒之门外吧?这样一来,冻坏了可怎么办?一入冬,长安的夜里四处都是寒气,不进来真的会冻死人。 温兰殊给李昇开了门,脸上堆着倦容,身上还披了袍衫,“来吧。” 对于温兰殊心软这个特点,李昇向来是利用到极致,他知道,温兰殊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要是硬来,那底线明确不可跨越雷池半分,你要是软磨硬泡,反而是顾虑重重,率先服软。李昇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一改原本的精明,表现得需要依靠,为此忍了五年,扮作一个什么也不会的蠢货。 直到后来身体上的冲动再也无法掩饰,他只能露出马脚。 如果不是那次的冲动,李昇能再演下去,他总觉得人的身体是不受控制的,那种冲动类似于一种动物的本能,看起来不体面,可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作为大权在握的皇帝,李昇打心眼里没对谁服过软,温兰殊问他为什么不叫自己的字,反而一直叫小殊,父亲也没这么叫过。 李昇藏着掖着这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欲,纵手握住了温兰殊的肩膀。 单薄,瘦弱,掌心和骨头间好像就那么一点肉。 温兰殊警惕地回过身,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李昇永远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要是外面下着大雪冻得难捱,换做别人可能就放弃演这么一出戏,可是李昇毕竟是李昇,外面越艰苦越恶劣,越能展现自己的可怜。 真是拿捏准了他会心软。 “陛下去床上歇息吧,我走了。” 温兰殊错身就想走,两侧是竖着的书架,大概一人高,将他们的身影很好地藏了起来。 李昇眼疾手快,从背后抱住了他。 寒冷的夜,呼啸北风自窗户缝吹进来,吹得窗户纸沙沙响。暖炉里的热没能温暖李昇半分,他浑身都是冷的,唯一一点温暖可能就是温兰殊身上那点儿。又或者说,只有温兰殊能够温暖他。 “放手。” 李昇才不会听温兰殊的话,不论如何,现在怀里的人无法逃脱,“朕命令你,不许走。” “够了,你还要这样到何时?”温兰殊想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刚刚因为这猝然的举动,灯盏掉落在地,其中的火苗经风吹拂,摇摇欲坠,灭了。 “感觉到我的心跳了吗?哪一天它不跳了,可能就不会这样了。”李昇凄惶无助地笑了笑,指挥若定的少年皇帝命令百官都是一副漠然冷淡的模样,享受着所有人对他的恭敬,却唯独得不到那一点温暖。 他在寒冷里忍耐了太久,最近又忙于军务,一旦涉及到军事调动,忙起来简直是脚不沾地,脚夫传递信报,一日三次,各地刺史上报又有谁造反,他只能调集全国各地的军队前去平叛,桩桩件件下来,似乎没有尽头。 一旦退出明堂,他就能短暂地去下身为皇帝的面具,扮演成一个受害的孩子——以前他演技精湛,尚且能骗过温兰殊。 真可笑啊,唯一一点暖,还是他骗来的。 “你是皇帝,我理应效忠。”温兰殊依旧挣扎着,“别的,陛下自有很多法子去消遣,解忧慰心,那不是一个臣子该做的,我张口闭口只有之乎者也和仁义礼智,你不爱听,我也不想装作一个奶娘,包容你安慰你。李昇,你从一开始就想错我了,早点清醒吧,你心里的温兰殊和我不一样,你装了五年,你以为我没在装?跟你一起在蜀中的那几年,我一点儿也不高兴,真的。” 这话来得突然,犹如一根根冰锥,往李昇心上扎,又冰冷,又痛。 “你不是喜欢我。”温兰殊还在继续,“你是喜欢这种驯服的感觉。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也不一定是喜欢男的,早点儿明白,对谁都好。” 说罢,温兰殊合上了门,心跳加快。 好险,得赶紧走,不知道李昇一会儿又会做什么,刚刚他觉察到了李昇身体上的一些异状。 他快步走在廊下,不禁回想起李廓的事儿来。 温兰殊不觉得李昇会专一,说到底李家的皇帝就没几个专一的,从小到大身边锦绣芳丛前呼后拥,跟温氏这种传统文人泾渭分明。哪个皇帝不讨厌天天劝谏又师心自用的臣子?李昇喜欢他,真是让人费解。 不了解一个人的心,就说喜欢,无非是见色起意,逼良为娼。 李昇的所作所为跟逼良为娼真没什么分别,温兰殊在百官之内的名声如何呢?谁不是把他当成半个董贤来看待?许多人似乎都这样,喜欢看云端上的人坠落,末了来一句,也不过尔尔。他那些年不谈婚事,有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让人家女儿夹在中间受气。 现在倒是明了,温行也不反对自己和萧遥,这关算是过了。 就是李昇还在苦苦坚持,作茧自缚。 温兰殊走过潜渊卫的官署,这会儿四下灭了灯笼,唯独在后院,聂松抱着双臂,检查笼子里的鹰。 “熬鹰呢。”温兰殊上前打招呼。 “嗯,主子的几只东道白,性子又倔又傲,多少天了都这样。”聂松眼睁睁看着几只鹰撞着笼角,扑腾数声,落下几片白羽。那双眼睛盯着九霄云外,从未被面前的院子束缚,“之后长公主回来,原本想献给长公主做宠儿的,现在看样子,献不成了。” “努努力,实在不行换个别的。”温兰殊汗颜,这长公主还真是猛,拿鹰做宠儿,他们李家人都这样不寻常么? 聂松看了眼抱着双臂的温兰殊,心里也挺无奈的,“怎么不见主子?主子去找你了吧。” 温兰殊撇了撇嘴,眼睛看向别处,怎么这聂松提起自己和李昇来,行云流水不露痕迹就像提起很稀松平常的两个人?难道不应该有点儿距离感么?他纳罕了片刻,“啊?是,来找我了。” “主子他也挺不容易……” “谁活得容易?你大半夜熬鹰,你就容易了?我刚写完文牒,平日我是不说,可我今天写了八篇三千字的奏疏,就算是牲口也得歇口气,我连着写了八篇,完了还要斗智斗勇,谁辛苦谁就能要东要西?那地里的老黄牛才该做皇帝吧!” 一番话说下来,聂松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良久只能小声道,“侍御对他,有失偏颇。” “该做的我都做了,有失偏颇?”温兰殊气得说不出话,越发亢奋,叉起了腰,不顾以往的神态,“就因为我不喜欢他,你才这么说吧?罢了,我跟你说不明白,熬你的鹰去吧!” 走出去三步,温兰殊还觉得不解气,趁聂松没有防备,把笼子打开,刹那间东道白振翼而飞,翼展仿佛半人高,掠过温兰殊的时候还勾掉了他身上一片布料。聂松惊恐之际,却来不及阻拦。 簌簌一地白羽,长空一道鹰唳,原本寂寥的苍穹多了白影,与弓月遥相辉映,渐渐变小,朝北飞去,而后消失不见。 “你说这鹰,喜欢你吗?”温兰殊指着飞走毫无留恋的东道白。 “当然不喜欢。”聂松如芒在背,汗流不止,心跳还没静下来。 “那不就得了?你心疼你主子,就像这鹰心疼你大半夜还要熬它,事实上鹰才懒得心疼你,它心疼自个儿还来不及呢。它就想往外飞,就想吃自己抓的猎物。”温兰殊气愤说完,“告诉你主子是我做的,大不了撤职,我接着回太常寺弹琴去!” 温兰殊又走了,这下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私自放走了人家的鹰,挺不道德,不过刚刚在气头上,做出那些来反而挺解气的。可是他也见过被熬好的鹰,那些鹰隼和主人里应外合,野外打猎,亲密无间。 难道,这就是李昇想要的效果?他在长长的甬道顿足,东道白在上空盘旋来去,忽然一支飞箭射出,惨叫一声,挣扎了那么两下,从天际缓缓掉落。 甬道的风很大,掌灯的宦官宫女跑来跑去,待这一阵人潮过去,温兰殊终于能在月色晦暗中,看到尽头执弓站着的人。 那人的眼睛才像是鹰隼——只见他将手放在胡禄里,做出要拔箭的动作,旋即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面对着他,缓缓拉开弓。 温兰殊脑海一片空白,心脏停跳一瞬,旋即心跳如擂鼓,血液流过四肢百骸,冲撞着太阳穴和耳膜,却仍是强装淡定,双手交叠在身前,袍摆随风猎猎,“原来是平戎军左都指挥使,铁帅。” 铁关河抬眼诡异一笑,把弓弦松了下来,箭放回胡禄里,“呀,是温侍御,失敬失敬。今晚我负责巡防,看见侍御还以为是哪里闯入的宵小。侍御可看见了,那东道白飞了出来。东道白可是河东进贡的珍禽异兽,要是飞走了,陛下肯定会怪罪。我放箭射下,也只是为了陛下,待会儿侍御可要为我辩解,我不是有意在禁宫射箭的啊。” 温兰殊咬了咬唇,“为了陛下,自该如此。” 本朝自从武成帝游猎之时有人误射箭差点伤了武成帝之后,就禁止在禁宫射箭。无奈久而久之,世道衰微,低微武人为将为相,之前有将领在太极宫宴饮,直接弯弓展示自己箭术,惹得先帝大怒,事后托言喝醉,道歉的言辞多有不逊。然而先帝毕竟因武人才保住皇位,也只能晓谕众人表示自己大度宽恕。 这事儿影响不大好,因为皇帝终究姓李。后来的武人多少收敛几分,例如权从熙之流,从不违逆圣上。 倒是今天,铁关河先斩后奏,末了又拉温兰殊为自己作见证,总觉得有些奇怪。 而且温兰殊不觉得能射中飞鹰的人,连相距不到百步的自己都看不清。刚刚那眼神充满玩味,明显是知道站着的是他才那么做的,否则看到宵小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通知巡防军士么? 漏洞百出的辩解,也掩盖不住一个真相。铁关河到底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那句话好像吗喽表情包啊——我活得容易? 希望看到这儿的小伙伴诸事顺利,在小绿江相遇真的很开心,读到评论也好开心,就不一一回复了,阅读愉快[比心] 第75章 展颜 这厢温兰殊和铁关河分开后, 不知道往哪儿去。他直觉,铁关河这人不简单,不可依靠, 所以就拒绝了铁关河要为他安排住宿的请求。 还好转身遇见了黄枝。 “哎唷,这不是温侍御嘛,天儿这么冷, 您怎么在外头呢?”黄枝吩咐身后几个小黄门和奴婢赶紧给温兰殊披袍子, 他刚刚确实是跑得太快, 身上衣服也不厚。 “出来……出来走走。”温兰殊笑道, 他对黄枝的印象还挺不错的,一般说来,在皇帝跟前儿能当上内侍监的首官, 必定是人精中的人精, 老滑头中的老滑头,说话又好听,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没必要跟黄枝过不去, “黄翁,您也是, 天冷, 还出来。” 温兰殊和黄枝内外有别, 官位也相差很多, 其实他不至于对黄枝这么好, 不过嘛, 尊老爱幼, 黄枝一大把年纪了, 自己又不是人家正经主子, 怎么能安心享受人家的照顾,倒显得不知好歹。于是温兰殊扶着黄枝,俩人客客气气,跟祖孙似的,要是不知情,还真以为俩人之间关系有多好。 “温侍御,您这身子骨也太单薄了。我几个义子,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点儿山参,现在您出不了宫,不如就去我在宫里的寓所吧。”黄枝拍了拍温兰殊的手背,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年长之人都是如此,又因早年为奴为婢,粗活累活做了不少。 “哎。”温兰殊颔首应着,他现在无比庆幸,还好他从小就对人事熟练,最是擅长逢迎往来。文人向来和宦官势同水火,将宦官视作引诱皇帝享乐的宠臣奸佞,大概腹有诗书的人不喜欢胸无点墨的阉人,又觉得阉人能堂而皇之影响圣裁。 不过此时此刻温兰殊冻得脚尖僵硬,确实也想不到别人了。黄枝带他到了自己屋前,吩咐小黄门先带温兰殊进去,自己则脚步带风,估计是找李昇去。 温兰殊深以为然,李昇才是人家正经主子啊。 黄枝在禁宫有一方简陋的宅院,靠近内侍监,有时候忙了,就在此处歇下,不需要的话就会去宫外靖善坊,那处离大内很近,所以住的大多都是宦官。 在小黄门带领下,温兰殊走过一片萧条的院子,整个院内,只有一株松柏青翠。依稀可见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正带着傩面咿咿呀呀唱着什么,身上还披着锦衣,头顶珠翠围绕,一步一遥,她手腕柔若无骨,身型如垂柳扶风。 “那位是?”温兰殊问。 “哦,是黄监的义女,名儿叫‘展颜’。” “展颜而笑,这名字稀奇。她唱什么呢?” “她在唱‘孙夫人怒斥吴兵’。”小黄门分辨了会儿,“就是孙夫人嫁给刘皇叔后,为了协助刘皇叔归蜀,怒斥吴兵。好一个泼辣女子,展姑娘平时就这样,她姓展,黄监收她做义女,按理说来名字得改,但她不愿弃了本家姓,就留了展姓,跟在黄姓后头,我们平时叫她也是展姑娘。” 这种面带傩面的伶人戏,是这些年来长安兴起的戏样。原本傩面只用作迎神献祭,经过民间的改造,时不时有人会借助它来扮演故事里的人物,又用词牌填词,然后掐着嗓子唱,将原本历史中的人物,绘声绘色展现出来。 温兰殊看过《三国志》,本朝经常有说书人敷衍三国旧事,其中以蜀汉为多。其中奇女子孙夫人也成了剧目的主角,这姑娘唱到一半,卡住了,低头从衣服夹层里拿出纸条,细细看了,又唱了起来,声音如黄莺般婉转。 “你只怕周瑜,独不怕我?周瑜杀的你,我岂杀不得周瑜?” 这段是独白,到了这句,声音忽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 她唱得太投入,转过头才看见温兰殊站了很久,赶紧把傩面摘了下来,“这位郎君是……” “展姑娘,这位是温侍御,你不记得啦?”小黄门赶紧使眼色。 展颜赶忙蹲下身行礼,“温侍御!奴婢不知是您,多有无礼,还望温侍御海涵!” “啐!你扰了温侍御的兴致,就算打你几板子也不为过!”小黄门怒斥道,又看了眼温兰殊的表情,心里不由得庆幸,还好是温兰殊不是别的脾气暴躁的。 “奴婢知错!”展颜额头碰地,珠翠一时落了满地。 温兰殊弯腰扶她起来,“这是干什么?不用慌张。”末了又拾起珠花给了展颜,“大晚上的,怎么在院子里唱歌啊?” “明儿……明儿长公主要回来,我们按照义父的要求,要扮一出戏。我怕有闪失,让陛下不悦,就不好了,所以晚上出来练习。”展颜抱着傩面,手里的珠翠熠熠生辉,她摩挲着不忍放手,倍加珍惜。 “那你大晚上穿戴得这么整齐,属实吓了我一跳。”温兰殊哭笑不得,“好啦,赶紧休息吧,都这么晚了。” 展颜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个礼就跑远了。跑的过程中,还时不时踩到裙子,差点摔倒。 小黄门有那么一瞬间神思恍惚,展颜好像和温兰殊有那么一点儿相像?尤其是那眉眼,以前俩人没站一块儿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会儿站在一起,越看越像。可是展颜不可能和温兰殊有血缘关系,两个人是云泥之别。 “这姑娘倒是有趣。”温兰殊道。 “是啊,喜欢热闹,又会来事儿,她可宝贝那副头面了,还问黄监能不能演完了不还回去,就当赐给她了。” “哦?” “姑娘家喜欢珠宝的真不少,展姑娘算是一个吧,天生喜欢金光闪闪的玩意儿,之前还在黄监查琼林库的时候偷偷跟了去。她不偷,也不抢,就想多看两眼,奇怪得很。黄监也不当回事儿,她想看,就让她看了。” 温兰殊噗嗤一笑,“那确实很有意思。” 在小黄门安排下,温兰殊来到一处屋舍,独自坐了进去。他从领子下拿出两条金跳脱合二为一的“项链”,睹物思人。 他知道了萧遥的一切,可他依旧爱他。 温兰殊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相思苦,好像原本的习惯被骤然改掉,你一直习惯的那个人,说走就走了,音讯断绝,只能依靠信物来思念。 以往读闺怨诗,不甚了了,今时今日,方晓其中深意。 “长遐,今晚的月亮不是圆的。”温兰殊停顿须臾,说出了平时断难说出的话。 “可我……好像有点想你了。” 温兰殊扯了被子盖上,他想起昨晚一夜荒唐,事后感到失落,是萧遥一句句劝着,说了很多肉麻的情话。只要有萧遥在,他身边就是暖的,而他也不用戒备,睡得放松又坦然,再没做过噩梦。 他侧身躺着,让金跳脱能碰触自己的鼻尖唇瓣,如此,缓缓睡去。 · 展颜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屋舍,这会儿大通铺上,宫女俱已歇息,五颜六色的被子拼接在一起,时不时有人翻身。她的床铺在角落,不知不觉已经被横过来的腿挡了一半。 展颜把珠翠和傩面放回床头的小柜子里,又小心翼翼把华服脱下来,不敢有丝毫怠慢,生怕损了明日无法表演。她叠衣服很快,放好后,就翻身上床,扯开被窝往里面钻,不知不觉碰到了旁边宫女的腿。 “哎呀!” 那个宫女被她这么一弄,醒了过来,骤然生气,翻过身去,那表情不耐烦极了,片刻后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黄翁的爱女么?跟了人家内侍监,干嘛不去人家家里住,还跟我们睡大通铺呢?咱这地儿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哟。” “去!”展颜脾气也不好,“我瘦,我睡自己这块儿褥子就能躺下,不像你,越发圆润,晚上伸出那条猪腿,就知道抢我的地儿,我看这大通铺是容不下你才对!” 俩人吵架压着声音,展颜做人就是这样,你给我不痛快,我也让你不痛快。 “哟哟,还没攀上高枝,就傲气成这样?我看,你别觉得自己会多神气,唱个曲儿而已,真把自己当孙尚香了?”宫女支起上半身,讥讽道,“有些衣服穿穿就好,别真觉得自己配得上。” 展颜白了她一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我配不上?有些人想穿上都穿不上,想要机会都没有,还有脸来说我配不上。” “你……”宫女不敢怒吼,只能压低嗓音,“你以为陛下能看得上你?” 展颜微微一笑,“我管他看不看得上,我就是想穿好看衣服,想唱曲儿,你管得着?你别是嫉妒呢,我有机会能去唱曲儿,能穿那么好看的衣服,可你没有,你想唱都没人听没人理呢。” 俩人的大战一触即发,展颜握住想要朝自己伸过来的拳头,“你把我打破相也轮不到你哦。” 宫女见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只能罢手,继续睡觉了。 展颜躺在床上,等一旁宫女鼾声如雷,在心里愈发烦闷。明早起来眼下肯定又有乌青,得多加几层粉掩盖,那有规律的鼾声让她心烦意乱,翻来覆去,气得给了那宫女一拳。 她整宿整宿睡不好,说过要换间屋子,无奈迟迟未果。 说我不配……展颜越想越气,我凭啥不配?我长得好看,还会唱曲儿,谁见了不说这姑娘伶牙俐齿?她只是地位不稳,不敢贸然跟黄枝套太多近乎,你不能给人家带来实际的好处,就没本钱要东要西,现在想来,只有明日好好表演,让长公主或者皇帝高兴,才能让黄枝知道,她是有价值的。 我凭啥不配?权从熙武夫出身,能当建宁王,皇帝亲娘还是半个龟兹人,照样当皇帝,我凭啥不配? 她转过身来嫌恶地看了打鼾宫女两眼,又扮了个鬼脸,就冲着不想住大通铺,她也得打起十二分的劲儿! 她只想要一间自己能住的房间,好看的衣服首饰,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真的可以开展代骂业务了…… 是这样的,我发现骂人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你不要自证,直接攻击对方论点,反驳对方论点和对方人格……屡试不爽。 底层逻辑就是——抛开事实不谈你就没一点错? 因为吵架不是谈逻辑的,谈逻辑的那叫辩论,吵架,让对方生气就好了。 这句唱词抄了《三国演义》,让我们说,谢谢老罗同志。 第76章 宴席 接待长公主的宴席在宫中的紫云楼, 展颜早起匆忙梳妆,别的侍女开始打杂,无一不是灰头土脸, 可她即便昨晚没睡好,打扮完却是精神百倍,走起路来脚下带风。身上鹅黄花鸟纹路的衣裙在朝阳下格外惹眼, 头顶金钗珠翠, 依次顺着发髻插下来, 错落有致。 小黄门带着她, “展姑娘,待会儿在御前,可千万不能失态啊。” 展颜戴上傩面, “放心好了, 那几句唱词我都滚瓜烂熟啦。” 两人走过长长的甬道,在门口亮明身份,侍卫比照门籍,允许他们出宫。要去紫云楼还要走好一会儿, 小黄门替她找了马车,她坐上去后, 马车还没有发动的意思。 小黄门说了句敞亮话, “展姑娘, 你要是……” “苟富贵勿相忘, 放心吧, 哥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傩面下分不清神情, 但展颜也是个爽利脾气, 小黄门见她如此上道, 就让马夫驾车, 直奔紫云楼去了。 紫云楼有不少皇亲国戚,展颜一下马,就看见了温兰殊。她听说过温兰殊的名声,这人跟皇帝关系不错,人也特好,昨晚遇见她在外面唱曲儿也没有发难,所以展颜还挺喜欢他的。就是那对面丰神俊朗的郎君,看起来人高马大的,应该是个将军? 她只知道这些贵戚大多都有各种各样的关系,盘根错节的,她谁都不认得,只认得温兰殊。如果不是她自荐,说自己会唱曲儿,只怕这种人连见都见不到,平时只有吃人家车后烟尘的份儿。 想到这儿展颜就紧张了起来,心脏咚咚狂跳,原本背好的唱词也忘了几句。她提起裙摆走着走着,又从前襟里掏出纸条,反复默念数次,最终汇入乐工人群。 几个琵琶女簇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同道中人来了,就招呼她过来,“这位妹妹,你是要登台唱曲儿的吧?”她们把展颜拉去了后面准备的屋舍,里面尽是表演要穿的衣服,不过展颜都换好了,现在她们换,她在一旁看着,等待几个年长姐姐的安排。 “待会儿这阙结束了,你就可以上去。注意,你不要走太近哦,每句唱词要走的步数都是不一样的,我们表演的地方,在紫云楼正殿,你要是走太远,走到几个追兵面前,就没得演啦。”琵琶女把自己的琵琶放在一边,跪坐在妆镜台前,熟稔地化着妆,“然后你不用把面具取下来,就这么戴着,等我们弹完琵琶,就可以行礼退下来。” 展颜嗯嗯啊啊点着头,环顾四周,不禁被锦绣珠玉惑了心神。 天爷啊,这也太好看了吧?她摸着缎子,连呼吸都忘了,满眼都是最华贵的绫罗绸缎,这样一来,不免眼界局限,她轻抚鳞次栉比的锦缎华裳,忽然摸着摸着,摸到个实心儿的。 展颜一抬头,刚好对上一双深邃发棕的眼眸,那人抬起眼帘,眼睫毛又长又密。 展颜觉得自己有点冒犯,双手举起作投降状。“对不起哦姐姐。” “姐姐”:“……” 周围几个琵琶女俏丽一笑,但也不多说,展颜吐了吐舌头,又觉得不大对劲,“这位姐姐为什么戴风帽啊,她也得跟我一起演戏么?不对,既然要跟我一起演戏,为什么不戴傩面呢?我们都戴傩面的呀。” “他是弹琵琶的。罗光,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快休息一下,一会儿要上场了。”琵琶女三两下,差不多把妆容拾掇好了,就站起来调弦。周围几个还没上妆的就坐了下去,几个人各干各的,忙忙碌碌,调弦的调弦,擦乐器的擦乐器,人手一本乐谱,各有不同。 展颜一个字儿也看不懂,只能抱着双臂看钟少韫,“姐姐,你都看得懂,你还会弹?” 钟少韫点了点头,没说话。 其实展颜挺喜欢这种安静不说话的氛围,她觉得很畅快,这次无论成与不成,能交到几个朋友也不错,要是能有幸跟这些人一起吹拉弹唱,那可真是善莫大焉,不用再被人说鬼哭狼嚎。 有些人觉得吹拉弹唱登不得门面,乐工再贱不过,可展颜不这么想,她只觉得,这些听了舒心,为什么要把舒心的事儿说那么下贱呢?人享乐跟犯天条似的,她就是喜欢金银珠宝喜欢唱曲儿,碍着谁了? 周围乐工互相交流着待会儿的站位,立部伎和坐部伎的位置不一样,所负责的部分也不同,这些展颜都听不懂,钟少韫走了两步上前,大致听了自己负责的部分,就又退回来了。 展颜也细细听了下,她的唱段不多,那场戏主角是赵云和刘备,她一个女中枭雄,负责的也就只有善后工作——呵退追上来的吴兵将领,仅此而已。 话越少越不容易出错,展颜估摸着,自己出场还不到半刻钟。不过她也不灰心,有机会就好了,还嫌弃什么?她拉着钟少韫的衣袖,“姐姐,你是不是很会弹琵琶啊?” 钟少韫又是点头。 “好厉害,我不会弹,只会唱。不过我跟拍子很厉害,有些唱词,我听两遍就会唱,还会跟着你们的拍子走,义父说要给我改名黄莺儿呢。”她自夸起来整个人神采飞扬的,丝毫没有被自己的身世影响,“姐姐,你看起来不大开心啊,你都那么厉害了,会弹琵琶,怎么连句话也不说呢。” 展颜大概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不开心,她一直都能找到自己和别人的长处,逢人说项,日子再苦,让她一过也是甜的。钟少韫看了她两眼,二人互不理解,他只能摇头,不想多言。 “姐姐你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吗?有人欺负你了?也对哦,姐姐你这么柔弱,要是有坏人欺负你,你肯定也打不过。哎,我要是厉害点儿就好了,我给你撑腰!” “呃。”钟少韫按捺不住,心想自己要是再不说话,这姑娘要叽叽喳喳说好久,“我不爱说话。” “哦,是哥哥啊。”展颜那一刻恨不得扎进衣服堆里,“没事,这样好看的哥哥我第一次见哦。” 钟少韫调琵琶的弦,盘膝而坐,琵琶横放着,上面的螺钿精美无比,展颜目不转睛。 真是深藏不露,早先知道皇帝喜欢听曲,又因为母亲是乐伎,因此还特意在紫云楼聚集歌妓,闲来无事就填词度曲。皇帝对乐伎很大方,给钱毫不含糊,大家也都很喜欢出演,在皇帝面前刷脸熟,以后飞黄腾达啊。 这次是乐班子心血来潮排练的曲目,俚俗乐曲第一次搬上大雅之堂,众人听宦官传召,知道要上场了,纷纷站起身排成两列,展颜迅速戴上面具,和比她高一个头的钟少韫站在一排。 “哥哥很紧张?没事的,平常能弹好,一会儿肯定也行。”展颜虽这么说,自己却紧张得不得了,止不住呼吸。 钟少韫倒是很冷静,看起来更需要安慰的是展颜。他抱着琵琶,穿过连廊,青松翠柏,丛菊盛开,灿烂如锦,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他们不能进正门,现在还早,贵人们短暂用过午膳,还在午睡,于是他们只能在隔间里,小声交谈,不能发出声音来惊扰到别人。 钟少韫站在门口遥遥远望,紫云楼地势较高,前面又有汉白玉做的平台,自此处向外望,能看见长安坊市。 一切笼罩在如织苍烟中,展颜蓦然感觉,钟少韫好像一直都怀揣心事,不然为什么不说话又不理她?她有些懊恼,低头背着自己那几句词,这一天很快就打发了,钟少韫像是石化了一样,比石窟里的佛像还安定。 临近傍晚,宫灯次第亮起,宦官带着他们入席,他们分坐在屏风后,展颜刚好能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席间贵客。 此刻满座寂然无声,展颜偷偷凑近缝隙,如此一来,能看的人就变多了。等等,她好像看出来钟少韫在看谁—— 是温兰殊旁边的那个郎君。 卢彦则和温兰殊在一侧的胡床处有说有笑,偌大的桌案空置,因此氛围还比较活跃。至于长公主李可柔,临轩把酒,时不时看两眼胡床。 不过一会儿,皇帝身边的宦官先来一旁侍奉,紧接着光禄寺的人捧着珍馐美食走入,桌案基本都摆满,这些人纷纷退下,在场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李昇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众人躬身行礼,这种环境下不需要太过隆重的礼节,李昇只抬一抬手,他们就又各自入座。 紫云楼有一张很大的桌子,琳琅满目,都是没见过的稀罕物件,山珍海味。权贵围坐其前,李昇面南而坐,李可柔离他最近,脸上并无过多恭敬神色。 “长公主在洛阳三年,朕没去探望,实在是国事太过繁忙所致。这些年可还好啊?” 李可柔嘴角一抬,连演都懒得演,不过屈于君臣尊卑,还是得忍让一下,这顿饭吃完就能去找韦太后了,那才是她亲娘,李昇虽说是弟弟,可到底比不过她嫡亲的那位哥哥,在她眼里这会儿就是套近乎、说便宜话呢。 换做嫡亲兄长在位,怎么可能让她在洛阳待了三年不管不顾?她终究没办法,好日子过去了,万乘之尊是她和她娘当初言辞多有不逊又看不上的卑微庶子的,想来嫡庶在尊卑面前,什么都不是。 “一切都好,陛下不必劳心。” 李昇也懒得装,寒暄的话说一句就说不下去,“那各自享用吧。” 俩人谁也不给谁脸色,卢彦则和温兰殊相视一笑,结果温兰殊直接眼神示意。 卢彦则这才知道,李可柔直勾勾看着他呢。 赶紧来点儿什么吸引这女罗刹的注意力……卢彦则心想着,不会在宴席上就提出来婚事的事儿吧?李可柔这人,做出啥他都不觉得意外,而他也想好了法子来糊弄。 酒过三巡,琵琶乐停,唱曲儿的乐班子来了。卢彦则刚好想去透透风,就揉着太阳穴,走出紫云楼。暮色四合,他心里烦躁需要安静,无奈天公不作美。 “彦则,怎么出来了啊?”李可柔的话让他浑身闪过一道电流,扶柱子的手乍然收回。 他只能面朝李可柔行礼,“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追读的人数还是挺均匀的(挠头) 最近在写第三本,然后会挑战一下新的写法。 这年头别写正剧是真的,只想写甜甜甜,虐不起来一点[笑哭]毕竟一天下来已经很累了[笑哭] 发现这几天竟然涨了几个作收,哈哈,相信我不坑的潜质,本本全文囤,放心大胆看吧,这篇有七十多万,先给大家透个底。如果喜欢也可以多多留评,期待大家的评论,有个小可爱给我灌了好多营养液,真的感动哭了[爆哭] 第77章 刁难 “你可是生杀予夺的大将军,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怎么,一见我来, 浑身不自在?不用这样的。”长公主替他整理着身上衣袍,忽然侧脸凑近,钗环甚至贴住了卢彦则的下巴, “彦则,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啊。” 卢彦则将她推开, 他是真没想过, 有些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副脾气,“喝醉了就来点儿醒酒汤, 别耍酒疯, 好歹也是长公主。” “我没耍酒疯啊,你说我们这么多年了,与其相互为难,不如就在一起呗。反正你也没看得上的, 我刚好也没有。”李可柔本就不是个规矩人,这会儿直接上手, 扰弄卢彦则的鬓边碎发, 柔荑擦过鬓角和耳根, 手掌覆盖在卢彦则的胸膛上, “他们都不如你。” “你喝醉了。”卢彦则见对面闪过一个人影, “你送长公主回去吧。” “滚!”长公主回过头对那人说道。 四下昏暗, 那人的脚步并未因此加快, 卢彦则很快就认出来, 那是钟少韫。他和钟少韫隔着一道长长的廊道, 他想追上前去。去做什么呢?解释?还是道歉?他不知道,可他就想去找钟少韫。 走出去没两步,李可柔就牵了他的手,“你干什么?卢彦则,那就是个琵琶伎,我看你才是醉了!” “别碰我!”卢彦则没注意到自己这声音过于高亢,吓到了来找他们的宦官。碍于人太多无法发作,他们只好又回到席间。 此刻展颜恰好登台,唱了几句后,等到琵琶声停,知道该换下一幕了,于是行了个礼就提着裙子退下,余光瞥见温兰殊对她一笑,她在面具下也乐开了花。 她天天总有法子开心,能穿好看的衣服她开心,能唱歌也开心,别人看不起她,她可不能再看不起自己了。退到隔间,她深呼吸了好几口,“呼——还好没出什么缺漏,嘿嘿,姐姐,我刚刚是不是很威风?” 琵琶女正洗脸呢,“是啊,不过我看,好多人都乏了,要是你早点儿登场,估计他们能提起精神看。” “我不管,只要我好好唱,我就乐意。”展颜不会灰心,“要是大家因为我释怀一笑,我也知足啦,不知道义父能否答应我,把这头面给我呢。”小姑娘换下锦袍,又穿上了那身宫女的衣服,爱怜地看着上面流光溢彩的丝线和串起来的珍珠碧玉。 她是真的好喜欢。 “那位……哥哥呢?” 琵琶女猛然意识到什么,“对……对啊,怎么不见罗光?坏了,他说要出去走走,现在班子要回乐坊了,他别是迷路了吧?”想到这儿,琵琶女什么也不管了,“那什么,妹妹你先在这儿,待会儿有人会安排你回去,我去找他!” “姐姐我也去,你们没来过几次紫云楼,我识得路!” 紫云楼除了楼体外,还有一座偌大的山林,这座皇家庄园还有不少其他零散的殿宇,分布在绿树之间,池沼星罗棋布,若非常年在此,迷路简直是轻而易举。古藤阴下,枯荷密布,李可柔站在水中央的亭子里,面前是跪着的钟少韫。 李可柔冷冷道,“把帽子给我取下来。” 钟少韫只能照做。 “好一个妖孽。”她坐在一边,与此同时,四周檐角垂下的宫灯照亮钟少韫的脸,“还是个男的。” 钟少韫依旧不说话。 “你当初,是不是蓄意接近彦则?你真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是男子,你和彦则不般配?你难不成还敢肖想他?”李可柔看这张脸越看越气,她对钟少韫了解不多,只是听人说起过,卢彦则买了个琵琶伎,又让这琵琶伎去太学。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女扮男装,后来才知道……分明就是个男人! 卢彦则把一个男人养在外头,养了八年! 八年前发生了什么?李可柔掐死了卢彦则的小麻雀,把那麻雀的五脏六腑都拆了出来,还把那些东西放在桌案里,天真无邪地对卢彦则说,看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真的啊! 那时候卢彦则说她疯了,她说你才是疯了,养一只麻雀,爱护得跟什么似的,都不看我了,我不能容忍你在别的东西上花更多心思,况且……它就是个畜生啊…… “不是。”钟少韫对着她的目光,“我不需要蓄意接近。” “你这是以你的容貌为傲呢,真是个贱货。”李可柔恼怒,“你就这样跟了他八年?彦则这是在惩罚我呢……一定是的。” “应该不是。”钟少韫凄然笑道,“长公主眼里,他是很重情的人么?” 李可柔看钟少韫的脸,越看越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尤物,长得比女人还媚,戴上风帽简直雌雄莫辨,刚刚差点骗过她去,“你还敢问我?” 对于情敌,李可柔没有宽容忍让的风度,她忍耐不住,就拔了金钗,尖锐处轻轻划过钟少韫的脸颊,“你说,你要是没了这张脸,他还会不会喜欢你啊?” 钟少韫眨了两下眼睛,“不知道,他应该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为什么会养了你八年?” “殿下别这么说,‘养’,什么是‘养’?我经不住这个字儿,没名没份的。世间男女阴阳调和,你跟他才般配,何苦拿我消遣?”钟少韫轻声道,“长公主既然明了,应该没别的要问了吧?” “别想走。”李可柔没那好心肠,她压住了钟少韫的肩膀,“口说无凭。”她把金钗扔给了钟少韫,“自己把脸划花,我就答应放你走,或者……你唱个曲儿、跳个舞。” 她好整以暇,自然有千万般手段来折磨人。 “不会唱,也不会跳。” “那我改主意啦,你必须唱个曲儿。”她手支着下巴,玩味地看着钟少韫,“就刚刚那伶人唱的曲儿,你再唱一遍。” 此时展颜和琵琶女终于赶到,眼看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展颜率先跑了出去,“殿下想听曲儿?什么曲儿啊,奴婢或许能为殿下唱一唱,他们都说奴婢唱得好听呢!” 琵琶女此刻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想搬救兵,又谁都不认得,真是进退维谷啊! 展颜丝毫不惧和长公主面对面,哪怕腿已经酸软无力,她还是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站在钟少韫和李可柔之间,躬身行礼,笑意盎然。 长公主本身就是为了刁难钟少韫,半路杀出个小奴婢,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算什么东西,滚,这儿没你的事儿。” “我这位哥哥不会唱曲儿,我刚好会,就代他来一曲呗。他唱曲儿不大好听,怕污了您的尊耳。” 琵琶女阿弥陀佛了半天,回头刚好遇见了散步的卢彦则和温兰殊,登时扑通跪下拽着卢彦则的袍摆,“卢将军,您快去救救罗光吧,他被人刁难……” 卢彦则拔腿就走,温兰殊则镇定地看了看琵琶女指着的方向——展颜和李可柔对峙。但是卢彦则也不一定能管住李可柔啊?他心道不好,能镇住李可柔的,除了太后估计就只有李昇了。 “我去找人,这位姐姐,你先等着。”温兰殊匆匆走开。 琵琶女跟着卢彦则的脚步,站到假山那里,她心都揪紧了,钟少韫因为长相,没少受罪,这方面来说,他和姐姐阿皎简直就是一样的命。 卢彦则让展颜先站到一边去,自己阻挡着李可柔的狂风暴雨,“外人在,我不想你难堪。” “我又没刁难他,我就是想听他唱歌。” “他不会唱,你想听,乐班子多少伶人都能唱。” “可我就想听他唱嘛,彦则,你要为了一个贱人跟我生气?” 卢彦则起了无名火,“他不是贱人。” “可是他弹琵琶,乐工不都是贱籍嘛。”李可柔虽说年纪也大了,但扮起天真来,和那张杏眼桃腮的脸丝毫不违和,“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若是单纯想惩罚我,倒也不必自甘堕落。” “那你更不必以我为借口,为难你的驸马,倒教我里外不是人。” 李可柔妩媚一笑,声如金铃,“他们不会说你里外不是人,只会说你我佳偶天成,天生一对。” “恶不恶心?”卢彦则难以忍耐,“你还是回道观吧,外面的规则不适合你,你不觉得么?” 李可柔秀眉一拧,“卢彦则,你要我跪下来求你?” 卢彦则快气笑了,“谁求谁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两个人亲密无间,但随着年纪渐长,卢彦则的世界里出现了更多别人,而她再也不能独占卢彦则的目光,甚至连一只麻雀都能得到卢彦则的关心爱护,她什么都没有,想要更多,被人觉得贪心。 她想要的很多么?她赌气嫁给别人,发现那人哪里都不如卢彦则,学识修养风度,一根汗毛也比不上,她只是说了实话,她错了么?为什么卢彦则会说自己在为难,说她这么做,他里外不是人? “长公主醉了,黄监,搀扶公主下来。” 李昇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沉默,李可柔只能在黄枝的搀扶下离开亭子。展颜护在钟少韫身前,见状也和钟少韫一起下来,路过李昇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赶忙和琵琶女汇合。 达官贵人的爱恨情仇跟他们都没关系,捡回一条命,善莫大焉。 “那个黄衣服的小丫头……”李昇对展颜没什么印象,因为刚刚她戴着傩面,但是这时候能看见展颜的脸,不禁因那与温兰殊酷似的面容而迟疑了片刻,“是谁啊。” “是奴婢的义女,她这性子暴躁,陛下别跟她一般见识。”黄枝应着,生怕皇帝会责怪展颜失仪。 温兰殊站在一边,事情已然解决,多留无益,便想和卢彦则一同出去。 “小殊,我……”李昇想要挽留,“今晚留下来吧,天黑了。” 温兰殊顿足片刻,的确,冬日黑得早,晚上又冷,要是回到家里,怕是已经要宵禁了,与此同时,卢彦则也摆了摆手,示意想要自己安静一下。 如此一来,也只能跟着李昇先走了。 只是温兰殊担心昨晚的事情再次上演,就跟黄枝走得很近,让黄枝在他和李昇之间。在场只要有第三人,就会无比坦然,温兰殊还说,和黄翁您聊得很投机,自己没有阿翁和外祖父,见了黄翁格外亲切。黄枝被这热切的话说得找不着北,却还是没忘记带两下李昇,让这正经主子不至于尴尬。 于是待黄枝伺候好李昇安寝,温兰殊自然而然地跟黄枝出来了,俩人和和睦睦,黄枝又安排好了温兰殊的住宿,互相客气道谢。 忙完一切,黄枝转过身,看到院子里站着的展颜。 他给了展颜一个脑瓜崩,展颜嗷嗷叫着,双手抱头,“爹爹,您这是做什么呀,我要是破相了可怎么办呀,以后怎么孝敬爹爹呢!” “你就是会说好听话!”黄枝反握拂尘就想用柄打展颜,那一棍子落在展颜身上,敲得她骨头疼,肉也疼,“我刚刚想让你在御前唱歌,结果好了,你跑哪儿去了?你那几个干哥哥怎么都找不到你,我说呢,原来你是打肿脸充胖子,给人家撑腰去了!我的姑奶奶啊,你要不照照镜子,你那点脸皮,够你撑腰的么?你还直接惹了人家长公主,你知道长公主是谁嘛,韦太后的女儿,人家亲娘是京兆韦氏,养的猫都比你吃得好!之前我还说你有眼色呢,现在看来……” 黄枝难得这么生气,展颜虽说也后悔自己错过了一次机会,不过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她不会因为自己螳臂当车而后悔,“爹爹您消消气,您消消气……”她给黄枝顺着胸脯,“您怎么罚我都成,女儿错了……” “罚?那副头面拿来给我吧,我得还回去,人家乐坊的东西,我可不能连这点儿都贪。” 天塌了。展颜紧咬嘴唇,都要哭出来了,但是人在没有依仗的时候,就得跟孙子似的。英雄逞完了,就该做孙子,能屈能伸,“呜……好的爹爹,我以后再也不敢违逆您的意思。”她泣不成声,送回黄枝,就跑回自己屋子拿头面去了。 如果猜得不错,估计又会被人说坏话。不过无所谓,她做了件好事,别人怎么说她都无所谓! 【作者有话要说】 李可柔,李可柔,又不可,又不柔。 基友曾经曰过,说自己被这个长公主气到了。 我曰,没事,说明我写文开始下猛料了。 第78章 溃败 卢彦则回到自己的卧房歇息, 到了晚间有人敲门。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你来干什么?” “送点醒酒汤。”李可柔笑道,“我想了想, 既然你那么喜欢他,我么,眼里也是能揉沙子的, 你怎么玩, 我都无所谓。” 眼看李可柔捧着茶盏, 卢彦则警铃大作, 这是以退为进呢。 “送完就走吧。”卢彦则转过身去,坐到一边。桌案上空空如也,李可柔就把茶盏放了上去, 与卢彦则面对面而坐。 “你还是那么端正廉方, 我小时候就一直喜欢你,现在还是很喜欢。我想啊,你一直都忍着性子,从不表露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比很多男人都克制,我啊, 就喜欢这样的。”李可柔把醒酒汤推到了卢彦则跟前, “所以我就想, 你要是……要是有不克制的时候, 会是什么样。” “长公主还真喜欢逼良为娼。”卢彦则挑眉。 “怎么能说是逼良为娼呢, 阴阳调和, 人伦大事, 没有那么登不得台面的。”长公主素手拂着卢彦则的脸, 观察着卢彦则的一举一动, 希望能在那片刻里,找到卢彦则飘忽不定的证据。 可惜卢彦则一直都如她所说,忍着性子,端正廉方,一点儿欲望都没有。 她有些慌了,“不可能,你不可能对我没感觉……” “摸够了没?”卢彦则不耐烦了,在他看来,控制不住自己的男人都是畜生,要是连色欲都被人掌控在手里,真是可怜,无比可怜,“东西送到,你可以走了。” 李可柔收回手去,坐得笔直,“我给过你机会的,彦则。” “什么?” “这汤,我要看着你喝了才能走。”李可柔指了指卢彦则面前的汤药。 下毒么?卢彦则倒也不怕,这里到处都是人,李可柔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贸然毒害他,“你要是只为了送汤,何必亲自来?” “想看看你,哎,我也只能放下了。”李可柔叹气,侧过身去,等卢彦则咕咚咕咚喝完汤药,慵懒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怎么还不走?”卢彦则催促道。 “你这么希望我走?你真的……真的不希望我留下来?”李可柔的手覆盖在卢彦则的手背上,她其实是很厌恶这样的,因为自小到大讨好她乞求她回眸的人不计其数,她看那些人一眼,就会有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拿捏他们,轻而易举,而他们在她面前也大多是蠢货,蠢得无可救药,那些经书还不如她熟悉,总被她挑出毛病。 无趣极了——李可柔这么形容那些人。 卢彦则不一样,卢彦则比她厉害,比她聪明,又比她克制,从不会流露半点欲望,所以她特别好奇,如果卢彦则克制不住,会是什么样。 药效很快发作,卢彦则浑身燥热难耐,咬紧嘴唇,刹那间把桌上的杯盏都推在地上,水和碎片迸溅一地。他捂着自己的额头深呼吸,蜷缩在地,犹如一头野兽。 还是不那么体面的野兽。 李可柔走到他跟前,“这药怎么解你应该也知道。彦则,这儿没别人,能缓解药效,帮你解毒的只有我。你只要求一求我,我可以帮你。” 她蹲下身,犹如道观的神像俯视世人。可她又觉得自己蛇蝎心肠,和神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走吧,我不想说更难听的话。”卢彦则喘着气,挡住自己的眼睛。 “可是我一走,你明天会死得很惨!你会死,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李可柔眼神变了,她万没想到,卢彦则对她的态度这么坚决!“为什么,你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想和我……” “滚!”卢彦则大喊,几乎是爬行着,到一旁放剑的柜子里,掏出自己的悲回风,哗的一声,拔剑出鞘。他坐在地上,背靠墙壁,退无可退,手执通体银白的悲回风,剑锋朝向李可柔! “好,卢彦则,这是你自己想死的!”李可柔愤然离去,门子推开又砰地一声关上。 卢彦则脑海里闪过无数难以言说的画面,他以前一直压制自己的欲望,每有需要疏解的时候,至少不会这么狼狈,但是这药功效太足,像是把积攒很久的欲望都引了出来,再坚固的堤坝都无法抵抗如此迅猛的洪水,他就算自己疏解,也无法抑制半分。 不够,根本不够…… 汗水浸湿了他贴身的白袷,他本就习武,精神充沛异于常人,这会儿额头冷汗频出,腔子里似有一股热气四处冲撞,若是不能发泄,恐怕会真如李可柔所言,死得很惨。 他暗暗在心里骂了句,这女人真是个罗刹鬼。 这会儿他在角落,喘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无奈身上的冲动未缓解半分,愈演愈烈,愈演愈烈…… 真的会死在这儿? “少韫,卢彦则就在这儿。” 是英时! 卢彦则害怕弟弟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慌张之余,想把灯吹灭,不过即便如此也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走到了,窗户那里还有两个人的影子!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上次发下来的卷子,韦训还有几道题不会,我去教他了。” 也对,他弟弟估计不稀罕见他,卢彦则自嘲一笑。 “彦则……今晚谢谢你。”钟少韫声音细微,怯生生地站在窗户前,“你……你有听到吗?” “唔,听着呢。” “我可以进来说吗?”钟少韫像是做足了准备,鼓足勇气,语气无比坚定,“很多事情我想明白了,我想告诉你。” “……那你来吧。” 钟少韫一开门,就看到卢彦则坐在角落,浑身冒汗,脸红得很,太奇怪了,钟少韫没见过这样的卢彦则,以往的卢彦则每时每刻都是规矩方正,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怎么现在坐在地上,还衣衫不整? 卢彦则脖子那里筋脉凸起,眼神也很怪。钟少韫迅速跑上前来,“你这是怎么了?脸上好烫。” 钟少韫轻轻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肢体上的触碰,像是在理智的堤坝上种了一道蚁穴。卢彦则能清楚体会到,原先涌动的欲望,在此刻变成了惊涛骇浪,再也无法控制! 而这,是钟少韫带来的,与药效无关,他再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只是二者加成之下,远远超越了卢彦则的控制范围!他马上将钟少韫压在身下,手臂撑在钟少韫头两侧,不由分说吻了上去! 生吞活剥的架势,口舌缠绕,水声不断,他在钟少韫身上汲取着什么,这会儿他身上的毒,好像只有钟少韫能平息一二。 钟少韫闭上了眼,剧烈狂热的吻结束后,也明白了些什么,“你有感觉到好些吗?” “我……”卢彦则眼神忽变,他真的撑不住了,他感觉“卢彦则”已经消失,身体里野兽的一面逐渐占据这个躯体。他深闭上眼,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看,额头因汗打湿的碎发,落下几滴汗,浇在钟少韫脸上。 “这种药,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钟少韫眼眸含情,伸手抱住了卢彦则的脖颈,这动作在外人看来带着些引诱,尽管他本意只是为了帮助卢彦则缓解,“来吧,彦则,我怎样都无所谓的。” 无所谓的,怎样都无所谓的。 卢彦则睁开眼,欲望的洪水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他伸手抱住了欲海里的一叶浮舟。 · 次日皇帝回銮,温兰殊也在仪仗内,他没带多少东西,稍微一收拾就能起身,一开门,红线和卢英时一个喂鸡一个喂猫,皇家园林紫云楼跟农家乐似的。 “红红,你昨晚去哪儿了,我没见你人影。”温兰殊抱着双臂,强行装起盛气凌人的模样,“你最近很是心不在焉啊。” “丹顶鹤昨晚跑了,我就追它去了……”红线嘟囔着,怪委屈的,“然后就遇见了……柳度。” “是丹顶鹤先跑了呢,还是你先遇见柳度了呢。”温兰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好了,收拾去吧,圣驾回銮,我们也该进宫去了。” “虎子和丹顶鹤能带去不,不然我想不到谁能帮我喂虎子了,萧遥走了,钟郎君时不时要凑人手弹琵琶。” 卢英时举手,“我来吧,虎子也是我带回来……” “不行!”红线怒吼,她放心卢英时但不放心裴洄这个不着调的,“不可以,坏小子又要乱喂虎子了!” 虎子:喵? 温兰殊一起来就看到院子里吵吵闹闹,无奈扶额,绷不住笑了出来,暂且把前线和自己身边的糟心事儿都忘了,“好好好,虎子和丹顶鹤你都带着,放我马车上。” 红线得了首肯,抱着虎子脚步生风,哼着小曲,听起来是昨晚席间的曲子。温兰殊暂时如释重负,卢英时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诶,我怎么没看见少韫?” “少韫?” “十六叔,你看见他了没?他不会迷路了吧?” 温兰殊不明所以,伸了个懒腰下堂来,“不知道啊,我昨晚回来就休息了,没看见他。” “糟了,估计是真迷路了,我在卢彦则房间门口等了会儿,没等到,自己回去了,结果一回去,睡着了。”卢英时颇为自责,“不行,我得找他去。” “你找几个小黄门去吧,这……你也不认得路啊。” “对哦。”卢英时挠了挠头,转身就想去找人问,温兰殊叫住了他,“英时,昨晚少韫为什么要去找彦则啊?还有,昨晚长公主和彦则是吵架了?为什么少韫也在场?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卢英时含糊其辞,“我……我不知道啊,我先去找少韫了哦,十六叔,我先走了……” 小孩子走得慌慌张张,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跟那次见温兰殊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次,卢英时偷拿了裴洄的卷子,来了一出李代桃僵,这次呢,这次卢英时骤然失态,是掩藏了什么别的事儿?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奇怪? 温兰殊刚想回去继续整理东西,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踩着枯枝嘎吱嘎吱作响。 “是漏拿什么东西了?”温兰殊还以为是卢英时去而复返,眉眼带笑,回头一看—— 又是李昇。 “走吧,回宫去。”李昇负手而立,“看你在紫云楼玩得开心,我也高兴。” “什么?” 李昇让聂松和黄枝来帮温兰殊收拾,让温兰殊又能坐享其成,心里怪不舒服的,黄枝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老人,附耳对温兰殊说,“原本接长公主,不在紫云楼的,按照惯例不需要如此铺张,圣上看您心情不悦,就定在了紫云楼。侍御可千万别心情郁结,圣上一直很忧心挂怀呢。” 温兰殊没话说了,黄枝和聂松帮他拿了箱笼,他便只能空着手出去,路过李昇的时候,李昇想牵他的手,但他躲开了。 他径直走向马车,车夫放下台阶,他刚走上去两步,远处卢英时气喘吁吁跑过来,“十六叔!能帮个忙吗!十万火急!” 温兰殊呆滞片刻,这小表侄儿是怎么了,如此慌张,甚至失态,将双手扒在车前横辕上,给车夫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小小年纪承担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一切。 第79章 负责 温兰殊具体没怎么问, 猜测卢英时这么紧张,应该确实是出了什么大事。他看了两眼李昇,“我去看看, 待会儿就回来。” 李昇不置可否。 “我肯定会回来的,不会走的。”温兰殊再三强调,“你不用担心这个。” 李昇侧过身去不表态, 温兰殊知道这是允许, 就跟着卢英时走了。 望着温兰殊远走的背影, 即便承诺了好几句之后会回来, 李昇却还是忍不住患得患失。他转过身问聂松,“那天被射下来的鹰,怎样了?” 聂松也有些伤感, “用头撞笼子, 撞了一天一夜,血染红了翅膀,然后……死了。是臣失职!” “不是你的错。可能,它本就不该待在笼子里吧。” · 卢彦则双手抱头坐在床头, 他悔不当初,不该轻信李可柔的话喝那碗汤, 关键是, 他就是不想让李可柔觉得他怕她。他没什么好怕的, 李可柔往前三尺, 他就敢往前三丈,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强势。 他不可能低头。 但是昨晚的感觉很奇妙, 那种欢悦太罪恶了, 卢彦则几乎从小被教导着要避而远之, 要恪守礼节, 不可疯狂,不可任性。而昨晚的他,跟哪个挂钩呢? 一切在脑海里印下深刻的烙印,钟少韫忍痛的脸,紧咬的唇,以及接连不断的泪水,都挥之不去。他还记得自己那一部分被紧紧包裹的感觉,以及钟少韫微微痉挛的身躯,竭力控制不叫出来,忽略那处的痛楚,还一直问,你有好点儿吗,你有没有好一些…… 卢彦则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他现在的心情和头发一样乱。 他何止是好点儿…… 关键是钟少韫,被他那么胡来一通,原本就脆弱的小身板没一块好地儿,他那双手握长槊握习惯了,下手没个轻重,又有药物加持,竟然折腾到大半夜才能平息下来。钟少韫还因此,中途昏迷了过去。 像个禽兽。 醒来之后就是后悔,钟少韫依偎在他身边,进气少出气重,睫毛轻轻抖动,浑身滚烫,吓得卢彦则试了试温,赶紧处理好床褥,出门就找卢英时去,他又不敢见人,刚好撞见弟弟,便让弟弟找温兰殊来…… 那种事情,跟卢英时讲不太好,家人毕竟是家人…… 温兰殊匆忙赶至,被卢彦则惊慌失措的表情吓到了,还是头次见表侄如此无助。 “阿时。”卢彦则想先把卢英时支开,“你先回去报平安,我有点事要处理,待会儿就回去。” 卢英时很有眼力见儿地走了,并关上门。 温兰殊手支着下巴,面对昏睡又满脸通红的钟少韫,脑子一时不够用。 “这,你,这是,你们……” “我跟他睡了。”卢彦则还是承认的,对此没什么好遮掩,“就是你想的那样。” 温兰殊:“……” “可能你觉得,两个男人之间不应该这样,可是……好吧,确实是,两个男的没名没份,这世间应该阴阳调和,但我可能,跟很多人不一样。” 温兰殊对此轻车熟路,“好了别说那么多,他是不是发烧了?先带他去我家,我家有药……”他掐了掐眉心,并不想着怎么解释自己为何有全副的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而且温兰殊脑瓜子嗡嗡的…… “我是不是挺……禽兽的,对人家男的做这些。”卢彦则羞愧难当,替钟少韫穿衣服,温兰殊在屏风后等待,也听这表侄忏悔。 “呃,你喜欢他吗?” 卢彦则刚给钟少韫穿好贴身白袷,又裹上一件夹絮的袍子。钟少韫的睡相很好看,嘴唇紧抿,泪痕满面,眉头舒展,整个人轻飘飘的,骨骼柔软又仿佛没有重量。 怎么会不喜欢呢? “有点。”他字斟句酌。 “那他喜欢你吗?” “当然。”卢彦则想起二人那荒谬的第一个吻,还是钟少韫先扑上来的,那次着实给他吓了一跳。 “那不就得了,这算什么,你情我愿,怎么就禽兽了。”温兰殊哭笑不得。 卢彦则许是没想到,温兰殊接受得如此快,这厢穿得差不多了,就给钟少韫穿上袜子和鞋,钟少韫依旧是沉睡。 “可能我……没个轻重吧。” 温兰殊:“……” 三人上了另一辆马车,卢彦则紧紧抱着钟少韫,控制对方,使其不会头朝前栽下。钟少韫靠他的肩,意识迷茫,浑身酸软,感觉四肢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你们的关系……”温兰殊没忍住问,“难道不是你资助他上学么?还有这么多旁的?” “唔。”卢彦则眼看也没别人,只好交了底儿,“那年我……十六吧,跟李可柔吵了一架,她掐死了我的麻雀,我不服气,几个朋友拉我去听曲,然后我就遇见了他。他们都说绮罗光很有名,一看,原来还是个小孩。” “少韫那时候……” “十岁。”卢彦则觉得自己的罪恶又深了一层,“我那时候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的。” 温兰殊慌张地解下水壶喝了口酒,抿了抿嘴,“你继续说。” “我们对外是表兄弟关系,仅此而已。我会资助他学习,因为他很聪明,以后能在太学搅弄风云,你也知道,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文章往往可以掀起风浪来,我一开始,只是想让他做一个棋子,内应。” “所以就有了敲登闻鼓的事?” “那次不是我指使。”卢彦则垂下了头,“他自作主张,比我快一步。我猜,是有人联络到了他,有可能就是女英阁,事实上你劫狱那次,朝华出现,很可能并非巧合。而后窦德偃之死,也和女英阁有关。他知道的不多,线索因此也断了。” “是这样啊。”温兰殊又喝了口水,“呃……” 温兰殊也想不到该怎么问了。听话乖巧家里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表侄竟然来了这么一出,温兰殊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钟少韫手指动了动,卢彦则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 “那你们现在想怎么办?” 卢彦则深思熟虑,“我必须负责。” “这很难。” “可是我更不能容忍,自己跟谁在一块儿,都无法由自己做主。”卢彦则坚定地看向温兰殊,“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他。” 如果不是李可柔来这么一出,卢彦则或许还想着,拖下去,拖到钟少韫移情别恋,拖到他们都走该走的路,他们本就不该相遇,本就不该纠缠。 既然明确自己喜欢,卢彦则就会坚定不移走下去,他不容许自己的选择被人横插一脚,更不可能坐视不管,让旁人来决定自己的婚事。 习惯掌控的人,都是这样。 温兰殊自己也经历了这么一遭,怎么可能不明白卢彦则的想法?“那你们要赶紧准备了。何老!停下,去附近药店买点儿药,不必去宅子了!” 卢彦则一惊。 何老允命,三人在附近的药铺买了几味药,温兰殊摸了摸身上,这才想起云霞蔚给自己留的补药还在,于是倒出一粒,喂给了钟少韫。 买好药,三人又上了马车,“你们听我说。长公主这次回来,估计是做足了准备,她很有可能拿遗诏来说事儿——这我也是听黄翁说的,黄翁知道内情。先帝戏言要给你们赐婚,但觉察你们不般配后就闭口不提。在这之前,先帝给了长公主一封盖了玉玺的空白诏书当作补偿,允诺她可以选择自己的食邑,但她借机草拟了赐婚文书,并一直留着。先帝早有觉察,逼着她销毁文书,又给她赐了婚,原以为能打消公主的念头。但后来,公主兄长在先帝驾崩两年后大行,再遇国丧,所以她不敢贸然提出……” “而这次,就是国丧结束,三年,她准备好了,要回来逼婚。”温兰殊扶额,一切串了起来,“看样子,她没有销毁诏书。” “那你……”钟少韫轻声道,“抗旨……” “是,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说你抗旨。”温兰殊担忧道,“如果你现在走了,就是抗旨。彦则,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你好好想想。” 卢彦则不假思索,“这什么狗屁旨意?她自己写的也算圣旨?” 眼看表侄被逼着爆粗口,温兰殊差点笑出来,不过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虽然不算,可是好赖都在长公主一个人嘴里。你要是要走,我也有法子给你打马虎眼。看来,你很坚决,那你们就走吧,马上回效节军驻地去。少韫的才能,假以时日,肯定能给你当个掌书记,这可是心腹要职啊。” 钟少韫反过来手背,和卢彦则掌心相贴,暖意融融,卢彦则不禁又紧了紧自己的臂弯。 “而她很有可能今天就动手,这种事情,越快越好,你们现在如果还待在长安,到时候被长公主一道圣旨下来,很有可能就再也出不去。要逃,只能现在逃,迁延不发,就是坐以待毙。”温兰殊为了消解他们俩的顾忌,“至于我么,可能在陛下那里还能有点儿薄面,帮你们稳住这边。” 卢彦则深以为然,低头问钟少韫,“你愿意跟我走么?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去哪儿……” “愿意。” “你答应得这么快,不怕以后会去很艰苦的地方?” “是你就好。” 温兰殊笑得合不拢嘴,“好了好了,真肉麻,我还在呢!”他掀帘一看,离开远门越来越近,街角的人气儿也多了起来。 “你在我身边也好。”卢彦则紧握钟少韫的手,“不然我真怕李可柔对你做什么。” 马车在门口验明文牒,看守一看是温兰殊,便准予通行。过了许久,旭日破开乌云,普照大地,今天又是个大晴天,虽说天气越来越冷,不过只要有阳光在,前路必定是一片灿烂。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歧路之前,温兰殊下了车,“好啦,就送到这儿,我先回去了,你和少韫就用我的马车吧。何老,我们一起回去。” 卢彦则躬身一拜,“多谢十六叔。” “好好珍惜,以后对人家好点。”温兰殊嘱咐道,“挺苦的人儿。” “……我会的。”卢彦则挥了挥手,坐在横辕那里,驾马前行,温兰殊眼看马车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就和何老一起转身回长安了。 此时此刻,不禁有些羡慕。其实他想的,跟卢彦则也差不多,如果能和萧遥一起离开长安,两个人,天大地大,到哪儿都能把日子过好。 他和何老穿过树林,一阵意料之中的马蹄声靠近。 聂松翻身下马,“温侍御,您怎么出长安城了?开远门的侍卫也真是的,就这么……”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温兰殊故作轻松,“我不会走的啊。” 第80章 自由 李昇不放心温兰殊, 就在自己的宫殿内开辟了一个隔间,专门派了人来照顾温兰殊的衣食起居。这样一来,丹顶鹤和虎子就堂而皇之在天子宫殿乾极殿住下了。 黄枝和一众宦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红线端着虎子的食盆,“有小鱼干么,或者鱼肉也成, 虎子饿了。” “有, 有!”小黄门眼神复杂, “你跟我来吧。” 丹顶鹤不甘落后, 跟在红线身后叽叽叫。 温兰殊蹲在地上,手支着下巴,也不知道卢彦则到哪儿了。 到中午, 餐食摆好, 那碗杏仁酪很显眼地放在佳肴美酒之间——说是显眼,其实是因为太不显眼,所以就显得显眼了。温兰殊随意夹了块鱼肉,才意识到, 李昇还没来呢。 “陛下怎么没来啊?”温兰殊问。 他把鱼肉放在李昇碗里,皇帝还没来, 自己吃了多少不太好。 这边李昇在紫宸殿和宰相们商议完了各地平叛事宜, 确定烽火烧不进京师后, 长舒一口气, 绕到园林里想散散心。走着走着, 穿花绕木, 肚子愈发饿了, 他走到一颗古树下, 对面就是池塘和太湖石, 池子里都是枯荷,太萧索了,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越看越郁结。 他转头就想回去,刚巧一阵歌声传来。 空灵,悠远,婉转犹如黄莺,唱词还是《菩萨蛮》。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黄。” 李昇的母亲也唱过这首歌,还是一边弹箜篌一边唱的。这声音浑然天成,并无任何矫饰,听起来娇憨可爱,少了几分清丽婉约。 歌声刚结束,吵架声紧随其后。 “你不会唱了出戏,真把自己当贵人了?越发偷懒,我看啊,就该打你两板子。” “嘁,我配不配当贵人我不知道,不过你是肯定不配打人板子的。你呢,就跟我一样,只能被打板子呀。” “你能不能别唱了!” “嫌我吵你别听啊。” 这姑娘倒是泼辣。李昇好奇地走上前去,两个宫女,一个捣衣一个扫地,一看他衣服的颜色,马上吓得跪倒在地。 这是天子才能穿的柘黄色! “奴婢该死!”二人磕头如捣蒜,这会儿缩着脖子,把自己可能遭遇的死法都想了个遍。 “你们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尚服局的宫女,无心搅扰圣驾,还望陛下恕罪!”展颜反应奇快。 李昇看她有点眼熟,“昨日在宴席上的,是你吧?” “是,正是奴婢。” “抬起头来。” 展颜缓缓直起了腰,不过她不敢直视皇帝,眼睛向下垂着,因为过度紧张,嘴巴紧抿,五官都在颤抖。 李昇呆住了。 黄枝窃喜,没想到,事儿还是办成了,这展颜真是天赐的好皮囊,跟谁像不好,正好和温兰殊像,尤其那眉眼上挑,显得越发水灵,明眸皓齿,轻歌曼舞,又合得上李昇的喜好。昨晚展颜因故没来,黄枝还以为再找到机会又要过很久呢。 进献女子总要挑一个丝滑的时机,不露痕迹,现在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你叫什么。” “奴婢名叫展颜。”展颜心跳得好快。 “从今天起,你不用待在尚服局了。” “那奴婢是要去……”展颜快哭出来了,她该不会是要去掖庭关押罪犯的地方日日舂米夜夜浣衣吧? 李昇没再说话,只给了黄枝一个眼色,黄枝连忙扶起展颜,把她手里的扫帚扔到一边,“丫头啊,你以后要一个人住大宫殿了。” · 温兰殊等了许久等不来李昇,估计李昇可能就近解决,于是就大快朵颐一番,又喝完了杏仁酪,最后躺在自己床榻那里美美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了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但中午睡得太香,他有点儿睁不开眼,整个人沉浸在迷离状态中,就是醒不过来。他感受到有个人轻轻抚了抚他的鬓角,好像是叹息了一声,又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他想睁开眼,眼皮却像是被缝起来了一样,胸前似乎压了石头,喘息不过来。 是鬼压床了?可为什么,旁边人的感觉这么明显? “你走吧。” 这句话温兰殊听清楚了。走?要他走?还有这种好事? “小殊,等温相回来,我就不再拘束你了。我想了很久,真的很久很久,我罪孽深重,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哭……可我知道,你会为我哭的,哪怕我对你多么不堪,你也会为我流一滴泪。那年,没人会在意路旁一个离群的小男孩,但你找到了他,把他放到那匹红马上,让他来了人世间……我就是喜欢你呀……我知道不该有的,可我就是……喜欢你。” 温兰殊嘴唇翕动,想说话,喉咙干涩又沙哑,说不出来。 迷迷糊糊间,他觉得嘴唇被冰凉柔软的东西触碰,还带着点水意。若有若无的呼吸扑在他脸颊那儿…… 李昇在亲他。 可是这个吻,跟那次荒谬的吻不大一样,像是诀别,又带着不舍,珍重。 回忆涌入脑海,温兰殊眼角氤氲水汽,蓄积成泪。五年了,他等李昇放手,五年了……这五年他过了以前从没想过的日子,一切偏离既定的轨迹,他被逼着上了枷锁,就像那只东道白一样,忍受世人的误解和詈骂,却还是保持对身边人温柔的习惯。 “你自由了。” 说完这句话,李昇站起身来,拖着步子走远了。 与此同时,一滴泪滑过太阳穴,流入鬓角。 这一觉就睡到晚上,醒来的时候周围无灯,温兰殊摸黑穿了衣服,走出隔间,推开帷幄,红线抱着虎子和丹顶鹤,“公子你醒啦,外面吵架呢,你要去看嘛?” 红线背着两个包裹,看样子是准备好要走了。 真的要放他走了?温兰殊难以置信,李昇怎么突然转了性,是自己那番话直接戳了他心窝子?不过秉持着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他问红线,“谁和谁吵架啊?” “长公主咯。她说先帝赐婚,但是现在卢将军失踪,跟陛下说,要召卢将军回来。哦,他们还说要问你,卢将军哪里去了,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卢将军的。但是陛下说,你还在睡觉,所以长公主就等着呢。”红线指了指前殿,“咱们可以走北门儿出去,我觉得公子你可能不怎么想看见长公主。” “涉及到彦则那还真得去。”温兰殊揉了揉眼,“走。” 二人走到前殿,李可柔和李昇等待多时。她本就目无法纪,手持一道遗诏,对李昇的不满愈发明显。很简单,这是遗诏,要是不尊遗诏,就是不孝顺你爹。 李昇才不管呢,这是哪个犄角旮旯的遗诏,再说了,当初长公主得宠,皇帝给过一封诏书,说随便她写封地。给的范围也只是封地而不是要天上的星星,嫁给谁,换个聪明点儿的,直接挑京郊的州郡当封地,就是这长公主拎不清,要拿遗诏来赐婚。 还是个不咋待见你的人,相看两相厌,李昇真是看不透。 关键现在卢彦则是大将,惹自己的大将不快,对皇帝有什么好处?李昇就算冲着这点,也不能由着李可柔的性子来,更何况李可柔又不是他亲姐,论起尊卑来,只怕李可柔也暗暗看不起自己。 温兰殊深吸一口气,李昇注意到了,让他走了进来。 李昇原本想跟温兰殊讨论一下放他出去,不过温兰殊抢先一步走到李可柔面前,“不知长公主能否让臣看一看诏书?” 李可柔为了防止温兰殊用计,就把诏书撑开,“你只能看不能碰。” 温兰殊只粗略扫了两眼,就哈哈大笑,“这不是先帝的诏书,充其量只是加了玺印的废纸罢了。如果不经圣意而仅仅是盖了玺印,那便是假传圣旨。” 长公主入了圈套,“你怎么敢说是假传圣旨?” “陛下的诏书,右下角都会有一个仅属于陛下的印记,每一个皇帝的印记都不同,这是为了区别标记,到底是否为圣上的意思,你这张诏书太干净了,没有一点儿标记。而且若真是先帝赐婚,疏漏标记,先帝为什么明知大行后有三年国丧,不在驾崩前赐婚?遗诏赐婚,又要等三年,实在是不妥当,实非先帝所为。再者——这篇诏书里,有一个字,犯了武成帝的名讳,翰林学士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李可柔咬唇,看来是自己有疏漏,忘记了“弘”字要避讳,“那先皇考也允许我,能凭借诏书,要想要的东西。我不要封地,也不要赏赐,我只想嫁卢彦则,这也不行?” 见李可柔顺着自己的话茬说下来,温兰殊知道自己算是得逞了,“那就更不行了,说明这不是先帝的意思。先帝允许长公主随意要封地,那么长公主只能找先帝去践行诺言,如今陛下并无答应长公主任何许诺,自然不能向陛下讨要。” 如此反驳,李可柔哑口无言。不待温兰殊处理,她自己就把诏书撕得粉碎,雪片一般扔向空中,“好啊,温兰殊,你倒是个聪明的,咱们走着瞧。” 她撂下狠话,愈加盛气凌人,提着裙摆就出宫去了。 好险……这样一来,长公主没有理由对卢彦则口诛笔伐,也算是保全了卢彦则和钟少韫了。他摸着自己起伏的胸膛,对着店门口看热闹的红线挥了挥手,“红红!” 红线抱着虎子和丹顶鹤跑了进来,“公子好厉害呀。” “走,我们回家。”温兰殊如释重负,刚跨过门槛,突然想到还没跟李昇告别。 “陛下,臣去了。”他长揖行礼,只要李昇不再想别的,在他眼里就还是皇帝。 “走吧。”李昇满身疲倦,许是没想到,竟然能这么释然,让温兰殊就此离开。 聂松懂李昇,也懂温兰殊,可惜二人注定走不到一起,这可能就是命吧。 今晚的月亮不圆,李昇在乾极殿内远眺,“我就这么放他走了。说来,也真是可笑,把他强行留在我身边的这段时日,我并不快乐,而我也不想……让他像那只东道白一样,撞笼而死。” 温兰殊的背影逐渐小得像个饭粘子,九重宫阙之上,李昇是个孤家寡人,无比孤独。 “主子……” “这笼子,想来只关我一个吧。你说以后,他能不能把我看不了的山水再看一遍?我真的很喜欢蜀中山水,可惜,这辈子估计没机会去了。长安,挺好的,蜀汉后主尚且乐不思蜀,可我居于长安,心里只有蜀地。” 哪怕温兰殊一点也不喜欢。 “陛下。”展颜换了身华贵衣衫,捧着一个金玉石榴,朝李昇缓缓走来,“这是您给我的嘛?” 这是珠宝做的石榴,模样甚是稀罕可爱,以金子为皮,玛瑙红玉髓为里,像是真的石榴籽。李昇之前命工匠打造好,原本打算送给温兰殊做礼物的,不过知道温兰殊心中已经有别人之后,这礼物就送不出去了。 他不需要告诉展颜这些,因为他是皇帝,他赏谁都是赏。 李昇嗯了一声,展颜马上扑了上来,“多谢陛下,我真的很喜欢!” “你喜欢珍宝?”李昇压低眉毛,任由展颜抱着他的肩膀。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直接的…… “是呀,珠光宝气,我很喜欢!”展颜捧着金玉石榴,真想找个贡案供起来,“那陛下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宫啦?” “……留下吧。”李昇转过身去,准备安寝。 黄枝贴心地给李昇关上了门,看来今晚乾极殿要热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三卷 ·人海阔 第81章 魏博 大军开拔至相州, 差不多十天过去。温行身体不大好,所以无法急行军,一路上只能走走停停, 而温行也有新体察民情。他们运气有点儿不好,流寇山匪基本上没断过,傅海吟一笔一画都记在册子上, 回去都是功劳。 相州地处魏博六州西面, 又是商旅往来的要塞, 商旅繁华, 茶馆里甚至还有一些蜀中名茶。天气渐冷,扑面而来一朵朵雪花,过午发育成大雪, 冻得萧遥只能搓手, 跟温行商量着在此地待几天,先让信使给魏博节度使罗瑰传达讯息。 温行亦有此意,冒雪行军大可不必,况且他们比原本定好的时间要靠前。 过午, 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权随珠、傅海吟、聂柯各自歇息去了, 只留下手持旌节的温行和萧遥。他们随便找了家茶馆, 萧遥定睛一看, 上面的字很奇怪, 不像是寻常茶馆的名字。 心声。 言为心声, 这是在暗喻什么呢?北风刮得正紧, 馆内炭火烧得很旺, 炭被烧得发白, 整间屋子因雪光映照, 格外眩目,一室皎白。 萧遥随便点了一盏茶,正准备和温行说点儿什么,就有个奇怪的人,拽了拽他衣袖,让他上楼去。 萧遥跟着上去,谅这光天化日,也无人敢做什么。 二楼雅间一位紫衣女子背对着他,萧遥不用看就知道,这是消失已久的朝华。 紫衣女子听脚步声,知道他来了,笑道,“宇文铄,这是你最原本的名字吧。” “你竟然也知道?”萧遥放下斩鲸,坐到朝华对面,“叫我来干什么?” “提醒你两句,魏博是请君入瓮,别去魏州,现在往西还来得及。”朝华抿了口茶,“我知道劝不动温相,所以就劝你,反正,兵马掌握在你手里。” “哦?你劝不动,我就能劝得动?其实一开始,温相就知道凶多吉少,不然我也不会跟着过来。” 魏博镇的治所在魏州,他们离相州还有一段距离,朝华这么说,是想做什么? “罢了,我就知道我的劝告没人会听。”朝华微微一笑,“说不定,会成为你的机会。” “你堂而皇之在相州出现,背后是有靠山?” 朝华耸肩,“如你所言,我现在是罗瑰的刺客。也只有在魏博六州,我才敢不戴幂篱见人。” “跟皇帝干事儿,不比帮一个节度使强?”萧遥手支着下巴,这朝华真是太耐人寻味了,好好的阁主不做,非要做个不能见光的刺客。 “看我心情吧。”朝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难将她和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联系起来,“也罢,我就再跟你说两句。你们来魏博,还有一个原因,罗瑰新继任,压不住下面的人,所以想着要归顺。如此一来,同样割据的其他河北藩镇不服,他们派刺客,想要和罗瑰的叔叔联手杀掉他。” “所以你又是刺客又是保镖?” 朝华挑眉,“保镖?我没想过,太累了,我不太喜欢。” 萧遥:“……” “你们来这儿,要帮罗瑰解决这个棘手困难,也许会赴鸿门宴,也许会遇故人。江湖就是这么有意思,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总是能在不经意的时候重逢。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这家茶馆的主人,曾经也在蜀中住过一段时间,他很喜欢峨眉雪芽,整个魏博,只有这儿的峨眉雪芽最香。” 朝华在暗示什么? 萧遥双手搭桌沿,也抿了口茶,“所以,你是来帮我们的?” “我对宗庙社稷不是很感兴趣,抱歉。”朝华展眉一笑,“但我会尽力阻止战事发生。” “好吧。”萧遥心想这朝华嘴真严实,啥也没打听到,告诉他的还是他早就知道的东西,“那你当年是真的要弑君?” 朝华把剑背好,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弑君不能定风波,照样还会有个新皇帝,甚至,新皇帝还比不上原先的皇帝,所以我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照做。” 旁人还以为朝华畏惧真龙天子不敢弑君呢……果然江湖侠客的想法很匪夷所思。 “真是奇人……”萧遥笑着摇了摇头。眼看朝华马上下楼,他蓦然问,“你为什么没有姓氏?” 朝华负着长剑,“无父无母,不需要有姓氏。告辞。” 萧遥刚下楼,就不见了朝华的身影,大厅里,也没了温行,屋外一群人正吵吵闹闹,簇拥在一起不知道在问什么。 “您是朝廷宰相?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呐。” “我们相州只听节帅的话,宰相?该不会是要发兵打仗的吧!” 温行敛着袍袖,手持旌节,不卑不亢,“我此行,乃是传达陛下旨意。罗帅已经谋求归附,你们依旧是大周的臣民。而且,陛下为嘉奖诸位忠义,特免魏博六州三年赋税。” “三年?没听错吧!” “三年诶……” 温行来之前已经听说过魏博虽然割据,但是节度使为了养亲兵,所以不停征税,说到底,六州和大周没什么不同了。免三年的税毕竟是实打实的恩惠,要让人知道朝廷的诚意,争取到一部分民心,才能有所成效。 与此同时,权随珠和聂柯率领两队兵马,所过之处,分文不取,席地而坐,就当是休息。 “这些是大周的兵士,他们路过此地歇脚,还望相州人民能够包涵。我听闻,相州有卢公祠?当年卢公自范阳南下,路过相州,与都尉侯四娘一起抗击流寇,现如今相州地方志还有二位的佳话。”温行来之前也做过功课,说起来头头是道,“正巧,这位卢公,是我的先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相州还是武成帝的龙潜之地,听说武成帝曾在此修义仓,供给寒士,年年减免税收。陛下听闻节帅有意归附,亦是欣喜,相州子民与大周不可分割,如此一来,陛下无愧列祖列宗,今冬雪大,诸位也能以逸待劳,过个好年。” 如此一通下来,众人对温行的感观好了不少。而后不待萧遥说话,温行就带着奴仆,往卢公祠祭拜了。 这也算是收买人心?萧遥喊了聂柯和权随珠、傅海吟跟上去,只见温行不徐不疾走着,自有一副雍容风度。他来到香火不绝的卢公祠前,对着泥塑神像,拜了三拜。 卢公在大周史书里是前朝末世割据起义的豪雄,不过因为与主公猜忌,最后只能装疯卖傻逃过一劫。这个故事乍一听来只觉得唏嘘,但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做过的事儿,很多人都记得——卢公来到相州,一改民生疲惫,立下三不诺言,约法三章,不抢掠,不征民,不增税,短短数年,就让饱受兵火之乱的相州得以复苏。 史书失意豪杰,大概没想到死后百余年,还有香火在。 温行拜完,对周围人问,“有笔墨么?” 周围人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傅海吟举手穿过人潮,拨开面前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作为跟文书打交道的判官,他随身带纸笔,这会儿呵气化开冰碴子,又解下水壶,把墨晕开,又掏出竹笔,“温相,请。” 温行礼貌微笑,走到卢公祠后院的厅壁前,傅海吟亦步亦趋,萧遥也跟在一边。 厅壁上有很多涂鸦,不过很久没人发挥,一些墨迹已经脱落没有眼色。大周流行在厅壁上写游记的传统,这种文体被称作是厅壁记,温行下笔千言,写个小小厅壁记自然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自左至右,五百言,就写好了。 温行的书法绝对算得上是一流水平,大周身言书判,书也在其中,这字体酷肖王右军,行云流水,飘逸潇洒又不失遒劲,人群中有两三个谙熟此道的,没忍住直接鼓起掌来。 五百言里,有相州的历史,又包括了相州的地理位置,而后便是溢美之词,将相州侠风盛行、人杰地灵、重情重义的特点全部不吝笔墨夸奖一番。 萧遥真是忍不住鼓掌,他就佩服会写文章的,之前听说温兰殊一天写了五篇三千字的文牒,他还想着让温兰殊给自己写一篇,结果温兰殊说,他的墨宝价值千金,要润笔费,萧遥哭笑不得。 现在一看,价值千金?那还算少了! 在场众人啧啧称赞,鼓起掌来,其中有个人大叫了声“好”。萧遥循声看去,正是一身貂裘,珠光宝气,恨不得把家底都穿在身上的周序,旁边还有笑得满脸褶子的陶真。 “早就听说过温相墨宝一绝,今日卢公祠也算是焕然一新了!”陶真原本想说蓬荜生辉,但想了想,卢公毕竟是前辈,谁借谁的光还不一定,“没想到能在相州看见温相。” 温行微微颔首,算是给这商人足够的礼节。 萧遥刚想上前说点儿什么,却见门外一列士兵小跑着前来清道,身披铠甲,手执长槊,一个个龙精虎猛,列队站开,正中央是一脸喜悦的相州刺史原峋,一边作揖一边上前,“温相远道而来,某忙于公务,未曾迎接,还望温相海涵啊!” “我已到达,府君拨冗前来,实在惭愧。”温行对待原峋颇为尊重,完全没有宰相的架子。萧遥在心底里揣摩,温行待人接物还真是高超,亲切又不谄媚,客气又不疏离,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不对,很多人压根不敢来魏博。旁的不说,就看外面的一列军队,谁看了不会牙齿打颤,浑身寒毛直竖?而且,这些还不是精锐呢,魏博的精锐在魏州,其中的牙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够左右节度使人选。 说不担心是假的,萧遥唯恐温行触怒了这些人,然后被群起而攻之,他们满打满算千余人,魏博精锐就有万余,这能打赢才见鬼,孙武再世都不可能。 原峋请温行回自己的公廨稍坐片刻,然后差人为温行安排住宿,这关就当是过了。权随珠和傅海吟跟在人潮后面,她戳了戳傅海吟,为了躲开权随珠,这人把腰往旁边一扭。 “温相真会来事儿。” “……得民心之举,被你说成是来事儿。”傅海吟无奈,这姑奶奶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没把门。 权随珠抱着手臂,她有点冷,就把手揣进袖子里,冰凉的双手碰到胳膊,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瑟缩一下,“不都一样?走吧,我快冻死了,待会儿喝点儿汤,听说魏博冬日的辣汤很好喝,一口下去浑身暖暖的,配上油饼更是一绝,在相州,人人都拿油饼蘸辣汤。” 傅海吟和聂柯打算跟上权随珠的脚步,他俩还不忘回头看卢公祠门口站着快成雪人的萧遥,“指挥使,你不来吗?该吃饭了吧。” 萧遥点头,远处白雪盖着的凉棚下,热气氤氲,一笼包子刚好出来,水汽挡住了一个人的身形,他浑身犹如过电,慌忙搪塞着傅、聂,“你们先去吧,我随便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人海阔:卷名来源于元代姚燧的“人海阔,何处不风波”,意思是人海无边的辽阔,没有一天没有风波。 呵呵是这样的,因为发现每天这个最近更新永远蹭不上,我打算以后自己每天晚上手动上传,大概也就九点左右,反正每天忙完学习啊啥的也就该上来看看,这样的话每天上来也能日更了,总感觉就算压字数上榜单也打不过别人,反正有几个人一直在追看,那就放出来大家一起爽爽,你们看了能爽爽,我看你们看了、留个评论我也能爽爽,独爽爽不如众爽爽,咱为爱发电不就求这个嘛!哈哈哈想开了![墨镜] 第82章 心声 心声茶馆内, 萧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霎那间白羽一般的雪片落了一地。湿冷的天气让他浑身冒冷汗,踏进茶馆的时候, 久久才缓过来。他转身上了二楼,方才那在凉棚下等待他的人已经率先上去了。 “萧遥,你还真是给我惊喜。” 萧遥于门槛前顿足, 定睛一看, 栖云正戴着风帽, 坐的地方也是刚刚朝华坐过的。他只好坐到栖云对面, “谁给谁惊喜啊,蜀王殿下?” 李廓爽朗一笑,“看来你猜出是我了。” “你那么恨温相, 又收集所有和温相不对付的人, 为的不就是报复?铁关河应该也是其中之一,他和权从熙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屡次对子馥不利?”萧遥握紧拳头,指关节喀喀作响,“甚至找到我, 也是因为,我和温相有深仇大恨。” “你的倒戈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至少那次在大理寺, 我就已经明白了。”李廓早已没了当初俊美秀挺的脸庞, 岁月苛待他, 让他的脸上多了皱褶与沟壑, “我看人向来不行, 温兰殊在大理寺救人, 你明明可以做人证反咬温兰殊一口, 但你没有。温兰殊在佛寺起居, 明明就要被烧死在佛塔上,你却救了他。” 李廓乘势追击,“看来,你也被温兰殊吸引啊。” “蜀王殿下,咱俩谁也别打趣谁。” 李廓笑得前仰后合,“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放下了,你竟然,把所有的仇恨都放下了。萧遥,你父亲要在世,肯定会说你……” “父亲要是还活着,看见我如此,只会不再挂怀。”萧遥无比镇定。 冬日天黑得早,这么一趟之后,窗外渐渐暗了下来,橘黄色的灯光暖融融的,照亮街衢,也透过窗户照亮屋舍。 “哦?萧遥,你这么懂你父亲,也懂我,不会不明白,接下来我会对你做什么吧。” 萧遥十指嵌入木桌,“他为了救你,已经死了,你想杀我?真是以怨报德啊蜀王殿下,您能苟活至今,难道和温相就没有关系么?结果你又是害温兰殊,又是搜集所有与温相有仇的人。让我猜猜,你引他出来,肯定也有别的意图吧?” 李廓不悦。 “言为心声,温相的字里,刚好有个‘言’。殿下,你恨他,却也忘不了他。事实上很多人都是如此,即便记恨他刚正不阿,永远舍小取大,毫不犹豫,归根结底,到底无法否认,他永远都是人杰,一心为公,毫无私心,而你,和很多意图颠倒乾坤之人,也承认自己比不上他。” 他们怨怪月亮太高太冷,却不能否认月亮永远漫照大地山川,万古如一。 “其实这种人很没有意思,你不觉得?”刚好水开,李廓斟了杯茶,浅呷一口,算是暖了身子,这气味,萧遥一闻便知是蜀中的峨眉雪芽。 “他们也不是为了有意思而活着。”萧遥摊手,并不害怕李廓,因为他觉得李廓应该早就知道自己会反水了,“你这招真高明,全是阳谋,设好一个圈套。温相估计也猜出来是你,但他只能入局,没有别的选择。布局之人知道对方必然入局,而局中人也知道,布局之人的意图,你们从一开始就把对方的底摸清了。” “那你觉得你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呢。”李廓笑吟吟看着他,“坏了我好几次事,我可真是大人有大量,没有取你性命。” “你还不至于。”萧遥粗犷惯了,这会儿更没什么礼节。他从小时候流落街头被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僧人关注到,然后成了萧氏子,这人就一直如影随形,直到朝华那句暗示,以及温兰殊提起的过往,他才终于笃定,栖云就是李廓,李廓根本没死! “蜀王能有今日,温相必然有关系。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死的根本不是蜀王?他算是徇私放过你一条命,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对子馥……”萧遥太想知道这莫名其妙的仇恨因何而来了。 李廓神秘一笑,“好戏要上演了,我怎么可能是为了害温希言呢,我为他准备好了惊喜,也为你准备了。至于温兰殊么……他何须我对付啊,哈哈。” 萧遥一拍桌板,“你……你……” 人在极度生气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萧遥气得额角直跳,他潜意识里觉得温兰殊有危险,但他没法回去,温行这边还没结束,他要是抛下温行兀自回去,万一温行有什么闪失,温兰殊不会原谅他! 可若是不回去,温兰殊怎么办?谁知道李廓要对温兰殊做什么! 两边难以抉择,萧遥恨不得自己分成两半。他捏碎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流出,碎瓷片刺入手指,血水混着茶水,也丝毫不觉得痛,“你到底想怎样?” “我‘临死’前说过,温希言欠我一条命。可我不忍心杀他,那怎么办呢……”李廓无奈笑了笑,又加了茶,热气扑面而来,饶是如此也无法化开二人降至冰点的局面,“只好让他儿子还啦。” 萧遥好似在高空坠落,身边无一可以依凭,双手脱力,全身找不到着力,心凉透了。他久久未能缓和过来,甚至想吐,嘴唇抖动,抱着头在地上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出现就能妨碍到我的一切?我好不容易有了挂念的人,我好不容易有了……我爹因你而死,他甚至连你根本没死都不知道,他死得慷慨,我呢?我明白个中缘由,再也不必因为仇恨而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可你告诉我,你要毁了所有!” 李廓冷眼旁观。 “我要……我要杀了你……”萧遥拔出斩鲸,挥刀想朝李廓砍去,但他手挥舞到半空,就被一个石子击中了虎口。 他手被卸了力,刀锵然坠落。 白衣翩翩的龟兹胡商,正斜倚着门框看他狼狈的模样。 “白琚,你怎么才来?”李廓笑道,“看这位小友,好像有点不大舒服。” “哎呀,年纪还小,你一下子都说出来,怎么接受得了啊!”白琚稍一使力,待萧遥近身想要肉搏,就给萧遥封了穴道,于是萧遥只能红着眼眶,像发狠的野兽,“你杀了他,也不能控制,明白吗?我们也是为你好,你出去于事无补,不如坐享其成,反正……你是死不了的。” “宇文怀智忠心待我,冲这个也得好生照顾你。”李廓起身,眉眼间依稀可辨当初风采,默然,尊贵,看萧遥犹如看一条狗,“走吧白琚,今晚有意思。相州初雪,咱们也看雪去。” 萧遥蜷缩在地,屋子里只剩他一人。寒冷入骨,每块骨头缝里都有数不清的寒刃。 他想运功破开被封的穴道,但白琚的功夫很刁钻,他运动周身功力竟还是未能破解半分。屋外的声音依旧没有休止,热闹人流里,小孩子吵吵闹闹,大人说着瑞雪兆丰年,一派喜气洋洋。 他只能盯着房梁上被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斑出神。 要是温兰殊在会怎么样?是否会斟一杯茶?萧遥的思念霎那间涌上心头,尤其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心像被钢刷一点点刮下血肉,疼痛难忍,嘴角竟然流出血来。 运功太过,恐会伤到自己! 忽然门开了。 朝华手执女英剑,看到萧遥这么狼狈后,叹了口气。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别人当姜太公,你倒好,遇见个直钩就去咬。”朝华给他解了穴道,萧遥当场吐了口血。 “这下我搞砸了,温相……” “你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不过嘛,我留了个心眼。”朝华扶额,也算是挺无奈的,萧遥有时候对人不设防,这并不好。但她也不能见死不救,就从囊袋里拿了枚药喂给萧遥。 “什么?你留了个什么?” “放心,温相不会有事的。”朝华轻松一笑,“有人想借机生事破坏和谈……不过我发现了,他找谁不好,偏偏要找我师妹。” · 权随珠喝得醉醺醺,从公廨里摇摇晃晃走出,原峋被这姑奶奶的海量吓到,刚刚几个人一起灌才有成效。“姑娘?姑娘?” “啊?”权随珠大喊,“干什么,再来一局?”她已经开始翻白眼了,脸比猴屁股还红,“府君这酒……嗝儿,真好喝啊……” “姑娘歇息去吧,天色已晚。” “对,是该歇息了,是该歇息……”权随珠重复着,弯曲如蛇形,时不时要靠扶柱子和墙才能走动,她一边走还一边嘿嘿笑,指着侍卫的脸,还上手摸两把。 原峋:“……” 等到权随珠消失在路尽头,原峋准备商量后续事宜。他对周围人使了个眼色,目前萧遥不在,傅海吟和聂柯也喝醉了,正是好时机!于是他让白天接待温行的兵士将温行的房间重重围了起来。 “求和?求个屁。”原峋骂骂咧咧,“要是真和,罗敬暄第一个要我的命,罗瑰算什么东西,听罗瑰的话可是连年都要过错的呀。” 絮絮叨叨之后,原峋让壮士拿了麻绳,准备缚了温行交给罗敬暄,也就是罗瑰的叔叔。 当初的节度留后,也就是说储备后继人,定好了是罗瑰,但是罗瑰想一出是一出,被叔叔吓得魂不守舍,生怕哪天咔嚓了一命呜呼。 所以才遣使求和来这么一出。 原峋又不是傻子,罗敬暄强势,真要火并起来罗瑰只能挨打,下一任魏博节度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谁。求和意味着河北剩余割据的藩镇将直面朝廷冲击,说得通俗点就是,兄弟们约好了一起打打杀杀,你却跟了皇帝老儿。 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温行,交给罗敬暄,皇帝能不能杀自己原峋不在乎,得赶紧讨好面前的老虎。 壮士手里拿着麻绳,推门而入,已经想好如何缚住温行,结果一开门—— 空的?! 床上鼓包的只是一个草人! 原峋快步走进来,左右翻找,“不好,中计了!” 与此同时权随珠带着一列平戎军的士兵又围了一圈,她好整以暇地掏着耳朵,努嘴挑眉,“怎么,想学张绣啊?谢谢你啊,把我当典韦哦。” 原峋:“?” 魏博是精锐,平戎军也是精锐,面前这姑娘竟然一点儿醉意都没有?! “温行呢?!” “我很像傻子嘛府君,你觉得我会说么?” 原峋气笑了,“那我总该知道他在哪儿吧?” “唔,反正你已经抓不了了,府君,劝你一句,好事呢,温相已经做了,厅壁记温相也留下了,人家没做一点儿不利于你的事,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绑了人家送人,真是小人行径。” 院内魏博兵和平戎军面面相觑,傅海吟急匆匆跑了过来,权随珠朝他挥了挥手。 他有点醉,站不稳,手抵着额角,用力眨了两下眼,眼前几个权随珠同时朝他挥手,良久才变成一个。 权随珠笑着晃了晃手指,“这酒量还是那么差。” 傅海吟:“……” 这女流氓竟然莫名可靠呢。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原峋话说到一半,刀锋就从面前缓缓提了上来,停到他脖颈那里,让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府君,你还真是对温相不太了解,老虎不发威,真把人家当病猫了?”权随珠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整间刺史府公廨,“人又不是傻子,你这几斤几两,人家会不知道?温相不忍戳穿,也希望府君不要撕破脸,要是真能和……”她幽幽凑近,“第一个处理的就是你。” “那我也劝姑娘一句。魏博能不能回归朝廷,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节度使说了算。” “什么?”傅海吟惊诧道。 “六州人心团结,你猜是因为什么,割据这么多年呢?”原峋示意兵士退下,杀气消弭,“姑娘慧眼,想必多加思虑就能明白。我不拦你们了,经过相州,下一站就是魏州,祝你们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张绣,典韦,这个看过三国的应该知道,曹操攻下宛城跟人家张绣的嫂嫂那啥了,气得张绣七窍生烟,当晚先是把典韦的刀偷走,然后偷袭曹操大营。这场偷袭之后曹操失了爱子曹昂被丁夫人单方面离婚,典韦战死,战马绝影也死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权姐:可靠。jpg 朝华:可靠。jpg 本来这本是3000字的节奏,可是自己写着写着发现卡4000字左右刚刚好。 以后就都是差不多4000字一章了,食用愉快。 第83章 河山 萧遥匆忙赶至的时候, 权随珠、傅海吟、聂柯等人已经都集合完毕就等他一个了。身为主将,没想到着了道,差点铸成大错。权随珠扛着刀, 一旁傅海吟知趣地退后几步,也拉着聂柯往后。 “指挥使只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权随珠捧腹大笑,“温相无虞, 要是真有点儿什么, 咱们趁早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事儿本就是萧遥有错, 因此权随珠的嘲讽, 萧遥也没想着反驳,“一切都好吧?” “温相早知有不对劲,就让我们拖住原峋, 实则自己金蝉脱壳来了城外驿站, 打算今晚急行军开拔至魏州,不在相州逗留。”作为在场唯一一个除萧遥外带过兵打过仗的,她安排起事情来头头是道,“走吧指挥使, 再不走,相州的卒子就该挑扁担来打我们了, 哈哈哈。” 说罢权随珠继续扛刀步入大营, 和马车中的温行嘱咐了几句, 萧遥觉得对不住温行, 就也跟上前去, “温相, 有旁人来找你么?” 温行掀开帘子, 昼夜疲惫下, 眼眶深陷, 愈发憔悴,“什么?没有。” 难道李廓没来找温行?那李廓究竟想做什么?如果李廓想要对温行下手,不应该在相州就趁早动手吗?诱敌深入?真是看不透。“那就……那就好。” “你遇见谁了?”温行正色道。 “一个您和我都不想回忆起来的人。”萧遥暗示道,“相州这关算是过了,度过洹水,往北就是魏州,温相早点歇息。” “嗯。” 萧遥命令大军开拔,黑龙一般的队伍在山野林木间行走,他们冒着逐渐加大的风雪,却不敢停留一时片刻,还好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卒,昼夜急行军也不在话下,就连傅海吟这等文官,也不惧严寒,裹了袍子,与兵士一起行军。 寒风呼啸,草木沙沙,风刃在人脸上刮,似能刮出血痕来。将士强忍着冻得僵硬的手指双脚,血流恍若凝滞,走起路来脚掌甚至没有知觉。 萧遥强忍着牙齿打颤,这确实不是一个行军的好天气,按照兵法,这种天气下若非紧迫,一般不会行军。一则士气低落,二则人员伤亡。但是原峋非善类,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魏州呢,罗瑰呢,罗敬暄呢?谁能保证那不是瓮中捉鳖?若说要打仗,不得提前安排好对策,温行就带了这么一点儿人,怎么跟魏博打?岂不是羊入虎口! 萧遥是个吝啬的人,如果知道失败的几率大,或者伤亡超出自己预料,就会裹足不前。求稳的将领大多如此,不打无准备之仗,战场机变,往往导致全军覆没,人没了才是彻底完了。 他忍不住敲了敲温行的车壁,“温相,您真的有把握?这次若是魏州比相州还凶险,该怎么办呢?我答应子馥要保护好您,可是您这么一来,真是让我有些费解。” “你觉得我明知不可而为之?”温行问。 “您真的没有动摇过么?如果今天您不知道原峋的意图,很可能就……” “我知道的。”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遥有点不太明白温行,瞒着自己有什么用么?“我……” “这就是我不告诉你的理由。”温行叹气,依旧是镇定自若,“你太过顾忌,反而会露出马脚来。而且,估计在你心里,我和殊儿都是拎不清的执拗文人,所以会不顾一切,甚至明知是死局,也敢闯。” “温相……”萧遥咬着唇。 “我做一件事,无论是改革吏治,还是出镇为将,都没有太多顾虑。萧长遐,你是个很好的将领,但你不是名将,你知道你和名将差别在哪儿么?你太多顾虑了,甚至在这方面,权姑娘都比你优秀。” 这下萧遥是服气的,他不在,权随珠替他收拢兵马,安置得妥帖得当。 “为相者,顾虑太多则瞻前顾后,抱残守缺,墨守成规;为将者,顾虑太多则进退维谷,忧生畏死,退避三舍。” 温行缓缓说道,“不是说这有什么错,在太平盛世,这种人很多,大家都如此,算不上错,你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想活,其实是人之常情。不过乱世之中,万里河山总要有人为之前赴后继,舍生忘死。” 萧遥不解,追问道,“可您毕竟是子馥的父亲。” “我更是大周的宰相,这一点,我确实对不住殊儿。” “您在一个人和一千一万人里,选了一千一万人,当初牺牲我父亲也是如此,现如今您要牺牲自己?”萧遥攥紧了马鞭,浑身闪过一阵冷意,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凉透了。 “因为我知道会有人坚定不移选他,以前是内弟,现在是你。” 温行果真无情。 这是萧遥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的人,“为了皇帝,为了李家,值得么?” “萧长遐,等你什么时候明白你父亲,就自然而然会明白我。” “我只知道您瞒着我来了一出金蝉脱壳。诚然我是有错,但我还是不变,我不会看着您深入虎穴有性命之虞,我会让您安全回去,不让子馥伤心。” 温行无奈笑了,“嗯,可你能做的,远比现在要多得多。你是宇文怀智的儿子,你父亲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你觉得他是凭借什么走到那一步的?” 萧遥关于父亲的回忆很少,有一段是他镌刻在脑海里无法忘怀的。他还记得那次宇文怀智从战场上下来,他站在桃树前闷闷不乐,嚷着要父亲摘一个。 原因就是他看到别的父子其乐融融,父亲给孩子摘桃子吃。他也想这样,尽管他已经长到伸手就能摘下桃子的高度。 宇文怀智站在桃树前问他,“阿九也想做大将军?” “不想。”阿九并没有顺着往后说,“回不了家,有什么好的。” “可是如果没有我们在外面,会有更多的孩子回不了家。” “为什么不让别人来做英雄,偏偏是你,偏偏只有我没有爹爹照顾。” 宇文怀智佯怒,“你不需要爹爹照顾。” “我不!别人都有爹爹!他们的爹爹会背着他们摘树上的果子!” “你长高了就能自己摘。”宇文怀智不依不饶。 “我不要长高,我就要你给我摘!”阿九指着自己触手可及的果子,他仿佛想证明,自己并不会碰到,他也需要父亲的帮助,想从父亲的手中接过桃子。 “自己摘。”宇文怀智冷冷道。 阿九登时哭了出来,“我恨你!你不是我爹吗?你为什么不回来?我每天晚上都不敢关上门子,我怕你找不到家,我怕你在外面一晚上,可是你没有一次回来过!娘很想你,但她不说,所以……” “知道你娘为什么不说吗?因为你们不能改变我。阿九,有些事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 “那为什么不是别人去做!”阿九忿忿不平。 “因为我不想依靠别人,观望别人。”宇文怀智冷静地指了指树上的桃子,“你自己摘下来,我不会帮你。” 阿九把桃子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自己摘就自己摘!” 这成了萧遥关于父亲的为数不多的回忆,现如今一比,温行和宇文怀智简直没什么区别。如果牺牲一个,能成就千万个,他们会毫不犹豫选一个,哪怕那一个是自己。 “可能,他想看到太平日子。”萧遥长叹一口气。 “是啊,只要天下能太平,我活着不活着,有那么重要么?” 萧遥陡然色变,格外严肃,“重要,怎么不重要!对别人而言我不知道,但是对于我和子馥,很重要!” 温行沉默片刻,许是没想到自己的生死,除了云霞蔚和儿子在意,还有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在意,不禁笑出了声,“你也放心好了,我没那么不识时务,下次会跟你商量的。” 真是关心则乱,萧遥说完最后那句话,久违的感觉又出现了。 谁知道前路如何呢?还不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知道是险境就不去闯了吗?知道事情难办就不去办了吗?打仗不是这样的,不会因为“有可能失败”就直接放弃抵抗。 至少萧遥不会。 · 山峦之中,谷风很大,凛冽如刮骨钢刀,即便披了狐裘,也没什么用处。数九寒天,穷冬烈风,雪厚厚笼罩大地,也遮挡了四周的声音。这时候,连一只鹞子都没有,耳畔除了风声,落针可闻。 李廓头顶的斗篷和风帽厚厚的,之前易容的时候,容貌和头发都被面具藏了起来,这会儿把面具去掉,一头乌发在脖子两侧分开,劲风吹拂,眼神锐利如剑,又深如寒潭,剑眉入鬓,髭须整洁,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入彀的军队。 当年再俊美,久而久之,也多了不少细纹和疲态。青春年华原是最好的东西,李廓有过,却挥霍无度。旁人说青春年少应该勤学苦练,可李廓就想挥霍,时至今日也不后悔,因为现在想挥霍也没有了。 “你大半夜来这儿干什么?怪冷的。”白琚一瘸一拐走过来,“我的靴子湿了,娘的,冻死个人。” “你虽说是龟兹人,不过在南方待的时间很长,不知道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往身子里钻,无孔不入,比最锋利的刀子还锐。”李廓手里揣着个暖炉,被白琚一把夺过。 “你自己揣着个宝贝,怪不得不冷。我说,看完了吧?千余人也没多少,都要走完了,为什么不去亲自看看温希言?” “不到时候。”李廓负手而立,斗篷在面前合拢。 “真是看不透你,你不是喜欢他,等了他很久很久,为啥现在有机会了,又躲躲闪闪的呢?”白琚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很难理解竟然会有人为着另一个人,执着如此之久,纯情得跟韩凭尾生一样,不禁浑身冒冷汗,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喜欢么?随你们怎么说吧。” “不是,你不喜欢?” “方便你们理解,说喜欢也无所谓。”李廓望着远处消失在天尽头的马车,“瓜田李下的,我反正也是那样一个人。” 因为风流,因为男女不忌,所以对温行的执念,自然而然就能被解释为喜欢。而李廓也懒得解释,尽管很多人知道,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白琚这一刻蓦然懂了——天之骄子,又有一副好皮囊,绝顶自负下,只能是无可比拟的自恋……自己怎么就和这样一个怪人共事了…… 旁人喜欢别人,无不小心翼翼,能得到对方回眸,会觉得好幸福好开心。 李廓不是。按照白琚多年来的体会,李廓大抵会觉得,我对你青睐有加,是你的荣幸,你不表态,就是你没眼光。真是巧了,温行偏是一个无所谓的人,谁喜欢温行,温行都不觉得有什么。 温行有妻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个极品。 “你觉得他儿子怎么样?”李廓忽然问。 “啊?你不是不咋待见人家?我要是说人家好话你又不爱听,说坏话又缺心眼,这种事儿我才不干。话说,你干嘛跟人家小辈过不去?好歹也是个长辈。” 李廓压低剑眉,“这孩子随了一点儿他娘的性子。” “……你把人家正妻当‘情敌’?”白琚那一瞬间脑海里的疑惑达到了顶峰。 这什么神经病啊! “不。他太耀眼了,我不喜欢。”李廓说完,寻了来时的山路小径,兀自下山去了,留白琚一人在风中凌乱。 【作者有话要说】 韩凭:战国时期,宋康王戴偃驱车出游,途中见一采桑女子貌美过人,心怀恶念。为能看到她,就令人在青堆东头筑起了一座青陵台望之。宋康王差人访问其家,乃知是宋康王舍人韩凭之妻息氏,宋王要韩凭将其妻献给他,韩凭夫妇不从,韩凭在台下自杀,息氏投台而死。宋康王命将他们夫妻分葬大路两旁,不准合墓。后两墓葬各生一棵梓树,根结于下,枝交于上,此为相传故事“相思树”。 尾生:尾生,说的是春秋时期有一位叫尾生的男子与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水涨,乃抱桥柱而死。后用尾生抱柱一词比喻坚守信约。 旧文竟然还在涨收……犹记当年上夹360收下夹子不过区区600收……木有想到完结竟然涨了二百多了,看来还是要种好一棵树啊。 第84章 草芥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长安,温兰殊在清虚观参与斋醮大典,忙活完一天收摊, 终于能歇息。他浑身酸痛准备回自己的客房,刚走到柏树后,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用帕子擦了擦鼻涕, 小表侄的生日到了, 等在山上忙活完了就回去过生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 也不知萧遥到哪儿了, 他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只留了条门缝,煨酒取暖, 和红线面对面围着火炉, 虎子也来蹭他俩。 冬至佳节,正好放假,裴洄、卢英时和韦训听说清虚观斋堂里的饭很好吃,就争先恐后来蹭吃蹭喝, 一到晚上又说自己的屋子冷,一群人凑在一起, 热乎, 于是就围了过来。 裴洄抱着个汤婆子, “今年可真是冷。” “我饿了。”韦训肚子咕噜一声, “阿洄哥, 饿饿, 饭饭。” “自己找东西吃去!”裴洄骂他, “你怎么就吃不饱呢!” “我不敢出去, 要是撞见我祖姑, 她又该问我学习怎么样了,天啊,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放过我,意识到我只能走门荫的事实啊!”韦训仰天长叹,“阿洄哥,我能去你家过年吗?” 裴洄:“……” 卢英时正在炭盆前取暖,韦训因为拿捏不准卢英时的性格,因此只敢找裴洄,毕竟卢英时抄起砚台直接往人身上砸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红线也打不过,至于温兰殊……小辈怎么可能使唤长辈啊! 温兰殊喝了口热汤,他突然想起云霞蔚让他晚上去松雪斋一趟,就把碗放在一边,对裴洄说,“我得找一下我舅,回来给你带一碗饺子。你要什么馅儿的?萝卜还是韭菜?” “荠菜谢谢。”此刻温兰殊在韦训的眼里如观音菩萨降世,周围闪着佛光。 韦训的祖姑就是太后韦氏,亦即温行那无疾而终的……未婚妻。温兰殊甚至不知道,他和韦训谁遇见太后会更尴尬。 嘿,结果刚出去巧了么不是,遇见了上次闹得不是很愉快的李可柔。 以前卢彦则说过,李可柔这人,又不可又不柔,言行举止让你觉得不舒服她就舒服了。温兰殊彼时还没感觉因为二人没什么交际往来,他打小就很少和公子王孙来往。 李可柔白了他一眼,披着狐裘,头戴风帽,走起路来拽拽的,目光平视,鼻孔看人。 温兰殊:“……” 罢了,不计较,反正出来也是找舅舅以及拿饺子的。 他还没走出去几步,李可柔就喊了他的名字。 “是你放走彦则的吧?为什么要坏我的事?”李可柔问。 温兰殊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想法?怎么这长公主只长年纪不长脑子?都多大了,怎么还不知道你情我愿很重要呢? “我只是尊重表侄的选择,你们不适合。” “可只有他配当我的驸马。” 温兰殊真的不是很懂。 “你早知道我会拿诏书说事,所以就安排他们逃了?彦则没有中毒身亡,看来有人帮他……哦,对,就是那个琵琶伎,帮他解决了。” “你给彦则下毒?” 李可柔说起自己见不得光的伎俩竟然毫无羞耻心,“啊,是啊,道门房中术里一点儿催人发作的药罢了。” “你竟然使出这种下流手段?” “那他不是没事儿么。”长公主笑声清脆,天真又残忍,“也不知道彦则发作起来,会是怎样呢。” “你……” 李可柔也算是个奇人,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姑娘提起这种事一般都掩面羞走,但是她却好似全然不知羞。 “所以温兰殊,是你帮他逃出去的?你知不知道卢公因为此事大怒,他也想成就我们两个,你这样一来,两头不讨好,帮着一个世家子和琵琶伎私奔,传出去贻笑大方。”李可柔语气狠厉,那秀美的脸此刻真如地狱罗刹。 “逃?一个南征北战的将军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上,这叫逃么?这是回归。”温兰殊觉得荒谬可笑,为什么李可柔和李昇不是一母所生,这种偏执却如出一辙。 “你最好庆幸自己还能狡辩,不然我真想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李可柔拂袖而去。 温兰殊心头涌上一股恶寒,他跟李可柔这种不讲道理的人真是话不投机,但是那句割舌头,也太……想了想也是,她毕竟是能肢解麻雀的人,可能自小就如此。 平白碰了一鼻子灰,这什么跟什么啊!他在廊下走着,面前一阵寒风几乎能把他击穿,教他掖了掖衣袍。 再往前就是搴兰居,当朝太后的隐居之地。 山路崎岖难行,尤其在这大雪的天气,往松雪斋还要绕过搴兰居。这会儿真是不巧,雪越下越大,密匝匝往脸上扑,一到脸上就化,冰凉凉的。穿过山野的风比城里的风更大也更冰冷,温兰殊十指僵硬,身上抖个没停,牙齿打颤,望向面前的搴兰居,萌生退意。 他转身回去,脚踩着新雪,嘎吱嘎吱,寒意透过鞋底,有点潮湿。这潮湿一旦遇上冷风,甚至能刺激到天灵盖,这下双脚也僵硬成一块铁板,哈气一点儿用都没有,他只能揣着手,心想有啥明天再跟云霞蔚说好了。 谁知刚穿过小院门,就看见一个不妙的人。 铁关河。 铁关河看他的眼神绝对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尤其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大晚上的,温侍御怎么出来了?” 这话说得格外阴阳怪气,真是令温兰殊费解,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拿饺子。” “我屋子里还有点儿,要不给温侍御拿过来?”铁关河抱着双臂,审视温兰殊局促不安的神情,觉得很有意思。 “我还没到跟人家讨要饺子的地步。”温兰殊颔首示意,就打算先行一步。 错身之际,铁关河蓦然回头,“是啊,温侍御生来尊贵,哪怕逃难也衣食无忧,自然不吃嗟来之食。就连现在,我屡屡与温侍御碰面,温侍御也想不起来,我们在哪儿见过。” 铁关河低头,呼出来的热气甚至都扑在了温兰殊脸上,近乎威胁。 温兰殊不悦,“那你说说,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别一天天话里带刺,以为旁人脾气好,就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底线。从建宁王府到沙苑,你就一直看不惯我,又是灌酒又是故意坐对面。你可真有意思啊铁关河,要是真不待见我,干脆别把我当回事,不待见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没觉得你有什么特别的。” 铁关河骤然一惊,许是没想到平时温吞的温兰殊这会儿能反唇相讥。 “指挥使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端饺子去了。” “太后……要见你。”铁关河啧了一声,“要我带你过去么?” “不用了,我认得路。”温兰殊心想还真是躲不过啊,转身又走了。 铁关河冷笑一声,不知道在笑谁。也是在一个风雪夜,有个小孩跪在丈人观的草药堂前求一味药,衣不蔽体浑身带泥,磕了几十个响头。 但是那道士为难地看着乞丐一般的小孩和库存见底的茯苓,又看了看丈人观里急需大量茯苓给温兰殊炼丹的观主,最终两厢权衡下,还是把所有的茯苓都给了观主。 那扇门重重关上,寒冷,无光,小孩抱着空碗,泪水划在脸上,很冰,寒冷彻骨。风吹着来时路,枯草匍匐,这就是乱世啊……道士那句话一直在他心头盘桓,最终成了心魔—— “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个世道,谁让你是个可有可无的草芥。人家是节帅的儿子,我肯定得给人家啊……” 小孩回到家去,面对一地岑寂,在佛堂暂时栖身的母亲已经没了呼吸,尸体僵硬。僧人说要给母亲下葬,草席一卷,把人抬走了。他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下葬是什么意思,只是望着很多年没人供奉的佛像,双眼空洞无神又干涸,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不仁,我为草芥。 神佛说六道众生平等,生前不仁,死后入三恶道。 他不怕死后入三恶道,他觉得自己活着已经是在地狱了。 人在世上一旦没了亲人,就会像游魂一样,多少年浑浑噩噩,如何过来的,铁关河已经没有印象了,一切回忆在这场风雪里收束,那双手变得坚硬宽厚,有别于原先顺风匍匐无能为力的草芥。 “温兰殊,你这辈子还没有遗憾,你不觉得缺点儿什么?”他狞笑道,旋即回头走向来时路,和多年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用捧着一个空碗,也不用踩着麻鞋身着布衣,收获别人嫌恶的眼神。 · 到搴兰居,太后并没说别的什么,只是问了问父亲的身体,又问他最近在朝廷如何,温兰殊一一作答。这话题不受控制,渐渐地就到李可柔这儿了。 可以理解,李可柔是太后唯一活着的女儿,而卢彦则又是温兰殊表侄。温兰殊汗颜,这辈分还挺怪的…… “我以前一直想见你来着,听浮翠说,她和你在乾极殿吵了一架?我已经说过她了。” 温兰殊心道怪不得李可柔看到他就跟点了炮仗似的。 太后多年来早已不复当初垂帘听政的锐气,可能遭遇世事磋磨,又被一个看不上的庶子软禁,心中郁邑难以平息,再加上容华不在,平白多了些暮气。她发髻华美精致,紫色袍衫外是层层叠叠的棉袍狐裘,浮翠时不时在前面添炭,几乎那炭一白就会被挪去放进笼子然后扔进雪地里。 这间房子还有地龙!整个清虚观,有地龙的怕是只此一间。长安的冬天冷,很多都是熬一熬就过去,大不了多来几个炭盆,谁烧得起地龙啊?皇室烧得起,权贵烧得起,温兰殊那仨瓜俩枣,还烧地龙,把俸禄全贴进去都烧不起。 “无妨。”温兰殊只能打着哈哈,同时感受这奢靡尊贵的地龙。 “你不在意?”太后又问。 “自然,长公主脾气如此,臣又能如何呢。”温兰殊苦笑。 “你不在意就好。她就这脾气,所以我一直说,她跟卢家儿郎根本不合适。她那天又和我添油加醋,说卢家儿郎跟一个琵琶伎私奔,是你撮合的,言辞多有轻慢,我说了她好多遍,她都不听。现在想来都是我教女无方,小时候太骄纵她了。” 温兰殊连连点头,他惦记荠菜饺子,一聊起李可柔来他就想跑。 “卢家儿郎的性子,适合有个温柔可人的在一旁,卢公与我都知道,所以多年来未曾说起他们婚事。没想到她从洛阳回来,拿着张空白诏书,真是扯着鸡毛当令箭。” 温兰殊心道太后您不必对我一个外臣说这掏心窝子的话我对您闺女嫁给谁真的不是很关心只要不是我的表侄就好。 谁知这太后像是他乡遇故知,说起话来停不下来,“儿女婚事怎么能由着他们性子来呢?我们做长辈的,当然要掌掌眼,多方考虑。” 温兰殊心想不妙…… “我觉得柔儿需要一个性子温和又妥帖的夫君,虽说你和她有过节,但是这都是小问题,没什么说不开的,彼此一聊就能放下,毕竟过日子讲究个长长久久。我跟你父亲有太多遗憾,若你和柔儿能相处,也算是全了韦、温两家体面,你意下如何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温兰殊:(食根华子。Jpg)我也想要个性子温和又妥帖…… 萧遥:我可以,其他的就不必了。 地龙就类比地暖吧,想想在取暖设施那么不发达的古代,有个地暖是多么幸福的事儿…… 第85章 遗恨 “这个真好吃?”韦训半信半疑看着红线。 只见红线把几块馍切成一片一片的, 放到炭盆边,过了一会儿,那馍片梆硬, 她就翻了过来,一面已经炙烤得焦黄,她抹了点儿蜂蜜, 又到里间翻到一碗肉酱, 等化得差不多, 用小刷子仔仔细细糊了剩下几片。 “当然好吃, 我每年冬天最喜欢这么吃啦。”红线抱膝而坐,静等馍片。虎子喵呜几声,爬进她怀里探出头来, 舔舔手背, 好像也很期待,“虎子这个不是你吃的哦,猫不喜欢吃的,明天有蜜渍小鱼干。”她摸着虎子, 嘿嘿一笑,“胖了不少, 比刚来的时候殷实多了。” 韦训咽着口水, 伸手就拿了一片狼吞虎咽起来。嚼着嚼着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 依稀能听出来是“好好吃”, 还不忘竖大拇指, 嘴角挂着几个馍星子, 手上沾了肉酱, 他饿到舔嘴角和指头, “天啊, 这什么珍馐美味,肉酱怎么做的?你教教我家厨子呗!” 裴洄没眼看,“嘁,就一馍片儿,给你乐得。” 红线懒得理裴洄,自顾自撸猫。 “这种东西是我家下人冬天晚上偷偷加餐吃的,我连看都懒得看,也不知道你为什么……” 卢英时也吃了一块,边吃边点头,“确实好吃,外焦里嫩,这馍馍做得真不错。” 裴洄当即抿嘴,转了转眼珠子,膝行过来,“那也给我尝尝,让我看看到底好不好……” 红线啪唧打了他手背,当场就把裴洄打得炸了毛,手上出现几道指印,“臭丫头你打人好疼啊!” “你不是看都懒得看?不许吃!”红线格外较真儿。 裴洄嘟着嘴,“不吃就不吃!” 韦训巴不得裴洄不吃这样他就能把剩下几片全部扫荡完毕,但是卢英时眼疾手快,把最后一片拿了起来,站起身,走到帘栊后的裴洄那里,“吃点儿吧,你也饿了。今天斋醮一天,咱们都没怎么吃饭。” 裴洄玩弄帷幄,在手里打结,“不吃。” “赌气饿的也是自己。”卢英时觉得好怪,他之前从不会说这种话,相反,会这样劝他吃饭的只有卢彦则。 较劲儿,任性,都是被偏爱后才会有的行为。裴洄自小就被母亲爱护,而他呢?他为什么能……怪不得,钟少韫会羡慕嫉妒他,对他那么冷淡,哪怕自己救了钟少韫很多次,也还是那么冷。 他羡慕裴洄,钟少韫羡慕他,难不成,世事就是如此?人人都有晦暗和皎洁,却都羡慕别人的皎洁。 “唔。”裴洄努努嘴,从卢英时手里接过还冒着热气儿的馍片,“阿时,我其实很羡慕你。” “你为什么会羡慕我?”卢英时摸不着头脑,这裴洄跟他肚子里蛔虫似的,竟然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你看啊,你待人接物都很稳重,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就跟你吵架,即便有,你也不会放在心上,被人抓住把柄,你生气都不会出现在表面的。”裴洄吃到蜂蜜,觉得好甜。 “那是因为我的情绪不太重要,表现出来还会让别人不痛快,所以藏着掖着对谁都好。”卢英时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雪光映着脸颊,格外明。 “就是这样啊,像大人一样,稳重,进退有度。”裴洄三下五除二把馍片吃完了。 “长大不一定是好事,蜕变很难受的,多是不得已。” “可我……想长大,想成为能被人依靠的人……”裴洄莫名其妙想那不靠谱小舅了,“我小舅一直这么说,我觉得你们,你和温侍御、卢将军还有我小舅,都是一样的人,但是你们所有人都把我当小孩儿,什么都不跟我说清楚。我决定了,我要努力快点儿长大,不拖你们的后退,我也要跟你们一样!” 卢英时呆呆看着裴洄……这还是当初趾高气昂花孔雀一样的裴洄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呼的一声,狂风刮进来带着几片雪花,温兰殊拍了拍身上积雪,冻得直跺脚。他手里没有饺子,只有一个柚子。 “我去斋堂看了看,你们知道吗连口汤都没有了。”温兰殊把柚子放到炭盆边,想借着火暖一暖,“不过刚好路过太后的搴兰居,讨了一只柚子。” 韦训摩拳擦掌,舔着嘴唇,良久意识到什么不对,“不对啊,怎么剥柚子?我没带刀啊?” 温兰殊两眼一抹黑,“对啊,我也没带!” 上山斋醮带什么刀剑嘛!难不成这会儿再冒雪出去拿菜刀?不要啊—— 卢英时咳嗽一声,从自己随身的包裹里拿起一把刀。 霍然一声,白刃出鞘,那两个字儿,韦训和裴洄就是化成灰也认识。 古雪。 温兰殊:“?” “阿时你怎么把你家祠堂的刀拿出来了!”温兰殊惊诧道。 “没事的温侍御他一直都这样。诶,阿时,上次你爹不是不让你用了嘛?你怎么又拿出来了?”裴洄拍了拍卢英时的肩膀。 卢英时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听过话吗”,然后用吹毛立断的刀刃,破开了还带着寒意的柚子,那香气立刻蔓延开来,红线捧着雪白的柚子皮,一片片收集起来,放到自己的换洗衣服上。 “渔阳王若是知道他冲锋陷阵砍杀敌人的宝刀被用来破柚子,估计做梦都会笑醒。”韦训扶额,却还是接过了一瓣柚子,兴高采烈剥了起来,柚子皮落了一地。 在场只有温兰殊瞪大眼张着嘴没吃柚子。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差不多该睡觉了,一个床铺挤了四个人,红线抱着自己的包裹去外面胡床睡觉,虎子轻快地跟在她后面。 韦训和裴洄俩人开始絮絮叨叨说什么,估计又是一些家长里短,温兰殊觉得自己插不进嘴,他只想笑,就站在窗前,发现留了条缝后,这才放心,围炉烤火。 太后竟然,想让他和李可柔在一起。 刚刚他花了老大劲儿搪塞,说自己和李可柔真的不合适。李可柔的世界只有两个人,卢彦则和其他人,温兰殊很明显属于其他人中的一个。再者,他已经和萧遥约定终生,怎么可能去找别人? 他说自己心有所属,太后只是摇头,说一生有多长啊。 温兰殊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他只活在今天,明天后天什么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心匪石,不可转也。同样,他对太后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感兴趣,那代表着过去,无法回去也无法更改。 但是看起来,太后好像很后悔。 云霞蔚说起过,太后是个心气儿很高的女人,年轻时想要走更高,温行彼时没有门荫只能科考,未来如何尚不知晓,再加上脾气过于冷淡,她觉得“不合适”。 温氏是中规中矩的世族,算不得显赫,温行更不是显赫的一支。太后的父亲左右为难,刚好,太子李暐要纳妃,和野心勃勃的韦氏遇见,俩人各自需要,看对眼了。一道诏书下来,韦氏进了东宫,从此以后就是太子妃,温行么,和云暮蝉成婚,婚后科考及第,迅速被提拔。 阴差阳错,大抵如此。 而后皇帝幸蜀,韦氏地位一落千丈,登高跌重,李昇不孝顺更不在意谏官怎么看,直接把太后打发来了清虚观这种皇家道观养老。相反温行入主中枢,成为政事堂宰相,风头一时无俩。这样一来,人就容易怅然若失——我努力了那么多,都是徒劳,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走这条路会怎样呢? 我一心要嫁更好的男儿,是不是错过了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呢? 当时看来不适合,是不是之后就会适合呢? 在温兰殊看来这些都是漂亮话,韦氏得到了一切,失去后反而感念起什么都没有的日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父亲没有后悔,和母亲恩爱甚笃,这就是他所知道的。 而他也不可能任由太后左右,他有喜欢的人,实在不行,跟卢彦则一样,跑了算了。 这自暴自弃的想法一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十六叔,你在看什么呢。”卢英时揉了揉眼,“还不休息吗?” “没,没什么。”温兰殊抿嘴,“你们先休息,我还不困。傍晚喝了酽茶,太提神了,快子时了,你们小孩子赶紧睡觉不然会长不高的。” 卢英时浑身一个激灵,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这话吓到了,“对,该睡觉了……” 卢英时爬回被窝,没过一会儿睡得半梦半醒。一旁裴洄鬼鬼祟祟,从自己的被窝里拿出个小木匣,轻轻推到卢英时枕头边,悄没声在卢英时耳畔说,“嘿嘿,子时过了,生辰快乐,我是第一个给你送祝福的哦。” · 次日李可柔起身,准备回公主府。今儿是卢英时的生日,她早有耳闻,多年来她对卢英时态度也还不错,这孩子格外乖巧,所以她打算包个礼物,去卢宅看看,其实李可柔待人接物也很简单,不碍事,那我对你就不错。 同时,去卢宅还可以顺便打听一下卢臻的看法,她想从卢彦则父亲那里攻破。 卢彦则是个孝子,他爹出面,总不会任性到跟钟少韫继续厮混吧?在李可柔和很多人眼里,卢彦则这么做“不正常”,而他们的角度才足够“正常”——聘则为妻奔是妾,李可柔占据权位,也占据正统,她才是正确的。 她刚打开门,就在院子里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公主起得好早。”铁关河伸了个懒腰,“今天是要去卢家么?我看不必了,卢家现在没人。” “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卢公去找自己儿子了。陛下听说卢彦则没打招呼就回去,前几天跟卢公商议,卢公说要把自己的儿子劝回来,可能公主在道观不太清楚吧。”铁关河笑道。 李可柔心想在我面前装什么蒜呢?“那你怎么知道啊。” “因为负责护送卢公的,是我手下的高君遂。他么,是钟少韫的同门,也想着把钟少韫带回来,你看,不仅仅是你觉得他们不般配,也有其他人觉得呢。” 这下李可柔心里暗喜,却又表现得毫不在意,“我就说嘛,不是我一个人觉得,彦则跟一个来历不明的琵琶伎在一起,真是有伤风化,还是趁早明白、断了的好!” “那公主是想……” “我想怎样,没必要告诉你吧?”李可柔耀武扬威,身后几个奴婢包好她的包裹,此刻雪霁,朝阳下一排冰溜子往下滴水,山上冷气格外嚣张,冻得她脸红。 “如果他不想呢?公主没想过别人?”铁关河顾不得什么君臣有别男女大防,直接掐着李可柔的肩膀,幽幽耳语,“最后他们两个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说公主比不过一个小小琵琶伎,到来没人要。” 李可柔当场就给了铁关河一巴掌,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狗东西,敢在我面前叫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拉扯我的衣裳?如果嫁不了卢彦则,本公主就算当一辈子女道士,也轮不到任何人!” 说罢扬长而去,身后两列宫娥看到铁关河一脸黑线,都不敢抬头。 第86章 妄想 快雪时晴, 陇山行营下,卢彦则要起来点兵。他看着一旁还在睡觉的钟少韫,不忍摸了把钟少韫的脸。 秀气却不秾艳, 清冷而不妩媚,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喜欢的,只是在八年前那一瞬, 对上了钟少韫的眼睛, 就觉得不想挪开, 不想错过, 为此甚至动用手段,把钟少韫留在自己身边。 韫者,藏也。 他一直回避那种情感, 对待钟少韫并不过分亲切, 总是若即若离。哪怕钟少韫一直主动来找他,有时候是托言问问题,他说有什么不会就问老师问教谕,不要来找他, 他很忙没时间解释那些。 有时候是问自己姐姐怎么样了,他就会说, 你自己过好就行, 不用担心你姐姐。 他拒绝着钟少韫上前, 逼自己不要长出血肉, 他是一往无前的将军, 只需要坚硬铠甲。 可钟少韫仍旧会一直来找他, 无论是敲登闻鼓, 还是出征前, 亦或是那次解围。为什么, 明明拒绝了那么多次,明明那么冷漠,为什么还是义无反顾上前? 试着接受一次,好像……没那么糟? 他趁钟少韫还在安睡,轻轻抱住了对方。 温暖的感觉很奇怪,或许可以被称作是幸福?卢彦则很少体验过这种感觉,莫名的情愫让他心神激荡,心猿意马,紧接着吻起了钟少韫的眉心鼻梁。 是我的,这个人是我的,他不会离开我,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钟少韫睁开了眼,“彦则。” “你再睡会儿吧。”卢彦则轻声道,“对了,你那天说,自己想通了?我还没听你说呢,你想通什么了?” “唔。”钟少韫揉了揉眼,“都不重要了。” “好阿韫。”他鬼使神差起了个狎昵的称呼,这会儿不想着赶紧穿上铁衣,眷恋那点儿温存和耳鬓厮磨,“那天,我弄疼你了吧?你怎的也不说?” 钟少韫回想起那日的疯狂来,不禁抿了唇,咬着唇瓣,“因为……那是你给我带来的感觉。” “那也不能……”话说到一半,卢彦则简直无颜见人,“我以后不会那样了,但你也不能忍着知道么?疼就要说出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高兴,反感,难过,都要让我知道,明白吗?” “嗯……” “你的感受对我很重要,那天确实……是我的错,但我不希望你和我的相处里只有你在忍耐。”卢彦则抱着钟少韫,便觉人生得意,想要的简简单单,都在手里了。 “将军!大家都到齐了!” 帐外陈宣邈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卢彦则留给钟少韫一个吻,替对方掖上被子,“我去了。” “嗯,快去吧。”钟少韫又躺了下去,等卢彦则穿好盔甲出去,也穿起衣服来。他反复看着身上的淤青和吻痕,那是卢彦则留下的痕迹,如今快要淡了,这几日卢彦则为了让自己好起来,用了不少药剂,精心养着,才恢复了不少元气。 他不在乎疼的,无论是痛楚还是愉悦,都是卢彦则给他带来的感觉,他照单全收。 穿好衣服,钟少韫准备和军中掌书记学习,他现在担任起判官的职责,也算是给人打打下手,对外人也只说是卢彦则的弟弟,旁人不知道,就当他是打算在军中攒履历的文人,不再过问。 今天走了不出十步,迎面竟然撞上了高君遂和卢臻。 “卢公。”钟少韫躬身行礼。 卢臻风尘仆仆,问身后的高君遂,“这就是你的同门?” “是。”高君遂眼里那种迫切快要溢出来了,巴不得赶紧上前抓住钟少韫就走,不过碍于卢臻还在,只能压着性子。 “果然秀气出尘。今日我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你应该也没别的事吧?”卢臻打量了会儿,“我们就去主帐好了,很快的。” · 钟少韫姿态端正,双手垂在膝上,又倒了热茶。和卢臻这种德高望重的长辈面对面不免紧张,再加上这是卢彦则的父亲。二人地位悬殊,他不禁低下了头,局促地揉搓着大腿上的衣料,掌心冒汗。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小高,你把我让你带来的东西放上来吧。” 高君遂对后面吩咐了一声,当即有奴仆上前抱着个箱子,顺手放在桌案上并打开,里面是一封告身文书,和崭新的青色官服。 “彦则找你无非是为了这些,我现在能给你。做官是出路,你总不能一直没名没份跟着他,传出去于名声也不好。而且彦则总要娶妻,和彦则门户相配的女子,除了长公主外也有不少。他是世家子,多少人都这么过来的,而现在他要为了你,放弃这一切,成为众人的……谈资。你觉得这样对么?” 钟少韫并不言语,头埋得更低。 “彦则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一直都很听话,现在纵然是一时意气,可谁能保证他之后不会后悔?若是后悔了,你到何处去呢?现在我能让你以渭南钟家子的身份直接进九寺之中任职,你也不用科考,总归有个官做,不至于一直仰人鼻息,你说对吧?” “我们……”钟少韫期期艾艾,“卢公,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对彦则的感情……” “感情算得了什么呢?你聪明,也该明白,彦则这辈子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比你好看,比你合适,有家族和地位的约束尚且不能携手余生,更不必说你们两个相差甚远的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如把回忆留在最美好的时候。” 卢臻的话句句扎心,实话向来如此。钟少韫原本的坚定信念此刻稍稍退却,长公主和卢臻,像是他越不过的天堑,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他和卢彦则有多么不合适。 他在痴心妄想。 “你现在这样无异于逼他‘负责’,让他和原本的康庄大道背道而驰,事后若是后悔连最好的回忆也剩不下了,你觉得这么做正确吗?你想看到他为了你身败名裂吗?” 钟少韫愈加落寞,心如刀绞,卢彦则一直都是他眼里光芒万丈的世家子,来这么一出私奔,确实声名狼藉,又招惹了长公主,“自然……不想。” “你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不要逾矩,对彼此都好。要是他真喜欢你,我也不在意这些,公子王侯都非一心一意,但你若是妄想他为了你抛弃家族,我就不会坐视不管。钟少韫,你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吧。” 卢臻是卢彦则的父亲,家人,血浓于水,他们才是最亲的人,钟少韫反问自己,现在这么做,不就是逼着卢彦则和家里对抗么?他嘲弄地笑了笑,果然从一开始就是他肖想,他怎么可能配得上卢彦则?!和自己身份地位不匹配的东西,注定无法长久! “卢公,我知道了。”钟少韫想了想,“您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卢臻轻笑一声,这钟少韫还真是好打发,“好,就今日吧,我启程回京不多逗留,你也跟我回去,正好你的同门也在,一路上还能聊聊天。” 席不暇暖,热茶未动,卢臻看不上钟少韫,自然也不想碰钟少韫沏的茶。他觉得,这种尤物玩玩就好,正经娶妻不能耽误,更不能放弃前程,那无异于自戕。卢彦则是他唯一一个成器的儿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卢家和卢彦则的未来,说什么都不能让这种人得逞。 卢臻走出主帐,钟少韫的心也彻底冷静下来。吻痕会消散,情至浓处在他身体里最深的东西能证明什么?估计无论是谁过来,都会如此的吧。 激情和疯狂是最不长久的东西,过了之后就只有沉寂。那点儿微末的喜欢,若不是因为“负责”,只怕连这几天久久相处都得不到。 “少韫。”高君遂想让他跟着自己出去,钟少韫往旁边一偏,躲开了高君遂的手。 “我在外面等你。”高君遂出帐,原地只留下钟少韫一个人。 他冷笑一声,痴心妄想这么久,那梦破得比水泡还快,还彻底。 等到了马车上,他和高君遂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卢臻留在行营,千里迢迢来,自然要去看看儿子,就没上马车,让他们先走。 “少韫,我们回去。”高君遂近乎哀求,“他不可能对你真心,你也看出来了,卢臻也压根看不上你,他们那种人,又高傲又自矜,你就算跟他在一起,也只是强行罢了。” 钟少韫抽出手来,“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 “都有。”高君遂斩钉截铁,“我回去后就告诉舅舅,他不允,我就自己出来打拼,反正现在我在指挥使那儿也站稳了,他还挺待见我的。” 钟少韫不想说话,风吹起窗帘,车外积雪斑驳,化了的雪水混杂着泥,脏透了。 · 这厢卢彦则策马自校场赶回,唐平刚刚一看到钟少韫走,就赶忙通知卢彦则。 他从马上下来,连兜鍪都来不及去,就进了主帐,“爹,您来了怎么不先见我呢?” 这话多少还留着恭敬,唐平赶紧把卢彦则的兜鍪和佩剑取下来放到一旁,卢彦则借机看见人去楼空,明白一切。 “我要是趁你还在,岂不是两下难堪?”卢臻放下茶盏,“彦则,你一直都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儿子,我以为你明白这些。” 卢彦则坐到父亲跟前,“您把人带走了?带去哪儿了?” “他有他该去的地方。”卢臻不退让。 “他离不开我,他只能待在我身边。”卢彦则和父亲针锋相对,唐平迅速跑路,把主帐留给了父子二人。 “他是个男人。” “我喜欢他。” 卢臻或许没想到儿子竟然步步紧逼,“喜欢就喜欢,至于把自己弄那么难堪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这妖孽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当初说在太学养了个眼线,养着养着,把自己搭进去,前程不要了?” “我没有不要前程,您要认我,我还是卢家子孙,还能披甲上战场立功。” “好,那你可以不和长公主在一起,但你也不能为了一个男人就断了自己的婚事。一个玩物而已,主客不能颠倒,我会把他安置好……” 卢彦则脸颊抽动,“您的安置是指等有个人提着铁锤来砸死他么?” “你!” “抱歉,爹,我依旧是卢家子,您让我做的事我都会照办,唯有这件不能商量。”卢彦则语气强硬。 “那你现在是父亲不要了,母亲也不要了?你娘最近很担心你,难不成你以后就一直不回去?”卢臻知道卢夫人不喜欢宠妾灭妻,因此抬出卢夫人来压制卢彦则。 “娘教导我要为国立功,我在阵前拼杀功勋,她在后宅安享尊荣,她会明白的,反正……她一直都这么教我啊。”卢彦则有理有据回复。 这一面太陌生了,卢臻忍不住怀疑,他的儿子是不是被人夺了舍,“那你就打算一辈子不成婚?跟一个男的厮混一辈子?” “宗族里有的是照料不及的子孙,过继便是,父亲这是担心我没有香火?不必忧虑,古往今来有妻子没儿子的多了去了。”卢彦则按捺不住,想要起身去找钟少韫。 他其实一直都和父亲不远不近,说不上发自肺腑的尊重,可能自从那次被一脚踢了出去,他就很难尊敬道貌岸然的父亲。 这次不过是一个契机,能让他说出心底里的话。 奈何卢臻不知道哇,在卢臻看来,就是个妖孽,蛊惑了他最听话最寄予众望的孩子,现在所有的孩子里面,嫡子一死一废,庶子里最聪明的卢英时又整天和他对着干……于是很自然地把一切推到了钟少韫身上。 卢彦则又不是蠢蛋,意识到这一点就明白,钟少韫离了他绝无安宁之日!就像那只麻雀,会被人迁怒、发泄,最后遍体鳞伤! 他推开帐帘,要出去追钟少韫,听得卢臻在后面喊了他的名字。 “卢彦则!你以为是我强行带他走的吗?恰恰相反。”卢臻追了上来,“是他愿意走的,他比你,还冷静理智。” 冷风呼呼刮了起来,乌云骤卷,马鸣风萧萧。卢彦则浑身像是被浇了盆冰水,自内而外冰凉透顶,从坚硬骨骼里长出来的血肉,被这一言一语狠狠剜下,疼得他无法言说。 他以为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原来消散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古雪刀当水果刀,明知山有虎,偏去明知山。 卢彦则:老爹多情,我搞纯爱,还男同。 卢爹:给我呼吸机我要吸氧…… 第87章 孝子 卢彦则发了疯地策马, 他知道回长安的大路仅有那么一条,途中还有驿站,钟少韫不会走多远。路上狂风迎面扑来, 冻得他浑身疼,他不在乎,反而嫌那马跑得太慢。 他怕来不及, 他像是在追逐着年幼时飞走的那只麻雀, 外面很危险…… 出征前钟少韫来找他也是如此策马的么?也是这么患得患失、绝望么?卢彦则眼角竟然出现了一滴泪花, 不过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他耳畔除了哒哒马蹄声就是风声,剩下的他都不管不顾了。 最终他在路边看见一辆车轮陷入泥土的马车,上面下来两个人, 一个钟少韫, 另一个高君遂,其中高君遂还抱着钟少韫的肩膀,颇为狎昵。 卢彦则当场暴怒,勒马回过身, 马鸣声响遏行云,他手持马鞭踩着马镫疾步走来, 在高君遂的注视下, 一把将钟少韫拽了过来, 并在情敌想要纠缠的时候, 来了个窝心脚。 他不需要对高君遂客气, 若说之前还想玉成二人的话, 那么现在只剩下了排斥、敌意, 因为这是觊觎钟少韫的人。更何况, 听卢英时说, 高君遂似乎出言不逊,伤了钟少韫的心。 冲这点,此人也不算什么好人。 高君遂后退数步捂着胸膛,卢彦则用了十足十的脚力,踹人很疼,肋骨像是断了,“卢彦则……”高君遂咳嗽数声,腔子里像是有血。 “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就不送了。”卢彦则准备拉钟少韫回去,却见钟少韫顿在原地。 “哈哈,卢彦则,你能给少韫什么?你给他带来的只有旁人无休止的谩骂和偏见,你身边的人可曾有一个看得上他?谁不是拿他消遣?” 卢彦则冷笑,“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我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自身难保的蠢货就别一门心思托大。”卢彦则嘴角上挑,“滚吧。” 钟少韫不知该往哪儿去,卢彦则见钟少韫迟迟未动,“跟我走。” “卢公说的……很对。”钟少韫像是栽在地上,久久未动,双眼呆滞,“我想我确实是在痴心妄想,彦则,你因为我已经和长公主……” “我爹自己都没活明白!”卢彦则怒吼甚至不想听完钟少韫的话,“你走不走?不走我扛你回去!” 说罢,他直接把钟少韫扛在肩上,走到骏马前,将钟少韫放上马,而后自己也上去。 钟少韫就这么困在了他臂弯之间,厚实的臂膀,阻挡了四周的风风雨雨,似乎没有任何威胁能进来。他一夹马腹,在一声悠长的嘶鸣中,马蹄双脚离地,吓了钟少韫一跳,马上喊了一声,死死抓住卢彦则的手臂不敢松开。 “你不会骑马?” 钟少韫没答话。 “那之前你不是策马来找我的么?很好钟少韫,你找我一次,我找你一次,我们扯平了,而你……”卢彦则在疾驰的马上驾轻就熟地腾出一只手攥紧了钟少韫的腰,“也别想走了。” 营帐里,卢臻看到儿子和钟少韫并肩而立,钟少韫想挣脱卢彦则的手,却怎样都挣不脱。 和卢彦则眼光坚定不同,钟少韫目光躲闪,不敢看卢臻。 卢臻气得脸色铁青,让奴仆给高君遂带话,看来卢彦则是铁了心,高君遂在反而不太好,不如先回去,过几日软磨硬泡,大不了拿父亲地位施压,肯定能带走钟少韫。 所以高君遂没必要等。 “父亲远道而来,多少也休息会儿,明天再走。”卢彦则握得钟少韫骨头疼,几乎要留下手印,不让钟少韫有一点儿离开的可能。 “你要为了一个琵琶伎跟我对抗?” “是父亲要为了他让你我不愉快。”卢彦则反唇相讥,“反正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已经够多了,多这一件也无所谓,我照样是卢家子,为了大周为了卢氏南征北战,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和他在一起,没有别人,仅此而已。” 此时此刻真如在梦中一样,平素看不起自己的卢彦则竟然如此坚定选择了自己,钟少韫不敢相信。他什么都由着卢彦则,因为他害怕那点儿喜欢能随时失去,也明白卢彦则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君子轨范——要对那夜的疯狂负责。 所以卢臻给他退路,为什么不退呢?要等到卢彦则移情别恋,或者幡然醒悟的时候,被人厌弃无处可归么? 钟少韫也有点云里雾里了。 “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卢臻反反复复强调,“反正我不同意,你必须要成家。” “阿韫,你先去外面,我们说会儿话。”卢彦则低声说道。 钟少韫适时退了出去。 卢彦则跪在地上,“爹,我知道您一直想掌控我,包括娘也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扮演听话的儿子,扮演了二十多年。主持家务,与人往来,我没让你们操心过。可我并非草木,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我不可能没感觉。我也不会一直都像你想象的那样,遵规守矩,分毫不爽。” 卢臻依旧板着张脸。 “况且我不认为我犯了错,也不觉得自己拎不清轻重,我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以前我从来都不敢暴露自己的喜欢,因为那是软肋,会被人抓住把柄,就这么无欲无求地活着,满心想的都是卢家和大周。可后来我发现,这么做反而更糟,因为那个人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他,反而会离我远远的。” “你这是自毁前程!” “我前途光明,不需要用娶妻来证!”卢彦则不假思索,拍着自己的胸脯,目眦尽裂,“我有能力,我是卢彦则,上马能战下马能言,为什么要抓住我喜欢钟少韫这点来为难我?你们的一百个要求我做到了九十九个,难不成就要因为这一个来全盘否定我么!” 卢臻气恼至极,“你不懂婚姻是什么,是两家人,是两股力量……” “我不需要别人的力量,我自己已足够支撑,况且,父亲您与母亲这么多年的婚姻,也并不让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成家。如果婚姻是把两个人关在笼子里相看两厌苦苦磋磨,那我宁愿不进入这个笼子。” “男女成婚天经地义,怎么就成笼子了?”卢臻没料到看起来乖巧守礼的卢彦则会有这么多想法,也怪不得,孩子不喜欢听他平时对家事的抱怨。 “那年我八岁吧,娘在家里等了您很久,但她不好出去,就让我去找您。后来我问了很多人才知道,您在平康里一家酒楼和同僚小聚,抱着一个美姬。我冲上去,等了很久很久,那也是一个冬日,我冻得浑身僵硬。可是我还没说出话来,您就一脚把我踢到了路对面,继续跟旁边的美姬畅谈风流韵事。”卢彦则一字一句,眼角泛起水光,“那天,真的冷透了。” “你是记恨这个?”卢臻惊诧问,因为这算得上是极其模糊的记忆,如果卢彦则不提,很有可能连想都不会想起来。 “不是记恨,是厌恶。我厌恶那种纵欲的神情,和夸夸其谈自以为风流的模样,从那以后就一直回避这一面。我一直坚信无欲则刚,不过自从遇到钟少韫,我就知道自己还是逃脱不过。” 没想到儿子眼里的父亲竟然是这样,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但卢臻毕竟有错在先,如今也只能扶额叹息。 卢彦则、卢英时都是一样的反叛,不同的是,卢英时的反叛更明显,卢彦则的反叛更深刻。 弟弟的仇恨基于亲人,但兄长的叛逆看起来是那么站不住脚,以至于卢臻到现在都不能接受,为什么卢彦则为了一个琵琶伎,竟然能说出这么伤人心的话。 谁知追根溯源下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始作俑者是自己。 又能如何呢? 这世间讲究门当户对,你是世家,另一方也必须是,强强联合,大家互惠互利大抵如此,没有谁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好处,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情窦初开的爱恋没什么分量,说到底过日子根本不会把这一点作为考量。 因此卢臻不觉得自己一地鸡毛的婚姻算失败,京中人士谁不是如此?这反而是人生常态,难不成真要为着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把后半辈子搭进去? “他有一天会人老珠黄,你也会看厌倦。”卢臻用了最朴实的话来劝阻卢彦则。 “我到那一天也会又老又丑。” “你会遇见更好看、更贴心的,这种人玩玩就好,如果真的为了他不娶,得不偿失。” “世上只有一个钟少韫,我有他就够了,不需要妻子。” 相比起卢臻“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卢彦则更极端,眼里揉不得沙。 卢臻气得鲜血上涌,看这孩子苦劝无果,索性也不管了,等到卢彦则什么时候想开了就行,现在肯定是较劲儿、对着干,“好,我现在不管你,等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说罢卢臻就要走,这地方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孰料卢彦则喊了声陈宣邈的名字,这副将当即跑了过来,“卢帅,什么事啊?” 卢彦则长舒一口气,擦了擦因为过度激动眼角流下的泪花。父亲这儿算是解决了,但是为了让钟少韫明白自己是认真的,有必要在两个人面前表态,“中午备好酒席,不能让父亲空腹来又空腹回去,显得我不孝顺。” 卢臻回过头来满脸疑惑,难以置信,这是让他跟琵琶伎同桌吃饭?!倒反天罡! 若不是在军营绝对家法伺候! 那一刻卢臻也意识到,这长子是真的翅膀硬了——不对,一直都是硬的,从小时候一直有想法到现在,卢彦则从没变过啊。 陈宣邈领了命令拔腿就走,雪地里,钟少韫呵气成霜,嘴唇紧抿,那张憔悴的脸冻得通红,愈加忧郁,嘴角下的痣因为脸色过于枯槁而格外明显。 像一尊瓷器,轻易就会碎掉的瓷器。 卢臻恨铁不成钢,只能看着儿子先行了个礼,明明面上那么恭敬,却小跑着奔向钟少韫。 今日的儿子熟悉又陌生,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天空湛蓝,群山迤逦,漫山遍野的白草枯木上全是霜雪。军中支锅做饭,篝火声噼里啪啦,煮沸的面汤咕噜咕噜,众人一片忙碌,重重叠叠的身影和嘈杂声响交织着。卢臻倒是闲了下来,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指使所有人的宰相与家主,反而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想起卢睿范提起铁锤砸死花月溶,又想起卢英时偷跑进祠堂拿走古雪刀,现在他的记忆多了一段,那就是卢彦则背对着他奔向了一个他看不起的微贱琵琶伎。 这琵琶伎还是卢彦则一力培养的的眼线。 棋手被棋子左右感情,真是荒谬,怎么可能呢…… 卢家这三个孩子,都不省心,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卢臻的身影有些佝偻又有些沧桑,背过身去,不让旁人看到当朝宰相、卢氏家主落魄时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孝,太好孝了家人们,虽说我不待见卢彦则但这件事我绝对支持卢彦则。 第88章 惊变 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尴尬。卢臻居于主位, 钟少韫不知道该不该敬酒,手里的酒杯举起又放下,看看卢彦则又看看卢臻。 卢彦则攥着他枯瘦的手腕, 让他心里更加坚定了几分,于是钟少韫只能把酒杯放在桌面上,等卢彦则安排。 他不知道卢臻眼里, 自己就像一个妖孽, 蛊惑儿子, 造成了父子攻讦如仇雠的结局。 卢臻喝了几杯酒, 越坐越不爽,准备离席之时,卢彦则唤住了父亲。 “爹, 我和阿韫还没给您敬酒呢。”卢彦则站起身, 钟少韫急忙跟着也站了起来,“愿父亲身体康健,一年更胜一年,岁岁不老, 年年无忧。” 说罢,卢彦则将酒往前一推, 满饮此杯, 钟少韫亦然。 钟少韫畏畏缩缩, 躲在卢彦则身后, 恍若鹰隼之后的燕雀。任意一场狂风暴雨袭来, 都能将他击得支离破碎无立锥之地, 卢臻若真想让钟少韫消失, 自然也有万般手段。 所以卢彦则不能放手, 这是他的人, 没有人能染指、欺凌,他不允许。 卢臻打心眼里还是不愿接受钟少韫,奈何所有人聚在一起,无疑是给他来了招上屋抽梯,卢彦则这么做,给了一个梯子,总不能不下吧? “好。”卢臻咬牙切齿,波澜不惊的皮相下,是嫌弃、厌恶、无奈,“你自己后半辈子怎么过,我管不着,但他不许进家门。在卢家,我还是说了算的。” 陈宣邈和唐平低头扒饭,按着旁边判官、参军的头示意低头吃别管那么多。 “彦则。”钟少韫不想看见卢彦则彻底跟父亲撕破脸,“你别……” “父亲接受总需要时间,没关系,当儿子的哪能怨怪父亲?如果父亲不想看见他,那我回京后就直接去自己在京师的别院,不会让父亲为难的。” 钟少韫站不住了,“别这样彦则,我……” 卢彦则让钟少韫别说话。 陈宣邈适时站出来也不管那么多了,扶着卢臻走到一边,“哎卢公,您吃完饭了想必也累了,我在军营给您安排好了住宿,今天您就歇下,明日再出发也不迟。” 这边吃得也差不多了,唐平和剩下的同僚各自起身,纷纷说今天天气真好,跟卢彦则道过别后,往自己歇息的寓所去了,原地只剩下卢彦则和钟少韫。 “你没必要跟卢公闹这么大。”钟少韫局促不安。 “有必要,我的底线明确,必须展现出来,不然就是遗患无穷。”卢彦则等父亲的身影看不见了,箍着钟少韫的肩膀,“这是我跟父亲之间的问题,他接受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也不要退缩好么?” 钟少韫其实也不是退缩,就是……他遇见的每一个人物,都能对他造成灭顶之灾,抬抬手,要么让他消失,要么让他走得远远的,这时候卢彦则还能抵抗长公主一厢情愿,如果之后皇帝要赐婚呢?狗屁旨意能不遵,明晃晃的圣旨呢? “我也不是退缩,彦则,如果你只是想着为那晚负责,没必要弄这么难堪。我当初就不该对你剖白心迹,早知道不般配,我不该幻想的。” 钟少韫坐在胡床上,卢彦则蹲在他跟前,竟然罕见地仰视他,将他的手贴在脸上,看起来像是他爱怜地抚着卢彦则的脸。 卢彦则诧异道:“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在为了负责、逞君子之风,强行如此?” 钟少韫心道难道不是么? “怪我……一直没能说出来。我一直觉得,不能溺于声色,所以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点儿喜欢你,却不能说。我控制了很久,推开你,又用那种难听的话……我现在想想,那八年我真是大错特错!然而即便如此,你还是一直来找我,哪怕不会骑马,也在我出征前快马加鞭,甚至把裤子的衣料都磨破了。你敲登闻鼓,存了死志,难道不是为了能见我一面?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都想见我?” 钟少韫垂眸不言。 “你说你不喜欢自由你只喜欢我,现在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你怎么就走了呢?你知道我从校场回来看见营帐空了之后有多难受吗?我把你可能遭遇的不测都想了个遍,外面很危险,你知道的,无论李可柔还是我爹,他们都不会用心护你,他们巴不得你死得悄无声息,你在他们看来就是可有可无的草芥、燕雀,可……你是我八年以来,倾心爱慕又不敢诉说、心口不一只为证明自己无欲无求的年少之韫。” “彦则……我不知道。”钟少韫的手抽动,柔情脉脉。 “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会在你敲登闻鼓后,和负责守卫的军队换防?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明知道你是要犯,还把你带回家藏起来?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告诉你一直以来我不敢告诉旁人的事情,为什么会在你吻我之后,并不厌恶,甚至还在出征前,到十六叔的宅子……” 卢彦则说不下去了,眼角噙泪。 这么一点一滴的细节积攒起来,原来他爱的证据那么多,能汇聚成汩汩溪流,滔滔江海。 钟少韫没见过卢彦则哭,此刻心里惊讶莫名,于是在卢彦则想张口说话的时候,俯下身吻上了卢彦则的唇。 像第一次那样。 钟少韫的吻永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试探,含蓄蕴藉,和他敢于起身主动的势头恰恰相反。卢彦则按着他的脖颈,喉咙间逸出几声呜咽,眼泪在眼角流下。 依旧心驰神荡,心潮迭起,那轻柔的臂弯,围住了卢彦则的肩膀,雪白的衣衫扑簌垂下,和漆黑乌发一起,犹如世上最雅致的水墨画。 他们抱着吻了很久,分开的时候还难舍难分,只见卢彦则轻声在钟少韫耳畔说,“那八年,是我对你不住,你不能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走了,连个信儿也不留。” 人世间的别离大抵如此,有时候你以为江湖山高路远,说不定会重逢,但多的是无声无息的永别——有些人,说看不见,就真的再也看不见了。 岁月容不得刻舟求剑,有些人,不去追就没机会见;有些话,不说就没机会说。 “好,我不走。”钟少韫下巴垫着卢彦则的肩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当天下午卢臻其实已经想动身了,他趁卢彦则在校场练兵,让陈宣邈留信,自己孤身跑去驿站打算回去,而不是留到明天早上。 没成想刚好遇见一个传信的脚夫,手持一封插着雉羽的书信。 脚夫和驿站的人说了说,二人立马传递书信。这是大周传讯的手段,一般加急文书,要经过重重人手,因为不可能一个人骑千里,大家只能像接力一样。于是他把脚夫叫过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脚夫不明所以,待卢臻把自己鱼符取下,才诚惶诚恐叉手行礼,“长安!长安有变!卢公,您是要回长安?” 卢臻不明所以,“是啊。” “不要回去了!”脚夫语气激动,“逆贼作乱,京师陷落,整个关内已经警戒,陛下让卢帅召集西陲兵马,进京勤王!” 卢臻心道不妙,“那魏博呢?魏博可传来消息?韩相不在京师?” “都……”脚夫叹了口气,“京师具体什么情况,小的也不知,只知道逆贼屠杀了不少公卿世族,具体是谁并不知晓。” 卢臻一下子头晕眼花差点躺在地上,全赖脚夫扶持才坐稳。按照距离,消息传到魏博可能还要两天,这两天,足够很多变数发生。皇帝在哪儿,韩粲呢,以及逆贼到底是谁,他的家眷可都还在?他顿觉胃里翻江倒海,中午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又想全吐出来。 恰巧此时卢彦则快马加鞭赶至,卢彦则心底里还是不愿意看到父亲一走了之的,“爹!您怎么说走就走了!” 卢臻在驿馆大唐内按揉着太阳穴,“长安,回不去了。” 一看是卢彦则赶至,脚夫辨认无疑,将手里的信递给卢彦则。 “逆贼,是云骧军兵马使,李戎拓。”卢彦则环顾左右,这会儿钟少韫慢悠悠也骑马赶了过来。 “关上门,你去陇西行营,找陈宣邈来,我要跟他商议要事。”卢彦则跟脚夫吩咐道。 驿站主人头次见这阵仗,当朝宰相和一军节度,竟然聚集在一块儿,便把周围看热闹的路人全部打发了出去,自己也知趣地关上门。 “李戎拓造反的理由,是手底下人因为粮饷迟迟未发,所以哗变。也是,今年效节军本就占了一大笔支出,而平戎军入蜀也花了不少,云骧军大大小小平叛数起,倒显得没那么出众,所以在分赏赐的时候可能就落下了。”卢彦则把书信呈递给卢臻和钟少韫。 “韩相一力选拔出来的精锐,竟然说反就反。”卢臻愤恨道。 “云骧军之所以是精锐,主要在选拔的时候也出了力,多数是流民。韩相这么做,有意效仿当年的北府兵,事实证明,这支流民军队也发挥了很大作用。”钟少韫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流民善斗,一次意气之争,就能酿成巨祸,韩相以为云骧军牢牢握在手中,反而是忘记了他们的本性。” “李戎拓原名贺兰戎拓,是多年前归降的贺兰部狼主,陛下考虑他带兵周全,又和韩相关系不错,就让他接了韩相的班,执掌云骧军,赐国姓李。原本这么做是为了控制韩相的兵权,但没想到,李戎拓有自己的想法。”卢彦则道,“他这么一反,正好在皇城根下,灯下黑,为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可关内劲卒万千,他如何能保证自己能顺遂篡位?”钟少韫问。 “所以他肯定要劫掠——京师琼林库就是他下手的第一处,而他也决计不能据京师固守。”卢臻心里仿佛有了一张舆图,“东出。” 钟少韫心下一惊,“他们会攻其他的城池么?” “关西富庶之地比不过关东。”卢臻已经能预料到叛军的路线,“往东,洛阳,魏博,淮南,江宁,都是富庶之地。” “温相还在魏博没有回来。”卢彦则啧了一声,“糟了!” “温相有危险……”钟少韫当即明了卢彦则的言外之意,“京师,魏博,像是两个彀,引诱我们往里跳,可是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此时,噔噔噔的敲门声过后,陈宣邈出现在了门口,“卢帅,什么事?” “我现在是西面行营都统,掌握西陲各州军事。”卢彦则把书信给了陈宣邈,“走,收拾收拾,该真刀真枪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西面行营都统也是我瞎编的官,意思就是说,卢彦则掌握了西北精锐部队,是军区总司令。 哦对这里改了下名字,原本和之前小说撞了,但是那本里这个名字没有发挥多大用处,不用怪可惜的,反正那本也是古早了,问题不大。 第89章 夜战 风雪停后, 入夜,路上沾了泥的雪水重新凝结成冰,在月华下像铺了一地水晶, 硬梆梆的,踩上去又极其容易滑动。魏州城门紧闭,刺史站在城楼, 远望着门前两个人。 他知道是萧遥和宰相温行。 刺史大喊道:“温相亲临魏州, 我有失远迎, 实在不恭敬, 还请入内接风洗尘,一扫疲惫,我已为温相安排好客舍, 请。” 城门敞开, 拱形门洞下,街市一列排开,灯火通明。萧遥心忽然跳得好快,“温相, 他们只要我们入城,这下是让我们和大军分割, 到底意欲何为?” “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更何况, 大军入城反而不好对付, 留在外面尚且有喘息之机。”温行咳嗽数下, 冷风呼啸, 地面上的冰碴子冻得他和萧遥牙齿发颤, “权姑娘带兵, 如若有不对就西出潞州入河东, 无妨。” 河东的门户就是泽潞二州,入河东,外有太行山,内有黄河,地势高,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来大周皇帝都将此牢牢握在手中,设为北都。 而温行恰好又是河东人,这就为他们退保河东创造了条件。所以现在,温行和萧遥就算是投石问路,即便不成,也能保全一部分平戎军。 “那您……” “这是难得的深入虎穴之机,不可错失。越靠近风暴就越安全,况且罗敬暄如果想和罗瑰内斗,就抽不开工夫对付我们。” 二人走到门洞下,风声刮过耳畔,就算戴了暖耳也挡不住耳廓传来的痛意。萧遥心领神会,不得不感慨温行真是艺高人胆大。 刺史邀请二人入了节府,长槊林立,严阵以待。魏博镇的节府远超刺史府的规模,重重院落如堡垒一般,除了能容纳罗氏族人,还能让节帅处理日常军政事务,高高的地基也让节府能居高临下,十分安全。 河北有很多这种坞堡,因连年战乱,节府往往用精兵守卫,又设阙楼日夜观望,一有敌情,节帅据府自守,因此这种情况下,加剧了萧遥的忧患意识。 更令人意外的是,迎面而来的并非年少气盛的罗瑰——按照文牒上所说,罗瑰应该在二十岁左右,而面前此人,虬髯杂乱,膂力过人,手持一柄钢刀,身后甲士错落,纷纷沉着面孔。 “早慕温相名声,今日得见,才知所言不虚。” 罗敬暄! 萧遥和温行对视一眼,就猜出来面前此人是谁。罗瑰的叔叔罗敬暄,此刻越俎代庖占据了节府,那么原本的节度使呢? “为何不见节帅?”温行手持旌节,坐怀不乱。 “温相,我们不聊他。这孩子年轻,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办,也不明局势,他想入朝回归,那剩下的人呢,河北乱成一团,他倒好,自己把门打开,这不是自取死路嘛。到时候长安自顾不暇,魏博又要受到两面夹击,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坐视不管。” “你将他软禁了?”萧遥问,“他可是新上任……” “也可以不是。”罗敬暄笑道,“诸位也都知道,魏博兵马可以更立节度使,那些人盘根错节,很多掌握在我手里。节帅应该均衡各方,而不是一意孤行,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温相?” 萧遥掌心冒汗,可惜节府大门紧闭,已经出不去了。罗敬暄摆明了不合作,那么他们还有出去的可能吗?一府之内,周围都是甲士,罗敬暄想把他们剁成肉泥,绰绰有余! “你刚刚说,长安自顾不暇?”温行敏锐察觉到罗敬暄话中可疑的地方。 “是啊,你不知道吗,李戎拓已反,京师陷落,小皇帝估计掌握在他手里。这下他算是要挟天子了,好不威风呢。”罗敬暄推给温行一盏茶,“温相,你要是合作,我还当你是宰相,你手里的旌节,我也当回事。但如果你不合作……你也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合作?” “你手里有旌节,如果你允许我为节度使,魏博也算大周的一份子,而我也算师出有名,河北还有我的几个姻亲兄弟……” 温行语气平稳冷淡,“若你为节度使,朝廷依旧无法实现对魏博的掌控,和我没来的时候一样。” 罗敬暄握杯子的手一顿。 没想到温行这么快就察觉到他条件里的漏洞,还这么坚决不合作,看来是小看这些文人玩弄手段的本事了。 罗敬暄想入关,想抢,就要师出有名,如果温行合作,那么他就是大周臣子,同时这根旌节,又能让他招兵买马——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太简单了,罗敬暄请君入瓮,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吧。而且,还朝廷呢,朝廷都他妈散伙了,李戎拓一个武人,说骑在皇帝头上就骑在皇帝头上,这种朝廷值得忠心? “可是温相,我有个朋友告诉我,你现在没有别的路可选,所以我也不想跟你谈条件。”罗敬暄不耐烦,一个眼神,周围甲士齐齐围上来,按住了萧遥和温行的肩膀。 萧遥神色慌张,紧接着下一刻,屏风后传出拊掌之声,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希言,你还是那么不识时务。” 李廓身着一袭华贵无比的夹棉紫缎袍,外罩一件翻着毛领的黑色大氅,茸毛纷飞,暖耳镶在幞头外边,那双锐利又风流倜傥的眼睛跟当年没什么区别。 “其实我没想着现在就出现的,不过嘛,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躲躲藏藏,反而不合适。” 去掉僧人的面具,换上奢华贵气的紫袍,李廓周身的气度自不必言,他本就是公子王孙,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矜贵,此时罗敬暄不拘小节,倒显得相形见绌。 “蜀王殿下,怎么也不等我唇枪舌战一番,就露了行迹?”罗敬暄笑道,“这下交给你了,我么,登不得台面,温相看不上我。” 说罢,罗敬暄退了出去,对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萧遥听不大清,只觉到自己身后的束缚一松,回头一看,甲士依旧退回原来的位子,面前李廓的微笑耐人寻味,等待着温行的回复。 温行波澜不惊,似是早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什么?” “你失去行踪,就是来了魏博。魏博镇不在朝廷管束范围,潜渊卫一时之间也搜查不到,而魏博民风剽悍,又能助你卷土重来。河北通往关中的咽喉是魏博六州,那么,五年前魏博攻入京师,就是你的杰作?” 李廓微微一笑,“是啊,怎么样,回到成都的时候,有没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没有。”温行冷漠回答,“李戎拓在关内反了?” “是。他是云骧军的兵马使。希言,他一直都很恨你呢,因为小皇帝新建了效节军,给云骧军的就少了,而且掌管效节军的还是你侄孙,卢臻的儿子。有些怒火,只要轻轻一挑,就能燃起滔天火焰。” “子馥!子馥他……”萧遥激动难抑,“你要对子馥做什么!” 长安这么危险,那温兰殊肯定也无法脱身。覆巢之下无完卵,温兰殊此刻是什么光景?萧遥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回长安! “你恨我,所以要殊儿的命来偿?”温行问。 “我不忍心让你偿命,就让你儿子来偿,看看,多合适。”李廓的想法果然奇怪。 他们现在是笼子里的困兽,一切情绪都毫无用处,只能让自己更加头破血流。和萧遥呼吸起伏剧烈、手背青筋暴起、恨不得马上长翅膀飞出去不一样,温行一直都是那么淡定。 可能,是习惯了李廓这种奇人? “希言,你来的时候,应该也路过‘心声’了吧?里面都是你喜欢的茶,还有几幅画,之前你说自己喜欢的,我就都留了下来,可惜那些人都是俗人,不懂。” 萧遥隐约觉得二人的关系很微妙,绝对算不上恨。 不过温行已经懒得和李廓寒暄,他准备起身,去哪儿也没想好,反正不是这里。 萧遥也跟着起身。 但李廓反应奇快,一手举杯,一手按住了温行的手腕! “温行,你要是走了,你的一千兵士就会被魏博兵杀得尸骨无存、片甲不留。” 温行身形一顿。 “你想干什么?”温行的语气里难得有了起伏,面对不怀好意的罗敬暄和城府极深的李廓,他即便做足了准备,却还是因为儿子生死未卜而短暂出现了一丝脆弱。 李廓狞笑道,“还没开始,你不把戏看完就想走?” 话音刚落,节府内传来了喊杀声! “节帅呢?” “罗敬暄,你把节帅藏哪儿去了!” “我的弓弦怎么断了!” 斑驳人影在窗户上流动,刀砍下去,血肉分离,骨头断裂,断肢、鲜血,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窗户甚至被鲜血浇透,犹如绽开一朵朵红牡丹。兵戈相碰,尸体倒地,这样的惨状,足足持续到半夜。 “你设下计策,软禁罗瑰,就为了吸引兵士拯救节帅?那我应该是转嫁祸患的那一个吧。”温行身体僵硬,脊背终于松懈下来,“传出去,说是我联合罗敬暄做的,然后朝廷就没办法议和。” “没想到你还真是,后知后觉。” “你疯了,你让魏博人自己杀自己。” “有人的地方就有仇怨,就有内斗,外患当前,我兄长还能把我派去蜀中来了招上屋抽梯,给了你先斩后奏的权力,可见他真的——很信任你呢。”李廓谈及此事,不免愤恨。 萧遥背靠墙体,目光呆滞,还好他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就是总觉得,温行和李廓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 好像,并非是恨,而更像是一种执念?死过一次的人都是这样么? 李廓和温行对峙一夜,待到鸡鸣之时,萧遥才被允许打开屋门。 尸体枕藉,罕有全尸,北风夹杂着几片雪花,聚集成一小簇一小簇。死去的人,脸色发紫发红,和白雪交织出一种荒诞狰狞的色彩。 萧遥不是没见过死人。 可是这地上的人,身着魏博的兵甲,在自己重重护卫的节府中,被尽数诛杀。同时,萧遥敏锐发现,他们的武器似乎被人动了手脚——弓弦断裂,也不见有任何佩刀,是真正意义上的手无寸铁,被活生生像砍瓜切菜一样,结束了性命。 实在是狠毒…… “熟悉么,这一幕。”李廓捧着手炉走出,“萧遥,你应该很熟悉吧?” 宇文怀智,就是这么死的。 “你——” 萧遥想有所动作,当即被周围魏博兵士尽数控制束缚,动弹不得,只能五花大绑后,瞪着发红眼眶,即便如此,他的愤怒也毫无杀伤力。 “这是我要送你的第一件大礼——”李廓回过身去,“魏博支持罗瑰之人,已死在昨日,今日,罗敬暄就是魏博节度使。”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的点击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阿巴阿巴题外话其实本文许多战役以及政变都有参照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战役,很简单,咱也不是什么全息模拟人工智能,没办法自己造一场战争出来。毕竟厉害如老罗同志,都能参考朱元璋和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把史书上寥寥数笔的赤壁之战写得一环扣一环,大场面惊心动魄,题材来源于史传也是wuli中国文学的传统了嘛~ 从第三卷 起会有很多战争场面,写的时候一度脑子CPU飞速运转,写得很刺激很过瘾同时努力简化叙事,毕竟写文不是为了炫技,是为了让人看懂滴,大家阅读愉快哟~ 第90章 西逃 “为什么, 要用这样的手段。”温行站在一边,遍地尸体触目惊心,这会儿终于有人来处理。尸体和断肢被人拖出去, 也有洒扫的奴仆和军士,将地上的血迹一点点刮去。 “他们不知道自己被自己人杀掉。”李廓面无表情,“他们会以为是你, 希言。” “这下, 魏博彻底和长安再无议和机会。”温行冷笑, “同时, 你还帮助罗敬暄去除了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势力,因为这些兵士能左右节度使废立,是卧榻之侧的隐患。” “其实罗瑰本意是让你来剿除的, 奈何朝廷发不起兵, 一千人来魏博不就是肉包子打狗么。” “你们估计想发兵很久了。”温行道,“这次和李戎拓里应外合,胜过之前孤军深入,什么都做不成, 又被反杀。” 可只有一点温行不明白。 “你大费周章要我来,究竟有什么意图?” 此时罗敬暄不在, 往节府议事去了, 此处只剩知根知底的三人, 李廓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希言, 你没有选择, 长安你是回不去了, 就算回去, 你一个人又做得了什么?况且, 你以为是我在搅弄风云?不是的,罗瑰想要归附,是因为他本身就很任性,他不知道魏博割据一方不是因为节度使想割据——而是因为魏博六州的百姓,他们不想回归,更不愿听命于一个予取予求的皇帝。他们要提起自己的刀,决定自己的命,不为臣服只为反抗。希言,你在云端久了,不知道很多人其实并不会因为你的想法而改变。” 檐下簌簌落雪,萧遥回过身来,“那你要怎么处理我和城外的平戎军?” “唔,平戎军?你不会觉得权随珠会一直傻愣在原地等你们吧?哈哈哈,萧遥,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看,她叔叔在长安没有消息,而你们在魏博生死难料。如果你们安全,她留下没任何好处,如果你们不安全,她以卵击石也不需要留下——她早就走了。” 温行没有被这点挑拨离间左右,“她留下力量,比死守在这里有好处,况且,我来之时就已经说过,如若我们白日还没出城,就率领大军立刻开拔。看来,她已经走了。” “温相,你这是主动去了保护?!”萧遥不解,“那你和我一起是因为……” “抱歉,萧长遐,我又骗了你。”温行双手叠在身前。 如果萧遥和权随珠在,那么撤退必然无法快速进行。权随珠更果断,也更明白保留一部分人的重要性。 只要有人在,机会就在。 萧遥投鼠忌器,颇多顾虑,决计无法抛下温行,所以…… 萧遥深感无力。 兵马掌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尚且能指挥若定,可是现在他如同拔了牙的老虎,断了翅膀的鹰,怎么解释怎么说,都极其苍白无力。 那这一招是金蝉脱壳?温行保障了所有的力量,只为了让自己和萧遥听一夜的惨叫锻炼心神?不应该吧?接下来温行又有什么决断呢?萧遥不知不觉,已经唯温行马首是瞻,似乎那人有锦囊妙计,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来个柳暗花明。 应该……应该有办法的吧,他们能一起出去的吧! “李廓,我答应你,跟你一起往河北军镇。” 萧遥如遭晴天霹雳,“温相!” “好啊。”李廓掀帘而入,“希言,能跟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但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随意。” “让萧长遐走,只有这一个。” 李廓爽朗大笑,“可以啊,我没什么的,只要你能留下,萧遥去哪儿都没所谓。” 温行后退数步,“我还有点话要跟他说,李廓,等说完了,我就去魏博节府大堂,听你们差遣。” 李廓收回了自己往前伸的手,抱着暖炉,心旷神怡,“好,那你们聊,我去大堂议事了。” 萧遥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温行出使魏博,来这么一遭,结果什么都没做成,把自己搭进去。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么?难不成李廓已经疯狂到为了拉温行下水,营造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他一步一停,心下无限悲痛,最终走到温行身前三步的时候,双腿乏力跪了下去。他是真的倦了,一晚上没睡觉,又连日疲惫,身心高度受创,自己无能为力,温兰殊生死未卜,他真的好累,恨不得能和院子里的尸体一样,什么也不管,一死了之。 此时,温行抚了抚他的头顶,耳提面命。 “不必气馁,我们没有败。他刚刚说,割据乃百姓愿意为之,实在大谬。” “温相……” “没有谁愿意打仗,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想打仗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因为死的不是他。他们发动内乱,剿除不利于罗敬暄的兵士,是否也忽视了这些兵士亲眷们的反抗呢?” 这句话引得萧遥浑身一激灵! 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魏博成为乱世逐鹿的战场,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征战杀伐为他人做嫁衣裳。 “六州同气连枝,如果新上任节度使是一个党同伐异不惜血洗州城之人,那么节度使就该做好准备,迎接受害者亲人的反扑。”温行并未被眼前的危险打倒,反倒是尽全力抓住一丝希望与可能,“萧长遐,功成不必在我,只要你们还在,大周就在,社稷江山就在。” “他们自废武功,又饮鸩止渴。”萧遥揩去泪水,“我马上就走,我会找到子馥,也会救您出来!” 温行目光坚定,“走吧,如果长安回不去,就去晋阳。”他望了眼看不见的晋阳城,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鱼袋印信,“你拿这个作为见证,到时候,晋阳刺史会允你入城。殊儿……我现在见不到他,希望你照顾好他。” 萧遥猛地点头,又带着哭腔,“我会的!” 过午,萧遥准备好一切,骑马出城。温行和李廓站在城楼那里,望着萧遥离去的背影。寒光积雪,孤光自照,青松翠柏,前路掩映在一片云雾中不大分明。 “上次,还是在成都。”李廓负手而立,“没想到这次能在魏州相见。走,要去看看么,铜雀遗迹,这儿曾经是曹魏故都,说起来,咱们要是有机会去江宁的话,那算是把三国的都城都逛遍了呢。” 温行保持了一贯的沉默。 “别这样啊希言,你一直都是如此,我说十句,你回一句。你说话最多的时候,还是在我假扮成李暐的时候,我不过问你一句,你就能回十句八句华赡词藻,你对我,就这么词穷?”李廓自嘲道,“我和他,明明长得一样,一母所生,你怎么如此区别对待?”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蜀王,怎么能不区别对待?”温行道。 李廓不悦,“我还是喜欢你刚出仕担任文官的时候,一见到我诚惶诚恐。怎的现在越来越冷,又如此镇定,真是不好玩。” “……” 温行转身就下了城楼,他跟李廓,实在没有什么好回忆值得回味。李廓风流多情,爱享受,爱声色犬马,华灯纵博,雕鞍驰射,宁要花团锦簇,轰轰烈烈,也不要淡泊一生。手到擒来的东西太多,以至于会对得不到的东西无限美化。 李廓才不会对他感兴趣,因为他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仅此而已。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形容无欲无求的诗句,偏偏和一个狼子野心的人挂钩,真是太讽刺了。 温行步入一片新雪中,他习惯了独行,在没人踏足的雪地走下一串脚印。 · 萧遥紧赶慢赶,还是追不上权随珠的军队,不过好在聂柯殿后,后军走得没那么快,等他快赶到相州的时候,才终于和聂柯汇合。 聂柯一头雾水,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在萧遥和温行入城之后,权随珠接过帅印,让他们摸黑把营寨四周的眼线全部拔除,然后火速搬着辎重往回走。傅海吟问权随珠,城里的人怎么办,权随珠只说,如果不走,待会儿全没了。 他们二人在驿站内稍作歇息,冬天天黑得早,这会儿四周点灯,又因雪夜,大雾四起,兵士冻得发颤,围在一起生火取暖。这种天气留在野外,冻死人都是常事,萧遥自己也冻得瑟瑟发抖。 聂柯在地上频繁跺脚,仿佛这地多踩一会儿就会把脚冻僵,“萧帅,你说我们现在回长安有用嘛,据说李戎拓已经挟持了皇帝,咱们去打李戎拓?就一千人呀。” “不急,你是不是忘了铁关河?他和建宁王估计已经在和李戎拓对峙,而且,卢彦则也不是吃素的,西面行营精兵锐卒不少,我们当务之急,是处理掉魏博的后顾之忧啊。”萧遥忍不住也跺脚取暖,活动身子骨,把炭盆往前推了推,“那……有温侍御的消息么?” 聂柯摇了摇头,手里捧着干饼子,一掰一手的碎屑,“不知道啊,我们连皇帝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萧遥心惊胆战,昨晚一晚没睡,现在连轴转不免疲惫,躺在地上,裹了件毯子,铁衣竟然也能防寒了,“我先歇息了。” 他害怕明天到来,又害怕明天不来。乌云密布的夜,一丝光亮都渗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像万古长夜。 明天太阳会升起来么?漫长的黑夜,会有多久呢?萧遥全靠温兰殊那句温柔坚定的话,终于勉强入睡。 次日萧遥起了个大早,终于和聂柯率领的兵马成功入相州城。故地重回,然而身边已经没了温行,他顾不上神伤,就听闻权随珠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好了,甚至还为他安排好了客舍。 “原来如此。”听完他讲述的遭遇后,权随珠和他在驿馆内商量接下来的计划,“那我们现在,得先解决了魏博这边,预计今日,魏州自相残杀的消息就会传来相州,到时候我们掌握机会,可以煽动相州人的决心,给罗敬暄一点颜色看看。” 萧遥也这么觉得,“对,罗敬暄一心除掉威胁,忘记这些人也会反扑。这是我们的机会,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让魏博成功倒向大周,反正温相在这边的形象很不错。” “好,就这么决定,接下来你我静观其变。”权随珠成竹在胸,可萧遥面上显然有些迟疑,“你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反扑,应该高兴才是啊。” “温相身陷囹圄,子馥杳无音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权姑娘,你不想回长安看看你叔父?” 权随珠转了转眼珠,深思片刻,这会儿站起身往外走,萧遥也跟了上去,“怎么说呢萧九,咱们带兵打仗的,总得冲在前头,拼出些生路来。可能你跟我不一样,你跟温十六……呃,我听聂柯说,你们关系很不错?容易有顾虑,很正常。” “那你没有顾虑?”萧遥问。 “远在天边的顾虑是顾虑,近在眼前的忧患是最先要考虑解决的,你看手底下这么多人,你能不管他们,说跟我一起回京师,或者跟我一起打魏博嘛?不能啊,我得先把眼前这些人想要什么,我该往哪儿走的问题解决了,才能想更多。” “我以前带兵也是如此……身后不必考量只管往前冲,现在啊,不一样了。”萧遥长叹。 与此同时两个小兵蹦蹦跳跳吹着口哨走上前,手里有一串金色饰物,因为太过招摇,被萧遥看见。 “你们两个,不是说不让抢么?”萧遥命令二人上前。 两个小兵对视片刻,赶紧跑到主帅这里,“指挥使,不是我们抢的哇,是那伙人,想要出城下葬亲戚,可现在全城戒备不让放人,我们就……” 萧遥定睛一看那金跳脱,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把抢了过来。 “指挥使我们不敢了!以后我们不拿百姓一分一毫!” 权随珠扶额,示意俩人可以退下了,“你这么缺钱?不用跟小卒子抢哈。” 萧遥好似没听到,冲向二人,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嘴皮子都不利索了,“你们……你们从哪儿拿到的?下葬?要下葬谁?说啊!” 小兵不明所以,指着街角一辆推车,上面貌似躺了一个人,用白布覆盖,边沿垂下一只发紫的手。待萧遥走近才发现,这只手和平常冻紫不一样,布满了蛛网一般的血丝。 左手食指指关节,还有一颗痣。 旁边身着麻衣的少年回过头来,一看见萧遥就开始嚎啕大哭—— “小舅!” 裴洄冲进萧遥怀里,哭声嘈杂,上气不接下气,“我爹,我娘,都没了……长安也没了……” 萧遥犹如木人,轻轻揭开了白布。 躺着的人,浑身遍布紫色筋络,嘴唇白得瘆人,又干枯起皮,原本光可鉴人的头发,似秋日枯枝败叶,毫无生机,又零散铺开,混杂在一车茅草中。 尘土遍布下,依稀可见衣衫原来的颜色和纹路——鹅黄兰花纹衣袍,如今已破败不堪,他心口还留着另一条充作项链的金跳脱,在灰茫狼藉中,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刀子,要开始了(仓皇逃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长安(一) 客舍内, 萧遥将温兰殊安置好,细细将其身子擦了一遍,又换了件衣服, 原本的衣服妥善叠好,一旁红线也赶过来帮忙。 还有呼吸和脉搏,但整个人像是睡死过去一样, 还有一种莫名诡异的兰花香。在枯草丛生、万物肃杀的冬日, 这种馥郁的香气实在太不合时宜了。 裴洄扑在卢英时怀里小声哭, 卢英时则淡定地递给萧遥丹药, “原本的丹药就剩一粒了,我们打算去道观看看,我手里有药方子, 可惜缺了几味药, 兵荒马乱的也找不到。要不是遇见指挥使,我们可能就山穷水尽了。” 萧遥看了看药方子,“城内药房你们都去过了?” “嗯。我和红线原本想抢来着……但是他们人多,我怕引起注意, 要是十六叔被人发现行踪就不好了。”卢英时镇定自若,“指挥使可以找刺史问一问。” 萧遥颔首, 给了傅海吟, “你去找……”他忽然想到城内还有陶真, 这人好像对温兰殊很慷慨, “找一个叫陶真的商人。商人脑子活, 说不定能弄来, 这炼丹需要时间, 咱们得快点。” 傅海吟小跑出去, 这边萧遥用刀割手掌, 流下几滴血,就这样滴入温兰殊嘴里。他解释:“体质原因,我的血能救人,之前在蜀中的时候有效用,后来子馥丹毒爆发,也借此压制住了。” 卢英时松了口气,把温兰殊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长安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估计只有你们知道了。” 卢英时叹了口气,他的十六岁生日可真是……不同以往。裴洄已经从方才的失声痛哭变为小声抽泣,此时默默揩泪,卢英时随手递给对方一张帕子,“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想想,真是不敢相信。” …… 长安一日,犹如一记重拳,在所有人的脆弱之处狠狠一击。 温兰殊早上刚起来,几个小孩还在沉睡,卢英时抱着小礼物不撒手,裴洄迷迷糊糊说梦话,突然云霞蔚走来,破门而入,“小兰,你快走,对,还有这几个小孩,那个姓韦的不要动,给太后!” “怎么了这是?”温兰殊诧异,“发生什么了?” “韩相被人刺杀,已经死了,韩绍先骨头软,跟了人家当乱臣贼子。李戎拓,就是那个韩相手下的武人……现在弑了主,正打算在韩绍先带路下往皇宫大内进发……他们在城里大肆搜捕公卿贵族,你们首当其冲啊!”云霞蔚摇晃这几个小孩,裴洄率先醒来,还骂骂咧咧的。 冬日穿衣服不免磨磨叽叽,云霞蔚生气了,给了裴洄一掌,“快点!快点!不然同归于尽!” 裴洄被这一掌打清醒了,赶紧哆哆嗦嗦穿衣,往旁边一看,卢英时已经整装待发,手持古雪刀。 韦训想跟上两个人,云霞蔚一把拽住,“你和他们不同路,找你祖姑去。” “为什么啊?”韦训不明所以。 “别问了!你祖姑会护你周全,英时和裴洄的父母双亲都没办法!”云霞蔚拉着韦训就往外走,然后让几个小道士安排温兰殊下山,“你们往东走,去魏博,千万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温兰殊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只好和裴洄以及红线、卢英时下山去。但裴洄心有迟疑,想念家人,也眷恋长安,贸然让他们这些不明就里的人离开,就好像跟一个人说千万不要做什么。 越说不要做,就越想做。 温兰殊和几个小孩走走停停,快到正午,走到山脚下,一群人肚子咕噜噜叫。裴洄想回去看看,因为他的家人在那儿,方才云霞蔚的安置里,没有告知他自己家人的去处。他拉着卢英时的手,“阿时,我想回去看看。” “阿洄,我们得走,长安已经乱了。”卢英时劝诫道。 忽然,温兰殊停在原地。 “十六叔?” 官道两旁冷风吹拂,枯叶沙沙响,山阴处没化的雪斑驳陆离,一道一道白痕将漆黑的山峦割成一块块。 “阿时,我得回去。” “温侍御,你带上我!”裴洄哀求着温兰殊,攥对方的袍摆。 卢英时不知该怎么处理,但是如果温兰殊回去,那么裴洄和红线也会回去,到时候难不成他一个人上路么? “我知道你不理解,但是我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如果要纠集军队,就要有诏令,可是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呢?我们没一个人知道,如果全部走了,会很被动,只能走进敌人设置的局。”温兰殊蓦然想起温行入魏博…… 温行肯定知道魏博是个局。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入局,可每个人仍旧义无反顾。很难解释这种飞蛾扑火的行为,温兰殊似乎能看见幕后主使向他招手,对他说,来啊,长安已经如此,你还不来看看么? 卢英时不能理解温兰殊这种自取死路的行为,不过碍于自己确实提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乖乖跟着温兰殊往回走。 他们刚进长安城门,触目所见,尽是喊打喊杀,黑烟滚滚,温兰殊眼皮一跳,忽然见一众兵士手持长刀向前,在一地残垣断壁中,亮了刀锋,“看你倒是个有钱的!” “世家子,该死!都该死!” 温兰殊身体隐约不对劲,体内一股气游来游去,想要撞破躯体,他五官感觉虚化,听不到人声,只剩下了哀嚎痛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卢英时忙撑着温兰殊的身躯,此时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对着几人轻蔑一望,铠甲与长槊,令人无端胆寒。 “温兰殊……很好,我找了你这么久,终于出现了。” 卢英时眯了眯双眼。 这是李戎拓——不对,应该说是贺兰戎拓,做出这种事来,还是别冠国姓了。 “你们找到温兰殊,很好,赏!”贺兰戎拓挥了挥手,周围副将扔给他们钱袋子,“我只要温兰殊,至于你们,可各自散去。” 卢英时紧紧握着温兰殊的臂膀不想松手,又把钱袋子扔了回去。 “贺兰将军给我这些也没什么用呀。”卢英时急中生智,“无非是更方便自己被抢罢了。” 贺兰戎拓没想到这小孩如此有勇有谋,平常小孩看到这一切,要么像裴洄那样哭爹喊娘,要么直接吓尿了。因此,顿生了招揽卢英时为义子的想法——现如今武将很喜欢招揽义子,培植为自己的亲兵势力。于是贺兰戎拓紧了紧披风,“好一个临危不惧的少年,你来我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十八。”卢英时无心暴露真名,裴洄在一旁怯生生不敢上前,“这位是我的弟弟,那位是我妹妹,还希望贺兰将军善待他们。” “好。” 他们尾随在贺兰戎拓的马后,贺兰戎拓另外找了一匹马,把温兰殊驮在上面。路过曲江,他们看到原本辉煌的皇家园林,此刻正处在熊熊大火中,空无一人,锦绣落了一地,到处都是争抢的士兵和惨叫的百姓声。 带不走的付诸一炬,地上落了不少花钿,甚至都没人想弯腰拾起。 “贺兰狗贼!你杀自己旧主又弑君,天不佑你!” 裴洄惊惧回眸,只见在街角处,一众公卿被捆缚,排列成长队,依次引颈受戮。 卢英时为了不让裴洄露馅,捂住了裴洄的嘴,“别出声。” 裴洄急得流泪,细碎的呜咽和呐喊,让本就养尊处优的小公子难以承受——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在行刑台前不屈骂贼,他看到贺兰戎拓轻轻一挥,刽子手的屠刀在裴遵和裴夫人的脖子那里比划。 他看到即便如此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是詈骂不断。 “你受国恩赐国姓,却反咬李氏一口,谁能容你这等篡逆之贼!”裴夫人气势不输裴遵,“老奴,没想到咱们吵了半辈子,现在就得共赴黄泉路了。” 裴洄想冲上去,他挣扎的动作被卢英时拦住,“不能去,阿洄。” 自己的父母被贼如此对待,裴洄不能哭,不能上前。 “早有一死,无非时日前后罢了,我裴遵宁死也是大周臣子,绝不为逆贼效力!贺兰戎拓,你一个胡人,要不是先帝焉有今日?我真是瞎了眼,给你机会,早知道在当初云骧军进京酒宴,就应该给你一杯毒酒!我无颜面对先帝,纵容狗贼为祸至今,连累韩相因此而死……贺兰狗贼,天必亡汝!” 韩绍先匆忙赶来,扫了眼四周詈骂声不绝的公卿世族,“贺兰……贺兰将军,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们计较……” “韩绍先!贺兰狗贼是你杀父仇人!” “你为杀父仇人效力!” 贺兰戎拓好整以暇,兵士小跑着走来,“将军,按照上面册子的人名,已经全抓到了。” “这就是你说的,忠直之臣?” 韩绍先畏畏缩缩点头。 “杀了吧,留着干什么,骂我么?”贺兰戎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在裴遵和裴夫人的相视一笑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裴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也像死了一样,可他的怒吼没有重量,轻飘飘的,面对钢刀铠甲,只能化作呜咽。 那是他的父亲母亲,他们甚至临死都没有和自己说上一句话。 与此同时,温兰殊身上开始蔓延诡异纹路,深紫色的,极其恐怖,卢英时扒开袍摆看了看——整只手臂,全都是! 可卢英时没见过这些,亦不知道该怎么办! 紧接着,一排人头落地,街道布满鲜血,所有的詈骂声,都停了下去。韩绍先不敢看,扫视四周,一眼就看见了温兰殊。 “他……他怎么在这儿?贺兰将军,这可是个最难处理的。”韩绍先面露不适。 卢英时愤恨不平地看着韩绍先——韩粲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儿子来?投诚反水,玩得真是一气呵成,难不成要因此落井下石,让温兰殊也死? “哦,我觉得他很有意思,就留下来了。”贺兰戎拓笑笑,“再说了,我有个朋友,想见见他。铁指挥使呢?建宁王呢?我能这么顺利,怎么不见他们?是进宫保护小皇帝了?” “贺兰将军您这是要……” “哈哈,我不找他,我们去皇城……”贺兰戎拓望着大内的方向,那里是整个大周财富最为聚集的所在,更有琼林库,“犒劳犒劳我的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是人设封的,但是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奇怪,又改成抽象风封面了…… 果然是年纪大了…… 第92章 长安(二) 长长队列下, 似乎没有尽头,原本养尊处优的公卿,看不上这些田间地头的武夫, 怎么也没想到,要保护他们的人,此刻将刀对向了自己, 而他们重重修建的堡垒, 原来那么脆弱不堪。 卢英时问, “红线, 你知道温侍御的病该怎么办么?” 红线难得迷茫起来,“药不在公子身上。” 与此同时,温兰殊挣扎着起身, “贺兰戎拓。” “你醒了?温侍御惊才绝艳, 不如教教我,我抢了琼林库烧了长安城后,该怎么办?” “你……和铁关河……” “你果然一下子就猜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是的,如果没有他, 我不可能这么顺利攻下长安,但是嘛, 其实也不仅仅是我, 温行和卢彦则都离开长安, 我们不过是措手不及, 马上就要出长安了。留下, 只能是死路。” 贺兰戎拓竟然唱起了敕勒歌。 轻飘飘的乐声回荡在喊杀声四起一片狼籍的长安, 还真是荒诞不经。 “你要回去?” “我要带我的族人, 回草原。” 贺兰戎拓的毡帽很厚, 绒毛纷飞, 厚厚的豹纹捍腰和大氅,都让他看起来和汉人格格不入。 “汉人并未亏待你。”温兰殊有气无力,趴在马背上,他很想生气,可生气也是需要力量的。 “裴遵,卢臻,你们汉人的宰相,没有一个不忌惮我的,他们因为我是漠北人,就算接受王化,也不甘心看到我有兵权,要么组织效节军和我抗衡,要么给权从熙加官晋爵,然后制衡我。”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回家。”贺兰戎拓行走在毁坏过的长安城,心里其实没太大的触动,或许是因为打过仗,又或许是因为,这些人和他无关。 “因为有人告诉你,这样可以报仇,可以拿到钱财,踏上回家的路。”温兰殊一语中的,“可你……信错人了。” 贺兰戎拓哑然,“什么?你这是在挑拨离间吧,你的话,我不信。” “是谁让你留下我的?铁关河?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很讨厌我,甚至恨我,这下我是明白了。他按兵不动给你个大好处,作为交换,你把我送给他,是吧?” “跟你说话真没意思,说得越多越容易错。” “我听到了。” “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贺兰戎拓整不会了。 “你们,杀了一长列的人,戕害忠臣,留下奴颜婢膝的……” 韩绍先眼神有点不大对,“温兰殊你别说我哦,独孤逸群也这么做了,你可别只说我。” 温兰殊浑身动弹不得。 “你们怎么对我都无妨,不要伤害这几个小孩。”温兰殊心脏突突直跳,“他们是因为我……” “我没那个必要。”贺兰戎拓停到韩府门前,“哎呀,这么快就回到了我那位旧主的院子,韩绍先,来,给我牵马。” 韩绍先忍气吞声,走到贺兰戎拓的马前,牵着缰绳。贺兰戎拓踩着马镫下来,看了眼温兰殊,“你这是怎么了,还能走么?” 温兰殊这会儿满脸布满紫色纹理,硬撑着从马上下来,走一步都得喘口气。 “那你先在这儿待一会儿,之后我会把你送到铁关河那里。”贺兰戎拓伸了个懒腰,迎面独孤逸群捧着云骧军相关文牒走上前,韩蔓萦在院子里,哭泣落泪。 “子馥……” 温兰殊不想看见独孤逸群,脸撇过去,在红线和卢英时的搀扶下,走去了偏院。同时,李可柔和铁关河步入韩府,她很快就和哀戚落泪的韩蔓萦走向一处,怒气冲冲对铁关河说,“我同意了你的条件,你不许伤害我母亲和女眷,包括韩娘子。” 条件?什么条件?走到竹林后的温兰殊咳嗽几声。 铁关河听出来是温兰殊的声音,“好啊。” 李可柔和韩蔓萦往后院去了,铁关河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了温兰殊的前路,“诶,温侍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你是平戎军指挥使,为何与逆贼勾结?” 铁关河耸肩,“公主要来找韩娘子,我就跟着一起来了。她也真是的,京师有关系的女眷都要保护好,明明都自身难保。” “她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你说她一个弱女子还能答应我什么条件?”铁关河笑吟吟道。 “你……混账……”温兰殊咬牙切齿,可是浑身游走的丹毒攫取了他几乎全部的力量,他单是站着就竭尽全力,双手只能无力地颤抖着,“你怎么能……” “你不是也不喜欢她?你表侄恨不得离她远远的,我收了这女罗刹,你该谢谢我啊。”铁关河道,“你看,独孤逸群归顺了贺兰戎拓,这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在乱世,都想活下去,至于你么,你要是也肯低个头,好多人争着抢着要你写文书呢。” “建宁王呢?你把他怎么了!” “唔,没怎么,我不会对建宁王做什么的。我只不过是和贺兰戎拓约定了一日,给他一日洗劫京师的时间,之后怎样,我管不着。”西岭落日沉沉,铁关河望着竹子下流金一般的影子,“你还有一晚,过了今晚,是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瞬息万变,每个人的想法和决定都是未知的。” “不觉得。” “好吧,我还很想让你跟我一起看呢。”铁关河哈哈大笑,转身离了韩宅,“温兰殊,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当晚温兰殊被安置在韩宅,他很想知道皇帝如何了。如果皇帝抛下臣子逃出宫,那么也没什么错,因为皇帝是一国之君,逃出去,在哪儿,哪儿就是朝廷,最害怕的情况是,李昇被别有用心的人控制。 他丹毒越来越深,浑身发冷,裹着棉被也无济于事。卢英时害怕地凑上前,温兰殊现在的模样太异常了,气若游丝。 “十六叔,这个有解药吗?”卢英时刚安抚好情绪激动的裴洄,问。 “有,但是不在我身边。” 门子吱呀响了,温兰殊循声看去,是独孤逸群。 独孤逸群手里拿着个瓷瓶,轻轻走了过来,韩蔓萦跟在独孤逸群身后,亦是极其担忧温兰殊的病情。 “你们……”温兰殊不明所以,他们两个怎么来了。 “子馥,我去你的院子里,拿到解药了。”独孤逸群从瓷瓶里倒了最后一丸药,“云道长让我把药方子给你,今晚你们就赶紧动身,我把最后的消息传给你……” 温兰殊服下药后,独孤逸群将手里的诏书给了他。 他草草扫过上面的字,左边是一块红印。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你进宫了?!”温兰殊猛然激动起来,“陛下可还好?” “一切都好,陛下在柳度护送下,已经离开长安。” 不知为何,独孤逸群看温兰殊的眼神,多了几分不舍,他伸出手去,想要挽留什么。往昔年少无忧无虑的岁月涌上心头,两个人即便不言,还是懂了很多。 “你这是要……” “走了,独孤。”门口韩蔓萦抱着虎子,轻轻把虎子放下,小猫见了主人,蹦蹦跳跳跑来,舔舐温兰殊的手背。 “不,不要!独孤逸群,不要……”温兰殊此时已经明白了一切,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你怎么,怎么可能斗得过……” “总要试试看。”独孤逸群轻笑,面对生死局面,一点儿畏惧都没有,“英时,其实我挺不喜欢你爹和你哥的,我觉得他们利用子馥,而我不甘心被他们利用,又想把那些东西,名啊,利啊,握在手里。” 卢英时刚想说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但时机不对,“廷尉,你这是要和贼人鱼死网破。” “啊,怎么说呢,走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那种东西,没什么意思,我好像还是不想要。”独孤逸群遗憾一笑,“现在想想,如果一开始就冲着名利,又怎么会和子馥做多年好友呢?” “独孤……你还有母亲,你……你不要去……”温兰殊泣不成声,他能不在乎自己死活,能赴险境,可他无法看到另一个人,就这么默默走向必死的路。 “对不起,子馥,我骗了你,其实我从不后悔遇见你。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小人,你是君子,多年来小人一直羡慕君子之风,却终究做不成君子。” “独孤……”温兰殊丹毒渐渐消解下去,却因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对冲了一部分药性。 怎么可能心无感慨?那是他年少时的挚友,纵使陌路分道扬镳,然而此时什么都说明白了,遗憾和悔恨涌上心头。“子馥,他喜欢你,其实我都知道。他在魏博,英时,你们赶紧往东走。拿到诏书,就能征集兵马,而我……就当是给你们拖延时间吧。” “不行……一起走……”温兰殊拉着独孤逸群的衣角,像是不成器的弟弟,希望兄长能够听从自己的话。 “不了,子馥。”独孤逸群站起身,温兰殊的手重重落在地上,回头看门口的妻子,“阿萦,走了。” “子馥,一路平安,我们先走啦。”韩蔓萦揣着独孤逸群的胳膊,“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我就稀罕你这样子。” 独孤逸群温热的手掌覆在韩蔓萦手背上,他们一对饱受非议的鸳鸯,正奔向一场心知肚明的灭亡。 前院笙歌阵阵,看起来贺兰戎拓像是在大肆宴饮。没过一会儿,乐声戛然而止,整个韩府全然乱了,看守的兵力疾速奔向前院。 卢英时趁机背着温兰殊,红线抱虎子,裴洄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偷偷溜了出去,在韩府外的路口,遇见了韦训。 韩府着火,兵士进进出出,手里提着水桶,贵客纷纷站立在外,其中有贺兰戎拓的部下,也有投降的权贵和幸存的女眷,比如韩绍先、李可柔。 卢英时背着温兰殊,躲在死角处,不易被发现,无一不是饥肠辘辘,着了满身灰尘。 而韦训身着靓丽衣衫,佩戴珠缨,显然是赴宴的客人之一。 韦训偏过头,看见双目无神的阿洄哥,悲从中来,只过了一天,他们就已经天差地别,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堂前客。等李可柔不耐烦地走上前,问他有没有事,要不要回家的时候,他急忙带着李可柔往相反方向去了。 “韦训是太后的亲眷,所以因着长公主关系得以保全。我们赶紧出发吧,再不走来不及……”卢英时看了眼远处出丧的仪仗,顿生一计。 凶肆在这个时候收殓尸体,送出城外安葬,或许可以混入其中,而且天色昏暗,贺兰戎拓自顾不暇,不会想到他们已经偷溜出来。 “十六叔,你先假扮一下死人。”说罢他兜起泥土往温兰殊身上扒,等队伍路过的时候,循着方向找到收殓尸体的凶肆,绕到门前嚎啕大哭,裴洄和红线也都哭了起来,凶肆主人看见这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当即同意了卢英时借推车的请求,然后撒上茅草,把温兰殊那么一放,盖上白布,一群人往城门去了。 他们走到城门处,正好看见几具悬挂的尸体,温兰殊趁一群人排队,在白布的缝隙里看了眼—— 独孤逸群的首级和尸体分开,悬挂在城头示众,血水凝结,整张脸映照着烟火,深刻分明,至于旁边……旁边也好熟悉…… 待他看清了那人是云霞蔚后,一口鲜血呕出,当即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浇灌的营养液!第三本码字又有动力啦~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石榴没必要去。 是这样的,石榴和裴洄都有至亲在,所以没办法见一面都不见然后就走掉,很多时候大家都知道哪件事不好,但是没办法,因为人是人,总要有些难以放下的东西。 而且云霞蔚和独孤逸群的反杀,也并非是为了掩护石榴,无论石榴在不在,他们都会这么做,甚至云霞蔚都不知道自己外甥回长安了。独孤逸群是为了跟石榴说清楚以前的事,留下遗言,所以才来找温兰殊,仅此而已。 凶肆,就是殡仪铺子。 第93章 挚爱 卢英时讲述完这几日的遭遇后, 萧遥不禁叹服,“这几天,你们几个一路往东逃, 没有停下来过?” “我们身上没什么干粮,跟人家要了几口饭。”卢英时说起来竟然不觉得苦,轻飘飘的, 如果不是身上尘灰遍布, 萧遥和在场所有人都要觉得这孩子是在讲故事了。 “小舅……”裴洄依旧轻声哭着, 他还没从失去双亲的哀恸中走出, 权随珠让人带着几个孩子先下去。 “刚收到消息,相州城内,葛誉钦带头反了, 问我们有没有意, 我不能一个人决定,就想着来问你。”权随珠看了眼沉睡的温兰殊,想着萧遥有可能心有挂碍,于是说, “或者你把帅印给我,我去打, 趁着魏州元气大伤, 你们两个回晋阳。” 萧遥沉思片刻, “不, 我得去打魏州。” “那你不打算和温兰殊一起回?”权随珠纳罕道, “这样一来, 谁能护送他回去啊。” 萧遥一头雾水, “先找个医师看看要怎样才能醒来, 我总觉得, 这次跟之前都不一样。”他掖了掖被子,恐怖的纹路在四肢蔓延,“我们不知道京师什么情况,好在有一封诏书,先解了肘腋之患,再往西,不然被叛军两边夹击,全军覆没就不好了。” “也是,西面是卢彦则,这人能牵制一下。” “你和铁关河,什么关系?”萧遥冷不防问。 “呃,说来话长吧。”权随珠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萧遥实情,但转念一想,俩人现在已经在一条船上了,再藏着掖着不好,“铁关河……其实不是简简单单的平戎军指挥使。” “他和建宁王有关系?” 权随珠耸肩,“不然呢,为什么天天作死还没人敢搭理。他其实是建宁王的儿子,但是建宁王因为不想被掣肘,就隐瞒了这件事。你知道的,如果建宁王认了这个儿子,按照朝廷的惯例,铁关河就必须入朝为质子。建宁王不想如此,铁关河也是,俩人如果是上下级,反倒好办事。” “……我不是很理解。”萧遥无法理解竟然会有父亲不让孩子认祖归宗。 “你要理解。”权随珠扶额,坐到一边,倒了碗茶,“铁关河本身也不愿意呆在长安像个废物,他宁愿像我这样,行军打仗,说到底乱世,谁看你多少头衔,谁手里有兵谁是老大。” “所以,他抢了你一部分兵权?” 权随珠摇头,手捧茶盏,这几天真是冷得她发颤,“我没兵权啊,替人办事不收酬劳的,纯粹自己乐意。” “确实很少见。”萧遥往床铺旁边的水盆里扔了条毛巾,润湿后又拧干,“这次京师忽变,跟铁关河脱不开关系,这人很有可能和贺兰戎拓达成了交易,那么他想做什么呢?” 权随珠道:“天子。” “搅弄风云,借勤王之功,掌控天子?” “他是个挺危险的人,我都不一定制得住。再者,贺兰戎拓也很精悍,韩相这算是引狼入室啊。”权随珠一饮而尽,浑身暖暖的,“我们现在不如先去晋阳,有温兰殊和温相的身份在这边,河东男儿能征善战,晋中易守难攻,说不定能虎踞于此,窥视关内。” 萧遥为温兰殊擦完脸后,望着温兰殊的睡颜,心依旧难以放下。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第二个问题,你和子馥,到底什么关系。” 权随珠这些天太反常了,她对时局的了解,与温行的信任,短短数日竟然超越了萧遥,竟然使得温行敢把自己的人身安全相交予。他们两个之间应该很熟悉,萧遥直觉这么觉得,要么是之前认识,要么是有什么关系,还是一种萧遥不知道的关系。 而且这种关系导致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眼看躲不过,权随珠只好交底,“看来还是被你察觉到了。其实,我原本的身份是女英阁的夏侯乔,温兰殊是我师父的儿子。”露自己的底还是挺难为情的,权随珠继续道,“但他对我没印象了,因为我比他年龄大,学艺早,师父嫁给温相后,生下了他,没几年因变故去世,那个变故,和蜀王还有关系。” “这人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权随珠伸了个懒腰,“正是因为那个变故,温兰殊身上被种下了丹毒。丹毒的味道还是兰花香,你说是不是很恶趣味?” “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萧遥心下难忍,轻轻抚了抚温兰殊的脸颊,这一举动让权随珠口里的茶瞬间喷了出来。 “萧遥,我都交底了,你是不是也该交个底?你和他关系不一般吧?不是兄弟吧?”权随珠在这种事上很敏锐,她毕竟见过不少男人,没有哪个男人对自己兄弟是这样含情脉脉、亲力亲为的,那种不忍触又小心翼翼的呵护,只有一种可能。 好在她见多识广,也没多惊讶。 “的确不是。”萧遥不怕被人知道,他就是要堂堂正正。 “你不知道他跟陛下什么关系?” “知道,陛下一厢情愿。”萧遥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你真厉害,跟陛下抢人。” 就在萧遥想反唇相讥的时候,权随珠忽然补充道,“我夏侯乔佩服你,确实厉害,敢为人所不为,说到底,温兰殊肯定也不喜欢跟皇帝不清不楚的,你俩还挺合适。诶,你爹是京畿的官员吧?怎么长安乱了这几日,还没听他消息。” “这也是我要解决的一件事。”萧遥叹了口气,“我不能用这个身份了,再这样下去,会连累萧家。” 权随珠:“?” · 温兰殊睡了一晚都没醒来,陶真的补药起了作用,让他面色稍微红润了点,不过还是没醒来的迹象。萧遥束手无策,因为这个丹毒需要道士来解决,他翻遍相州城内外附近的道观,也找不到能解决此毒的道士。除此之外,他还要按照诏书上的安排,收集兵马,和葛誉钦一起,短短几天,就将原本的一千人扩充到了三万人。 药方子上的丹药也炼了出来,萧遥给温兰殊温水送服,现在温兰殊被安置在萧遥起居的客舍旁边,他忙军务忙得不可开交,晚上会来抱着温兰殊睡觉,把温兰殊的体温一点点暖化。 依旧是没有生气。 解药都吃了,他的血也喝了,怎么会没用呢?萧遥摸不着头脑。 第三日差不多可以出征了,他点完兵马,让士卒准备三日的干粮,打算跟温兰殊告个别,又千叮咛万嘱咐,让红线照顾好公子,绝对不可能有失。 这时候萧遥想的大抵还是,说不定呢,说不定过几日打完魏州,回来就醒了呢。 “子馥,我要出征了。” 床上的温兰殊睡容静谧,没有一点反应,日光洒过来,照着床褥,暖洋洋的。 “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你不想再见到我么?我知道,舅舅已经不在了,他和独孤逸群想要杀贺兰戎拓,结果被发现,当场被枭首示众,你差点就落到铁关河手里,幸好逃了出来。你肯定,很自责吧?” “其实,这不怪你,和你没有关系的。我以前觉得社稷江山太遥远了,跟我没有关系,我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拼死拼活,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但是……当我握着帅印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还是得做点什么。你看罗敬暄那种人,为了名位不择手段,杀了多少自己人,还有李廓,他们谋划了这么多,以为是要推翻无能朝廷,自己治理江山,但其实吧,他们有多少为了天下人呢,他们自己都不敢说。” 萧遥身着明光铠,无比威风凛凛,但在温兰殊面前,他没有炫耀的意图,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只能倍加小心,甚至担心铁衣太寒,冷到温兰殊的肌肤。 “我想保护一些人,保护你,保护温相,保护在我身后躲着的人,所以哪怕是死,我也会去闯一闯。又说晦气的话了……不过战场上就是这样,向死而生,而我的本意也很简单,我不想让那种人,左右我们的命运。想来,舅舅和独孤逸群,也是这样想的吧?” 萧遥轻笑着说出这么沉重的话,他知道这次战场和之前在蜀中的都不一样,蜀中是一群流寇,而他现在要面对的是魏博精兵,而且还不知道赢了之后该怎么办,该往哪里走。他行走在一片寂寥黑夜里,拨开树枝前行,不知道尽头在何处、要走多远。 但他只能向前,不知疲倦地向前。 他虔诚地弯下身,铠甲浸在日光里,金光闪闪,所向披靡,那是他最好的武装,只为小心翼翼呵护身下的挚爱。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过后,他眷恋地捧着温兰殊的脸,“走啦。” 萧遥刚出门,迎面走来一个衣衫褴褛要饭的叫花子,他没有闲心逗留,打算让周围人把此人打发了。忽然,这人大吵大闹,拉着萧遥的披风不松手。 “大救星啊大救星!萧遥!你还记得我吗!我输给你好多钱,好多好多钱!看在我慷慨解囊的份上,给口饭吃吧饿死了……” 萧遥:“……” 这货怎么来了!萧遥提起温秀川的衣领,仔细辨认才看出来,这不是他好大外甥的老师吗!“温秀川,你怎么……” 一边有个人慢悠悠拖着步子走过来,衣服无比脏乱,破布飘絮,脸颊上布满灰尘,萧遥仔细看了眼,“谢藻?!” 哦吼,长安滞留的官员,竟然还有几个逃出来的?眼看出征还有一段时间,萧遥索性大笔一挥,先把他们安顿好,听他们讲长安具体的情况。 温秀川喝了几口热粥,在驿馆大堂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这几日的痛苦遭遇和血泪史,谢藻往他嘴里塞馒头,他嘴鼓鼓囊囊的,也止不住哭,吵得萧遥有些心烦,但还是看在温兰殊的份上不计较。 “贺兰狗贼在京师几天后,先是跟西边的卢将军打,然后往东了。”谢藻喝了口水,吃饭也小口小口的,一般饿了很久不能猛然进食,“他们还说要处理你。” “我知道,前几天兵书上说了,要我交出兵权,把集合的兵马全部散掉,不然就把萧家夷灭。”萧遥云淡风轻,“我已经派人去接父亲了,不日他们就会到达。” 谢藻深以为然,“那就好。” “温秀川,你知道子馥的丹毒怎么解吗?”萧遥心想,这温秀川和温兰殊一起长大,说不定能知道怎么处理丹毒。 温秀川非常艰难地咽下去几口馒头,觉得自己要撑死了,两眼一抹泪,“丹毒?我哥又爆发丹毒了?” “这次比较严重,昏迷了好几天。” 温秀川张大的嘴微微颤抖,“那不行了,这次挺严重的,要回晋阳。” “你别是自己想回去吧。”谢藻瞥了他一眼。 “小时候也这样过,那次睡了好几天,全靠晋阳青松观的道长才醒来。道长说,丹毒若是深入骨髓,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萧遥的心骤然一惊,浑身凉透了,“那现在,现在就安排人送子馥回晋阳……” “我可以护送我哥回去。” 谢藻拍他,“你自个儿能顾着自个儿就不错了。” “不要小看我求生的欲望和对兄长的拳拳之心啊!”温秀川快哭了,面对萧遥,又擦了擦泪,“那什么,你放心吧,我肯定把哥送到,我还知道哪条路最快,有的商队都不知道呢,那条路走三天就到了。” “好,我这边也有条商队,你们掩人耳目,不要被人发现了行踪。”萧遥起身想找陶真和周序,打开门,就看见了院子里穿着铠甲,手执长枪、面色凝重的小外甥。 【作者有话要说】 权随珠:嗯?!你也有马甲?! 萧遥:不好意思确实是有的。 第94章 成长 “不行, 你不能从军。” 面对小外甥的提议,萧遥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眼睁睁看着裴洄从哀求, 到撒泼打滚,说不让我上战场就一直闹,骑匹野马也要跟上去。萧遥反对的原因很简单, 上战场九死一生, 裴洄本身武功就不大好。 而且乱世江山, 哪有十几岁小孩跟着去的道理? “那些没受过训练的良家子也可以去, 我为什么不可以!”裴洄据理力争,一旁卢英时拉着他,也拦不住。红缨枪的长缨在风中飘扬, 裴洄的甲胄穿得马马虎虎, 整个人像是被临时拉来充数的,由内而外表现出一种不适应、不适合。 “你是你娘唯一的儿子,你要是去了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娘?”萧遥带着聂柯和傅海吟以及权随珠打算出征, 一伙人走出驿馆,和前头葛誉钦的大部队汇合, “而且……你能保证, 你的冲动和仇恨, 不会在战场上影响判断, 被人引诱了去?” “你不相信我!”裴洄怒冲冲, “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小舅, 你连机会都不给我!” 卢英时拉着裴洄, 才让裴洄看起来没那么张牙舞爪, “阿洄,你冷静些。” 萧遥依旧是冷冷的,“等你什么时候能驾驭仇恨,而不是被仇恨驾驭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说罢,一展袍摆,和大部队出发了。 少年望着军队开拔的景象,长长一列队伍如游龙盘旋在天际,烟尘滚滚,旌旗招摇。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如萧遥所说,内心除了仇恨就是仇恨。 他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军的行踪已经隐匿在尘氛旷野中,枯瘠树干像他此时此刻的内心,没有一点活力,一折就断。他迷茫起来,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正如那晚的话语,迅速成长。 可成长真的好痛苦。 幼稚的一面还没有完全蜕变,导致他面对世事的时候总有一种天真。卢英时拍着他的肩膀,“走吧,阿洄,我们回去。” “为什么……”裴洄蹲在地上,头埋两膝之间,耸动着肩膀哭泣,“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没人相信我?你们都觉得我是累赘对不对?阿时,你应该把我丢下的,或者让我跟我娘一起死。” “说什么傻话。”卢英时也蹲下身,“恶人还没死,咱们该好好活着。” “可是我真的好难受,我每天醒来,一想到我娘已经不在了,没人爱我了……只有我娘会说,阿洄,你肯定会考好的,你肯定能做到的,只有我娘相信我。”裴洄泣不成声,“我没有娘了,我没有娘了……” 他重复了很多遍自己回避的事实,也是这些日子的梦魇。他从尸山血海中九死一生,却发现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躲在别人身后求保护。 “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很相信你。”裴洄擦擦泪水,“你好像永远不会做错事,又很懂事。” 一想到卢英时也是早早没了娘,裴洄哭的声音就变小了。 “啊……是吗?我觉得自己力量也很微弱,比不过卢彦则,人家现在是西北行营都统呢。”卢英时挠了挠头,“再说了,我们才几岁啊,有很多做不到的事很正常,慢慢来就是了。而且,你小舅也不一定是不相信你,他作为主将,总要多考虑一点,不能对部下不负责呀。” “阿时,你真好。” 这么一句话给卢英时整不会了,他连忙摆手,“我不好的,我不好。” 卢英时也做过在旁人看起来没那么好的事情,比如叛逆地拿出古雪刀,比如害死卢睿范。他没想过做好孩子,也没想过被人“相信”,但是这种信任竟然莫名其妙得到手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救了我。”裴洄擦干泪水,一吸鼻子,“我还是不变,我要从军,我要报仇,要那些人滚出长安!你教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是不是学不会啊,要不,我去军营里当大厨?” 卢英时哭笑不得,要知道裴洄切个瓜都费劲,折豆角能把半截豆角折进垃圾堆,炒个鸡蛋能掉进去好几片鸡蛋壳,不过这会儿肯定不能实话实说,“我相信你的,你肯定能学会,这个年纪开始不迟,你跟着我和红线学就好。” “嗯,我这就去找臭丫头,她会不会不教我啊?”裴洄站了起来,腿有点麻,差点摔个屁股蹲,全靠卢英时扶着才慢慢走。 他们两个并肩往回,裴洄喋喋不休,“你是怎么练武的呀,我是不是得扎马步,灌水桶?或者举石墩子?我这个年纪开始学不迟吧?” 裴洄心情转好的标志就是说话,只要能一直说个不停,就代表这孩子隐隐约约要想开了。前几天卢英时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什么,让裴洄更伤心。他其实能明白裴洄的感受,因为他也遭遇过母亲无故横死的场景。 本来还好好的,忽然那人就没了,那种噩耗来得猝不及防。 彼时卢英时也是闷着不说话,原本粘着卢彦则,学功夫看书,却由于这件事心里有了疙瘩,怎么解也解不开。凶手,是卢彦则的亲弟弟,他实在没办法劝说自己放下一切,和卢彦则依旧如往常。 卢英时封闭内心,由此不爱说话,所以给人造成了乖巧懂事的形象,也只有卢臻知道,他性子乖张,外表的安静只是皮相,一到时机就会触发,所以他会用砚台砸人,见高君遂出言不逊就举刀上前,卢臻千说万说,他就是要拿起古雪刀。 因为他觉得没一个人配拿。 裴洄难受几日,终于敞开心扉,压在卢英时心头的重担也松了松。不……他和裴洄还是不一样的,裴洄在阴霾里呆久了,依旧想着要走出阴霾,回到以前的样子。 而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呢……忘记了,估计只有卢彦则记得。 卢彦则带着他走出晦暗,却没有要求他如往常一般,接受了弟弟从此变得乖张的事实。可是裴洄呢?卢英时看着裴洄倾诉衷肠的神情,心想,这人是真把自己当成了好朋友。 真好啊。卢英时心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希望你好好长大。 · 萧遥和葛誉钦收集兵马的消息传入魏州城,罗敬暄有些慌张——来得太快了,而且前几日的内斗,死掉了不少精锐,他原本想好生休养一段时间,谁知道葛誉钦说来就来,还搜集了三万兵马! 葛誉钦在魏州有亲戚,这次来的也是哀兵,摆明了是要来复仇的。 节府内灯火通明,罗敬暄这个节度使的位子也坐不稳,直到他坐稳头把交椅的时候才明白,这就是个烫屁股的位子。在下面的时候,虎视眈眈想要来上边,但真的来上边了,就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更何况,长安天子,魏博牙兵。 魏博这些牙兵本身就不服管,杀掉了支持罗瑰的,底下人就支持自个儿了么?他闹出这么大一场,元气大伤,失了好多潜在的助益,结果魏博六州相继造反,纷纷表示不服自己的管束。这下好了,本身就是为了自保,谁知道把自己推火坑里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要是再给一次机会,他估计还是会这么做。 罗敬暄吩咐身边的掌书记,“你快去请蜀王,问问他有什么法子。” 没过一会儿,温行和李廓就赶到了罗敬暄所在的节府议事大厅。这种军事机密,不能有旁人在侧,罗敬暄把所有人支开后,着急忙慌走到李廓跟前,“蜀王,我听你的话,把萧遥放走了,又放出消息抓萧遥的族人,却被他抢先了一步。现在萧遥和葛誉钦一起准备了三万兵马……虽说魏州城坚固,我没什么怕的,可就是打起来的话……” 魏博这种打不服的民风,只有一种可能。 外力介入。 这招在历史上数见不鲜,虽说结局大都不好,譬如东汉董卓进京,最后十八路诸侯望而却步,只能坐视董卓掌握权柄,很简单,你找来一个比你敌人更厉害的人,等你敌人没了,顺手来个假道伐虢,也轻而易举。 之所以饮鸩,那是因为鸩酒确实能止渴。 罗敬暄觉得李廓应该有什么后招,所以才一直信任李廓,包括之前软禁罗瑰,诱罗瑰的部下来了个瓮中捉鳖也是。 “魏州城守住就好,你怕那三万人?”李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禁觉得这罗敬暄还真是外强中干,前几天抓侄子的时候耀武扬威的,把小侄子吓得够呛,“贺兰戎拓要东出,你只要把萧遥耗死在魏博,跟贺兰戎拓联手把萧遥吃干抹净就好。还有葛誉钦……不过是个低级武官,没什么远见,他也不可能坐稳魏州城。” 这番话给罗敬暄下了定心剂,他深呼一口气,“还是蜀王有远见。” 这样一来,李廓竟然不想和罗敬暄共事了。有些人,野心一旦被满足,就短视、志得意满,李廓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来罗敬暄的结局。 李廓看了看身旁的温行,“希言,这几日在魏博节府,住得还适应?” 温行懒得答话。 对于李廓费尽心思要把温行留在身边的行为,白琚不理解,罗敬暄也不理解,这不就是费心思找罪受?李廓那么有手段,游走在河朔三镇,为什么偏偏要对一个温行低眉顺眼、屡屡关心?不过罗敬暄到底还是害怕手眼通天的李廓,也就什么都没说。 “那就是还不错咯?”李廓倒是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罗帅,等事情一结束,我们就启程回幽州,不多叨扰了。” “你要带……” 李廓不喜欢自己的行为被人窥探,“这些跟你没有关系,不该管的别管。” 说罢,扬长而去。 “呃,温相,你要和他一起去幽州?”罗敬暄试探着问,许是没想到,一个持旌节来出使的宰相,正事没做成一件,结果还跟着别人走来走去,这让罗敬暄觉得有些好笑。 温行漠然道,“罗瑰呢?” “你提醒我了,我该杀掉他的,留着终究是不好。”罗敬暄表示理解。 温行眼神复杂,“哦,那就是还在。” 罗敬暄:“……” 这是在问什么?探他的底细?温行一个身陷囹圄的人,都自顾不暇了,还想着摸他的底?真是有够奇怪的。不过想想,这种当宰相久了的人,肯定希望掌控局势,哪怕不是全面掌控,能掌控一点儿也行。 温行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只是那眼神,让罗敬暄寒毛直竖。他觉得很怪,为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就倒的文人,竟然能露出那种奇怪的神情。悲悯,愤恨,无奈,让罗敬暄想起自己每次作恶后都要烧香跪拜的那尊佛像。 佛像微笑,却也饱含庄严,不容侵犯不容质疑,又能在拈花微笑间,轻飘飘看透人的内心。 罗敬暄被看透了,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中晚唐的魏博开启了牙兵选举制度,具体来说就是,魏博节度使为了增加自己战斗力选了一支牙兵,嘎嘎乱杀的那种,给很好的福利待遇。然后随着阶级固化,这种牙兵开始有话语权,看节度使不爽,就干掉节度使自己选。所以说牙兵才是真皇帝啊…… 这里罗敬暄促成牙兵内斗,比较血腥,让魏博六州的人不开心了。所以大家就开始反他,葛誉钦就是其中之一。省流版总结下就是,罗瑰先让自己人守卫自己,结果罗敬暄把这些人的兵器毁掉,让自己人把支持罗瑰的杀掉,占领节府,领节度使,应该很好理解。 最近忙得飞起还好有存稿不然真就完犊子了……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文风没有那么强的张力,推文不占优势,也就只能慢慢来。 还好有很多喜欢娓娓道来细水长流文风的读者。 感谢你们! 第95章 故人 当晚, 罗敬暄忙完军务就去睡觉了。谁知道这一忙起来就忘了杀掉罗瑰——也不怪他,主要是这个侄子太不起眼了,他觉得不杀也不会妨碍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和罗瑰是叔侄,处理起来有点棘手。 要不是叔侄,全家几百口全杀了罗敬暄都不在乎。 不过最近节府确实风波不断。要知道, 魏博风气就是如此, 不服就干, 比如葛誉钦, 直接和萧遥借着一道是非不分的诏书,短短数日召集了三万人。 罗敬暄睡不着,他让侍卫重重保护, 定点换班, 保证自己的住宿之处总是有侍卫。兵甲辚辚,和脚步声传入耳中,竟然如同惊雷一般,震得他耳膜欲裂。 他骤然坐起, 浑身冒冷汗,身着一袭睡衣, 从兵器架上拿起自己的宝刀。 不会的, 不会有事的, 反对他的人已经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他心惊肉跳, 踱步走向佛龛, 拿起佛龛前的《金刚经》, 忏悔持念了起来。 这一场景有些吊诡, 罗敬暄不信神佛, 要是相信,也根本不可能发动惨无人道的剿杀。但他相信持念《金刚经》能抵消罪恶,能让他轮回转世不必受地狱业火之苦。 他念完一遍,窗外忽然扑簌响了一声。 “谁!” 罗敬暄猛地跳起,手持宝刀,刀锋向外。月光皎洁,过几日又是十五,屋内温暖如春,炭火依旧烧着,微弱的火光,被透过来的寒风那么一吹,忽明忽现。 他打开窗户一看,冷风栗烈刺骨,当即赶紧把窗户放下。 原来那个声响,是雪从松树上落下…… 罗敬暄抚着心口,大喘气,坐到床榻前。他因为在屋子里游荡了这么一会儿,原本暖热的身子发凉。贸然搬到节府,还有些不适应,这里的防守和布置都是层层加厚,确保万无一失。 他想着,过几日让妻儿也过来好了,这样的话好歹更热闹,能放松紧绷的神经……还有,必须赶紧把罗瑰杀掉!他真是傻了,不处理罗瑰断绝众望,反倒是光逮着罗瑰的党羽处理。 想罢,罗敬暄平复心神,掖着被子入睡。 滴答。 有一滴水,落在了他额头上! 这时节哪里来的水? 罗敬暄被吓得睁眼,如同做了最吓人的噩梦。他坐起身揉眼,原本佛龛前的烛火在此时刚好熄灭,四周一片灰暗! 佛龛和床榻隔着隔断,原本微弱的光荡然无存,罗敬暄心跳如擂鼓,正在此刻,他发现脖子前多了一把刀。 刀锋上,是“女英”二字。 罗敬暄好歹是生杀过的大将,那一瞬间就想清楚了,“来人!” 可惜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就被朝华捂上。他求生的欲望压过一切,抓起枕头下的刀就要和朝华拼命,又在此过程中击到了朝华的肋骨。 朝华不为所动,先是把罗敬暄的头颅一转,只听咔哒一声,罗敬暄的头呈一种诡异的角度,翻了白眼,张大了嘴,口中只有嗬嗬的声音,和难以辨别的詈骂之词。至于他拿起来的刀……随着力气消失,坠落在床褥上,没有任何声响。 应该是死了。 但是朝华并没有走,而是从罗敬暄的床榻上起身。尸体软趴趴地瘫倒,她用剑锋对准了脖颈最脆弱的地方,漫不经心潇洒一砍,比这世上最狠辣的刽子手还快、还决绝。 血流如注。 喷出来的血浆浇红紫衣,在夜色下不大分明,浸湿床褥和床帐。朝华面无表情,抓起首级的头发,将首级拎了起来。 “杀人偿命,你的命,我取走了。”说罢,朝华身影翩跹,趁着侍卫换班之际,眼疾手快,正中要害,击中了几个人的脖颈,那些人也如罗敬暄一般,瘫软了下去,整个节府的心脏,现在醒着的,只有朝华一人。 朝华头戴幂篱,打开机关,在地牢里找到了被关押已久的罗瑰,“小节帅。” “朝华姐!”罗瑰哭泣声连连,“我好怕,他们说要杀我,说我迟早会死!” 朝华随手一扔手里的首级,“没事,罗敬暄已经死了。” 罗瑰对罗敬暄的感情很复杂,但是事已至此,劫后余生的侥幸和滥杀无辜的厌恶压过了一切,他忍不住啐了一口罗敬暄的头,“朝华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天一亮,真相大白。地牢无人看守,因为这些兵力被转移去了前院,小节帅,这次只有一个人能解决。” 罗瑰抹了抹泪,“我知道嘛,就温相。我找他也是为了这件事嘛……谁知道罗敬暄……呸!” “萧遥大军压境,你要是逃出去,师出有名,可以和萧遥一起,趁群龙无首攻破魏州城。”朝华擦了擦手。 “不,那样的话,魏州就真的一点力量也没有了。”罗瑰叹了口气,“没事的朝华姐,我们开城门,迎接萧遥和葛叔的军队入城,葛叔不会对我做什么的,他是我爹的旧部下,原本回相州从军,听说我有变,起军来救。葛叔和魏州情意深重,现在天下这么乱,能议和,就不要杀那么多人了呀。要是萧遥或者葛叔谁能接替我做节度使,我也敢退位让贤,反正现在,支持我的人都已经……” “那好吧。”朝华尊重罗瑰的意愿,作为一个还没到弱冠之年的小孩,肯定害怕那些大人的争斗厮杀,“我去找温相。” “等等!” 朝华已经打算转身出去了,罗瑰又喊住了他,双手扒着监牢的栅栏。 “朝华姐,你怎么过来的?那么多人看守,你竟然如入无人之境?” 朝华不明白她竟然还需要解释,“没有人能看见所有角度的东西,只要你走得够快,就能躲过。更何况……罗敬暄其实根本不会设置防卫,漏洞百出,我在房梁上坐了一个时辰他都不知道。” 罗瑰五体投地,“朝华姐,我我我……我想学这个。” 朝华:“……” “还有,我现在就呆在这儿吗?跟一个头?”罗瑰指了指地上面目狰狞的罗敬暄首级,“怪可怕的。” “唔。”朝华有点头疼,“那你跟我一起出来吧。” “谢谢朝华姐!”罗瑰感激涕零,就差给朝华磕头了,但是朝华不为所动,指了指地上的头。 “你抱着头。” 罗瑰:“?” 不要啊! “想学功夫,怕死人可不行。”朝华煞有介事,“而且,你不可能不上战场,就算不上战场,也不可能这辈子一个死人也看不见。你爹战场杀伐连眼睛都不眨,你作为他的儿子,畏首畏尾,怎么能保全自身呢?现在是罗敬暄,之后万一来个张敬暄李敬暄……” 罗瑰马上忍着厌恶与畏惧,把湿淋淋的头颅揣在怀里,浑身打颤,泪挂在眼睫毛上,咬牙切齿,“好的师父,我们走!” 朝华无奈,这小孩的稚气竟然平息了一点大战在即的剑拔弩张,有时候她真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小孩,面对生死,睡一觉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们刚走出地牢,就看见竹林里温行的身影,罗瑰小声喊道,“温相!” 他抱着头走过去,又觉得不大对,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到温行身前三步的时候止住了,“罗贼已死,温相,全靠您主持大局呀!” 朝华亦看着温行,俩人的意思看来一样。 但温行没有迎合二人的想法,“我联络到了权姑娘,他们大军驻扎在外,天明之前会发动攻伐,军书已经传入城,城内人心浮动,需要有人安抚。” 罗瑰看了看朝华,又看了看温行。 “温相,您是让我……” “对,我做不了节度使,我不是魏博人。所有人里能担任节度使的,只有小节帅你。”温行望着罗瑰小鹿一般湛然无害的眸子,缓缓说道,“至于我,也无法回去。” “为什么,您的部下不还在外面吗?您这是要……” “我要去幽州。”温行往北望了望,“我怀疑,幽州有对大周不利的势力,我不能坐视不管。既然魏博能在你和萧长遐的手中平定,那么我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他们不会知道是您策划的这一切,他们会觉得您……” 罗瑰哽咽,温行做了这么多,就为了成就自己?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呢? 面对迷茫的少年,温行的目光终于和缓了下来,和温兰殊自小早熟懂事不大一样,他遇到的其他孩子,基本上都有着这个年纪的稚气与冲动。介于此,温行语重心长,“孩子,你总有一天要明白一句话——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前人开疆拓土,后人守土有责,纵观史书和本朝二百年,几乎没有人能全始全终。” 罗瑰连连点头,“谢谢,谢谢您。我听说您在相州留了厅壁记,我会记下来,让所有人都记得。” “好了,去吧。”温行摆了摆手,“我已经把罗敬暄死了的消息晓谕全城,接下来就轮到你们里应外合,小节帅务必坐镇节府。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必小节帅应该也明白。” “嗯,抚慰阵亡家属,宽以待人。”罗瑰一抹眼泪,“我走了,温相保重!” 目送罗瑰和朝华走远,温行纵身走出节府后门,在一片黑暗中,有火把闪烁着光芒,热气升腾,他披着一身夜色,枯枝嘎吱嘎吱响,走过茂密树丛,那辆马车等他已久。 “希言,虽说我今晚打算走,可你也没必要来这么一出。”李廓不耐烦地掀起帘子,里面除了他还有白琚,尽管白琚可能更希望一个人坐一辆马车。 温行沉默,他的旌节已经留下,苏武牧羊十余载,一根旌节始终不改,回朝的时候,上面的羊毛已经剥落……而他就这样,把旌节扔在了节府。 回不去了。 无论是魏博镇,还是大周。 太阳会升起,举目可见日,但不见长安。 温行眯着眼,这个月来,一切如梦一场,在李廓那里,他知道了韩粲被刺杀的消息,他也知道长安城破,军士哗变,皇帝逃出长安,留在长安的百姓无故遭遇洗劫,山河破碎。 可他回不去,也不能回去,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有酒么?” 白琚从马车后拿起一小壶酒,“就这点儿了。” 温行接过,倒进碗里,往身前一洒,热酒散出热气,在他面前划出一道弧线。 “四十年来,一事无成。” 他默默说完这句话,如同给自己年过不惑的岁月进行宣判。 “阴阳两隔,自此珍重。” 他面前浮现出许多鲜活的生命,也许他们认识,又或者只是萍水相逢,然而那些人都在惊变中罹难。温行把自己看作幸存者,却不觉得侥幸。 因为他还有很多不知道能不能做成的事要去做。 “好了希言,走吧。” 温行并没坐马车,他牵起旁边的红马,跟随着李廓的马车。李廓不悦,让白琚下车,这下正中白琚下怀。 白琚拦了温行的马,一行人走在官道上,城内一片寂然。 温行只好下马,和李廓共乘一车。 “你是故意恶心我,来了这么一出?”李廓瞥了温行一眼,“就这么讨厌我,因为当初骗你的事?” “早就忘了。” “那你是为什么?按理说来,人年岁渐长,看到故人应该亲切才是,这么久了,你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温行正襟危坐,看起来很古板,但李廓知道不是的。 他曾经在李廓的“淫威”下,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抄完了十遍《礼记》,抄到眼花缭乱,在秘书监点灯熬油。晚上他捧着《礼记》,到一旁假寐又从容自得的李廓处,诚惶诚恐交了上去。 “陛下,这是您让我写的,已经写好了。” 李廓好整以暇翻着《礼记》,“不错嘛,校书郎写的字倒是规整。” 温行那时候不过初出茅庐,看到“皇帝”,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结果翌日遇见了真正的皇帝,才知道昨日那个刁难了他一天的,根本不是皇帝。 这对双生子,一个抢了他未婚妻,一个玩弄他,君臣之名或许就是如此。温行迷茫过,无奈过,若不是云暮蝉,他绝无可能做到宰执之位。 可惜造化弄人,大义凛然的人赴死,机关算尽的人苟活。 温行怅惘良久,“我们不是故人。” 他曾在一场春雨里,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云暮蝉锁了他的穴道,在如锦一般的蜀葵花里,轻声在他耳畔道别。 “阿行,我要走了。有些事,必须要有个结果……” “不……” 云暮蝉轻轻笑了,“以后看见蜀葵花,就想起我吧,这样一来,我一直都活着,就像没离开你。” 云暮蝉留给他一个背影,从此他再也没看见故人,也没看到像那日盛放恣意的蜀葵花。 春雨来了又去,花有重开日,但今年花不是去年花。 第96章 晋阳 天将明, 魏州城城门大开,在罗瑰的带领下,魏博节府的人依次排开, 在门洞下迎接萧遥。葛誉钦一看罗瑰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场战不打自赢, 罗敬暄已经伏诛。作为魏博人, 葛誉钦有必要充实魏州城防, 以防被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入侵。 葛誉钦小跑着到罗瑰跟前, “少主,你怎么瘦成这样!” 被囚禁了很久的罗瑰吃喝自然比不上平日里的养尊处优,其实他觉得自己还活着挺好的, 所以对这寒暄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葛叔,您来一趟真不容易啊。最近发生了好多事,萧大帅,请入内议事。” 萧遥目的明确, 他把手放在斩鲸的刀柄上,“温相呢?” 罗瑰无奈叹息, “他走了。” “走了?!”萧遥心悸了下, 他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原本以为, 打不打都无所谓, 既然已经收拢兵马来了魏州, 那就一定要把温行带回去, 让父子团聚, 怎么现在看来, 温行竟然一点团聚的意思都没有?这老丈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拿捏,“那他……” “放心吧,他绝对安全。”朝华抱着女英剑,幂篱背在身后,纱布随风飘摇,“主要是小节帅,现在魏州不算是尘埃落定,不能掉以轻心。” 罗瑰立即表示同意,“对……对!师父说得对,萧大帅,葛叔,我们去修整吧。我打算把前些日子作乱的人都赦免了,宽仁待人,反正我不能跟罗敬暄一样。正好,节府备了饭食,大家一起吃呀。” 萧遥心想这小节帅还真是心大,不对,他喊朝华什么?师父? 萧遥看了朝华一眼,“你……” 对于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英阁阁主,萧遥有很多疑惑。上次朝华口中所说的师妹,应该就是权随珠,也就是“夏侯乔”,那么她们都是云暮蝉的徒弟?所以,朝华才会屡次出现保护温兰殊和温行? 那么上次大理寺,朝华为什么会出现救钟少韫? 不过这种疑问不好意思直接问,萧遥猜测朝华很有可能就是路过,随手来了个见义勇为,毕竟朝华的性格确实会干出这种事来。等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朝华冷不防问,“你刚刚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 萧遥:“……” “那确实有。”萧遥行走在魏州主干道的大街上,两边没什么人,身后军队整齐划一往前走,葛誉钦的几个虞候不停维持秩序,“比如,你和钟少韫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他。” “他么。他的身份比较奇特……” “他不是汉人。”萧遥不假思索,“我看过太多人了,汉人的长相和漠北人的差距很明显。” “他确实不是。当初为了伪造户籍,卢彦则也下了好大功夫。” “卢彦则还真是敢豁出去。”萧遥扶额,不大理解这公子哥的作风。 朝华欲言又止。 “那你和他……” “我救过阿皎,自然对她收养来的‘弟弟’有印象。那时候这孩子流落街头被人狎弄,阿皎左右气不过,就把这小孩带到自己住的地方,教他唱歌说汉话。这孩子太聪明了,许多东西一点就透,包括僧人吟唱的梵语,他学得也很快。如此一来,就能自己填词度曲,又学了阿皎的琵琶,技艺越发精湛。他没有名字,阿皎捡到他的时候,只重复着一个字——罗,于是阿皎就给他起了个名号,叫绮罗光。” 萧遥还有问题,“那钟少韫怎么跟卢彦则在一块儿的?” “阿皎不知情。” 萧遥大惊,没注意碰到了酒垆的旗子,连忙拂开,“也就是说,他姐姐至死都不知道,弟弟和一个世家子……呃……” 对此,朝华表示非常理解,“因为不敢让姐姐知道。” “阿皎肯定见过不少负心薄幸的人,所以自然而然觉得,卢彦则也是这一类?” “是的,所以阿皎宁愿用自己卖艺赚来的钱供弟弟读书,也不想弟弟跟卢彦则有关系,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弟弟能读书,全赖卢彦则一手帮助。钟少韫很聪明,知道瞒着姐姐和卢彦则这种世家子往来,在太学学了不少东西,帮卢彦则也帮自己。” 葛誉钦和前头罗瑰聊得正欢,罗瑰还时不时回过头来看朝华,少年粲然一笑,又回过头去跟葛叔话短长。 “他们的关系,还真是耐人寻味。”联系到自己目睹钟少韫被非礼,萧遥不禁叹息,这人的命,也太苦了。 “你之后什么打算?”朝华问。 “我么,回晋阳。招兵买马起家,在晋阳最好,况且子馥还在那里,我放心不下。这儿有你,有夏侯,我放心。”萧遥望向不远处巍峨的节府,罗字旗帜一列排开,魏博精兵在前守卫,霞光照映下,甲光如金鳞,端的是一副横行无忌、所向披靡。 怪不得,罗瑰和罗敬暄对这些兵卒礼敬三分。 朝华轻笑,“我还以为你要回长安。” “现在回长安只有被人生吞活剥的份儿,就让卢彦则和贺兰戎拓先打着吧。”萧遥进入节府内,忽然想到还没问朝华,“那你呢,你什么打算?” 朝华顿足,“我……还没想好。小节帅这里应该一切妥当,不需要我留着……” “师父你可不能走!”罗瑰听到那句话顿时炸了,跑到朝华身边,“你还得教我那唰唰唰的功夫呢!” 萧遥:“……” 这场景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找你葛叔。”朝华不想跟着他胡闹。 “师父,你都答应了,我喊你师父你也应了,你不能这样师父……” 朝华不耐烦地在前面走着,二人绕出前厅,罗瑰这不着调的甚至把该招待客人都忘了,只留着葛誉钦和萧遥在原地面面相觑。 一顿饭吃完后,萧遥和葛誉钦分离。罗瑰很大方,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赏人,这玩意儿往往最实在,什么刀枪剑戟,比几句空口无凭的承诺要有用。萧遥的平戎军因此补了不少辎重,又得到修整,背好干粮,打算朝潞州开进,直奔晋阳。 手里那道诏书可以说是解了燃眉之急,葛誉钦和潞州守将认识,也帮萧遥写了信。如此一来,魏博偃旗息鼓,暂时修整,萧遥又能借着信和诏书朝晋阳开拔,没有后顾之忧,只要往前就好。 权随珠主动请缨要留在魏州观察一段时日,于是这次去晋阳的就只有傅海吟和聂柯在一旁跟着。路上萧遥急不可耐,自己率队伍急行军,这在行军打仗很少见,主将一般是坐镇中军,聂柯这个先锋使还没往前呢,萧遥已经直奔榆次去了,自潞州到晋阳,萧遥走了三日。 青松观内正过腊八节,红线准备做腊八粥。她把水和米以及别的材料都已放好,烧完柴火,基本上包揽了所有需要技术的活儿,完事后拍着裴洄的肩膀,“搅,搅你总该会吧?” 裴洄点头如捣蒜,“嗯嗯我会!” 红线无奈,这人,不会切柚子,不会切瓜,丝瓜炒鸡蛋里全是小鸡蛋壳,不仅如此,他做的丝瓜和鸡蛋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些也就罢了,盐和糖必须尝过才能分清,她这个师父吃了好几次糖炒鸡蛋。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煮粥总不至于也不会吧!红线看了眼,嗯,柴火足够,碗已放好,糖盐分开,不存在任何失败的可能。 她难为情地看了看裴洄,终究还是像一个放手让孩子长大的老母亲,依依不舍离开了厨房,并暗自保佑,坏小子不要把我厨房炸了啊…… 过了一会儿,青松观内外都飘荡着暖香的粥味。裴洄看臭丫头咋看咋佩服,握着个大汤勺在锅里搅啊搅,一锅五颜六色的粥被他搅开,他掀起锅盖,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虽然原材料不是自己选的,多少米多少水他不知道,腊八粥哪八味料他也不记得……抛开一切不谈,这粥就不能是他做的吗! 看起来应该挺不错的。 裴洄还很开心,因为知道萧遥要回来了,他一定要给小舅留下个好印象,让小舅知道,自己不是废物,自己有很大用处!大不了,在军营里烧火做饭! 裴洄越想越开心,至少做点事,让他倍儿有成就感,他叉着腰,勺子没注意,一下子滑进粥里…… 于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传来。 卢英时小跑着过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裴洄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仅如此,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打翻了一旁的调料瓶。 汤勺横在锅沿边,长柄躺在一堆胡椒八角茴香茱萸肉酱混杂的色彩里露出自己无辜的白,似乎在说“不是我干的”。 裴洄吹着通红发肿的手,“呜呜,好烫呜呜……” 卢英时:“……” 不要伸手入粥里啊喂! 红线瞬间抵达战场,脸黑得可怕,等卢英时好说歹说请离了裴洄后,在厨房门贴上了一张纸条—— “坏小子不得入内” 裴洄委屈,明明受了伤还要被嫌弃,越想越委屈,敷完药打算回自己住的房间,刚巧路过道观大门,遇见了风尘仆仆满脸疲惫赶来的小舅。 他激动地冲上前喊小舅,但是萧遥没有和他寒暄的意思,只微微点头就迅速朝后院去了,带起一阵寒风,落叶在地上打旋。裴洄的心皱巴巴的,比地上的枯叶还皱,卢英时马上赶来,“阿洄……” “小舅是不是还记很我呢。” “大人怎么可能和小孩计较。” “可我没有达到他的期望。”裴洄无奈望天,想到这些日子的无能为力、屡屡碰壁,心里越发难受,“我什么都做不好。” “不是的,你文采很好啊。”卢英时豁出去了,“呃,那次其实是我偷偷拿走卷子的,我改了分数,第一应该是你。你擅长的地方,不在这儿。策论我看了,写得很漂亮,无懈可击,你才应该是甲上。” 裴洄怔然地看着卢英时,卢英时已经准备好接受裴洄秋后算账了,人受气总要有个撒气的地方。 “唔,阿时……” “你说我吧,我的错。” 裴洄呆滞片刻,破涕为笑,拍了拍卢英时的背,“都过去多久啦,要是之前的我,肯定好好跟你掰扯掰扯。再说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记恨你啊。” “阿洄。”卢英时语重心长,“别太逼自己,那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比很多人都优秀,可能这种优秀还不够,但是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很好了。” 裴洄看着卢英时眨了两下眼,小嘴一努,忽然两滴豆大的泪坠落下来。 他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抱着卢英时,“可我真的好难受哇,我好难受。我阿娘只有我,我也只有她,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亲眼看着她被人害死……我现在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在崇文馆,我很自豪,因为没有人比我优秀,可是出了崇文馆,我什么都不会呀,什么都不会……” 往后的声音听不大清了,卢英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裴洄的肩膀,“好啦,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做点儿擅长的事就好了呀,观主最近要抄经书,背药方子,我们可以帮他炼丹啊。” 裴洄吸着鼻涕,“好。” 暮色西沉,卢英时牵着裴洄刚上完药的手往后院炼丹炉里去了。他想起那次,也是在夜色中,裴洄牵着他回到自己家中,收留了他一晚。 这次轮到他“收留”裴洄了。 少年的心依旧坚定,他们知道天地辽阔,很多人来来去去,消失无踪。但他们能在乱世中,握紧对方的手,至少风雨如晦之际,还能并肩度过晦暗长夜。 那么长夜于他们而言便不再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很快就醒了相信我相信我…… 以及本文打打杀杀是常态顺带搞对象,wuli剧情流作者莫得办法……以后也许会努力试着写感情流或者小甜文(? 第97章 入城 萧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径直在道士的引导下往后院走。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晋阳的消息不大妙, 温兰殊并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还更糟了。 信上说,温兰殊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他推门而入, 掀开层层帷幄, 床榻上, 温兰殊面色红润, 眉头舒展,依旧沉睡,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一样。 萧遥再也忍不住, 他几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坐在床沿,一只手捧着温兰殊的脸,“你怎么还不醒来呢?” 线人传消息并没有那么频繁,所以萧遥还在侥幸, 想着万一呢,万一回来之后, 温兰殊就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呢?然而他心中除了侥幸之外, 更多的是落不到实处的惴惴不安。 萧遥行军打仗, 习惯承担所有人的依赖, 可他没有人能依赖, 如果有, 那也只能是温兰殊。 只有温兰殊能顺着他的性子, 喊他阿九。 萧遥忽然泣不成声, 翻来覆去的畏惧涌上心头。他握着温兰殊的手, 贴近自己脸颊,肩膀耸动着,那个无助的小孩现如今重新占据了萧遥的躯体,他外面罩着的铠甲从来就不能由内而外保护他,因为温兰殊是他唯一的武装。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萧遥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不禁暴露了自己的脆弱,“你还是醒不过来,你不想见到我吗?我们走之前,你不是说,你会想我的吗?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我,我也好想你。我想看见你说话,我想……” 萧遥哭得说不出话来,他见过不少生死,这次是头一回这么无助。 温秀川打了盆热水过来给温兰殊擦身子,红线也跟了过来,“萧大帅。” “道长怎么说?” “我哥的丹毒名为‘蝉’。道长炼丹去了,他说这种毒很诡异,会诱使人想到最回避的记忆,让人沉溺在梦里不醒来。所以你看,我哥现在满面红光,看起来根本不像是……” 温秀川说不下去了。 “不像什么?” 温秀川忍不住也哭了出来,“不像是大限将至。” 萧遥觉得天塌了,他如同在万丈深渊坠落,浑身失重,一切盼头都变得没有意义。“怎么会……怎么会大限将至?” “这种丹毒,如同‘蝉’,一旦爆发或深入骨髓,中毒之人就会沉睡,像蝉一样,萧大帅应该知道,蝉破土而出,要蛰伏数年,但是中了这味丹毒,说不清楚要蛰伏多久。之前这种丹毒还可以压制,但这次……压制不住了,我哥他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温秀川掩面哭泣,“他不想醒来了。” “不可能,他不可能……”萧遥慌慌张张,手颤抖得无以复加,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兰殊的脸,“你不想见到我吗?子馥,你还有很多,很多爱你的人,他们在等你,能不能醒过来啊,我求求你……” 造化弄人,为什么给了自己机会,却又让他看着机会白白溜走?萧遥没想到,他和温兰殊上次分离,竟然会收获这样的结局,明明一切都已经说好了,误会也解开了,他们已经准备好携手风风雨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红线和温秀川把脸盆放下,就出去了,原地只剩下萧遥和温兰殊。 萧遥替温兰殊擦着身子,那双手,曾经能拉开三石的弓,现在软趴趴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那双眼,曾经微微流转,让他移不开目光。 这个人,让他一夕绸缪,自此难忘。 热毛巾擦拭着温兰殊的肌肤,面对毫无反应的心上人,萧遥小心翼翼,擦过疤痕和腕骨,和食指指关节的那颗痣。他解开温兰殊换上的外袍盘扣,在锁骨那里看见合二为一的金跳脱——温兰殊把它当项链戴着,藏在自己的衣袍下。 萧遥扑进温兰殊胸膛里,失声痛哭。 醒来吧,求求你……为了我,能不能醒过来? 观主任浮霁炼完丹,亲自过来准备给温兰殊送服,萧遥急忙站起身,让观主上前。 任浮霁喂完丹药,摸了摸温兰殊的脉搏,“七日,这丸药还能延续七日,如果这七日温公子还没有醒来的迹象,那么……很有可能他要一直沉睡下去。” “七日……”萧遥哆嗦着,“我能做什么?” “温公子是你很重要的人?” “是,非常重要。” 任浮霁半信半疑,这样一个穿戎装的外来客,回来不想着纠集兵马,整顿城防,直接来找温兰殊,所作所为非常奇怪,“听说你拿着温相的鱼符回来,要帮助守卫晋阳城,那你怎么在这儿呢?” “因为子馥对我很重要。” “有军务重要?你来与不来,温公子都是如此,我会尽力救治,如果晋阳真的面对危机,还望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任浮霁说罢,吩咐几个小童子,给温兰殊施诊,“好了,萧大帅,这里没有你能做的了,我相信要是温公子还醒着,肯定也不愿意你在这儿盘桓。” 萧遥沉吟片刻,等针灸的器具齐齐摆了一排,道童根据穴位在温兰殊的脸上胳膊上扎了一根根银针后,不禁颓丧地离开。 任浮霁说得没错,他现在确实是有别的事情要做。 萧遥出了青松观,他先是安顿好后到的平戎军,把他们纳入晋阳军之中,与河东节度使裴岌一同加固城防。战火暂时烧不到晋阳,但他们必须做好准备,尤其是泽州和潞州,是太原门户,必须全面戒备。包括晋阳以东的八陉,也是阻挡河北反叛势力的重点关口。 裴岌和裴洄同样姓裴,不过算起关系来,和中书舍人裴思衡更近,是裴思衡的族叔。当晚,萧遥分布完兵力,精疲力尽,没日没夜赶了好几天路,又跟裴岌商量了好多军务上的东西,到最后可以说是身心俱疲,再浓的酽茶也无法提神。 他的住处还没收拾好,裴岌已经在差人准备了,于是今晚他只能去驿站。 在驿站,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义父。”自从萧遥的身世之谜暴露后,他就改了口,对于萧坦以义父相称,“看见义父无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放心了。” 平心而论,这些年来,萧坦待他不差,可能是觉得,这捡回来的孩子比自己亲生的都强。萧坦坐在桌前,“你没事就好。京畿郡县尽数沦陷贼人之手,他们原本要屠灭萧氏族人,危机时刻,狱卒把我放了出来。你姐姐她……哎,也是苦命人,不过裴思衡跟着我过来了,他是个能写文书、能沟通上下的,就当是回裴岌收留的人情。” 萧遥忧心忡忡,内外交困,他真是有操不完的心,“那很好啊,现如今,晋阳确实缺人。尤其在乱世之中,晋阳绝对能够成为一方基业。如今天子在贼人手中,能不能克复长安还两说。” 这下算是跟萧坦想到一块儿去了,萧坦本就想恢复萧氏祖上荣光,自从听说儿子离开魏博直奔晋阳,不由得觉得振兴萧氏在即,距离心中的目标也越来越近。晋阳有王气,古往今来不少豪杰据晋阳发家,缝补山河的毕竟是少数,尤其是在地方任职久了,越来越明白大周到了什么关头。 正当萧坦准备与萧遥共谋大事的时候,萧遥忽然起身,跪在地上,给萧坦磕了个头。 “你这是……”萧坦忙着扶起儿子,“怎么行此大礼?” “义父养我这么多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但是我断容不得这种事再次发生。义父,我打算与萧氏划清界限,当然,您还是我的义父,我照旧侍奉您颐养天年。”萧遥又磕了个头。 “你受了温相的恩,不想鸠占鹊巢?吾儿,这是机会,我教了你那么多安身立命的真本事,现如今我们的时机到了,我能给你很多帮助,萧氏的姻亲关系,你都可以依仗,为什么……” 萧遥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他目前确实没有依靠“萧”成事的想法,太危险了,“义父,我如今自保尚且困难,又是穷困来投,若是隐约有取代别人的意图,那跟吕布有什么分别呢?您别忘了,吕布是怎么在白门楼殒命的。” 萧坦哑然,这番话确实没错,萧遥现在的根基还不足以让他占据一席之地,所以裴岌压根没有为他准备屋舍。 果然是自己太迫切了,萧坦想。 “晋阳多裴、柳的门生故吏,我们不能太过张扬,所以义父,我打算先恢复本名,若是能混出个什么名堂,一定给萧氏以回报,若是不能,也不会影响萧氏。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混成什么样。” “本名?” “是,我在温相那里,得知了父亲给自己取的名字。”萧遥最终还是打算和盘托出,“宇文铄,流金铄石的铄。” 萧坦也不反对,毕竟萧遥能混成啥样,他也不知道,恢复旧姓,也当是划清界限。 不过萧坦总觉得怪怪的,就是挑不出什么错,索性借坡下驴,“好,那我没什么好说,吾儿,世道一乱,就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萧坦拍着萧遥的肩膀,“一定要好好把握。” · 煽情完了,萧遥忍不住擦了擦泪,傅海吟在驿站后等待已久,看到如此一幕,忍不住撇嘴,“你这是?” 傅海吟憋着一句话,骗骗兄弟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收为义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改回原本姓氏呢,要么是决裂,要么是义父死了,现在萧遥还真聪明,走出第三条——我不想因为自己可能的失败影响到萧氏族人。 关键是就算决裂了,义父的关系也在,到时候仇敌追着杀过来,谁管你义父还是亲爹,横竖就是脱裤子放屁啊。 萧遥很快恢复正常,“树大招风,我得谨慎些,再说,我其实不大想帮助义父成事。” 傅海吟腹诽,真是同床异梦这么多年啊。 “如果要帮助义父,接下来就要考虑发展萧氏,跟裴氏分庭抗礼。虽然看起来不切实际,但我告诉你,我义父绝对是这么想的。我那亡故的姐姐和裴氏联姻,估计也能被他拿来做文章,他养了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托底,我只要能保证他极尽尊荣,姓不姓萧他也不在乎。” 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傅海吟没听到重点,“你不想么?” 萧遥皱眉,拿过傅海吟手里的缰绳,“呃,不是时机,更何况,晋阳本地世族树大根深,我不可能撼动,所以萧氏绝无可能占据晋阳,我想断了义父的念头。” “你是不想吧,不想让温侍御左右为难。”傅海吟又不是瞎子,有些东西一看便知。 “啊,那确实也有这部分原因。” 傅海吟不禁好奇,“那你到底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就算有想法也没必要说。现在我只想等子馥醒来,然后看他怎么办。还有七日……”萧遥翻身上马,显然没有逗留此地的想法,“我去青松观了,明日见。” 傅海吟:“……” 傅海吟有点后悔为什么没跟着权随珠一起留下了。 其实,就算想,又能如何呢?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刘备是恪守礼义啊,但是送上门的荆州刘备可没有不要。 晋阳,易守难攻,得之可得天下丝毫不假,帝王基业来来回回就那几座城,关内现在又进不去,多少人往河东跑呢,裴思衡和萧坦就是其中的两个。 真不想要?傅海吟挑眉,他才不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点击好混乱俺有点看不懂了(?) 哦对文案改了,基友说很像后日谈。是在坐车的时候灵光乍现想起来的视角,反正本文也属于慢热文,用倒叙来做文案也没什么毛病。 第98章 天子 洛阳城内, 一片歌舞升平。云骧军进驻洛阳,在途中抓到了正逃窜躲避的天子,于是贺兰戎拓要挟天子, 逼令对方容许自己的军队在洛阳城洗劫三日。 长安已经被洗劫一空,宫殿付诸一炬。 李昇在洛阳行宫里,看着桌面上的诏书, 不得已, 只能盖了玉玺。 柳度在侧, “陛下, 这封诏书若盖了玉玺,那卢彦则的效节军就要解散了。” “铁关河囚禁建宁王,在洛阳城周遭按兵不动, 卢彦则来不了。他和贺兰戎拓合力营造了这么一局, 我现在跟之前其实没分别。”李昇默然叹了口气,“无非是傀儡的笼子变得更小了。” 展颜和聂松侍卫一侧,作为嫔妃,展颜持刀在前, 眉头紧锁。其他的嫔妃,但凡世家出身的, 都被李可柔保护了起来, 而她一直跟随着李昇, 从未离开。 她穿上武装, 还真有点像孙尚香。 “陛下, 现如今, 我们可以入蜀, 如同……” 柳度还未说完, 李昇就示意他停止, “我不入蜀。” “为什么?” 聂松神情凝重,展颜和柳度都不明白小皇帝的心性,但聂松作为侍卫,对于李昇的秉性最是了解。 “与其备受掣肘,做一辈子傀儡,我宁愿一死。” “陛下!” 展颜声泪俱下,“晋阳,晋阳还在,我们为什么不去晋阳呢?” “是啊,温侍御已经被转移至晋阳,我们可以逃出宫……”柳度哽咽,难道大周真的到了这个时候?皇帝要一死付社稷?明明河东还在,据守河东,作为河东柳氏的柳度,也能拥戴皇帝,为什么李昇会想着去死呢? “我宁死不逃。”李昇竟然微笑道,“你们都可以逃,有的是天高海阔,但我没有,因为我是皇帝。郡公,你下过象棋没有?” 柳度擅长樗蒲,对于一些民间棋类也有所了解,于是点了点头。 “卒、车、相,都能灵活移动,但是将帅很难。他们被重重包围,绝无可能脱离一切,自由自在往前冲一次。”李昇打开窗户,冷风灌进来,本就开阔的大殿顿时刮起一阵穿堂风,“这里是我的囚笼,我不会走的。” 不会像父亲一样,抛弃自己的子民——况且,抛弃的结局,也是一死。 李昇从不觉得自己是好皇帝,他登基这三年,左右制衡,又是削兵权,又是组建绝对信任的军队,但是经历无数次缝缝补补之后他骤然发现,天下事原本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他有了效节军,云骧军就反叛。甚至之前遗留的漏洞和隐患,也在数年后被无限放大。 栋折榱崩,河山因何倾颓?真正的河山是什么样?李昇有幸见过,皇帝是谁,姓什么,重要吗,有谁在意吗?除了皇帝自己在意,满朝文武在意,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天下人看来重要吗? 他一无所有。 他做过很多次噩梦,需要温兰殊在一侧才能安眠,他梦到好大的火焰,他怎么逃也逃不出来,房梁一根根落下来,挡住他的前路,火焰吞噬了他的身影,那种灼烧的感觉太真实了,他的肌肤一点点被吞噬、摧毁,化为灰烬。 “我会陪着陛下。”展颜站上前,她没享过福,也不算是宠妃,短暂的相处,为自己受宠画上句号,想来真的如梦一场。 “郡公,你和聂松去晋阳。”李昇做好最后的安排,从怀里掏出勤王敕,“我周围的士兵都被换了,能信任的只有你们两个。” “陛下,我也跟着你。”聂松下定决心要留下来,“郡公,全靠你了。” 柳度忽然承载了所有人的期望,重任在肩,他不可能跟着所有人留下来。他把遗诏塞进胸前夹层的袋子里,“陛下,珍重!” 随着柳度身影消失,李昇拉着展颜的手,“走吧,我记得,洛阳行宫里也有一只东道白。当初进贡了两只,有只养在洛阳了……” 他们一起到了宫内专门养鹰的地方,曾几何时,李昇独爱养鹰,这或许出于一种对征服的狂热。因此,河东经常有捕鹰人进贡各种鹰隼,李昇也乐见其成,每每闲下来,就看这些鹰有没有熬好。 但他今天忽然转了性,在寒冬腊月里,亲自打开了每一只鹰的笼子。 鹰唳声响彻九霄,群鹰振翅高飞,被剪短的翅膀扑棱着,不消一会儿,它们就纷纷离了院子和囚笼,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中,毫不留恋地离李昇越来越远。 展颜和聂松面面相觑,却见李昇难得笑了起来。 “我能决定很多人的命运,除了我自己的。”李昇觉得这十八年真是太可笑了,殚精竭虑,还是避免不了早就想好的结局。 他其实早就想过的,他很有可能会死于非命,很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是无数次尝试的过程很痛苦罢了。 “陛下……” “你出宫吧,隐姓埋名,还能嫁人。”李昇说道,“走吧,没必要留下来的。” 没必要留下来的……在李昇看来,所有人都没必要留下来。他原以为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只是幻影罢了。 “不。”展颜此刻和李昇没什么区别,被所有人抛弃后,两个人只能依偎取暖,“我跟着陛下。” 紧接着,李昇传召贺兰戎拓进宫,并将贺兰戎拓所求的代王袍服给了对方。这一切很可笑,对一个洗劫过长安的人封王,还是一字王。 李昇没想到自己的权力崩塌得这么快,他组织简陋的筵席,身边都是已经对着贺兰戎拓屈膝的臣子——因为不屈膝的,早已被砍了头。 崔善渊为首,对皇帝毫无敬畏神色,他是第一个投了贺兰戎拓的人,和韩绍先一起诛除了不少异己,因此二人面对面相处,一个比一个心安理得。 为了活下去,人人都这么想,说到底又能如何呢?卢彦则和铁关河被贺兰戎拓一边走一边召集的兵马屡屡击退,目前贺兰戎拓已经扩张到了十万余众! 若说长安已经被焚毁,那么洛阳就是一座孤城,勉强能让天子栖息。再加上贺兰戎拓更换了所有军士,因此,李昇现在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傀儡。 宫人布置好食案,这次贺兰戎拓要来,因着李昇的关系,洛阳守将投鼠忌器,不战自溃,两京陷落。因此百官多有忧色,无不叹息,面对鲜肥滋味,也没个感觉。 展颜坐在李昇身边,她没有福气,若是盛世,好歹能混个宠妃的名头享受享受,但她没享多久的福就跟李昇沦落到了阶下囚的地步。不过这东西,有没有都一样,就当是又回到之前去了。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弦歌难入耳,舞姬的罗衫飞转,眼里似有闪烁泪花,也就只有崔善渊和韩绍先,因为在贺兰戎拓那里得了好处,所以比较坦然。 “节帅,何来迟否?”崔善渊兀自起身,迎接着剑履上殿的贺兰戎拓,短短数日,二人竟如兄弟一般,有些官员低着头,不愿再看。 贺兰戎拓神情轻松,他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副将,漠北达奚部的达奚铎,以及一列膂力过人、胡须虬结的壮汉。这些人换上了原本在漠北的袍衫,散发出难闻的羊膻味,在场官员不敢表示出不适,只能微微皱眉。 这些胡人完全没有“归德”。 对于胡人的安置大同小异,在京城或者别的地方设置“归化乡”,然后让他们在一代代的血脉融合中,成为汉人的一部分。但是“归化”的过程十分漫长,汉人看不起胡人,胡人也不是能忍的,他们因为血统代代被人看不起,久而久之,压抑,爆发,又往往迎合了汉人对他们“反复无常”、“蛮夷不知礼节”的印象。 达奚铎和贺兰戎拓的两个部落,就在长安郊外的归化乡安置,先帝之所以敢让贺兰戎拓接过韩粲的担子,一方面就是相信了多年以来,胡汉渐渐融合,况且汉人将领反复横跳的也不在少数,百年前的胡人慕容部、独孤部反而忠于帝室,世代戍守边关。 谁也没想到,贺兰戎拓和达奚铎会来如此一出。 二人纷纷入座,贺兰戎拓顾盼自雄,眼看面前这些曾经指指点点过自己的汉人,如今看不起自己却不得不畏惧,就觉得分外解气。 “朕已经为代王准备好了册封礼,不知代王……” 李昇还没说完,贺兰戎拓就竖起掌刀,中断了皇帝的话语,这是大不敬。 “陛下,臣想去晋阳,晋阳离臣的老家也近。臣愿意为陛下守北境,护佑大周国祚。” 李昇微微错愕,贺兰戎拓所说不假,贺兰部本身就在代北,他遂个人情封王,不给实际封地,是自藩王造反以来大周朝廷为了制衡藩王的举措。但是贺兰戎拓竟然直接表示自己想要晋阳! 达奚铎忙在侧找补,“若非韩粲一力迷惑陛下,我们节帅也不会清君侧,伤害到陛下。如今节帅想要回归北境,也是为了陛下考虑。” 贺兰戎拓许是知道自己不大对,就赶紧改了口,“自然,是为了清君侧。” 李昇脸颊一抽,展颜适时反驳,“节帅掳掠京师,威逼天子,就是这么护佑大周的?” 她身为女子,竟敢直接反驳贺兰戎拓。 周围噤若寒蝉,贺兰戎拓瞪了展颜一眼,“你不过是个妇人,怎敢置喙朝政大事?陛下,臣请求解散效节军,不再消耗国帑,臣的云骧军自然会保护您,要效节军做什么呢?对不对啊,崔相?” 崔善渊刚入阁,只敢附和,点了点头。 “多谢爱卿为朕忧心,朕已经将诏书写好。”李昇握紧拳头,“酒食备好,以慰爱卿劳苦,请。” 展颜忽然大笑。 “你笑什么?”贺兰戎拓纳罕道。 “我笑在场所有公卿,竟还不如我一个女子。”展颜站起身,“崔相,你敢不敢说,京师城破那一日你做了什么?” 崔善渊当然不能说他当场就投降,带着贺兰戎拓洗劫府库,又献策给贺兰戎拓,说要挟天子,图谋东出,北入晋阳成立基业。 “还有你,韩绍先,为了杀父仇人效力,也不知你死后如何面见韩相。他可是自江宁一路勤王,风雪无阻。”展颜大笑,笑声回荡在殿宇,她觉得难受透顶,在贺兰戎拓的兵士齐齐围上来的时候,轻蔑一笑,“你们能做什么呢,也就只有杀了我啊。” 李昇大喊,“贺兰将军,放开她!” 展颜毫无留恋,跟这些人在一起强颜欢笑,真的太难受了,而她也找不到出路。只见她盈盈一拜,“陛下,妾先走一步了。” 贺兰戎拓摆摆手,这些人就把展颜带了下去。满堂朱紫公卿,鸦雀无声。 这一切来得太快,李昇完全没料想到,展颜竟然存了这样的念头。这几日来,她一直守在自己身边,默不作声,而李昇也潜意识觉得,这种黄莺一般的小人物,肯定是畏惧死亡,只能也只会依靠自己。 但他万没想到,展颜存了死志,真教人汗颜。 展颜被人拖了出去,等待她的不言而喻,贺兰戎拓有多少折磨人的手段呢。 旁观一切的聂松看着天子与嫔妃落难,想起了触笼而死的那只鹰。 原来,那只鹰从来就不是温兰殊。 这场宴席让李昇重新领教了贺兰戎拓的野心,除了逼迫卢彦则解散军队,又掌控洛阳兵力,紧接着图谋北入晋阳,一步步都是走割据称帝称王的路,于是君臣不欢而散。 贺兰戎拓和达奚铎同时出宫,出了宫门,夜色已深,二人分道扬镳之际,达奚铎喊住了贺兰戎拓。 对于贺兰戎拓的未来,达奚铎有隐忧,“大帅,你今日在筵席上,算是跟小皇帝直接发难了。” 这算发难?贺兰戎拓掌握不住这个度,“他才十八岁,失了个妃子,算发难?会有很多美姬的,再说了那人都指着我鼻子骂了,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达奚铎摇了摇头,显然这节帅跟自己在意的不一样,“不,是您的态度。如此一来,卢彦则和铁关河就有理由来针对您。其实无论代王和河东节度使都没什么,卢彦则和铁关河的势力并不在那里,可您如此一来落人口实,我只怕铁关河……” “皇帝在我手里,他能做什么?”贺兰戎拓不以为意,倒是觉得达奚铎杞人忧天,“再说了,我有十万兵,平戎军和西北行营就算过来,我也有把握赢。” 望着贺兰戎拓的背影,达奚铎心道不对。 今日晚宴没见柳度,说明柳度很有可能已经走了。柳度一个河东人还能去哪里? 他掌心冒汗。 皇帝从来就不想给贺兰戎拓河东。 皇帝要做什么?他越想越觉得后怕,望着宫殿的方向,心中不禁微微动摇。 平戎军加西北行营打不过,那要是加上一个河东行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词我感觉可能需要解释下。 行营:军营,唐代大军开拔,会建立临时作战军营,卢彦则的西北行营都统就是战时司令员。 入阁:这是我说过好几次忘了在之前解释了,台阁,尚书省,里面的官员前途比较好,所以入阁就是官员的最高梦想。 下章切石榴视角。是的我们的石榴要回来了。 第99章 母亲 晋祠的古柏树吸纳了千百年的日月精华, 亭亭如盖。温兰殊手抚幼时记录身高的刻痕,枯树皮落下几块碎屑。 他还能回想起自己骑在云霞蔚肩头,嚷嚷着要爬树, 要长得比云霞蔚还高。 鱼沼飞梁的十字桥下红鲤鱼又肥又大,他坐在栏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恬淡,惬意, 美好, 时光好像凝滞了。 他知道是梦, 因为这里的一切太过美好, 一草一木,恰到好处,挑不出错, 也没有烽火连天, 满目疮痍。 难老泉的水一直往外冒着,他念叨着那句诗,“既饮旨酒,永锡难老。” 事实上没有谁会永远不老, 彼时黄发垂髫,今日翩翩公子, 总有一日会走到岁月的尽头, 就像那轮太阳, 没有什么能拴住它。 温兰殊想着, 面前响起脚步声, 他斜倚着栏杆抬头一看, 原来是渭南佛寺的僧人栖云。 他反应很快, “怎么是你,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栖云撒了把鱼食, “你比我想象的要早明白,这是个梦。” “没有昼夜,没有亲人,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想醒来吗?见证了一切,还会想面对现实吗?”栖云微笑道,“或者说,正是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你才遇见了我。” 周围的影像瞬间扭曲,从一片祥和的晋祠,转而变成了青城山。这时节正是春夏之交,草木葱茏,绿树葳蕤,丈人观藏匿在一片竹林里,银杏叶子犹如鱼鳞,随着风一阵阵刮过,翕然翻动。 云暮蝉背一柄长剑,来到了李廓面前。 温兰殊想起这是他阔别已久的母亲,想冲上去,但幻境里的云暮蝉不为所动,穿过了温兰殊虚幻的身影。 道观后的小池旁胡床上,侧躺着个稚子,不过三四岁年纪,正怀抱竹夹膝熟睡。 温兰殊都想起来了,这是那次,他被人诱拐了去,到最后回是回来了,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股异香,经丈人观老道诊治才知道是丹毒。 但是他不认识李廓,只是根据衣服,判断这是个很尊贵的人——因为袍子是紫色蜀锦做的。 “蜀王,你恨我至此,要殊儿来偿?”云暮蝉抿了抿嘴,随手拂去唇角的鲜血。她看起来是战斗过了,浑身都是汗水,还气喘吁吁的,额角的汗打湿头发。 “迟了。” 李廓好整以暇,笑眯眯看了眼温兰殊身上自心口蔓延开来的脉络,“你为了救不相干的人,赶到这里,刚好迟了一刻钟。” “你……”云暮蝉冲上前,抱起胡床上的温兰殊,“玩弄人心很有意思?” “当然,怎么没意思?云暮蝉,愿赌服输,你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从那处营寨到丈人观,你全力赶来或许能阻止我。”李廓看了眼燃尽的香,“可惜已经迟了。” 云暮蝉担忧地抱起孩子,温兰殊依旧沉睡,还露出微笑,抱着她的脖颈,念叨着“娘”。 “你选了营寨里那些孩子。” 云暮蝉无话可说,她对不起温兰殊,可她只能那么选,几十个孩子被一群擅长剥皮抽筋的流寇抓住,她但凡迟疑,那些小孩就会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她压缩了很多时间,救完小孩把他们送回村子,全力奔来,还是迟了一步。 “这是你的游戏?” 李廓挑眉,峨眉雪芽香气四溢,“我给过你选择的,只不过,你在山中营寨和丈人观之间,不假思索选了营寨里不认识的小孩。云暮蝉,你其实根本不爱你的孩子。他们都说母亲的爱无畏无私,可是看看你做了什么,你为了自诩的仁义,放弃了你儿子的生路,让我有机会给他种下丹毒。” 他缓缓走近,“而你的孩子,在饮下丹毒前一刻,还在笑,他说,娘亲会来的,会来接他回家的,我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云暮蝉神情恍惚,“这是死局,我只要遵守你的规则,无论选哪条都是死路。” “是啊,我怎么可能给你生路。”李廓颇为得意,玩弄人心给他带来了虚荣心和成就感,“你知道这个丹毒叫什么?‘蝉’,和你的名字一样,正如同你,会成为害死他最深的毒药。因为你抛弃了他,让他和我这个危险人物待在一块儿。” 李廓无心饮茶,在云暮蝉想要拔剑的时候推门而出。 “杀了我,你也得后悔一辈子,云暮蝉。我们……后会有期。” 云暮蝉无奈,只能抱起沉睡的幼子,朝华一身紫衣,临风屹立,“阁主。” “是我的过错。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她亲吻着温兰殊的额头,“对不起,殊儿,娘对不住你。” “他会明白的。”朝华看了眼温兰殊的睡颜笑道,“他很可爱,又懂事。” “就是因为懂事啊……“云暮蝉紧抱孩子,让孩子自她身上汲取无尽的力量与爱,“我能把自己一切都给他,却不能在选择的时候偏心他一次。他要是恨我,我这辈子也认了。” 朝华疑惑不解,“您是女英阁阁主,做这些不需要辩解。” 枯叶沙沙作响,林间风穿过二人的间隙,吹拂起衣裙。 “有时候,母亲和孩子就是互相亏欠吧。”云暮蝉解释道,“殊儿,好好长大。” 她爱怜地刮了刮温兰殊的鼻子。 母爱是温兰殊生命里转瞬即逝的温暖,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追寻,因为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心有执念。他懂事,关心别人,但很多情况下,他其实很无助。 我该怎么办,长安陷落,我手无寸铁。 难老难老,人都会老,我存在的证据,要么是不记年,要么是小宅,却都被摧毁。这世上毁灭永远比重建要快,他花了那么久改造的小院子,一把火就能摧毁。 什么是我的? 我能留下什么? 因此温兰殊的梦里才会有晋祠和云暮蝉。 每个人来到世上呱呱坠地,离开母亲的怀抱,贪恋母爱的温暖,无论得到得不到,都会紧紧追逐着冬日暖阳一般的爱。那是在一切崩塌后重塑人心的力量,那是在你一无所有后依旧对你说“没关系”的包容。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女为坤仪,温兰殊无缘厚德载物滋润众生一般的母爱,却在长年累月的重塑与追寻中领悟些许。重塑本就比毁灭困难,需要直面疮痍的勇气,和收拾旧山河的魄力。 温兰殊望着看不见自己的母亲。 晋阳,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第二个“母亲”,雕刻了他一切行为,他喜欢往馎饦里加陈醋,又眷恋晋祠的柏树和难老泉,因此做梦也是在晋祠。 栖云站在他身侧,二人并肩屹立,顷刻间一切全部消失,原地只剩下了空白一片,温兰殊的身影被拉得好长,云暮蝉的景象快速移动,很快他面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立足过往,才能看到将来,知晓来处,才能明白归处。竹子高百尺,是因为扎根泥土,你的‘泥土’,就是晋阳。”栖云缓缓道,“可是你的母亲,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她总是会在做抉择的时候把你放在脑后,她照顾别人的孩子,她行走江湖却不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到最后,她赴了一场让她亡命的约定。” 栖云幽幽道,“她从未想过你。” 温兰殊冷笑一声,“她是我的母亲,我身上流着她一半的骨血,我的一切因她而来,这是养育之恩。而她为了更多人放弃我,并不是因为她不爱我,而是因为她更爱众生。有这样的母亲,我很骄傲,我为她而骄傲。让你失望了,我理解她,不怪她,她内心的挣扎不比我的丹毒轻松。” 栖云惊诧,手里的佛珠一停。 “这就是你的丹毒,蜀王李廓?真是可笑。你觉得爱就应该占有、偏爱、盲目?那你真是太可怜了,你没有遇见过博爱众生之人,而那些人的光也注定不会照到你的身上。你就像暗处的青苔,永远厌恶光芒,永远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私普照的光。” “你跟云暮蝉还真是像。” 温兰殊自豪一笑,“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和她同样爱着很多人,也爱着晋阳这片水土。” 说罢,温兰殊合上眼,面前当即出现了难老泉的场景,泉眼汩汩往外冒水,他竟然掌控了因丹毒而导致的梦境。 “没有什么是不老的,所谓难老,是一种不可能的祝愿。”温兰殊手撑着难老泉旁的栏杆,“但是晋阳城永远不老,千古兴衰,梓泽丘墟,晋文称霸却难逃三家分晋,现如今,还在的也只有晋阳城。就算我看不见,到不了,它也一直在我心里。” 温兰殊越说越激动,他在这场梦里汲取到了无限的力量,甚至让他一改之前的绝望与颓丧,主动控制起梦境来。 他要醒来,他要看见父亲,看见萧遥,看见许许多多还担心着他的人。 …… “不是的,有用的,有人在意的。” “我相信你。” “公子单纯,容易被坏人骗,我呢,得帮他看着,谁骗他,我就把谁大卸八块!” “对不起,子馥,我骗了你,其实我从不后悔遇见你。” …… 温兰殊深吸一口气,重获力量的他面前出现了一道曙光,把他本就鹅黄的衣衫映照得更加金黄,整个人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我要回去了,回到现实,那里有很多爱我的、我爱的人。” 他略微停顿,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我不能没有他们,他们也不能没有我。” 他越过那扇门,迎面而来的是睽违已久的母亲。云暮蝉身着一袭短打,没有任何华丽修饰,古朴女英剑负在身后。温兰殊犹犹豫豫不敢上前,那是给予他生命的人,他身上的一切因她而来,所有人都在说他酷肖母亲,然而独独是他这个最像母亲的人没有见过母亲。 “殊儿。”云暮蝉温柔地回过身,“我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看来,你已经破解了迷障,那为你设计的毒药冠了我的名字,其实,这并不是你的恐惧,而是我的。” “娘。”温兰殊喊出许久未曾喊过的字眼,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年了,他想念母亲,却只能望着蜀葵花,想象母亲还在的时候会如何,“您为什么要怕呢?” “怕……很多人不理解我。”云暮蝉站在山巅,远处华光万丈,岑峦叠嶂一时被照耀,云海浮动,掩映着芸芸众生,“包括你父亲也是,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赴一个必死的局,因为我又一次选了‘大多数’和自己不认识的人,死于群盗之手。” “你们明明是我最亲的人。”云暮蝉坚实的臂膀微微耸动,山尖风很大,她紧皱着眉头,眉心浮现一个川字,说起来,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做那么多,她的爱很缥缈,包括水土山川,包括羸弱百姓,唯独无法聚焦在自己亲人身上。 温兰殊迎风上前,“我明白您,父亲也是。如果没有您,父亲绝对不可能成为一国宰相,他也一直在想念您,他也走了您走的那条路,所以,您为什么要害怕我们不理解呢?” 云暮蝉笑了,眼角一滴泪被风吹散,“我常觉亏欠你们。” “哪有亏欠?我们要做的事一样啊。”温兰殊望日,他看不见长安,在经历一切惊涛骇浪中,内心终于得到宁静,“我想,我已经想好要怎么面对了。” 云暮蝉侧脸看孩子,“哦?”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至高至洁,才不是毒药。 温兰殊淡然道:“我要走您和父亲一样的路,比起骨肉血脉,我觉得这才是传系。” “去吧。”云暮蝉衣袖扑扑作响,坐到那颗古松树下,“我看着你走。” 温兰殊顺着台阶,面前又出现一道门。 他不知道云暮蝉看了他很久很久,泪水止不住往外流,最后一句话夹杂在风里,温兰殊没有听见。 “阿娘也为你骄傲。” 一觉醒来,温兰殊听到居室内有嘶溜嘶溜的声音,他床上盖着一层层毯子棉被,旁边的枕头还有凹下去的印子。 他扒开厚重的毯子,直直坐起,忽然鼻子一养,打了个喷嚏。 外面吸面的声音停止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红线、卢英时还有裴洄愣在隔断的屏风处,一个个像木头人。 红线率先扑了上来。 “公子,你终于醒了呜呜……” 两个小男孩也扑了上去,温兰殊哭笑不得,一醒来就大喜大悲的,三个圆滚滚的脑袋黏在他胸膛那里,像是走过草丛黏在身上的苍耳,怎么扒都扒不下来,他只能抽出自己的胳膊,轻拍几个孩子的背。 “好了好了,别这么激动。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晋祠旁边的青松观。”红线先起来了,抹着眼泪,“萧遥来晋阳了,正在城中议事,晋阳府君安排他做了守将,他们正商量着兵发洛阳呢。” 一觉醒来,真是恍若隔世,“现在两京是个什么情况,你快跟我讲讲。”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你没被你妈爱过,你妈不爱你。 温兰殊:?冒昧的家伙! 这里原本写的是萧遥带石榴出来的,后来觉得,没有把自己的感觉写出来,而且石榴的心结并不是萧遥。 石榴的执念是“母亲”,所有人说你长得像你母亲,你母亲如何如何,多年来他无形之中学习自己的娘亲,却没有多少对于娘亲的记忆。他觉得不公平,可惜逝者已矣。所以,比起目前看来比较顺利且救赎的獭子,娘亲更能承载温兰殊的念想,更能给温兰殊以力量。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母系的力量就像是土地,稳定又有力量,这也是关于梦境设置的初心。 既饮旨酒,永锡难老:《鲁颂·泮水》。意为“他开怀畅饮着甘甜的美酒,祈盼上苍赐予他永远年轻”。顺便说一句,太原确实有晋祠,晋祠确实有难老泉。不过太原的晋祠是北宋的建筑,因为赵光义,曾经的晋阳城被毁掉了,在宋前,有避暑宫与很多园林建筑。之前去旅游的时候,晋祠乌泱泱都是人啊…… 在此安利山西文旅,纯古建筑,雕梁画栋,厚重古朴,和老晋人一样。 下章xql见面!! 第100章 重逢 晋阳府衙内, 根据接下来的行动,一众人商量完毕。 洛阳依旧在掌控之下,为了名, 晋阳不能妄然行动,除非收到皇帝的“勤王令”,不然的话会被人反制, 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也不会信任晋阳来的军队。 于是出现了很奇怪的景象, 晋阳兵马已经集结, 这些日子参军入伍的也不在少数,河东人本就能征善战,河东军如果南下, 胜负还未可知。 但是按兵不动。 萧遥也没有办法, 他现在被拔擢为一军指挥使,受河东节度使裴岌的驱策,可以说比之前又要高一点。这里人事任用显然绕开了朝廷,因此萧遥不太理解——为什么朝廷的脸面, 有时候不管用,又有时候得照应着? 他跟萧坦一起出了府衙大门, 萧坦忽然问他, “你最近怎么来这么迟?” 萧遥略带疲惫, “呃……” “出征在即, 也不要太劳累了。”萧坦背着双手, 呵气成雾, 作为父亲, 由于萧遥并不是亲生儿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 基本上没有对萧遥表示过关心,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萧遥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恢复了宇文旧姓,萧坦害怕自己意图割席,想要唤回些留存无几的父子情义。介于此,萧遥应和着,“是,我会注意的。” 其实他最近因为宿在青松观,离城内比较远,所以每晚很晚睡,早上又得早早出发,如此一来,路上占据了不少时间,露出疲态反而再正常不过。 萧遥不想让萧坦这么快知道,不是时机。 谁知萧坦仿佛“知子莫若父”,“听说,温兰殊来晋阳,还昏迷不醒?” 萧遥点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提起温兰殊。 “裴、温二家,俱是显赫,萧家虽然与裴家联姻,但在晋阳的这支和阿洄离得远,我们不大能依靠这点情面。更何况,他们其实都是文人,清高,对咱们颇多成见,尤其是这个温兰殊。” 萧遥:“……” “况且,我听说他不重利,又孤高自许,在长安是个侍御史。你也知道,侍御史这种人,骨鲠,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要是他醒过来,难保要入府衙,裴岌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也带过兵。可以说若不是他昏迷,这个指挥使断然轮不到你。” 萧遥嗯了一声,抿了抿嘴。 “我就是怕他掣你的肘,他对你……评价不大好,很正常,清流文人看不起武夫,满朝文武都是如此,韩粲看不起贺兰戎拓,遭到反噬,想来这种风气,能有所改变吧。” 眼看萧坦颇多忧虑,萧遥越发心不在焉,谁知这老父亲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越发喋喋不休,“尤其是文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说毫不在意,等你之后才能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怀恨在心。可是咱们如今寄人篱下,也不得不学着他们。好在你小时候一直沉默寡言,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总之,你可千万不能得罪他。” 萧遥连连点头。 “有时候这文人啊,你得罪了,都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得罪的……” 萧家人好像都是这样,爱说话,说起来就没完,萧遥左耳进右耳出,总不能反驳,告诉萧坦自己跟温兰殊的关系以及来晋阳的根本原因就是温兰殊吧! 萧遥扶额,二人走到大街转角,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来碗馎饦,要加葵菜和酱菜,再来点儿醋吧。” 那一瞬间他无比明澈,脚似磁石一般吸在地上,往回一看,凉棚下云烟缭绕,刚出炉的包子旁边坐着一个身着鹅黄棉袍,外罩黑色大氅的男子,等水雾散去,面孔愈加清晰。 时间仿佛静止,聒噪与人影都消失不见,萧遥的世界,只剩下了自己和温兰殊。 像许久之前在闹市对视那般,他们隔着人潮,瞳孔里只有对方的身影,周围模糊不清。不同的是,上次偶然相逢,这次久别重逢。 恍若隔世。 萧遥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连萧坦走出去好几步都不知道,他意识到自己失态,现在不能让萧坦知晓,于是紧接着跟了上去。 “外祖父!小舅!”裴洄和卢英时抱着芝麻糖走了过来,“晋阳的芝麻糖好甜呀,你们要尝一口吗?诶,那不是温侍御嘛……温侍御!” 这孩子猛然挥手,芝麻糖差点戳卢英时脸上,还好卢英时躲得快,“温侍御,你也来吃饭啊,怎么不回青松观?那里的斋饭还挺好吃的呢。” 两个小孩跑到温兰殊那里,萧坦疑窦丛生,皱眉问萧遥,“怎么回事,我不在长安这么多年,阿洄怎么跟温兰殊走一块儿了?” “学习,学习。”萧遥咳嗽了声,“这孩子读书遇到瓶颈了,就找人学习,正巧,温兰殊文采好,就在人家那儿学习。你也知道,他娘亲特别看重这个。” 萧坦叹了口气,感伤裴洄的身世,“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啊。” 萧遥心知肚明,这句话是提点自己,萧坦生怕萧遥改回旧姓就不管裴洄,又不能阻拦,因为萧遥现在确确实实掌握兵权,二人的地位翻转。 “当然,他永远都是我的外甥。”萧遥借着看外甥的目光看了眼大病初愈、笑意盈盈的温兰殊。 真好,失而复得,老天还是眷顾自己的。 因为温兰殊苏醒,很快裴岌就安排他去了萧遥军中担任行军司马,既要修兵缮甲,参掌戎务,也负责调集粮饷,可以说温兰殊甫一醒来就有重活,作为军营中的参谋,他这下子又劳心又劳力。 晋阳势力对萧遥并不彻底信任,温兰殊作为监督制衡萧遥的存在,让裴岌为首的晋阳官员吃了颗定心丸。 交接完毕,温兰殊和红线带着几个奴仆,抱着厚厚一摞的文书,回到了温兰殊的晋阳老宅,也是父亲之前读书的地方。这处宅院空置很久,到处都是灰,温兰殊咳嗽个不停,何老赶紧收拾,让温兰殊先在院子里等着。 温兰殊照做了,他确实不能接触灰尘。他站在蜀葵花旁,这时节蜀葵花早就落了,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喉咙里像是有个鸡毛掸子在撩,他受不住,从怀中拿出个瓷瓶,服下冰片和薄荷制成的药丸。 咽下药丸,喉咙瞬间清澈了。 脚步声响起,温兰殊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萧遥的臂弯穿过温兰殊腋下,在小腹那里汇集,十指交扣,下巴又不讲道理地垫了上来,鼻梁轻轻刮着温兰殊的脸颊,“真好。” 温兰殊任由他那么抱着,感受萧遥身上传来的温暖,“是啊,终于回来了。” 经历巨变,温兰殊的语气镇静不少,萧遥最喜欢他如此,此刻也不管不顾了,趁何老和红线忙活,咬了咬温兰殊的耳垂,猛然发现什么,“你身上那股奇怪的兰花香……” “治好了。”温兰殊语气轻快,“解药其实……就在我自己身上,我娘种下了解药。” 谈到娘亲,温兰殊的语气柔和轻缓,如同触碰了最温暖、最眷恋的回忆,“我在万壑松风、云海起伏间,看到了她,她送我离开梦境,若没有她,我断然走不出来。”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嗯。”温兰殊握着萧遥厚实有力的手,“她是我最敬佩的人。” 红线不大明白,为什么萧遥又没皮没脸留了下来,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萧遥一来就夸她又长高了又壮了,言谈之间满是兴奋和欣赏,甚至还允诺她买磨喝乐,凑齐不同的颜色,买晋阳最热门的款式,在卢英时和裴洄一起“暖房”的时候,给了三个小家伙一点钱,说去玩吧啊。 裴洄捧着手里的散碎银两,“怎么回事,我小舅突然这么大方。” “还好吧。”卢英时心想这个其实没卢彦则给自己的多……不对,怎么又想起卢彦则来了! 红线直觉觉得不对,可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回事,以前都是公子带我出来玩儿的,现在萧遥竟然独占了公子……不行,我要找公子!”说罢就要推门。 卢英时适时拦住,“红红红线你看那街边的花树和灯笼是不是很好看!走走走买点乳茶去,我请你喝!” “我不喜欢喝乳茶。” “那就喝点别的!茶馆里的小点心也不错!” 卢英时推着两个一头雾水的朋友走开了。 这边温兰殊低头处理文书,他要做很多事,围着小火炉和烛光,大致对萧遥手底下的兵士有了一点了解。冬日天黑得早,他眼眶酸痛,萧遥给他找来明目的茶,放到一边桌案上,就这样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怎么回事?嗯?”温兰殊眼看萧遥穿过自己胳膊下,竟然旁若无人地枕着自己的腿,旁边的虎子也贴着他另一条腿,一人一猫,像是寄生在他身上似的,撵都撵不走。 “快过年了。我得好好想想,今年这个年怎么过。”萧遥头朝上,看温兰殊低垂的眼睫毛。 怎么能这么好看呢,他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温兰殊用苇笔在萧遥脸上留下个墨点,“你再不起来,我就往你脸上写王字。” 萧遥一副任君处置的表情,“写出个王字,我当老虎。” “你还当老虎?”温兰殊噗嗤一笑,“你要吃人啊?” 萧遥蓦地使力,扑倒温兰殊,苇笔在他脸上落下一条墨线。温兰殊的头发四散绽开,伸手轻轻抚了抚萧遥的脸颊,掩不住眸光里的欣喜和慰藉。 虎子喵了两声,继续睡觉了。 萧遥凑近温兰殊的脸颊,沉声道,“吃你。” 温兰殊闭眼,萧遥马上吻了下来,舌头突破牙关,在他嘴唇上吮吸舔咬,他也配合萧遥,时不时反击那么一两下。逐渐加重的喘息和潮湿的水汽,充盈彼此五官;耳目唇舌,都被萧遥不由分说占据了。 他们越抱越紧,在地上难舍难分。 原来世间最扣人心弦的,不是乍见之喜,而是久别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文案后果然有点起色了哈哈哈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勤王 次日起来, 温兰殊为难地照了照镜子。昨晚萧遥不知道犯什么混,趁他意识不清的时候,用苇笔在他腰上、手背、心口和腿根画了几朵兰花, 这会儿起来,怎么擦都擦不下。 该阻止的…… 他擦了半天,无济于事, 看了看面前偷笑的萧遥, 一个枕头扔了过去, “你还笑。” “咳咳, 起来吃饭了。” 温兰殊扶额,“你昨晚也是真敢,不怕红红回来?” “卢英时那小子我放心。”萧遥挑眉, 往面碗里加了勺醋, 学习温兰殊的口味,“快来,刚做好的馎饦,你不吃就坨了。” 温兰殊还没穿白袷, 屋子有点冷,铜镜架就在床侧, 他起来赤着上身, 吻痕和牙印很明显, 至于腰胯那里的兰花……他背过身又扭过头, 整个人极其扭曲。 那是萧遥覆在他背后的时候, 随手拿起苇笔蘸了墨画的,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看起来……仿佛一朵兰花蕴含了无限的韵味。红的黑的在身上, 温兰殊就像张任由绘事的白纨素。 “消下去又得好久。”温兰殊叹了口气, 穿上里衣和厚厚袍衫,“诶,长遐,最近你有父亲的消息么?听人说,他去幽州了?怎会突然去幽州?” “温相是跟蜀王李廓一起去的。”萧遥抿了口茶,“他很安全。” “我做梦还梦到李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李廓对父亲的态度,不像是传闻里说的那样……” “传闻里什么样?”萧遥疑惑不解。 温兰殊三缄其口,“没什么,吃饭了。” 吃完饭,温兰殊和萧遥通好了口供,就说是为了聊公务,所以一聊就聊到很晚,所以只能寄宿在此。 对此萧遥并不是很愉快,但是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勾着温兰殊的脖颈,“你那几个伯公叔公叔叔伯伯不会给你找媳妇吧?” 温兰殊:“?” 萧遥这担心真是奇奇怪怪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整个晋地以南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族中长辈怎么会挑这个时候给他说媒?再说了,他的亲爹还在幽州呢,亲爹不在场,谁有那副脸面啊。 “萧长遐,你的担心有点多余哦。”温兰殊掐了把萧遥的脸。 萧遥当即握住了他的手腕,“我不觉得多余。虽说温相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可是身边多少人不知道。这不是名分不名分的问题,我觉得我们彼此相爱,终有一日要立于人前……” “十六叔!”卢英时小跑着进来,看样子他在裴洄、红线前头,于是这颇有眼力见儿的小孩,跑到前面绕了个圈原地返回,出门的时候还把门带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现在不是时机。等我们一起解决完面前的事,克复两京,再说好么?”温兰殊抚着萧遥的脸颊,萧遥眉头紧皱,这让他很意外。 萧遥为什么会如此担心、患得患失? “好了,我先去找阿时,顺便去后院牵马。”温兰殊轻松一笑,往后院去了。 萧遥想起和傅海吟的交谈……克复两京?萧遥完全没想过,他给自己的路子全然不是兴复“周”室、还于旧都,江河日下的大周就像路上摇摇欲坠的马车,踹一脚就能散架的那种,萧遥不认为这种马车还有什么要修复的必要。 他和温兰殊不一样,那人身上没有阴霾,国朝文人,风流蕴藉,仁义礼智信,而他不是。 他只是遍地尸骸里的幸存者罢了。 萧遥有想过,为什么他对温兰殊要多了几分占有,甚至温兰殊多看独孤逸群或者李昇两眼他都会不舒服。后来他才意识到,因为两个人成长的环境不一样。 温兰殊从小就被管束,遵规守矩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性格安稳,不计较得失,相比起占有、控制,更喜欢被占有、被控制,所以温行要求他做什么,他都会很顺从,因为这是父亲,一个能管自己的人。 但萧遥是丛生的野草,宇文怀智驯服不了他,他什么都没有,因此从记事起,满心满眼想的就是征服与占有,他不能忍受事情脱离掌控,也不认为自己占有的人或物会牢牢握在手中。 他要做刀俎,不做鱼肉。 等温兰殊牵好马打开门,门侧卢英时和裴洄像俩门神一左一右。裴洄抱着温兰殊的胳膊,“温侍御你可算来了,我跟你说,我们昨儿个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 卢英时带着红线以及裴洄,在街上走着,三个人七绕八绕,就不知道绕哪儿去了。 这样一来出了城门,旁边都是枯树枯草土包,时不时有几声狗叫,吓得裴洄赶紧躲在卢英时身后,“是好玩的地儿吗你就来!不是说要去土地庙嘛!这……这哪里像了?” 红线皱眉,她没想到那个指路的比丘也是个路痴,于是幽幽回头,“走咯,回城。” 红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卢英时能觉察到,红线其实并不太喜欢跟他俩出来玩,若说对谁比较和善,可能就只有温兰殊吧。裴洄握着他的胳膊,左顾右盼,缩着脖子,生怕有什么大灰狼从草丛里钻出来,甚至额头贴住了卢英时的脊背。 “救……” “啊啊啊啊啊——” 裴洄一蹦,像八爪鱼似的,跳上了卢英时的背,他清晰感觉到,草丛里有声音!但具体是什么声音他不知道,他在《山海经》里看到过,有种妖怪叫狌狌,会学习人的声音,一喊一个准儿,你要是回头就完蛋啦! “狌狌!肯定是狌狌!我们赶紧走吧,阿时,快,快走!” 卢英时无奈背着裴洄,回过头,眼看裴洄冷汗都要落了,送了手臂,示意裴洄下来,“是人,我去看看。” “别去啊阿时!万一是狌狌我可打不过!”裴洄好不容易从卢英时身上蹦下来,就又躲在红线背后。 红线:“……” 卢英时拨开枯草丛,冬日的草茅很脆,一踩下去就折了一片,甚至还荡起一阵烟尘,裴洄捂着脸,弓腰驼背躲在红线身后,只敢透过手指缝偷偷看两眼。 “怎么是……小郡公?” 柳度躺在草丛里,浑身是血,衣衫上的脏污自不必说。这一幕太匪夷所思了,柳度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染尘埃的翩翩君子,而现在,穿着粗布衣衫,血迹斑驳,气若游丝,身体冻得僵硬,嘴唇青紫,又因干燥,嘴角渗出血来。 红线马上也扒开草丛跑了过去,裴洄跟着她,不敢落下。 “柳度?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红线碰上他冰冷的脸颊,忧心不安,“再待下去真的会冻死人!我们赶紧带他走吧。” 柳度颤抖着手,从衣服前的夹层,颠颠巍巍掏出一封诏书。 “请你……务必送到。” …… 了解到这一切的萧遥和温兰殊马上去青松观了,迎面撞见红线面露愁容,端起一盆热水,“公子,他在里面,说要见你呢。” 刚入室,就能感受到暖流,看来红线是备足了炭盆。床上柳度正躺着,两眼紧闭,唇上抹了点儿口脂,才不至于像昨晚那么骇人。只不过柳度的手上,竟然长了冻疮,一个两个依附在青紫的手上,痛痒难耐,越热越痒,痒得他睁开眼。 “温……侍御。”柳度支撑着身子想坐起,被温兰殊阻止了,“没想到还能再见。” “你这冻伤很严重。哎,近几日,晚上说冷就冷了,青松观有冻疮膏,你敷上去,很快就会好。” 柳度眨了下眼,他现如今浑身乏力,如果不是红线找到了他,他很有可能在昨晚就冻死了。 “你怎么会突然到晋阳?”萧遥拖了软垫,和温兰殊一起坐下。 “说来话长。我带着陛下诏书往晋阳赶,但是在路上被贼人追杀,估计应该是贺兰戎拓的属下达奚铎不放心,所以找了几个刺客刺杀我。离晋阳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我和他们打斗,且战且走,就到了那儿,贼人不知为何,没追上来。而我也因为力战不支,晕死在草地里。” 红线捧过来一碗热粥,“给。” 柳度颔首微笑,在红线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红线在粥里加了糖,一口下去,滋润心田。 “诏书已至,温侍御,若是河东自此出兵,与西面成掎角之势,何愁两京不复?”柳度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这么急迫,“贺兰戎拓自取灭亡,逗留洛阳不思北返,不出一月就会有变故。” 萧遥抱着双臂,翘起二郎腿,“确实。贺兰戎拓看起来挺喜欢洛阳的,要不然的话,早就来河东了。不过他不一定打得过河东,所以大概率去江淮。” “江淮还有韩相任防御使时的军械堡垒,他不一定能攻得下,现在就是不进不退,只能拿着洛阳周边开刀。”温兰殊愁思郁结,“看来,河东必须出兵了,我这就去找裴府君。” 说罢,温兰殊朝着柳度颔首示意,急匆匆转身出门。柳度喝完粥,望温兰殊的背影望了很久。 作为自小袭爵的河东郡公,柳度什么都有,所以他对读书人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模样不太在意,又迫切,又捉襟见肘。他一直以为,温兰殊的才华,不过是牵强附会下捕风捉影的传闻,他的逆反心理让他对这种人并不太在意。 为何今时今日,竟全然变了?柳度不禁觉得,他也开始变得迫切,他也有想要的东西——想让一切回到正轨,想让大周变成以前的模样,想让这片水土再也没有人能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红线接过空碗就出去了,萧遥和柳度面面相觑,感慨万千。 “没想到再见会是如此情境。”柳度尴尬一笑。 “放心吧小郡公,那次赌局你没赢,但我还是会帮你一把。”萧遥站起身,“你先休息着,我跟子馥出去商量了。” 柳度不置可否,红线又端着汤药走进来,她刚刚把碗洗了,刚好任浮霁的小道童把药熬好,顺手就端了过来。 红线目光躲闪,别过脸去,捧着药碗给柳度,“你喝吧,驱寒的药,里面有胡椒。中午吃馄饨,现宰的羊肉,可新鲜了。” 柳度接过去,“谢谢。” “说什么谢谢啊。”红线坐到一旁软凳上,屈肘支下巴,“你……” “嗯?”柳度吹了会儿汤药,浅呷几口,苦得皱眉。 他长得也算端正,红线的目光不禁被吸引了去,时不时瞟两眼。想来自己也挺坏的,一开始因为那档子事,说人家是坏人。想到这里,红线意欲试探柳度真正的想法,尽管她的问题可能看起来很拙劣,也不一定会试出什么来,“你放心吧,我家公子会照顾好你的。你……应该不会对公子不利吧?” “当然,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不会就好哦,你可不能伤害他。”红线百无聊赖,玩自己的衣带子。她不谙世事又憨态可掬的样子,让柳度笑了出来。 “你……对温侍御很上心?” “当然,公子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要保护他,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红线格外认真,这话不像是开玩笑的,“我以前对你有误会,以为你欺负公子,所以说了你的坏话。” “呃……”柳度不明就里,“这话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 “不行,必须说出来。以前我对你有误会,以后没有了,不能因为你不知道就藏着掖着不说。”红线就是爱计较这些,“你被人欺负了?谁欺负你的?” 柳度:“……” 于是柳度赶紧闭眼喝药,想着略过这个话题不谈,毕竟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说自己被人追杀还挺不好意思的。 “没事,等我之后找到了,狠狠削他。放心吧,有我在,以后也不会有人欺负你的。”红线拍拍胸脯,心想这下要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 哎,为什么这些看起来人高马大的男子,被人欺负了也不在意、不计较?要是谁敢欺负她,她肯定一顿拳打脚踢招呼过去。还有钟少韫,也不知道他怎样了,明明乖得像猫似的,为什么那些人就是要欺负他呢?越温和、越不善于争的人就越容易被欺负,什么道理呀。 柳度闷完药,说来也奇怪,他原本在入晋阳的路上,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了,垂死挣扎的时候,上天让他遇见了红线,就好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遇到了一汪清泉,他瞬间觉得,以后也不是没有盼头。 “谢谢你。”柳度会心一笑,平素沉稳内敛、漠然世事的他,难得有了一丝温度。红线脸有点烫,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离炭盆太近,就挪过脸去,端起药碗跑出门,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 廊下的裴洄啧了两声,“臭丫头真奇怪,怎么慌慌张张的。” 卢英时清了清嗓子,“呃,可能看到什么东西,比如老鼠。” “那不能吧?她能直接把老鼠拍成鼠片。”裴洄抱着双臂,咂摸出一点弦外之音来,撇撇嘴,“你觉不觉得,臭丫头对柳度好像很不一样啊?我还以为臭丫头不会好好说话呢,原来是不会对我……阿时你拉我干什么!诶——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第102章 突围 晋阳得了勤王令, 准备几日就打算出发,萧遥自然而然就升为了河东行营指挥使,派信使先去大周朝廷通风报信。与此同时, 温兰殊在晋祠旁的云暮蝉坟茔旁,为云霞蔚立了个衣冠冢。 同时,他也为独孤逸群立了个墓碑, 并亲自写了墓志铭。 待一切打点妥当, 他们向洛阳开拔, 并与卢彦则的西面行营互通音讯。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洛阳城中, 贺兰戎拓攻占洛阳,又因为挟持天子,这些日子加官晋爵好不威风。达奚铎很是担心, 因为西面行营与河东行营的军队在步步逼近, 困守洛阳他们没有优势,况且手底下的士兵根本就不安稳,一听说大军快到了,军心动摇。 贺兰戎拓是不需要操心这些的, 达奚铎处理完几次闹事后,渐渐明白, 这些人并不能被洛阳周边的郡县所容纳, 所过之处尽是反抗, 有些世族和村落自发组织兵力, 开始反扑, 有时候是偷袭阵地, 有时候是纵火, 再待下去就四面楚歌了。 皇帝还没有动静。 达奚铎不免“众人皆醉我独醒”了, 更让他焦头烂额的事终于又发生了。 贺兰戎拓专门在韩宅住下, 其子贺兰庆云也跟着住下。不过贺兰庆云很苦恼,他纵兵劫掠,掳到一个妇人,颇爱幸,不知怎的,这妇人竟然被贺兰戎拓看了去。 然后,就进了贺兰戎拓的后宅院。 因此最近上朝,贺兰庆云一直不悦。 达奚铎不希望生事,今天终于找到了贺兰庆云,“长公子,你也劝劝你父亲,咱们该往北走了。留下来实在不利。” 二人站在宫城的长长甬道中,贺兰庆云对达奚铎没什么好感,只觉得这人依附贺兰部,是个没什么能耐又老爱操心的将领,“你是说,想让父帅回草原?达奚将军真是痴人说梦。洛阳风物繁华,要什么没有,我们何必舍近求远,去草原?” 贺兰庆云生在大周长在大周,也并非达奚铎所想的贪图享乐,他是真觉得那地方鸟不拉屎的,宁愿在洛阳,“再说了,父帅现如今是代王,小皇帝在我们手里,他们要是敢打洛阳,那就是叛逆,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父帅早有先见之明,那些个世家大族,逮着族谱料理,现在还剩下几个?” 朝堂之上噤若寒蝉,稗野之地揭竿而起,达奚铎心急如焚,见贺兰庆云对局势没什么了解,不禁想及时弃暗投明了。有感于此,达奚铎只是配合着笑了两声,在贺兰庆云思念美姬的时候,匆忙出了宫门。 很快,达奚铎跟聂松秘密传递消息。 李昇身边的侍卫被换了大半,但聂松因为沉默寡言,看起来并不出众,因此不被贺兰戎拓在意,于是就躲了过去。达奚铎的消息一来,聂松马上入宫。 · 李昇起居的行宫被贺兰戎拓的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刚刚收到小黄门冒着砍头风险送来的消息,知道河东行营已在路上,若赶至,必会解洛阳燃眉之急,届时内外联手,必能克复两京,还于旧都,重塑河山。 他听到脚步声,料想是聂松,于是在对方双膝下跪、开口要说什么的时候,把手里的信件递了过去。 “温侍御……要来了?”聂松欣喜,难得语气激动起来。他们被围在这儿太久太久了,每日心惊胆战,铁关河迟疑不发,建宁王没了动静,卢彦则被叛军牵制,可以说他们唯一的、最大的希望就是历来剽悍的河东军。 更意味着他们将会见到彼此最重要的人。 “陛下终于能见到温侍御,而我也能见到小柯了。”聂松把信件贴在胸前,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松。 “不。”李昇颜色不改,当没听到似的,“我等不到那天了。我没传召你就入宫,是有什么事?” “达奚铎给卑职传消息,说能帮助陛下起事,目前陛下这里的宿卫隶属贺兰庆云,他会负责挑起父子矛盾,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击杀掉贺兰戎拓,洛阳之围自解。” “那你怎么保证,贺兰庆云不会比贺兰戎拓更过分呢?”李昇已经穷途末路了,不过还好,他习惯了傀儡和囚笼,所以这些日子并没觉得不舒服,毕竟贺兰戎拓还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要李昇活着,诸侯就会投鼠忌器。 “陛下……” “展颜已经自裁,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李昇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苟活着想见到他,看来还是不行。” 聂松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李昇会因为展颜自尽而万念俱灰?其实李昇对展颜也算不得宠爱——不,也可以说是来不及,只有太平盛世才养得起宠妃,日薄西山的王朝,君王尚且自顾不暇。 “聂松,我们只有死路可走。展颜就是前车之鉴,况且,只有我死,小殊才能彻底放开手脚。”李昇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这是展颜临死前写的,她说谢谢我,这辈子没有人对她那么好,她愿意为了我去死……” “陛下,不要冲动!”聂松惊恐上前,“我们还有退路啊!可以驾临西川,又或者……” “我已经让人把玺书给卢彦则了,之后谁成为新的皇帝,就让他们来选。”李昇使出浑身力气,肩上重担瞬间轻了,内心透彻明净,之前从未如此过,“我想,这个局面,就由天子之血开始。至于达奚铎……看来他也愿意入乱世之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可真是精明。今晚,就召朕的几位爱卿进宫吧,之前跟贺兰将军有所误会,这次宴席,一并解开好了。” 于是当晚,李昇在行宫大宴群臣,到来的只有贺兰戎拓、贺兰庆云以及达奚铎。依旧是剑履上殿,不讲礼节,歌舞声起,歌姬华衣罗衫,婉转歌语,盘旋在进深很阔的宫殿里。 贺兰戎拓沙场杀伐久了,看到桂殿兰宫、雕梁画栋,以及层层叠叠的藻井,第一反应是自己步入了壁画之中,他不是第一次来,却在每一次踏进宫闱的时候,都在心底里如斯感叹。 要是我的就好了。 李昇居于主位,身后屏风绘有云纹,那是天子才有的黼依。贺兰戎拓觉得汉人就是讲究,什么都是天子才能做,连颜色也要分个高低尊卑。但是在他享受到这种权力之后,也不可避免地觉得什么东西尊贵,比如紫色的衣服就是比绯色的尊贵,金玉革带就是比犀玉革带尊贵。 他觉得那扇屏风好看,坐下来之后,问道,“陛下这屏风真不错,不知能不能割爱给臣?” 李昇迟疑片刻,旋即恢复沉稳,“好啊,一扇屏风罢了。” 说罢就让有司前去安排,“将军为国做了这么多大事,区区一扇屏风算什么?就算你想要这座行宫,朕也能赏给你。” “哼。”贺兰庆云率先坐不住了,小声叨咕,“都什么时候了,还朕呢。” 达奚铎浑身冒冷汗,只能拼命喝酒,又不敢喝多,生怕喝多了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贺兰戎拓想起来什么,“陛下,臣听说,你想换周围的侍卫,还想杀了我,不知传言可否属实?” 李昇面不改色,“大将军是国之栋梁,朕怎么敢呢。” “那为什么河东、西面陆续有兵马开拔?”贺兰戎拓质问,“陛下要是想证明自己没说过,不如修书一封,让他们各自散去吧。” 真是可笑,皇帝甚至还需要自己证明自己?李昇冷笑,“大将军百战百胜,何须畏惧?不如欣赏歌舞,朕要好好犒劳犒劳大将军。” 这些话在贺兰戎拓听来就是嘲讽自己不通音律又粗俗,导致他看李昇各种不满意。其实他早就想杀了李昇改立个小皇帝了,主要是因为崔善渊起草了一个罪己诏和退位诏书,上面写了李昇本是“龟兹小儿”、“戎狄之子”,贺兰戎拓看了面色铁青,当即给了崔善渊一巴掌。 骂他呢?这不是骂我呢嘛! 贺兰戎拓具备武人的敏锐,这小皇帝不怎么配合,难缠又棘手,杀了也不行,退位更难搞,两个人剑拔弩张达成了一种诙谐的平衡。 他举起酒杯,招舞女上前,先是揽人入怀,紧接着让舞女喝下自己杯中的酒。 李昇握杯子的手指微微一颤。 须臾,舞女浑身抽搐,七窍流血,那殷红的色彩实在怖人。 贺兰戎拓松了手,舞女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止不住地往外呕血,捂着肚子,面目狰狞,然后就没了动静。 “陛下就是这样犒劳臣的?”贺兰戎拓神色自若,指着地上已经没有气息的舞女,“陛下啊,你以为杀了我,就一劳永逸了?哈哈哈,整个洛阳都在我贺兰戎拓的掌握之下,周边郡县,战无不克,我奉你为君,你却这么不知好歹?你只要在宫里享福就行了,如此不知满足,有什么意思?” 李昇啪地一声把杯子放到桌案上,只听一伙身着兵甲的武卫环绕行宫,步步逼近。门户洞开,甲光粼粼,给贺兰庆云和达奚铎也吓了一跳。 “陛下!”聂松单膝跪地,又站起,“请陛下指示!” 李昇叹了口气,聂松还是不忘救自己出去。一群甲士乌泱泱挤满宫廷,看起来还挺压迫,贺兰戎拓轻蔑一笑,并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陛下就这点人?” 李昇不言语。 “那陛下知道我在洛阳城外有多少人么?知道杀了我会是怎样的结局么?哈哈哈,你想给我来个请君入瓮,结果就招来这么点儿人?”贺兰戎拓大笑,十八岁的皇帝真是天真。 他不觉得李昇是威胁,更不在意逼近洛阳的兵力。他打仗的时候,那群孩子还在吃奶呢。 但贺兰戎拓也不想真的撕破脸,“既然陛下看我这么不爽,不如就把代北给我。我呢,也不在你面前晃悠了。” 这是退而求其次。代北在雁门关一代,接近北边草原,重要程度不如晋阳。贺兰戎拓知道,皇帝的忍耐已经到了限度,他不可能拥有晋阳,更不可能直接弑君,如此各退一步,贺兰部带领族众去代北,算是安稳下来,而小皇帝也不用整日胆战心惊,两京之围自解。 这是贺兰戎拓的想法。 贺兰戎拓没想到,在“天真”的李昇看来,这种想法更天真。 紧接着,李昇抽出桌案下膝盖上藏着的短刀,直直朝贺兰戎拓冲来! 第103章 帝崩 贺兰戎拓躲闪不及, 杯中酒洒落一地,琥珀浓浆和血水当即混杂在一起,还冒着热气。他低下头一看, 肚子已经被捅了一刀,李昇力气很大,横着一划, 肠穿肚烂, 半边柘黄衣袍被浇透, 发狠的双眼锁定了他。 “你……” “杀你, 我一人就够了。”李昇往前推着贺兰戎拓,贺兰戎拓只能倒着走,到蟠龙柱那里, 二人终于停下, 周围人并没人上前,贺兰戎拓将目光投向贺兰庆云,喉咙因为血气上涌,只能嗬嗬叫, 一点连成句子的话都没有。 贺兰戎拓也想抽刀,见状, 贺兰庆云拔刀出鞘, 在聂松惊恐的眼神里, 把刀挥向了父亲的肩膀! 下一刻, 一只手臂落了下来, 拳头还是半握着的状态。 达奚铎只是看戏, 没想到贺兰庆云办事这么干净利落?也对, 在此人看来, 亲爹要是死了更好。在洛阳这座囚笼里, 所有人都饮鸩止渴——李昇不管杀了贺兰戎拓之后的结果,贺兰庆云也是,哪怕明知贺兰戎拓要是死了,父亲的旧部下就会分崩离析,走不了多远的。 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因为在绝境背后存了一隙可能,正如同荆棘丛中可能会有饱腹的浆果。在大周博弈的这些人,无一不是为了那些“可能”在拼尽全力。 杀鸡取卵,我要的就是卵,我管鸡如何? 极度的痛楚下,贺兰戎拓鲜血遍地,不久便咽了气。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贺兰庆云不情愿地单膝跪地,他很畅快,现在他接过了父亲的刀,没有人会管他喜爱谁,也没有人会抢走他的东西,也许后世史书会为他弑父找很多很多理由,比如生下来的道士预言,比如父亲曾表露此子不可久留的态度。 其实都没有,他想了,做了,就这么简单。 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后宅院的女子,没人能掣他的肘了。 皇帝半身浴血,并没有因权臣之死而松一口气——因为李昇知道,饕餮的胃口,更大了。 而后的处理,可看出贺兰庆云比他父亲要更狠心。他把贺兰戎拓下葬后,将过错都推给了皇帝。如此一来,云骧军群情激愤。兵士接近不了皇帝,有时候主帅说什么就信什么,七嘴八舌的,有的让贺兰庆云及时离开洛阳,有的让贺兰庆云直接称帝。 不过贺兰庆云到底还是想体面一点。 他把皇帝拘在金墉城,重兵围困,不给吃穿。金墉城地偏,百尺楼上冷风阵阵,他想通过这种虐待,让李昇低头服软,退位。 达奚铎又收拾收拾准备联系铁关河了。 重兵把金墉城围得水泄不通,尤其是在寒冬腊月又背阴的屋舍里,别说住了,待一刻都是酷刑。 如此三次,李昇都不答应退位,贺兰庆云从温柔乡里短暂抽身,亲自过来。 他推门而入,被面前的冷气突袭,搓手哈气。李昇盘膝而坐,脊背直挺挺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无比。 贺兰庆云一身狐裘,在这样的天气竟然也不顶事,他不想跟李昇废话,却在看到李昇的那一刻,呆滞了会儿。 跟他比起来,李昇很斯文,又很庄严,毕竟当过几年皇帝,又敢在宴席上直接杀人,贺兰庆云本能局促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李昇给了他一个大惊喜,而他所作所为,像是在李昇意料之中。 被预测、被看穿,贺兰庆云明明是时时刻刻挥落屠刀、决定生死的大权在握之人,却在面对真龙天子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他坐到李昇对面,矮凳冰凉的触感传来,一切都冷得让人发颤,“听说陛下不认可退位诏书?你要是退位,还有生路,我能饶你一命。所以……玉玺呢?” “你想要啊?”李昇丝毫不惧,面前的威胁在他看来简直无足轻重,这声质问还带了些挑衅。 贺兰戎拓怔了怔,轻蔑一笑,“你现在还有转圜余地?诏书只要我一声令下,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但是你把玉玺藏了起来,难免会有人借机生事。陛下,我也不想让你难过,寒冬腊月的,该过年了,咱们都过个好年,谁也别为难谁。” “我已经在地狱了,你要不也下来啊。”李昇诡笑,“我真是看走了眼,竟然没看出来你们父子包藏祸心,致使社稷沦亡。他们劝我入蜀,可我并不想去。” “你在说什么?”贺兰庆云听不明白,“玉玺呢?” “你猜我为什么留下来。”李昇不徐不疾。 “为什么?” “你以为我怕死?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死了,十三岁的时候。我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我娘就死在兵乱里,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个时候,我能怪先皇考,因为都是他识人不明,可现在呢,我能怪谁?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啊。” 贺兰庆云无心听废话,有些焦躁不安。这种话不会让他有感触,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沐猴而冠,没有人家李昇的气度,更没有李昇那种绝地反击的魄力,左右看下来,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在与群雄的较量中胜出。 无怪乎贺兰戎拓要回草原。 “至于你……你也配?你这种下贱东西,也想要玉玺?哈哈哈,贺兰庆云,玉玺已经送出去了,至于我给了谁,你自己猜去吧!”李昇说罢,倏忽间起身,从百尺楼上一跃而下。 瑟瑟寒风里,他加速下坠,身体因为无法着力,短暂地心悸了下,不过随着地面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他侧躺在地,骨头穿过柔软的躯体,扎穿心肺,血水顺着关窍,汩汩流出,不一会儿就聚集成血泊。他转而仰躺在地,触目所见是四四方方的城墙,一只鹰振翼而飞,穿过苍穹,留下响彻云霄的鹰唳。 我等不到你了。 李昇伸出手去,在心里默念着,去吧,往北,去晋阳,帮我看他一眼。 临死之际,所有印象深刻的事情系数涌上脑海,李昇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回想了这一生。他不喜欢父亲李暐,在他抱着母亲尸骸哭泣的时候,他对李暐的看法就已经注定了——那种自私自利、权欲熏心又抛弃河山始乱终弃的人最可恶。 所以尽管他们说你可以去成都,可李昇就是不想去。 他是笼子里的人,不可能自由的,他自由的岁月在十五岁之前已经过完了,有温兰殊的那几年,已经是上天恩赐,他知足了。 他不是好人,温兰殊不会喜欢他,他只能用君臣之名把温兰殊捆在身边。情爱素由心生,李昇的心里能涌动出“爱”,也是这辈子没想过的。 那是世间最奢侈的东西,偏不该在无情帝王家。 血水浸遍了他的衣衫,又变冷,湿答答地贴着他的身躯。他开始幻想,温兰殊会不会为他流泪?不,不要为他流泪,不要为他伤心。 李昇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什么是“爱”了。 可惜太晚了。 展颜说,她愿意为了他而死,因为他对她好,把最好看的衣服首饰给了她,还让她睡大宫殿,以后若是转世,还希望能遇见他。 他忽然觉得两个人,他一个都配不上。 弥留之际,温兰殊似乎从远处走来,牵着一匹红马,银鳞铠甲,白袍生风,好整以暇地梳了梳马鬃毛,蹲下身,“殿下这是做什么呢,躺在地上,地上多凉啊,是饿了?” “小……殊……” “我比你年纪大,你为什么喊我小殊?”温兰殊哭笑不得,“来,我抱你上马。” 李昇摇了摇头,“我要你背。” “殿下多大了还要人背,我怎么背得动你?”温兰殊表面上这么说着,却还是纵容李昇,任由对方攀上了自己的背,双腿穿过胳臂,并拢了脖颈牵着马缰绳,“你还没说,为什么喜欢叫我‘小殊’,我看起来很年轻么?” “我喜欢这么叫你。你也别叫我殿下了……”李昇望着马臀两侧的野菜和野味,心里踏实,得陇望蜀起来,“你叫我阿昇好不好啊,我娘说这个字的意思可好了,昇,日头升起来,多好啊。”他和温兰殊一起走在朝阳洒落的大道上,日光耀得他睁不开眼,虽然流落山中极为困厄,但是他从没这么踏实过,“起了名字为什么不叫呢,好奇怪。” 温兰殊停顿片刻,“啊?” “你快叫我阿昇,不然我不理你了!” 温兰殊无奈,“好,阿昇。” “哎!”李昇其实很好满足,偏温兰殊就是这样一个爱满足人的性子。 他这一生,得偿所愿,孰料时乖命蹇,非他所能控制。 而后倒行逆施,过犹不及,悔之晚矣。 回忆的碎片停止在了十五岁,而后李昇闭上了眼,在一众兵士束手无策下,咽了气。 大周皇帝驾崩,年仅十八岁。 · 温兰殊这晚做了噩梦,他梦到李昇站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中,对他转过身。周围刀枪剑戟林立,扎在血肉之躯上,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捂住口鼻,也不能阻挡这腐臭味对他的冲击。 “陛下?”温兰殊忧虑地看着李昇,“你这是?” “你丢下我,不要我了。”李昇语气毫无起伏,冷得可怕,“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喜欢你?” “我只是把你当弟弟照料。”温兰殊说了实话,“陛下,你那么做,没有意义,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君臣是什么,你不能把依赖当成是喜欢,那太幼稚了。” “我很清楚,你就是不喜欢我,然后丢下我了。”李昇抱头怒吼,“你希望我不喜欢你是不是?”他把手伸进胸腔里掏,惊得温兰殊捂住了嘴。 转眼间,一颗通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出现在李昇平摊的手掌里。 “这颗心喜欢你……我现在把心挖出来,我就不喜欢你了。”李昇癫狂地笑了笑,令温兰殊毛骨悚然连连后退,“你怎么走了呀小殊……” 李昇捧着自己的心脏,等温兰殊退到城墙下的时候,用沾满鲜血的手,拽出温兰殊背在身后的手臂,强迫对方接过了余温尚存的心脏。 还在跳。 温兰殊无比惊恐,“你要做什么啊?!你疯了吗?” “没有啊。”李昇颤抖着手,轻抚温兰殊的脸颊,“我不可能不喜欢你,可是你又不想,所以我就把这颗心挖出来了,你怎么不愿意了呢?这是我的心,我以后不会喜欢你了,你不开心吗?” 李昇猛地吐出鲜血,整个人犹如被抽干了力气,坐了下去,然后逐渐模糊,和身后尸山血海融为一体。 “不……不要!” 温兰殊骤然坐起,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看手里什么都没有,安慰自己还好是梦,虚惊一场,只是梦里的温度和触感太逼真了,他仿佛还能回想起那颗心脏在自己手中跳动的感觉。 “温侍御。”帐外传来模糊人声,根据声音,温兰殊判断这是萧遥手下最得力的文官,也就是自己的下属傅海吟,“洛阳有消息了。” “什么?卢彦则去洛阳了?” “不是。陛下在金墉城驾崩了。” 看来那噩梦,竟然是真的。温兰殊怅惘片刻,“还有别的消息么?” “有。贺兰戎拓早先一步被陛下杀了,其子现在带着兵马弃城北走,铁关河、卢彦则进城商议立新帝,大仗不用打了,他们也轻松不少,没大仗能打,就是我们嘛……”傅海吟说起话来挺阴阳怪气的,“大仗少不了咯,所以您快快穿好衣服。” “大仗?贺兰部和云骧军往北了?” “您猜对了,他们搞偷袭,被我们发现,目前指挥使已经带兵出征,您……要不跟我们一起躲躲?” 这还能不去躲嘛!温兰殊心想着平戎军怎么净出这脾气古怪的人,权随珠、铁关河都是这样,“好,我马上起来。” 第104章 初战 潞州是晋阳门户, 也是萧遥若想出晋地的必经之路。这里依傍太行天险,易守难攻,地势又高, 在斥候发现小股骚扰兵力的时候,萧遥就快速结好阵仗,并安排傅海吟守好辎重和大营。 夜晚雾气起来, 火把在暗夜里熠熠发光, 这里刚好是山谷阵型, 往前是一望无际的沙土地, 空中几片雪花拂面,温兰殊安排好惶惶不安的众军士,傅海吟和卢英时、裴洄协助清点人数, 留下来的后勤兵力。 平戎军和河东军大多都是上过战场的, 所以在集结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快。他们的衣衫看起来不大起眼,所以能隐匿在草丛里,等温兰殊确认没有人落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呆在原地, 等待指令。 温兰殊迅速穿好甲胄,和别人的不一样, 他是白袍银甲, 一眼就能看到。主帅往往要穿得显眼一些, 因为在战场上, 前中后军都以主帅马首是瞻, 所以周围要么有帅旗, 要么有耀眼的披风或铠甲。温兰殊穿习惯了白袍, 此刻傅海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支长槊, 扔给了他。 温兰殊手持帅旗, “诸位稍安勿躁,宇文将军已经前去抵抗敌军,我们不可自乱阵脚。若有谁扰乱军心——”他拔出腰间长剑,“定斩不饶!” 卢英时心潮澎湃,他向往温兰殊的飒爽英姿许久,此刻终于能看见温兰殊的图南之志,不由得心跳加快些许。这些天,他和裴洄一起在军营里,跟几个兄弟混熟了,经常同锅做饭,这在军营里就是“伙伴”。 他的伙伴孙神俊轻声说,“没想到平时看起来脾气怪好的温记室,发号施令的时候还挺严厉。” 卢英时当即滔滔不绝:“我十六叔可厉害了,上马能战下马能文,一表人才彬彬有礼,能文能武十八岁中进士,蜀中平叛收留流民,彻查田亩大理寺劫狱救人,温文尔雅平易近人……” 孙神俊:“……” 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卢英时话竟然这么多。 另一个伙伴裴洄抱着剑,换上铠甲,也跃跃欲试,拉了拉卢英时的衣袖,“这次我们遇见的是谁啊?是贺兰部吗?我要跟着我小舅一起去!” 孙神俊瞪大了眼,亲娘嘞,你这弱不禁风小胳膊小腿,上战场做什么?肉包子打狗吗?“不要命啦,你安生待着吧!” 周围士兵纷纷盘膝而坐,眼看裴洄不合时宜地站起,卢英时也站了起来,“阿洄,不要冲动。” “我……我就是想去看看,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我也不会让你和温侍御失望。”裴洄经历了当初一场巨变,哪怕已经很久了,却还是难掩内心的恨意。 温兰殊走过来,“阿洄,怎么了?” “我要去找我小舅……”裴洄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看见敌人就在眼前,实在做不到冷眼旁观,同时,积压了很久的情绪亟待一个发泄点,眼前“疑似贺兰部”的兵力或许可以成为裴洄发泄的出口。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是现在不是拼一腔热血的时候,你先等等好么?”温兰殊摸了摸裴洄的头,“我们等一下你小舅那里的消息,然后再去,好不好?” 裴洄哽咽,奈何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又坐了下去。 只有卢英时知道,裴洄的心结不可能解开。贺兰戎拓就算被斩草除根、族灭,裴洄都不可能真正放下。长安一日的阴影,终将伴随裴洄一生。 正如他母亲离世的惨状,成为他性格骤变的“因”。 在温兰殊抚慰下,裴洄短暂地安静下来,然而不过一会儿,就看到聂柯飞马驰至。 聂柯在夜色中勒马,马长啸一声,“温记室,那个,我们需要支援!他娘的,这群胡人忒他娘能打了,直接把我们侧翼击穿了!” 温兰殊凝神正色,上马一挥帅旗,裴洄激动地跟了上来,“温侍御,让我去吧,让我去吧!” 温兰殊叹了口气,“阿时,你跟着阿洄,一定不能出差错。” “嗯。”卢英时与裴洄站在一起,“放心吧。” “平戎军与河东将士,随我出阵!”温兰殊夹紧马腹调转马头,身后立马跟上来一伙精兵,这些都是他精挑细选过留作守备的精锐,除了一些后勤兵力,现如今可以说是能上战场的都上了,傅海吟抱着双臂,接下来温兰殊不在,能安顿的也只有傅海吟。 温兰殊一骑绝尘,身后兵马尾随而至,阵型整肃,衔枚不发,傅海吟示意所有人警惕,不许说话,等待接下来的命令。 打仗看配合,在聂柯的带领下,温兰殊终于来到了喊杀声震天的战场,周围士兵浴血奋战,热血浇遍了郊野,一团混乱,唯有“宇文”二字的帅旗屹立不倒。温兰殊眼睛不是很管用,在聂柯指点下,眯缝着眼才看清楚,原来萧遥正在乱军之中。 他们居高临下,作为草丛中隐匿行踪的援兵,并没有暴露行踪,温兰殊指了指西北角的方向,“敌军的薄弱之处,应该就是那儿。他们想要斩断我军的链接,成掎角之势。漠北兵最擅机动,河东军以一当百,原本是天克地冲,不过嘛,现在贺兰部强弩之末,拼死一战,胜负难料。” “那我们?”聂柯大喘着气问,“我们攻哪里?” “贺兰庆云没出全力。”温兰殊只看了会儿阵仗,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设计所在,“相反,他在策划一场败局,想要让我军深入……那么他的用心很明显了。” 卢英时敏锐察觉到温兰殊想说的话,“调虎离山。” “对。贺兰部并没有元气大伤,他们不是因为大军压境离开长安,相反,是本就想好了要往北走。往北要么过泽潞入晋阳,要么经魏博过河北,贺兰庆云不可能绕远路,所以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攻占泽潞二州,别忘了——晋地富裕,而他们有十万兵!” 说罢,温兰殊回身发号施令,“全部人跟我回去驰援潞州!” 回师途中,温兰殊惴惴不安,他没想到自己和萧遥竟然都轻视了贺兰庆云的战斗力,一场在原野上的硬碰硬只是起因,而后会酝酿成守城战,晋地就是贺兰庆云犒赏众军士的奖励。他们在山谷间摸黑前行,身旁是悬崖峭壁,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因此速度并不是很快。 但当他们赶至潞州城墙下的时候,却见不到任何贺兰庆云的兵力。 温兰殊想错了? 此刻晨曦穿破云层,大地云雾如织,笼罩着一片死寂的城池,温兰殊在脑海里疯狂坐着决策,他拼命想,如果他是贺兰庆云,他会攻泽潞,走敌人预想的道路嘛? 太行山南北纵横,贯穿整个晋地,又鲜有人至…… 不好!温兰殊对身后士兵喊道,“全军回晋阳!” · 应该说贺兰庆云真是个疯子,让自己手底下仅剩的四万人跟着自己在太行山里走,借此机会躲开河北和河东的攻击,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尤其在山中,不易被发现,即使发动攻击,也是敌明我暗。 他听到雄鹰一阵长啸,从鹰语里读出了点儿消息,看来萧遥的兵力成功被牵制,他们突击晋阳的计划还没被发现。 不,应该说即便发现也来不及了。 他带着兵士,夜以继日地走,离开长安的时候他并没有眷恋,相反,兵权执掌在自己手中,这种感觉真畅快。 军中流传着贺兰庆云弑父的传闻,但很多人根本不信,他们宁愿相信无能天子枉杀臣子,也不愿相信受到父亲宽待的贺兰庆云竟然会动手弑父。这就是很多人的惯性——他们最亲近的是军官将领而非皇帝,而这些军官将领又代表他们攫取利益,反倒是皇帝,这个不信那个也不信,常常派个监军,粮饷也抠抠搜搜。 在他们看来贺兰庆云也不会对他们太坏,身处其中颇多顾虑,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因此他们相信贺兰庆云所说,走完山路到晋阳,好吃好喝的都有,苦一苦,到时晋阳就是囊中物! “大帅!”探子骑马上前,“洛阳并无追兵赶来。” 贺兰庆云冷笑,“真是贻笑大方,明明之前对我还喊打喊杀,现在一个得了玉玺一个得了皇子,商量着洛阳城谁当家,大周的文武之臣就这么点儿能耐,不如把晋阳给我来守。”他狂悖大笑,吩咐探子归队,虽然在山中穿梭,不过心情竟然也愉悦起来。 得了玉玺的是卢彦则,至于皇子,就是铁关河手里的小皇子。贺兰庆云本来想在权力争夺中为自己捞点儿什么,后来发现自己连一个十八岁的皇帝都没奈何后,就迅速抽身离开。他适合打仗,比较吃亏的是手底下没个聪明人,达奚铎算一个,不过这厮跟谁都眉来眼去,总觉得时不时会反手卖掉他。 他回头看了看马车,里面有他母亲和之前在乱军中掳掠的妇人,一时踌躇满志。其实只要走出群山,依靠自己所剩兵力的机动,足够牵着守军的鼻子走,进而攻下代北,再图谋些别的。 “达奚铎,你觉得宇文铄会往南还是往北?”贺兰庆云甩了甩马鞭,问。 “往南吧,赶紧入京分一杯羹,迟了连油水都捞不到了。”达奚铎即答。 “哈哈哈。”贺兰庆云狂妄大笑,“我以为你很聪明呢,没想到还是个榆木脑袋。晋阳没了,宇文铄还分一杯羹?直接被铁关河、卢彦则排挤出长安还差不多,所以他可以不入朝平叛,却不能失去晋阳,因此他绝对会往北。” 达奚铎腹诽,不然怎么显得您枪法准呢。 “听说宇文铄身边有一个谋士,叫温兰殊?这人也是晋阳人吧,怪难对付的。之前在蜀中,就听说过这人的名号,本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没想到还能上战场舞刀弄枪。我帐下实在缺这样的人才,轮武力,贺兰部以一当十,可说起智谋来,总不能一直让我孤注一掷吧?什么时候我才能有一个为我所用的聪明人呢?” 达奚铎:“……” 再聪明也没用,好建议不听跟废话没什么区别。而且,贺兰庆云竟然想直接找个和温兰殊差不多的?怎么不上天呢! 他们在山谷中走了数日,估摸着应该快接近井陉了。一路上真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安静得可怕。与此同时,达奚铎派人清点完人数后发现,差不多只剩下三万人了,逃兵和坠崖而死的占据大多数。 不过他心里没什么波动,打仗死人太正常了——他这么想。 于是在他们调转马头,准备自井陉往西直扑晋阳的时候,在身后的山谷两侧听到了喊杀声。 “好久不见贺兰庆云。”为首的女将一身战袍严阵以待,身后是执着军旗的兵卒,她站在横着的桥楼上,两侧是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林立军旗让人摸不着底,“上次见你还是在蜀中吧?跟着你爹跑来跑去,现在倒是出息了,调虎离山呐。” “权随珠!你不在铁关河……”贺兰庆云开始害怕起来,四周是巍峨群山,敌在暗处,兵力多少尚且不知,更何况权随珠占据了高处,往下就算是射箭也能把他们全部包了饺子! 达奚铎心怦怦直跳……娘的,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这女阎罗! “啊呀,人家现在是驸马,手里还有个小皇子,攀什么关系啊,我就一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她捧腹大笑,一旁的军士纷纷扶额,只见她解了囊袋饮了口酒,“你不知道吗,现在檄文传遍天下,要河北诸镇协力剿灭叛贼贺兰庆云,我一想这不老熟人嘛,就想着来会会你,结果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追了一路没追到,原来你在深山老林里啊!” 贺兰庆云愤愤道,“你这嘴还跟以前一样。” “承让。”权随珠擦了擦嘴,随手扔掉囊袋好不潇洒,“弓弩手,准备!” “撤!”贺兰庆云心想我真是傻了跟她废什么话,于是带领着军队迅速往晋阳的方向跑,一时间辙乱旗靡军阵全乱,丢盔弃甲,辎重全部扔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想着反攻。而不出一会儿,走的走,散的散,原地投降的也不在少数,悉数被权随珠整编入伍。 身旁的戚徐行看到这一幕不禁啧了一声,“你还挺会用计的……”他环顾山谷,满打满算也就五百人,但是权随珠这空城计唱得真是厉害。 “打仗就这点,诓蒙骗,趁你病要你命,他们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伏兵,这会儿嘛,正是惴惴不安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运气好了太久,那么他就比谁都害怕噩运降临。”权随珠望了望远处群山,“好了,我的任务完成,接下来就是晋阳的事儿了。” 她拍了拍手,屈肘搭戚徐行的肩膀,“怎么,你家主公不用你啊?要来我幕下么?正缺人呢,文武都缺,来了就是骨干后备,我不会亏待你的。还有,你家主公所说的小皇子,是真是假啊……” 戚徐行没心思听,他指了指乱军中一袭黑衣眼神空洞、披头散发的女子,对方正躲在草丛旁,乌发靓丽,一双眼摄人心魄不似凡间俗物,“你看,那就是……贺兰庆云的美姬?” 美姬蜷成一团,抱膝而坐,周围人只顾着逃命,没一个人在意她。 第105章 急战 温兰殊一路急行军,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来到晋阳刚好看到萧坦、裴岌在检查巡城工事,一群人看到温兰殊带着后勤兵力去而复返心生疑虑, 从城墙上匆忙下来。 “你们怎么回来了?洛阳如何了?”裴岌慌张问,这么快去而复返,实在出乎意料, “难道洛阳之围已解?” 温兰殊很快重复了一遍洛阳的情况, 然后让军士先入城歇息, 很快晋阳的补给就上来, 热汤和酸菜、胡麻饼算是犒劳了一路风尘仆仆的将士,在蒸腾热气中,温兰殊终于能喘口气, 和裴岌、萧坦一起入了晋阳府衙商议。 “晋阳可否受到敌军侵扰?”温兰殊问。 萧坦摇了摇头, “并没有,最近我们倒是一直都在加紧城防不敢懈怠,阴山一带的漠北部落也有点小动静。” “那就好,说明我们走得比他快。” 裴岌:“他?” “贺兰庆云想要逼迫先帝退位, 被拒绝后,囚禁了先帝。而后先帝不予合作, 自百尺楼上一跃而下, 以死殉社稷。如此一来, 城外铁关河与卢彦则有了充足的动机入洛, 他们两个掌握了玺印与皇子, 洛阳已然安定, 就是周围还有些叛贼在闹事。”温兰殊草草总结后接着说道, “我们都以为贺兰庆云会入泽潞二州, 进而图晋阳, 但是他踪迹神秘,我们猜测他可能会来偷袭晋阳,就赶紧回来了。” 这种担心有理有据,晋阳精兵都勤王去了,虽说城防坚固,但谁也不敢托底,毕竟长江天险也无法阻碍王濬楼船,萧坦和裴岌对视一眼,立即下达指令,“传我命令,晋阳全城戒严,坚壁清野,不给贼人一点可乘之机。” “我去疏散百姓。”温兰殊深鞠一躬,长揖行礼,“贺兰庆云估计很快就会赶到,不知府君和萧公知不知道他用兵的习惯?” “他么,比较狡诈。”裴岌捋须,“不大好对付。而且他手底下的骑兵擅长破阵,尤其是针对平原马步兵,有击穿的功效,我们必须安排一些绊马索或者铁蒺藜。而且他灵活自如,泥鳅一般,旁边的达奚铎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算是半个智囊。” 一旁正在起草文书的裴思衡想了想,“既然察言观色,那是否说明可攻破呢?” “我也这么想。”温兰殊心思缜密,坐怀不乱,“总之,晋阳难免来一场保卫战了。” 在温兰殊指引下,城内加急挖地道。他们走的是小道,回来得很快,料想贺兰庆云不是本地人,两支军队应该会有两天左右的前后时间差。为此,温兰殊抓紧时间,连睡觉都顾不上,卢英时给他送饭,裴洄劝他休息,可他只是笑笑,说自己就算睡也睡不着,不如醒着把事情干了。 战时军队重组,负责冲锋陷阵的,负责偷袭的,负责接应的,温兰殊都一一规划好,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傅海吟也没什么想法,跟着温兰殊的安排做。孙神俊带着两个小“伙伴”,一起在军营里备战。 如此两日,温兰殊脸颊消了下去,萧坦不解,这真是个不要命的,于是劝他不然就歇息一下,有些事不必亲力亲为。 “萧公不用担心我,行军打仗昼夜不歇也是常有的事。”在太阳又一次升起后,温兰殊揉了揉酸痛的眼周,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裴洄在一旁帮忙收拾。 萧坦没什么好说,也帮助温兰殊处理起来。 但萧坦很快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见阿遥回来?难不成,有什么事情牵绊住了?” “我也不大明白。”温兰殊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他往南更好,我更希望他往南。洛阳周边还有很多乱局没有平定,晋阳城守百余日也不在话下,他回不回来,对局势都没有影响。” 萧坦纳罕了,什么叫你希望他往南?不过看温兰殊那么胸有成竹,也没好意思说。 “温记室!在城东发现一股骚扰兵力!”斥候跌跌撞撞跑上前,“他们朝晋阳过来了!” 温兰殊迅速集结兵力,傅海吟和孙神俊一众人已经把绊马索和铁蒺藜放在必经之道上。除此之外,他又让一群兵马绑上芦苇,跑来跑去,惊起烟尘,借此达到疑兵之计的效果。一切准备做好后,他一身白衣白甲站在阵前,两侧是主将极为耀眼的五彩纛旗。 卢英时无比激动,之前只是在传闻里听说过温兰殊的名声,今日竟然能亲自与其并肩作战,自然掩盖不住激动,对于战场本能的恐惧也消下去大半。所以无论温兰殊怎么说,他和裴洄就是一定要上战场。 另一侧的裴洄手握长矛,微微发颤。 天际一阵喊杀声冲来,在早已设置好的绊马索阻碍下,扑通扑通摔倒好几个在前头的胡人骑兵。他们反应很快,又擅长骑术,于是让自己身下宝马避开下面的铁蒺藜与绊马索,穿破层层烟尘而来。 温兰殊早料到这种程度的暗器并不能彻底阻断漠北骑兵,于是指挥帅旗,示意前锋上阵。很快,先锋率兵一股脑上前,这是硬碰硬。 而后,战车投石机一并跟上,所过之处一片哀嚎,将不注意的敌军纷纷碾在车下,骨骼断裂与一地肉泥,让初上战场的裴洄有些反胃,卢英时强压着心里的不适,展现出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风范,平日里卢彦则教的,这时候都用了出来。 裴洄骑着马,差点摔下去,孙神俊在一旁赶紧扶这小孩上去,“不行你就先回去,打仗的事儿就让我们来干!” “不!”裴洄很犟,夹紧马腹,顺着涡流一般的兵势,这是之前在军营里排练过的列阵,卢英时英姿飒爽在最前头带着兵,他怎么可能说退下就退下呢? 孙神俊也没法子,只能追上这个小祖宗。裴洄的马很快,在箭雨与喊杀声中,稚嫩的臂膀挥舞长槊,带起一阵哀嚎,溅出来的血液浇遍马身和靴裤。裴洄原本杀只鸡都怕,却在这种排山倒海的阵仗里,勇往直前,身边多少人都不在意了。 全身血流仿佛沸腾,他还记得当初父亲母亲被捆缚只能引颈就戮的场景,无尽的悲愤酝酿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杀意与仇恨,他在泄愤! 很快他胳膊酸痛起来,却仍是硬撑着,等到裴洄反应过来才发现,身边人影寥寥,他冲得太快甚至冲到了卢英时前面。 郊野无声,裴洄杀红了眼,他还觉得不够,他要贺兰庆云死,要贺兰部族灭方能报一己之仇!之前温兰殊和萧遥就是担心他太过横冲直撞所以不让他带兵,如今四周只剩下他一个人,耳畔还有风声呼啸。 原野上狂风刮过,枯草沾着已经冷透的血浆,一片一片的殷红触目惊心。裴洄没有调转马头的意思,他望着敌寇落荒而逃的背影,那些烟尘在一段时间后逐渐趋于平静。 裴洄没办法平静。 他不知道回去还是不回去,可他看到那些背影,仇恨疯狂滋长。他怒吼一声,夹紧马腹就冲了上去。 敌军的攻势在温兰殊一通指挥下,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稍稍退却,温兰殊觉察到里面并没有主帅,这股兵力很有可能只是为了试探晋阳虚实。于是他摇动帅旗,鸣金收兵,卢英时调转马头,转了回来,身后的士兵紧跟着没落下。 战场最讲究的就是兵将一心的配合,温兰殊见这次只是小规模拼杀,并没有上升到守城战,心里想着保守兵力,回去休整,孰料等军营的人集合回来、打扫战场的时候,看不到裴洄! 温兰殊反复确认、问询,都得不到裴洄的消息。他在大营里如坐针毡,等卢英时失魂落魄姗姗来迟的时候,明白了一切,旋即深深一叹。 卢英时失了平素的沉稳,“十六叔,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在阵列中厮杀,忘了照顾他。” 温兰殊狂咳数下,拍着胸脯,“没……没事,不怪你。” 萧坦从府衙慌慌张张赶到行营,“怎么回事,阿洄丢了?温记室,我那么大一个外孙,你弄丢了?” 温兰殊的咳嗽依旧难以停止,这件事本就是自己对不住萧坦,所以他第一反应是道歉,当初自己被丢在蜀中群山的时候,危险如影随形,裴洄要面对的东西没有人能打保票,若真有个什么闪失,他跟权从熙一个下场,萧坦不会饶了他,“我会救他回来的……” “胡闹,简直胡闹!我还以为他跟着你只是看热闹所以没有阻拦,但你竟然真让他上战场?他才多大?” 傅海吟又开始阴阳怪气,“过完年也十六,不小了。霍去病在这个年纪过几年就能封狼居胥了,怎么,萧公的儿子宝贝得很,是提不动刀还是握不动槊啊?” “你是什么人,竟敢……” “现在追究没什么用。”傅海吟摩挲着胡茬丛生的下巴,“喏,我在东北方向安置的伏兵发现了敌军安营扎寨的痕迹,你外孙很有可能被抓去了,我要是贺兰庆云,我就拿他当人质,傻子才撕破脸,没好处。” “你觉得那种人是聪明人?”萧坦冷笑,“温记室,你最好把阿洄救回来。他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嫡子,他的裴也是河东裴,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被啐了一脸的萧坦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温兰殊这边也不敢歇着,来到城下视察士兵清理战场,并想着要怎么把裴洄救回来。他浑身倦怠,站在冷风里,不过硬撑着罢了,衣不解带,水米不进,傅海吟看了很头疼,“你说你再这样下去,将军回来之后该怎么说我?” “谢谢。”温兰殊接过傅海吟手里的饼子,“我以为阿洄至少会跟在阿时身边,我没想到他的仇恨隐藏得这么深。身为长辈,这是我失察之过,难辞其咎。” 傅海吟忍不住翻白眼,“你都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干了三天了,谁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而且人各有命,那小子不要命了往前冲,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是长遐的外甥。长遐把他托付给我,但我没能照顾好他,无论怎样说,都是我的错。” 傅海吟懒得劝,“那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温兰殊沉吟片刻,“长遐只要往南就好。贺兰庆云用兵狡诈,还不到天要亡他的时候,你没发现么?他这种人用兵太过奇诡,总是把自己真正的实力藏起来,让人发现不了,至于之后,我猜他也不会与大周对立。” “为什么?”傅海吟不懂这些弯弯绕,贺兰庆云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见惯了讲武德的人,头次见这么不讲武德的。 “他擅长权衡利弊,攻晋阳没好处。而且他名义上帮助先帝杀了贺兰戎拓,中和了一部分弑君的罪过。其实,他并不想当皇帝,称帝意味着要与全天下为敌,卢彦则、铁关河第一个不答应,到时候十万兵土崩瓦解,自己尚且难以自保。”温兰殊分析得头头是道,傅海吟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割据一方,不与人起争执?” 温兰殊颔首,从袖子里拿出地图,“你看,他逃的路线也很有意思,从太行山过,一方面不经魏博,一方面不扰河东,所以他的目标很明显了——”他指了指晋阳以北,“代北,就是他最后的目的地。” “他不怕被剿杀?只要我们联合幽州出兵,那他就是死路一条啊。” 温兰殊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绝无可能。新帝即位,不可能坐视河东这么一大块地一家独大,所谓远交近攻……很有可能,他不仅免逃一死,还加官进爵。所以我说,我希望长遐往南,先勤王入洛,不要等人家的安排,吃人家剩下的。” 说罢,温兰殊朝西南深鞠一躬,“但是不论如何,晋阳与河东,永远忠于大周。” 傅海吟觉得事情难办,不过也没把萧遥的图谋说出来,紧接着,东边又过来一支兵马,引起了傅海吟的警惕。 “难道那才是敌军的主力?”傅海吟刚打算安排防御工事,却见温兰殊竖起掌刀,示意对方不要慌张。 此时朝雾散去,平原旷野间,权字红旗林立,随风飘扬,为首的红衣将领手持长槊,表情轻松自得。 “我们的朋友来了。”温兰殊如释重负,解下囊袋抿了口浓茶,消解了一些疲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梗不知道大家见没见过。 皇帝你儿子是gay啊 你两个儿子都是gay…… 第106章 天然 “什么?那个小孩被贺兰庆云抓走了?”温兰殊办公的公廨内, 权随珠捧着碗热汤饼,一扫脸上的疲惫,“我还以为他在井陉丢盔弃甲, 没想到是好整以暇且战且走,真是小看这人了。” 温兰殊这会儿已经昏昏欲睡,不过裴洄的事儿让他强行提起注意, “嗯, 我在想有什么法子, 能把阿洄救回来。” 权随珠挑眉, “巧了么不是,我手里有他的美人,就是不知道这个美人的脸面大不大。” “美人?” “就是她, 让贺兰庆云和贺兰戎拓反目成仇……不对, 也不能那么说。贺兰庆云这人我还是了解一点,他很……奇怪,他的想法不能用我们正常人来揣测。” 戚徐行、傅海吟:“……” “这人很猛,打仗的时候冲在前面。我当年一直跟他打架来着……老傅, 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捂脸?”权随珠简直无语,“他做事全凭喜好, 你说他鼠目寸光吧, 他有能灵活走位, 跟泥鳅一样抓不住, 你说他目光长远吧, 他又敢干出逼死皇帝的事儿来。” “他敢那么做是因为知道自己会逃脱追责。”温兰殊一针见血, “铁关河在城外按兵不动, 我估计就是等着陛下驾崩那一日, 他和铁关河很可能很早就联系了。” “反复无常, 随心所欲,他不是纲常伦理能束缚住的人。”权随珠摊手,傅海吟和戚徐行心道姑奶奶您不也是…… “所以这个美姬说不定还真能起到效果。” 权随珠笑着摇了摇头,“这怪女人,也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我给她衣服穿,给她水喝,她在袖子里藏了匕首要杀我,要不是我反应过来,恐怕早就……也不对,就她那点儿功夫,实在是太差,没你家那位小美人强。诶,怎么不见你家的小美人啊?” 温兰殊:“……” 到底谁是怪女人啊! “她没有说自己姓甚名谁?”傅海吟问。 戚徐行摆摆手,“不说,问什么都不说,那双眼看得人犯怵,贺兰庆云怎么会喜欢的。虽说好看也是真好看,不过嘛,我总觉得被她看一眼要折寿三年。” 玄乎其玄,温兰殊忍不住要去看看了,于是在温兰殊站起身的时候…… 他马上晕倒了过去。 三人惊诧地蹲下身检查,傅海吟有些医术在身上,检查了会儿,在权随珠和戚徐行关切的眼神里,松了口气,尴尬说道,“没啥,就是困了。” 权随珠撇了撇嘴,“晋阳府衙不让人睡觉的嘛?虽说是战时,但也没必要让人跟牛马一样。不过大周很多府衙都拿人做牛马,还是从戎好啊,不服就干。” 戚徐行想跪求这姑奶奶别说了,“那我们先把温侍御安排好吧……” 下一刻,戚徐行像是意识到什么,疯狂逃离现场。傅海吟看了眼权随珠,指了指自己,又不敢跟这姑奶奶多说话,因为权随珠揩油、仗势欺人戏弄军营里小青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虽说他老傅也算不上是倾国倾城但如此一来他算是怕了权随珠。 因此还不待权随珠语重心长耳提面命拍他肩膀说小傅啊要识时务这种累活不能让主帅来干,他就背起温兰殊,“有事先走了!” 权随珠蹲在原地啧了两声,“怎么都这么怕我,我会吃人?” 在温兰殊榻前,傅海吟忍不住问了戚徐行憋了很久的问题,“徐行,你怎么来晋阳,还跟权姑娘一起?” “说来话长。”戚徐行觉得自己汗流浃背了,“我是受铁指挥使命令来找权姑娘,让她回洛阳的。现在你看,她没回洛阳,我也没回。” “呃。”傅海吟不明所以,“为什么,你们不打算回洛阳?” “小戚,现在轮到你选择了。”权随珠坐在绣凳上,抱着双臂,“你是回洛阳复命,说我背叛了铁关河呢,还是留在我麾下?葛誉钦给了我一些人手,不过我还缺副将,看起来晋阳也缺。” 戚徐行没有瞬间反应过来“小戚”是在叫他,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捂脸叹了口气,“非得二选一是吧。” “嗯哼。” “铁指挥使找到了一个叫李楷的小皇子,估计过几日就能登基,卢彦则大军也接近洛阳。如果宇文将军能赶到洛阳收个尾,那么朝堂很有可能就是这三方势力了。”戚徐行素日沉默,却洞察世事,“而建宁王近日来一直被铁关河囚禁。” 权随珠又问,“那你还打算跟铁关河么?” 戚徐行像是浑浑噩噩许久的人终于明白箭在弦上必须做决定的道理,“不。我只认建宁王,不认铁关河。他坐视百姓受苦受难,大肆在平戎军铲除异己,也问我的态度。那时候我搪塞了过去,可我知道如果我回答否,他会杀我。” 戚徐行停顿片刻,“但如果在你面前回答否,你不会杀我,这就是铁关河远逊于你的地方。” “爽快。”权随珠站起身,“所以桓兴业和高君遂这样的嫡系已经都跟了铁关河了?” “嗯,武将换主太正常了,甚至有些主动帮铁关河囚禁了建宁王,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从事。或者说,铁关河派我来,也早就想到我不会回去,索性派我出来,体面结束。” “那是铁关河的损失。”权随珠哈哈大笑,全然不在意面前俩人汗颜一笑。 “总之,咱们先等温兰殊醒来,估计过会儿贺兰庆云那边会有消息。”权随珠伸了个懒腰,“走,找小美人去。” “我去挑水。” “我去晨练。” 傅海吟和戚徐行在几声小声的“走走走”下推搡着出了门,一溜烟跑远了。权随珠海纳闷呢,这又不在军营,挑什么水?还有,都日中了,还晨练呢? 权随珠百无聊赖,晋阳又没什么大事,在仆从指引下就来到了后院柳度起居的地方。她倚在廊下,看红线给柳度的手上药,那双手估计是被冻着了,泛着青紫,看起来格外吓人。 没想到养尊处优的柳度也有长冻疮的一天。权随珠眼里没啥活,就坐到一边,“小郡公好福气,红线见了我就喊打喊杀,却对你这么温和,叫我如何不嫉妒啊。” 这几日柳度从城外搬到城内,在红线的悉心照料下身子好了不少,祛寒的姜汤天天喝,可算是把体内的寒气祛没了。他总觉得权随珠这句话似有所指,“没想到权姑娘竟然来晋阳了。” “什么叫没想到啊,我总不能耗在人家魏博反客为主吧?” 红线上完药想出去,权随珠知道她去找谁,“你家公子睡着了。怎么,还在记恨我当初偷偷把你家公子拐了去?我不是都说了嘛,那是在救他,你看他后来是不是好了?” 红线噘嘴,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于是准备掀帘子的时候,回过身不痛不痒来了句“谢谢”。 然后就离开了屋子。 “权姑娘似乎对红线姑娘不太一样。”柳度说。 “呃,她底子很好,是个练武的好料子。”权随珠幽幽回眸,“小郡公,你拿了人家的簪子是不是还没还呢?” 柳度顾左右而言他,“唔……那你是为什么对她不一样?” “这种憨态可掬,不失淳朴的小女孩最有意思,很多男男女女在世俗混久了,容易戴上枷锁,矫情自饰,但她爱恨天然。”权随珠说罢,觉得自己可能多言了,柳度不一定爱听这话,人家小郡公什么没见过?说不定不在乎呢。 “是吗,可能吧。”柳度竟然接过了权随珠的话茬,似乎这番话确实能解释他从一开始对红线的好奇。红线很奇怪,会说他是坏人,会夺走他的鱼,还会说要保护他,柳度好奇这种感情的由来,无法明了为什么自己的目光总是被红线吸引。 想来,那就是他最缺少的东西吧——爱恨,天然。 · 权随珠一到,跟守城军队自动合成一股,也协助晋阳加固城防、安置兵力,从下午到晚上,击退了几股骚扰的兵力,到晚间放俘虏,权随珠忽然想起些什么,就抓住其中一个人,把那人的胳膊砍掉,“你家主子的小美人在我这儿,他要是想要,我就还给他,不过要拿我们晋阳的小公子来换。” 胡人嗯嗯啊啊点头,一旁幸免于难的汉人问,“要是不要呢?” 权随珠绷不住笑了出来,“你回去报信吧!这台阶,你家将军下还是不下,全在他!更何况晋阳此时精兵加固城防,前后加起来十余万人,不把人还回来我们也奉陪!” 这边俘虏一走,权随珠用来威慑对方的目的也已达到,戚徐行不解,“晋阳没有议和的意思,你这算是妄自做决定了?” “你打得过贺兰庆云?就那么一个活泥鳅,你打得过?”权随珠问。 “……打不过。” “那不就得了!贺兰庆云远道而来,几天肯定隐匿行踪休整去了,你找不到也打不死,所以干嘛要浪费那点兵力?可惜了,我出魏博的时候兵力太少,并不能和贺兰庆云决一死战!”权随珠怒拍桌案,“失去如此良机,让他如鱼入大海,接下来肯定又是肘腋之患!” 戚徐行这下懂了,没想到权随珠是这样想的。“那那个美姬……如果贺兰庆云真不要呢?” “不可能。贺兰庆云要是不想要,怎么可能会派小股势力来骚扰?”权随珠活动筋骨,伸手倒茶。 “声东击西?” 权随珠点头,“孺子可教,你还不算是个蠢货。” 戚徐行:“……” 下一刻,傅海吟小跑着从院子里走进来,掀帘入内围炉烤火,“关押那女人的院子果然来了一群贺兰庆云的人,全部被我们抓住啦,还吐了不少消息出来。小裴公子确实在贺兰庆云手里,没受伤,好好的,贺兰庆云也知道这是个人质,不过他明显想用裴小公子博更大的。” 权随珠冷笑,“想得美,一命换一命,不能再多了。还有什么消息?” “他们说,贺兰庆云貌似已经杀了代州刺史,占据一城自立,所过之处,抢掠了不少百姓。”傅海吟说到这里,语气不由得低沉。 权随珠抽出匣中长剑,猛地插进地板里,面容严肃。 “早知道真该一箭射死他……”权随珠咬牙,她当初确实是畏惧了,看见乌泱泱的军队,悬殊的兵力和有限的兵器让她不敢贸然猛攻,于是只能用空城计把对方吓跑,甚至还不敢向前追。 要是有更多力量,更多更多,她就不会害怕,这种小人也不会枉杀百姓……权随珠握紧剑柄,在心中暗暗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版文案…… 文案废哭泣…… 第107章 观音 约定到了放人质的时间, 贺兰庆云在代州城外率领亲卫等待。他坐在凉棚下,周围全是碍于他威势不敢说话只能低声下气的代州百姓。 茶水摊的水刚煮好,摊主为贺兰庆云斟满, 茶案因为过度发抖甚至还溅出些水。贺兰庆云只瞟了他一眼,就吓得他肝胆俱裂,生怕得罪了这突如其来杀掉刺史的活阎罗。 谁不是脖子上就一个脑袋?更不必说贺兰庆云那又长又粗的斩/马/刀就挂在腰间, 说是吹毛断发丝毫不假。摊主哆哆嗦嗦退下, 周围兵士手都放在刀柄那里, 似乎取走他的性命轻而易举。 贺兰庆云没太在意, 他从自己囊袋里拿出一尊玉观音。那尊塑像雕工极好,观音的飘带和慈眉善目,线条流畅, 脸颊饱满,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就是嘴角下到下巴颏那儿有一个小黑点,看起来像是一颗痣。 他摩挲着那尊玉观音,不由得想起年幼时的经历。那时候他还在草原上,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 不过每次部落之间交战,得到牛羊牲畜和女奴, 都是父亲贺兰戎拓先挑, 他才能挑。 某次获胜后, 他看见了一个长相妖冶的女子, 那女子也看他, 但他却只能望而却步, 因为那人是他父亲选中的女人。辗转反侧想来想去, 贺兰庆云终究是没法子就这么压抑下去, 于是在打猎之后, 和那女子约定好了在树林里各取所需——贺兰庆云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树林里旁若无人一番后,贺兰庆云竟有了此前从未有过的畅快。这是他父亲的女人,也是他父亲的所有物,看来只要自己想,一切都能握在手中。踌躇自得的贺兰庆云回头,准备回自己的营帐,却在灌木丛里看到了自己的弟弟。 贺兰颉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走过去,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个弟弟,长得太秀气,像女孩子。很多男子其实并不喜欢太秀气的同性,因为这些人凭借无害的外表与巧舌如簧的辩才,轻易就能取得很多人的欢心与青睐,在贺兰庆云看来这是走捷径——在象征力量与侵略的雄性面前,没有磨炼武力反而是讨巧,怎么不算是捷径呢? “告诉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贺兰颉罗面容沉静又乖巧,下巴颏的那颗痣又显得这弟弟的面目线条柔和秀美,“哥哥,把姐姐压在树上,姐姐很痛苦,一直在叫。” “没有,我没有做这些,你看错了。”贺兰庆云蹲下身,离贺兰颉罗越来越近,用威胁的语气和神情。 可他竟然发现这些行为根本无济于事,贺兰颉罗那双闪闪发光的棕眸依旧直勾勾看着他,毫无畏惧,“我看到了。” 那句话可以说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也可以说是看透人心,毕竟贺兰颉罗在长辈的口中永远聪明伶俐,只要借此机会挑拨是非,肯定能得偿所愿,获取原本毫无希望的继承权。贺兰庆云自然而然就往后者想了,他觉得这弟弟太不简单,于是在之后,把那女子处理掉,算是斩草除根。 不,没有斩草除根。 贺兰庆云看着默不作声的贺兰颉罗,心里更加厌恶,但找不到发作的时机。他总觉得贺兰颉罗看他的神情很复杂,随时能把他卖了,像是佛龛上洞察一切的观音像,又是他的把柄……如此反复种种,让贺兰庆云越发难以容忍贺兰颉罗的存在! 一次部落交战后,贺兰颉罗失踪。贺兰庆云的母亲痛失爱子悔恨莫及,从此郁郁不乐。她不知道,贺兰庆云目睹了亲弟弟被乱军践踏,听到弟弟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看到在集市上瑟缩的身影……这让他无比痛快,又享受,似乎听到那能威胁他的弟弟失去了一切,他竟然从中获取到了蹂躏的快感?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手里的玉观音,狎玩之际,或许存了几分虔诚。此刻,贺兰庆云的母亲贺兰夫人从屋舍内走出,身旁是毫发未损的裴洄。她待裴洄极其亲和,也许是自己的儿子曾在乱军中走失,所以对别人的儿子自然而然也多了几分照拂,“小裴公子,这次回去,一定要小心啊。” 裴洄没道理对这样一位老妇人甩脸子,尽管他无比恨贺兰戎拓,“我知道了。” “我有个孩子,可他好多年前走丢了,现在要是还在,估计跟你一样大。”贺兰夫人聊到失去的幼子,心又抽痛起来,“庆云,晋阳来人了么?约好的是今日?” 贺兰庆云没精打采应着,“是今日。” “述六珈也该回来了。”贺兰夫人捶胸顿足,眼睛里的泪花忍不住落下,“这几天她不在我身边,我总觉得难受,睡不着觉。” 裴洄无比讶异,怎么回事,述六珈不是贺兰庆云的宠姬么?现在看来,好像贺兰夫人更需要述六珈啊! 贺兰庆云眼神极其奇怪,裴洄从对方的神情里看不出失而复得的喜悦,反倒是几分敷衍和淡定,似是早知如此。不过贺兰庆云本身就很奇怪,裴洄也没多想。 贺兰夫人握着裴洄的手,“小裴公子,今日一别不知能不能再见。” 裴洄很好藏住了自己的仇恨,他那天追着贺兰部的兵马追了一路,长槊握在手里,往前突刺却怎样都扎不到前面人的马匹。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知道时机不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犯过错才知道有多不该做。要不是贺兰夫人,只怕那些个兵卒就把他剁成饺子馅了——是真的饺子馅。 “多谢贺兰夫人。”裴洄这声道谢说得很勉强,他恨不得把贺兰庆云宰了喂狗,却不得不对贺兰庆云的母亲倍加恭谨。 贺兰夫人像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阿罗,我的阿罗要是还在……”她呜呜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贺兰庆云早已习惯了母亲哭哭啼啼,所以并没有反应。他把玉观音放回袋子里,看到远处有一列人马回来,站着走到木柱下眺望,终于在烟尘四起晨雾冥冥中,辨认出了温兰殊的身影。 “来了。”贺兰庆云活动筋骨,敲了敲肩胛,“你,跟我走。” 说罢,贺兰庆云提起裴洄的衣领,像是要把裴洄拎起来。身后的士兵立马跟上,呈一列在贺兰庆云身后。 裴洄不耐烦,“我自己会走。” “要不是我娘,你现在早进饺子皮里了,还在我面前耍横?”贺兰庆云冷笑,“别在我面前拿乔,我要是不爽,直接一戟把你戳在地上让你起也起不来。” “你……”裴洄毕竟武功不及对方,只能咽下这口气。 温兰殊从马上下来,后面述六珈掀起车帘缓缓走下。裴洄看了眼述六珈,不禁张大了嘴。 述六珈身穿黑色胡服袍衫,乌黑柔顺的长发在脑后编了个辫子。头顶有个小发髻,两侧的金钗有些乱了。她那双眼如图钩子一般,两侧垂下的头发刚好盖住一半眼睛。欲说还休,半睁的眼眸款款多情,眼尾微微向下敛,有几分桃花。 樱唇微抿,眉目含情。 那身古朴深黑袍衫上有极其陌生的纹路,像裴洄之前见过的西域使臣,而女子站立的姿势却又不同于裴洄印象里女子大多具备的柔韧。 漠然,野性,很好地包容在绝美的皮囊之下,让人看不透,想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贺兰庆云把裴洄往前一甩,裴洄趔趄数步,刚好冲进温兰殊的怀抱里,“阿洄,没受伤吧,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裴洄点点头,他以为温兰殊会怪他,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却是这种温柔的关心,裴洄当场就想哭出来,然而周围权随珠戚徐行都在,卢英时挤在人群后,他怕自己一哭被人说是哭包子,所以强忍着泪水,“没事,我都好,挺好的。” 述六珈从他身边翩然走过,奔向了贺兰庆云。交接完毕,贺兰庆云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去了,留下背影和荡起的阵阵尘烟。 对于贺兰庆云的毫无礼节,温兰殊并不生气,权随珠强调过很多遍了,不能用正常人的想法来揣度贺兰庆云,“那就好,我们回去吧。” 权随珠叉着腰,“怎么,你服不服,以后还敢一直往前冲么,嗯?” 裴洄摇了摇头,“权姑娘,你真像我小舅,给我个台阶下吧!” 众人哄笑。 裴洄冷不防道:“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个述六珈,像一个人啊。” “嗯。”卢英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是有点像哦。”温兰殊庆幸还好裴洄没出什么大问题,不然晋阳城内的萧坦要找他算账了,“走吧,我们过几天就去洛阳,新帝登基,召我们前去。” 权随珠、戚徐行:“……” 所以像谁? “新帝?”裴洄仿佛刚从山里出来,对外面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颇有一种“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这么快?是谁啊?” “是先帝的弟弟,宁王李楷……现在不能直呼名讳了,刚好该过年,年一过就改元。先帝的丧仪也在准备,梓宫会运回长安帝陵安置。目前两京被匪寇践踏,一切仪式从简,不过四方臣子也得保持敬意,进京朝贺才是。正好,我们回去也能看见你小舅了,也不知道他在洛阳怎么样。” 卢英时一直在旁边看着裴洄没怎么说话,看到这位好朋友没有受太大影响,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话多,卢英时就放心多了。谁知裴洄像是和他有心灵感应似的,拉着他的手,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我没事呀,你肯定担心坏了吧?我以后不会这样了,虽然这次挺混蛋的……但是我一想到我追得他们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我就觉得解恨!” 权随珠忍不住拆台,“好好好,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小裴公子这一出狐假虎威玩得溜,只要下次别玩这么狠,随便你玩。” “权姑娘!你给我留点面子吧!”裴洄哀嚎。 权随珠哈哈大笑,“没事,多大点事,活着就行,我之前犯过比你这个更离谱的。” “你犯了什么事儿啊?”裴洄好奇,幽幽问道。 权随珠和他对上了眼神,用循循善诱的长者语气说道,“不告诉你,你小子,要是知道以后肯定会揭我的短!” “你告诉我嘛!”裴洄挣脱了温兰殊的臂膀,凑近权随珠,“就告诉我一人我保证不传出去!”他回头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卢英时,又转过头来揣着权随珠的胳膊,把权随珠往前拽了拽,离大部队远了点儿,小声附耳道,“你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就连阿时我也不告诉!” 权随珠朝他招手,竖起手掌挡着嘴,裴洄高高兴兴拿耳朵凑近。 “你小子敢探我的底儿?回去洗洗睡吧!” 旋即负手扬长而去,留最需要关心的裴洄在原地凌乱。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上来看有啥口口需要改,当场看见了“更不必说贺兰庆云那又长又粗的口口就挂在腰间”…… 这不对,这不对,太容易引起歧义了……每次斩/马/刀都会和谐,为什么?好奇怪。 第108章 传奇 “阿姐。” 小皇子李楷站在李可柔身侧, 对于即将要遭遇的一切显然无比畏惧,面前是巍峨明堂,残破不堪, 珠帘玉幕散落一地,锦绣帷幄破烂零碎,进深极阔的绛霄殿内, 百官站成两侧, 纷纷注视着站在门槛走不动的小皇子。 李可柔面无表情, 头上的钗环和层层叠叠的礼衣控制了步幅和动作, 再加上刚刚才祭天完毕,早已是腰酸背痛,脖子尤其难受, “踏过去。” 她不明白都临门一脚了为什么不敢进去?抬眼一看, 卢彦则和其他人一样,侧身对着李可柔,不一样的是,他目视前方, 脊梁直挺挺的,对面铁关河意味深长一笑, 旋即大踏步走上前来, 装作安抚受惊皇帝, “陛下, 就差几步了, 完成仪式就能休息了。” 卢彦则忍不住白了一眼。 皇帝给了玉玺, 他在西面光是处理叛军余孽就累死了, 结果还没到洛阳, 皇帝驾崩了, 孰料铁关河早就准备好了小皇帝。卢彦则忍不住怀疑,皇帝驾崩是铁关河的手笔,于是瞟了眼对面愈加苍老的建宁王和建宁王身侧风尘仆仆赶来勤王的“宇文铄”。 玄鹰突骑一脉,曾被血腥镇压,谁也没想到,里面的亡魂会再回朝堂,决定天下的走向。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吊诡。 正月初一,小皇帝在李可柔和铁关河的带领下登基称帝,次日,皇帝大赦天下,改元昌宁,封卢彦则为凤翔节度使,掌握西面行营军权;铁关河为东平王,节制关东诸州兵马,宇文铄为河东节度使。对于这些封赏,朝内外并无异议,主要是贺兰戎拓在洗劫两京的时候杀了不少世家大族,如今朝内幸存者为了能够活下来,不得不讨好这些武人。 萧遥这些日子并没闲着,处理京畿作乱的流寇,安定皇室,很快小半个月也就过去了。皇帝颁布诏书迁都洛阳,嘉奖他和铁关河,参加了数次宴会,一切都索然无味。 李楷还很贴心地给了他一间宅子,问他有没有相中的女子,为何还是孤身一人,他统统婉拒,还因此给皇帝留下了脾气不大好的印象。 过几日,温兰殊就该抵达洛阳了。 萧遥躺在床上,恨不得时间赶快过去。 · 卢臻因为儿子掌握重兵,一时之间成为皇帝面前最亲近的臣子。世族出身又掌握兵权,可以说是左右逢源,达到了他此前想要达成的目的。他想见见建宁王权从熙,帖子都发过去了,但权从熙每次都推脱身子不适,深居简出。 也对,权从熙最引以为傲的兵权都没有了,看见卢臻肯定更难受。卢臻洋洋自得,在院子里踱步,月亮越来越圆,触景生情,他也越发觉得自己老来得志,炙手可热。 只不过,世事总难完美。 卢臻刚好看见钟少韫自院子中穿行而过,怀里还抱着一些文书。 其实论起才能来,钟少韫一点也不差,很多事情上手很快,近些日子的大小平叛,就由钟少韫在中间沟通上下。这人很细腻,办事不会出错,也让卢臻很放心。 可是,为什么偏偏和卢彦则…… 卢臻心里,让卢彦则按部就班的想法可以说是从未压下去,于是在钟少韫上前对他行礼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懒得施舍给钟少韫好脸色,希望以此来让钟少韫退缩。 同时,卢臻来到前厅招待崔善渊,“崔公,好久不见啊,哎,我没去你家反倒是让你百忙之中抽身,实在是我不对!” 崔善渊吩咐奴仆送礼,“那哪儿能呢?卢公现今是朝堂说一不二的人物,我怎么能让卢公亲自来呢!”说罢,整整齐齐的礼盒就堆满了灯火通明的前堂。 二人入座,奴仆斟茶,崔善渊先是叙温凉,又聊了点儿关于养生的话题,诸如黑发变白、皱纹变少这种道术,紧接着,就图穷匕见了,“哎,这人一到年纪就开始操心小儿辈的婚事,不知卢帅还未成家,是心里有意中人了么?” 卢臻很心动,崔氏是高门,更是幸存下来的高门,若是和卢彦则成婚,背后肯定能有不少襄助的地方,“哎,我这儿子,哪儿都好,就是犟。” “这是有了?”崔善渊何等善于察言观色,“年轻人嘛,我这年纪也这样。” “是啊,我还打算劝劝他,有些人玩玩就好,不能拿来做正室,娶妻娶贤,贤贤易色,崔公您说是不是?” 崔善渊点了点头,意识到这是卢臻在暗示,暗示婚事有说下去的可能,“是啊,卢将军一表人才,纵然一时想不开,到底还是能想明白什么最重要!” 二人聊了会儿就散了,卢臻走过前堂,对着芭蕉树说,“你听完了没?” 钟少韫隐匿在树影的黑暗中,并不多言语。 “我再最后劝你。钟少韫,彦则为了你,和我对抗,和很多人对抗,我并不喜欢他如此。你能帮他什么?你什么都帮不了。他年少气盛,狂妄,以为自己有权力就能事事如意,我告诉你,这是痴人说梦!世族互相拉拢,强强联合才是常态,而你,要么成为豢养的娈宠,要么就离开,只有这两个选择。”卢臻越说越气,好像一看到钟少韫原本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 因为他的一切来源于卢彦则,而钟少韫毁了卢彦则。 “你再好好想想,我没有耐心。”卢臻拂袖,“而你要是再死皮赖脸留下来,别怪我无情。” 眼看卢臻离去的背影,钟少韫难得地哭了出来,泪水流过脸颊和那颗痣,落在衣襟前。他这辈子不是没有争取过什么,从渭南一曲相逢,数次主动寻觅卢彦则,以及不顾一切地敲登闻鼓,宴会上弹琵琶,钟少韫都抱了目的。 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他总觉得自己和卢彦则距离很近,却不能忽略他们中间永远无法越过的深壑。 他争取过,命都不要。 现在看来,有些时候,尽管你能豁出性命,但性命在旁人看来可能和草芥没什么区别。 但他赶紧把泪水擦掉,因为卢彦则快回来了,劳累了一天,肯定没时间安慰他。 钟少韫迅速站起,回屋子里歇息了。 他和衣而卧,小憩了会儿,就听到有人敲门,卢彦则的声音略微带着疲惫,“阿韫,你怎么来这里睡了?是主卧房睡得不舒服?” 钟少韫刚想说话,发觉自己带了哭腔,一旁的枕头也被泪水打湿,于是赶忙把枕头翻了个面,用袖口擦了擦泪,站起身为卢彦则开门,“你来啦?” “我没看见你,不大放心,听说你在这儿,就过来了。”卢彦则熟练地解开甲胄和披风,放到一旁架子上。这间房比较小,又在后院的角落里,其实卢彦则并不喜欢,他更愿意钟少韫去主卧房和他一起睡,“这么小,睡得惯?” “嗯。”钟少韫点头,“小的话,一点炭火就能取暖,还不会有穿堂风,我睡习惯了。” 卢彦则忙了一天,终于能放松下来,偷点儿钟少韫攒够的暖,歪七扭八躺在钟少韫刚躺过的地方,革靴在床沿晃来晃去。见钟少韫背对自己,肩膀耸动,他不明就里,“阿韫,过来呀,你怎么了?” “我没事。”钟少韫吸了吸鼻涕,“可能感染风寒了。” “你眼睛有点肿。”卢彦则一把将其拉过来,钟少韫坐在他身侧,又是不看他的脸,“转过来,看着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没……”钟少韫枕着他的臂膀躺下,“你累了,该歇息了。” “明天我就去问陈宣邈。估计有人给你穿小鞋,看你脾气好会来事儿就把你当牲口使唤。你不能憋着知道么?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他们就会一直欺负你,军营里,朝堂上,都是这种人。”卢彦则轻轻拍着钟少韫的头,“有谁对你不好,也要让我知道。” 钟少韫轻轻嗯了声。 “那今晚……” 卢彦则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个话题,从那日的荒唐过后,他就不大敢提。可是总不能每次都自己解决吧?尤其是戳破窗户纸后,就难以抑制对钟少韫的情,握手或者接吻已经不够了。 尤其是四下黑暗,卢彦则又不是木头,钟少韫紧紧依偎在他身侧,如此刺激之下,他呼吸紊乱,先是在钟少韫的额头那里轻轻吻了下。 钟少韫并没有卢彦则想象中的畏惧或是抵触,反倒是迎了上来,白衣盖在卢彦则的绯袍上,眼睛里潋滟着泪水,“彦则,我很高兴……” “什么?”卢彦则摸不着头脑,紧紧抱着钟少韫的腰,“我也很高兴啊。” 钟少韫的手指轻轻擦过卢彦则的脸颊,从见的第一面开始,他就忘不掉了,炯炯有神,神采飞扬,那是一种睥睨的骄傲,永远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他说起话来,极尽温柔,温柔到让卢彦则有些害怕,“我爱你,彦则,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和你在一起,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在意。我是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 “阿韫……” 钟少韫轻吻了上来,封住了卢彦则的唇舌,他的吻很轻柔,带着几分保留与试探。很快,在几次浅吻过后,卢彦则反客为主,直接翻身将钟少韫压在身下。 “你这是怎么了,忽然说这么多?”卢彦则刮了刮钟少韫的鼻尖,刚好一滴泪从眼角流下。 卢彦则直觉有些不妙。 “因为我很高兴。”钟少韫说罢,闭上了眼,“我最喜欢的人,也喜欢我。” 卢彦则嗤笑了出来,“好阿韫。” 意识到气氛到了,卢彦则把帐钩里的帘子放下。 “今天……如果不舒服,就告诉我,好么?”卢彦则难得柔情款款,钟少韫迎了上来,吻卢彦则的唇。 他们在逼仄的房间内,紧紧相拥,仿佛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无惧所有风雨,就拥有了天地。 次日,钟少韫轻手轻脚起来,卢彦则还在沉睡。他拨开帘子,趁黑在屋子里穿衣,算起来,那根银针能起到一个时辰的效果,足够他离开宅院了。 钟少韫依依不舍地看着手臂上的吻痕,明明相拥的温暖和印记还在,明明卢彦则还在不远的床榻上沉睡,可他却因为知道这是离别而心痛难忍。 “阿韫……” 钟少韫吓了一跳,匆忙跑过来,确认是卢彦则在说梦话后松了口气。 屋内黑暗无比,仅有一点烛光照亮。钟少韫奔向烛光下的包袱,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就往外走。他没多少东西,来来去去就那几件,所以收拾起来也很简单。 里面最重要的是铁关河的信件。铁关河节制关东兵马,之前给自己表示过诚意,说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去其中一州担任参军一职,若是做得好,升任自不必说。 街道上没什么人,天空还是混沌一片,月亮沉在西岭,孤光照亮着铜驼巷陌,天际已有微微的鱼肚白。偶有一些小商贩,准备开店,搭棚子的搭棚子,摆桌子的摆桌子,各有各的忙碌,没人在意钟少韫。 钟少韫也挺喜欢这样的,没人在意他,他来了,去了,仅此而已。 他想起卢彦则问,自己所说的“想好了”,想的是什么。 钟少韫做过美梦,真的以为自己能和卢彦则在一起,于是就没说出口。 ……我原本想好了,相比起强求和你在一起,我更想看见你所向披靡,就如当年初见一样。我想看到你得偿所愿,我想看到你逐鹿天下,称王称霸,成为传奇佳话。 哪怕那个传奇和我没有关系。 他脑海里满是昨夜的点点滴滴,卢彦则相比上次,更加缓慢,还会时不时问他感觉如何,一旦钟少韫表现出难以忍受,卢彦则就会减小幅度。除此之外,卢彦则还说了很多很多未来的设想。 卢彦则的未来一片清明,要权力也要钟少韫,永远都是那样,一旦想清楚就会头也不回往前走。也正是因此,卢臻并不会对卢彦则发难,而是对钟少韫施加压力。 在不在一起又能如何呢?钟少韫不在乎那些了,只要卢彦则爱他,他也爱卢彦则就够了,两厢情愿,携手余生,都是最奢侈的东西…… 钟少韫走着走着,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便在包子摊前站立掏钱。身后迅速传来一阵兵甲声,他皱着眉回过头去,并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兵马,只觉得看起来不大熟悉,应该不是大周的兵马。 此时天蒙蒙亮,视线稍微好了些,属于凌晨的青色逐渐褪去。钟少韫只草草吃了几个包子,就打算根据铁关河的信件和文牒往对应的州府走。 他刚站起身,不料对上一个骑马俯瞰四周、桀骜不驯的武将。 这武将漫不经心往周围看了看,忽然,转过脸来,视线紧紧锁定钟少韫的脸。紧接着驱马上前,拔出长刀,横在钟少韫脖颈处,有两缕头发躲闪不及甚至还断了。 “你……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副cp也是he,当初本想be的,构思了一下把自己虐到不行差点哭出来,想了想别为难自己也别为难大家伙儿了。 第109章 时光 随着贺兰庆云进洛阳, 紧接着温兰殊率领河东军也赶到了。小皇帝李楷对温兰殊很好奇,亲自在洛阳上东门率领百官接见。 温兰殊远远看见皇帝,便赶紧下马上前。不知为何, 看到年岁与当年李昇相仿的李楷,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只见李楷往前走了几步,华盖随风飘飞, 身后的宦官亦步亦趋, 都是新面孔。 新的都城, 新的皇帝, 新的年号,一切应该万象更新才是——可温兰殊却没有这种感觉。 “陛下。”温兰殊行跪拜礼,良久起身, 皇帝扶着他的手肘。 “早闻爱卿令名, 今日终于得见。”李楷难掩欣喜,“卿一家俱是忠贞之臣,朕何愁社稷不定?” 说罢,李楷亲自接引温兰殊入上东门。 洛阳的布局和长安并不一样, 一条洛河穿城而过,将洛阳城分为南北两部分, 西北处是洛阳皇宫。皇帝出行, 惯例是出警入跸, 周围无人敢出门, 即便有, 也只能跪在地上, 头贴着地。温兰殊诚惶诚恐, 却只能在皇帝盛情之下, 与帝王共乘一辂。 到达禁中, 温兰殊终于能下车。李楷在徽猷殿接待温兰殊,相比起长安,洛阳宫殿保存完好,重檐庑殿顶上有几只仙鹤飞过,停在两只鸱吻旁边,青天白日,让人心旷神怡。 温兰殊的心情不免被政局影响,他还没见萧遥,就已经进了宫。皇帝是不是对他太热情了?他难免把李楷与李昇相提并论,萌生了些微恐惧。然而在阳光下,看见李楷那清澈的眼神,温兰殊只能强迫自己松一口气……好在,李楷并不是李昇的性格,两个人根本不一样。 “先帝梓宫呢?”温兰殊问,“臣还没去拜祭。” “先皇兄走得匆忙,贺兰狗贼拘禁了皇兄,所以朕没能见到皇兄最后一面。”李楷垂头丧气。 若说李昇还觉得“能做点什么”,那李楷就是已经彻底认清实际,再也不想着什么制衡、掌权,他原本就是个不怎么讨喜的藩王,铁关河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他让他继位,已经是千载难逢了。至于朝堂被谁掌控,高低就是个傀儡,李楷不在乎做谁的傀儡。 李昇死得太壮烈了,让很多人都心有余悸。 当朝天子,竟然从高楼上一跃而下。这是朝廷的羞耻,也是大周国运日衰的又一例证。 李楷握着温兰殊的衣襟,“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皇兄一样,或者说,朕离那一天,有多久呢?” 这个问题也可以说成,洛阳,会不会和长安一样呢? “陛下莫怕。”温兰殊习惯地安慰身边人,“河东一直都忠于陛下,我们都希望大周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这话说出来可真是自欺欺人,贺兰庆云能在太行山一路潜伏又杀掉代州刺史拥兵自立,手底下可都是一切因战乱或天灾无家可归的流民。人心一旦散了,重聚起来谈何容易? 温兰殊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回洛阳的路上,打探到了前面的消息,探子说贺兰庆云已经入洛。温兰殊难以置信,直到来来回回三次确认,才真的相信,如此一个怙恶不悛、屠城割据之人,竟然真如自己所想,成功光明正大回到洛阳。 “陛下,贺兰庆云回京了?”温兰殊在殿前稍作停顿,问。 “是的,他回来了。我怕他……”李楷不由自主靠近温兰殊,这是少年人对于害怕事物的本能反应,“温侍御,他明明那么坏,可是崔相却说,他很厉害,不能招惹他。” “崔相结交了贺兰庆云?”温兰殊问。 “嗯,还有韩……韩绍先。”李楷和温兰殊一起进了殿内,“韩绍先的妹妹怀着独孤逸群的遗腹子,正在道观里养着,她也是个苦命人。” 遗腹子?温兰殊叹气,“是啊,世事无常。” 殿内太后等待已久,这么久过去,她也愈加苍老,鬓边多了几缕银丝。虽说她位分尊贵,但遭此劫难,很难不介怀,尤其是太后还经历了两次京师城破。 久而久之,当初鸢飞戾天的心也消解大半,她手捧一本佛经,竟然也明白了佛法之空。 一顿饭吃得很快,温兰殊不怎么动筷,就当是跟太后和小皇帝话家常。待温兰殊想要出宫找萧遥的时候,小皇帝拦住了他,示意想让温兰殊再留一会儿。 “陛下,温侍御也要休息。”韦太后目送皇帝失魂落魄站起身到偏殿小憩,又让温兰殊上前,“你爹他……最近好吗?” “他去幽州了,女英阁在暗中保护他。”温兰殊回答,“太后不用担心父亲,他一切都好。” 韦太后喃喃道,“幽州,幽州……看来,那人依旧是念念不忘。” 温兰殊第一反应,韦太后指的那人应该是李廓,毕竟李廓对温行的态度耐人寻味又不被人理解,韦太后作为亲历者,肯定也知道些许。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蜀王旧事了?”韦太后问。 “嗯。”温兰殊也不避讳,韦太后既然和云霞蔚在一块儿,二人想必是通过气的。 “先帝是我枕边人,有时候,我也看不透他。温十六郎,你大可放心你父亲,他在幽州比在洛阳要好。你也知道,现在铁关河把持朝政,先是尚主,和同安在一起了,而后就从皇子宅中找到了李楷。其实,我对先帝的几个儿子都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有自己嫡出子嗣。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亲生的孩子体质太差,依靠我自是不行。之前我因为皇帝的出身,与他对抗,后来的下场自不必言。” 太后年老,温兰殊也没见过年轻时候的太后,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能毁弃婚约,让温行无言以对的女人,总该是盛气凌人的,孰料世事蹉跎人,她如今一心求稳。 女儿配枭雄,母女都有依仗,原先心气儿再高,现在也都烟消云散。 “你是不是没听说过前朝一些故事?”韦太后顿觉时日非昨,旧相识越来越少,国朝新人越来越多,认识的大多死在两京之乱中,便生了与温兰殊共话往事的想法,“蜀王与先帝,其实是双生子。两个人长得很像,我一开始也没认出来。比起先帝稳重,蜀王更加目中无人,看久了单凭眼睛就能认出来。” 温兰殊耐心听着,太后斜倚着胡床,回想自己还是明媚女子的岁月。那时候,长安风物繁华,南来北往多少商旅骚客,气象万千,给二八年华的韦蕊打开了新的天地,所以在得知自己将要许配给一个白衣士子的时候,她心里大抵是不愿的,“女儿家谁不喜欢英雄美人的传奇佳话?我那时候也这么想。后来遇到先帝,我以为自己想要的,只有先帝能给。” 皇室抢人妻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未婚妻。韦蕊大大方方嫁了过来,不顾蜚短流长,她帮李暐很多,有时候在一旁出谋划策,李暐也很是受用。 “直到先帝登基,他的弟弟封为蜀王。说来还挺有意思,当时先帝撑开舆图,问李廓想要哪块儿封地。我那时候很害怕,因为蜀王是个不规矩的,平日里够贪图享乐了,宅院里丝竹之音没断过,美姬娇娥如云,甚至还豢养娈童。这样一个人,让他自己选,肯定会选最为膏沃之地。而封地一旦富裕,很有可能就会割据造反。我想阻止,但陛下没允许。” 太后长太息,琉璃灯的影子照在她的狐裘上,照亮眼角疲惫的纹路和浑浊双眼,银丝丛生,眼窝深陷,仿佛被时光抽干了所有鲜活的力量。 “为何?” “你觉得呢?”太后反问。 “这样一来,不免让人想到郑伯克段。”温兰殊直言不讳,搓了搓手,神情比之方才也放松了不少。 “我也是这么想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帝肯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李廓以‘蜀锦华贵’之由选了蜀地后,我也不能反驳,只能看着先帝吩咐礼部,安排蜀王加封事宜。” 故事走到这里,一切都顺理成章。先帝故意让李廓选了最繁华富贵的成都,激化李廓的野心,然后瓮中捉鳖,派温行给李廓最后一刀——因为李廓最信任也最“喜欢”温行,让温行做行军司马,李廓心里想着的肯定是如何将此人据为己有。 “可我,想错了。” 温兰殊头皮发麻,“什么?难道并不是看起来那样?” 韦太后点了点头,“我们都以为是郑伯克段,然而……那是桐叶封弟的棠棣之华。” 温兰殊握紧了拳,良久未言。这实在太过荒谬!窗外热气蒸腾,照在屋内的光斑漾起阵阵烟浪,檐下的冰溜子也往下滴着水,周围一切声音在温兰殊耳中被无限放大…… 桐叶封弟,昔日周成王戏言将弟弟叔虞封至唐,也就是现在的河东,以桐叶为信。兄弟二人,和睦融洽,叔虞为周王室巩固基业,可以说是“棠棣之华”。而郑伯克段恰好相反,郑伯因难产不被母亲喜爱,弟弟共叔段顺产又会讨人欢心,武姜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母亲,她也会痛,也会厌恶一个快把自己折磨到死掉的儿子。 两个故事,两种结局,温兰殊一时费解,“太后所言……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都是旧事,该忘掉的。可若是真的忘掉……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太后捶了捶心口,温兰殊急忙拿起一旁的痰盂为太后救急,等对方疏解完腔子里那口堵塞的痰后,温兰殊这才退了回来,“温十六,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 “阿时,我们明天见!”裴洄在萧遥的宅子前和小伙伴挥挥手,俩人虽说一路上话没听过,萧坦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真的不明白小孩为什么精力那么充沛总有好多话要讲,萧遥在这个年纪根本没那么多话。 还都是废话…… 萧坦拍拍外孙肩膀,对方一手抱着柱子,一手挥舞,笑得龇牙咧嘴,一点也不符合萧坦对于孩子的期许——安稳知礼,循规蹈矩,想来自己几个孩子里,唯独萧遥这个养子最符合。 “走吧阿洄,你小舅等你很久了。” “好的外祖父!”裴洄还算是听话,主动搬着自己的细软,“外祖父,我们会在洛阳待多久呀,我还想和阿时一起去晋阳周边逛逛呢,虽然洛阳也挺好玩的。” “……没你的事了,玩去吧。”萧坦并不想讨论这些,他说出这句话后,裴洄就像是解了枷锁的犯人,和几个仆从高高兴兴往后院去了。 “吾儿。”眼看萧遥终于从前堂掀帘出来,萧坦并不责怪这儿子姗姗来迟,说到底萧遥如今受封河东节度使,麾下又有精兵良将,权随珠、温兰殊都在萧遥麾下,做到这种地步,萧坦深感祖坟冒青烟,老萧家终于熬出头了,虽说现在萧遥复了宇文旧姓,不过好处在萧家身上是实打实的,他也就不在乎那些。 “义父。”萧遥对父亲行礼,扶着父亲入堂,“我听聂柯说,晋阳和贺兰庆云相持,少了一场大战?” “是。温兰殊也算是机灵。晋阳空虚,你们带兵在外,如果贺兰庆云真的猛攻,说不定晋阳真会失守,届时河东节度使就是他贺兰庆云。还好啊,他保住了晋阳。可他做事也太不妥当了……竟然让阿洄上战场?” 萧遥最懂这外甥,这话真假两说,“哦……” 父子二人入座,茶斟好,一旦安生起来,萧坦就开始什么好的坏的都往外说,“你不知道,他就那样看着阿洄被敌军引走也不做接应,你那么大一个外甥,没了双亲,孤苦无依一个人,我都不敢想,要是在敌军,别人会怎么对阿洄!” “什么?阿洄上战场被俘了?”萧遥想的是真丢人啊这混小子。 “是啊,要不我怎么说,温兰殊做事欠妥当,那种年少气盛的小孩,能上战场?”萧坦越说越气,“你也该说说……” “那阿洄后来是怎么回来的?”萧遥问。 “正好权随珠抓了贺兰庆云的美姬,人质两厢一换。”说到这里,萧坦的气消下去些许,“那温兰殊也算是有责任心,亲自带兵护送人质,把阿洄换了过来。” “也就是说,温兰殊亲自入敌营了?”萧遥拳头咔咔响。 “是……”萧坦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聂柯!叫阿洄过来!”萧遥发号施令,一锤桌案,茶盏清脆发出声响,贱出几滴茶,声音里掺杂的不是关心则乱,而是怒火冲冲。 这怒火很明显是冲着裴洄去的,萧坦跟别的老人没区别,隔代亲、护犊子,尤其裴洄失去双亲,还没多久呢,“我说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总不能为着一个外人伤害自家外甥吧?” “这就是我要跟您说的第一点。”萧遥目光如炬,十分笃定,“温兰殊……不是外人。” 第110章 棠棣 太后带温兰殊来了洛阳郊外的白马寺。寺院整体很大, 在院门前,还能看到那尊汉代的白马石雕,两边池塘里, 鲤鱼游来游去,还有几只乌龟在水中浮游。温兰殊刚下马,就来太后的车驾前, 扶太后下车。 “到了。”太后望向朱红院墙, 和温兰殊一起步入寺中。青松翠柏, 十字形的砖石路将院子分成四部分, 每部分都种满了名贵的牡丹和芍药。只不过,现在并不是花开的季节,所以院子里只有枯枝败叶。 太后从天王殿穿行而过, 来到后面的宝殿和佛塔。奇怪的是, 白马寺不仅仅有一座大雄宝殿,在此之外,还有间紧闭屋舍,上面蛛网遍布, 看起来是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了。寺院住持知道太后过来,匆忙赶至, 双手合十, “贵人为何来此?” 太后指了指朱漆落灰大门上生锈的锁, “还请上人打开吧。” 住持往后吩咐小沙弥, 小沙弥马上跑去库房拿钥匙去了。 白马寺是皇家佛寺, 这处屋舍看起来, 只有皇室才能进入。温兰殊猜测, 却不大明白, 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一般来讲, 如果皇帝不想让人来,广而告之并让人看管才对。 而且,温兰殊与皇室来往也算得上是频繁了,为什么连白马寺里有一处隐秘堂屋都不知道?难不成这个秘密竟然隐秘到了连他都不能涉足的地步? 门子重重打开,灰尘当即如雪般落下,温兰殊掩面咳嗽两声,太后忽然回过头,“你也有咳疾?” “嗯。”温兰殊一边咳嗽一边说,“打小就有的,身上会带止咳的药。” “我宫里还有枇杷膏,等会儿你拿些回去。你父亲也有这种病,之前上朝为了不失仪,只能强忍着喉咙里的痒。秋冬还好,一到春天,漫天柳絮飞,他就很难忍住,为此先帝还特许他可以小声咳嗽。”太后在门前顿了顿,揣着暖手,“但他还是忍住了,真不容易。” 喉咙一旦发作起来,就很难忍住,温兰殊不由得更加佩服父亲了。不过想来,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跟温行这辈子干过的其他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太后带着温兰殊步入正殿,温兰殊才知道自己一直想错了——这根本不是屋舍,而是佛堂,规模比大殿略小几分,又比寻常屋舍要大点儿。在外面的时候没注意到,进来才明白这间佛堂的纵深有多大。算起来,应该有九开间,漆红木柱,和上方密匝匝的藻井,极尽绚烂,除却一些煞风景的蛛网与灰尘,若是有人打理一番,肯定能恢复原本的风采。 此刻日光西斜,照在佛像的金身上,在佛眉那里投下一片阴影。金佛一半在暗,一半在明,慈眉善目,襟怀众生,飞荡灰尘将原本无形的光线勾勒出形状,经幡风铃摇晃,清脆悦耳。 这样的金佛像,一共有三尊,按照温兰殊对于佛门中的了解,一尊是释迦牟尼佛,一尊是药师佛,一尊应该是阿弥陀佛。三尊佛像姿态各异,而两旁的墙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已经灭掉的琉璃火。 琉璃火之上,则是壁画本生图。 温兰殊对佛典也有所了解,这幅壁画应该是佛典中的《恶友品》,说的是太子善友,感念众生疾苦,寻找能满足世人愿望的摩尼宝珠,与自己的弟弟恶友一起踏上了旅程。但在回来的路上,恶友想独占宝珠,将善友的眼睛刺瞎,带回宝珠谎称善友已死。 但恶友没有想到,善友在之后因缘际会,重获新生,眼睛复明,回到国度,劝说恶友奉献出宝珠,并——原谅了恶友。 整整一幅壁画,自上至下,山峦隐匿在云海之间,青色颜料铺底,小人栩栩如生,刚好能讲述完整个故事。而且,最后一幕定格在善友与恶友执手,重归于好。 温兰殊凝视许久,“善友一心救众生,也救犯下过罪恶的弟弟,无怪乎在之后成为释迦牟尼佛。” 普渡众生,也渡一人,才称得上是佛啊。 太后没说话,背对着温兰殊看另一侧的画像。 温兰殊转过身来,当即惊诧莫名。 这是……李廓的画像?! 温兰殊见过人画壁画,要先在纸稿上大致把形描摹出来,然后在纸上戳小孔,紧接着放到墙上去,墨在这边涂,另一侧就会有渗过去的墨点,因此便能连点成线,肖像画尤其如此,不能有缺漏或错笔,要慎之又慎。画成后,一侧就会有画中人的名字,他们因为出资建造佛寺,所以就叫做供养人。在大周,人们无一例外觉得出资建造佛寺是大功德之举,会为人带来福祉,自己被画到墙上,也是一种嘉奖。 除此之外,墙上画像往往不仅是一个人,甚至每个人占据的大小都要经过一番讲究的划分。 可……这里竟然只有李廓的画像? 温兰殊摸不着头脑,李廓独占了一面墙壁?难不成李廓独自一个人出资供应了白马寺这间佛堂的建造?这么有钱的嘛! 而且如果有这种大功德之举,为什么不会有人刻碑铭记呢?换言之,李廓要是真做了这些,温兰殊不可能不知道,刻碑的碑铭也应该广为流传才是! “这个画像,你觉得是谁?”太后问。 右边有一列字迹,上面写的确实是李廓无疑。但是温兰殊仔细看了看,又觉得不大像。 李廓的眼神是漠然的,一切尽在掌握,自小环境优渥,金玉锦绣丛中长大,所以总是淡然,包括伪装成栖云的时候也是,让温兰殊觉得,其实李廓并不在意生前身后名,或者权力与财富。 然而画像上的不一样。 画像比起李廓,更加严谨,庄重,尽管温兰殊觉得,被画的这个人可能已经竭尽全力在模仿李廓…… “难道是先帝?” 太后点了点头,“这座佛堂乃是秘密营建,因为当时,蜀王李廓突发疾病,先帝派遣名医问诊,却药石难医。情急之下,营造佛堂祈福,为了不让人以为帝王佞佛从而相继仿效,先帝隐瞒此事,除了我之外,基本上没人知道。哦对,你父亲可能也知道。” “可……先帝与蜀王难道不是……” “反目成仇?”太后嘲弄地笑了笑,“那天先帝在御榻前,画师为他画画像。他装作自己弟弟的模样,怎么学都学不来。” “这是在蜀王叛变之前吧?蜀王叛变后呢,先帝有来过这里吗?” 太后低头叹息,“时常。” 皇室兄弟,竟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情谊。 “先帝营造完佛堂后,又秘密重塑白马寺造像的金身,修缮钟楼鼓楼,大费周章,后来不知是不是真有灵验,蜀王竟然痊愈了。为此,先帝还来白马寺还愿。很多人觉得,蜀王和先帝应该是仇敌,该水火不容才是。可是人们唯独忘了,他们两个人一母所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双生子。温十六郎,如果不是你,我甚至不知道,这些话能跟谁说。” 温兰殊深有感触,“那么先帝有没有像善友太子那样原谅蜀王?” 太后皱了皱眉,她半生经历可以说是传奇,比起心黑手狠,她若是在李暐那个位子,绝对会斩草除根,让李廓再无机会生还,可李暐偏就是留下了这样一个隐患,并在之后葬送了自己。 “你母亲知道蜀王并没有死,对先帝提起过好多次,只要先帝准许,她会帮助先帝动手。可是先帝没有……”她说到这里,语气也充满了几分难以置信,“先帝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在这世上,只有一个血亲了,他这辈子没有私心,唯一一点私心就是留下这个弟弟。所以我想,他应该从来不觉得,弟弟犯了错吧。” 门子打开,光芒顿时照进佛堂。佛前供花枯萎衰败,佛像亦落了灰,如同已经逝去的生命,只能无言诉说着过去的一切。 或许有个哥哥,在此辗转反侧,心急如焚,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的弟弟痊愈。 或许这个哥哥被人劝告,一定要除掉心腹大患,却始终难以下手,来此烧香拜佛,在佛像前寻得一时片刻的安宁。 或许他还在自己的弟弟“死”后,坐在那本就不稳的皇位上,追忆往昔,忏悔过错,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和弟弟走到这一步——从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容貌如出一辙的两兄弟,曾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却一生一死,一死一生。 一人在史书留痕,庙堂受飨,虽死犹生。 一人在尘世盘桓,故人零落,虽生犹死。 · 温兰殊自白马寺回去后,从宫殿里拿了枇杷膏,就打算回去。不过走在路上,他忽然想起这是在洛阳…… 他在洛阳没有宅子! 该死,怎么把这件事忘了?他这会儿孤身一人,天又黑了,过几日是上元节,街上热闹得很,比起之前大过年的冷清,算是恢复了点儿人气。 温兰殊不敢想象长安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座城池,恢复过来可能要十年八年,但毁掉只要十天八天。 他打算去驿馆暂时歇下,谁知这走着走着,就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和犬吠声。 “你……你别过来啊!” 裴洄?温兰殊半信半疑,循声走进小巷,看到一只恶犬,在角落蹲着的裴洄跟前嗷嗷喊叫,声响穿透小巷,他在外面都听见了。 温兰殊拔出剑,狗是个欺软怕硬的,见到大人来了,还带着刀,估摸着怕被做成狗肉包子,就灰溜溜夹着尾巴跑远了。 “阿洄,你怎么在这儿?”温兰殊回鞘,“眼睛哭得这样红。” 裴洄一双眼哭得跟桃子似的,肿得可怕,小脸更是冻得通红,温兰殊依稀能在上面看见一个手指印。 温兰殊问,“谁打你了?” 裴洄摇摇头不敢说,哭声也停了,温兰殊蹲下身,用手帕擦了擦对方的脸,“瞧你,都不带手帕的,哭成这样,脸都哭脏了。” “我想我娘了。”裴洄一下子哭出泪来,他考不好的时候会哭鼻子,娘经常给他擦眼泪,他会跟娘亲说,以后一定会更厉害。 小时候没人敢打他,从来没有,他娘舍不得,他爹则觉得他省事不需要体罚。 “那你告诉我是谁打的你好不好?我去给你讨公道。” 裴洄当然不能说,今天萧遥听说他被贺兰庆云抓去,当场给了他一耳光。他气不过,对萧遥说,小舅你坏死了,我不喜欢你了,然后就跑了出去。跑到门口还听见萧遥大吼,说什么跑就跑了,有本事以后都别回来,连自己都管不住的灾舅子! 但是裴洄跑着跑着就冷静了,因为确实错在自己。若是权随珠没有抓到述六珈,那温兰殊要么偷袭,要么发动战事来救他回来,况且人家卢英时也上战场了,人家就没事,还杀了几个敌军小兵,怎么你就不行呢—— 这也是裴洄最郁结于心的,怎么我就不行。 “我小舅知道我被俘虏,就……”裴洄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生怕温兰殊也像萧遥那样生气。 温兰殊并没有像萧遥那样骂他,甚至一个受害者比萧遥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开,“我以为什么事呢,起来吧,我带你回去。” “可是,可是我小舅肯定还在生气。”裴洄玩着衣带,“他看到我肯定要再给我一巴掌。” 温兰殊噗嗤一笑,“不会的,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去。能起来吗,腿是不是麻了?” 裴洄弓着腰,手撑膝盖…… 好像确实麻了。 于是温兰殊就背着他,在裴洄的指示下,走到了——不远处的萧遥宅院。 裴洄这离家出走还真是……温兰殊腹诽,还真是不敢走远啊。 他俩远远就能看见萧遥在灯笼下抱着双臂,背靠楹柱,原本忧心不安的神情在看到温兰殊背着裴洄之后荡然无存,只见下一刻萧遥火急火燎走上前来把裴洄这个乌龟壳从温兰殊背后扒下,“你惯他吧!让他自己走,又不是瘸了,没瘸就自己走!犯那么大错,还要你一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人来背,什么道理!” 然后萧遥就拉着温兰殊往院子里走了,温兰殊倒是没忘掉裴洄,也握紧了裴洄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以为他们王不见王其实哥俩好着呢。 温兰殊:很好我知道怎么攻击你了,你哥不爱你。 李廓:?冒昧的家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摊牌 回到家里, 自始至终萧遥不发一言,盘膝坐一旁,白眼快翻上天了。 温兰殊啼笑皆非, 舅甥俩人跟仇人似的,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 他先是劝了半天,眼看无果后, 跟裴洄回屋, 说今晚跟裴洄一起住下。 如此一来还能蹭住, 一举两得。 萧遥不乐意了, 抓着温兰殊的手把对方拽到一边,“你这么惯他不合适吧?” “怎么就惯了,我舅舅也和我睡一张床, 还给我讲故事呢。” “不是, 你是你他是他,犯了这么大错,结果你倒好,受害者来劝闯祸精, 你小心教出个混世魔王。”萧遥愤愤不平,“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打不行, 正是犯浑的年纪。不打他他就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也不是非得打吧。” “你以后就知道了。”萧遥劝不住, 又拿捏不了温兰殊, 一跺脚, “哎!” 紧接着原地就剩下温兰殊和裴洄。 “走吧阿洄。”温兰殊拉起裴洄的手, “我们休息去。” 他俩一起泡脚, 裴洄见温兰殊不仅没有记怪他还对他这么好, 小孩子很容易卸下心防。 等裴洄心情恢复得差不多, 上床休息后, 温兰殊坐到床榻边,在他耳畔轻声细语,“以后不要记怪你小舅,好不好?他也是一时心急。” “我没有记怪,我就是觉得……”裴洄嘟哝着,“小舅变了,他以前从不这样的。我犯错,他也全不在乎,还会带我一起出去玩,就算我做错什么,他也不会太凶。可是他当着外祖父的面打我……” 我就不能委屈委屈嘛! 裴洄不知道温兰殊从中读到了弦外之音……等等,萧遥打裴洄,当着萧坦的面? 人都是护犊子的,萧坦怎么想?萧遥为这温兰殊一个外人竟然动手打自己外甥?看来那边又要解释一番。 “温侍御,我小舅他以前对我挺好的。他说大好年华就该出去玩,我娘一直管我,也担心他把我带坏,最主要希望我跟他学点儿东西。可是他不教我,他说我在馆阁读书就好不需要上战场打仗,打仗都是武夫才干的事儿。可你现在也知道了,阿时的哥哥什么都教,阿时也什么都会,看我,什么都不会。” “你文采很好啊,以后不用自己上阵领兵,就来我帐下吧。”温兰殊轻轻抚了抚裴洄的发顶,“你这么聪明,打仗多屈才啊。三国那么多谋士,有谁亲自上战场?没关系的。” 裴洄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温兰殊的腰,说着些温兰殊听不懂的话,嘟哝了半天,嘴里像含了一口饭,含糊不清。温兰殊则一直顺着他的脊背,又用袖子给他擦泪。 温兰殊没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落泪,更没有责怪裴洄到底哭了多少次,在他看来,哭是人发泄情绪的方式,骤然失去双亲,这些痛谁能明白?或许萧遥没感受过双亲俱在的温暖,才体会不到失去之后的痛楚吧。 裴洄缠着温兰殊好久,说累了,倒头就睡。温兰殊则起身下床,掐了把裴洄的脸就往院子里走。 哄完小的还得哄大的。 但他走出去没几步,刚关上门,回过身就看见院子里等待已久的人。 不是萧遥。 “温十六,我们谈一谈?”萧坦的语气不像是商量,而温兰殊也做好了准备。 · “你接近我儿子,是为什么?”萧坦面目峻肃,灯下尤其谨严。 温兰殊刚想解释,他俩这事情说来太复杂了,该从何说起呢?孰料萧坦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你看上他什么了?” 温兰殊:“?” “萧公。”温兰殊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萧坦这样想没什么错,二者之间的作风与家世太不相同了,怎样看来都不像是能聚到一起的。 “他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又恢复了宇文旧姓,执掌河东军,麾下猛将如云,我是管不住他的。其实,他一直都很有想法,我从收养他为义子的时候,就觉察到自己并不能完全控制他。”萧坦没什么好说,木已成舟,站在自己的角度没底气去反对。 就是萧遥如此一来真是给他个大惊喜。 男的……萧遥和一个男的搞在一起了?怪不得问他喜欢谁总是不吭声,原来早有预谋啊! “你和他,认真的?”萧坦见温兰殊还是不说话,又问,“据我所知,你和他很不一样。” “萧公,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一开始我也觉得,我和长遐并不是一路人,应该划清界限,泾渭分明。不过到后来渐渐接触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萧坦下意识觉得这是读书人骗鬼的话。你的心意,什么心意?好赖话都给你说全了。这也不怪萧坦,主要是唯一的外孙孤苦无依,萧遥还为着温兰殊打了裴洄一巴掌,让萧坦对温兰殊的印象更差了。 不过萧坦也是知趣的,并没有直言,这种情绪还是憋在心里好。于是萧坦抿了口茶,“那你爹知道吗?” “知道。” 萧坦差点把茶吐出来。 所以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咯? “你爹不反对?”萧坦寻摸着,他和温行来往不多,对温行的印象也是老古板,太执拗,以前还当作是自命清高难以苟同的读书人,又因党派之争,所以没联系过。 谁知道现在两党之间死的死,散的散,朝堂打散重组,可以说就算温兰殊和萧遥在一起了,也没人会提起老黄历。 “不反对。”温兰殊低下了头。 萧坦沉默了。 “我知道,您可能对我有很多误解。很多人看来,我和先帝不清不楚,在长安也是毁誉参半,对此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原本以为长遐会因此而退避,但他没有,在我被欺骗、背叛之后,他一直在我身边。我想,我不需要因为他的身世而看不起他或者挑三拣四,我本身也算不得霁月光风,干干净净,他能不在意我的过去,已是万幸。”温兰殊无比坚定,不像是在开玩笑。 “所以,你是认真的?” “是。” 萧坦遂不再多言。温兰殊的家世才华以及能为萧遥提供的助益远甚于一些世家女子,单就这一点萧坦无话可说,毕竟这也是萧坦培养萧遥的初心。 他唯独没想明白萧遥是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以及……温兰殊也恰好喜欢男的?之前他还念叨萧遥听话呢,结果反手就找了个惊才绝艳的世家子……也罢,他不在意有没有孙子可抱,之后还得照顾裴洄,够他忙的。 萧遥想怎样就怎样吧! “我也不管你们。你既然是下定决心,你爹也不反对,那我的意见其实没什么用。”萧坦揉揉眉心,“之后他去河东驻守,难免还要你帮衬。” “自该如此。”温兰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您也早点歇息吧,一天舟车劳顿,也已经累了,我就不打扰您了。” 萧坦挥了挥手,温兰殊面朝他退了下去,带上了门。 这一退,竟然退到紧实宽厚的胸膛里。 萧遥迅速抱了上来,双臂围着温兰殊的腰际,温热水汽聚拢在温兰殊颈间和耳畔,他怕痒,这会儿身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猿意马。 “诶你别在这儿……” “有受伤吗?贺兰庆云有刁难你吗?这些日子累坏了吧。”萧遥沉声说道,鼻尖蹭温兰殊的耳廓。 温兰殊的耳朵很快就红了,“没有,没受伤也没被刁难,你也真是够离谱的,为着这个打你小外甥。这种年纪的孩子最要强,你非得和他对着干,不合适。” 联系到他们毕竟还是在萧坦房间外,萧遥顺手将温兰殊打横抱起去了自己的卧房,“我不觉得,棍棒底下出孝子,有时候你不打他,他不知道事情多严重。” “那要是不听你的,逆反呢?长遐,阿洄不是那么拎不清的孩子,他才十六岁,经历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别给他使绊子,啊。” 最后的语气词可以说是安抚哄人的态度了,萧遥欺身压着温兰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我分别小一月,好不容易再见就让我知道这些。旁人不体谅你,我不能也不体谅吧。” 温兰殊垂下眼帘,“我爹一直教我,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别人怎么看我、误解我,其实都不是很重要,他们看到的只能是十之一二的我,真正的我从来没有全部呈现在旁人面前,我有时候自己都看不明白,只要学着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理解别人就够了。” “那你能不能理解理解我。” “长遐……” “我很想你,日思夜想,我看不得你受欺负,更不想看到你劳碌奔波。子馥,你从不在乎自己,我刚刚掂了掂,你又瘦了不少。”萧遥一双深邃眼眸紧紧盯着怀抱中温兰殊的眼,“连累了你就要道歉,不能因为是小孩就逃脱罪责。我小时候已经学会不给人添麻烦了,凭什么他不行?因为父母去世所以做什么都能被原谅?什么道理!那为什么没人原谅我!” 温兰殊抽出胳膊来,环绕萧遥的肩膀,轻轻拍着,“好了,长遐……” 萧遥生气除了觉得外甥没轻没重给人捅了篓子,还有就是觉得,为什么裴洄永远都可以犯错,而他规行矩步不能踏错一步?太多人对他求全责备,想让他遵守既定的命运安排,成为萧家子弟,和世族女子联姻,珠联璧合,各取所需,却没人问过他想怎么做。 因为踏进萧氏宅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剥夺了这个自由。 在遇见温兰殊前的那段岁月,萧遥没有父母双亲照拂,走在一条晦暗无比的道路上,这条路太长了,长到萧遥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尽头,尽头是繁花似锦还是狼藉一片。 可他只能走下去。 “你不要一直和你外甥比。”温兰殊任由萧遥趴在自己颈窝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萧遥的脊背,“说个好消息,萧公没说什么,看起来对我还算大体满意。我以后也得努努力,让你爹不觉得我是个挑拨是非的伪君子。” 萧遥不言语,只嗯了一声。 “我们以后能在一起了,一直一直在一起。”温兰殊满含深情地拢了拢萧遥的鬓发,将对方搂得更紧,“那我以后多理解理解你,好不好?” 萧遥的身形微微抽动,他恣意趴在温兰殊身上,如同躺入这世上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让他松懈下来又能慰藉心灵。 万幸,路的尽头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人就是……一方面说没灵感了以后……又想起一个灵感…… 也许会开个预收,这个新的灵感就是第四本了,目前在写的是第三本,打算写完了再发。 第112章 决裂 次日朝会, 明堂之上济济公卿,贺兰庆云以一种极为奇怪的架势,先是去了刀和鞋履, 然后便大摇大摆走上前。御史觉得他目无尊卑,但考虑到这人喜怒无常,就不敢吭气。 温兰殊身着朝服, 和萧遥站得很近。在法理上, 温兰殊还是大周臣子, 不过现在名分上温兰殊算萧遥的幕僚。 贺兰庆云漫不经心瞥了温兰殊一眼, 就回到自己该站的位子。龙椅上天子坐不住了,只有十三岁的小皇帝手抖得很明显,更是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因此铁关河越俎代庖, 继续主持朝会。 在温兰殊为首的百官看来,铁关河如今是东平王,继承了来自建宁王的所有势力和军队,一跃而上成为满朝最权势滔天之人, 可与曾经汉朝的霍光相提并论。然而做到这一切的铁关河,年纪却比霍光要小很多很多。 也就是说, 铁关河的手段, 很有可能比霍光更不加掩饰。 “东平王, 贺兰庆云为祸东都, 残害先帝与嫔妃, 你如今让这样一个人回到京城, 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这会儿有御史开始指指点点, “我耻于和此人同列!” 一个人表态, 众人便纷纷开始左顾右盼, 道路以目。说到底,只有那么几个胆大的敢违逆铁关河,温兰殊和萧遥都没说话,他们插嘴只有被开涮的份。 此刻,温兰殊关切地看了眼明堂上垂拱而坐的李楷,对方尴尬地对他笑了笑,似乎要他放心。 温兰殊心情郁结。 大周每况愈下,他做不了什么,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理解,贺兰庆云明明血腥屠戮京师,结果崔善渊和韩绍先愣是为了求援,和这人结成联盟,算是在三足鼎立的朝堂为自己谋求一席之地。 朝臣大多为己,这就是大周积重难返的原因。 “侍御别这么说。”铁关河坐在龙椅最近的地方,睥睨整座朝堂,比皇帝更像明堂的主人,“圣朝怀柔四方,正是用兵之际,哪有自断一臂的道理?贺兰将军手底下的云骧军,莫不顺服他,换个人来,还真不一定行呢。” 贺兰庆云皮笑肉不笑。铁关河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了贺兰戎拓的弑君罪,全了东平王安疆克复的从龙功,要不是允诺自己入朝,还有韩绍先和崔善渊巴结,他肯定豁出去打晋阳。 “东平王抬举我了。”贺兰庆云也不谦虚,他比在座所有人都更加了解云骧军,没有人敢贸然让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群龙无首,然而引起动乱。 所以他们必须迎接一个刽子手。 温兰殊想站出来说话,萧遥拦住了。 “这跟我们关系不大。” “可是……” “河东不能结仇怨,至少不是现在。”萧遥轻声在温兰殊耳畔说,“你是河东军的掌书记,不是朝廷的侍御史。” 温兰殊难以解释,他就是心里不舒服,看见小皇帝被几个权臣摆弄来摆弄去,败坏朝纲,他没能像同僚那般挺身而出也就罢了,还躲在萧遥背后,这是什么理儿? 他还没往外走,铁关河就挥了挥手,紧接着一列甲士鱼贯而入,兵甲相碰之声清脆悦耳,又格外冷峻有杀意。只见那位御史被人夹着胳膊,整个人拖行在地,事已至此,御史破罐破摔,“铁关河!你囚禁建宁王,不忠不孝,威逼天子,罔顾百姓,皇天不佑!皇天不佑!” 铁关河握紧了凭几,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每次听还是会内心一颤。老天真的有眼睛吗?那为什么该死的人一个都没去死,而该活着的人却无故横死呢?韩绍先的父亲韩粲,入朝路上,就被刺客割了首级,韩粲做错了什么? 皇天佑了谁? 铁关河冷笑一声,看了眼地下瑟缩的韩绍先,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生怕死之徒。和杀父仇人同堂议事,甚至求杀父仇人庇佑,真是够荒谬的。 温兰殊忽然挣脱萧遥的束缚,直直走向明堂中央的长氍毹,“东平王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 天子松了口气,目光触及铁关河的时候,还是本能地闪避,又揪紧了绛纱袍。 “我欺人太甚?”温兰殊能出来实在是意料之中,铁关河当即反驳,“我收复两京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温兰殊手持笏板,并没被铁关河牵着鼻子走,“原来东平王也知道两京沦陷啊。那云骧军最开始的动乱,如何酿成了两京失守的大过?而两京失守的罪魁祸首,又为何安坐明堂之中,与诸位公卿议事?” “罪魁祸首已然处置。”铁关河道。 “是吗。”温兰殊直言不讳,“上个月,是谁跋涉太行,偷袭晋阳,又杀代州刺史自立,如今还成了名正言顺的代北防御使,得以步入明堂?” 桩桩件件,直指贺兰庆云。 “你和我有仇怨,不就因为我俘虏了那小孩?都把人还给你了,干嘛揪着不放?”贺兰庆云不耐烦道。 温兰殊怒目直视,一步一顿,仇怨从来就没有消弭,他昏迷到醒来的每一天每一夜,都被这种刻骨的仇恨折磨。既然敢说真话的人已经被处理,留下的都是不敢说话的人,那他若是再噤若寒蝉,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需要我提醒你,原大理寺卿独孤逸群和清虚观云道长是怎么去世的么?我没忘,我到现在都没忘。长安被屠戮的那一日,我全都看见也记得,历久弥新。”温兰殊走到贺兰庆云面前,这种人杀人是不会感觉到心痛的,无情无义又漠视一切。 鲜活的生命与生机勃勃的城池,在他们看来和臭沼泽上的死鱼没什么区别。 “东平王,我本以为你掌握重兵,会追击贼寇将其赶尽杀绝,进而迎天子兴复旧都。现在看来,你们呆在洛阳,全然忘了长安还是一片废墟。”温兰殊环视四周,又看到了韩绍先惊慌失措躲避自己的眼神,“不用你找甲士拖我下去,我也早就想走了。” 说罢,他把笏板扔在地上,兀自退下了。 绛霄殿一片岑寂,百官无声,纷纷沉默。铁关河被温兰殊拂了面子,心里更加不悦。 然而,物极必反,铁关河竟然从这次的争吵中,找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宇文将军。”铁关河喊着萧遥的名字,“这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河东?” 萧遥不解其意,铁关河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 “这应该不用和东平王禀报吧。” “看来是还没定好。无妨,我倒是有点担心,以后宇文将军会不会遇到一些……小麻烦呢?也希望宇文将军管好自己手下人,别再出现御前失仪的情况了。” 铁关河看得萧遥十分不悦,接下来的朝会,自始至终卢彦则都没来。到后面,萧遥甚至都听不进去话。 他想找温兰殊,他不知道温兰殊去哪儿了。 散朝后,萧遥被皇帝单独叫去了偏殿。见他抵达,李楷如芒在背,双手不自觉地抓着大腿上的衣料,柘黄色的衣衫有些大了,十三岁少年还没长到能撑起它的地步。 萧遥心里藏着事儿,对李楷也不甚恭敬,走路甚至都没有放慢脚步,大剌剌往皇帝跟前儿一坐,直勾勾看着对方,“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宇文将军近来劳苦,京畿叛贼平定,全仰仗你。”李楷期期艾艾,原本准备好的措辞极为卡壳,“朕总想着……总想着犒劳犒劳你。” 萧遥没什么好说,虽然自己是辛苦,这个月和铁关河一起,平了周边州府的云骧军余孽,不过只要乱局开始,那他们就只能缝缝补补,彻底让大周恢复之前的太平实在是不太可能。介于此,萧遥也不是傻子,收纳来的人,基本上都纳入了河东,这些流民大多无家可归,萧遥此举也算是给了他们安身之处。 是以萧遥的势力,在铁关河之下,悄然崛起。 “犒劳什么?”萧遥不解,连同说话的语气也不耐烦到了极点。 李楷惊慌无助,回头向身后的聂松求助。只见聂松不慌不忙上前来,李昇死后,他就负责照顾李楷的衣食起居和安全,“河东军缺骑兵和精良装备,事实上,宇文将军也一直在与商队来往,换取马匹,对吧?” 这事萧遥做得不露痕迹,战时马匹短缺,因此马匹贸易就成了香饽饽,陶真和周序冒死开商道,因为和萧遥的交情,给价比往常低一半——不过就算如此,马价还是居高不下。很简单,死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生不出那么多,良马本就是稀罕物件儿,如此一来更加稀少。 萧遥暗中培育河东骑兵,天下枭雄都是如此。他让傅海吟和周序等人秘密来往不要告诉温兰殊,就是为了防止温兰殊知道后的一些麻烦。 “现在陛下能给你沙苑一千匹漠北良马,换一个人。” 萧遥隐约能猜出来他们想要谁了,“陛下富有四海,臣子那么多,竟然还盯上了臣的人。” 李楷解释,“可你河东帐下良将谋士如云,论文书起草,有裴思衡,论行军打仗,有权随珠,朕只是……” 说着说着,李楷的声音也小了下去。小皇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皇位因何而来,本身就不稳,如今又被铁关河牢牢掌控,可以说自己手底下的力量近似于无。现在他要跟一个与铁关河很像的人抢……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陛下朝中多好臣,为何还惦记我的。”萧遥目不转睛,看得小皇帝汗流浃背。 好臣?好臣都死在长安了! 李楷说不清楚对温兰殊的执念从何而来,可能从初见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这是一个可信赖之人。 他当然不知道萧遥眼里,早已把他当作了李昇的翻版——而李昇恰好就是萧遥最厌恶的人。 萧遥看不起阴暗、登不得台面的手段,对李昇实在无甚好感可言,不仅如此,连带着也讨厌面前的李楷,总觉得李楷就是下一个李昇。 “可他不是你的,他是大周臣子。”李楷不知道自己那里来的勇气,竟然直接跟掌握军权的萧遥说了这番话。 萧遥冷笑一声,只见一旁聂松胸有成竹,“宇文将军,你是不是想找温侍御?你猜他在哪里?” “你有话就直说。” “我知道他在哪儿。”聂松对萧遥十分不逊,作为陪伴李昇许久的近卫,总站在原主这边,“他是忠臣,忠于社稷,他能去的地方很明显了啊。需要我提醒你吗,宇文将军?” 萧遥方寸大乱,愤而起身揪住了聂松的衣领,仿佛下一刻就能把此人撕碎!他阴狠着脸,声音微微发颤,脸颊因为情绪波动甚至还微微抽搐,嘴角上翘,“你说什么?” 聂松的指向很明显了,温兰殊回京之后,并没有直接来见自己,而是先见了天子来到宫中。也就是说,在温兰殊眼中,大周排在萧遥前头,而所谓的河东军掌书记,很有可能只是萧遥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么现在温兰殊还会去哪里?温兰殊还没去过的地方会是哪儿? “温侍御是大周忠臣,怎么可能与你为伍?你要是不信,就去白马寺看看啊。”聂松挑衅着,或多或少也是因着李昇,“宇文将军好好想想这买卖做不做,要是做了还能有一千匹马,如果不做很有可能血本无归,人和马都没有了。” 萧遥迅速起身,连告退的礼都不记得行,径直往殿门去了。 第113章 失散 李昇的梓宫停放在白马寺, 温兰殊从绛霄殿出来后,就直奔白马寺了。洛阳以北的群山是北邙山,按照原本的计划, 是送梓宫回长安,再将梓宫放入帝陵。但是最近由于朝野上下都在忙着征兵备战,平复各地大小叛乱, 所以安置梓宫的事儿就一拖再拖, 甚至因为没人担任护送以及长安园陵修葺的责任, 有司提议一切从简, 直接下葬到北邙山好了。 北邙山风水甚好,历来不少帝王都安葬于此。温兰殊跪在梓宫的蒲团前,心绪万千, 周围佛寺比丘颂唱梵呗, 为逝去的皇帝祈福超度。 往生咒里,他想起那个梦。李昇把心挖了出来,要给他。 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得不到的东西辛苦奔忙一辈子,为什么有的人能因为三年里一点儿施舍的温暖就记了一生?温兰殊不觉得他欠李昇什么, 可是一条命搭进来,总让他觉得亏欠, 让他感觉之前那些可以统统不算。 他在灵堂前跪拜, 和李昇隔了梓宫和一道牌位, 上面有李昇的谥号。 愍怀。 谥号……还以为会再见, 结果是最后一面。 人一死, 犯下的过错就会被选择性忽视, 活着的人会想, 如果没有怎样做会是如何, 是否能少些遗憾?所以温兰殊竟然想, 如果那次逃出长安,把李昇也带上呢,如果李昇也逃出来,是不是不至于死路一条?孤身一人被囚禁在百尺楼,万念俱灰下坠楼自尽,是何等的绝望呢? 六军不发无奈何,全天下的兵马,没有一支是为救他而来。 温兰殊眼角不知何时蓄积了泪水,他轻轻拂去,在梵唱中,竭力控制自己内心安宁。 从前他从不会站在李昇的角度考虑,在他心里,自己和李昇的关系很简单,就是君臣,不会有别的,他喜欢的人必须只有他,而皇帝不可能做到这些。抛开这些不谈,李昇也是他照顾的诸多弟弟中的一个,温兰殊不觉得那是“独特”的,更不会对一个小孩有任何想法。 世事终有遗憾,在看到李楷孤苦无依的时候,对李昇的一些愧疚,自然而然转移到了李楷的身上。 哪怕温兰殊更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愧疚。 很多时候,愧疚来源于悔恨,如果我不怎么样,坏的结果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即便人人都知道,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子馥。”格外阴冷的声音在温兰殊身后响起,“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些事,想和温记室说。” 僧人们本不该听萧遥的话,碍于萧遥背后的势力,只能抱着经书和木鱼退下了。 “我以为你回去,找了你很久,聂柯的兄长聂松告诉我,你在李昇暂厝于白马寺的梓宫前。”萧遥扳起温兰殊的下巴,“看着我。” “长遐,你这是……” “脸上还有泪痕。”萧遥轻轻擦去温兰殊眼角的泪,“你为李昇哭了?” “我会为很多人哭,人死本就能引起触动。”温兰殊被萧遥的眼神灼到,“你别这样看着我……” 萧遥好像和昨晚有点不同?温兰殊回避着那炽热,下一刻却被萧遥紧紧抱在怀中,“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他,你不可能喜欢他的。” “你说什么啊!” 萧遥往日嬉笑的神情荡然无存,温兰殊只在那眼中看到了怨怼、愤恨……这根本不是昨日趴在他胸膛上的萧遥! 萧遥忽然诡异地笑了出来,“散朝后你知道李楷跟我说什么?他说,希望你能入朝为官。我知道,他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然后聂松在李楷身边,旁敲侧击,阴阳怪气,说我不可能和你同伍,你是忠臣,忠于社稷。我不信,聂松告诉我,要是不信,就去白马寺看看啊,看看温侍御在不在那儿。” “我真希望你不在的。”萧遥攀住了温兰殊的臂膀,下巴垫在温兰殊肩膀那里,“可你真的就在这儿了,还在李昇的棺椁前哭……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么?我想把他挫骨扬灰,我想改了他的谥号,愍怀?太好听了,改成厉、灵,都更符合李昇。” “他已经死了,长遐。”温兰殊不敢回应萧遥的情愫,他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才是真正的萧遥。 “我知道,所以我要在这儿。” “你!”温兰殊刚说出口,嘴就被萧遥的吻封上。这次萧遥比以往都要剧烈,在佛堂和灵位前尤其疯狂,似乎要撬开温兰殊的嘴,搅弄温兰殊的唇舌,又咬对方的嘴角,不一会儿鲜血就渗了出来。 冬日的嘴唇本就容易干裂,温兰殊被这么胡来一通,嘴唇发红,喘不过气,整个人还沉浸在萧遥失礼疯狂的举动中。 但萧遥并没有放过温兰殊的想法,他把温兰殊按在地上,周围是天王像,金刚怒目,让温兰殊无比清醒,而背对房梁的萧遥,显然没有把天王的威慑放在心上。 他们第一次,也是在佛寺,不过在禅房里面。 然而现在,萧遥对着四周佛像,毫无任何虔诚。他吻温兰殊的下颌、耳垂,又咬了咬温兰殊最脆弱的脖颈,也是圆领袍会露在外面的部分——换在以前,他不会挑这个地方,而是会选择领子以下的位置。 事到如今,萧遥真的忍不下去了。 为什么总是有人想把温兰殊从他身边抢走呢?朝政大权他不和铁关河争夺,为什么他们连温兰殊也要抢? 他不知道温兰殊已经心力交瘁,眼看着自己的衣衫被解开盘扣,露出颈窝和锁骨,萧遥在那儿逡巡盘桓,交颈缠绵。 然而种种热切的举动并不能给温兰殊带来一点愉悦,近似于发泄与宣示主权,唯独不包含爱。 “子馥,我真想把你打碎,再把我也打碎,这样我们就永远合在一起了……” 温兰殊不愿再听,闭上了眼……能怪谁呢?事到如今,他能怪谁呢? 以后他再也不会心无旁骛看佛像,真如萧遥所言,以后他每次涉足佛寺,都会想到尘世中有一个萧遥。 无法清净,无法超脱。 · 正午,李楷派中使问卢彦则的情况。李楷能继位,全靠卢彦则手里的玉玺,因此在皇帝心里,卢彦则也是一个可靠的臣子,一个可以与铁关河抗衡的臣子。 如此重要之人,从未缺席朝会,却在今日没了踪迹,不免让李楷担心。 卢英时先让中使在前堂等待,自己来到后院找卢彦则。 踢开卢彦则门的那一刻,一地的酒瓮横七竖八,纸笺零散落在地上,酒味扑鼻,卢英时听到有人的动静,跑了过去。 只见卢彦则双目失神,呆滞地望着空地,背靠墙,就那么坐在墙根,手里还有一个喝了一半的酒壶,手臂搭在屈起膝盖上,晃晃悠悠的。 额前垂下来的碎发太过凄楚落魄,卢英时没见过这样的卢彦则,“陛下派内侍过来问询,你是身体不舒服么,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哦。”卢彦则对于此前从未可能犯下的错误出人意料的淡定,“不想去,就没去。” 卢英时不解,今时今日大权在握,怎么可能不想去呢,这还是卢彦则么?“你怎么了?中使来了,你赶紧出去见人啊!” “不去。”卢彦则宿醉未醒,这会儿竟然使性子了。 “你自己跟中使说去。”卢英时懒得理他,“我去找阿洄了。” “他不见了。” 卢英时听到这句话,正打算推门的手收了回来。他敏锐意识到卢彦则指的“他”是谁——能牵动卢彦则喜怒哀乐的人,除了钟少韫,卢英时找不到第二个,“少韫?许是忙忘了没回来。” “我本来也这么觉得。”卢彦则绝望又颓靡,眼里的意气风发少了大半,“后来陈宣邈告诉我,他一天都没去官署,等到回家后我才在枕头下看到书信。他走了,没告诉我去哪儿,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留在我身边不是我想让他在这儿,而是他想留。你看我身边,有谁能好好待他?我以为我身边是安全的,其实恰恰相反。” 卢彦则说罢,又举起酒壶,痛饮。 “他应该还没走远。”卢英时道,“我去找他。” “他想走,我们都找不到的。”卢彦则眼角竟然流下泪来,“我一晚上没睡,想等他回来,说不定等着等着就等回来了呢。阿时,我这辈子头一次怕日出,就是因为我知道要是天明了他都没回来的话……那他就是真的不想回来了。” 卢英时叹了口气,许是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自己做了那么多,竟然都只是徒劳。 钟少韫羡慕卢英时,只是羡慕一个幻影罢了,待到真相明了,原本以为能相守,孰料还是拗不过世事无常。卢英时不是蠢货,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在从中作梗,他咬咬牙,心道这卢臻非要让所有人都不痛快就痛快了么! 汲汲营营半生,看来如此可笑。卢彦则想起拿到玉玺之时的狂热,彼时钟少韫也在侧,他从没那么知足过,往前就是庙堂功名,往后还有钟少韫。 “我一直以为,自己和很多世家子想要的一样。现在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想要的早就在我手里。他其实很怕疼,心里,身上,都怕。可我让他疼了八年,身心都疼了八年。” 卢彦则没想到弟弟会一直在旁边听他说话,于是话匣子就像打开了一样。 “我说我不想看见他,因为不想承认,自己也会被美色所惑。我赶他走,可他总是越过重重险阻来找我,旁人讥讽他,他说不在乎……怎么会不在乎?他那么怕疼,我还打了他。”卢彦则说到这里,竟脆弱地哭了出来,以手掩面,泪水被手掌抹开,“他没有喊过一句疼,他身上的疤那么多,该多难受?” 卢英时第一次看到卢彦则落泪——原来卢彦则是会落泪的。 “我有玉玺,我是节度使,可那又怎样?天底下不缺节度使,玉玺也不缺主人。明堂史册会有很多很多卢彦则,而我只有一个阿韫啊……”卢彦则哭得难以自抑,甚至喘不过气来,他涕泗横流,头枕着墙,哽咽的语气让卢英时听了都忍不住回来安慰。 “我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他肯定也哭过,比我多得多。一个人在大理寺被人鞭打的时候有没有哭过,他在想什么?”卢彦则有些鼻塞,将头埋在两膝之间。 为什么要在他长出血肉之后,再硬生生把那块血肉剜去? 他从胸前掏出那封被揉皱了的信,上面亦有几滴泪水。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君为龙,我为云。云从龙生,山水相逢。 卢彦则手里的酒壶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也把他的念想粉碎了。他狂妄,以为有权势在手,就能护好一切爱重之人,却不知,有些天堑这辈子都越不过,有些人跨越重重阻碍,却还是不能在一起。 权势如过眼烟云,卢彦则曾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孰料山穷水尽的时候才明白,此心所念不过蒹葭苍苍。卢英时不知该怎么办,就跑了出去,迎面撞上卢臻也懒得行礼。 卢英时跑到萧遥的宅院,敲响门环,只听得裴洄喊了声来了,就把门打开,“阿时?你怎么来啦!” “待会儿跟你说。”卢英时急匆匆,穿过连廊来到后院堂屋,门户紧闭,他知道自己不太礼貌,却因为走投无路还是敲了敲门,“十六叔,十六叔你在吗?” 没有回应。 卢英时急不可耐,敲门的声音也愈发急促沉重。没过一会儿,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温兰殊,而是萧遥。 “我十六叔呢,他在里面吗?” “不在。”萧遥惜字如金,双手撑着门框,并没有放下来的意图。 “我找他有急事,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一下好了。”卢英时找不到人就不想走了,主要是因为他现在能依靠的人也只有温兰殊,要是离开这儿,他心里又会一直悬着,慌慌张张。 “我说了,他不在。”萧遥态度强硬,“你们也不要什么事都来找他,他管不了那么多。卢彦则的事让卢彦则自己去管,不要一直来找子馥,他自顾不暇了,还会管来管去?” 卢英时无比诧异,萧遥是哪根筋搭错了? 不待卢英时说话,萧遥就把门子重重关上。这其实是很不礼貌的一种举动,卢英时被拒绝在外很是尴尬,回过头,裴洄也一脸雾水地看着他。 “阿时,你怎么和我小舅吵架了?”裴洄关切问。 “没事,没事。”卢英时摆摆手,打道回府了。 与此同时,屋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在床榻边的桌案前依次摆开。萧遥掀开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床帐,里面的人被捆在床头,手腕束了麻绳,中间还加了一些棉布作缓冲,以防伤害到肌肤。麻绳的另一边固定在床腿上,留下的活动空间很少,大概只能在床上动作。 “子馥,吃饭了,你想吃哪一个?”萧遥柔情蜜意,看着温兰殊,一撇袍摆坐在床边,轻抚着温兰殊恐惧不安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心狠的爸,失恋的哥,没头脑的竹马,查无此人的叔,我现在,好迷茫……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简兮》,下面那句我自己写的,这一句里的“美人”是美男子,原文讲的是一个女粉丝遇见了男爱豆……哎我话比较糙就这么形容吧。 第114章 阿时 “什么?少韫不见啦?” 卢英时不知道这件事告诉裴洄有没有用, 但是憋在心里太难受了,而且裴洄又在萧遥府邸,说不定能打探些什么出来。 他们两个在卢英时的房间小声“密谈”, 裴洄拄着下巴,“我小舅确实很奇怪,今天散朝回来后, 就关起门子不出来了, 跟仆人说后院不许人进去, 我本来还想跟他道歉来着……结果他连道歉的机会都没给我。” “道歉?”卢英时讶异道, “什么道歉?” “……哈哈别提这个了。”裴洄马上岔开话题,“那你说,少韫不见了, 你哥很难受, 能找到少韫的,只有温侍御?” “我弄不明白。”卢英时脑子里一团乱麻,“他们大人都好奇怪。” “是啊,好奇怪。” 两个小孩长叹一声, 对大人之间的复杂表示无可奈何与不理解。 “你哥和少韫关系还挺好,就像咱俩一样, 为什么说走就走呀, 也不告个别。”裴洄漫无目的联想着, “而且, 他能去哪儿呢?他又没有亲人, 身份也是伪造的。” “他俩的关系……”卢英时扶额, 还是别说了。 “三郎君, 有人找你。”金钿在门外喊卢英时, “是长公主的表外甥, 韦小郎君。” 卢英时和裴洄面面相觑,韦训怎么来了? 三个小孩一见面,韦训先是抱着裴洄开始嗷嗷大哭,把这段时间的分离之苦都倾诉了出来,那叫一个潸然泪下。相比之下裴洄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的痛苦并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所以他一直听韦训说着。 韦训比较幸运,父母双亲因着祖姑和长公主的关系,并没有受到殃及,就是苦了些,从长安到洛阳,食不果腹。 可就算食不果腹,韦训也不至于吃土吃馒头,一路上铁关河亲卫护送确保他们万无一失。 “长公主和东平王……”卢英时问,“就这么成婚了?” 韦训还以为卢英时这是介意兄长没能和长公主重修旧好,“是啊,很突然,我也没想到,毕竟我们一直都以为你哥和长公主才般配。” 卢英时:“……” “那他对长公主好吗?”裴洄问。 “挺好的呀,你看我现在的衣服,都是东平王给的料子。”韦训展示了一番自己身上的缠枝葡萄纹蜀锦袍子,“而且他还关心我读书来着,我说自己马马虎虎,他还笑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想读书都没机会呢。” 怎么这东平王,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还让自己手底下的高判官来给我送书本,高判官写得一手好文章。东平王说,我得努努力,有点本事才不至于饿死。”韦训无奈道,“我眼睛都有黑眼圈啦,最近一直看书,阿洄哥,我可是洗心革面了呢,我知道成汤革命是什么了!” 裴洄:“……” “等等。”卢英时敏锐发现了一点,“你说的高判官,是谁啊?” “高君遂呀,你们应该认识的。他现在是平戎军的判官,和他舅舅一起呢。”韦训挠了挠头,“他不是和那个钟少韫是同门来着嘛?我之前见过他去温侍御宅子那边。” 钟少韫的失踪,会不会和高君遂有关系?卢英时一拍大腿,“你能不能让他来见我?” “你为什么要见他嘛。”韦训低声道,“他可是东平王手底下的,你是卢帅的弟弟,让人知道见面不大好吧?” “呃,所以我为什么要让人知道呢?” 韦训眨巴着眼睛。 对哦! 很快,在韦小公子以“我看不懂《尚书》”为理由,高君遂从公廨散值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往韦家宅院去了。卢英时在韦训读书的房间等着,不免有些慌张。 他不敢确定是不是高君遂做的,要是冤枉人家就是自己不对。高君遂那种性格,万一心中怀恨冷不防给你一刀那也是有可能的。 支持卢英时这么做的原因也就两个,第一是直觉。 很多情况下卢英时的直觉都很准,比如萧遥和温兰殊的关系,比如卢彦则和钟少韫的关系,都是他自己揣摩出来的。这些日子卢臻对钟少韫偶有怨言,他也看在眼里,是高君遂的最佳时机。 第二就是破罐子破摔。 上次已经骂高君遂是狗了,已经得罪了,现在怀疑一下,也没啥大问题,大不了被狗……不是,被高君遂反咬一口。 卢英时努力学着卢彦则那种道貌岸然……不对,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气度,哪怕没理也要说上三分理,总结就是“抛开事实不谈你就没一点错嘛”。卢英时以往因为脸皮太薄,现在想想应该有这种思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深呼吸。 门子笃笃响了两声,卢英时清咳两下,高君遂推门而入,怀揣几本册子,绕过隔断和屏风,看见并不是韦训。 高君遂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没来错。 “你先坐下,我有事跟你说。”卢英时心怦怦跳,他之所以这么激动主要是因为无凭无据,要是有理有据他肯定能以排山倒海浩然之气严辞压倒之——无奈只是猜想。 高君遂被一个小孩摆了一道,正想说你这不是拿我当猴耍,但想了想,还是静观其变,看这小孩整啥幺蛾子。 于是高君遂坐到一边。 “少韫不见了。”卢英时聚精会神观察着高君遂,想从对方表情里捕捉到证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能走哪儿去。” 高君遂讥诮道,“你哥不是把他带了回去?问我干什么,问你哥去啊。” “这儿没外人,咱们就说敞亮话。”卢英时双手撑着膝盖,这是卢彦则平时用气势威严压制别人的动作,“他走了对谁有好处,他去哪儿也没说。在洛阳,除了卢彦则他只认识你,离开卢彦则,你有可乘之机。” “他还认识温兰殊呢,你怎么不去找温兰殊?”高君遂斜眼看他。 这样一来,卢英时反而能确定,高君遂肯定和钟少韫的走失有关系。 如果不知情,看到朋友走丢,第一反应应该是着急,而不是阴阳怪气。卢英时心里稳了,就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你跟我说这些,我也没办法。”卢英时心想论阴阳怪气你还是比不过我的,“他要是在你身边,那最好,说明他很安全。我喊你来,只是为了确认确认。” 卢英时不敢喘气,继续看高君遂的神态和动作。 高君遂揪紧了大腿上的衣料,目光也变得暗淡起来。这人并不直视卢英时,而是望着地板,若有所思。 钟少韫不在高君遂那里! “高君遂,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呢。”卢英时反守为攻,“那咱们一样了,合作吧,把他找回来。” “你跟你哥一样的惹人厌。” “……你还挺会让人生气的哈。”卢英时被人拿来和卢彦则相提并论,心里颇为不爽。不过高君遂既然松了口气,那么至少说明他们有可能合作,“找到他,去哪儿由他说了算。” “我只有一个条件。”高君遂沉吟良久。 “什么?” “不许告诉你哥。” 卢英时无奈扶额,“好的,那你能告诉我事情原委么?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离开卢彦则的?” “不是我。东平王告诉我,卢臻不喜少韫,觉得少韫在卢彦则身边影响他联姻。东平王知道我对少韫的情谊,就想帮我们成事。他给了少韫一封汴州参军的告身文书,也把我安置去了汴州,收拢那里的流民。” “少韫知道吗?” 高君遂自嘲地笑了笑,“他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去汴州了。” “也就是说,你让东平王帮助你,实则想要和少韫私奔?那你没想过他要是不想跟你走呢?” “他没得选。除了我和卢彦则,他无路可去。” 卢英时这才发现高君遂的可怕之处,“其实你比卢彦则可怕多了。” “可怕?也许吧。”高君遂眉头微微舒展,“我比你哥更豁得出去。他从容自得,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缺,不需要求什么,所有东西就朝他奔去。荣耀,权位,他与生俱来又割舍不下。我是不怕的,我什么都没有,我能把一切给少韫。” “这就是你的可怕。”卢英时思虑片刻,“卢彦则不强求,而你偏要强求。” “我是在帮助少韫明白,我才是最适合他的。”高君遂目不转睛地盯着卢英时,眼里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决绝。 “所以我说你可怕啊。”卢英时长舒一口气,他觉得钟少韫真是命运多舛,凄风苦雨从未止息,因为过人长相还被人觊觎抢来抢去,举目四望危机四伏,真不知道那样一个柔弱心肠的人是怎么撑下来的。 事情谈妥,卢英时又问,“那你原本计划是什么?” “去汴州途径上东门,我在洛河畔的必经之处等他。可是在这之前,贺兰庆云的军队入京,我等了一天,都没等到。” 卢英时惊人的直觉又发挥作用,述六珈那酷似钟少韫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我可能知道是谁掳走他了。” · 忙完这头,卢英时又找到裴洄,“阿洄,你在贺兰庆云军营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裴洄正在自己屋子看书呢,最近萧遥给他派了不少活,看公文写公文,看得他脑袋都大了甚至没时间去找卢英时玩,“诶,是有些。我听说贺兰夫人有个小儿子,在乱军中走失了。” “小儿子?” 裴洄拿起自己写好的公文,孔雀开屏一般在卢英时面前展示,“你快看我写得怎么样!” 卢英时看了看实则心不在焉,但还是装作很仔细认真,“不错,你很有天赋。” 裴洄松了口气,喜不自胜,得意洋洋,“我就知道我不是废物嘛!虽然我不会做菜不会打仗,不过我这写文章还是可以滴!哎,等下我让温侍御看一看,要是他能点头就更好啦。” 此时此刻卢英时福至心灵……对啊,可以通过裴洄联系温兰殊啊!萧遥不知出于什么把温兰殊关了起来,不让他去,裴洄不知道,那说明萧遥想要瞒着裴洄。 因此只要裴洄想去,萧遥也没有充足的理由把小外甥拒之门外。 卢英时计划通,把文章还给裴洄,“你说,贺兰夫人走失一个小儿子?” 裴洄还沉浸在被卢英时夸奖的心情中,这会儿越想越美,恨不得把自己的文章裱起来,“她对我挺好的,她说那个小孩要是还在,估计跟我差不多大。你们抓走述六珈,她比贺兰庆云还着急,因为述六珈嘴角下有颗痣,和他小儿子的很像,同时长相也像。好奇怪,述六珈和少韫其实也……” 不过裴洄没多想,天底下人这么多,凑巧罢了,“阿时,我想明白了,我以后不能那么冲动。贺兰庆云现在不好对付,我应该等待时机,这个人,很危险。” 眼看平时嘻嘻哈哈的裴洄陡然正色,卢英时的心也揪紧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危险?” 裴洄想了想,摸着下巴,“他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按理说来,弟弟走散,应该很伤心或心有余悸才是,但是他完全没有。我觉得,他比我以前认识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可怕。”裴洄十分严肃,“我太轻敌了。” “没关系。”卢英时指裴洄的文章,“你要不找十六叔给你润色润色?我跟你一起去,也学一学。” 裴洄点点头,蹭的一下起来,“我们这就去找温侍御!” 两个少年来到后院,傅海吟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小公子有何贵干啊?” 糟了……萧遥难不成已经知道卢英时会做的对策,所以把傅海吟找来了?裴洄完全在状况外,“傅判官,我找一下温侍御,让他帮我改改文章。” “……我帮你改。”傅海吟撇撇嘴,写文章啥的,傅海吟还是在行的,指导一个小孩手拿把掐,况且萧遥给了命令,谁也不准来。 “我们就找温侍御改,他文书写得可漂亮啦,就不麻烦你了。”裴洄一脸天真无邪。 “割鸡焉用牛刀?我给你改,够了。”傅海吟急了,他性子本就毛躁不耐烦,眼看裴洄不知好歹,干脆直接把纸张拽过来。 裴洄不给,往回收手,傅海吟不松,如此一拽,一张纸,嘎嘣裂开了。 辛辛苦苦写的文章,刚写好的文章,就这么碎了。 裴洄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从呆滞的傅海吟手中抢来剩下的一半。 卢英时趁火打……不是,煽风点……不是,善解人意,拉着裴洄的胳膊,“没事没事,就一篇文章而已,千万不要跟傅判官生气,他能害你吗,他都是为你好啊,千万别生气,别放在心上,没事的,我都看见了,写得很好,字儿也很漂亮……” 裴洄大吼一声,扯着傅海吟的衣襟,“你坏死了!我辛辛苦苦写的文章,还没给温侍御看你就给我撕碎了!你知道我写了多久吗!” 傅海吟觉得自己真冤,“那再写……” “再写一次就不是这次的了!”裴洄越说越激动,气得飙出泪来,甩甩手指,“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找我小舅去,你太坏了你!” 说罢裴洄掉头就走,傅海吟深知这小公子忒擅长添油加醋又是主司亲属,万一掰扯不清楚给萧遥和萧坦留下坏印象就够他吃一盅的,于是也只能跟着跑了过去。 卢英时趁机推开门跑进屋内,“十六叔!十六叔你在吗?” 屋内哗啦啦啦响起一阵声音,“嗯?阿时?” 第115章 勿忘 卢英时一脸茫然, 不知道温兰殊身上发生了什么——触目所及,温兰殊上半身靠着墙,两只脚被绑在床腿那里, 绳索从被子里露了出来。他的双手还能活动,正抱着一个木匣子。 至于木匣子里面是什么东西,卢英时也看不大明, 只能勉强辨认出, 那是一张张纸笺, 看格式, 像是道观上章祈祷的格式。卢英时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走上前来,拔出古雪刀把两根绳子砍断,“十六叔, 你这是……” 温兰殊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解释, “呃……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他揉了揉酸痛的腰,双腿也接近酥麻,穿袜子穿鞋都费劲儿。 卢英时手痒了,想帮十六叔收拾, 因为刚刚受惊,温兰殊一不小心把匣子打翻, 所以那些“章”落了一地, 床褥上, 脚凳上, 全都是。趁着对方穿袜子和鞋子, 卢英时蹲下身把一页页章全部整理好。 这一整理, 就看到些不该看的。 青城山丈人观的纸笺?有些年份久远, 发黄发脆, 卢英时好害怕撕碎了, 所以分外小心。按理说来,道观有上章的传统,一封沉入水底,一封留下存档,供道门众人“首过”,也就是忏悔自己的过错。 某某年七月初七,阿九至丈人观。时温十六积毒爆发,几近垂危,萧九割腕献血,救其于危难,特此记录。观主:…… 某某年正月初七,萧九至丈人观。诚心祝祷,温十六长命百岁,一生无忧。观主:…… 某某年十月十五,萧九至丈人观。温十六入川,行踪不明,萧九奉香火六百贯,祈祷温十六无虞。观主:…… 某某年正月初七,萧九至丈人观。自冬至圜丘祭天得遇温十六,惟愿见日之光,长勿相忘。观主:…… 温兰殊眼看卢英时全部收拾好,甚至还按照年份排列完毕,不禁深深叹了口气,“阿时,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他很久之前就……” “嗯,比我想象得还早。所以我觉得……我不一定出得去。”温兰殊望了眼锦步障外逐渐靠近的人影,听到了脚步声。 他就知道会这样,但卢英时明显还是想把温兰殊带出去,哪怕蚍蜉撼树也在所不惜。因此,卢英时拔刀出鞘,挡在了温兰殊跟前。 萧遥绕过屏风,卢英时这螳臂当车的举动,让他不禁笑了出来,“你是觉得,你会打过我?” 卢英时临危不惧,“行不行,总要试试看。” “你什么时候能改掉遇事就知道找子馥的习惯,什么时候才算是真的长大了。”萧遥并不想和小辈打,一来欺负人,二来自己也经历过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不想跟你打,你出去吧,我不会追究你。” “十六叔不喜欢窝在家里。”卢英时一字一句,“他下雨天都要去昆明湖把乌篷船当艨艟开,你把他关在宅子里,他并不高兴。” 尊重个人的选择和个性,卢英时习惯了设身处地,也并不觉得萧遥不明白这个道理。大人好复杂,大道理都明白,可就是做不到,明明没办法以身作则,却还是想教小孩。 “你怎么知道他不高兴?”萧遥反问,“我跟他两情相悦,他跟我在一起,如何不高兴?” “他是自由的。”卢英时没被萧遥突如其来的一问带着走,“你不能限制他的自由。” “那也轮不到你来管我。”萧遥是铁了心,竟然用凶狠的眼神来威胁一个比他小许多岁的少年。 “阿时,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跟长遐说。”温兰殊把卢英时展开的手臂压了下来,卢英时愤愤不平,把刀塞了回去,只能离开。 门子被卢英时带上,萧遥赶忙上前来给温兰殊脚腕上的伤痕敷药。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绑温兰殊的脚踝,可他清晰意识到必须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温兰殊绝对会走,会离开他。 萧遥从柜子里拿出一卷绷带,等温兰殊坐在床沿,他拖过来蒲团,将对方的脚捧进自己怀中,先是按摩了会儿,又掏了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一点点往上敷药。因为一夜的捆缚,温兰殊那里有些红肿,甚至擦破了皮,星星点点的血从肌肤里渗出来,虽然伤势不重,但萧遥就是心痛。 温兰殊抚着萧遥的脸,用指腹拂去凝在下眼睫的泪花,“长遐,我们相遇的时间,比那次还要靠前?我不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认识我了?” 萧遥闭上了眼,一滴泪从另一侧脸颊滑落。 四下无人,温兰殊身子前倾,深情望着倒行逆施、心慌意乱的萧遥,“那个救我的小孩,原来是你。当初观主炼丹,好几次都失败,最后发现是缺了一味药引子,需要一个八字刚好合上的童子血,算来比我小一岁。丈人观没有比我小一岁的孩子,后来突然冒出来一个,那个人,竟然是你。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七月初七,我想见恩人,观主告诉我,那个小孩已经走了。” 萧遥沉默不语。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你可怜我。”萧遥斩钉截铁,“事实上,如果你不翻到那个匣子,这个秘密会一直是秘密。” “我没有可怜你。” “子馥,其实我心里都明白,我只是出现的时机刚刚好,独孤逸群背叛了你,李昇骗了你,我算乘虚而入。事实上,我跟你很多地方都不一样,如果我出现得再早几年,或者再晚几年,你肯定不会对我有任何想法,我们还会像之前,你在圜丘上主持仪式,我在平地上望着你。那时候我想,这个人真远啊,他眼里有很多人,我算什么呢?”萧遥嘲弄地笑了笑,“没什么文采,顶多是个会打仗的,和你身边的人比,差太多了。” 温兰殊皱了皱眉,萧遥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我不想被你看见,让你知道我也有卑微的一面。你看我一眼,我就开心得无以复加,我想和你偶遇,我想找你,可如果你知道有个人想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你肯定会觉得这人真可笑,还可怜。到后来你跟我在一起,我真的不敢想,你喜欢我什么呢?我不明白。”萧遥替温兰殊解开绳索,“我想把你绑在身边,没有人可以把你抢走,谁来也不行。不过卢英时那小子说得还挺对……我要是真的把你关起来,我自己都会看不起我自己。” “长遐……” “你走吧,去做你的忠臣。”萧遥抹去自己眼角的泪水,“选多数人,舍弃我。从今日起,我就当了却了年少一桩心事,不会再缠着……” 温兰殊从床榻上起身,抱住萧遥的脖颈,以吻封缄。 萧遥大惊,事态超过了他的掌控,又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于是,他也闭上了眼,享受这漫长的吻,紧紧搂着温兰殊的腰。 他们吻了好久好久,温兰殊才松开,“长遐,你真的……让我怎么说你好。你为什么觉得,你会成为我舍弃的那一个呢?你是世间万千人里,我最难舍弃的那一个。” 萧遥不敢相信,他一直将自己的成功归咎于是时机,而非真的喜欢。 “你还说什么了却心事。我还没说呢,你就要了却了,到底谁舍弃谁啊。”温兰殊佯怒,到最后自己也憋不住了,索性笑了出来,“还是说,你怕丢面子,所以故意先说出来,到时候你就不是被舍弃的那个咯?” “我……”萧遥目光不自觉挪向别处,温兰殊竟然这么简单就看破了? “你刚刚的话,我不会在意的。我可能很贪心吧,什么都想要,想保全更多人,更想保全你。其实我留下来,对你也有好处。你我一旦回到晋阳,铁关河在洛阳,有理由对我们用兵,可如果我留下来,洛阳有什么消息你很快就能知道。铁关河要挟天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和贺兰庆云都很难对付,当然,我相信你绝对能斗得过贺兰庆云。” 温兰殊用鼻尖蹭着萧遥的鼻梁,果然在族里当兄长当久了,到哪儿都得哄人。这样看来,怪不得萧遥会和裴洄怄气呢。 萧遥还是不大满意,“你回晋阳也不会有什么。” “若河东在朝中无人,那我们只能面临被反制的局面。同样,要是河东必须在洛阳有人,那我希望我能留下来做你最坚实的后盾。”温兰殊枕着萧遥的肩膀,在他耳畔轻声说,“见日之光,长勿相忘。” 这天晚上二人相拥而眠,温兰殊很快入睡,萧遥却没有。 其实他有很多都没告诉温兰殊。 那次他因为宇文怀智,被迫从村子里逃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连累整个村子不安宁,而他因为弱小,谁也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人被迫背井离乡。 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是废物一个,别人夸他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路过青城山的丈人观,他听说观主炼丹失败,库存的茯苓都快用完了,才发现少了一味人血做药引。道士把八字贴了出来,他稀里糊涂就跟了上去,匕首割开手腕的时候,他没觉得痛。 而后道士给他毛毯子和饭食,跟他说,观主炼丹用了好多茯苓,要不是你来,这次小公子就回天乏术了……你的血,好像刚好能救小公子哦。 他问,小公子是谁? 是西川节度使的独子,没什么公子架子的一个人,你救了他,以后节帅肯定会谢你的。而且,你的体质有奇效,说不定能被节帅接去。 我救了他么? 是的,你救了他。 他呆得让道士有点不明所以,又补充——所以,我救了一个人,我是有用的,我不是废物? 道士觉得这孩子有点执拗了。于是在他的要求下,带他来到温兰殊昏迷的地方,指了指屋内,说,他很快就会醒过来。 他又问,节帅以后还会需要我,需要我的血吗? 道士摇了摇头,这谁知道呢。 后来秋天到了,银杏叶落了一地,青城山秋雨连绵,云雾缭绕,雨水透过树的缝隙,落到叶子上,啪嗒啪嗒响。墨绿的叶子被雨水浇得刷白,几棵红杉刚好和银杏凑成金红交织,给原本单调的山峦加上几抹鲜艳的颜料。 他躲在百年银杏树后,偷偷看温兰殊的身影,他不想让小公子看见他,尽管小公子表示,想看到救命恩人,准备了厚礼,这次丹毒来得太凶,若不是恩人出现,自己可能就活不过来了。 道士说,那小孩走了,不过他还挺愿意帮你的,只要你想,可以让他跟着你,丹毒再来就能用他的血,观主说那小孩八字刚好和你合上。 温兰殊不悦。 “那这样说来,就是把人家当我的血包咯?” 道士不觉得有什么错,温兰殊很尊贵,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当“血包”然后在温家混吃混喝,多好。 孰料温兰殊小嘴一努,看起来很严肃,“他是人,不是我的血包,我怎么能那样对恩人。这样说的话,还是不见为好,有缘再见,麻烦道长,把我准备好的谢礼给他吧,我得下山去了。至于这丹毒,下次爆发再说!” 他在树后,看温兰殊远走的身影。 那天是七月初七,观主为他留下“章”作为凭据。 而后又过了几年,“阿九”变成了“萧九”,在观主见证下,又记录下一个“章”。 ……诚心祝祷,温十六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再往后,温兰殊入蜀,失踪。萧遥遍寻无迹,于是捐了六百贯香火钱,祈祷上章。 ……温十六入川,行踪不明,萧九奉香火六百贯,祈祷温十六无虞。 萧遥知道了将温兰殊掳走的土匪,就是他安置的因自己身世而连累的村民。那一瞬间他恨造化弄人,无奈木已成舟,只能找医师前来,为温兰殊缝合伤口。只是如此一来,心中就有了愧疚,导致他总是时不时看温兰殊。 那个人会恨吗?会恨他吗?如果恨他的话,他也不会在乎,错的确在他。 可是没有。 甚至在知道前因后果后,自愿做萧遥的“人质”。 萧遥抱温兰殊的臂弯紧了紧,这个动作让温兰殊迷蒙之中悠悠转醒,“嗯……怎么了,阿九?” “没什么,天还没亮,睡吧。” 温兰殊轻笑,手攀着萧遥的肩膀,又沉沉睡去。他们距离那样近,两颗怦怦直跳的心也贴在一起,萧遥有想过,他桀骜不驯,又尊卑不分,若是温兰殊对他大失所望,他就算倒行逆施也得把温兰殊留在自己身边。 一切都出乎意料。 那人永远波澜不惊,安宁恬淡,包容他的一切过错,以及一切,而他甚至还在质疑对方并不爱他,他们的感情仅仅是因为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见日之光,长勿相忘。 有可能在那一次次因愧疚而导致的不经意注视里,很多东西,就注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遥:你如果知道我老婆是谁,你也会觉得我幸福。 见日之光,长勿相忘:来自于古代的镜铭,就是镜子背后的诗句。 獭子又偷偷藏不住了捏。 第116章 功名 几日后, 温兰殊受了皇帝的安排,呆在翰林院,成为了起草诏书的翰林学士。而萧遥率兵北上, 继续镇守晋阳。 转眼间二月二,天气愈加暖和,温兰殊一头从茫茫庶务中抬起头来, 才知道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从冬至到现在, 差不多三个月, 像梦一样。 翰林院松柏成荫, 温兰殊抱着卷宗。 朝堂最近变化不小,萧遥节制河东,铁关河带兵驻守汴州, 中间隔着个魏博, 河北依旧是不服从朝廷,其实跟之前的区别不大。温兰殊对此很敏感,大周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走到了群雄割据、逐鹿天下的时候。 朝廷文官结交地方节帅, 互相拉拢互相通气,铁关河留下来的是高君遂, 贺兰庆云与崔善渊、韩绍先勾结, 在世人眼里, 温兰殊和萧遥也归为河东一脉, 也就是说, 温兰殊和高君遂、韩绍先其实没什么区别。 温兰殊走过砖石路, 院中牡丹含苞待放, 腊梅渐已凋落, 思绪愀然。宦官迎面跑来, “温学士,原来你在这儿呢。陛下想听你解经,快请吧。” 李楷在徽猷殿内裹着被子,重重帷幄放了下来,遮挡他的视线。小皇帝最近一直睡不好,可以说自从继位后,他就一直担心会被铁关河手底下的人不明不白做掉,故而对于高君遂的要求都尽可能满足,甚至还给了高君遂极高待遇,让一个还没到弱冠之年的人成为朝政要员。 李昇的案例就活生生摆在面前,百尺楼太高,腊月太冷,小皇帝还不想那么快就死去。他的柘黄色衣袍都摆在一边,只穿了一件白袷,今日百官不用上朝,他心安理得在床上—— 斗起了蛐蛐儿。 小笼子里,蛐蛐儿互相搏斗,缠绕在一起。李楷觉得好玩,因为这给他一种掌握的感觉:他控制不了各方诸侯,至少在徽猷殿,他还是山大王,能看到两只蛐蛐儿斗来斗去,“激烈”而又“血腥”。 “快!夜叉,快咬他!” 李楷口中的“夜叉”是其中一只,也是他身经百战的夜叉大将军。他看着夜叉和另一只此起彼伏,用蚕食鲸吞的架势,一点点咬掉对面蛐蛐儿的触角,进而愈加残忍,吃掉了对方的头。 “好!”李楷鼓掌,“朕的夜叉,就是最厉害的!” 但李楷又怅然若失。 他和李昇没什么感情,可以说在诸王宅中,只是逢年过节收到过李昇的赏赐,还都是光禄寺的例赠,大家都一样。而李昇和温兰殊的关系,只要不是个聋子,应该都知道。 所以,真的是那种关系吗?李楷很好奇,又不敢问,他羡慕李昇,全了身前名声,甩下个烂摊子自己走了。李昇不是亡国之君,可李楷现在要面对的局势,跟亡国也没什么区别吧! 他忽然觉得好生无趣,夜叉赢了,有什么意义吗?他还是一个傀儡啊。 “陛下,温学士到了。” 李楷火速把一旁的衣服穿上,总不能穿着白袷见客吧?他喊身边的婢女,为自己正衣冠,还好徽猷殿身够大,温兰殊走过来还要很久,所以在温兰殊踏过门槛的那一刻,李楷刚好换上衣服。 “温学士。”李楷笑得很灿烂,“你来啦。” “哦,陛下想听我讲经?”温兰殊怀揣几本经书,路过翰林院藏书的地方,他随便抽了几卷,想着随便发挥好了,十三岁的小孩怎么可能会想听。 “你快坐呀。”李楷让旁边的婢女给他加软垫,自己整理得差不多,也凑近。他坐没个坐相,双手撑着前面,虽是跪坐,身子却前倾,仰视着一旁的温兰殊。 温兰殊原本还在失神,回想起李昇,然而现在,思绪飘回现实。李楷和李昇一点儿也不像,无论长相还是为人处事都是。少了李昇的偏执,多了几分孩子特有的稚气。 毕竟,当初李楷的母亲和韦太后关系不错,先皇幸蜀的时候,韦太后还特意照看着这孩子。温兰殊随手翻起经书,“那么,臣开始讲了。” 好死不死,怎么偏偏拿了《庄子》?皇帝有几个爱听老庄的?“陛下喜欢听《庄子》么?” “喜欢呀。”李楷支着下巴,他对《庄子》没什么感觉,在诸子百家里,没有什么偏好,他只想见到温兰殊,听温兰殊说话,相比起别人,温兰殊是“无害”的。 若要用别的话语来形容,那便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李楷在温兰殊身上感受到了大争之世最罕见的特质,包容、和光同尘,万物莫能与之争。 所以讲《庄子》也刚好。 这一卷,刚好是《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李楷听过这句,“就是说,有两个蜗角上的小国家互相争斗,伏尸数万,但其实,他们很渺小,不过是蜗牛上的两个角而已。” 引申而来,不就是铁关河与萧遥、贺兰庆云么?风云激荡,多年之后只是渔樵笑谈,兴亡千古事,就算大周没了,又能如何呢?李楷黯然神伤起来,他其实蛮喜欢庄子的想法,也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命。 他只想活,仅此而已。 “陛下有自己的体会,很好啊。”温兰殊道,“很多人其实并不喜欢《庄子》,觉得这是逃避现实,陷入虚无。可是人生不到百年,尘世千年悠悠,一切本就是虚无。” 李楷叹了口气,“前几日,卢彦则上疏要修复园陵,自请回长安,同时修缮长安城,以待来日重回长安。我知道,长安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长安了,温学士,说句不好听的。”李楷环顾四周,眼看史官在一旁,这话说了不中听,可他还是想说,“我是不怕亡国的,改朝换代,自古以来多有,臣子也都是这些臣子,换了个姓氏,于天下人而言没什么区别。” 这话倒是不假。 “温学士如今虽是翰林学士,不过,就算你想和宇文铄联系,我也鞭长莫及。我只是想……如果真有身死国灭那日,能在死前坦然度过。”李楷主动握住了温兰殊的手,“学士让我感觉如沐春风,只恨朕不是圣主明君,无缘与学士成就君臣风云际会的佳话。” 温兰殊没想到,十三岁的李楷,竟然这么淡然,对与萧遥一党的温兰殊如此信任,甚至把自己老底都说了出来。 忧生畏死,人都是如此。温兰殊覆上了李楷的手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自是陛下臣子,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不敢不竭诚效力以报。” 温兰殊说的也是实话,李楷会心一笑,“有学士在,朕自然无忧。” 等温兰殊走后,李楷遥望宫阙,面前是两座石砖砌成的池塘,绿叶抽芽,连廊阁楼如龙,雄踞天边。白云变幻如苍狗,潮去潮来恍若一梦。 他回到殿内,把小笼子扔了,大笑几声,继续回到帷幄里裹着被子,兀自出神。 · 温兰殊原本想回去找裴洄的,半路上,权从熙派人送来请帖,过午后有小聚,在建宁王如今的宅邸,希望他能去。 拂了别人的意思,总不大好,况且建宁王是长辈,温兰殊向来尊敬长辈。于是,用完午饭,温兰殊拿着拜帖,就去了权从熙的宅院。 跟原先在长安的建宁王邸比起来,这处可以说是极为简陋,屋瓦甚至都有缺口,门框小了一圈,墙也矮矮的,不是朱墙,而是粉刷的墙壁,远远看去一溜的白,柳树抽芽,刚好从墙头冒出来一缕缕柔枝。 铅华褪去,昔日宴宾客,今朝门罗雀。 权从熙保留建宁王的封爵,待遇一切照旧。不过人们也不傻,不会来巴结一个已经失去权力的昔日藩王,因此鸟雀在屋檐下筑巢,燕子飞回,叼着树枝,在窝里蹦蹦跳跳,然后又飞走了。 温兰殊上次拜访建宁王,还是在其回朝之后。权从熙主动上交兵权,配合李昇削弱兵权,孰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因此现如今执掌军队的武将,无不牢牢将兵权握在手里,因为他们都知道,帝室衰微,现在已经不是做忠臣的时候了。 行至此处,可有悔恨?温兰殊敲完门,等待的片刻,在心里想。 奴仆开了门,把温兰殊的马牵去,他得以环顾四周。只见院子里一片绿意,几块方方正正的地被犁成一道一道,像极了田间垄头,葵菜,茄子,豆角,权从熙还搭了架子,把丝瓜藤扯了上去。 权从熙用葫芦瓢舀水浇菜,原本紫袍变成了农户穿的短褐,前摆束在腰带那里,裤腿也褊了起来,露出小腿,一双草鞋沾满泥土。 听到有人来,他直起身,把葫芦瓢扔进水桶里,“坐啊。”说着指了指温兰殊身边的交杌,“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晚辈也没想到,能与建宁王再见。” 权从熙擦了擦汗,坐到温兰殊旁边大口大口喝水,“所以你很好奇我为什么让你来吧。” 温兰殊不语。 “最近怎么样,”权从熙用汗巾擦完汗,随手扔到一边,“应该,挺顺利的吧。” 温兰殊还是头次和长辈用这种语气聊天,他看了眼权从熙,不由得想起之前在校场遇见的无名玄鹰突骑都尉。在沙场征战久了的人,臂膀总是厚实有力,手里只要抓着点什么东西,肌肉线条就很明显地凸显出来。 “也算不上很顺利。”温兰殊垂着眼,不明所以。 “这段时间我闭门谢客,种地浇花,又去道观求香,想了很多。人呐,各取所需罢了,也没必要说人家。我想了想,自始至终我对不起的,可能只有你和你爹。” 权从熙擦完汗,脸上没有郁悒神色,而是淡然,这让温兰殊很惊讶。不消温兰殊问,权从熙就说,“你以为,我现在应该痛定思痛,郁郁寡欢?不是的,我反而觉得这样很真实,我小时候日子就是这么过的,那时候下地插秧,连鞋子都没有,直接下地,半个身子浸在泥地里。夏天挖藕,在泥里打滚,一年四季日子劳碌充实。从哪一天变了呢……可能,从我想要更多的时候,一切就变了。” 长辈说起往事来,温兰殊不便多言,听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现在是宇文铄的人?” 温兰殊点头。 “真没想到,我们一群从蜀地出来,不为世人所接纳的玄鹰突骑,竟然在几十年后,彻底颠覆朝纲,重揽权柄。”忆起往事,权从熙感慨万千,在旁人面前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军,难得回忆起峥嵘岁月来,“老的老,死的死,天下会怎样呢,就看你们小儿辈如何了。听说……珠儿在宇文铄麾下,现在镇守河东?” “是,她有将才。” 权从熙笑着摇了摇头,只能感叹造化弄人,“她本身就是一个爱打闹的性子,又不拘小节,有仇必报。我没注意培养她,她反倒恣意生长,往正道上去,至于关河……” “我没想到自己严加管束,却还是抵挡不住。说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温相能教出你这么懂事的孩子,可我究竟画虎不成反类犬。”权从熙或许是很久没和人说话了,聊起天来滔滔不绝,“我不在乎生死,我得之,我失之,不比李斯,连在上蔡牵黄犬逐野兔的机会都没有,将军解甲告老,已经是无比幸运。” 温兰殊不以为然,权从熙不问世事,怎算得解甲告老?应该是避世苟活才对。天下彻底乱了套,权随珠身为女子,还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权从熙精神矍铄,竟然光顾着浇花种地。 求田问舍,羞见刘郎才气。 更何况,这个“乱”,还是权从熙一手带来的。 权从熙见温兰殊无话可说,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你爹不大待见我,我也理解。他不是因为我忙着救驾没去找你而记恨,而是另一件事。陷害你的寨子村民,其实是被关河教唆的。” “铁关河?” “是,可我将此事按下不表,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权从熙忏悔,攥紧手里的茶盏,“一切的一切,都因我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求田问舍,羞见刘郎才气:语出辛弃疾词。 第117章 互殴 卢彦则马上要带兵回凤翔, 临行前,皇帝为其设下饯别宴。东平王宅中,李可柔化了很好看的妆容, 把华贵的头面都戴在头上,韩蔓萦挺着大肚子,“你也别太铺张了, 还在国丧呢。” 李可柔不悦地撇了撇嘴, “哦。” “今日到场的都有谁?” “你哥。”李可柔扳着指头数, 韩蔓萦忽然打断了她。 “他不是我哥, 我是独孤妇韩氏女,韩绍先所作所为,愧为韩姓。” 李可柔扬眉, 韩蔓萦就是如此, 性子执拗,要不是自己拦着,以独孤逸群遗腹子相劝,估计真能一绳子吊死。如此一来, 韩蔓萦拒不还家,只在李可柔府邸暂住。“还有温兰殊, 高君遂。挺热闹的吧, 但我只想看见彦则, 听说他身边的琵琶伎失踪了, 我就说嘛, 那种贱人配不上彦则的。” “配不配得上, 你如今也已经嫁给东平王了, 少惹些闲言碎语吧。”韩蔓萦手持佛经, 转着佛珠, 为独孤逸群念往生咒。 “我跟铁关河各取所需,他看重我公主身份,我看重他能帮我,仅此而已咯。他喜欢谁,我不拦着,所以我想找谁,他也管不着。” “公主,男子大多好面子,你这样一来,东平王在旁人面前……”韩蔓萦念佛经久了,腰有点酸,揉着眼周,她以前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成婚后就收敛了,所以想借此来劝李可柔。现在铁关河带兵在外,李可柔要是惹事,回来怎么交代? “那他为什么要娶我呢?”李可柔娇蛮一笑,“他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就算嫁了也不会变。武将多因出身自卑需要尚主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他既然娶了我回来,就该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性格。” 她仰起头,花树颤摇,流苏晃动,嘴角唇脂红得像血。永不低头,永不服软,才是李可柔该有的性格。而她现在要盛装出席,她想看见卢彦则落寞的样子,想让卢彦则知道,她多么高贵,经霜雪后更加坚韧高傲,现在的卢彦则,是多么的不配。 而这种不配,无非是因为愚不可及的卢彦则,选错了人。 · 皇帝在绛霄殿设宴款待,昔日龟兹乐班子有几个幸存的,抱着乐器于席间献乐。遭逢大难,歌曲少了几分慷慨激昂,多了几分凄惨。太后和皇帝坐在主位,男女宾客也没什么忌讳,在红线毯两侧排开。 铁关河、萧遥不在,目前朝堂里最有权势的竟然成了卢彦则和高君遂。这两个人分别坐在两侧,高君遂目不转睛看着卢彦则,眼睛里能迸出火花来。 卢彦则眼神漠然,全然没有意识,尽管他才是那个被饯别的人。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卢彦则眼里,看不上的人自动忽视。 李楷年纪还小,若不是有太后在一旁主持,只怕又要冷场子。太后先是跟几个熟悉的大臣唠家常,说了些儿女之间的事儿。 屏风后琵琶声响起,高君遂忽然想起些什么,“这龟兹乐班子,怎么没有琴啊?” 乐声里的确没有琴声。要知道,龟兹乐班子里必不可缺的就是琴师,这次可能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琴师没能来,高君遂借机发难,“听说温学士弹得一手好琴,要不给我们开开眼?” 虽说琴是君子乐器,不过在这种宴席的时候拉人家出来弹就是有点戏弄人了。大周乐工地位低下,如果不是好友琴瑟互娱,大庭广众之下拉人弹琴,其实是故意拿人开涮。 群臣面面相觑,不由得腹诽——温兰殊能有今日,全是因为离了宇文铄。 宇文铄回河东去了,温兰殊跟着皇帝,于是有小道消息,说两个人因为政见不同已经决裂,如今背后没了依靠,选了个什么都没有的小皇帝表忠心,算是自断羽翼,也不知道现在后悔不后悔。 卢彦则白了高君遂一眼,这人还真是得意忘形,“高侍郎这么喜欢听琴?以前怎么不知道呢。之前高侍郎不是在席间说,乐器小道,无益于治国,现在就开始指使人,让人给你弹曲儿?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五音使人耳聋,高侍郎说过的话可别忘了啊。” 李可柔窃喜,卢彦则这嘲讽人的本事还真是没落下。 温兰殊眼看一切因他而起,不表态总说不过去,他正打算起身的时候,卢英时抢先一步,“没有琴就凑合听吧,高侍郎你反正也听不出个好歹。你不知道吗,这个班子还缺个筚篥,要不我给你吹个筚篥你凑合听哈。” 哦吼,兄弟俩倒是罕见地同心了。 这下高君遂自讨没趣,就端着酒喝了口。卢家两个兄弟,个顶个的难缠。 酒过三巡,卢彦则托言更衣,走了出去,面前的酒食基本上没怎么动,可见他确实兴致缺缺。他绕过两侧廊道,从台阶登上了阁楼,双手撑阑干远眺,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李可柔提着裙角跟了上来,卢彦则一看是她,心情更加烦躁,“你怎么来了?” “这又不是你家,我为何不能来?”她语气轻佻,发钗一步一摇,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极为悦耳。披帛随风飘扬,红地团花对鸟纹锦的裙裳贵气无比。 韩蔓萦劝她,可惜于事无补,她还是穿得极为鲜艳,仅有的一点素可能就是外面的白色纱披帛。 “已经成婚了,多少收敛些。”卢彦则推开李可柔想要伸过来的手,眼里满是嫌恶。 “为什么会这样呢,彦则,我们之前明明那么美好。”李可柔回忆往事,小时候,她只有他,而他也只有她,她只想嫁给卢彦则,她的世界除了卢彦则,就是其他人。 明明那时候卢彦则也对她很好啊?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一直提。”卢彦则抱着双臂,侧身对着李可柔,没有正眼看她的意思。 “我美么?”李可柔指着自己的脸,笑起来娇憨明媚,全然不像之前那么恐怖,“你肯定喜欢长得漂亮的,不然你怎么会喜欢那个琵琶伎?可我一点也不亚于那个人……哼,我竟然和一个乐工比较。” 话说到最后甚至都有些嘲弄了。 “你已经嫁人了,李可柔,我希望你牢记这点——不过就算你不嫁人,我们也没有可能,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恶心。”卢彦则不惮用最伤人的话说李可柔,“你这样是穿给谁看?国丧,所有人都穿得朴素,就你穿得花枝招展,你很高兴是不是?阿韫走了,那只麻雀也被你分尸,把我喜欢的人和物毁掉,你是不是很开心?” 李可柔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你要是真寂寞了,找别人吧。” 卢彦则说这些话也是有依据的,大周民风开放,贵妇私通数见不鲜,道观常常是幽会场所。李可柔在道观待了几年,性子本来就野,瓜田李下的,时常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卢彦则,我李可柔还没下贱到跟一个琵琶伎一般见识!”李可柔很快就生气了,“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走了,他自知配不上你,所以走了呗,难道你以为,是我从中作梗?” 卢彦则懒得解释,根据结果来看,确实如此。 “这种事,我不屑做!”李可柔伸手就想打卢彦则,结果手臂悬在半空被卢彦则攥紧。 “是啊,你不屑做,你以为我就乐意和一个有夫之妇纠缠不清?你爱跟谁私通就跟谁私通,我管不着,但你要是再私底下这么不懂规矩……”卢彦则的好脾气这会儿荡然无存,“对付你的可就不是我了。” 卢彦则马上下了阁楼,李可柔在原地六神无主。她原本想好要狠狠踩一脚卢彦则的自尊,可没想到,卢彦则比她更绝情。她不禁绝望,为什么和卢彦则会走到这一步?难不成,他们之间的裂痕,跟钟少韫其实并没有关系? 卢彦则在廊下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不想去大殿,只想散散心。马上离开洛阳,再回长安,就要面对残垣断壁,以及一些和钟少韫共同的回忆。他不明白,钟少韫明明喜欢他,明明主动过来吻他,他们之间的吻,基本上都是钟少韫主动的。 是钟少韫撬开了他的心门,在他有了顾忌和眷恋后,竟然无情地走了? 可是卢彦则找不到曾经的自己了,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原来也会被丢下,会这么狼狈。 钟少韫怎么敢……怎么能…… 想了想,他对钟少韫也绝对算不上好,本来还以为会有弥补的机会,现在看来,什么都不是,结束,就是结束了。 他抬起头,刚好在大殿的拐角处看见残影,那是……风帽?衣服颜色也和钟少韫常穿的月白很像,卢彦则心里有个声音——那人就是钟少韫!于是他使尽浑身解数,不顾什么礼仪规矩,往前狂奔。他要追上去,他要抓住那个身影! 但在他抓住的时候,随着对方缓缓回眸,卢彦则从漆黑的眸子里判断出,那根本不是钟少韫。 相反,身量纤窄,还是个姑娘。 “抱歉。”卢彦则松开手,心里最后一丝念想就像摇曳的火焰,终于灭了。 原来那个人,早已不是他想抓就能抓得住。 他回过身去,身后竟然站着高君遂。 高君遂比他更伤神,下一刻卢彦则猛然冲了上来,提起高君遂的衣领把对方按到墙上,凶狠暴戾,“是不是你?” 高君遂凄然笑了出来,“是我不是我又如何?他离开你了,他也不想跟你在一起。看看你吧卢彦则,你真落魄,你以为他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恰恰不是,你只带给他痛苦!卢臻,李可柔,哪个不让他伤心欲绝?他心性最是柔和,你和你周围人的话就像一把把刀子,把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卢彦则轻蔑一笑,“失败的人就别强行挽尊了,他是没选我,可他看得上你么?他爱的是我,我只是暂时和他走失而已,你以为他会和你再见?我真是纡尊降贵啊……跟你费什么话?不过是铁关河的一条狗,只会在殿上乱咬人罢了。” “卢彦则!” 卢彦则没打算放过高君遂,他想着新仇旧恨一起报,于是挥拳就朝高君遂面门锤了过去。高君遂被打得偏过脸去,嘴角很快就流了血。 高君遂怎么可能忍得了,于是回过头来,握紧拳头也要打卢彦则。 沙场征战多年,这种程度的攻击在卢彦则看来就是三脚猫功夫。只见卢彦则蓄了力,朝高君遂肚子踢去,直接将对方踹倒在地。如此一来,卢彦则心里的怨气竟然发泄了点儿,他干脆揪着高君遂的衣领,啪啪来了好几个耳光,将高君遂扇得意识不清,毫无还手之力。 “住手!怎么打起来了,快拦着呀!”宦官发现得快,让周围戍卫的卫士赶紧拉住两个人。 绛霄殿,天子宫室,大臣互殴…… 温兰殊反应很快,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说是刚刚因为自己,高君遂被卢氏兄弟接连嘲讽,于是心有不满,才借着酒劲儿打了起来。如此一来也说得过去,李楷不再追究,让御医给两位爱卿上药。温兰殊好说歹说,先把两个人的火止住了。 殿内人员进进出出,此刻有个一身白衣头戴幂篱身材瘦削的人看了眼乱成一团的宫室,然后往宫门去了。 卢英时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妇私通是历史真有的。杨国忠老婆就是,给他戴了绿帽子,说自己在梦中跟杨国忠那啥了,最终杨国忠接受了这个孩子。 另,得知新文文案出处竟然出现在了高考全国卷二,妈耶……要是今年考试,估计在考场上我会尖叫吧。(不是 第118章 放逐 “你为什么要走?我不是很懂你。” 卢英时把钟少韫带到一处隐秘的树林, 钟少韫将幂篱的纱堆在斗笠边沿,露出脸庞,“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为什么不能和卢彦则一起?”卢英时问。 “不想牵连到他。”钟少韫低声道。 “到底是什么事, 你不是很喜欢他么?就因为卢臻,所以觉得自己不配,然后想走?他因为你很伤心, 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伤心过。” “这件事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好处, 只能我去解决。” 卢英时抱着双臂, “就像你之前那样,想偷偷溜出去报仇?你这次又要报谁的仇,你自己的?” “嗯, 一个人如果被欺凌了那么久还不想着反抗, 也太可怜了。”钟少韫昂起头来,卢英时的机敏远超他的想象,竟然直接猜出来他离开卢彦则的原因,“你……应该明白。” “我不拦你。可卢彦则跟高君遂打了起来, 我就是觉得挺意外的,印象里, 卢彦则根本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看不上的人打架。” “我也没想到。” “那你还要走吗?”卢英时劝道, “你是觉得你离开他, 对自己好对卢彦则也好?其实还真不一定。我打个比方, 要是他喜欢别的女子然后成家立业, 你会不会心痛?” 钟少韫顿了会儿。 “卢彦则本身就是个拧巴的性格, 你以为自己离远点是为他好为自己好, 还真不一定。至少你走的这几天, 他并不高兴。或者说, 你是因为卢臻才望而却步?其实只要你们去凤翔,天高海阔,没人管得住你们,我也不觉得卢彦则会愿意被人掣肘。” 钟少韫将幂篱的纱放了下来,“我也期待那一天,希望我能活着回来。” “你是铁了心要走了。”卢英时遂不再劝,“那你现在是在贺兰庆云手下?能照顾好自己么?” “你放心吧。”钟少韫朝卢英时作揖,“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也帮我给温学士带句话,能遇见你们,真的很幸运。” 卢英时瞳孔湿润,还是不死心,“你可以继续幸运下去的,你是不是被贺兰庆云掳走了?没有关系,我会……” “不用了。”钟少韫浅浅一笑,“已经麻烦你们很多了,你们对我的恩情,实在难以偿还。” 卢英时忽然觉得好无力,钟少韫是铁了心要离开。和这个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却足够卢英时对此人的性情有所了解。钟少韫根本不是一个随波逐流、安分守己的人,能让钟少韫离开卢彦则身边,那一定是有些事情更重要。 比如仇恨。 事已至此,卢英时越看钟少韫,越觉得对方像极了当年迷茫的自己。可他至少还有卢彦则在身边照拂,那钟少韫呢?一走了之后等待钟少韫的会是什么? 卢英时一个没忍住,抱住了钟少韫。 这是一种表达诀别的方式,裴洄经常这么做,久而久之卢英时也被影响,少年的拥抱更多充满了不舍与珍重,就像抱住了当年无路可走忍辱负重的自己。 “你这次走了,有需要可以联系我。”卢英时鼻头一酸,不明白自己的忧伤从何而来。 或许是看到一个孱弱之人,在世间欺凌摧折之下仍不改韧性,孑然一身面对惊涛骇浪,本能地担忧。他轻拍钟少韫的背,吸了吸鼻涕,“祝你得偿所愿,大仇得报。” 钟少韫呆滞片刻,曾经无比嫉妒的人,竟然完全放下过节,大度地给自己一个拥抱,不免让他心下讶异,颇为感动,“谢谢……真的谢谢你。” 钟少韫出了宫门,在道旁柳树下看到了头戴风帽的述六珈,便走了上前。 述六珈依然眼神清冷,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水雾,就算没有皱眉,给人的感觉也总是愁容满面,这一点和钟少韫确实很像。“他……挺喜欢你的,他们两个还因你打了起来。即便如此,你也要走么?” 述六珈和卢英时都看在眼里,也都不理解为什么钟少韫会如此坚定离开。 “也许,会再回来吧。”钟少韫的心抽痛了下,“述六珈,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自讨苦吃?” “你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原因。”述六珈不再问,“走吧,我们马上要回代州了,这一走,能不能回来还真不一定。” · 次日,天刚明,卢彦则率兵回凤翔,陈宣邈在郊外点兵。早间晨雾浮动,大军在洛河边搭建好了浮桥。春水初生,水流湍急,晨风阵阵吹拂卢彦则的披风。他在柳树下站着,折了柳枝,怅然若失,没人送别,不知道能送给谁。 当拥有一切的时候,就会开始奢望那些简简单单的东西,比如真心,比如真情。卢彦则握着嫩柳枝,心里愈加愀然。 他嘲弄一笑,想要的东西尽在手中,应该高兴才是啊。 但他身边没有钟少韫,没有那个他以为会一直在自己身边的钟少韫。因此,他心里开始患得患失起来,那些情语在他心中也开始大打折扣,他蓦然觉得,既然如此不如不长出那颗心,不如依旧像当年一样,对谁都是利用。 陈宣邈走上前,身为副将,察言观色自是少不了,敏锐发现了卢彦则的不悦,“卢帅,都清点完了,我们是现在走还是……” 还是等那位? 陈宣邈终究不敢说,卢彦则甩了甩手里的柳枝,“走吧,不必等,他不会来的。” 陈宣邈也不敢问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是吵架,还是什么别的不高兴的事?总之,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真如卢彦则所说,钟少韫不会呆在军营里,离开了。 可陈宣邈知道,分离之后,卢彦则并不高兴。当初之所以坦然推开人家,是因为猜准了人家不会走。 等人家真的走了,还能说什么呢? “等一下!” 远处一匹马奔腾而来,卢英时勒马,踩着马蹬,疾速跑上前,“这么快就走了?” “真是稀罕。”卢彦则强颜欢笑,摸了摸卢英时的头,“你竟然来送我了。” “呃……”卢英时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告诉卢彦则关于钟少韫的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你最近,还因为那件事伤神么?” “我这不是好好的?”卢彦则故作轻松,“以前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不过是多了个过客,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伤心那么久?” 卢英时腹诽,还真没见过。 “走吧,我以后不会再强行带你回家了。”卢彦则释然一笑,“也不会阻碍你追求自由,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古雪刀,你继续拿着。你那句话说得很对,整个卢家除了你,没一个人配拿它。” 卢英时低下头,为什么他竟然有点可怜卢彦则?因为是长子,又是大将军,所以一切感情都不允许有。好不容易冲破藩篱,为自己活了一次,结果落得个遍体鳞伤的结局,老天跟他们开了好大的玩笑。 他有裴洄、红线以及韦训这样的朋友,还能常去温兰殊府邸中逗弄虎子,反观卢彦则,什么都没有,仿佛所有人都默认,卢彦则不会也不该有常人该有的情感。 其实卢彦则也是会爱人的,也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交出来,哪怕那颗心被人扔在地上踩踏几脚也不在乎。 卢英时鼻子发酸,眼睛被水雾遮挡,在卢彦则将柳枝折成的花环套在他头上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轻声说道:“哥。” 卢彦则停滞在原地……卢英时叫自己什么?没听错吧? “我不知道这次分别什么时候能再见,对不起,我没选择跟你一起而是选了十六叔和阿洄。”卢英时说到这儿,不知为何,泪水愈加控制不住,他一面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在卢彦则面前哭了呢,一面强装坚强,“以后你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你对我挺好的,我就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现在好了,长安都没了,天下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卢彦则笑着叹了口气,没想到卢英时跟以前还是一样,追在他身后喊他哥,然后让他教自己东西。如果不是花月溶之死,他们两个肯定能延续兄弟情谊,而不是视若仇雠。 天下大乱,竟然让他们又回到了原点,生死、仇恨,在“生”面前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走你想走的路吧。”卢彦则拍了拍卢英时的肩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卢家从来都阻拦不住你,我早就明白了。” 卢英时用袖子抹了抹泪,最终远望着卢彦则带兵远去。 卢彦则在万军中央,周围是中军的大纛旗,还有一众日月星辰青龙白虎的旗幡,先帝的梓宫被精兵保护,距离中军很近。 大军渡过浮桥,犹如一条巨龙,穿越洛河,消失在尘烟尽头。 曾经以为必须要握在手里的东西,看起来也没那么重要。卢英时大概能理解为什么卢彦则要离开洛阳,回长安修复园陵。 不过是自我放逐罢了。 “阿时。” 卢英时回过头去,只见温兰殊和裴洄一起来了,“没想到彦则去这么快,我们甚至都没赶上。” “没什么,都说开了。”卢英时还有点鼻塞,裴洄赶紧从衣袖里掏出帕子。 “阿时,你是不是吹了冷风然后感染风寒啦?快点回去吧!”裴洄打了个喷嚏,心道这喷嚏来得可真是巧啊。 卢英时嗯了一声,跟裴洄、温兰殊一起回城了。 下午,温兰殊收到了萧遥的飞鹰传书。鹰传递消息比驿站要快一步,所以在驿站传回消息之前,温兰殊先一步得知,幽州的节度使称帝,国号为燕,甚至还创了年号,目无朝廷。 大周在河北有数个藩镇,最北边的幽州,是卢龙镇治所所在,与胡人接壤,又控制辽西咽喉,常年与胡人交战。 如此一个藩镇,如若不在大周掌控,后果可想而知。 萧遥的鹰不止寄来一封关于幽州局势的信件,还有一封单独给他的,藏在了芦苇管里。 “见字如晤。我一切都好,努力加餐饭。晋阳一如既往,我在晋祠上香祈祷,藏于古柏树下,一愿温十六与萧九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二愿温十六长命百岁,安康无虞,三愿此信载我心,一苇杭之,难解相思。” 温兰殊噗嗤一笑,萧遥这用典还挺会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指的就是河水再宽阔,在自己看来,也是很近,芦苇能航行而至。 北方有萧遥在,温兰殊也放心。于是他拿起纸笔,望了望窗外架子上栖息的飞鹰,提笔写字。 “长遐:洛阳安好,卿不必忧。近来常常梦中见卿,若再至晋祠,替我也发一愿,兰殊所求不多,惟河清海晏与卿。谁谓晋远?跂而望之。北境多纷扰,务必小心。提笔至此,思卿念卿,词不达意,待重逢之日,必一诉衷肠。” 温兰殊写完,卷好放回小芦苇管中,绑在鹰脚上。这鹰认主,对他极为恭敬,在他面前梳理羽毛,也不会乱咬人。 敲门声传来,温兰殊等鹰飞走了,前去开门,一看竟是李楷身边的宦官。 “温学士,是这样。”中使擦了擦脸上的汗,态度恭谨,“陛下睡不着,惊惧不安,需要温学士前去商讨对策。” 温兰殊:“?” 算来驿站的加急消息应该也到了,李楷如今得知幽州有人自立为帝,确实可能会害怕……温兰殊想着,李楷和李昇,毕竟是不同的。 他多少还是想挣扎,“天色已晚,再开宫门,怕是不好吧?” 中使有些为难,“可您要是不去,我也没法子交差。” 温兰殊叹了口气,他上辈子可能是欠李家的。不管怎么说,身为臣子,还是得帮助君主宽忧解难,于是他把官袍穿好,对镜正了正衣冠,“知道了。” 第119章 封王 在宫门前接温兰殊的是聂松, 他一看到温兰殊下马车,就让左右围上前去迎接。 聂松的出现让一切更像从前了,温兰殊望了他一眼, 眉头一紧,“你竟然还在洛阳?之前没见到聂柯么?” 聂松带着温兰殊走入宫道,“见到了。” “我还以为, 你会和他一起去河东。” “……我不去河东。” “以你的才能, 绝对可以和聂柯一样。” “我只有一个使命, 那就是保护先帝。先帝驾崩, 就负责保护温学士和当今陛下。”眼看细雨扑面,聂松撑开一把伞,罩着温兰殊, “可我没想到, 温学士竟然站在了宇文铄一边,你的回归,应该是作为河东内应吧?我还以为,温学士会誓死保护大周社稷。” 宫灯错落, 天际晦暗,来往侍卫纷纷向聂松行礼。聂松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因为这人毕竟是先帝予以提拔才有今日, 否则就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田舍汉。古有豫让吞炭, 白衣之身的仁人志士往往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无任何顾忌。 聂松以为温兰殊会坚定不移站在李楷一边, 做忠臣。 但温兰殊没有——不仅没有, 让温兰殊留下来的代价还是满足了河东骑兵建制, 送了不少名马过去。至于留下来的人忠心与否, 外人看不大明, 聂松和李楷心里门儿清。 温兰殊已经不是当年白袍银甲护佑社稷的“忠臣”了——如果是,中使和聂松根本不需要等温兰殊那么久。 “也许吧。之前见到过一个人,他说我高高在上,为别人选择前路。我那时候只想着维续大周社稷,反倒没什么成效,被人攻讦,数年来一事无成。终于有机会一览民生百态,才发现,如果让强行维续大周,反而对百姓不公平。”温兰殊心情沉重,“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你……”聂松讶异得说不出话。 接下来走到殿门前的一整段路,温兰殊都没说话。聂松能感觉到温兰殊变了,可能“死”过一次后,心性有所改变。只是这变得也太快了些,李楷和他都以为,温兰殊是能争取的一个人,如今看来,反倒是和明堂之上其他的臣子没什么区别。 不,至少温兰殊不会反手卖掉皇帝,还是在意体面的。面对外人,终究会维护大周皇室——这其实已经够了。 宫门重重落下,四周云脚低垂,阵阵春风拂面,带来潮意。宫道上的灯被宫门隔绝在外,照亮宫殿的,只有晦暗无比的月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温兰殊独自一人走进雨幕里,这雨下得并不大,其实不撑伞也可以。聂松唤住了他,“那温学士是要争?可你不是说会保护陛下?难不成,温学士也口是心非?” 他在原地顿足,“我不会对陛下做什么,也一直都想争。” 说罢,加快步伐往前走了。 徽猷殿两侧的池塘波光粼粼,水中碧草顺着柔波起伏,温兰殊走得很慢,他不知道自己做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不对。天下已然分裂,李楷掌握在手中的地方,不过洛阳周围,藩镇林立,群雄逐鹿,他没有回天之力,让大周重焕生机。 同样,李暐、李昇制衡的失败无一不在提醒温兰殊,大周已经到了尽头。 就像在梦里见到的那样,天底下没有哪个社稷是不老的,难老的只有城池和城池养育下的人,只有他们,在春秋代序中,散发出不灭活力。 如果注定有一个人来改变这一切,比起铁关河这种雄心勃勃不把人命当命的枭雄……温兰殊宁愿是自己来。为此,他早已察觉萧遥的野心,却并不加以阻止,反倒是默许。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楷盛装等待温兰殊,虚位以待,旁边的宦官识趣退下。只见李楷格外慌张,“温学士,我觉得他们都不能相信,我只能信任你。” 温兰殊还有些心虚,不过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因为幽州的事?” “是,你应该也知道了。”李楷怀里捧着一个盒子,“他们都说,有宇文将军和铁将军在,一路自魏博北上,一路过云州代州,必然能剿灭妄自称帝的宵小。可我就是睡不着。想来满朝文武,我只能和你说上话,不过我嘛,也是个傀儡,不能帮你多少,唯一有的,可能就是这些……” 说罢,李楷打开盒子,温兰殊定睛一看,只见那是“晋王”的册宝。 本朝给人封王,大多参照籍贯和功劳。比如铁关河的“东平王”,就是按照他平定东都附近的叛乱,至于更多,可能按照籍贯,比如当年的渔阳王,之所以封在渔阳,是因为老家就在那一带。 这两个王爵还都是二字王……晋王可是一字王! 还是至关重要的河东! 温兰殊不敢接受,“无功不受禄,陛下还请收回……” “你有功的。”李楷将盒子放在地上,朝温兰殊推去,“只是你从前都未意识到,先皇还屡屡隐匿你的功劳。救先皇于剑阁,亲自殿后以保护百姓,而后常常侍奉在侧,先皇却只给了你一个太常寺的闲职。换在以前,从龙之功,怎么配不上一个王爵呢?” “可……可这是一字王,臣……”温兰殊难得支支吾吾起来,论资排辈,他实在担不起这个“晋王”,况且,李楷这么做实在耐人寻味。 铁关河一党确实骑在众人头上,所以李楷急需一个站在自己身边的臣子。李楷想都没想就抓温兰殊来垫背,因为温兰殊看起来不会伤害他,又与萧遥互为表里。 一旦接过册宝,就是大周的晋王,萧遥节制河东,会不会因此与温兰殊生嫌隙? 温兰殊暗自在心里念叨,果然不该相信皇帝是个好对付的。 还好,他和萧遥在众人看来,已经有了裂痕,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固,朝廷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两个人的合作仅仅是保卫晋阳的权宜之计。 故而温兰殊能成为那个“可以争取”的势力,来保证皇室平稳运转,以对抗“割据一方”的萧遥。李楷握着温兰殊的手,有一种将生死交给对方的庄重,“爱卿,朕的生死,悉在你之手。” “可……”温兰殊依旧想不明白,皇帝为何会突然给自己这么大一个封赏?难不成就因为在酒席上看见高君遂使唤自己弹琴,心里气不过?“若臣什么都没做,平白受了这样的封赏,岂非让人起疑?” 李楷眼含坚定,好像十头牛也拉不回去,“无妨,朕自有手段,让所有人都对你无异议……这也是我作为皇帝,唯一可以任性的权力了。” · 按例,封王要三推三让,这样一来册封礼一过就是半个月之后了。温兰殊入政事堂议事。韩绍先和崔善渊一看这人已经得了晋王封爵,无不恨得牙痒痒,议事之时屡屡反驳温兰殊。 这也可以理解,谁都没想到,曾经那个脾气好的人,有朝一日在众人头上。很多人喜欢看人沉沦,总是担心你过得好——韩绍先就是如此,想当初在他面前只能低头巴结的萧遥,和太常寺碌碌无为的温兰殊,竟然一个节度河东,一个封王,还是一字王! 铁关河辛辛苦苦又是扶植皇帝登基又是扫清障碍,结果温兰殊啥也没咋干,就得了个一字王! 铁关河回来肯定要气死了。 “幽州的徐舒信据城自立,他掌握幽州一带州府,距离洛阳极其遥远。”温兰殊道,“目前最好的方法,是由河东出兵,从而绕开各自为政的河北藩镇。不过即便如此,幽州也极难攻克,兵精粮足,说不定要打个一年半载。” 韩绍先嘲讽道:“晋王该不会是把洛阳当自己家了吧?调兵遣将都不在乎东平王的么?” 温兰殊懒得搭理他。这厮想让铁关河往北,难不成铁关河就愿意跑一趟河北?等铁关河在河北打开了,幽州也早就被萧遥打下了。不过韩、崔二人看戏的成分居多,他们无不希望萧遥和铁关河打起来,然后依傍贺兰庆云坐收渔利。 “晋王纸上谈兵,实在是小看了河东以北的胡人。为何不让宇文将军东出井陉,自河北援助东平王北上呢?两兵合在一处,合力一击,反而更好。”崔善渊捋须漫不经心道。 纸上谈兵?温兰殊眉毛都快拧一块儿了,怎么,两处出兵不要钱的?不能因为看他不爽就故意抬杠啊! “我用兵的机会确实少,但也知道行军打仗需要供给。东平王军队在外,要越过黄河以北打幽州,补给线长达千里,还要过河,极其容易被还未彻底平定的贼寇半渡而击。而补给一断,你们要东平王拿什么去打?同时,东平王过河北还要走魏博小道,之前魏博因为罗敬暄的事儿,态度还不明朗,我们有必要打个仗还考虑更多、画蛇添足么?” 二人纷纷不语,要知道官渡之战,袁绍之所以失败,就是被切断了补给。往往出兵越远,跋山涉水,越考验补给,消耗在粮草辎重上的人就更多。粮草一旦断了,官军马上就能变成劫匪,非但不能帮助自己,反倒是直接朝自己开刀。 高君遂有点看不下去了,早知道这两个人的水平低,没想到这么低,“我舅舅之前传了信儿,东平王如今正忙着平定河南,自顾不暇,两位的建议,恐怕是不能施行。” 韩绍先气得跳脚,一次次被人反驳,温兰殊好像全然不会出错似的。没想到散朝后,竟然又和温兰殊的马车撞上了。 他心情本就不好,掀起帘子,“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刚封的晋王啊。真是春风得意,连我的马车都没看见?” 温兰殊不想搭理他,“何老,绕道。” “诶怎么回事?”韩绍先故意跳了下来,“怎么还躲着我呢?温兰殊,你是不是觉得你跟我不一样,你比我高贵?我告诉你,咱俩都一样,你结交宇文铄,我结交贺兰庆云,他们两个本质上没有一点儿区别。你不是文人清高自诩么?陛下给你一个晋王,你还真要了啊!” “韩绍先,你为什么要跟我比?”温兰殊不解,也不恼怒。 韩绍先顿时被噎了回去。 为什么呢?韩绍先也不知道,估计是韩粲经年累月在他耳朵旁说,温兰殊如何努力如何优秀,让他不禁逆反,导致他特别想看到温兰殊壮志难伸的样子。 看啊,你跟我一样。 同时他还能找借口,不是我的错,是这个世道,世道没给我机会。而我也不需要有机会,我只要跟着我爹的路往前走就是了,听琴听曲儿,当一辈子废物也没什么,因为我爹勤王的时候就把我这辈子的事儿干了。 大周那么多蛀虫,多我一个不多。 “你不需要跟我比。听说韩相被人刺杀,尸首分离,现如今还没找到头颅。人活一世,无愧先辈无愧自己,若有朝一日你到了地底下,有没有想过该怎么面对你父亲?”温兰殊道,“我言尽于此,你没必要再说那么多了,没什么意思。” 温兰殊的马车逐渐驶离,韩绍先在原地不动,呼吸急促,鼻翼翕张,眼睛竟然湿润了起来。车夫上前询问,他摆了摆手,咬着嘴唇,抹了下眼皮,回身上了马车。 韩绍先在韩粲死后也做过梦,他梦到韩粲来找他,手里拿着戒尺,考他功课,一旦背不出来就打他的掌心。 若是小时候,韩绍先肯定会嗷嗷大哭,然后就是我错了下次还敢。 可在梦里,依旧是总角孩童模样的韩绍先被打了掌心后没有感到痛,一反往常抱住了韩粲的大腿,“爹……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韩粲的戒尺停在半空,知子莫若父,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孩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若是太平盛世,韩家养个废物也没什么,一辈子无功无过,潇洒过了。 可天下危机四伏,早已不是太平时候的模样。 韩粲无奈地抚着韩绍先的头,韩绍先依旧号啕大哭,“爹,我错了,我要是早知道一定好好念书,不会让你失望,可是迟了……都太迟了,我什么都不会,屠刀太冷,我怕,你怪我吧,我确实不如温兰殊……” 迟了,都太迟了。 韩绍先抱着膝盖,蜷缩在车厢一角。 孤家寡人,咎由自取。 【作者有话要说】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老天给你你还不要的话你可真是自取死路。 豫让吞炭:史记刺客列传里的人物,为了报恩伪装接近仇人,但仇人听过自己的声音,于是吞炭改变音色。 第120章 备战 温兰殊搬完家, 来到了皇帝赏给他的晋王府。阖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卢英时和裴洄也来道贺。他忙活完酒席,说自己想出去散散心, 就没让人跟着,骑马去了白马寺。 他先是为独孤逸群和云霞蔚念了几遍往生咒,而后又跟主持讨了平安符, 也学着萧遥, 往上面写字。 温十六至白马寺, 是日惠风和畅。愿萧九一切顺利, 早日重逢。 写罢他挂在寺院两旁的架子上,住持见是他,双手合十, “没想到施主竟又来了。” “我……心里有些迷茫。”温兰殊步行在槐树下, 参天古槐和绿意盎然的牡丹,似乎已做好了盛放的准备,“不知大师能不能帮我解惑?” “施主请讲。” “我做了一件,在后世之人看来褒贬不一的事。他们都想我做忠臣义士, 为大周收拾旧山河,唯独没想过我要不要。这种日子过久了, 我一开始想, 我一定要那么做, 可越往后, 我越发现, 那种想法不切实际。” “这种问题好比一个裂痕斑驳的陶罐, 是留着, 还是换个新的。”住持与他行走在婆娑树影里, 月亮挂在天空, 如水的月色笼罩二人,“施主想的法子,是破而后立。相比起被裹挟,你可能更喜欢主导。” 住持一语中的。 温兰殊确实是这么想的,独孤逸群和云霞蔚已经因为那次劫难而死,两者之死下,他的生就必须有价值。他见过皇室予取予求,见过骑兵践踏麦田,将百姓的尸体踏成肉泥。 他心里不安,这种不安促使他和那些枭雄越来越像,偏移了自小读书为自己设立的轨迹。 或许,他一直都不被经书馆阁限制,一心只想多看看浩瀚江山。他也不在乎后世怎么说他,是趁乱争权,还是假仁假义,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不想看到铁关河、贺兰庆云左右天下局势,成全自己私利,全然不顾生民疾苦,甚至把百姓当作战利品。 “或许吧,我就是觉得,自己学了很多年的‘不争’,贸然改变,有些不太适应。”温兰殊无奈笑道,“大师沙门中人,估计又要说我陷入迷障了。” 住持摇了摇头,二人这会儿走到了佛塔前,池塘中锦鲤游来游去,质本天然,无忧无虑,好像他们担心的事儿在鱼看来,甚至还不如水中的青苔水藻有意思。“人皆有争心,这没什么羞于承认的,就连贫僧也是自幼怀揣成为大禅师的志向才有今日。总要经历一番纠葛困苦,才能透彻明净。” “大师此言有理。”温兰殊微笑,捻起一朵迎春花。 “况且……若这天下必须要有人左右局势,贫僧宁愿是施主。”住持颔首,长须随风飘荡,慈眉善目间饱含恬静淡然。 温兰殊讶然,又恢复了原本得体的笑容,“既然住持这么说,那我还真得争一争,为我自己,也为你们。” · 温兰殊封王的消息传回晋阳,正在整兵备战的萧遥刚从沙场上回来,就从聂柯那儿得到了消息。 军营里都很惊讶,因为按照功劳,这个“晋王”在萧遥身上最合适,萧遥有兵权。不过给温兰殊也没什么好说,当年在深山老林找到李昇的本来就是人家温兰殊,原本抑而不用就已经很缺德了,现在可以说是迟来的封赏。 可关键是,晋王……这可是一字王啊?铁关河也就才一个二字王。 士兵们纷纷为萧遥抱不平——咱们大帅啥都没捞着,凭啥呀,这个文人就因为勤王有功?而且前朝的功劳,难道不应该是前朝皇帝封么? 此时此刻萧遥正捧着温兰殊给自己的信,在营帐中偷笑。傅海吟刚好有军务要回报,掀开帘子一看这大帅笑得有点失态了,就咳嗽一声,“大帅,你还好吧。” “啊……咳咳,坐,有什么事吗?”萧遥马上恢复古板的样子。 “那位封王了,你就没个想法?”傅海吟抱着双臂,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萧遥会对晋王一位志在必得,所以在皇帝面前刷脸熟,算是空降夺走了裴岌手中的河东节度使,手下的权随珠和戚徐行又一个比一个生猛让裴岌只能自认倒霉,和裴思衡一起写文书去了。 这种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会咽下这口气的。 聂柯刚好在一旁饮茶,疯狂暗示,“大帅这么做一定有大帅自己的想法。” “可是王位给了温兰殊啊,这皇帝也太不会来事了吧?这下算什么,彻底把温兰殊招过去?” 聂柯就差给傅海吟下跪了,想求这活祖宗别说了。 “如此以来,晋阳这块地儿的老人又该心向温兰殊,跟咱们不对付了。之前去找裴岌,我就能觉出来,他对咱们挺不爽的。”傅海吟撇撇嘴,“我就跟他说,我们比起贺兰庆云已经够好了,他吹胡子瞪眼说世风日下,骂了我两句走了。” 聂柯:“……” 在旁人看来,萧遥的确是越俎代庖。不过萧遥好就好在借了皇帝的意思,身边又有个世人眼里的绝对忠臣温兰殊。现在好了,温兰殊成了晋王,别说有没有权了,这就很割裂啊。 萧遥捂着脸,“那确实是。” “什么?”傅海吟问。 “你确实该骂。” 傅海吟:“?” “子馥如今成了晋王,小皇帝想拿他来当挡箭牌呢。”萧遥扬眉,“这不是抬举是什么?铁关河威逼天子,要不是他的辖地一直乱,估计恨不得把都城迁到汴州去。他想往北啊,可是又有个魏博拦着,只能等待时机。他没想到小皇帝也不是个傻的,卢彦则不想留在朝廷,子馥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相当于……” “相当于皇帝觉得,唯一能与铁关河抗衡之人,是子馥,以及子馥背后的河东。”萧遥伸了个懒腰,“这对我们河东而言,是大喜事。通知三军,明日出征,过代州云州直指幽州。陛下信任河东,河东也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 傅海吟忽然觉得萧遥无比陌生了起来,不过行军打仗,总要有说得过去的口号。“大帅,你让我很意外……” 萧遥皱眉,看来傅海吟沟通上下可以,带兵打仗可以,独独算不上聪明,不明白他弦外之音,“海吟啊,你要明白一件事——行军打仗,我怎么想,不重要,我该怎么想,才重要。” 聂柯深以为然。 等萧遥走后,傅海吟指了指萧遥,又指了指聂柯,“不是,你怎么了,你跟大帅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聂柯站起身,走过傅海吟身边的时候,还拍了下傅海吟的背,“以后别在大帅面前说温兰殊的坏话了,知不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 “什么?什么疏……聂柯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当晚节府公廨通宵达旦,裴思衡要起草文书,这段时间跟拉磨老牛一样不能歇息,于是把自己在岭南养成的习惯带到了衙门,用小火炉煲汤,有甜的也有咸的。萧坦路过,揭开一盅的盖子,热气即刻扑面而来,依稀可看出里面是马蹄和百合。 “裴记室,你这煲汤管用吗?我怎么看着,府衙大堂快要被你弄成厨房了。” 裴思衡吹了口面前白得纯粹透彻的猪肚鸡汤,“还好,年纪上来了,要养生。” 萧坦:“……” 真给人一种任屋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感觉。 “哦萧公,那个马蹄百合是给我夫人的,您要是想尝可以喝旁边的猪肚鸡汤。” 萧坦沉默了……所以裴思衡是来白拿公家炭的吧! 不一会儿,大厅就聚齐了人。河东原本的府衙班子在一侧,萧遥手底下的人在另一侧,乌泱泱堆满了整间大厅。 还好裴思衡比较聪明,赶紧让奴仆先把马蹄百合汤送回府邸,再把猪肚鸡放到屋后院子里,他可不想被人你一勺我一勺最后一盅全没了。 萧遥走了进来,“大家聚齐还挺快,我就开门见山了。明日,大军即将朝幽州进发。徐舒信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称帝,目无王法。” “徐舒信本就贪财好色,这种人都敢称帝,真是贻笑大方。” 裴岌回头一看,竟然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于是使了个眼色,对方急忙捂嘴当无事发生。 萧遥借题发挥,“这位仁兄说得不错。徐舒信在幽州的名声不好,又因为亲爹宠爱养子,觉得自己位子不稳,所以先下手为强囚禁父亲。这种不忠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同样,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与晋阳同心,并非是来取而代之的,我知道大家想的是什么,此后也将全力以赴保证晋阳安全。晋阳在,你我就在,晋阳若亡,你我也将无葬身之地。” 这话说得有点过重了,不过萧遥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也知道,你们之中的很多人对我颇有微词,觉得是我占了功劳,什么也没做,就受了河东节度使一职。不瞒你们说,我比你们更惶恐,也更想保住晋阳,我是客将,并无根基,更无踌躇不前之理。幽州局势危急,诸位若与我同心,届时北境太平,晋阳无忧,吊民伐罪,河东之忠心,日月可鉴。” 傅海吟简直忍不住要鼓掌了……萧遥这话一套一套的,都跟哪里学的? 反正三套组合拳下来,面子和台阶都给了,要是不下,倒是自己不好意思。裴思衡把碗放在一边,“同舟共济,共克时艰,我相信宇文将军会为晋阳带来太平的。” 原晋阳府衙的人低头思索,侧耳交谈,似是已经接受这么个武人骑在自己脖子上的现实。 萧遥往前一步,给裴岌作长揖,这是极为庄重的礼仪,“裴府君,我宇文铄素来景仰您。您在河东守卫多年,深谙河东习性,若是没有您,我这次出征都不安心。” 裴岌看了看身后站着的权随珠和戚徐行,也不敢说什么。 兵在谁手里,谁说话最管用,萧遥这段时间太机灵了,趁乱收了不少兵马,强大自己,况且温兰殊现如今受封王爵,对内对外,裴岌断无发难的理由。 裴岌叹了口气,“你才二十三岁吧?” 萧遥点头,“难为裴府君还记得。” “罢了,出征顺利,晋阳你自可放心。”眼看对方给足了自己面子,裴岌只能放权,把自己常常佩戴在身边的印鉴解下,“这个是我颁布文书常用的印鉴,有的地方只认此章,我现在把它交给你。大帅年少,能到达这一步已是世间少有,万望戒骄戒躁,莫忘初心,勿伤百姓。” 萧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裴公尽可放心!” 晚上,萧遥正修缮甲戈,萧坦走了进来,“长遐,忙着呢?” “嗯。”萧遥手中湿布擦拭着甲戈,“义父,您来找我,是为了子馥吧。” “是。我没想到他能那么痛快接过晋王爵位,还以为他会做忠臣呢。” “我倒是不怎么意外。”萧遥将兵器放到架子上,“他的性子,从一开始就不是所有人想的那种隐士或者文人。他其实一直都想做些什么,会追随别人,但如果没人值得追随,他会主动出击。” “看来,他是一个从不会沉沦的人。”萧坦道,“所以说,你也并不恼?” “他的晋王,实至名归。”萧遥颇为自豪。 萧坦挑了挑眉,这好大儿估计还在跟人家温兰殊蜜里调油呢,也不好说什么,“你们两个现在,可以说是目标一致了。” “嗯。”萧遥为萧坦斟茶,“我也算是不负义父栽培。” “我老啦,这算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就只等着什么时候天下能太平了,看着阿洄读书娶妻生子……可不能像你一样!” 萧遥笑着点头,“是是是。” “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看见那一天呢。” “一定会的。” 萧遥隔帘望月,不知为何,虽说自己心里不算有底,可只要知道温兰殊还在,温兰殊有可能也在看月亮,他就感到无比安宁。 月亮又快圆了,你有在想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历史上一般情况,节度使和一字王会一起受封,例如梁王朱温,岐王李茂贞,晋王李克用,封王的同时又是一军节度使。 but本文是二般情况,也是有巨大bug的情况,那就是负责河东军事的萧遥并没有“晋王”的封爵,然而这一封爵给了看似没有实权的温兰殊。 能做出这件事第一是小皇帝故意为之,想让石榴成为一个挡箭牌,再加上河东军权实则掌握在萧遥手里,不给萧遥节度使不太合适,没名没分无法纠集军队,再激起河东和萧遥嫡系的矛盾。 氮素……因为无人知道獭子和石榴的关系,所以这招其实木用。 毕竟本文只是个架空小网文,和历史不同太正常了,历史上虽然也有搞基的节度使但……咳咳,一切以设定为准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四卷 ·宿仇雠 第121章 幽州 幽州城内, 最高的酒楼此时此刻正歌舞升平,招待着新一任的节度使徐舒信,他左拥右抱, 喝得烂醉,准备打道回府。 他环顾四周,都是怯懦不敢上前畏惧自己威严的游人。 整个幽州现如今徐舒信最大, 他没了前人的桎梏, 便觉扬眉吐气万般如意。压抑了很久的欲望爆发, 忽然就想锦衣夜行, 坐上马车,在一群人簇拥下,顺着幽州城的主干道南北游览。 “陛下, 大晚上的, 咱回去吧。”一旁的牙将总害怕有变故。 担心是正常的,徐舒信畏惧年迈昏庸的父亲,忌惮压自己一头的弟弟,在不久之前趁着徐舒皓带兵南下入洛, 囚父自立,断了徐舒皓的归路。 徐舒皓不是他亲弟, 而是徐嗣光的养子。当年徐嗣光收养徐舒皓作为养子, 谁知竟然一心想要立养子为之后继任的节帅, 这样一来徐舒信就不答应了, 所以才出此下策。 恰巧, 徐舒信听说大周皇帝驾崩, 小皇帝又是铁关河迎立的, 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干脆也登基算了, 过个嘴瘾,反正铁关河又打不过来。 这样一来周围人就有点害怕了,这年头,谁称帝谁就是活靶子,那徐舒皓可还在外头呢。 “幽州城那么大,河北藩镇林立,铁关河来得了?”徐舒信哈哈大笑,掀起车帘就要进去,他身上穿着极为珍贵的貂裘锦袍,珠宝璎珞,似乎把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牙将也没办法,这徐舒信喜怒无常,徐氏又世代虎踞幽州。幽州和魏博不一样,权力在节度使手中,他只好先顺着这位主儿的想法来,于是让车夫驾车巡街。 一开始好好的,走了没一会儿,车停了。 徐舒信不悦,掀开帘子,浮肿的眼眶一时间被亮光照亮。 这里是幽州城中的渔阳王祠,旁边不远就是卢舍人祠。二人俱是幽州人,在当年平叛立下大功,百姓为纪念,就立了两座祠。祠堂香火向来旺盛,据说上巳祈祷有治疗百病的功效,因此每年快到上巳节,渔阳王祠门口就会卖各种各样的小香囊,也有一些准备科考的学子会买了去隔壁卢舍人祠,以期自己妙笔生花成功中举。 徐舒信应该很熟悉了,因为他逢年过节也凑过热闹。 但他现在就是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是谁,敢拦朕的马车!” 牙将有点惶恐,这主子还真“朕”上了!不过害怕徐舒信的威严还是掀开帘子,“那个……陛下,是他们在拜渔阳王呢。” “死人有什么好拜的!”说罢,徐舒信下了车,挤进人群。周围人看他珠光宝气的样子,不敢抬头,知道这应该是个贵人。 很快,人群随着徐舒信的轨迹分开。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人,“你在拜谁?” “……渔阳王。” “渔阳王在哪儿啊?”徐舒信借着酒劲儿,脸上泛起红光,语气也极为飘忽不定,像是故意找茬一样,对面的百姓都有点不自在了。 “已经不在了。” “那祠堂里的,是谁啊?” 周围人不知道这徐舒信在抽什么风,被提到的百姓还是硬着头皮回答,“祠堂里,是渔阳王的塑像。” “那你们在祈祷什么呢?”徐舒信追问。 “祈祷……河东军不要打过来。”百姓在这种半带着强迫与威严的质问下,恨不得赶紧离开,更想弄明白,这位大官儿,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都觉得河东军会打过来?”徐舒信环顾四周,周围人默不作声。 祠堂前是一排蜡烛,供案上充满新鲜瓜果。在众人看来,死去的人可以化作神祇继续保佑幽州这片土地,有时候比活着的人要有用。所以有人祖祖辈辈看管祠堂,给塑像加了金身,又时常描摹五官,为其披上红披风。 渔阳王怒目庄严,两侧虬髯似能震慑恶鬼,主殿旁的旗幡下绑着铃铛,穿堂风一过就叮啷作响,墙壁上,也都是神仙壁画,其中有很多是《晋阳旧事》中渔阳王大展雄风战胜漠北骑兵和叛逆宵小的场景。 徐舒信气不打一处来,走近祠堂,从神像手中拔出那把木塑的“古雪”,紧接着,屈膝上抬,将“古雪”在自己大腿上一劈两段。断裂处飘出木屑,粘在他的衣袍上。 周围人纷纷伸出手去,哀求徐舒信不要对祠堂下手,怎奈于事无补,徐舒信的军队也已经将祠堂围了起来。 “这只是木剑,如何能护你们!”他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刀,挥手一劈,当即削掉供案一角,上面的瓜果随之一颤,蜡烛的火焰也微微浮动,“这,才能保护你们,知道吗!” 百姓纷纷不敢抬头。 “你们求他保佑做什么?不如来求我!”徐舒信哈哈大笑,这时候什么渔阳王都被他抛在脑后,那兜鍪铠甲,不过是铜塑像罢了,谁知道有没有偷工减料?天天求这样一个塑像保佑,有什么用呢? 在酒劲儿催使下,徐舒信拿起一支蜡烛,点燃了两侧的旗幡。很快,火焰接连烧着了一大片,烧出一个黑色大洞,而后火焰蔓延至木柱,整个祠堂瞬间亮堂起来。徐舒信很高兴,他摧毁了自小拜的祠堂和神祇,那些阻止的呐喊声和伸出来乞求他不要的手臂,在他铜墙铁壁一般的精兵阻拦下无济于事,只能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化为虚无。 徐舒信大笑着穿过侧门来到另一侧的卢舍人祠,同样又是拿蜡烛,烧掉了祠堂四周的旗幡和木柱。 是日夜,幽州城内两处祠堂燃起熊熊大火,徐舒信不许人扑灭,若有人救火则当场诛杀。 次日,祠堂惟余残垣断壁。 李廓带着温行打算去城外赏花,恰好路过废墟。 有很多百姓在徐舒信的军队撤下后,依旧来祠堂祈祷,他们踩着尘灰,于弥漫黑烟里,纷纷扼腕叹息。有几个甚至商量起,该怎么集资重建祠堂,路过的书生还说要刻碑铭记此无妄之灾。 春日又到,柳絮飘过,温行可以外出,终于不是终日咳嗽,这也让李廓感到心安,“希言,你应该知道,你儿子在洛阳受封晋王了吧。” 温行颔首垂眸。 “我还以为他要做忠臣,按理说来,忠臣不应该像你一样拒绝爵位么?他倒是不谦卑,说要就要。” 李廓对温行的沉默颇为不悦,“希言,你说两句话吧,不然我会以为自己和一个木头出来了。” “我与他遭遇不同,选择也不同。独孤逸群和霞蔚猝然离世,对他影响很大。我不在他身边,肯定很不容易。”似乎是在回应李廓的要求,温行还是惜字如金。 “你是这么想的啊。”李廓挑眉,“世事还挺可笑,背节的人做了忠臣,忠心的人成了权臣。” 所谓背节,说的就是独孤逸群,而忠心应该就是温兰殊。 此时温兰殊与宇文铄一起,控制河东,虽说朝廷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有罅隙,不过具体是什么关系世人看不大明。温行处在幽州,靠女英阁得知一二,一开始也不敢相信,温兰殊竟然真的成了晋王,随后想了想,温兰殊自小就不算安分规矩。 朝华告诉他,温兰殊参与过劫狱,又巧计替钟少韫报仇。规矩体统在儿子心里从来不是牢不可破的,这一点和温行不同。 “此一时彼一时,小儿辈自有其造化。”温行漠然望向一丛丛娇艳欲滴的杜鹃花,这种颜色在草丛中极为惹眼,明媚的粉红色跟温行周身的气度并不搭配。 “你这是在为他找补?”李廓笑道。 “你找我来这儿有什么意图?”温行又问。 “没什么。”李廓长叹一声,紫袍华美流光,金丝线绣的滚边在阳光下生辉,“觉得有意思,就喊你过来。” “幽州的事情,有意思?” “你在相州留了厅壁记,那也不过是一堵墙。而渔阳王和卢舍人,终其一生护佑社稷,到头来连甘棠遗爱都留不下。” 所谓甘棠遗爱,便是周朝的召公行德政,后世感其恩德爱屋及乌,保护召公憩息过的甘棠树,也因此叫做“甘棠遗爱”。渔阳王和卢舍人成《晋阳旧事》的传奇佳话,到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徐舒信一句话就能把祠堂烧个干净。 辛苦一生,什么都剩不下。 李廓来了兴致,“这天底下人和事都在变,不变的也只有自私。没有母亲会无私爱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兄友弟恭,惺惺作态,教人如何不觉得可笑?徐舒信和徐舒皓一起长大,就因为徐嗣光偏爱徐舒皓,一切兄弟情谊就能朝夕间灰飞烟灭,徐舒信还敢把亲爹关押起来。可见,人只在乎自己握在手里的东西,所谓无私,不过是遮掩自私的幌子罢了。” “你有过的。”温行忽然道。 “什么?” 李廓不明所以,他有过什么?他这一生轰轰烈烈地生轰轰烈烈地死,曾经钟鸣鼎食金樽清酒,门客如过江之鲫,大宴宾客三千。 现在不过是形影相吊——他有过什么?即便有过,现在也已经没了,温行提这一句做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生下来的时候因为是双生子,道士只说了句‘双龙,不祥’就噤了声。我娘因为生我的时候难产,看我像看一个仇人。”李廓冷笑,“后来,你们又是防我,巴不得我死在蜀地。我到现在,算是一事无成,你说我有过什么?” “可死在蜀地的,并不是你。” “你……”李廓难得被温行噎了回去,“你这是说什么?你该不会觉得,我那位兄长真的对我有几分兄弟情吧?” 李廓回避着这种可能,因为李暐之死确实跟他有关系。他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与李暐在蜀地行宫对峙,问那位酷肖自己的兄长,这里好不好,死在这里愿也不愿? 这是你给我准备的笼子,熟悉吗? 李暐面目坦然,等着李廓的回答。然而弟弟手持着长刀朝哥哥步步逼近,却下不去手了。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是一母所出,人来到世上前的娘胎十个月,是哥哥陪着他,往后他予取予求,哥哥也都允许他。 温行又道:“你不觉得么?还是说,你错把那种遗憾移到了我身上?李廓,你自己也不敢承认,你对先帝的执念深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你想证明他是错的,可你一个故人也没有,或许我算是一个。” 李廓最隐秘的心事就这样被温行挑了出来。 “给你的酒没有毒,你服了解药死遁其实也没用。先帝早知道你活着,阿蝉却被先帝阻止不可追杀你。至于后来先帝驾崩……李廓,有人爱过你。” “他被你亲手杀死了,在那个长夜。” 只见温行走上前去,汇入茫茫人海,带领其中一些百姓商讨重建事宜。的确,温行和李暐在某些地方很像,一样的沉默,很难表露情感。 李廓讨厌李暐能有那么多人围着,人一多,李暐就看不见他了。不过也没办法,因为李暐是太阳,万物就是会朝着太阳。 温行是李暐最看重的臣子,李廓偏要和温行走得近,又因为男女不忌的名声,给兄长与温行惹来了风波。 他故意闯祸,想让李暐生气。 李暐没有生气,或者说对于李廓每次犯上之举,身为皇帝的李暐都没有说,你我先君臣而后兄弟。 他以为那是李暐不在意他……怎么会呢,温行肯定是骗他。 但李廓常会梦到,李暐在行宫里,他伸直了手臂,将一腔子的怨忿倾注在刀锋上,最终面对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下不去手。 恨,滔天的恨。 李廓反复告诉自己,他恨李暐,一定要杀了这个人,因为李暐曾经想杀他。 但他走不动,反倒是李暐,一步步朝着刀锋走来,逐渐刺入了血肉之躯。李暐痛不痛?李廓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并没有觉得痛快,他心如刀绞,由内而外的痛,手上力气近乎虚无,狰狞哭喊,“是我要杀你,不是你自戕!” “二郎,你又瘦了。”李暐疼痛难忍,跪倒在地,真龙天子很少这样屈膝,“以后,多保重。” 李廓蹲下身,他看着李暐愈发苍白的脸,犹如看到一轮太阳沉沉落下,了无痕迹。他先是大笑,坐在地上,癫狂地指了指李暐。 然后便是痛哭,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停止呼吸,他觉得自己躯干里有一部分好像也被挖去了。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连结终究还是断开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君。 李廓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人,他以为人生会一直这么热闹下去,事到如今才明白,他的人生就是一场筵席。 筵席散了。 他回过头去,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第122章 噩梦 温兰殊最近一直做噩梦, 今天也不例外。他一直梦到自己在风雪交加的晋阳,梦到晋阳被贺兰庆云和铁关河占据,所有人的下场就像长安一日那般, 排队被按着头踢进汾河里。 他拼了命地奔上前,拦那群刽子手,铁关河横在他跟前, 饶有趣味地看他撕心裂肺地哀嚎。 “你到底想怎样?”温兰殊咬牙, 袍服上沾了尘泥, 双手因为严寒早已失去知觉僵硬得通红, 泪水和雪霰交织在一起,犹如在脸上划过道道沟坎。 铁关河嘴角一翘,满是胜利者的得意, 但在听到他这句话后, 不禁惘然,“我么……我想怎样?你让我经受了那么多苦难,现在你问我,我想让你怎样?” 权从熙说当初温兰殊被流民抓走, 而后受到虐待,全因铁关河, 可是这人处处针对自己, 仇恨从何而来?温兰殊不解, 却见铁关河进一步向前, 身后整肃甲卫, 寒光在凛冽寒风下更具压迫感, 似乎抬抬手就能让他烟消云散。 铁关河手执长槊挥舞成风, 对着温兰殊的角度, 挑衅道:“温兰殊, 你是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你的一切爱重之人,性命全握在别人手里,想活就要跪下来苦苦哀求?” “你……你说什么?”温兰殊无能为力,心愈发抽痛。 “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像你这种人,不需要争抢,也没有怨恨,永远行为有度,永远得体。”铁关河放慢了语速,在温兰殊看来犹如凌迟,“但是有些人,只有怨恨……你现在体验的,不过我当初十之一。” 语毕,温兰殊低下头,在冰水交织的汾河里,看到一具漂浮的尸体。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脸…… “长遐……长遐!” 他猛然从梦里醒来,四周一片寂然,花草葳蕤,春光刚好。没有风雪,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桃李香,让他感到安全。 他的思绪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满目疮痍的长安,那是他心上的伤疤,时时会做梦回想起来的灾厄,就像阴影一样,永远困住了他心里的那部分,走不出来,酝酿成最难解的梦魇,容纳了他所有恐惧。 温兰殊揉了揉太阳穴,没过一会儿,前院公鸡打鸣,旭日从天际缓缓升起,院子里众人忙碌了起来。 聂松在廊下抱着双臂,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殿下,你昨日接回来的叫花子醒了,他说要喝酒。” 温兰殊迷迷瞪瞪就快睡着了,这一声倒是把他唤醒了,“哦?刚酒醒就又要喝?你们喂点儿解酒的药。” 这个叫花子是温兰殊昨日赴宴的时候接回来的,具体为什么带回来,无非是因为对方谈吐不凡,好似会预言算命,就是喝得烂醉,浑身秽臭,人看了只想躲。 就是这么一个叫花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温兰殊的腿。 温兰殊并没有推开他,秉着日行一善的道理,让仆从把人带了回来。一路上醉汉说了一路醉话,也就是说温兰殊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 “你怎么不回宫?”温兰殊想起来,这几日聂松来晋王府住下,原本说是负责防卫的,但好像一来就没有回去的意思了。 “陛下说,晋王比他更需要防备。”聂松冷冷道,“而且昨夜确实有人偷袭,都被我抓到了。” “多谢。我大概能猜出来是谁……你把他放了吧,别动杀心。”温兰殊穿好衣服,对镜整理衣冠,婢女捧着盆子和熏炉走进来。 晋王的缠枝纹宝相紫袍在衣架子上整齐撑好,她们细心地燃着松香,一缕缕香烟扑在华贵气派的袍服上,不一会儿,衣料上就布满了香气。 温兰殊系好幞头和腰带,心情并未舒缓,反倒是更加沉重。他此先从未想过紫袍,想来由于天下大乱的缘故,原先触不可及的名位,轻而易举间就握在了手里。 桌案上是他昨天批复的军情,关于一些出兵的对策,都由聂柯跑腿送了来。每日由温兰殊处理好,再进政事堂。 所有人都以为温兰殊和宇文铄断了合作,转而成为维护大周皇室的忠臣,但河东军情过温兰殊再呈报皇帝的事实当场给众人打了脸。 原来温兰殊并不是和宇文铄“决裂”,而是一内一外。 因此他要应对的急风骤雨就更多了,也就更危险,需要更多保护,可见李楷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将自己的亲卫聂松派了过来。 聂松道:“潜渊卫四千人,笼括整个大周,如今听凭晋王差遣。” 说这句话的时候,聂松其实并不服气。他相处最久的是李昇,也见过昔日温润如玉翩翩公子做派的温兰殊,那段岁月在聂松这样一个不被认为应该有心的人眼里才是最好的——李昇和温兰殊一起在不记年里,逃离世事,从群狼环伺里活下来的小皇子,应该有一个恬淡安宁的结局,而非殉国。 聂松非草木,总存了想全旧主的想法。 “你……”温兰殊皱眉,双手负在身后,“陛下这是何必。” 聂松语气松了几分,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眼里的泪花,“没什么,我也想这样。” “因为先帝?”温兰殊追问。 “他想你好好的。”聂松咬着唇,深呼吸后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如果真有一日社稷易主,是你也比铁关河好。” 温兰殊摇了摇头,“天下不是换个皇帝就好的。” “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聂松,我不是救世主,你们都以为我能抗衡铁关河,所以让我成为晋王,让我和长遐分开。但其实,我并没你们想的那么厉害,天下事也不是两个‘将’在棋盘上博弈就能决定胜负。天下不是囊中物,也不是我们能决定走向的,你们以为换个皇帝,改朝换代,再改革,就能让苍生俱饱暖?不是的,是要千千万万个和我一样的人,你能明白么?” 聂松不大明白,事实上也不可能明白,他接触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对底下如何运转早已失去了了解。 温兰殊叹了口气,“政令施行总会遇到重重阻碍,我当初执意查渭南案,一路上多少艰难险阻,自己差点也交代了。而现在,我要翻了这片天,你觉得,相比之下我会遇到多少困难?单靠我一个行不行?” 聂松背过头去,“其他的我不管,我只负责先帝遗命,他要你平平安安,逍遥自在,我便为你护好庭院,不让一个贼人宵小进来。” “殿下!”婢女夕葵跌跌撞撞跑进来,意识到自己冲撞了温兰殊,忙不迭跪在地上,“那个人,那个人醒啦,说要找您!” 她跪在地上,额头碰地,不敢抬起头看温兰殊。因为很多人传着,温兰殊会取代皇帝,篡位登基——流言就是这么快,快到温兰殊还未招架之际就传遍了洛阳。 对于一个权臣,总要畏惧几分。 温兰殊施施然从台阶上走下,弯腰扶着夕葵的胳膊,“你起来吧,不用害怕。晋王府上下没有那么多规矩,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鬼怪。” 夕葵诚惶诚恐抬头站起,舌头打结,“他他他他……他要见殿下。” · 高君遂在宅院内忙得焦头烂额,桓兴业跟着铁关河出去,他这边只剩下了崔善渊和韩绍先这两个废物。 一个是纸老虎,看起来高谈阔论其实什么都不会,一个是纯废物,经书都读不通。反观温兰殊,手底下,卢英时和裴洄,一武一文,年岁虽小,却有不凡文治武功,韦训这几日倒是很努力在跟着他读书。 不过嘛,读书真的看底子和料子,很不幸,韦训两者都没有。 他甚至多了白发。 等韦训乖乖抱着书进来的时候,他强行打起精神,望向一知半解,怎么努力都追不上裴洄一星半点的韦训,不由得想起了聪敏多思的钟少韫。 钟少韫背书很快,之前学堂早读,有些篇章他看过一遍就会背,一些文风学过之后马上也能模仿出来。为了应举,钟少韫学了很多策论和书判,密匝匝写了一叠。高君遂在那时候做了什么?他趁钟少韫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时候,替钟少韫吹灭蜡烛,披上薄衾。 那时候高君遂好想把钟少韫抱在怀里,爱欲总是控制不住,由心而生,钟少韫唤起高君遂心里所有的怜爱和虔敬,让二人的距离总是不远不近,然而高君遂并不总是君子,冲动偶尔也会占据其躯体,驱使他突破那层界限。 他那时候支着下巴,观赏钟少韫的睡颜,很美,很安然,承载了高君遂幻想中的所有美好。 “老师?老师!”韦训在高君遂面前晃着手,“我背会啦,你快夸我!” 高君遂这才从幻想中抽出身来,望着那篇自己八岁就会背写的《尚书·无逸》,强压着自己内心的鄙夷,“不错,很好。” 对于天资远逊于自己的人,宽容和夸赞总是没错的。高君遂收敛着自己性子里的刻薄,对待憨态可掬的蠢货,总是多了几分宽容。 韦训高兴得跳了起来,“哈哈我真厉害,我这就告诉阿洄哥!”他背完后就想跑,少年就是不喜欢呆在一间屋子里,一呆呆一天,闷都要闷死了。不过在韦训打开门子准备拥抱自由的时候,他回头朝黯然神伤的高君遂看了一眼。 就这么走掉,老师会不会生气? 他当然不知道高君遂不会因为他这么个可爱的小蠢货生气。 “老师,我……可以给我课间一刻钟么?”韦训松了手,玩弄自己的皮带,低着头作哀求状。 高君遂挥挥手,韦训如获大赦,蹦蹦跳跳跑远了。 “主子。” 韦训一走,窗户那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昨天的事办得如何?”高君遂浅抿了一口茶。 外边人影答不上来。 “我就知道不会成功,没事,不过是试探罢了。皇帝还真是心宽,摆明了要让晋王来对抗东平王。咱们还以为这位晋王要做忠臣,等河东战报一封都进不来政事堂才后知后觉呢……不做忠臣好啊,温兰殊。”高君遂冷笑一声,“我一直以为,这位要做一辈子的大周忠臣,现在看来,跟东平王有什么区别?谣言都传出去了吧?” “都传出去了。” 高君遂伸了个懒腰,得意地笑了笑,“要脸的人都干不成大事,这下看看晋王要如何应对。哦我想起来了,昨天让你们去找薛诰,你们找到了么?” 屋外又是一阵安静,喜鹊的声音呜呜嘈嘈的,让人格外烦心。 “没找到?!”高君遂音调扬高,穿透整间堂屋。 “属下该死!昨晚带着厚礼去的,在薛诰家门口等了好久,他家里人说,薛诰出去喝酒了,在哪家酒楼也说不清楚,于是属下就一直等……属下尽力了!” 高君遂气得将手里的镇纸扔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在地上,镇纸缺了个角。“滚吧!” 外边人仓皇逃窜,高君遂气得胸膛起伏,额角突突直跳。他这边能用的人本就少,要找人,必须从太学里认识的人里找。他当年在太学能看得上的,也就俩,一个钟少韫,一个薛诰。 薛诰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籍贯在洛阳,当初根本没参加监生选拔,因为太学参政学生被问责的时候,明明没做什么,却引咎肄业,高君遂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意思,临别前还告诉薛诰自己家在哪儿,说之后想见面可以过来。 高君遂拳头紧握,准备自己去薛诰家里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诰,gao四声,谐音雪糕。新人物雪糕登场咯~ 第123章 薛诰 温兰殊来到客房, 那叫花子坦腹躺在胡床上,一手摇着麈尾虽然现在根本不冷,屈膝支着枕头, 脚踩竹夹膝,嘴里若有若无哼唧。 叫花子背对小窗,竹影斑驳似流金, 鸟雀声阵阵, 悦耳动听。也不知是不是夕葵替他梳了头, 这会儿看起来还真像山间不慕名利的隐士。 他睁开眼, 一看是温兰殊,展眉解颐,“晋王殿下来啦?殿下下堂亲至, 恕我有失远迎。” 温兰殊还能回想起昨日这人不管不顾在大街上抱着自己小腿的情景……于是坐到一边, “你醒了?” 叫花子对温兰殊使了个眼色,温兰殊让周围人都退下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驿站情报几乎三日一达,如此频繁来往,殿下不仅仅是担心河东能否赶在东平王前取胜, 只怕更在意军营里那个人吧?” 温兰殊心悸了下,“你是谁?这是谁告诉你的?” 叫花子哈哈大笑, 脸上泥泞经水濯洗, 竟也看不出之前的落魄潦倒, 别具英姿, “在下薛诰, 太学肄业归家, 终于得见温学士, 方知传言不虚。” 温兰殊之前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那是在查钟少韫的时候, 知道太学“三贤”,分别是钟少韫、高君遂和薛诰。不过那时候薛诰已经不在太学他没有见到,也以为这“三贤”不过是诨号,也没在意。 太学和崇文馆不同,里面的子弟身世要差些,所以比之得天独厚的崇文馆权贵子弟,他们要更纯粹更固执,因此卢彦则才会在太学安插势力搅弄风云。温兰殊此前以为薛诰应是这种,可闻名不如见面,再好的名声只要出了昨日那种尴尬难忍的场景,都无法再跟这些扯上关系。 “你就是……薛诰?”温兰殊半信半疑。 “如假包换!”薛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如果我猜得不错,我那位师弟应该在找我,还好昨晚我跑得及时。” “高君遂?” “是。我这师弟学什么不好,走歪路子,偏偏被铁关河勾去了。”薛诰拿起一旁的玉如意,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那你现在……”温兰殊不敢相信,难道薛诰想留在自己麾下?和高君遂对抗? 薛诰尴尬一笑,“殿下真的想让我暗示得再明显一点?” 温兰殊:“……” 温兰殊清咳两声,“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是我。” “卢彦则和我另一个师弟困于儿女情长不思进取非主宰天下之人,铁关河残忍嗜杀又心怀鬼胎,此二人都非良主。良禽择木而栖,而我对自己的才能很有数,我做不来主公。相比之下,晋王得人心,面前这些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简直都不算是事儿。” 温兰殊无奈道,“第二,你怎么知道我和河东节度使的关系?” 薛诰摸了摸下巴,“琼琚宝宴,还有大慈恩寺,那两天太巧了……” 温兰殊:“……” 好像那时候确实没注意周围零星几个人,只觉得他们动静很小应该不会打扰到人,谁知还是…… “还有,猜也能猜出来。”薛诰麈尾一点,“换在以往,王爵和节度使之位必须在一人身上,陛下故意这么做,是为了离间你和节度使,但宇文大帅不仅没生气,还乐呵呵甘愿受朝廷调遣。这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吗?这不是。还不是因为晋王你啊,牢牢把宇文大帅绑在手里,让咱们的小皇帝跟着沾光。” 这倒是不错,反正横竖李楷都会受到庇护,所以这王位给了温兰殊最好。 “我知道了,以后你就在府上住下吧。”温兰殊正准备转过头吩咐婢女为薛诰安排饭食,只见薛诰掌刀一竖,“且慢晋王,我还要跟你说几件事。” “啊?”温兰殊心想这么快就聊事的吗。 “先别对外宣称我来了晋王府。还有,无功不受禄,我得先替晋王解燃眉之急。那什么,晋王是不是正为着流言伤脑筋呢?” 温兰殊点头,“就是近段时间那个,怎么了?” “晋王是不是觉得清者自清不需要辩?” “……是。” 薛诰叹息着摇了摇头,“谬,大谬啊。晋王不辩,蜚短流长任人左右,于晋王名声有损,实在不是聪明人该有的态度。晋王不仅要辩,更要朝铁关河痛处戳,正好铁关河现如今不在洛阳,他怎么说咱,咱就怎么说他,嘿,我还能比他说得更难听。晋王啊,你吃亏就吃亏在太要脸了,没关系,不要脸的事儿我干,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罢,薛诰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咯嘣两声,颈椎那里响了下,“待会儿我就准备纸笔,主公您放心,昨天要饭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小孩,童谣传播起来很快的,我这就提着果子找他们去。”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薛诰如此一来,温兰殊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那便多谢。” “谢什么。”薛诰懒洋洋道,“晋王没一脚踢开我,已经是仁义之至了。想必主公也知道,乱世中得人得权有多重要。” 温兰殊沉默片刻,“是,你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 薛诰哈哈大笑,“曾经大周需要忠臣,但现在不需要了。时移势易,忠臣要么死在长安,要么死在蜀中、洛阳。王气被侵凌了一次又一次,如今的大周只需要掘墓人……若是晋王来,能全了大周和天下的体面。当然,晋王若想逐鹿天下成一世霸业,薛诰也追随主公。” 温兰殊眉头微动。凡有血气,必有争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也想争,因为他不相信有人能替他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只能自己来。 他受够了被践踏欺凌,相比之下骂名不过人言,毫无可畏之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薛诰也不怕。 他对薛诰施以一礼,“还望先生,助我成事。” 薛诰连忙从床上起来,趿拉着鞋子扶起温兰殊的胳臂,“晋王这是做什么?何须对我行如此大礼哇!” 温兰殊腹诽街头故事好像都是这么传的反正不管了这礼行也行了,起身的那一刹那笑道,“让人帮忙总要诚心,你还缺什么,我一并给你配齐了。” 薛诰脑海里似有一长串东西跑来跑去,一口气说不完,“可以给张纸吗?” 温兰殊颔首,“聂松,你去取纸笔过来吧。” 瓦片啪嗒一响,薛诰睁大了眼,“等等,刚刚屋上有人?” “你以后在晋王府要习惯……”温兰殊扶额,看来是已经习惯自己的言语被人听见,“还有,琼琚宝宴和大慈恩寺那两日,你看到多少?” 薛诰抿了抿嘴,眨了两下眼,恍若被人抓住后颈皮的猫。 “烂在肚子里吧。”温兰殊脸有点红,摆摆手,就走出门了。 接下来薛诰毫不客气,洋洋洒洒写了十张纸,包括自己吃穿用度的讲究以及要求,多久沐浴一次,多久放风一次,沐浴要用什么花,衣服要穿什么料子,平时要几个婢女侍奉,一天三顿什么配什么……薛诰对此还颇为认真,一水的小字整整齐齐,顺便写好了谶语和童谣,打算晚上去找街头的小孩。 他写完的时候刚过午,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风吹篁竹簌簌作响,角落杜鹃灿烂如锦,桃李绚烂,花雨飘入小池塘,涟漪起伏,摇碎日光。 薛诰绕过小角门,恰好遇见一头戴幂篱的紫衣女子。 女子手持一把长剑背对着他,听到脚步声后转过身来,素手掀起面前纱帘,又将幂篱取下,天资清辉,灵眸绝朗,自有奇秀风骨,犹如池边芙蕖,清而不冶,窗外海棠,秾而不妖。 朝华眼看这薛诰手里的纸竟然落了几张,指了指地面,“你的东西掉了。” 薛诰手忙脚乱,心慌意乱——完蛋,怎么对晋王府的人如此失礼?!他素来遇见谁都能胡乱侃一侃,不过这会儿竟然词穷。他知道自己很失礼,所以把纸叠好的时候,先是调整了呼吸,“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唐突了姑娘。请姑娘不要告诉晋王,我不是有意……” “哦。”朝华打断了他的话语,敢情这小子把自己当晋王的姬妾了?“你要找晋王?刚好,我也要找他。” “我在一旁是不是不太好?”薛诰很为难,于是走上前,想让朝华把东西给温兰殊。 没想到下一刻温兰殊从小角门走了过来,“诶,真巧啊。朝华姐,一起吧。” 朝华?!温兰殊喊她什么?朝华姐?! 薛诰诧异,这就是那位弑君的……朝华?就是背叛了大周,被逐出长安的女英阁?也对,现在皇帝都换了一茬又一茬,都自顾不暇了,估计抽不出功夫来管朝华。 女英阁还在?!朝华也还在!薛诰多少觉得惊讶,这人还真是神出鬼没,他原本以为朝华会是一种凶神恶煞的女魔头,那种看你一眼就少半条命的那种(虽然可能确实是不过现如今看起来不太像)。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 朝华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轻笑了一声,“你从哪儿找来的人?挺有意思的。” 温兰殊耸肩,带二人来到王府的书房,“路上拾的,谁看了不说我捡到宝贝了。” 这下轮到薛诰沉默了。 朝华不觉得他唐突。 朝华觉得他有意思。 那说明朝华不讨厌他。 薛诰松了口气,“没想到晋王对我评价这么高。朝华姑娘,你和晋王是什么关系啊?” 朝华差点噗嗤笑出来。姑娘?她年纪不知道比薛诰大多少,叫句姐应该刚刚好,“哦,我和晋王的母亲认识,看着晋王长大的。其实,你们叫我一句姨也可以,听起来可能差辈儿了,喊姐也没什么。” 说罢,温兰殊哭笑不得,“你别骗他了。” “哪有,你在襁褓里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朝华粲然一笑。 “你是从幽州过来的?有带回什么消息么?”温兰殊笑了会儿,关上门,三人纷纷落座。 朝华从腰间的囊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有消息,这是温相写给你的。” 温兰殊打开纸条: 师父钧鉴:今日拳打了,书看了,您的十八式学会三式,徒弟不是废物。师父一去许久,何时归来?今岁端午可归来否?徒弟正学着包粽子,师父喜欢甜口的还是咸口的,喜欢蛋黄的还是肉馅的?还有十五式不会,师父回来,徒弟肯定能一日千里,徒弟不是废物。 罗瑰 后面还画了朵小花。 这不对吧?温兰殊尴尬一笑,把纸条给了朝华。朝华有些尴尬,舔了舔唇,把纸攥成一团,找到另一封,给了温兰殊。 “我爹说,幽州目前没什么动乱。其实卢龙镇相对魏博而言,依靠边塞,幽州又在重重州府包围之下,可以说要想攻破幽州极为困难,再加上幽州城池本就坚固,婴城自守,再断河东粮道,他们必定会赢。”温兰殊长舒一口气,这样看来,只要温行没什么危险就好。 “温相能出来的,我问过他,他说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了断。你应该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吧。”朝华道。 “嗯,除了那个人,我想不起来别的。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单纯觉得玩弄人心很好玩?” 薛诰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啊? “很有可能是的。”朝华垂眸深思,“但是铁关河依靠他留下来的力量,逐步走到了今日。你还记得琼琚之宴吧?商行主人是白琚,白琚此人,和铁关河有往来,平戎军能在短短几个月壮大至此,此人厥功至伟。” “我知道白琚。”薛诰心想这我还是知道的,“他是龟兹人,很小的时候就被迫背井离乡来了大周经商。不过大周向来看不起商人,再加上他又是胡人,所以嘛,一开始并不是很好过。我想起来了,当初带兵攻灭龟兹的,好像就是韩相!” “怪不得,韩相的死法那么严酷,甚至死在了最一开始。”温兰殊眉头紧锁,“那么,是他连接了贺兰庆云和铁关河,又是他帮助的铁关河?” “难讲。”朝华沉吟片刻,“若真是如此,那么敌暗我明,接下来白琚一定会做些什么来帮助铁关河往北。” 温兰殊握紧拳头,噩梦历历在目,“那我们也得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诰:区区男同……还好我是直男,不然的话别叫太学三贤了,就得叫太学三gay……听起来怎么那么有故事性呢? 薛诰眼里的师弟:情种。 薛诰眼里的卢彦则:情种。 薛诰眼里的晋王:心之所向,大周唯一的光,在一众傻逼疯批恋爱脑里鹤立鸡群,我抱他他不嫌弃我呜呜呜偶像! 薛诰眼里的朝华:(星星眼) 第124章 师兄 当晚, 在洛阳一处酒楼前,薛诰拿几块甜菓子,分发给周围蹦蹦跳跳玩竹马的小孩, “来,小八,可儿, 阿绿……” 几个穿着简朴又天真可爱的小孩一窝蜂围上前, 伸手抢着要, “薛哥哥我也要我也要……” 场面一度十分嘈杂, 薛诰懒得自己分了,就把包里的菓子都给了带着瓦楞帽的小八,“来来来, 你给弟弟妹妹分, 不许偏心也不许自己留,我数清楚了,每个人都该有的哈。” 小八不负众望,井然有序地分配着。薛诰正好腾出手来, 能去自己袋子里拿出纸张,“那什么, 哥哥教你们几句歌, 你们学着唱知道吗?隔壁坊的小孩都会唱啦, 你们也学一学, 唱好了哥哥重重有赏!” “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几个小孩眼睛里闪着光, 就等薛诰接下来的吩咐。薛诰这人总有稀奇古怪的手段, 这也是他能制伏这些孩子的原因之一, “我开始念了啊, 你们仔细听。” “木子下堂来,河水漫龙池。东平本无事,王侯自扰之。”薛诰念完,聪明的小八已经会背了,咿咿呀呀唱了起来,看周围小孩都不会,格外神气,甚至还教了起来。 薛诰大功告成,心道自己还真是擅长役使小孩子,几块菓子就能挑起腥风血雨。要知道改朝换代,大家都爱用图谶来牵强附会,以示自己天命所归。而一些政敌也会灵活运用谶言,来消解敌人的根基。 这首童谣很好解释,木子为李,河水,东平,王侯,就差点把“铁关河是奸臣”写出来了。薛诰得意洋洋,抱着双臂,这种童谣向来不好抓,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是谁传出来的。你东平王敢传播流言,我们怎么就不能让小孩唱童谣了呢? 薛诰等一切尘埃落定,自己走入漫漫人海,他一个转身,就看到了茶肆前枯坐许久正在发呆的朝华。 薛诰环顾四周,刚好看见卖糍粑的,买了个芋头做的糍粑,洒上胡麻,用油纸包好就朝朝华走来了。 “吃点吧,很甜的。”薛诰将糍粑推给朝华。 朝华没什么兴致,“我不怎么吃这些,你自己吃吧。” “仙女都是餐英饮露的吗?那倒也可以理解,凡夫俗子才要吃人间烟火。这是糯米粉做的,里面有芋头打的泥。店家是闽地人,你去过闽地吗?” 朝华摇头,“太远了,没去过。” “尝尝呗,闽地很多小吃都好吃。”薛诰跟谁都自来熟,说话又好听,朝华无奈,只能拆封后小口吃。 朝华咬了几口,用帕子擦了擦嘴以示礼貌,她吃这些就够了,再多会积食。尤其还是糯米这种粘糯的东西,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有点粘牙。” 薛诰挑眉,“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见过我的人很多都已经死了。”朝华语气没有波澜。 “可我没死,你也不会杀我。” “不一定。” 薛诰觉得朝华的脾气很怪,但是又很好玩,于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姑娘,像一块冰,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想要的东西。想吃东西,所以要逛街,想穿好看衣服,所以要去成衣铺或者找裁缝,但你好像……没有这种世俗的欲望。” “……我不需要有。” 薛诰捧腹大笑,似乎被朝华的回答逗弄得控制不住,有些失态,“人世间很有趣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你潇洒来去不留下一点痕迹,不会觉得无聊?” “你对每个姑娘都这么说吧。”朝华轻笑,不以为意。 “我薛诰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薛诰拿起一块糍粑放进嘴里,甜软的口感在舌苔上化开,一股甜意涌上心头,“花开花落很美,吃了甜食内心愉悦很舒服,就连风吹来也是香的。人间多有意思,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避世隐居,为什么要远离喧嚣,每天看枯燥至极的风景,没意思透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吵。”朝华学着薛诰的语气反驳。 “那证明我存在!”薛诰倏然站起,玩弄檐角下的风铃,“随心所欲,随心来去,人生就要聒噪吵闹,轰轰烈烈,才不负这几十年的好光景啊!” 朝华简直无语,两个人各说各的,得亏薛诰这么有耐心。她握着剑也站了起来,饮完杯中茶,“走了。” “这么快?”薛诰问,“你等到你要等的人了吗?” 朝华在凉棚下顿了一顿,“没有。不过你的糍粑……很甜,谢谢。” “不客气。”薛诰会心一笑,“姑娘解颐开怀,比世间最美的风景都要再美上三分。” 朝华没走多久,凉棚下就围上一群兵士。周围做生意的百姓被遣散,只能暗道扫兴,然后收拾自己摆摊的东西退下了。薛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是没放过我。” 甲士原本挤成一团,下一刻,分出一条甬道来,长戈纷纷向上,反射两侧酒楼的灯光,一时间熠熠生光。通道里,高君遂背着手慢悠悠走了过来,“师兄还是喜欢在茶肆闲谈,当年在长安就是如此,你喜欢抢过人家说书人的活儿,比说书人还绘声绘色。” “是啊,我也说过,要不是读书,我估计就是说书人了。”薛诰叩着桌面,坐怀不乱。 高君遂一撇袍摆,在薛诰旁边坐下,“怎样,考虑考虑我的条件吧?” “你就这么看不起你师兄?”薛诰笑吟吟道,“还是说你觉得你那些东西能让我动容?” 高君遂眸色忽变。 “君遂,我么,确实爱玩,爱吃,但那只是因为我觉得有意思。”薛诰手支着下巴望向正在煮的茶炉,“你若是以为这些东西能够左右我,岂不是把我当成酒囊饭袋?有什么意思嘛。” “师兄想怎么有意思?”高君遂问。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等到时候我就知道了。”薛诰心里其实很慌,这么多人,他哪里打得过,于是掸了掸灰,就此起身,沐着茶雾,准备溜之大吉。 “师兄。”高君遂唤住了他,“你想怎么有意思,告诉我啊。” 这师弟是个执拗的,薛诰又不是没见过。他咬咬牙,“你非要让我把话说太明白?那就没意思了吧!” “这也是我要对师兄说的。”高君遂阴沉着脸,平日里的愤懑呈现在了脸上,漠然道,“不要让我把事情做得太明白。” 高君遂对身后几个士兵使了眼色,很快,一队甲士如长蛇一般,围绕在薛诰周围。高君遂甚至还假惺惺道:“不要伤了师兄。” 这次就交待在这儿了? 薛诰心道真是点儿背,出来的时候该跟温兰殊讨几个护卫的。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和温兰殊还没那么熟,一件事没办成结果还要找人家的护卫,多不合适。早知道,就该让别人来…… 忽听得一声惨叫,阵列最外面有个甲士倒在地上,在脖颈那里,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很快血痕蔓延开来,血流如注,流遍整片洼地。 紧接着,三个、五个都倒在地上,惨叫声连连,令人毛骨悚然。 高君遂大惊,这倒地的士兵离他越来越近,岂不是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究竟是谁,在暗处为薛诰保驾护航?他甫一站起,就感觉有一枚柳叶般的暗器碰上了自己脆弱的脖颈。 高君遂心脏几乎停跳。 “看来我不该走的。”朝华道。 “姑娘。”薛诰对朝华伸出手,往下摆了摆,一副“算了算了”的表情,“你要是杀了我师弟,就要和这一群人打。” “也没多少吧。”朝华不以为然。 “……名声,名声。”薛诰指了指自己城墙般厚的脸皮,“传出去说我在街头杀害师弟,我可咋办呢。” 朝华挑眉,倒也是,于是她对高君遂轻声道,“知道罗敬暄怎么死的么?” “朝华,是你。” “放了他,不然你的死法会比罗敬暄的更草率。”朝华不需要逞凶斗狠,单单用平时的话语就足够骇人,高君遂手颤抖着,生死就在朝华一念之间。 “好,我放了他。”高君遂咬着嘴唇,对甲士摆了摆手,在薛诰面前出现一条通道,这人大剌剌走了过去,绕过桌凳,来到朝华身后。 虽说也算得上魁梧,怎么这会儿格外小鸟依人?朝华忍不住嗤笑,“走吧。” 薛诰弓着腰,躲在朝华身后,他们走过闹市街道,又走出城门,一路上朝华就像他的盾牌和护身符,让他能安然无恙地如老头般,弓腰驼背躲着。 “你不用这么夸张。”朝华淡淡道,“他们不会追来的。” “要是追来呢?” “没人会想死。你想死吗?我可以送你一程,很快的。” 薛诰摇头如拨浪鼓,“好多好吃的还没吃完,好多风景还没看完,不想死。不过看到姑娘,方知前半生恍若白宣纸,自此才明白应该上什么颜料。” 朝华对这人的油嘴滑舌也是无语了,她从背后去下幂篱戴在头上,放下白纱,准备走了。 “后会有期。” 朝华来去匆匆,没有给薛诰留下告别的机会,踩着城外山林道上的树杈子,身轻如燕,一点一跳,就越过山峦森森。薛诰在原地看着朝华的背影,他觉得“后会有期”是世上最浪漫的词,因为这预示着他们会再重逢,而非一别之后,再无见面的机会。 代表着一种约定,不知何时再见,却终究能够再见。 他从自己囊袋里掏出一幅画,那是一副美人图。画中人在波涛林木中屹立,泉泽澄氛,草木葳蕤,伊人裙带纷飞,秾纤合度,宝珠璎珞遍布周身,轻提罗衣,眉目含了点点哀愁,眉心一点朱砂,珠围翠绕,华光宝气,却不显得俗,只显得飘飖若仙。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薛诰喃喃道,“昔年得见《湘夫人图》,以为只是幻想,今日得见,方知世间早有人与画中人相契。” 顾子岚在生命尽头画下一副《湘夫人图》,穷困潦倒,落魄多病,草室不过四壁,寒风呼啸吹得窗户纸沙拉拉响。许多人要他的绝笔画,他不给,宁愿抱着这幅绝笔画归于尘土。薛诰不明白,在他和很多人眼里,其实顾子岚并没有见过真实存在的湘夫人,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意象。 顾子岚却说,他看到了她,看到她踏过潇湘水波而来。而他之所以画出来,是为了让她在纸上真正呈现。 有些画画到了化境的人确实会如此,幻想出一个个人。临终前,顾子岚把画作给了薛诰,希望薛诰能妥善保管。 “人死后,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或许我能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她,这个世界的她,希望你能帮我好好保存……” 薛诰怅惘片刻,忽然疼痛难忍,狂咳起来。他扶着树干,从袋子里拿出手帕,捂住嘴。 片刻后,帕子上已经多了零星血迹。 薛诰大笑几声,林子里群鸟惊飞,他朝着来时路,一个人慢慢走了回去。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作者有话要说】 伏笔回收~顾子岚这个伏笔见石榴和獭子约会那一次,也是獭子第一次告白~ 聂柯:好好好我是你们的信鸽。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九歌·湘夫人》。 第125章 守护 萧遥的军队已经在代州城外驻扎, 要去幽州就必须借道代州然后过太行山以北直捣黄龙。这主要是因为河北藩镇各自为政,几个大小藩镇犬牙差互,不一定会给萧遥借道。 北边就一个贺兰庆云, 看起来还好说。 但是,半个月了……代州城没有给萧遥借道的意思。 中军大营里,萧遥心急如焚。他撑开地形图放在桌案上, 兵贵神速, 栖迟一日就要多吃一日的粮食, 他耗不了这么久, 而且如果大军在外,铁关河从泽潞偷袭,到时候就白出来了。 泽潞是河东南边门户, 萧遥重兵集结在北, 如果前后被铁关河与贺兰庆云击断,那晋阳将会落在铁关河手中。 萧遥愁眉不展,抿了口茶。 太安静了,整个战场沉浸在危机四伏的安静中。 这天, 萧遥收到了来自城内的书信。原代州府衙班子的人答应萧遥可以里应外合。他暗喜,又得保住秘密, 于是对帐外吩咐道, “你们让傅海吟和聂柯过来下。” · “什么?!大帅你要我们进城?”聂柯挠了挠头, 和傅海吟面面相觑, “这这这……这咋进?” “咋进?”萧遥不怀好意一笑, “你想想啊。” 聂柯指了指自己, 这什么送命题啊!眼看聂柯快哭出来了, 傅海吟扶额, “贺兰庆云闭城不出不给借道, 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要么我们绕路走,要么我们攻城,代州也不好打,我们供给线拉得长,如果他切断我们就是死路一条。”萧遥道,“城内有人说愿意和我们配合,所以我主张先打探对方虚实再做打算,海吟,你有办法吗?” 其实萧遥已经想好主意,不过作为主帅不能和下属抢功。他知道傅海吟应该也猜到了,故意不说出来。 “那什么,之前朝廷给了我们不少马,贺兰庆云是不是也缺马来着?我听人说贺兰庆云最近忙着给马配种,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趁乱进去。”傅海吟道。 萧遥问,“怎么个扰乱法?” “他们会在傍晚操练完在河边刷马,我们或许可以用几匹母马,把对面的公马勾引过来,然后他们那边可能就乱了。虽说这战场上的马都是骟过的,可这食色性也,马也一样,我先假扮牧马人进城,然后找时机里应外合……贺兰庆云应该不认得我。” “认得也没事。”权随珠走着大爷步慢吞吞走过来,“我会易容,女英阁必学的功夫之一就是易容。小戚出来吧,让大帅看看我的易容成果!” 戚徐行生无可恋,穿着一身石榴裙,幂篱下白纱飘拂,依稀可见脸上胭脂色。军营里本不能有妇人,他恨不得找个地洞进去来回避那些好奇的目光,这会儿还得谢谢权随珠给他留了最后的面子,让他戴着幂篱不至于被人看见。 傅海吟只想自戳双目,“我不要易容。” 聂柯结结巴巴,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我……” 权随珠一拍手,“好嘞小柯,我来给你易容!”说罢她箍着聂柯的肩膀,将恨不得自尽的聂柯推着往前走,“能让我给你梳妆打扮,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戚徐行咬牙,“你是不是早就跟权姑娘通气了?” 傅海吟不置可否,相当于默认。 “啊啊啊啊……傅海吟,老子一世清白!”戚徐行的拳头雨点般朝傅海吟招呼,傅海吟笑得肚子都有点疼了,眼角泪花都快笑出来。 “别说,小戚,你穿这身还挺好看。”萧遥忍俊不禁。 戚徐行顿住了,他感觉自己身上像是被束缚住了一样,手腕上有各种手链,那裙子让他走不开,胭脂水粉刺得他眼睛疼,发髻也沉甸甸的,脖子好酸,哪哪儿都不舒服。“怪不得权姑娘从不穿这些,也忒不方便了。” “好看不就行了?军营里飞过的乌鸦都是雄的。”傅海吟扬眉,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你想了什么法子?”戚徐行忍无可忍开始卸妆,用袖口一抹脸上的胭脂,整个人跟鬼似的,吓傅海吟一跳,“怎么就需要女装了?怎么就非得女装?你是不是故意坑我呢?” “是找个合适的理由让第二个人闭嘴。”傅海吟白了一眼,“多言必失,不如闭嘴,打扮成姑娘的话,就不会有人找你们说话。” 萧遥夸赞道,“海吟的办法是真损,不过也确实有效,能去试试。聂柯说不定哪里见过贺兰庆云,一个云骧军出身一个禁军出身,每年难保打照面,海吟就不一样了,平戎军南征北战的,很少与京师军队碰头。” 戚徐行指了指自己,“所以,你们计划里没想让我去?” 此时周围瞬间死寂,似乎有一只乌鸦飞过,傅海吟马上撇开眼睛望向别处。 “那我穿……”戚徐行无比悲伤,原来自己的牺牲是没有用的,于是一扔幂篱掩面逃窜,意识到可能有人认得自己,又将幂篱戴上,小碎步走远了。 原地萧遥和傅海吟对视一笑。 “你们怎么都喜欢拿小戚开玩笑。”萧遥笑着问。 “他脾气好啊,又挺厚道的,所以铁关河一开始挺想拉拢他。至于我,我不怎么想跟铁关河走得近,那人脾气有点怪,我一心想着跟建宁王。谁知道建宁王露了一手,明明年纪还不算老,就放了兵权给皇帝,我们这些人散的散,我就到大帅您这儿来了。” 萧遥也知道,他和傅海吟大多是外力促成,而非双向选择,所以和傅海吟的相处就是各取所需,没有什么如鱼得水啊风云际会啊,事实上傅海吟这种性格很可能也不吃那一套。他要不是有点驭下之术,估计傅海吟到现在还不服呢。 “那京师的高君遂,你知道多少?” 傅海吟微一皱眉,“他是桓判官的外甥,平时挺敢莽的,跟卢彦则身边那个小白……白衣郎君是同门,据说俩人关系甚密。我给他送过衣服,那小子在太学有个绰号叫‘三贤’,其中一个就是卢彦则身边那个。还有一个……叫薛诰好像?谁知道这三贤都什么水平,反正高君遂现在借着他舅的关系,在朝中给东平王看着呢。” “那你觉得,他会不会对子馥构成威胁?” 傅海吟笑着摇了摇头,说起这些话就多了,“大帅还记得之前的学生闹事么?” 记忆飘回到那一场暴雨,钟少韫冒雨敲登闻鼓,太学生聚众闹事,在长安掀起惊涛骇浪,进而改变了事情的走向,让本就激烈的两党相争掉了个头,温兰殊得以出山彻查,在大周日薄西山的时候付出最后一丝心力…… “记得,那时候整个长安人心浮动,我还负责巡防。” “就是高君遂搞的。”傅海吟没经历过那场风雨,说的时候语气也轻飘飘的,“他这个人,特别会煽动人心,又会全身而退,机灵着呢。听说那时候上头处罚,高君遂屁事没有,钟少韫被打得半死,薛诰直接查无此人。三贤散的散,最后只剩下这个最机灵的高君遂,你说他是不是很适合进朝堂?” 萧遥隐约有些后怕。抛却高君遂本身就有的后台,这人也绝对是个聪明角色,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找不到错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温兰殊总防不住这等小人伎俩,万一被伤到了可怎么办? “我怕子馥栽在他身上,要不,你回去……” 傅海吟摆了摆手,“大帅,您对晋王也该有点信心才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晋王身边有的是人,他只怕还在担心你能不能打去幽州呢。咱们现在困在代州出不去,出去了又怕回不来,不论如何,绝对得先把这个贺兰庆云处理掉。” 萧遥这才坚定下来,刚刚自己是有点儿关心则乱,“的确。我不可能看着这么一个威胁发展壮大,而且,贺兰氏于我,有深仇大恨,此仇不报,我食不下咽,难以安寝。” 在权随珠悉心打扮下,聂柯双眸无神,看着镜子里那陌生的脸,那一瞬间生了跳进河里让滚滚江水把自己冲走的想法。 权随珠叉着腰,手上还有残余的脂粉,她像刚刚一样箍着聂柯的肩膀,将其转了过来,“怎么样,还可以吧?我好歹也在女英阁学过易容,这种程度简直轻轻松松。” 傅海吟抿嘴,闭上眼点了点头,“幂篱呢,快给他戴上。” 聂柯欲哭无泪,“戚指挥使您说句话啊,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可不能笑话我啊!” 面对这一切戚徐行恍如神游,他刚刚把衣服换下来,此刻正斜向上仰望天空感觉这次经历让他人生中某个宝贵的东西遗失了(具体是啥东西他想不出来所以不知道),只见他目光定格在落日大旗那里,长吁短叹。 “阴阳颠倒,阴阳颠倒……” 权随珠啧了一声,戚徐行马上恢复正常,“很好,非常好,比我见过的女人都好看。” 聂柯想杀人……你自己看看这好看吗!画得跟猴屁股似的!确实不会有人怀疑他、找他说话了,可他现在也跟个唱戏的花脸一样,别人会以为这人是个疯子! 送走了锦衣玉服珠光宝翠的聂柯以及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的傅海吟,原地权随珠叹了口气,“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哎。” 萧遥和她站在营栅那里,马群渐行渐远,像极了树上的蘑菇。虽说现在到了春三月,不过代州相对靠北,因此春意还没有席卷大地,依旧是枯草匍匐,尘烟滚滚,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别具一种北方的苍莽凉意,和二人自幼生长的蜀中不同。 “傅海吟一走,你就来担任指挥使吧。”萧遥从囊袋里掏出一枚指挥使的玉印和绶带,递到权随珠面前,“权指挥使,以后河东军十个都一万人,就由你便宜行事。大战由我决策,但具体如何施行,我不会过问。” 权随珠惊讶,张大了嘴。她因着一个女子不能掌兵的理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铁关河畏惧她,建宁王又困于悠悠之口,不敢给她权,现如今萧遥如何敢放权的?“你怎么突然愿意给我兵权了?” 她本想说“名分”,但是觉得讲出来太他娘的怪了。 “这不是我愿意,而是本该给你。子馥给我的信里提到过你,他说你是女英阁的人,值得信任,不过他之前在河东也没有说话的底气,所以没有提拔你。铁关河是建宁王儿子,他跟你不对付,所以才说女子不能掌兵。但其实女子掌兵本就有先例啊,武成帝一朝,烈云郡主一人一枪深入大漠,历朝历代从不伐巾帼豪杰。” 权随珠讪笑道,“你不怕我鸠占鹊巢?” 事实上这是铁关河一直畏惧的,因此才要借助权从熙对自己的愧疚,逼着权从熙不对权随珠放权。 “你要是想鸠占鹊巢,就不会阻截贺兰庆云来助晋阳,应该直接从魏博跑蜀中去,那儿有你的亲人好友,何必来晋阳呢?” 这话倒是不假,权随珠想起前几日来,“之前有个商人,来劝我反水。” “这些你没必要提,已经过去了,我宇文铄用人不疑。” “不,一定要说明白。”权随珠说出来后,竟觉得如释重负,给自己主动请缨表忠心的行为找到了合适动机,“那个商人应该是白琚手底下的人,这人神出鬼没,说我一腔热血又有才能如何能屈居人之下,应该踹了你自己做主公逐鹿天下才是。” “那你怎么说的。” 权随珠爽朗一笑,“我说我对宏图霸业不感兴趣,我宁愿做个守成之将,也不想穷兵黩武让泽国江山陪我一起沦入战火之中,更何况踹了主公算什么,要我做吕布?你们说我女人优柔寡断也好,不思进取也罢,我不希望天下因我而多更多死人和哭声。从小在女英阁,我学到的就是守护而非杀伐,若大帅之后需要我,随便找个地方,让我治理一方就好。” “你这些话让我想起了子馥。”萧遥恍惚道。 “那是自然,我们身上都流着女英阁的血。”权随珠骄傲地望着落日,模糊的回忆里,还有她母亲夏侯抱玉和云暮蝉一起在松树下练剑的景色。 若说男子的力量在于征服,那么女子的力量就在于守护。权随珠心里有个安乐乡,那是她魂牵梦萦的故乡。 她会回去,她会守护她的故乡。 第126章 金人 代州城府衙内, 贺兰庆云为首的人鸠占鹊巢已经许久,原先府衙里的长史参军只能打下手。达奚铎步履匆匆,来到议事厅, 和刚出来的钟少韫撞个满怀。 “是你。”达奚铎打量了一番钟少韫,这是贺兰庆云不知从哪儿找到的“军师”,如今军里有什么都听军师的, 达奚铎为此就更说不上话了, 这让他感到危机感, 更何况钟少韫原本是卢彦则那边的人。 这种人的建议能听?达奚铎很头疼。 “抱歉。”钟少韫一身白衣, 头发披散在身后,高鼻深目,说完话后嘴唇又紧紧抿着, “还有事要找贺兰老夫人, 失陪。” 达奚铎昂首阔步进堂,“大帅,你怎么听这书生的话了?听说你调集城外驻扎军队,准备和宇文铄一起攻幽州?” 贺兰庆云也头疼得很, 桌子上一堆文牒乱七八糟,他本身就不是坚定的性子, 带了些优柔寡断, 尤其面临重大决策, 动不动就要倾巢出动, 因此他迟疑不定。 两个决策都有说法, “钟少韫说, 我要是出兵, 能跟着宇文铄打下幽州, 到时候是出塞海阔天空, 还是守幽州就看情况。如果留下,就是孤城一座,容易被宇文铄、卢彦则前后夹击。” 达奚铎快气炸了,“你觉得宇文铄会放过你?你是不是忘了你爹杀了温兰殊的同门和舅舅?温兰殊现在可是晋王!” 乱世之中小诸侯就是如此,总要朝秦暮楚抱大腿。贺兰庆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我知道啊!所以我很纠结,反正代州我们不能再守了,铁关河说要帮我,可我等得到吗!达奚铎,我们打宇文铄胜率如何?” 达奚铎:“……” 达奚铎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铁关河已经在打魏州了,要是能赢,往北就是河东,萧遥火烧屁股肯定要回来守晋阳。 如果铁关河赢了,晋阳就是南北夹击的对面。 如果铁关河输了…… “宇文铄得了皇帝的马匹,麾下有一支骑兵。代州城小粮少,守也守不了多久!”贺兰庆云气愤道,“铁关河,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大帅,你这是……” “交给上天。”贺兰庆云倏地起身,“铸金人。” 漠北部族比较原始,在办某件事之前会祷告上天,然后铸金人。金人并不是金子做的,而是黄铜做的,因为是金色所以叫金人。 如果铸成,就说明要做的事正确,如果不成就不能做。 达奚铎思虑半晌,贺兰庆云踌躇不决也情有可原,萧遥态度不明确,人心隔肚皮,他们要是傻兮兮帮萧遥,很有可能临了了被收拾掉,有旧恨在前。 铁关河也不一定会支援,隔那么远。 他们要是不帮,萧遥直接攻城,还有骑兵,晋阳和代州不是一个级别的,兵精粮足,耗也能耗死代州。 帮与不帮,都有可能是死路。 所以,看天意吧。 贺兰庆云一声令下,铸金人的流程就都备好了。大堂前香炉燃起熊熊火焰,烟味儿扑面而来极为刺鼻,令人忍不住狂咳。一旁就是熔炉,薪火不息,热浪如波。 匠人准备好模具,准备滚烫的铜液,贺兰庆云撑了把交椅坐在堂下,两侧达奚铎和钟少韫依次站着。青烟缭绕下,众人纷纷掩面,廊下也站满了原代州府衙的官吏。 横起来的长槊和丛立的刀剑让这些官吏毛骨悚然不敢上前,只能噤若寒蝉看着这可笑的一幕。 贺兰庆云翘着二郎腿,肘撑着扶手,支起下巴。他并不厌恶等待,因为只要他想走,没人拦得住,而他也不在意剩下人该怎么办。 人心这种玄乎东西,贺兰庆云觉得自己不需要有,他生来就注定成为贺兰部之主,周围人会像向日葵向着太阳那般看向他,而他也懒得惺惺作态获取人心。 达奚铎看了看他,心生一计。 “大帅,这次要谁去注入铜液?你亲自去,怕是不妥。” 贺兰庆云深以为然,“那你觉得谁去好?” “既然军师提议要出兵援助宇文铄,那就军师吧。如果军师能铸成金人,我们就出兵。不过,若是不成,总该有些惩罚,不然以后军师就还会再出下策扰乱视听。”达奚铎微微一笑,“生殉吧。” 钟少韫神色不变,“生殉?” “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跳进火坑里。你们汉人不还用人炼剑呢?”达奚铎不怀好意一笑。 活人炼剑可以上溯到干将莫邪,可那都是先秦了,彼时炼剑温度不够,所以要用活人油脂,然而现在炼剑技艺越发先进,早已不用人的油脂来抬高温度。所以达奚铎这一出,就是为了让钟少韫有个合适的理由去死。 钟少韫不语,等着贺兰庆云的回答。 贺兰庆云本身就是缺谋士,所以把他强掳来的,现在怎么可能会因为计策的小小失误,就除掉自己的谋士呢? 贺兰庆云思考片刻后,“好啊。” 钟少韫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惶,这贺兰庆云可真是不按规矩出牌。同意让他生殉?真是残暴又血腥,难道胡人大多有这种癖好?他咽了口唾沫,思考对策。 他不知道在贺兰庆云眼里,他的反应也成为了贺兰庆云观察的一环——有趣。好像掐着一个弱小动物,看着它无能为力挣扎。贺兰庆云喜欢这种掌控和把玩,从街上抢回钟少韫,也合了天性中的顽劣爱玩。 按常理来说,这人应该跪地求饶,乞求贺兰庆云不要杀了自己。 但钟少韫没有。 这让贺兰庆云很失望。 钟少韫淡然一瞥,“好啊,那我就生殉。” 达奚铎许是没想到钟少韫能答应得这么痛快,心想计划通。铸造金人的各种流程达奚铎早就了如指掌,要做点什么出来太容易了,真是随便挖了个坑,钟少韫就眼巴巴往里面跳,傻透了。 贺兰庆云明显不悦,“你确定?” “我确定。”钟少韫伸出手去,奴仆递上金盆花水,他漫不经心地濯了濯手,站在月台前,笔直修长的身形从侧面看去薄得吓人,这时节又只穿了一件月白袍衫,肩颈那里的锁骨极为明显,让贺兰庆云觉得,这人只要随随便便一捏,就能捏死。 脆弱不堪,这种人就应该跪在他脚底下求他庇佑,求他垂怜。 贺兰庆云又想起贺兰颉罗来。那个弟弟就是不听他的话,非要坚信自己看见了,这不就是在要挟他?贺兰颉罗又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把柄握在手里对自己有益。 可他战胜贺兰颉罗的手段又不那么光彩。 他坐视不管,看其他部落的兵士蹂躏弟弟,白如玉的小男孩被践踏进了污泥,他不觉得可怜或者心下难忍,他只觉得通体舒畅。不知不觉间,记忆里那个哭喊的缥缈身影,和面前的钟少韫重叠,教贺兰庆云内心微动。 他坐了起来,交椅吱呀一响,双眸微眯,看钟少韫接下来的动作,颇具玩味。 由于铜冶作坊不在前院,达奚铎趁机往后院走,跟匠人吩咐了几句。他认得那匠人,知道很多情况下铸金人可人为操控,并非是天意,只要往里面加点东西就可以。 匠人应了,他大功告成,心道这样一来,钟少韫必死无疑。 前院一切准备就绪,匠人捧着铜液过来,木柄虽说不导热,不过由于温度很高,握起来也有些烫。钟少韫跟着匠人和有关人员的指使,在烟雾滚滚中,将铜液浇进模具中,而后松了手站在一旁。 钟少韫白衣翩跹,头发也披散着,那神情十分坚定,仿佛视死如归,并不把面前这些把戏放在心上。 贺兰庆云双手交叉支着下巴,这会儿结果还没出来,轮到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杀掉钟少韫么?也不是,这么久以来,钟少韫勤勤恳恳,帮助达奚铎处理账务,可能跟自己走得近了些,所以遭到达奚铎忌惮。 达奚铎不允许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这是隐患。一来因为下巴那颗痣得了贺兰老夫人的保护,二来又聪明,三来是大周的人——三重原因下,达奚铎就不得不除掉此人。 庭中火焰不息,天气本来就暖和,如此一来廊下人忍不住纷纷擦汗,谁也不知道会是怎么个结果,但贺兰庆云却早已洞察。 贺兰庆云问着自己——真的想让钟少韫死么? 为什么就不能跪下来求一求他呢?贺兰庆云冷笑一声,旋即往后一躺,望蓝天白云。大好的晴朗天气,因为连续不断的黑烟,看起来有些脏乱。 却不影响贺兰庆云的兴致。 过了会儿,后院工匠传来消息,“大帅,没……没成。” 此时众人目光汇聚向钟少韫,他们都觉得这样一个倒霉蛋太可怜了,被逼着做到这一步,被逼着走死路,结果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哎,乱世啊,哪有什么可选的呢? 兔死狐悲,廊下的官员纷纷叹息。 钟少韫攥紧拳头,他一人站在月台上,俯视四周。官吏低头不语,不敢看他,他嘴角一抽,嘲弄一笑。他是乱世之中的无头苍蝇,走到哪儿都是死胡同,无论到哪儿都只能头破血流。 他深呼吸一口气,“大帅要看我生殉?” 贺兰庆云迟疑片刻,摸着下巴。活活烧死人的场景还挺壮观的,要这么做吗?如果为贺兰部做事却只能活活被烧死,那他算是跟代州这群人撕破脸了?刚刚的想法固然异想天开,不过实施的时候总要瞻前顾后。 钟少韫一步一步,往火堆前走。 贺兰庆云咬着后槽牙,两个人在无形之中博弈,眼看钟少韫拖着步子,离火坑不过一步之遥,他忽然伸出手,“且慢!” 钟少韫闻言一顿。 “适才不过戏言,你怎么真往火坑里跳了。”贺兰庆云站起身,思前想后,贺兰部还是禁不起和代州本地人消耗,别到时候萧遥还没过来,云骧军就被代州耗了个大半。而且若想招揽人,没什么过错的钟少韫死掉于他而言并无好处。 真是难办……一个没有错处的人,就是难处理,贺兰颉罗也是如此。 此刻贺兰夫人拄着拐杖从院门蹒跚而来,“孽障!少韫做错什么,你要烧死他!” 贺兰庆云急忙跑了过去,“您怎么过来了?这儿烟火气重,伤了身体可不好。” 谁知贺兰夫人推开贺兰庆云,心一乱,脚步也就快了起来,登上月台,强忍着咳嗽拉住钟少韫走下,“我要是不来,少韫就被你烧死了!你真是混账,少韫没做错事情,你就要烧人家?以后谁愿意为你办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少韫好,就不服气,还跟小时候一样性子顽劣!你小时候跟颉罗打架,颉罗没计较过,把你当哥哥,你把颉罗的娃娃撕烂颉罗也没说你什么,就因为他体弱多病我照顾他是不是?” 贺兰庆云不言。 “现在少韫来了,我不过多关心几句,你看看你,这是做什么?都多大了,好玩吗?”贺兰夫人用拐杖敲了敲贺兰庆云的膝窝,用力不是很大,“我这老媪早年丧子,你现在还要来气我!以后少韫跟我一起住,你不许再这样了。” 贺兰庆云有些不服气,“娘,你也不看看谁是你的亲儿子。” “正因为你是亲儿子,才不能看着你往歪路上走。”贺兰夫人振振有词,“都是部落狼主了,行事作风也忒轻浮了,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爹当年教了你那么多,怎的你一个都没学会,反倒是把草原男子那些坏脾气学了个遍!” 贺兰夫人一边骂着贺兰庆云,一边揣着钟少韫的手,“少韫,你受惊了,这之后就跟我一起住,我那个院子呀,安静。” 他们缓缓走离院子,出门那一刻,钟少韫往旁边一瞥,看见了漆红木柱下屹立着的述六珈。这姑娘颔首微笑,转身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回贺兰庆云在代州的宅邸。 贺兰庆云也说不清楚是生气还是什么,总觉得从贺兰戎拓死到钟少韫到来,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娘先是遇见了述六珈,爱护如亲女儿,又遇见了钟少韫,这下遗憾已久的母爱彻底泛滥。 他回到官署,遣散众人,坐在自己办公的地方,心绪乱如麻。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竟然有点害怕,从囊袋里掏出那尊玉观音,手紧紧攥着,指节都发白了。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团阴影笼罩着他的头顶,渐渐形成了一个人的模样,在耳畔幽幽对他说道: “我看见了。” 第127章 得逞 金人既然已经铸失败了, 那么就只能按照达奚铎的法子来,贺兰庆云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 可他们即便是守城,也要在固定时间去刷马。因此, 贺兰庆云派探子去探查萧遥军营的情况。 得到的结果是敌军守营不出,他这才放心。于是今日,代州守军按照往常的时间, 赶着马匹外出刷马, 城门一开, 河边出现了一群打赤膊的营中莽汉和大小马匹若干。 城边河水潺潺, 如今正是春日,这些兵士难得能出来刷马,所以也放松了下来, 春寒料峭里, 用马刷蘸了河水,然后顺着马鬃毛,从上往下一遍遍刷。 代州的马匹不多,萧遥得了皇帝“馈赠”, 骑兵方面又比他们多了助益,因此队首的小将得了军令, 如果遇见偷袭就赶快回来, 不要恋战。他格外警惕地观察四周, 在河对岸的某处灌木丛里, 看到了几匹奇怪的马。 小将不明所以, 刚好此时的河床并不是很高, 人能踏着走过。他缓缓再水中前行, 因为吃水有些深的缘故, 水已经淹没到了大腿根, 他不得不再度放慢速度——这深度泅水也不大行。 行至江心处,他对身后兵士嘱咐两句,说看好马,然后一猛子扎进河水里开始泅渡。 谁知游着游着,他感觉到水滩变浅,就直起身来,湿淋淋的很难受,他就当是洗澡,迷茫地看着面前十几匹马……马臀背后并无烙印,观察片刻,也没什么毛病,算得上是良马。 小将又看了眼——娘的,是母马!他兴高采烈,现在军中公马和种马都有了,可惜这些马下不了崽,如今有十数匹母马,假以时日肯定有用。老天真是开眼,在他们山穷水尽的时候,给了他们十几匹无主的母马! 如此一来功劳就有了,他朝身后众人吹了口哨,人马一时齐齐看向他。 小将唯独忘了,这是春天,万物萌发的季节。此刻不知是哪批母马啸了两下,对面的公马眼神立刻锁定,就跟被磁石吸引似的。 “我操,不对啊……” 只见下一刻,不出一会儿,几十匹公马踏水扬波而来,大有万马奔腾的架势。它们原本就去了马笼头和马鞍,无拘无束,这会儿看到前面有母马更是克制不住往前冲,后面兵士根本管不住这脱缰马,挥着马鞭在后面追啊追。 “我的马!” “快回来!” 鞭长莫及,在此起彼伏的詈骂声里,他们只能在水里打赤膊追了一路。 小将忽觉有诈,赶紧跑到浅滩上,在树林子里看到一个无所事事叼着草茅瞎晃悠的络腮胡壮汉,旁边还有个娇俏的妙龄少女,头戴幂篱,一看有人来马上惊慌地躲在壮汉身后,不胜娇羞。 “你还挺上道。”傅海吟小声对身后聂柯说。 “过奖。”聂柯只想挖个坑跳进去,不过想想这些人都不认识自己,他也没有在乎的人。 眼看小将拔刀对着自己,傅海吟熟练地举起双手,装作畏惧状,牙齿打颤。小将问他,“你哪里人,在这里做啥!” “牧马嘞,庄家有十几匹马,让赶出来,傍黑就回去。” 聂柯忍不住竖大拇指,“你怎么一口中原官话?你不是蜀中人吗?” 傅海吟冷笑,等小将和众人小声讨论的时候回头对聂柯道,“简单。你别讲话,闭嘴。” “你说,你是放马的?”小将摸了摸胡子,“你这马是哪儿的马,怎么跑代州来了?” “庄家的马。”傅海吟迅速编了一个地名,唬住了面前的小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外来人,编个子虚乌有的地名也完全不影响,“军爷,恁放我走吧,俺家里还有俩娃。” 小将当然不会让这到手的功劳飞了,“我看你鬼鬼祟祟,肯定心里有鬼!跟我走,见我们军师去!” · 由于昨天代州刚发生了铸金人的事件,今天钟少韫直接一头睡到下午不见客,贺兰夫人生怕他吓到,专门让医师给他准备了药膳,嘱咐今日不要劳心劳力。 他一起来,就开始看信报,上面有探子打探的四方消息,关于铁关河、卢彦则的都在上面。 门外响起女声,“军师效劳,一醒来就看。” 钟少韫摩挲着卢彦则的名字,“心里有事,闲不下来。” 述六珈把头发梳成一股,绑在背后一个麻花辫,刘海从正中央的发缝分开,两侧簪了花树,犹如《女史箴图》里的装扮,依旧是玄黑的袍子,看起来有几分淳朴厚重的气息,跟大周流行的鲜艳颜色和图样截然不同。 “他想杀你,卢彦则想跟你在一起,即便如此,你也不打算走?”述六珈走到他面前,“宇文铄大军不会容忍贺兰庆云,你的机会有很多,为什么不逃?我不是很明白你。” “那你呢,你也不逃?”钟少韫看述六珈那张酷肖自己的脸,不免有些恍惚,身上披着的袍子掉了下来。 “我帮你,你竟然还问我。”述六珈眼波流转,坐在窗台那里,“你也想帮我?听起来怪好笑的,明明你自己都差点被逼着跳进火坑里。” “你没有想过的生活么?” “没有。”述六珈头靠着窗框,欣赏院子里盛放的桃花,“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就很好。” 述六珈全靠一张脸,能被贺兰庆云看重。贺兰庆云虽说很多时候都让人看不惯,不过对于母亲的孝顺却是无可指摘的,因为母亲悼念幼子,自己也时不时会注意到和弟弟长相类似的人,比如钟少韫,比如述六珈。 因为那死去的弟弟是母子间情感连接的纽带,述六珈能凭借这些,在贺兰部安稳生活,再加上她本身就飘萍一个,到哪儿都是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她性格柔顺,给足了贺兰庆云抚慰,没有男子会拒绝低眉顺眼温柔可人的女子。 “我昨天从大帅那里得到消息。”述六珈忽然转头看向钟少韫,“卢彦则好像要往北打,跟宇文铄聚成合力,你……想见他么?” 钟少韫心跳紊乱了起来,“想,但不是时候。谢谢你,述六珈,你让我想起我的姐姐。” “你姐姐?” “是。她对我很好,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对她好,她就永远离开我了。”钟少韫眼眸湿润,双手掩面,腕骨凸得吓人,述六珈觉得他最近可能又瘦了,好像从来贺兰庆云这里之后,就没有好好吃过一次饭。 “她肯定是个很好的女人,所以教出你这么温和的性格。”述六珈揉了揉眼,随意捻下窗外一朵花,“乱世最摧折人,你也一定照顾好自己。” 钟少韫潸然泣下,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缺了什么,他自知并非展翅高飞的鹰隼,性子里阴柔的一面居多。然而这是乱世,强者只会摧毁,柔弱只能依附,只代表孱弱,被人争来抢去垂涎觊觎。 他觉得透不过气,还好有述六珈。他们同病相怜,述六珈却比他更坚韧甚至还想着助他。 “我会的。”钟少韫揩去泪水,他想不出这辈子除了和卢彦则在一起之外还有过什么开心的事,好像自记忆起,他就在危机四伏里扎了根。 “军师,大帅要找你。” 钟少韫听见外面人通禀,心悸了下,便马上收拾好,跟着此人去了议事厅。 “军师这日可真是清闲。”贺兰庆云斜倚着凭几,不知为何看见钟少韫那副清冷神情总觉得气恼,他太想让钟少韫挺直的腰杆弯下去,从而战胜自幼一直没能赢的假想敌,“今天有点事,所以叫你出来。” “什么事。”钟少韫淡淡道,眼角还有些微泪痕。 贺兰庆云懒洋洋地修着指甲,笑了笑,“你猜谁来了?” 谈笑间,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那人去下斗篷后,令钟少韫猝不及防。 “少韫。”高君遂连日赶路疲惫不堪,多亏看到钟少韫才能提起精神,眼里闪着光辉,“我已经派兵攻下潞州,进而近逼晋阳,代州之围自解,他们不日会退去。” “你的帮助,应该不是无条件的。”钟少韫道。 “嗯。”高君遂回头看了眼贺兰庆云,“我要带少韫回去。” 贺兰庆云站起身,笑眯眯的,似乎看见钟少韫左右为难被抢来抢去的模样,非常好玩,有一种“这人尽管一身傲骨可却还是在我手掌心”的感觉,“好啊,如果代州之围解了,你把他带走,我不会过问。” 一旁达奚铎暗喜,这不明不白的周人终于可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事情谈罢,贺兰庆云和达奚铎解了心头大患,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长舒了口气,谑笑着准备吃晚饭去。 原地只留下高君遂和钟少韫。 高君遂之前一得到钟少韫在此的消息,马不停蹄就奔了过来。他太想钟少韫了,做梦都是对方。如今钟少韫活生生出现在他跟前,不是梦也不是幻影,他没有犹豫,冲上前就把钟少韫抱在怀里。 有温度,虽然还是那么冷淡,可高君遂不在乎,他有权力了,卢彦则远在陇西管不着。 他在钟少韫颈间嗅着,拼命攫取对方的气息,让自己能从狂喜中安定下来。这么久了,他梦到过无数次钟少韫,可每次在梦里,无论他走多远,钟少韫就退多远。 “我们回去吧,你在这里多危险啊。”高君遂小心翼翼安慰着,“少韫,我好想你,好想你……” “我本以为你已经看清楚了。”钟少韫一动不动犹如木人,“你一定要这样?” 高君遂停顿,“我……” “你打潞州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想证明自己,所以那么做了。高君遂,其实你每做一件事都有目的,而且都跟我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是把我当作战利品,顺带着拿走而已。”钟少韫掰开高君遂紧扣自己肩膀的五指,“这次你打下潞州给自己的奖励就是我,对不对?” “我们不能再回到之前了么?” “你知道的,高君遂,在你偷偷摸摸做那件事之前,我一直想相信你是个好人。”钟少韫语气平稳,说出来的话却极为伤人,“破镜如何能重圆?更何况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不……不可能。”高君遂狞笑道,“那你也走不了,贺兰庆云已经把你卖了,你是我的人,没人能把你夺走。” 他越说越激动,在钟少韫往后退的时候,以掌刀劈钟少韫的脖颈,拦腰将其抱起,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出了府衙,直奔驿馆去了。 述六珈在廊下,围观了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一口气更了三章没三合一,再说明一下。 第128章 朝阳 驿馆内, 高君遂整理行装。他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又从袋子里掏出软筋散给钟少韫服下,生怕待会儿连夜赶路, 钟少韫给他找不痛快。 没过一会儿,钟少韫悠悠醒转,失神地望着帐顶, 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这让他想起了那场糟糕的回忆。 钟少韫轻轻喘息着, “你……你给我下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贺兰庆云说反手卖掉他就卖了他,计划全部打乱,他原本想接着靠近贺兰庆云的契机, 为大周探得情报, 让卢彦则在西北的扩张可以顺利进行。 因为按照他的想法,接下来贺兰庆云既不帮萧遥,也不帮铁关河,必定北遁至大漠。 很简单, 中原这几个人都不好对付,贺兰庆云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从他逼死皇帝的那一刻开始, 就注定吃不上第一杯羹, 只能吃人家分剩下的。 同时, 钟少韫也想待在贺兰夫人身边。 “你我都知道, 贺兰庆云不会帮助宇文铄, 也不会帮助东平王, 接下来肯定是走。”高君遂用热毛巾给他擦着手, “所以, 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来。少韫,只有我想带你回来,卢彦则待在凤翔,往北扩张,他的未来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你明白吗?” 钟少韫双眸失神,白玉似的双手被高君遂把玩着。 高君遂想了太久太久,食不下咽,难以入睡,这种痛苦让他难以承受。是以听说萧遥和贺兰庆云对峙后,他想都没想就带人攻潞州,一路乔装打扮跑了过来。他让钟少韫冰冷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想给钟少韫一点炽热。 钟少韫没有力气,也根本抽不回来,他想起那次被太学教谕非礼,他也是这般瘫软无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触碰、抚摸,尽管他根本不愿意。 可是没人问过他。 在他闭眼的时候,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高君遂眼疾手快,轻轻为他擦去,“我最近老是做梦,梦到我们一起求学,我,师兄,还有你,多好啊。那时候他们为我们起诨号叫‘三贤’,针砭时弊,指点江山,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没有算计,也不用忧虑。可就是……太短了。” “我不喜欢,我没有这种岁月。”钟少韫直言不讳,他的确没有,或者说在大周只有阿皎让他感到眷恋,男子大多要么仇视他,要么对他包藏祸心,给他带来的危险简直避无可避。 他在太学担惊受怕,被人屡屡示意却只能装聋作哑。他们说他故作矜持,说他沽名钓誉,说他“阴柔如女子”,不配和高君遂、薛诰为伍。 每一天都是煎熬,也只有在卢彦则或者阿皎、贺兰夫人身边能暂且不忧虑风风雨雨,他能彻底放下心来。 所以他为什么要回大周呢? 高君遂不敢相信,捧着钟少韫的脸,太陌生了,曾经会对他笑的人,现在怎么成了这样?他努力为钟少韫舒展眉心,“少韫,少韫……我们回去,师兄也想见你,我们回去吧。” “我不想,一点也不想回去。”钟少韫紧闭双眼,由于极度绝望,眼角露出细纹,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是不是想这一天想很久了,没人打扰,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少韫。”高君遂呼唤着他的名字,卑微又虔诚,尽管高君遂才是那个掌握一切的人。 然后,又将钟少韫抱起,胸膛紧贴,按压着钟少韫的后背。 但高君遂并没有其他举动了,更是说不清楚,为什么遇见钟少韫后,心里的哀绪竟然压过了喜悦。 “你这是干什么,想让我可怜你?” 高君遂一惊。 故人,故国,高君遂都没了,还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不该有心,应该像舅舅想的那样,按部就班过下去,成为世人眼中的强者。可他在明堂上举目四望,并没有一个故人,钟少韫的缺席更是时时刻刻提醒他,爱原是他求而不得之物。 “不是,我真的……真的喜欢你。尤其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要疯了,听说你在代州,我只剩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带你回来,让你在我身边,无论你恨我讨厌我都无所谓,我就想看到你。” “……” 钟少韫良久沉默。 窗外忽听得鳞甲碰撞、军士涌动之声。已入夜了,怎么会出现这种兵卒调动?这种声音还是有规律的,高君遂打开窗户,就看见远处楼头上,原本属于贺兰部的狼头纛已经被撤换,变成了日月大旗! 同时南门洞开,在前头一个红粉涂面、身着石榴裙的“军士”带领下,街道上一列兵马迅速穿行,手持火把如暗夜里的幽魂,不发出一点动静,两侧楼阁也默契地配合着没有出来,看着装,是河东军! “萧遥已经入城了。”高君遂放下窗户,“没想到,他这么快。” 说罢,他转身吹灭烛火,小心翼翼抱起钟少韫,一手绕过腋下,拢起上半身,一手穿过膝窝,控制对方的头枕向自己的胸膛。“我带你走。” 钟少韫不能动,眯着眼,又觉得困。 他刚从二楼下来,就在马槽前遇见了横刀立马的贺兰庆云,“哟,想走啊。” “大帅怎么来了?”高君遂疑惑不解,既然萧遥不知为何闯入代州偷了贺兰庆云老家,那么贺兰庆云应该丢盔弃甲、慌忙逃窜才是,为什么现在好整以暇站在了他面前? 难道……贺兰庆云比他料想的还要靠前,已经把大军都转移了出去? 怪不得这人,铁关河都未能成功战胜,真跟条活泥鳅似的。 “咱们买卖做不成了。”周遭兵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在暗夜里是那么清脆,贺兰庆云早已习惯了沙场杀伐,对这些充耳不闻,拔出颀长的□□,“我也该把我的东西拿回来,是不是?” “可我们谈好的。”高君遂咬着后槽牙,因为极度气愤,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谈?”贺兰庆云忍不住大笑,“别以为我不知道,铁关河根本不是来帮我的。什么攻下潞州紧逼晋阳,画个饼就想把我骗去?他自己在魏州困住了,你们就算攻下潞州,很快也会被温兰殊反扑回去,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胡人还挺聪明……高君遂搂紧了钟少韫,“那也不是我能管的,我只要带他走。” “你走不了。”贺兰庆云挥舞吹发立断的长刀,刀身劈开空气,发出轰鸣之声,“我再说最后一遍,把军师放下,我还可以考虑放你回去。” “不可能。”高君遂显然也下定了决心,“我不会放开他的。” 贺兰庆云眼见二人僵持住了,而他也不想杀掉高君遂彻底和铁关河撕破脸,于是换了个说法,“那你不如问问军师,他是想跟我走呢,还是想跟你走?” “他说的是气话,不能相信……” “放开我。”钟少韫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着表示拒绝。 贺兰庆云摊手,“你看,他让你放开他啊。” “少韫,你不能去,贺兰部很危险,你怎么能和这种人为伍?他喜怒无常,万一他哪天想不开杀了你……”高君遂劝着,“况且他现在敢卖你第一次,就敢卖你第二次,你怎么能信这种人的话?” “放开。”钟少韫身上恢复了点儿知觉,踢着腿,想从高君遂的臂弯中挣扎下来。 贺兰庆云觉得好笑极了,“看,他想跟我走。高君遂,你还是认清现实吧,你打得过我?你觉得是你的人多还是我的人多?” “那也要试试看。”高君遂将钟少韫轻放下,揽着对方的腰并拔出随身带着的长刀,看架势是要和贺兰庆云来打一架。 但贺兰庆云没工夫,觉得这样做太欺负人了,“不用这样的,高君遂。我也不想欺负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撕破脸,之后再合作反而不好,你说是不是?” 高君遂手背青筋暴起,长刀微微发颤,下一刻不待他反应过来,贺兰庆云就冲到了他面前,扼住了他的咽喉,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微微发白,似乎下一刻就能让高君遂窒息。 钟少韫拼尽全力,从高君遂的束缚中抽身,瘫软在地。 同时廊下述六珈等待已久,背起钟少韫就往驿站门口走了。 贺兰庆云见大功告成,松了高君遂的脖颈,准备收拾收拾回军中和达奚铎汇合。 天空忽然聚集了一片又一片的乌云,空气也湿润起来,地上氤氲着薄雾,看样子是要来一场小雨。 阵阵春风扑面,贺兰庆云一走,高君遂脖子处通红,松了刀柄,锵然一声,刀落在地上,他也跪倒在地。 没过一会儿,细雨如丝,笼罩着他。 他失神地望着沙土地和浮起的灰尘水汽,这辈子高君遂努力争取过很多东西,桓兴业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比如世间最美好的情爱,他就不该要;和一个出身不明不白的同门走那么近,他也不该那么做。 他的头发上蓄积了不少水珠,晶莹剔透,额前碎发掉落,在风中飘舞,双手乏力地垂在大腿上。兵甲声过后,是喝彩的声音,他们在庆祝,代州城终于又回到了官军手里,商量着要给刺史迁移坟墓。 世人皆沐浴光耀,独独只有他晦暗。 那颗肉体凡胎的心,于他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让他狼狈颓靡,让他功败垂成,让他无功而返、消耗光阴。 高君遂索性躺着面对天空,望向漆黑一片,让细雨彻底拍打自己的面孔,湿透他的衣裳。 · 府衙内,贺兰庆云早已人去楼空。 萧遥这次兵不血刃就得了胜利,主要还是城中不愿被贺兰庆云控制的人里应外合,才致使一切如此顺利。他特令不许抢劫,更不许惊扰百姓,行军必须按照原定的规矩来,严守军纪不得怠惰。 聂柯迅速换了身衣裳,这样一来,给代州长史吓了一跳,“我们还以为那是个会打的姑娘……” 聂柯:“……” 虽说啊,虽说他确实没有很高,比傅海吟、萧遥这种低半个头,但是在姑娘堆里,怎么看怎么不像啊!他一世英名就这么没了,戚徐行还笑! 长史看他有些不大开心,就开始绘声绘色描述今晚的事儿,“这小将军来了之后,对着贺兰部的胡人就是一顿乱劈乱砍,很快看守我们的胡人就都倒了下去。他戴着幂篱,我们还以为是是什么女中豪杰,北地女子长这么壮实也是常有之事。” 聂柯:“您别说了……” 长史以为他是谦虚,“有几个胡人可能是好久没见过女子了,看到小将军就被勾了魂去,跟在小将军后边。还好小将军身手敏捷,才没被他占了便宜……” 傅海吟、权随珠、戚徐行彻底憋不住了,就连萧遥也勾起了嘴角。 “我们屈服于贺兰庆云的淫威,刺史原本以为他们是云骧军,过来借道休息的,谁知一开门就被他们……”长史潸然泣下,“谁知后来军情传来,才知道这是乱臣贼子。过年那几天,我们甚至都不能穿汉人衣服,也不能南望朝廷正朔。百姓只敢身着胡服,对南垂泪。” 周遭一下子又沉重下来。 “好在大帅即时赶到。”长史擦了擦泪,“我们和几个百姓已经商量好了,要给府君迁坟。府君去得太仓促,之前贺兰庆云也不许我们为府君妥善安葬……” “我出资,你们不必互相商量了。”萧遥竖起手,“我们那时候人手不齐,所以没来救代州。” “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长史慌忙解释,“这贺兰庆云性子古怪,似乎早就偷偷移兵,城里军营的灶火不变,但兵士好像都已经转移了出去,我不敢确定,就没告诉大帅,如今看来,他可能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他这还真是,反复横跳。”聂柯直言道,“我还以为他跟东平王关系不错呢,明明之前还去朝堂上耀武扬威,跟我们晋王吵架。” “那时候他没想到我会很快对代州下手。”萧遥解释道,“现如今代州回到我们手里,接下来,就是往东。” 萧遥面向东方,在一晚辛苦安排后,旭日破云而出,照彻东方苍穹。 朝阳,生生不息。 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到幽州去,他必须要抢先铁关河一步到达。 那里有他和温兰殊最重要的人。 第129章 朱槿 “谁养的水獭啊?把我的红眼鲤都叼出来了!” 晋王府今日很热闹, 温秀川提溜着一只可爱的小水獭怒气冲冲走了过来,水獭的尾巴还滴着水,流下一路水迹。 他推门而入, 就看见薛诰膝盖前围着好几只小水獭,每只都叼了红眼鲤鱼,像是在邀功, 还一个劲儿地蹭着薛诰的腿。罪魁祸首斜靠着凭几睁开眼, “十七郎你能不能跟你哥学学, 别这么咋咋唬唬……” 温秀川急赤白脸的, 把水獭放到地上,两脚一蹬,撒泼耍赖, “我哥都不说我, 你管我干什么?你养的水獭叼了我的鱼,赔钱!” “什么钱不钱的,都读书人,俗气。”薛诰推开温秀川平摊的手掌, 吃白食又理直气壮。同时掰下几块饼,投喂面前眼巴巴等待赏赐的水獭。 温秀川欲哭无泪, “哥你看他!” 温兰殊正和谢藻凑在一起填词度曲, “谢长史, 麻烦你给秀川支点儿体己出来吧。” “哥我就要这个人的, 你别老惯着他, 吃你的喝你的跟大爷似的!”温秀川抗议, 心疼地看着地上扑腾的、半死不活的红眼鲤鱼, “呜呜呜我的鱼……” “晋王, 你也太偏你这……” 谢藻还没说完话, 温秀川就开始洋洋洒洒长篇大论—— “老天啊我辛辛苦苦当崇文馆教书的披星戴月每日操劳为学生们批改作业,不敢收人家一文钱,攒了那么点儿钱买了几条鱼苗结果还没长大呢就被水獭叼走了,可怜我温秀川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半辈子,就那么点儿爱好还要被人欺负,现在我想买也没钱,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衣服打补丁……” “快!给他钱!谁给他钱!”薛诰忍无可忍自掏腰包,“我给你,给你,别吵了成不成!” 温秀川见钱眼开转哭为笑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双手接过钱袋子,“好嘞。哥,今天玩樗蒲吗?” 好像刚刚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 谢藻大彻大悟,“晋王,这……” 温兰殊早已习惯,“好啊,今天玩两局。” 慈母多败儿,慈兄多败弟!谢藻深知不行了必须要管一管了太过分了不管不是人了重拳出击,“温十七,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胡搅蛮缠,你的学生该怎么看你?” “无所谓啊,他们都比我有钱。”温秀川倒出钱开始一枚枚数,捻起一枚,睁着眼看方孔中透过来的光,赞美之情溢于言表,“这世上最不会骗人的就是这个啦。” 随着一声喵叫,虎子蹭蹭蹭跑了进来,嘴里也叼了条鱼干,在地上啃咬着,因为很费力,眼睛眯了起来,龇牙咧嘴,红线跟在后面,碗里有好几条小鱼干,她一屁股坐在虎子旁。 薛诰指了指红线,“她用你的鲤鱼喂猫,你怎么不敢跟她要钱?” 温秀川如芒在背,说话也结巴起来,“这……这这……”他良久说不出什么话来,兀自数钱玩,巴不得在场没人认识他。 温兰殊释然一笑,如今便好,多少风雨都在外头挡住了,虽说还没彻底到天下太平那一日,不过能从案牍劳形和疲惫奔忙中喘息片刻也是好的。 桌案上的信笺有很多是萧遥送来的,他需要和萧遥时时联系才能安心。 晋王府就和当初的温宅一样热闹,温兰殊很喜欢这样,他把所有事挡在外面,身边人只要快快乐乐聚在一起就好。红线喂了会儿猫,突然想起什么,“今天好像是坏小子生日。” “四月初三?”温兰殊道,“阿时跟阿洄在一起玩?我今天起来后,没看见他们俩。” 红线从身后拿起一个兔子花灯,现在不是花灯的季节,可她因为长安覆灭,原先珍藏的花灯找不到,如今回不去,只能自己再做一个,“哦,好像是,他们去白马寺了。我要给坏小子礼物嘛?” 薛诰往面前蹦蹦跳跳的水獭嘴里喂了块榛子,“想给就给咯。” 看到红线,温秀川反应过来,便抱着樗蒲的棋盘跃跃欲试,“说起来,小郡公最近是不是一直往王府跑呢?听说他可有钱了,要不,我去找他玩樗蒲?听说小郡公是个好手,最近不是一直跟红线玩儿嘛,我也跟他玩两局……” 薛诰拉扯温秀川的衣服,“你别去。” “为什么?瞧不起人啊?我从小到大就没输过除了……” 除了萧遥。 一想起萧遥如今和哥哥温兰殊关系非比寻常,还是别在人家说坏话的好,温秀川的背一下子颓了下去,他凑近薛诰,“为啥,为啥不让我去?小郡公是跟我有过节嘛?说起这个爵位啊,过几天朝廷是不是要给裴小公子授爵?裴小公子父母俱是忠臣,他又是嫡子,这个爵位给他真合适,这样一来,咱们晋王府还真是济济一堂啊。” 温秀川越说越骄傲,颇有一种“咱们几个真厉害”的感觉。 过午,前线传来消息。 “节帅已经从代州向东。”薛诰分析着河东传来的消息,“泽潞二州失守,魏博……” 说到这两个字,他的胸腔突然猛烈疼痛起来,咳嗽个不停,温兰殊愁眉不展,看到“屠魏州”三个字,也同薛诰一般,心头沉甸甸地难以化开。 就在萧遥和代州对峙并出兵的这几个月,铁关河从汴州向北,一路攻克州府。原先魏州就因为自废武功,所以守备军力不如之前。铁关河数次想借道不成,一怒之下,集中军力猛攻。 魏博这个地方太重要了,铁关河无论是去河北还是去河东都必须经过,因此必须攻克。他手底下本来就有锐卒,粮食补给又靠有经验的桓兴业,即便是旷日持久的战役也扛得住。 大周现在自顾不暇,铁关河背负王命,也没人能说他什么。葛誉钦和罗瑰没有拱手让城,因为他们都知道,降与不降,铁关河都不会容许这样一个隐患存在。 于是城破那日,城中壮年尽数被坑杀,也就只有妇孺留了下来。葛誉钦战亡,罗瑰失去行踪—— 来到了晋王府。 朝华又回到了晋王府,上次一别距今一月,没想到就发生了这么多。她将魏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温兰殊和薛诰,好在她本身就比较坚韧,说罢依旧镇定,“我已经把小节帅带回来了,铁关河一路往北,并不在意他。” 罗瑰心情低落,紧紧靠着朝华,对陌生的环境极其畏惧,时不时还拽朝华的衣角。 “铁关河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后顾之忧。只不过屠城确实太过……”温兰殊心中郁结,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在洛阳了,“不行,如此一来,晋阳岂不是危急?” 薛诰深以为然,“晋王是想出洛阳?可铁关河身后有王命,名义上,我们不好阻挠。而且,河东军大部分在宇文大帅的手里,我们没兵啊。” 温兰殊缓缓道,“我手里有四千潜渊卫……我没办法看这么一个刽子手横行河北。” 薛诰阻拦道,“不,晋王,你不能走。” “为何?” “你现在受了朝廷的爵位,你就是朝廷的王。如果不经天子之意,就贸然出洛阳,在道义上,你就失去了主动。更何况,潜渊卫并不是军队,用在战场上是一种消耗。晋王,你要好好用这股力量。” 温兰殊的确有些关心则乱了,“那我应该……” “等。”薛诰坚定道,“等一道就藩的圣旨。你是晋王,你本来就应该回到晋阳。铁关河在朝中留下高君遂,所以敢在外面征战杀伐,晋王你虽说不愿和铁关河为伍,但你若想战胜铁关河,就必须也走他的路。” “陛下怎么可能放我出洛阳。”温兰殊扶额,“现在相当于又回到了最开始,我还是待在京师,哪儿也去不了。” “交给我吧。”薛诰胸有成竹,“晋王是不是要进宫给小皇帝讲经来着?今儿就让我去。这种事呢,不能当事人自己提,要别人旁敲侧击才好。” 薛诰说完这句话,对朝华眨了下眼。 “也对。”温兰殊面向朝华,“你和小节帅先去休息,估计不日就能有个结果。放心,我和铁关河之间,不共戴天,和你们一样。” 安抚好一切,罗瑰先在晋王府歇下。朝华从客房里走出来,她很累,却习惯了装作什么都没有,因为她是女英阁阁主,这样做能让身边的人放心。 她难得弓背靠廊柱坐了会儿,闭目养神。迷蒙之际,面前出现了一朵朱槿花。 “是你。”朝华慢悠悠抬头,刚好看见怀揣书册的薛诰,“你来找我?” “没别的事。”薛诰坐到一旁,将朱槿花塞进朝华手中,“就是觉得,朱槿和你特别配。” 朝华习惯穿一身紫衣服,配上一朵红花可真是突兀。她握着那朵花,长长的花蕊耷拉下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薛诰风趣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柱子是不是有点硌?你也可以靠一下我的肩膀。” 朝华闭上了眼,不理他。 “你那天,是在等谁?”薛诰从怀里又掏出一包糍粑,“摊主听了我的建议,改进了做法,现在不粘牙了,你试试看。” 朝华有气无力地伸出了手,拿起一枚尝了尝,“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在等谁?”薛诰饶有趣味地问,“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洒脱。那你平时都是干什么的,刺客?” “没事做。”朝华觉得这人还算有趣,可以闲来无事聊几句,“需要杀人了就去杀个人,那些雇主出手都很阔绰。你有想要杀的人吗?我可以给你便宜些。” “别的姑娘聊星星月亮,胭脂水粉,你聊这个。” “你见的姑娘太少。”朝华撇了撇嘴。 “所以才要跟朝华姑娘你多说几句,多了解了解。” 朝华哭笑不得,“那你感兴趣的事情还挺多,吃穿用度,都好奇。” “世间事就是那么有意思。要不,我为你写个传奇,收录进我的册子里?你不是还杀了罗敬暄,这么厉害,应该记载下来。我觉得那些史官太无趣了,就知道记王侯将相,文治武功,可是世间有趣的事情明明那么多,我们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朝华垂眸嗅了口朱槿花,淡淡香气萦绕于心间,“乱世人人自危,这种话,我还是第一次听。” 薛诰屏住呼吸,光透过半卷的竹帘,打在朝华脸上。她没有什么装扮,头发也是草草扎了起来,暗淡光影和暖洋洋的色彩下,将她那日的杀机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她对谁都不冷不热,心情好可能多说几句,薛诰笑着转过头,“啊……那我很荣幸。” 离开王府的时候,薛诰脑子里已经起了灵感。他之前听说过朝华刺杀罗敬暄的种种举动,不过也都是捕风捉影,这种事问朝华,朝华肯定不会说的,再加上她又是不能公开的女英阁阁主,行事便格外低调。 好在江山易主,潜渊卫和女英阁本水火不容,现如今都在温兰殊这边,所以薛诰就算给朝华写个传记出来也没什么。 史官给胜利者写,薛诰的笔给芸芸众生。 他来到宫城前,长长甬道的另一侧,宫门处同样有一个人在等。 薛诰直着身子,跟看守的侍卫说罢,侍卫就进去通禀了。高君遂走过漫长甬道,那身绯袍穿在身上有些显大,幞头下眉宇间等稚嫩,似乎一直在强调着,这人不到弱冠之年。 “师兄。”高君遂阴沉的语气有些陌生。 薛诰从聂松的潜渊卫得了不少消息,也知道高君遂在卢彦则走后一段时间,趁河东不稳,马不停蹄攻下潞州……至于是去找谁,薛诰心里明镜似的。 能让高君遂这么狼狈的,除了钟少韫没第二个——聂松后来的情报也证实了,贺兰庆云撤退的时候,军中确实有钟少韫的身影。 因此,要么高君遂没能让钟少韫回来,要么钟少韫不想回来。 薛诰好整以暇,“师弟,此去一月,你得偿所愿了么?” 第130章 潜渊 高君遂冷笑一声, 在他看来,薛诰如今投了温兰殊作为谋士,正在说漂亮话呢。不过碍于师兄弟的脸面, 他还是强撑着,“你知道,何必再说。” “你一直都是如此。”薛诰眼看自己还要等会儿才能入宫, 抱着书卷, 干脆和高君遂寒暄起来, “认准的事, 不撒手。太学‘三贤’散的散,没有一个如当初诺言那般,成功考中进士, 世事真是爱捉弄人。” 高君遂阴沉着脸, 尽管心里有很多话想说。薛诰见过他的卑鄙,见过他对钟少韫难以启齿的情愫,可以说高君遂做了什么,薛诰有很多都看在眼里, 却因为“师兄”屡屡放过他,更是在之后引咎肄业。 “你当初走, 是因为我?”高君遂问。 “是不是的, 你在乎吗?”薛诰反问。 “如果你想以此来让我觉得我欠你人情的话, 我劝你还是少省点儿力气。”高君遂等马车缓缓行驶至, 错身和薛诰背道而驰, 走入城墙下的阴影里。 “师弟。” 在他们错开几步的时候, 薛诰喊了他一声。 “有时候我挺无奈的, 这么久了, 你不了解少韫, 更不了解我。也罢,白头如新,从今日起,你我各为其主,就不必念旧情。” “我不认为我们有这种东西。”高君遂平视前方,上了马车。 “薛处士。”一列侍卫行至薛诰跟前,“陛下正在等待,还请跟我们走吧。” 徽猷殿中,经史子集摆满了书架。李楷其实很喜欢看书,主要是在深宫的日子太无聊了,他就借读书来打发。然后温兰殊成了晋王,他为了和温兰殊时时联络,就借着讲经的机会。 今日温兰殊来不了,来的是薛诰。 薛诰就薛诰吧,李楷是真的好无聊。军机要务基本上被晋王和东平王处理掉了,他只需要出面,给裴洄一个爵位当发钱的老好人就行。前些日子,他看了眼卢彦则上报的西境军务,灵光乍现,对着摊开的地图,跟尚书省提了嘴要不给卢彦则一个一字王好了。 尚书省的同平章事正是卢臻,这是自己儿子,肯定不会有非议。诏书传去凤翔,果不其然被拒了,李楷对此非常有经验,大抵封王都是要三推三让的,就是苦了传文书的脚夫。这次卢彦则传回消息,说要回京。 回京好啊,回京热闹。李楷扳着指头数,估计浴佛节能集齐太原郡公裴洄、岐王卢彦则、晋王温兰殊、东平王铁关河……总之他也想好了,既然大家都到了,不如给铁关河也抬一抬,从二字王到一字王好了。 河北是古魏国,就叫魏王吧! 不得不说在分封手底下这几个将领的时候,李楷万事看淡。反正,这个皇帝也没啥权力了,十八路诸侯各有想法,他也只能画饼。这饼又大又香,无非是大周身为朝廷正朔硕果仅存的信誉。 除了信誉、正统,李楷什么都没有,只能看着一个空荡荡的架子,被人分而食之,蚕食鲸吞。亡国皇帝就亡国皇帝吧,他也要活着。 “薛处士到了。”侍卫通禀,薛诰一身白衣,怀揣几卷书,乘着穿堂风走入。 李楷打起精神,“薛处士?你是新来的?” “是。晋王打算要我做王府谘议参军,过几日就会给我告身。”薛诰笑道,满面春风,让小皇帝感受到了亲切,“今日晋王公务繁忙,就由我来代替晋王为陛下讲经。” “好啊。”李楷翻着桌案上的书,“我今日从馆藏的本子里随便拿了几个,最近特别喜欢读志怪小说。《搜神记》《幽冥录》这种,薛处士看么?” 李楷知道自己看的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之流,所以接下来薛诰如果说没看过,他也做好了之后继续听之乎者也的准备。 “当然。”薛诰展颜而笑,心道这个年纪的小孩果然好对付。谁不喜欢看怪力乱神?这种有意思的书讲起来也容易,“我看书很杂,不知陛下想听我讲什么?” “讲……龙吧。我看《易》里,乾卦就是九种龙的状态,所以觉得很有意思。” “《论衡》里说过,鳞虫三百,龙为之长。若有天高海阔,则可行云布雨,润泽万物,若困于浅泽,便只能如鳞虫一般,不过指头粗细,为人所制,因而要潜龙在渊。”薛诰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比起动物,龙更像是人,不知陛下有没有这样觉得。” 李楷点了点头,“我没见过真的龙,事实上很多人也没见过,只在诗歌里见过。他们喜欢用龙打比方,比如鲤鱼化龙。” “因为的确没有龙。在人们的传说里,它可长可短,可大可小,微弱之时只能隐介藏形,雄起之时方可兴云吐雾,已经远远超过了动物该有的内涵,倒更像是一种哲理。”薛诰绕了这么一大堆,终于开始点题了,“如今朝中,陛下为真龙天子,困于薮泽不得出,政令由诸侯经手。若是诸侯能争,陛下反倒更安全,不知陛下是不是这么想的。” 李楷表示认同,心想这薛诰还是挺通透的,不算是什么腐儒,“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他们各有各的势力,我么,就是个傀儡而已啦。晋王不会对我做什么,我相信他,东平王、岐王,我猜不透,还有那个贺兰庆云,谁知道呢。” “也就是说,陛下亦认同,晋王越强大,你就越安全?”薛诰循循善诱。 “这有什么问题吗?不然我为什么要给他晋王一爵呢。” “那陛下就必须将晋王放置晋阳,而非洛阳。”薛诰陡然正色,“晋王处境如天子,待在洛阳只能变成鳞虫,被人拿捏,只有回到晋阳,晋王才能不受桎梏,更好保护陛下。” 李楷有些不高兴了,他已经把聂松送出去了呀,现在要让温兰殊也走?那这样一来朝廷跟没封晋王之前有什么区别吗? 可他也无法反驳薛诰,因为这人说的确实对。 晋阳南边门户失守,铁关河攻下魏博,贺兰庆云又逃北边去了,晋阳四面危急。萧遥现在回不去,晋阳急需支援,如果河东这块儿没了,李楷就彻底是死局。 更何况,铁关河和温兰殊有旧怨,两个人都恨不得杀死对方。铁关河又喜欢出损招,大本营在河南,如果护佑不及时,那可真是白搭。 “那我就又要一个人面对铁关河了。”李楷抱着膝盖,神情落寞。 “我会留下来。”薛诰咳嗽两声,意识到御前失仪,赶紧跪在地上,“陛下,绝境中有希望,殊不知当年谢安东山再起,北府兵淝水之战保卫晋室,没有谁能想到,谢玄能率领三万北府兵创下如此壮举。晋王离了洛阳,此心仍然忠于大周,放开手脚也只为在铁关河背后埋下一根刺,让铁关河始终无法雄踞黄河以北!” 李楷沉吟片刻,风吹过书页,沙拉拉响,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小皇帝松了口,“好,朕这就……下圣旨,特许晋王浴佛节后就藩。” “臣薛诰,多谢陛下。”薛诰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而后又跪坐起来,“从今日起,就由我为陛下讲经吧。” 薛诰讲了很久很久,回到晋王府的时候,夜幕降临。温兰殊心急如焚,看他终于回来,就上前问他情况,“陛下有松口么?” “放心。如果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怎么做主公的谋士呢?”薛诰自信一笑,“陛下让晋王浴佛节后走,看来我们要跟铁关河见上面了。这次会很惊险,我会提前做好准备。” 温兰殊眉头不展,“他是肯定会对我下手的,很久之前就是。我每次见他,感觉都不大对。他是玄鹰突骑旧人,权从熙之子,和长遐一般颠沛流离了一段时间,不同的是,长遐遇见了萧坦,但他谁也没遇见,权从熙又因为一些原因,并没有承认他的身份。” 薛诰挑眉,抱着双臂,腋下夹了几本书,“我今日劝说陛下让晋王就藩,用了一个典。” “哦?什么典。”温兰殊带着薛诰来到前堂,桌案上已经摆满了薛诰爱吃的糕点,厨子为了按照薛诰单子上的东西,废了不少心力。 薛诰拿起一杯紫苏饮,“淝水之战的典故。可是我只给陛下讲了前半节……后半节我没讲。” “那是北府兵声名远扬的一战。他们是流民,无家可归,却在护国一战中,爆发出世所罕见的战斗力,击败了前秦大军。”温兰殊捧着茶盏,峨眉雪芽的香气很浓,“这个故事的后半节……” “后半节就是,北府兵出身的刘裕,建立南朝宋,诛杀晋国皇室与勋贵。著名的诗人谢灵运,亦在此之后被刘裕之子刘义隆所杀。”薛诰将饮子一饮而尽,语气也充满了些许感伤和无奈,“绝望之中的希望,反过来又能孕育绝望。有时候将自己抽离出来,看看古今事,就觉得一切不过渔樵闲谈,都没什么意义。” 温兰殊偶尔也会这么想,但现在作为主公,不能在谋士面前展露自己的迷茫,“觉得没什么意义,就多吃点东西。”说着,他往薛诰碗里夹了几块羊肉,上面洒了点茱萸,不禁想起萧遥最喜欢吃带茱萸和各种酱料的烤肉。 “唔,主公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伤春悲秋了。”薛诰安心受了,开始大吃大嚼起来,也不顾什么吃相难看。 “当然,活着就是意义。”他端起青梅酒,话语间带了一股平时难得一见的豪气,“为劫难之后活着的很多人,满饮此杯吧。” 薛诰笑得爽朗,兀自倒了杯酒,和温兰殊碰杯,二人俱一饮而尽。 “晋王放心北出,我留在洛阳。”薛诰腔子里又有点儿不舒服,开始咳嗽起来,捂着嘴,面色通红,咳了很久才能说话。 温兰殊有些担心,就从自己袖子里掏出平时咳疾发作时吃的药丸,“这是薄荷冰片丸,你吃点。这时节也不是春日,你怎会咳得这么狠?” 薛诰摆摆手,他因为咳嗽得太用力,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老毛病了,这种治咳嗽的药不管用,病根儿不在那儿。” “那我找任观主来,给你治一治吧。”温兰殊心里有了疙瘩,看见薛诰为自己奔波操劳连医生也来不及看,总觉得不好意思,“他医术高超,我的丹毒就是他治好的。” 薛诰脸上并无太多兴奋神色,却为了回应温兰殊的关心,强行提起嘴角笑了笑,“没事,多少年了,没关系。晋王别放在心上,现在应该把心思放到铁关河这里。我觉得高君遂和铁关河,会在浴佛节后出京之时动手。” “这是他们杀我的最好时机。”温兰殊神色严肃,如临大敌,“一旦我到了晋阳,就将再难对我下手。” “是。所以晋王务必小心,朝华、聂松必须确保晋王安全,还好陛下早有先见之明,将一半潜渊卫拨给了晋王。这样一个组织,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多数潜伏在稗野之间,会在之后成为你最有益的助益,所以不到危急时刻,晋王绝对不要擅动。” 温兰殊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不要真的像上次那样,说出让潜渊卫上战场的话了。如此一个暗卫组织,应该用在情报上,毕竟打仗打的就是情报。 “嗯,我会注意的,不会因一时之冲动,做出杀鸡取卵的蠢事。”温兰殊微笑,同时在心中畅想,和萧遥重逢的那一日会如何。 他望月,满心满眼也都是萧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虚荣 四月初七, 浴佛节前夕,李楷为卢彦则、铁关河和裴洄准备了盛大的册封仪式。 春回大地,洛阳城里春意重。铜驼巷陌, 热闹兴隆,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劫难没有发生的时候,卢彦则看着没遭受什么损失的洛阳, 又想起自己修复了小三个月的长安, 顿觉浮生若梦。 他和钟少韫相处过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了, 包括渭南初见的那处歌舞坊,也在叛军的践踏下变成废墟,再也没了琵琶声。如果不是有共同认识的人, 他真要觉得钟少韫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人, 一个梦。 一个独独为他设定的梦,他臆想出来的人。 他回到自己在洛阳的宅子,车水马龙里,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李可柔。 卢彦则漠然置之, 此时李可柔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傻子也该明白那是铁关河的孩子。总角之宴的那些话, 原算不得数, 卢彦则不明白李可柔在坚持什么, 他早就翻篇了。 待他走到灯笼下, 李可柔忽然软了性子, “彦则, 你……很恨我么。” 卢彦则没理, 推门想进去, 被李可柔抓住了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不想有孩子,一想到这个孩子要叫另一个男人为父亲,还要跟我有血脉上的关系,我就害怕。韩蔓萦也快生了,她每天都期待孩子的降生,因为孩子是独孤逸群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你说,我现在算什么呢,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这人还毁了李家。” “你今天吃错药了?”卢彦则不耐烦问,他是真没心思安慰李可柔,自己已经够烦的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李可柔哀求道,“铁关河现在派人监视着我,他很想要这个孩子,你能不能帮我抓点堕胎药……” 卢彦则耐心彻底耗尽,一把推开李可柔,“你做什么?要我当这个恶人?你可真会想法子。你怀了孩子,生不生关我什么事?铁关河想不想要又关我什么事?我光是操心自己的事儿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对你们夫妻两个不感兴趣!你也不要来找我,明早我就回长安,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说罢,卢彦则重重关上了门,留李可柔一个人待在灯笼下。 她身心俱疲,走在街上,迎面驶来宝马香车,檐角风铃发出悦耳脆响,丝幔下的面孔缓缓露出,大拇指上那颗翡翠扳指很是吸引人的注意。 “公主,你怎么提前从徽猷殿里出来了?”铁关河唇角一勾,望着远处岐王宅的方向,不禁怒火中烧,“哦?看见老情人了?” 李可柔在铁关河面前总是倨傲无比,上了马车后也不说话,回到宅邸后,脚步不停往自己起居的闺阁里冲,一头扎进床上锦绣堆里。 旁边的架子上都是铁关河收到的赏赐,有几件蜀锦做的衣服贵气逼人,哪怕只有微弱的烛光映照,其辉光也明灭似流动水波。 铁关河让婢女纷纷退下,关上了门。 东平王……不,现在应该是魏王了。魏王铁关河拥有了名誉和地位,满朝都恨不得巴结他,而他总挑好东西往李可柔宅子里塞。他坚信,李可柔在外就是他的门面,更何况,这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他的女人要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仅此而已。 钗环琉璃珊瑚珠玉堆积如山,就连镜子,也是难得一见的扬州江心镜。桌案上,葡萄酒倒入错彩镂金的蕖叶碗里,彩色珠玉反射着烛光,和那些珠宝首饰堆在一起,像极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铁关河,我渴了。”李可柔习惯性地使唤着铁关河,从床上微微直起头。 “好啊,公主。”铁关河慢慢从桌上举起蕖叶碗,那是李可柔最喜欢的制式。他慢慢走近李可柔,放下帷幄,待她接过碗,又为她按摩腰身,“你最近因为身子,也有些乏了,要好好照应着,知道么?” 最后这句“知道么”并不是体贴的语气,倒像是命令。 “你说了,要是我落胎,就要全院子的婢女陪葬。”李可柔闭着眼,喝完了葡萄酒。她孕中还是改不了喝酒的习惯,“我太懂你了,你不过是因为想要一个好身份,想让你的孩子身上流着最尊贵的血。” 不等铁关河回答,她又开始咄咄逼人,“因为你也知道自己有多卑贱,所以才需要一个尊贵的妻子来为自己脸上贴金。知道我为什么敢这样做么?我要时时刻刻提醒你,我有多尊贵,而你有多卑贱,然后满足你的虚荣心……我们聚在一起,无非如此,你现在想要自己的血脉……哈哈哈……” 铁关河眸色一变,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你也配有孩子?你这种恶人,刽子手……你也配?不就是一院子的人陪葬么,你杀过的人何止一院子,你想杀人为什么要以我为借口?”李可柔凄惶一笑,因为情绪过度,脸颊不禁抽动,泪也凝在眼睫,“不忠不孝之人,还想有孩子?我一想到这孩子要是生下来要管你叫爹,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适可而止吧,公主。”铁关河挑起李可柔的下巴,“也就我把你当公主,满朝文武谁不把你当疯子?” “我就是个疯子。”李可柔昂起头,骄傲地将自己身上的衫子拢了拢,“你往我院子里送的东西,我还是个孩子的的时候就已经都见过了。无非是金银玉器,无聊透了,你是不是还颇以此为荣,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男人,所以要给自己的女人配最好的?” 铁关河盛怒之下,眼眶泛红,眉头向下压眼,神态愈加恐怖。他想以此来吓一吓李可柔,服个软,但李可柔偏偏是你强她更强的性格,迎着铁关河的怒火硬生生瞪了回去。 不这样还好,一这样多少背后闲话的回忆都涌现在铁关河的脑海。李可柔、卢彦则的点点滴滴就像刀子往他心上扎,铁关河无比明白,这些东西李可柔不可能不喜欢,她最爱打扮,要是不喜欢,就只有一种可能——因为送的人不是卢彦则。 铁关河被怒意驱使,伸手掐住了李可柔纤细的脖颈。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已经在沙场和朝堂都战胜了卢彦则,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否定而勃然变色,甚至找不到别的理由来掩饰,这模样也太可笑了。 李可柔并没有求饶,哪怕已经被过度的手劲儿掐得呼吸不上来,脸色涨红,腔子里的气越来越少,她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含混不清地重复着那几句“卑贱”、“下贱”。 铁关河松了手,她出于本能,大口大口呼吸,按压着自己的胸腔,眼角一点泪花也流了下来,“你……还不如直接掐死我……” “那太无聊了。”铁关河坐起,双手撑着膝盖,将蕖叶碗重新放回桌案上,“你最好祈祷自己活下去,祈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降生。我没那么多好脾气,李可柔,孩子一生出来,你寻死觅活我都懒得管你,而你要是太想死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他猝然起身,将帷幄往两旁一甩,带起一阵穿堂风。 起伏不定的纱幔下,李可柔隐匿在黑暗中,躺在绣褟上,呆呆地望着藻井出神。 铁关河走到院子里,正好遇见了与他一同回来的白琚。 “魏王见到王妃,看起来不怎么开心。”白琚反应奇快,“怎么,王妃生气了?魏王在路上,可是为王妃准备了不少……” “白琚。”铁关河深呼吸,微微一笑,掩盖了脸上残余的怒意,“帮我做件事。” 白琚是个生意人,一看来活了,马上转换成堆笑的生意人面孔,“哟,魏王这次要我做什么?我得看看自己能不能填饱您的胃口,您现在毕竟是一字王,我还有些惶恐呢。” “你填得饱,我也给得起。”铁关河眼神忽变,对着虚空里不存在的假想敌,凶狠凌厉,“我要给卢彦则一场溃败——你知道‘溃败’是什么意思吧?” 白琚皱了皱眉,盘算了会儿,咂摸着下巴,“我知道,魏王放心。之后还望魏王青云不坠,永葆荣华富贵,这样一来,我们这些不怎么有地位的小行商也能跟着魏王沾沾光。” · 册封礼后,裴洄忙完应酬累得快趴下了。他年方十七,就已经有了太原郡公府,府邸极为气派,可就是太空了。 小郡公觉得很无聊,寂寞透顶,索性让奴婢各干各的去了,自己则轻装简从,来晋王府找卢英时。 至于为什么卢英时在晋王府呢,裴洄又不是傻子,卢英时找哥哥岐王卢彦则的概率微乎其微。 果不其然,裴洄敲完门,开门的恰好是卢英时。 真是他乡遇故知,尽管他们白天才见……裴洄激动地踏过门槛拉卢英时的衣角,“我家院子好空,你也不来找我。” 卢英时支支吾吾,看来自己瞒着裴洄的那件事终究还是要说出来了。 “十六叔会在明日浴佛节后去晋阳。我……打算跟十六叔走。” 裴洄怀里揣着集市上买的糕点,原本想的很好,要来找卢英时一起吃,再喝几壶玉浮梁,因为小舅说小孩子不能喝太烈的酒。不过卢英时这么一来,让他把原本的打算都抛到脑后,满心都是“阿时马上要跟我分开”这件事。 他站在原地,有点难以接受,怀里那些糕点,看起来也没什么味道了,心里的苦盖过一切。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卢英时留下。卢英时跟这个名字很相似,英雄的英,时机的时,为了这次大展身手,他准备了很久,上次在战场上也完美完成了任务。他也觉得,像卢英时这种理智盖过情感的人,比他更适合在战场上发光发热。 “阿洄,你怎么不说话……”卢英时有点慌了,可是又不能不说吧! 裴洄没注意,两颗豆大的泪珠就落在前襟,他腾出一只手擦了擦泪,“我没事,我很好。” “哎呀小郡公来得刚刚好,我刚好饿了,今晚晚饭就吃了三碗,脑子跑起来贼容易饿。”薛诰刚好从廊下走来,抱过裴洄油纸包好的糕点,“我笑纳了哈,哎呀来都来了带啥礼物,这么熟了……” 裴洄没有动静。 按照在以往,裴洄现在应该像炸了毛的猫,追着薛诰打,谁知薛诰早裴洄一步,在其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逃之夭夭。 “你和臭丫头也会走吗?” “嗯。红线必须跟在十六叔身边……”卢英时晃了晃裴洄的胳膊,“但是薛处士和罗瑰会留下来,有人陪你玩的。” “可那不是你啊。”裴洄说到最后,语气全变了,控制不住泪水往下流,“我不是说罗瑰不好,就是……没人像你一样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卢英时感觉自己像闯了祸似的,又不知该怎么说,一到这时候他就会保持沉默。 “阿时,我没事。我就是难受,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学习,可是我找不到理由挽留你。我也想看到你开心,你在战场上真正做事的时候是最开心的。”裴洄吸着鼻涕,不讲究地用袖子擦泪,“可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就是好伤心。” 卢英时快拧巴死了,他天生就不会劝人别哭,此刻忍不住在地上跺脚,叉着腰,以至于焦虑地舔着嘴,目光游移不定,“阿洄,我肯定会回来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反正我肯定会回来,到时候,我更厉害,你也更聪明,这不是很好吗?” 很有道理,裴洄暂停了片刻。 然后更控制不住了。 裴洄说不清楚为什么最近这样爱哭,又很黏卢英时,温兰殊刚洗完脸看到院子里一个小孩说不出话像茶壶里倒饺子,另一个小孩呜呜喳喳也说不大清楚,于是啼笑皆非地走下游廊,“阿洄,怎么站在院子里,快跟阿时一起休息吧,这么晚了。” 于是卢英时犹如仙人抚我顶,赶紧拉着裴洄去了自己的小房间,一晚上说了很多以往根本不可能说出口的话,也深刻明白裴洄这是因为经历过生离死别,所以格外害怕离别。 两个人说到半夜也不觉得累,直到卢英时约莫着快子时了,晚上不睡长不高,更何况明天还要早起浴佛节,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有一天呢…… 还有一天。 从那一刻起,卢英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和裴洄还有不到一天就要分开了,他有预感,这个想法会一直牵绊着他,直到他真的和裴洄分开……如此一来,虽然还和裴洄一个床睡觉,却好像已经在分别了似的。 这晚,裴洄说了两个人悄悄话的最后一句。 “阿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会在晋阳想我吗?” “我会给你写信的。” “好,我会很想你的,你也一定要想我哦。” 第132章 浴佛 次日浴佛节, 按照习俗,佛寺会组织佛像游街,佐以各色各样的花瓣。最重要的仪式其实还是在白马寺里净手行香, 怀虔诚之心,为佛像洗净金身。 是以今日白马寺很早就开始了人流涌动,知客僧赶忙准备着接见各位贵人的仪仗、华盖以及一些对应的僧人, 他反复嘱咐周围人, 这次来的有魏王、晋王以及建宁王、太原郡公, 个个都是贵人, 千万不能怠慢。 僧人们颔首,不敢言语。 有一个身着白袈裟的终是忍不住,“一个个都是刽子手, 来佛寺惺惺作态。” “玄瞻, 说什么呢?” 玄瞻不卑不亢,“魏王屠了魏州城,还要在寺塔前题碑,这不是惺惺作态是什么?” 知客僧敲了一下玄瞻的脑门, 提着对方耳朵走到无人处,“你知道魏王给寺里添了多少香油钱吗?他一个人出资建了那处佛塔, 让咱们好吃好喝, 你敢怠慢人家?你疯了吧!” 玄瞻当然明白, 昨夜铁关河特意让自己帐下的高君遂题了碑记, 说让白马寺找人拓印下来, 立于佛塔前。据说碑记内容和铁关河的母亲有关, 当初魏王母亲死在战乱里, 也没好好收殓, 这样做是为了给母亲祈福。 白马寺本来就大, 多一座佛塔也没什么。铁关河很豪气,一个人捐了一座塔,还要建成八角琉璃塔。这琉璃最难烧制,一般来个木塔或石塔就已经很不错了,但铁关河非要琉璃塔。 如此一来,这等出资的大施主,全白马寺当然要好吃好喝招待,不能显得自己待客无方啊。 “知道了。” 在知客僧松了手之后,玄瞻揉了揉自己被掐红的耳朵,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不过没人在意他的想法,早课过后,他就开始投入到忙碌的准备工作中去,包括采集花瓣,摆放香烛,搬出白马寺中可以游街的佛像。 各色花瓣浸泡在水中,玄瞻用湿布沾了水,洗刷着佛像上的灰尘。他在天王殿的弥勒佛像旁,要做的活儿就是清洗这大肚弥勒佛,然后再用梯子爬上房梁,给佛顶清理清理。四周的天王像也不能略过,同寺的小僧人会一起帮助他。 但是大家都冲着热闹,放下自己手里的抹布偷溜了。法烛线香堆积在香案旁边的地上,乱糟糟一团,花瓣更是毫不规矩地簇成一团。 彼时玄瞻刚好上了房梁趴着擦佛顶,等擦完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底下空无一人…… 下去有点不容易——那可太不容易了。 没人扶着梯子,很有可能梯子会跑,一旦自己从梯子上滑下去,或者梯子歪了,他整个人就栽倒在地……嘶,想想就疼。 “有人吗?有人没有?”玄瞻有点着急了,他总不能在房梁上一直趴着吧?过会儿会有人来的吧? “有人帮我一下吗?”玄瞻瓮声瓮气的,说起话来总显得小心翼翼,不过一会儿,就有个鹅黄衣衫的公子踏进大殿。 他颀长的腿轻轻松松就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前襟鹤倚青松的纹路看起来高逸出尘,如山雨初晴,又如月色满川,给玄瞻一种可望不可即的疏离感。 但下一刻,他听到房梁上的声音,冲玄瞻一笑,“你需要帮忙吗?” 玄瞻的心几乎停跳,为何这句话听起来却那么温暖?日日夜夜持念佛经的玄瞻,心里有威严的四天王,也有庄严肃穆的佛陀、善恶道芸芸众生,现如今玄瞻只能想到一种形容面前此人的意象…… “水月……水月观音……”玄瞻喃喃道,在对方惊异下,双手合十祈祷,“抱歉施主,贫僧刚刚失态了。” 温兰殊其实没听清楚,这是他表示疑惑的一贯方式,“没事,你需要帮忙吗?我帮你按住梯子好了。”说罢,他走到梯子前,单手撑住了摇晃的梯子,“你可以下来了。” 玄瞻小心至极,从房梁上挪动身子,脚往后探,碰到了梯子才敢踩下去。全程他都牢牢抓着柱子,尽管柱子很粗,他根本使不着力。 踩到地砖的那一刻,他才算是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连忙道谢,往后退了数步,“实在抱歉,麻烦施主了。” 温兰殊也没笑他,“没事,下来就好。怎么没人啊,大殿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就你一个人?” 玄瞻有些为难,他脾气算不上好,很执拗,所以有些小沙弥就会故意逗他,而他又因为脑子笨,很多经书老是背不会,早课很吃力,吃饭睡觉都会在手上记下。 而他也习惯了去哪儿都是一个人,施主们大多也不会注意他,如今有这么一个观音似的人物看他,还真有些紧张。 “施主随便逛逛,这里就让贫僧一个人……” “那不行呀。”温兰殊捋起袖子,“下午就要行香,这里乱糟糟的,怎么行香呢?” 玄瞻慌张冲上前,挡着温兰殊跃跃欲试想要分忧解难的手,“我来,我来就好!” 温兰殊疑惑道,“可你一个也太忙了,我喊他们来?” “没事的!我经常一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挺好的。”玄瞻摆放法烛,很快就放好一排。他又点燃火折子,堂前瞬间一亮,有些琉璃火里缺了油,他也从油桶里沽油,续了不少进去。 他时不时侧目看温兰殊,心想为什么这人还不走? 温兰殊不置可否,“可是你明明就需要帮忙啊,没关系的,我今天也没事。今天一过,我也该离开洛阳了,善始善终。” 说罢,温兰殊掰起了花瓣,蹲下身,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玄瞻擦香案的心都有些乱了,这位施主实在太过出众,要是放在茫茫信众里,也是一眼就能看见的存在。长相上的雍容端方还算不得什么,真正让玄瞻屏住呼吸的还是那悠然如白云出岫的举止。 水月观音……他为什么会想起水月观音呢?因为在佛门里,水月如梦如幻,观音又是慈悲温和的神祇,与怒目金刚、威严天王、肃穆佛陀、大肚弥勒……都不一样,亲切怜爱世人,让你不惧,却又发自内心虔敬。 水月观音,就是那清静无碍、透彻圆融的存在。 温兰殊看玄瞻停了动作,而自己早已把花瓣尽数放好,于是回过头来,“还有别的么?我这边没活干了,需要帮你擦香案不?” 玄瞻这才回过神来,默念几次罪过,怎么看见形容出众的施主就忍不住多看了呢?“不用了不用了!” 温兰殊只好在一旁挑拣线香,摆放贡品,而后绕到了佛像后面打理。 没过一会儿,知客僧骂骂咧咧打破了寂静,“玄瞻,你看到晋王殿下了嘛!” 玄瞻猛一抬头,“什么?晋王殿下?” “马上要行香,行完香佛像才能游街。你怎么回事,这点事情都没做完?”知客僧脾气本就火爆,看到玄瞻这样,更是火急火燎,“你这脾气是不是又把几个师兄弟气走了?我就知道,你成事不足败事有……” “怎么了?”温兰殊施施然从佛像后走了出来,“老远就听到大师如此生气,今日过节,不要伤了和气。” “晋……晋王殿下。”知客僧要吓死了,温兰殊怎么在这儿啊,刚刚那一幕确实是……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知客僧双手合十,“贫僧犯了嗔戒,罪过。晋王殿下既然在,不如和贫僧一起去前院……” “好啊,本来就要去的。”温兰殊答应了,“不过有件事要说清。这位小师父并没有怠慢,实在是那些小沙弥贪玩,把小师父扔在了这儿,要不是我来了,估计小师父现在还在房梁上呢。大师不要错怪了他,劳累了一上午,也怪不容易的。” 知客僧连连道歉,“是是,晋王殿下快些请吧。” 温兰殊回头朝玄瞻一笑,然后走了。 玄瞻六神无主,堂前佛幡飘动,狂风骤起,风铃悦耳。 · 行香的仪式很简单,无非是舀起早已备好的香汤,往佛顶上浇灌。这里的佛像乃是特制的太子像,据说释迦牟尼在成佛前是净饭王太子,出生之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意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因此幼童一般的太子像也成了释迦牟尼的化身之一。 温兰殊按照僧人的指使,为佛像清洁身躯,然后退至一边,在大殿的梵唱中,心里难得澄澈。 铁关河紧随其后,也灌佛顶。 玄瞻避让着铁关河的目光,他一看到这位残忍嗜杀的魏王,就如同看见温兰殊想起水月观音一般,满脑子只有魔王波旬。 那是一个阻碍佛陀成佛的恶魔,不惜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软硬兼施。大慈恩寺有地狱变的图画,玄瞻却觉得,有铁关河这种杀性重的人在,什么壁画都逊色极了。 这位真是活阎王。 紧接着裴洄也为佛浴身,结束后和卢英时挨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 佛寺内的仪式结束了,接着就应该是全城的狂欢。许多贵人跟着人流都出去了,属于白马寺的花车也放好了佛像金身,将从洛阳上东门的大街经过北市,再往南出长夏门,最后绕回来。 届时全城都会沉浸在宗教的狂热中,满天飞舞的花瓣,城楼上的天女,美轮美奂,恍若仙境。翩跹曼妙的身姿,和弥漫开来的梵唱,构筑出彼岸世界的美好图景,是乱世最好的麻痹,是万千信徒向往的海市蜃楼。 温兰殊眼看众人远去,也想跟着上前,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好久不见了,晋王殿下。” 温兰殊不舒服地回过身去,整间大殿只剩下了他和铁关河两个人。 他本能察觉到了危险,因为他实在是不清楚铁关河的用意,“确实是,怎么了?” “我杀了很多很多人,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铁关河话语里带着挑衅。 温兰殊不气不恼,“话不投机,多言无益。” “那我换个问法,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老虎捕猎、刽子手杀人需要理由?”温兰殊真是快气笑了,“我要是问你,不就表示我想理解你?可我根本不想理解你。” 铁关河大声一笑,“可我却很好奇,你怎么跟萧遥搞一块儿去的?说实在的,我跟他认识……” “建宁王和宇文怀智是旧相识?” “啊……对。”望着佛像,铁关河想起小时候自己苦苦哀求却什么都求不来的木佛像,也不打算说谎了,“他们两个都一样,不要自己的儿子。萧遥比我幸运,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可他那时候明明比我还无助,对你的恨比我还多,你怎么会……怎么会喜欢他呢,真让人费解。” 温兰殊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你,不是温行,我们不会那么卑微,也不会那么憎恨。”铁关河一步步逼近温兰殊,眸子里愈演愈烈的恨意再也压抑不住,“我曾经跪在佛像前一天一夜,默念《金刚经》无数遍,只为求佛像显灵,救救我娘。” “什么?” “可到最后佛像也没显灵,从那以后,我就不信神佛了。” 温兰殊冷笑,“那你还刻碑,捐资建佛塔。你这么做,不就是在……” 挑衅佛法? 如此满手血腥、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堂而皇之刻碑,堂而皇之立塔,众人都以为他畏惧报应所以这么做,难道实际上……铁关河根本不怕报应? “我只要一点钱驱使,就成了他们的施主,成了大功德之人。你看啊温兰殊,世事就是这么清楚明白。”铁关河张开双臂,面对正中央的释迦牟尼像一点敬意也无,“没有佛祖也没有灵验,若是神真怜爱众生,为何偏偏不渡我一人?救我娘性命的茯苓,都用在了你身上,因为你尊贵,而我下贱,这就是世间!” 铁关河笑得近乎癫狂,让温兰殊费解,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关窍所在,回想起那句“茯苓”背后的陈年往事。 “你厌恶世间嫌贫爱富,媚上欺下,以为世人可恶。”温兰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可是铁关河,你也成了这种人。” 铁关河笑声停止,面目狰狞。 “而我和你的争斗,不死不休。”温兰殊说罢,转身离了大殿。 【作者有话要说】 大魅魔温行,小魅魔温兰殊。 獭子:那我比魅魔更厉害,我吸引了魅魔(剪刀手) 第133章 暗算 铁关河站在原地, 远远望着温兰殊远走的背影,“真硬气,那就让你再硬气一天, 过完这个浴佛节吧。” 玄瞻在廊下听到了一切,但他不明就里,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僧人, 对于魏王、晋王之间的是非并不了解, 怎么做呢? 魏王要杀晋王?晋王不知情? 玄瞻绕过游廊, 到了后院佛塔那里。只见建宁王权从熙屹立在石碑前, 松柏婆娑,垂落的枝叶犹如穗子,正对着碑文黯然神伤。 这二位之间的关系, 玄瞻也听了些许, 都在说铁关河是权从熙的亲儿子,不过因为一些缘故,一直没有认祖归宗,好像是为了能把兵权给铁关河, 又不至于太像世袭罔替。 权从熙要做忠臣,忠臣是不能世世代代把兵权握在手里的, 也不能有任何抛妻弃子的污点。玄瞻走近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建宁王, 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故事的真相。 “师父, 我有一位故人。”权从熙老了, 眼角的疲态愈发难以掩盖, 之前还能用戎装来强撑起武将的凌人盛气, 如今解甲归田, 只剩下了田舍汉一般的悠闲。 垂垂老矣。 “故人?是施主的结发妻?” 权从熙点点头, “可惜,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一切因我而起,结下了恶果。可我么,又因为自己的身份逃脱罪责,这些年来,念多少《金刚经》《往生咒》都没有效果。” “不知施主说的因……” “当年有三个人在蜀中惠陵前,仿效刘关张结义,共约平定天下。结果一个人赍志没地,一个人抱憾而终,一个人苟活至今……我不想做权臣,结果到现在,既不是忠臣,又不是好父亲。” 玄瞻心想这建宁王估计把自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僧人,索性随便倾诉内心郁结已久的往事。 不过玄瞻也习惯了听这些,“怎会如此呢?魏王不是好好的,您怎么会不是好父亲?” “大哥因造反连累,自尽全了忠义;二哥的坟茔在长安,墓碑上没有名字,估计已经长满枯草。我们原本同道,后来……失散了,各行其道。”权从熙手搭在石碑上,拂去上面浮的灰尘,“而后才知道,兄弟齐心不疑是世间少有,多得是失散。” “建宁王。”玄瞻忽然心跳加速,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成为那个唯一一个救温兰殊的人,“我有一事,想跟您说清楚。魏王很有可能会在今晚对晋王下手……我虽不涉红尘中事,可我也知道,您肯定也不想看见晋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权从熙握紧了拳头,风吹过额前几缕碎发,让他更加颓靡。 “多谢师父提醒。”于是权从熙不再讲那些没人听的故事,这看起来像是始作俑者在讨人垂怜,不仅温兰殊没心思听,玄瞻也没心思听。 权从熙嘲弄地笑了笑,他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一个人走来,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都怪因果? 是有人逼他放弃寻找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人逼他不承认和儿子的父子关系,就为了权力能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过渡?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说忠臣不忠,权臣也不权。 权从熙拧巴了一辈子,终于想清楚要做什么了……他走在砖石道上,花木茵茵,鸟雀啁啾,今天很晴朗,风和日丽,海棠花香气淡雅,不如牡丹和芍药。 就是偶尔会想起撮土焚香,祷告上天的那一日。那时候,他和宇文怀智、权从煦都对前路充满了向往,他们真的相信,自己会成为蜀地壮士,护佑自己的家乡。 怎奈人心易变,总不如人愿。高尚的,声名狼藉;不甘的,寂寂无闻;卑鄙的,扬名立万。 他觉得那条路好长,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山门。 突然就后悔起来,不该跟他们结拜的……不该认识那样对生死漠然置之的人,从而在午夜梦回遇故人的时候时时刻刻谴责自己的良心。 人生是万古长夜,多那一抹绚烂,是奢望,也是绝望。 · 浴佛节几个小孩玩耍了一天,温兰殊带着他们最后循着街市来到城外的驿站歇息。 红线吃了一肚子的糕点,要消食,没跟温兰殊回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逛买买。 柳度手里提着几个她拿不下的磨喝乐,据红线说,这是要把之前在长安丢掉的都买回来。 柳度看着手里几个盒子包好的磨喝乐,这种娃娃很奇怪,他看起来没什么大区别,也就抬手的姿势不一样,每个脸颊都无比饱满,还填了腮红,头发是用毛线缀的,哦对,衣服的颜色也不一样。 “你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柳度问。 红线眨了下眼,“是啊,挺喜欢的。” “那多买些吧。”柳度不缺钱,作势要把整个摊子买下。 红线觉得他很豪横,“不用不用,要那么多干什么,都一样。” “我看你手里拿着的,也都一样啊。”柳度不解,没什么大区别,买多买少不都一样?而且柳度对钱确实没概念,虽然之前穷过,奈何千金散尽还复来,花一点和花许多点都一样,都是花钱。 “哪里一样了!”红线指着自己手里的两个娃娃,“衣服长度不一样,这个娃娃脸更红,两只眼睛是闭起来的!不一样的!” 与此同时的摊主坐着小板凳揣着手,眼看这俩顾客越吵越大声,心道这哪里来的小夫妻,怎么吵这么凶呐,“诶两位,别吵了别吵了,夫妻一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谁……谁是夫妻啊!”红线当场就反驳了回去,结结巴巴的,噌的一下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不是,不是夫妻!” “诶好不是……”摊主腹诽我何必费这口舌不讨好。 薛诰刚好拿着蜜渍乌梅慢悠悠走了过来,一看柳度双手拿着好多东西,都是小玩意儿,还满脸窘迫说不出话,憋笑简直要憋出内伤了,“哎呀你们原来在这儿啊,来尝尝,乌梅,可好吃了。哟红红心情真好,买了这么多,真厉害!这几个娃娃也真好看,各有各的美。” 红线眼睛放光,“我就知道军师你跟我一样有眼光。”说罢她把并不是最喜欢但也很好看的一个娃娃给了薛诰,“给你这个紫衣服戴帽子的。” 盛情难却,虽然无用,薛诰还是哭笑不得地收下了,“谢谢红线姑娘。” 红线被肯定之后,心情大好,蹦蹦跳跳走远,停到一处饼子摊,买了块胡麻饼,走马观花,华灯初上,身影汇入人潮之中。 “军师还真会说话。”柳度挑眉,表示自己实在是学不来这种,更不知从何说起。 “小郡公,你要是这样对自己喜欢的姑娘,会被人嫌弃的。” “喜欢?”柳度啧了一声,“这是喜欢?” 薛诰:“?” “我没想过,这是喜欢么?”柳度掩盖自己情绪上的茫然失措,“抱歉,我只是觉得红线姑娘很有趣,所以跟她一起出来。” 说罢,跟着红线的踪迹走远了。 “嘿,你就嘴硬吧你。”薛诰白了一眼,嚼着嘴里的梅子,猛一抬头,就对上了驿馆二楼抱着双臂临窗远望的朝华。 依旧是一袭紫衣,幂篱飘飖。 薛诰又低下头,手里的那个磨喝乐和朝华现在的穿着很像,这导致他对原本没有兴趣的磨喝乐瞬间产生了兴趣,摩挲着,爱不释手。 “你怎么来了?”朝华问。 “明天晋王就要走,我得送一送。这处驿馆离城门近,明天天刚明就出发,城外已经有守卫了。”薛诰吃完梅子,将核包在纸里,很文明地塞入袋子中,“朝华姑娘呢,怎么也来了?” “不大放心。”朝华聚精会神,盯着驿馆内的动向。 天兴驿规模不小,自洛阳往北必经此处,所以有不少商旅将东西暂时放在这里,大小官员出京入京也会在此休整。人一多就杂乱起来,驴车马车到处都是,朝华有些力不从心了。 嘈杂之声在耳畔回荡,一个人注意久了也会累。她按压着两侧的太阳穴,身后冒出楚璧、清都,“阁主,休息一下吧,或者我帮您盯着。” 清都手撑阑干,对下面仰望的薛诰骂了几句,“你这登徒子,为何一直缠着我们阁主?再不走,小心我杀了你!” 薛诰皱着眉笑了笑,这女子还真是脾气粗暴,“好好好,我这就走。” 这样一来,朝华心也累了,这两个目前看来还比较合格的女英阁成员,在根骨和为人处事上没有一个达到能接过她衣钵的程度。清都脾气太急不稳,楚璧唯唯诺诺根骨一般。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如果不计较后继之人的根骨随便择人继承,那么女英阁只会越来越落寞。 她朝不保夕,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天资聪颖、根骨奇佳的徒弟。 可惜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朝华长舒了口气,两位徒弟并不能纾解她的忧虑,在一旁笨嘴拙舌也说不上话。 “我进去休息会儿,你们看着,有动静了就跟我说。” · 晚上,温兰殊刚在饯别宴喝了点小酒。官场上这些老狐狸惯会灌人,他推脱了好几次说自己要早起出发也无济于事,该喝的几口都没省下。 他两三杯就醉得不省人事,把宴席上的人都吓傻了,萧坦紧急喊停,中途离席,把这位并非外人的晋王送了回来,让崔善渊、韩绍先和卢臻都不明所以,怎么就那么紧张了,又没多大事只是喝醉而已。 萧坦懒怠解释,送到驿馆的时候,听说外孙和外孙的好朋友也在驿馆歇下了,一股外祖父无奈只能惯着小外孙的慈爱涌上心头,还特意把两个人的房间安排在靠近的位置。 这样一来他一去一回,回去就不大容易了,因为洛阳也是有宵禁的,路上没人,全是禁卫。 回不去了,他只好也住下,让院子里洗漱完的红线安顿温兰殊,自己则去催促外孙早点睡觉不要熬大夜了! “阿洄。”萧坦死亡凝视,打开了裴洄的门,刚说话说得正起劲的裴洄迅速吹灭蜡烛把头埋进被窝里,顺带着把卢英时也拉了进来。 “知道啦外祖父我这就睡啦!” 萧坦无奈地关上门,裴洄自从知道要和卢英时分别,就格外敏感多思,大晚上的自己府邸不睡,跟人一起来驿馆。 谁知在他转过头的时候,楼道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黑影的方向,好像是…… 温兰殊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蜀中惠陵:就是成都的汉昭烈帝陵,附近有刘关张的祠堂以及武侯祠,现在大众比较了解的是武侯祠这个名字,但其实武侯祠和昭烈帝陵是遥遥相望的。 第134章 熔炉 萧坦半信半疑, 心提到了嗓子眼,回到自己卧房刚一开门,就有一个冰凉的锋利的东西碰到了脖子那里。 “不许动, 不然……你会第一个死。” 萧坦屏住呼吸,“你是什么人?” “要杀的人跟你无关。”那声音忽然凑近,看来是在门后等待多时了, “当然, 也可以跟你有关。萧公向来识时务, 就让我等把这件事办完。” “你要杀温兰殊?”萧坦问。 “萧公把他从宴席上送入彀中, 给了我们大好机会啊。”刺客阴恻恻道,并没有把锋刃从萧坦面前挪开的意图,“你当年培养宇文铄为自己的棋子, 现如今什么都有了, 这不就是因为你识时务?” “多谢壮士夸奖。” “那现在你选择的机会到了。”刺客诱导着萧坦,“魏王和晋王,选一个吧?晋王现在再脆弱不过,他抢走了你儿子该有的晋王之位, 占了名利,你就不为宇文节帅不平?” 萧坦心想我还真没有, 萧遥能当个节度使我就要烧高香给萧氏列祖列宗说一句子孙有出息了。 不过为了先稳住这个刺客, 萧坦并没说什么, 顺着对方的话茬, 在四下黑暗里迅速组织措辞, “那你们想杀了他, 让我儿子当晋王?” “温兰殊本来就不该活着, 五年前就该死在蜀中。要不是宇文大帅执意要留此人, 想必现如今早已是晋王了。” 萧坦早已明了萧遥来历不明, 但没想到这么不明,黑白道通吃,许多年来瞒了他那么久。 “是这样,你先把刀放下,我不会阻碍你们。温兰殊一死,对我也有益,你说我拦你们干什么呢?”萧坦装作害怕的样子,“壮士赶紧放下刀吧。” 一看萧坦这么配合,刺客也就放下了刀。 与此同时萧坦内心高速思考……刺客应该是为了拖住他然后对温兰殊下手,那么裴洄、卢英时呢?这两个小孩怎么办! 不行,他必须出去! 萧坦鼓起勇气,屈膝抬起给刺客肚子就是那么一下,紧接着一脚踹开,用尽浑身力气踢那人的肚子,趁对方捂肚子的时候拾起刺客掉下来的刀,眼疾手快,对准脖子就是一砍! 丝毫不拖泥带水,无任何冗余的动作,刺客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抹了脖子。滚在地上的头还露着惊恐的表情,带出许多鲜血,映着月光,画了一个圈。 脖子那里喷出来的血直接浇透了门楹,连带着萧坦身上也有不少。 萧坦毫无畏惧,开始思考对策…… 是谁要杀温兰殊?他想了想宴席间,韩绍先和崔善渊的神情,都不太对。 这两个贪生怕死的不可能主导这么大的阴谋,卢臻和温兰殊是亲戚,也不可能,那么只剩下了—— 魏王铁关河。 萧坦深知此事难办,知道消息的只有他一人,他武功也算不上好,如何能救温兰殊出水火,况且现在,刺客既然称天兴驿为“彀”,那岂不是周围已经埋伏好人手?照魏王那个性格,怎么可能不连带着斩草除根,把自己和裴洄、卢英时也杀了? 他鼓起勇气,敲了敲墙壁。 隔壁是裴洄和卢英时,过了会儿,有回应。 “外祖……”裴洄小声说着,“怎么啦?” 以前萧夫人过年带着裴洄回娘家,如果裴洄在亲戚面前说了不好听的话,就会把裴洄关起来不让吃饭,闭门思过。这时候萧坦于心不忍,就会敲墙壁,给裴洄好吃的。 是以裴洄对敲墙声很敏感。 萧坦不敢说话,怕周围也有人,正着急呢,刚好看到墙角有一个老鼠洞,大喜过望,当即找出纸笔,准备把情况写出来。 结果写着写着,窗户动了一下。 刺客?! 萧坦赶紧把纸攥成团吞进肚子里,回头一看,卢英时正在黑暗中撑着窗户,脚踩窗台,轻快地跳了进来。 这下萧坦终于舒了口气,“是卢小公子啊。”说着,他眼神示意窗外。 卢英时心领神会,走进来,“萧公,我们那儿的门闩有点锈了,打不开,我来找您问几个问题。” 卢英时每走一步,心就咚咚直跳,他掏出自己随身带的兵书,放到桌案上,反面一片空白,萧坦火速在上面写字。 有刺客,晋王大不利。 “这句,我有点不明白。”卢英时说话都有点不稳了,握笔的手颤抖,写出来一堆狗爬字。 何地?何时?今晚天兴驿? “这里啊,你还是小孩,看不懂很正常。这一句本就是行军多年的将军才会明白……”萧坦开始说废话了,手又不停,在上面写。 卢英时环顾四周,就看到了无头尸体和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头,以及一地鲜血。他随即闭上眼,控制自己不叫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将目光移到了萧坦这边。 是。魏王已设伏,需得突围。 这可真是天方夜谭……温兰殊身边护卫就那么几个,如何突围?与此同时,外面雷声忽然大动,闪电划破夜幕。 “天时地利人和,兵书上总是强调人和。可我看,有时候天时也很重要。”卢英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多谢萧公,我明白了。” 而后卢英时写下: 我去找十六叔,阿洄照顾不至,望萧公见谅。 说罢,卢英时三两步跑出了客舍,踩着窗台扒墙壁,很快来到了裴洄的房间。 “怎么了阿时,我外祖找你有什么事?”裴洄关心地问,顺便也穿好了衣服。 “没事,问了几句话。”卢英时附耳对裴洄说了具体情况,于是小郡公也照猫画虎,戏精上身。 “哇,那可真是太厉害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好好学习。”裴洄同样在卢英时耳边小声说,“你从窗台过来的?没有被发现的话,可能兵力在前院,还没布置到后院。” “我看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马夫。”卢英时喘着气,“看来,他们已经设好伏,即将要收尾……” 兵甲碰撞之声传入耳人耳中,亮起的火光一时之间布满了整个窗户,居室为之一亮。卢英时反应奇快,“糟了……火攻,是火攻!” 说罢他也不管什么了,从后面的窗户过去,想要跟之前一样扒着墙壁踩窗台到温兰殊的客舍,忽然有人大喊,“不要让他跑了!” 卢英时在心里骂了句,看来埋伏已经设置在前院和后院…… 下一刻,几支火箭扑簌簌朝卢英时过来,他本身就像个蜘蛛似的在墙壁上爬来爬去,结果因为这几支火箭,不得不左右上下避让,箭簇深入泥土做的墙壁,卢英时的身影借着火光暴露无遗。 不过他年纪小,身影迅捷,很快就踢开温兰殊的窗户,蜷成一团滚了进来。 温兰殊睁开眼,看到周围火光,很快回过神来,强支起精神,从床榻起身,“是……是铁关河?他这么快就……” “十六叔,我们得赶紧走。”卢英时直接扛起屏风,当作盾牌,拔出古雪刀和温兰殊放在一旁的图南剑,“他们估计要发动火攻,我们再逗留下去就要烧成骨灰了!” 温兰殊很快穿好鞋,跟在卢英时身后,也一起猫着身子扛木质屏风,他们一打开门,就有十几支火箭奔涌而来,射入屏风之中,发出笃笃声响。由于冲击力,卢英时不得不放慢速度,温兰殊跟在他身后,不曾掉队。 “阿洄呢?萧公呢?” “十六叔你放心好了,他们两个已经知道了,铁关河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就不会对老人和小孩下手!”卢英时迅速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处理面前冲上来的兵士,温兰殊本就头晕,这会儿更是强行催动内力,解决后面越上栏杆追杀的刺客。 小小的走廊里,火光四射,热浪浮动,燃烧的气味让人意志消沉,出现不适,温兰殊不敢停,用剑法阻挡进攻。 可他毕竟被卸了力,没一会儿就握不动剑柄,大喘气,只能靠闪躲与拳打脚踢来阻止对方近身,有好几次那些刀锋差点要划伤他。 但下一刻,面前挥刀想砍他的人忽然顿在半空。 温兰殊视野不清,远远看去,只见一名扎着双环髻的红衣女子身旁俱是倒地不起的刺客,哀嚎声此起彼伏,在她出现的时候竟然消停了。 红线赶忙冲上来,“公子,你还好吧!” “我没……没事,阿洄呢,萧公呢?”温兰殊几近神智不清,在那种密闭的环境下,周围又都是烟熏火燎,奋力运功,他已经快到临界,“他们还好吧?” “柳度带他们出去了。”红线生气地皱眉,“卢公子,前面的交给你,后面的我来,你快带公子出去!” 卢英时点点头,三个人在楼梯这里确实太逼仄了,待他砍倒面前几个冲上来的杂碎后,终于给他们清理出一条路,一片开阔,他下了楼梯,不知不觉就踩到了几个尸体的手臂和肚子,心里的恐惧渐渐减少,而温兰殊也在红线的殿后下,得以离开驿站大堂。 然而他们到了院子之后,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被包围了。 周围早已是一片火海,两侧的房屋一时间被照亮,他们置身于亮与热的熔炉中,举目四望,出口早已被重重关上,甚至铺满了荆棘。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下章有獭子哥。 以及,火箭是带着火的箭,不是rocket。 第135章 旧怨 难道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卢英时细细回想, 原来那些人并非是想当场杀掉温兰殊,而是借助火攻,活活烧死他们, 裴洄、柳度、萧坦以及卢英时,都是要被烧死的! 不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存在, 对铁关河无益, 因此铁关河冒着得罪卢彦则…… 不对, 铁关河早就不在意卢彦则, 杀掉这些人跟砍瓜切菜没什么区别! 卢英时咬牙切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时不时还要应付从外面飞来的箭矢, 这些箭无一例外都带了火, 为水泄不通的熔炉添了几分炙热。温兰殊在廊下,寻觅着可能有的破门之机。 “晋王,晋王?” 一处小角门外,好像有人在喊他? “你是?”温兰殊在极大的精神压力与求生意志下, 感觉躯体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即便如此, 有点希望他都会回应。 “魏王火攻, 他的人留了个缺口, 就是这里。不过这处的锁已经被铜液浇铸, 我打不开……” 是玄瞻! “阿时, 红红, 快过来!” 卢英时和红线赶紧跑了过来, 与此同时, 身后的驿站大堂轰然倒塌, 往外迸着火星,灰尘遍布,火海滔滔。 “阿时,你会劈开这锁么?”温兰殊掐着太阳穴,如果不是自己用不了轻功,这会儿估计早就跑出去了,谁能想到崔善渊在他酒里加了点不明不白的东西啊。 “里外应该都有锁,我就算劈开里面的,可外面的……”卢英时思索片刻,“十六叔,我看能不能去外面。” “你翻墙?对,试试看。”温兰殊回过头一看,一波新的追兵也赶到了,看来他们是知道自己没死在火海里,追杀的第一波全军覆没,所以派了第二波过来。 “快!”温兰殊秉持着能跑一个是一个的想法,撺掇红线,“红红,你也是,赶快出去……咳咳……”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可能……出不去了。” “不要!公子,我不会走的!”红线快哭出来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要保护你!”说着,红线拦在卢英时面前,“卢公子,你去砍锁,我在这儿拖着他们!” 卢英时动作很快,用几块板砖垒高,然后踮起脚尖上去,扒着瓦片借力,一条腿就横穿墙头,而后他手一用力,整个身子也侧了过来,一跃而下,踩着灌木丛,看到了白日有过一面之缘的玄瞻。 “师父,多谢。”卢英时挥着古雪,对准锁链就是一砍。同时,门内传来一阵喊杀声和哀嚎声,火光甚至照亮了驿馆外的整片树林,他使劲砍了几下,砍到虎口剧痛,砍到胳膊麻木也不敢松手。 终于,锁链断了。 卢英时大喜过望,想比葫芦画瓢,再把里面的锁链也砍断,然而望着高高的墙壁,他一时间忘记,墙外没有砖块啊!这要怎么越过去! 他抬头望天,觉得自己太没用,于是开始踹门,能把这小门踹掉也好! “小公子,小公子!”玄瞻拉了拉他的衣襟,“不用踹啦,晋王已经出来了。” 踹得腿疼的卢英时回头一看,红线正背着温兰殊,旁边是带着几分欣赏意味看红线的朝华。 “卢公子,走,这位姐姐救了我们!我们快走!”红线喊卢英时,背着一个人,跑起来还是那么轻快,对身后一片火海的屋舍毫无留恋,尽管温兰殊跑出来什么细软都没拿只拿了把“图南”。 不管了,保命要紧。卢英时忍着胳臂和小腿的不适,拽玄瞻一起跑。 玄瞻松开卢英时的手,“你们先走,我没事的,快,十里之外,有人接应。” “多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卢英时作揖,而后握着古雪刀,狂奔追上了红线。 几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玄瞻垂眸念了几句经,捻着佛珠,对身后丛林里的人说道,“建宁王为晋王放一处生门,也算是平息心里的罪孽。” 权从熙百感交集,“我最后能做的事,也就这些了。上东门处,是我在平戎军曾经的下属,我让他开了门,晋王一行会安然无恙逃离洛阳,至于能不能和宇文铄汇合……” 望向天际盘旋的飞鹰,权从熙叹了口气,“希望平戎军的飞鹰能顺利传信到傅海吟手里吧。师父,我最近老梦到以前的事,总是睡不着,今晚就去白马寺歇息,考虑到你回寺不容易,不如跟我的车马一起?” 玄瞻颔首低眉,面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沙场武将,他总觉得有些诙谐,“好,就依建宁王的。” · 红线在朝华带领下,骑马背着温兰殊一路穿过洛阳大街,来到上东门前,身后是喊杀声震天的追兵,卢英时在一侧都惊呆了,“你会骑马?” “不会。”红线皱眉回头看了看被甩出去好远的追兵,“怎么办?” 朝华颇为欣喜,这姑娘学东西也忒快了,估计是块材料,抬头一看,薛诰正站在城楼那里朝她挥手,同时门轴吱呀作响,开了一条缝,“有人来帮我们了。” 说罢,朝华驱马绕到红线和卢英时背后,“你们先去,后面交给我就好。” 红线点了点头,“姐姐你可一定要出来找我们!” 哒哒的马蹄声里,红线和卢英时消失在城门后。薛诰优游地从城门两侧的楼梯上下来,为朝华牵着马缰绳。追兵犹如乌云,围在他们面前,朝华却一点也不慌乱,“你怎么来了?” “见证传奇。”薛诰颇为自信地挑了挑眉,“想看看女英阁阁主是怎么以一敌百的。” 朝华轻笑,“你什么时候知道铁关河要对晋王下手的?” “……也是刚知道,睡得正香,有个人把我晃醒又打晕,醒来就在城门这里了。” “我还以为你运筹帷幄。” “谁能全知全能,随机应变罢了。”薛诰挠了挠头,“姑娘却是早有先见之明,让在下很佩服。” 朝华从马上下来,应对着逐渐靠近的火把和军队,认出为首的,正是高君遂,“是你的故人啊。” “意料之中。”薛诰往前走了两步,挡在朝华前面,“师弟,别来无恙?” “师兄这般是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高君遂居高临下,“晋王大势已去,他别想活着离开洛阳!” “你在太学,最喜欢的就是温子馥的《鹤论》,怎如今要杀他,还非杀不可?” 高君遂很费解,“你拦我也没用,城内城外都有追兵,他活不了。” “我只问你这一个问题。师弟,你待人接物,有几句真,几句假?和你相处那几年,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你了,可没想到,那只是你的一面,还是精心装饰出来的一面。”薛诰说完,又开始剧烈咳嗽,整个胸腔几乎都因为这咳嗽而响动。 高君遂眼里流露一丝惶然,很快便恢复正常,“相反,我最讨厌那个面具。” 眼看温兰殊已经出城,他们追不上去,高君遂索性借着对峙的机会,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算了,“什么‘三贤’啊,师兄啊,师弟的,太幼稚了,我一点也不喜欢。” 高君遂让属下都散了,接下来的话,他并不想被人知道或者传出去。 “薛诰,我跟你当朋友,是因为你能对我有益,你聪明,你是太学里最有希望考中进士的人,可你太傻,傻到为了承担罪责,自己引咎肄业。其实我已经托好关系,只要你能什么都不说,我会找到替罪羊,你到时候清清白白,也不至于永不叙用,连小吏都做不了。” 薛诰不言。 “可你现在不仅对我无益,还会妨碍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叫你师兄呢?还有温兰殊,他不仅没有帮我行卷,还在少韫面前污蔑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待他一如既往?”高君遂俯视薛诰,嘲讽道,“你太蠢了,薛诰。你想归咎于自己,借此来让我愧疚,让我念在友情对你网开一面?不会的,我只会觉得你傻。” 薛诰忽然对天大笑。 “你笑什么?” “你不相信世上有纯粹的情谊,可你竟然……一直想拥有。”薛诰笑着摇了摇头,掩面扶额,深呼吸,说出了这辈子说过最伤人的话,“少韫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可你竟然妄想能和他……高君遂,我觉得你更可笑。坏事做绝,天不佑汝,如何还敢要人垂怜?天必丧予!” · 红线背着温兰殊,一路往北边走,她和卢英时都记得那句,十里之外有大军接应。 灌木丛生,一片漆黑,月光照不进密林,她只能闭上眼,摸索前行,依靠自己的直觉,一路向北,因此绕开了很多岔路。 行至一处山谷,她闭上眼,感觉到了周围的风吹草动。 倒也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主要是她真的听到了马打响鼻的声音。 伏兵,还是接应? 他们一路跑了十里地,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更何况她还背着一个人。于是,她把温兰殊放到一边的灌木丛中,观察四周,“卢公子,我们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卢英时暗道不妙,“宁愿战死,我也不投降。” “我把公子藏好,我们一起出去对付那些人。”夜晚下,红线的红衣红裤不是那么显眼,她砍下几棵树枝,把温兰殊掩埋起来,卢英时也帮她,很快,温兰殊就被草木遮盖,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公子。”红线难得抹了抹泪,“你以后要好好的,醒来就去找大姐姐。” “红……”温兰殊浑身疲软无力,刚刚在红线背后颠了许久,原本就一点力气也无,现在可以说是濒临昏死,“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呀,公子,要不是你救我,我还在山里烤野兔呢。”红线吸了吸鼻涕,“我现在哭成花脸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我做点心的法子埋在你宅子后院的石榴树下,你回去记得打开看看,想吃了就自己做。” 卢英时也有些悲凉,“十六叔,我也去了,我们引开追兵,你就在这儿不要动。这里很隐蔽。” “你们……” 卢英时和红线对视,两个小孩并肩携手朝山谷走去,与此同时,山风阵阵,吹在两个人耳畔,他们手里提着刀剑,准备好应对接下来的攻击。 山路崎岖陡峭,他们抱了死志,哪怕力战而死,绝不跪着求生! 下一刻,山谷两侧蹭蹭冒出好多炬火,好似海洋一般,将他们包围。红线心跳一滞,全然没想到,伏兵有这么多! 暗夜里潜伏已久的衔枚兵士此刻在草丛中纷纷探起头,巍峨山峰犹如铜墙铁壁,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十足,令人窒息。 突然天空一声鹰唳,展翅高飞的鹰在山谷间盘旋片刻,随即落到了其中一名将领的身上。将领曲着胳臂,鹰爪勾着他的臂缚,落下几片雪白的翮羽,而后火炬围了上来。 那个人是……红线快哭出来了。 “大帅!”卢英时大喊,“你……你来啦!” 萧遥噗嗤一笑,从山坡上策马而来,“早先傅海吟给我传了消息,说子馥要出京,我那时候就觉得不对,就让权指挥使先去幽州,自己亲自带兵来接应子馥。如今看来,果然,铁关河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公子在那儿。”红线拉着萧遥走到自己掩藏温兰殊的地方,扒开枯枝,在一地狼藉里,露出了昏昏欲睡却努力睁着眼皮的温兰殊。 “子馥。”萧遥掸去他身上的叶子,这一幕极其滑稽可笑,萧遥还以为他们再次相遇会在什么隆重的场合,没想到竟然是在山里,温兰殊身上还有好多尘灰,“你这是……” 萧遥一来,卢英时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十六叔是累了。真没想到,铁关河这么快就下手……” “长……长遐?” 萧遥将温兰殊拦腰抱起,“所以是发生什么了?” “火攻,他们要烧死十六叔。” 轰隆一声,细微的雨点已经开始酝酿,萧遥啧了一声,怀抱里温兰殊不敢相信,“我是……我是在做梦么?” “不是,我来了。”萧遥安慰着刚经历生死搏斗的温兰殊,“我带你回晋阳,我们回家。” 萧遥回过头去,“我们回大营吧,待会儿雨下大了就不好。子馥不能受凉,我先……” “去哪儿啊,节帅来都来了,不进洛阳坐坐?”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燃起另一片火海,两厢照亮下,整个山谷顿时好似不夜天,漆黑的天穹甚至被照得猩红无比。 说这话的人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站在山路中央,横长槊,腰间亦佩了长剑,眼里的熊熊火焰,是怒,也是恨。 第136章 九哥 “我还想去洛阳呢, 没想到东平……不对,魏王就是这么对待晋王的?看来没必要去了,待我估计也一样。”萧遥迎着铁关河的目光, 暗自在心里计算人手。 闪电划破夜空,骤而出现,骤而消散, 又引来一阵阵雷声。 萧遥心中窃喜, 劳师远征不利, 一旦下雨, 铁关河追击速度就会大大降低,他拔出腰间的“斩鲸”,“有我在, 你休想追上去。” 铁关河大笑, “温兰殊没有嫌弃你那再贱不过的出身?” 萧遥扬眉,“他为什么要嫌弃我的出身呢?” 这句话让铁关河极为不悦,萧遥太幸运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太少, 如今想要的都已经得到,温兰殊没嫌弃, 看二人方才的亲昵, 估计萧坦和温行也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忘了, 他跟你有深仇大恨?”铁关河挥着长槊, 直直对向萧遥, “温行利用了你爹, 他当初斩草除根的时候可没有忘记你!” “你……”提及此事, 萧遥终究还是对不住, “错都在我, 是我连累了你们……” “当然在你。”铁关河满腔怒火全部撒在萧遥身上,他下马走近萧遥,身前身后的兵士岿然不动,在对方耳畔说道,“因为你,我被迫背井离乡,我娘死在佛寺,你说过你会来找我,可你做了什么?你救了仇人。” 萧遥没有回答,铁关河乘胜追击,“你还喜欢他?宇文铄,你可真是无颜面对你爹啊。为什么你想要的都握在手里,高贵的身份,近似父亲的关爱,可我……可我什么都没有?你告诉我宇文铄,我应该怪谁?我走到这一步,该怪这世道,还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每个人!” 说着,他眼眶红血丝密布,提起了萧遥的衣领,傅海吟想要上前一步,被萧遥阻止。 “铁关河,我以为自己用尽一切在弥补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无论怎么做,其实都没有用。”萧遥淡淡道,“你就是会恨我,嫉妒我,然后伤害我想守护的人,想让我跟你一样悲惨。更巧的是,子馥刚好是你最恨的那一个。” 铁关河浑身上下都在用力,狰狞面目下竟然笑了出来,“我不该恨吗?当初我有大好的机会可以杀了温兰殊,为什么你要阻止,就因为你喜欢他?恶不恶心啊,你就像摇尾乞怜的狗,一块青团就勾了去。” 萧遥没有被惹怒,“事到如今你扪心自问,你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当初建宁王想让你姓权,你为何不姓?权随珠能改姓权逃避女英阁风波,怎的你偏要继续姓铁?你是想让建宁王永远记得犯下的错,还是作茧自缚,为自己的不痛快找个出口?!” 搏斗一触即发,铁关河率先动手,挥拳打萧遥的脸颊,被萧遥很快躲了过去。萧遥踢铁关河的胁间,一下子将其踹在地上。 铁关河扎进草丛,又爬了起来,拔起刀短兵相接,白刃纷纷,两旁的士兵不敢妄动,只能看着自己的将军在山野间打斗。 锵的一声,刀剑相持,两个人呼吸声很重,面面相对,近到瞳孔中能映出另一个人的面孔。 “你就这点儿能耐?”铁关河挑衅。 “割鸡焉用牛刀?”萧遥回怼了过去。 轰隆隆—— 雨点迅速变大,浇打着山坡,很快每个人身上就湿了一大片不能睁眼,然而这边两个主帅仍旧没有停的意思,打个没完,像是不死不休。 两边小兵只好礼貌不动,静观其变。 萧遥和铁关河压折了一片灌木,两个人打起来逞凶斗狠,一开始还你一招我一招,到后面干脆就成了毫无逻辑章法的拳打脚踢,刀剑也扔到一旁。萧遥打铁关河的脸,手脚并用踢肚腹,而铁关河掐萧遥的脖子,那力气发了狠,几乎能将萧遥的脖子掐断。 不像生死搏击,像是小孩之间打架? 不一会儿,铁关河脸上就挂了彩,萧遥躲闪的功夫比他要厉害些。大雨洗刷着他们的面颊,两个人浑身湿透,头发湿答答贴在额头两侧,却还有余力,架上了对方的肩膀。 “你还是这样,遇事只想着打架,找借口。”萧遥往旁边一按,铁关河就仰躺在地。 和之前不同的是,铁关河没起来。 他躺在狼藉一片的草丛里,泥点子和碎叶贴着他的脸颊。 铁关河累了,曲起一条腿,双手撑开,“九哥。” 萧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回到长安的时候,为什么装不认识我?还替温兰殊说话?” 在建宁王府重逢的时候,萧遥的确装作不认得铁关河,还为了照顾温兰殊的面子,挡在前面仗义执言。 “为什么那天说要回来,却一走了之,摇身一变成了萧遥?”铁关河不知道该怪谁,他被所有人抛弃,他卑劣无耻,他不在意人命,因为没人在意过他。 他自然而然也觉得,可以这样。 “对不起。”萧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底里终究是愧疚,“我想过去找你的,我也好好安置了寨子里的人,是我对不住嬢嬢和你。”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千夫所指,少你一个不少。”铁关河屈肘盖着眼,掩盖小声的啜泣,“你走吧。” 萧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披风猎猎,没留给铁关河一个回眸。 铁关河独自一人在倾盆大雨里,周围无人敢上前询问。 他浑身湿透,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全军回城,自己则在草丛里,神情放空。 他曾经也躺在山坡上望着星空,夏天的青城山很清凉,彼时满腔恨意的铁关河很好地掩藏着自己的乖张,表露在九哥面前的只有弟弟一般的稚嫩无助。 夜晚很好,可就是太黑了。 冬天的青城山好冷,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怎就落到了如此地步?为何属于他的只有不幸? 自卑是最烈的毒药,让他在这场大雨中彻底失控,恩怨自此一笔勾销。 · 温兰殊冒雨回到大营,萧遥很快策马奔至,卢英时与红线将城里的消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萧遥。 温兰殊躺在床上,药劲儿快消下去了,恢复了一些神智。见状,卢英时和红线到旁边的帐篷去,临走前,还让周围关切的下属暂时不要入内。 萧遥换了身衣服,又用毛巾擦了擦头,正好也该休息,明天天一亮就得行军。看到温兰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便很快撩起被子,侧躺到一边。 “长遐……”刚经历过生死一线,温兰殊露出些许脆弱,他抱萧遥的脊背,“我以为,要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萧遥轻笑,“你有没有想我?” 温兰殊轻松一笑,吻了吻萧遥,“很想。” “子馥,我今天才觉得自己很幸运。你没有嫌弃我,还接纳了我……铁关河是我在蜀中的玩伴,我瞒了你许久。”萧遥在温兰殊耳边轻声道,“因为我一开始不敢认,后来也觉得没必要说,都多少年了,而且他一开始,也没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来。” “所以,他也和当年的谋反案有关?”温兰殊想起权从熙语焉不详的那句话,至此才算是首尾相连,“怪不得,他从一开始,就针对我,他是把自己此生的不幸都归咎于我了。” “我不告诉你,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萧遥搂紧了温兰殊,他需要温兰殊身上的温存,“同时也怕……” “怕我会……嫌弃你?”温兰殊在萧遥身上挠痒痒,“你可真会想。”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你……不在意?不会因此而心里郁结?”萧遥被他挠得浑身痒,不禁笑出了声。 “不会。喜欢一个人,不会想那么多,我不要门当户对,只要独一无二。”温兰殊坚定地看萧遥,“而且,纵然是阴差阳错在先,但铁关河屠城、不拿人命当命,并不是我导致的。” 和温兰殊不同,萧遥心底里还是觉得,铁关河走到这步,有自己推波助澜的前提在,因此对铁关河总是于心不忍,刚刚甚至扔了斩鲸刀,贴身肉搏。 温兰殊上手抚着他的眉心,“你又在怪自己了?” “有点。” 温兰殊按着萧遥的后脑,让对方能靠近自己的颈窝,“你尽力去做了,至于之后如何,并不在你控制。长遐,没有人会怪你,没有人会溯洄到那么久远的过去。况且,这么久了,你没有想过害他或者揭露他,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萧遥在温兰殊耳畔轻轻喘息,“他害了你好多次,一切的错误都因我……” “长遐,你再这样,我就不高兴了。”温兰殊见苦劝无果,佯装生气,吓得萧遥连忙解释。 “子馥,我……”他解释不清,又怕温兰殊心有芥蒂,“哎,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到如此地步。” “萧长遐,你劝我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轮到你自己就想不明白,嗯?”温兰殊吻着萧遥的眉心,“谁会觉得一个人是因为小时候一句没能践行的诺言才变薄情寡义的?说起来,颠沛流离的人那么多,为何独独铁关河残忍嗜杀、狠戾绝情?他可以推脱责任说你骗他,但他手底下的亡魂不会找你来索命,一码归一码。好了,睡吧。” · 这边,朝华出城后,冒着雨来到了萧遥大营。她尾随红线,一起进了帐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难得露出欢喜来。 “你跟谁学的艺?”朝华问。 “自己学的。”红线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也不管什么女孩子不女孩子的了,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 帐篷有些低矮,卢英时盘腿坐在一边,朝华也只能低着头。 “自己学的?根骨不错。”朝华蹲下身,“想不想学刚刚我的功夫?” 红线眨巴着眼……刚刚朝华是真飒,左边一个温兰殊右边一个她,硬是脚一踩,就轻飘飘地跨过了那堵墙,还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她点头如捣蒜,两侧红发绳凌乱不堪,粘在脸上,“想!” “学功夫的话,就不好嫁人了,你有这个顾虑么?”朝华觉得自己有必要说清楚前提,别到之后白费功夫。 “嫁人?我不用嫁人,我只要保护公子。” 朝华还是觉得欠些火候,“你只想保护一个人?” “嗯,还有,还有柳度,还有少韫……”红线扳着指头数,“那些容易被人欺负的人,都想保护。” 朝华挑眉,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的功夫能让你保护很多人,你学也不学?” “学!”红线几乎没有犹豫,谁能拒绝这么厉害的师父呀! “还有一件,你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阁主,传递历代相传的女英剑和绵延三百年的女英阁势力,身上责任会很重,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何时会离开。若是如此,你还愿意跟着学么?而且,要是学剑,就不能随时随刻跟柳度在一起,过平淡安宁的日子。” 红线想了会儿,“不要那种日子。” “哦?” “天天在一起但什么都不会,谁也保护不了,不好。”红线垂着眼帘,她仔仔细细想过,她不想等到哪一天,没力气了,任人欺凌,然后还没办法保护别人。 朝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很好,从今日起,你就跟着我学剑法。我会用三年时间,将女英阁历代相传的剑法教给你,而后你可在此基础之上,形成自己的剑法。《女英剑法》只教选中的继承人,毕竟如果没有选中,学也是学不会的。我看,你底子不错,学东西上手很快。” “三……三年?那公子怎么办?” 卢英时举手,“没事,有我呢。” “你可以考虑几天。”朝华很大方,没有逼迫红线早点做决断,“这三年不见别人,看不到你家公子,也看不到柳度。” “我……好好想想。”红线嘟囔着,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脑袋耷拉下来,枕着朝华的肩膀。 朝华让她平躺,枕着自己的大腿,“睡吧,今天也累了。” 第137章 叶护(副cp) 天朗气清,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祭天仪式正在进行。 贺兰部的叶护身着一身白色忍冬纹袍衫,戴了各色璎珞珠串。这些饰物不仅没有显得人俗气, 反倒是跟头顶的鹿角冠互相配合,让这位上天授予使命成为叶护的男子更高贵气派。 钟少韫的一双薄唇紧抿,下巴颏的痣恰到好处, 整张脸小巧精致, 出尘不染, 好似漫山遍野洁白的颉罗花;高耸眉弓映衬深深眼窝, 层叠眼皮下,睫毛如金羽。 叶护是一个部落中仅次于狼主的官职,往往由部落中的强者担任。自贺兰庆云从代州往大漠逃遁, 两个多月过去, 贺兰部初成雏形,彻底放弃了原本汉化的成果,游牧打猎,重新回归草原的怀抱。 因此部落建制也一如祖先, 设置狼主、叶护。狼主无可置疑,肯定是贺兰庆云, 但是在选“叶护”的时候, 原本的达奚铎, 被换成了钟少韫。 达奚铎只能在人群中忿忿不平, 远远看着钟少韫从贺兰庆云手中接过属于“叶护”的旗帜与剑, 明明就是一个文弱男子, 手无缚鸡之力, 连铠甲都撑不起来, 现在竟然穿上了属于叶护的鹿角高冠和皎洁衣袍, 真是沐猴而冠。 达奚铎不知道翻了几个白眼,贺兰庆云耳根子软,贺兰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要给钟少韫叶护一职就给,这种人,迟早要玩完。 钟少韫振臂一挥旗帜,剩下的贺兰部人纷纷朝他行胡人礼节,曲肘在胸前,微一躬身。 “叶护。” 尴尬的祭天仪式结束了,至少对达奚铎而言是如此。他不是叶护,得了一个比叶护更加低下的官职——“设”,统领贺兰部的兵马,但是战时依旧要听叶护调遣。 也就是说,他现在可以带兵,不过钟少韫和贺兰庆云都能左右他。 当个二把手已经很窝囊受气了,现在还要受一个面若好女的小白脸的气!达奚铎回到帐内就开始撒火,满桌金银器被他扫了个干净,丁零当啷洒落在地,吓了妻子一跳,婢女也只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与此同时,达奚铎的女儿塔娅蹦蹦跳跳从帐外回来,手里握着一束颉罗花,“爹!我看到军师了,他今天祭天仪式上穿得也太好看了吧!” 待她回过神,看到一地零碎,脸上挂着的笑容也凝滞了,不禁诧异道,“怎么了这是?” 达奚铎更气了,这可真是火上浇油,他怎么就没个能干的儿子帮他耀武扬威,这女儿还没眼力见儿胳膊肘往外拐,“你为什么就不是个儿子?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塔娅感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受了一肚子气,冤都要冤死了,“那你怎么早不说晚不说,都长这么大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能把我塞回娘胎里吗!” 说罢,在达奚铎拂袖而去之前,塔娅先他一步跑了出去。 · “贺兰部刚刚成立,有很多事情要经我手接洽。”钟少韫在牙帐中招待着龙庭古道上的商人,“狼主有事歇息去了,还请多担待。” 席间一些粟特人和汉人自然不敢挑剔什么,贺兰部有武装,他们往来在百余年的龙庭古道上做生意,肯定要跟过路的大小地头蛇搞好关系,“怎么会呢,我们能跟狼主、叶护做生意,已经是万分荣幸。” 钟少韫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能给的有很多,人,钱,都有。贺兰部地处胡汉分界之处,如今大周内乱,漠北诸部联合意欲南下,我们根基不稳,不会贸然参战,需要根据一手消息来做决断。” 这很明显是不支持战事的表态了,一个识趣的商人抢先回答,“明白,举手之劳。” “也不知现在晋中是个什么情况?”钟少韫笑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在场一个汉人喝得醉醺醺,顺着话就回答了出来。 “晋王离了洛阳,路过泽州、潞州的时候,守城将领见是他,就开城门迎接他入内,现在两州又回到晋王手里啦。大家这么做,无非是因为魏王屠了魏州城,而晋王本就仁善。与其跟着一个阴晴不定的魏王,不如早些归了晋王,反正隔着太行山,魏王也没那么如意。”汉人商贩笑道,“我的商队连接晋阳,您想要多少货,我都能给您运来。” 钟少韫思索片刻,眼波流转,“晋王如今雄踞太原啊。” “巧的是,晋王身侧的两个行商,周序、陶真,刚好和小老儿认识。”另一位汉人商贩得意地捋了捋胡子。 “如此,便多麻烦了。”钟少韫颔首,态度极为诚恳,于是这合作就谈了下来。 商量好具体事宜后,钟少韫说了太多话,有些疲乏,贺兰庆云是个甩手掌柜,逮着他可劲儿压榨,等钟少韫去找的时候,正大快朵颐,莺歌燕舞,“谈妥了?” 钟少韫跪在一边的座位上,“嗯。” “你不怎么讲话,倒是挺会办事。”贺兰庆云剔着牙,朝钟少韫扔过狼头令,“接下来是祝祷大会,五部建立联盟,冬日南下出兵,贺兰部也受邀参与。” “明白。” 贺兰庆云挑眉,这钟少韫就一点情绪也没有?“你最近手里活挺多的,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 “不觉得我是在磋磨人?”贺兰庆云笑吟吟问,“你都不会反抗的么?我还挺期待的。” 钟少韫目光低垂,眼睛挪向别处,贺兰庆云这种人,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理解。 “‘叶护’本来应该是达奚铎的,他年纪比我大,跟我爹一样大,眼巴巴想要这个位子很久了,但我却借口说,我娘想让你当叶护,所以让你接过了这烫手山芋。你怎么不说自己资历尚浅,不适合担任呢?成为众矢之的,你不怕?” 钟少韫淡然道,“我一直都是众矢之的。” 贺兰庆云啧了一声,伸展四肢,躺进软椅里,“倒也是,毕竟是个弹琵琶的乐伎。可你也该小心,达奚铎这个人,要是放冷箭,你可防不住。” “这也是狼主想要的结果?”钟少韫反问。 贺兰庆云伸了个懒腰,格外悠闲慵懒,“可以是吧。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开口求我——这么久了,我还没见你求过人呢。” 真是恶趣味……钟少韫皱紧眉头,转动自己食指上象征叶护地位的扳指。这人屡屡推他进火坑,又玩弄他,不过是类似小孩恶作剧的想法——有的人看到弱小之物,只想着保护。 但有人看到却只想扼杀、折磨。 对这种人而言,折磨、征服带来的快感,是其他成就不能代替的。 钟少韫只想保持沉默,这是他身为弱者,唯一的自尊所在。 “那我很好奇,你如果被欺凌折辱,会怎么面对。”贺兰庆云笑意盎然地盯着钟少韫,那直勾勾的眼神,好似要剐下对方的血肉,血淋淋,不带一丝怜悯。 钟少韫诡异一笑,拖长了音调,丝毫不怵地回看向贺兰庆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回答让贺兰庆云吃了一惊,嘴角旋即不经意往上抽了一下,通过向下看来掩盖眸子里的惊惶,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优游自如,“军师还真是喜欢给我惊喜。” 钟少韫又说了会儿别的事,就从帐中退出,来到玉带河畔。 刚好人们在收拾祭天仪式后的仪仗,搭好的台子被拆了去,飘扬彩旗堆叠在地,雨布打底,用绳索一系,算是一股脑全打包进去。 他心里有点儿感触,刚刚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虽说叶护之位并非他所愿,而他早也习惯了被众人注视围观……可那种不带凝视、欲望的目光,比带了的更舒服。 钟少韫觉得他需要这些,所以为什么要求贺兰庆云推脱呢?怎么可能啊。 他漫步在草地上,周围有一处湖泊,像是天神的眼泪,于苍穹原野中湛然一滴,微风吹过,波光粼粼。他抱膝而坐,想起卢彦则来…… 卢彦则离开洛阳回长安去了,这很不像卢彦则的作风。如此一来,钟少韫都不敢说真的了解他,更不敢自恋地将这一切归因于自己的离去。 “那就是叶护吗?” “对呀,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子,你说他怎么会长那么好看呢……” “快走吧,我们还要做事呢。” 女声若隐若现,就这么消失了。下一刻,微波簇浪的湖面被击碎,出现了几个同心圆一样的水波纹,紧接着又是几块石子。 “真是烦人嘛,真想赶紧嫁出去,受不了啦!” 草丛遮盖下,钟少韫看不大清隔壁是谁。 “说女儿不好,可你就生了个女儿出来,我又不能决定自己是男是女啊喂!” 说着,好不容易快要平息的湖面又被石子击破,泛起轩然大波。 “哼,自己没本事想当叶护没当成,找狼主和老夫人说去呀!朝我撒火算什么本事!等哪天我出嫁了,嫁给一个更厉害的,我就……我就……” 塔娅愤而起身,“臭老头!我再也不要对你那么孝敬啦!” 她双手在脸侧呈喇叭状,声音也很响,回荡在茫茫草原和天地山川,少女心中的烦闷终于得到了倾诉。谁知一转身,看到芨芨草边坐着一个白衣男子,鹿角高冠下黑发如绸缎,经阳光照耀发灰发黄,那双摄人心魄又姣好温润的眼,默默地看着她。 糟了……怎么被人抓到了?!塔娅心咚咚直跳,还是她之前见过很多次的钟少韫,她还经常跟婢女说,钟少韫长得很好看,这种男子就是要比五大三粗没什么情调的男子有意思。 还在祭天仪式上偷偷看人家来着…… 塔娅性子粗爽,这年纪的小姑娘最怕的就是不那么淑女的一面被有好感的男子看见,于是她迅速将手撇在身后,清了清嗓子,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你……你什么都没听到,对吧!” 钟少韫觉得她很可爱,抱膝望向湖畔珍珠一般洒落在草原上的牛羊,阳光被白云遮挡,在山坡上留下一片一片的阴影,徐徐风吹出草浪,白一块青一块。 由于他的沉默,耳边只剩下了草木的沙沙响。 塔娅急得跺脚,“哎呀,你快说嘛,你说你什么都没听到!” 钟少韫依旧沉稳安静。 在塔娅居高临下的视角下,钟少韫看起来极其秀气精致,尤其是那分明的下颌线,以及小巧的下巴,和刷子似的眼睫毛,好像一个精工雕琢过的艺术品,比璞玉浑金多了几分雅致和高贵,更有别于此前见过的所有男子。 钟少韫没有像别的男子那般挖苦讽刺她,或者拿她当可爱的小玩意儿,反倒是缓缓转过头,“嗯,我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塔娅大喜,跑过来跟他拉勾,“我们拉勾,谁说出去,谁就是大笨蛋。” 钟少韫哭笑不得,却还是默许了少女幼稚的举动,和塔娅拉了勾。 “塔娅,你在这儿啊。” 达奚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塔娅和钟少韫身后,塔娅好似受惊的猫炸了毛,心虚地跳了起来,羞红了整张脸,咬着唇心想这臭老头怎么偏这时候过来。她也顾不上解释了,撒腿就跑,不管了跑就完事了! 面对尴尬的场景,达奚铎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和钟少韫不存在争权夺位、你死我亡的关系,“这丫头古灵精怪,一个小鬼,我一直管不住她,看起来,她好像很喜欢军师。军师一句话,胜过我千万言呢。” 钟少韫淡定起身,掸去身上的草茅,“是么?” “女大不由爹娘,想法越来越多。”达奚铎佩服自己找话和活跃场面的本事,然而下一刻终究是装不住,图穷匕见,“军师……还没娶妻吧?” “……这就不劳达奚设操心了。”钟少韫不想同达奚铎废话,虽说塔娅在要留点面子,可现在塔娅都跑了,留啥面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好。 “哈哈哈,怎么会不操心呢,我就是这操心的命。我和贺兰戎拓一辈的,看了贺兰部这么多小儿辈成家立业,男女都有,最喜欢给人牵线搭桥了。军师喜欢什么样的,我为军师多留意啊。” 钟少韫不悦,“这是我自己的事。”说罢便走远了。 达奚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钟少韫的背影,“明明是个小白脸,偏这么硬气,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塔娅真喜欢这种人?” 他在心底偷偷骂了句,转念一想,这事儿难办,却也不是办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需要标记一下官职设定,很简单的啦。狼主就是一把手,叶护是二把手,设是三把手,之后如果再出现会标记一下。 Q:贺兰庆云这么搞不怕达奚铎杀进牙帐夺他鸟位?A:不怕,因为他是神经病。 以及,造反也是需要有准备的,不然会被人走漏风声,贺兰庆云要是连这都拿捏不了,早被人杀死在太行山了。 再以及,塔娅和钟少韫没有线,钟少韫自始至终箭头向卢哥,卢钟锁死。 之后如若副cp占主视角,我就会在章节名里标明,大家按需食用。 第138章 破镜(副cp) 当晚篝火晚会, 贺兰庆云和钟少韫、达奚铎一起在帐内商议五部联盟与祝祷大会的相关事宜。 帐外载歌载舞,胡人喝醉酒就爱唱歌,虽说在习惯了清词丽句的钟少韫听来朴实无华, 不过胜就胜在情谊真切。他喝了一杯热酒,手脚无比冰凉,索性将酒杯握在手里取暖。 “这月底会有祝祷大会, 五部选出一个可汗来统领漠北诸部。”贺兰庆云摇晃手中的琉璃杯, “你就留守贺兰部, 我和达奚设一起前去。” 钟少韫不解, 这种谈条件的大会,为什么不让他去?不过看贺兰庆云的表情,似乎已经决定好了。 想来, 贺兰部的确需要人镇守, 不然述六珈和老夫人就没人照拂,钟少韫低了头,表示同意,“我会为狼主坐镇部落, 还望这次一切顺利。” 贺兰庆云和达奚铎对视一笑,“有军师在, 我肯定是放心的。” “贺兰部根基不稳, 狼主不要意气用事。”钟少韫考虑到贺兰部如今的情况, 也只能实话实说, “漠北部落, 盘根错节, 这次想必也能谈成一些合作, 我静等狼主回归。” 事到如今, 钟少韫什么想法贺兰庆云也拿捏不准, 总觉得这人似笑非笑,说无欲无求也不太恰当,明明每天都钻在帐篷里处理军务,极其享受权力握在手里的感觉,分毫没有让渡的想法。 达奚铎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盛装丰容的塔娅。 从身上的装扮和满头的麻花辫能看起来是用了心的,她额前的珠串闪闪发光,耳坠子也是累累流苏,璎珞镶满金玉,手里还捧着个金色酒壶。一身气派的缠枝葡萄纹锦袍,滚边的绣工尤其精致,极致的华贵下,小姑娘不驯服的眼神更是透露出千娇万宠成长下的桀骜。 “塔娅。”达奚铎指了指钟少韫的座位,“你怎么愣住了,快给叶护斟酒。” 塔娅迟钝片刻,而后反应过来,嗯嗯几声,快速跑了过来,跪坐在钟少韫身侧。她倒酒的动作不甚熟悉,毕竟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钟少韫没有反应,思及不能驳了人家面子,只能喝了几口。 “诶,军师,你是不是还没娶妻呢?”贺兰庆云打趣道,“我看你们两个,倒是很般配,看起来很养眼啊。” “我已有意中人。”钟少韫推阻道。 他很讨厌别人置喙他的终身大事,于他而言,并非是随便一个男男女女就可以,他已经认准了卢彦则,若在一旁的不是卢彦则,他宁愿这辈子一个人过。 “意中人?是谁啊,胡人还是汉人?如果是汉人,那在大周吗?要不我帮你掳来?”贺兰庆云戏谑道,气氛就这么活跃开了。 但钟少韫更讨厌这种调笑,此时也是难得生了气,“不劳狼主费心。” 贺兰庆云也不大愉快,或者说钟少韫总是这样,不讨好,也不会顺着众人的心意来,底线太明显了,宁折不弯,“我?我费什么心,你的意中人,你自己要费心才是啊。” 一顿饭吃得颇为不悦,钟少韫对身侧人什么反应也毫不在意,甚至连塔娅中途离场也不知道。他喝酒喝得头晕眼花,走出帐篷的那一刻扶着帘子,眼前出现了层层叠叠的影像,走路也跌跌撞撞,两条腿直不起来,老是想往地上坐。 他晃了晃头,想把浮现在脑海里的各种关于卢彦则的场景甩掉,却发现怎样都甩不开,他走两步就得扶着东西,两脚全是雨过后湿润的泥土,歪斜的身子差点倒进沼泽里。 危急时刻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叶护,你怎么啦!” “是……是你?”钟少韫脸颊微红,酒气氤氲,他紧皱眉头,这会儿燥热得很不舒服,原本想推开塔娅的,却因实在难以着力,只能任由塔娅扶着他的手肘。 塔娅吸了吸鼻子,眼睫毛那儿还耷拉着两滴泪,也失去了酒宴开始之时的矜贵高傲,在钟少韫的视角看来,就是哭得很扭曲。 她带着钟少韫在草原上慢慢前行,“你说,你有意中人啦?” “嗯……”钟少韫扶额,他脑袋烧得厉害,脸颊红透了,从脖颈红到了耳朵根,红得太吓人。 “我爹真是太胡来了!怎么能不问清楚情况就让我过来呢?叶护,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有意中人。”塔娅强撑着,不想让自己太落魄,头上珠光宝气的首饰算是掩盖了自己的难过,“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纠缠你的。” “是……是你吗?”钟少韫眼尾浮现一抹红霞,沁出几滴泪水。 “什么?你怎么啦,脸红成这样?”塔娅这才察觉不对,摸了摸钟少韫滚烫的脸,他们现在离钟少韫的帐篷越来越近。 他也开门见山了,“今晚,是你送我酒的,酒里,是不是有……” “什么啊,我不知道,我爹给我的酒壶,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塔娅慌了神,“我帮你找医生……” “不用!”钟少韫很快就明白酒里面有什么,相同的症状让他想起了上次卢彦则狼狈至极的模样,他现在可能也一样,“你在外面,不要进来,或者打一盆冷水就好,我可以解决的。” 钟少韫这一路走来可以说是经历了千难万险,终于摸黑回到了帐篷里。 以往他很少像今天这样控制不住,到底是谁?贺兰庆云还是达奚铎?达奚铎会冒着让自己女儿失去清白的风险在他身上做这种勾当么? 钟少韫努力平复呼吸,他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塌,双腿曲起。 他好热,额头密密麻麻全是汗珠。 他转过身去,在黑暗里,抓起枕头和被子,让自己的头能向后枕,不至于落不到实处。紧接着,他又解了外袍,扔在一边,而后脱得只剩下了里衣。 还是好热……好难受。 这种热无法通过散热来缓解,钟少韫不受控制,脑海里飘过无数和卢彦则相处的场景。他想起自己离开前的那一夜,他们刚彻底放下心防,由内而外酣畅淋漓了一次。 卢彦则最大程度满足了他的需要,尽管很久以来,钟少韫的需要并不被重视,只能成为被迫承受、容纳的那一个。 但是那晚……钟少韫总是会时不时回想起来。 钟少韫说很脏,不要那样做,可卢彦则就是要撩拨钟少韫。 “我爱你,你身上的每一寸我都爱。”卢彦则说起情话来,教钟少韫简直无法抵挡,想要擦干净那些痕迹的手也被阻止住了,“你的一切,我都会照单全收,阿韫。” 他脑子里只有卢彦则,也只可能有卢彦则。 钟少韫双腿曲起,纵手伸入了单薄亵衣之下。 “彦则,彦则……”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诱人,完全是被欲望支配的傀儡,发颤的声线不由自己控制,眼尾有层水汽挥之不去,喘息声接连不断,时不时还有呻吟。 “狼主,你怎么来啦?” 是塔娅!不对,贺兰庆云怎么也…… “你端着个盆子做什么?” “哦,叶护说让我打盆冷水。” 不,不行!钟少韫在心里默念数遍,不能被人看见自己这种举动,尤其是贺兰庆云!可他又没办法说出声,而且塔娅很有可能并不知道男子这种见不得光的行为。 “冷水?”帐篷外贺兰庆云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你先走吧,你爹找你有事。” “啊?他找我干什么。因为我跟他生气了嘛?狼主你评评理,怎么能这么做。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拎不清轻重,让我丢大人了!”塔娅气不打一处来,“我已经跟人家道过歉了,狼主你可不许拿这个再说事哦!” “怎么会呢。来吧,水给我,刚好我找他也有点事。” “那就给你吧。我先去找我爹了!”塔娅把水盆给了贺兰庆云,自己蹦蹦跳跳走远了。 果然,下一刻贺兰庆云掀帘而入,水盆被漫不经心放在一边,这位狼主的眼神像极了暗夜里盯着猎物的狼,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可能就是贺兰庆云的眼睛并不会放出绿光。 “军师,我以为你无欲无求呢。”贺兰庆云终于抓住了钟少韫的把柄,迎着钟少韫猩红的眼眶,玩味地打量着衣衫不整的他,“你知道猫发情是什么样子吗?跟人发情不一样,会很痛苦。可你毕竟是个男人,要不我给你叫回来她,反正,她也喜欢你啊,肯定愿意和你……” 钟少韫咬牙切齿,“药是你下的吧。” “你怎么不猜达奚铎?”贺兰庆云笑吟吟道。 “疼爱女儿的父亲不会允许女儿和一个发情的男人待在一块儿……”钟少韫用力地闭上了眼,“除非他想毁了我,也毁了他女儿。可很明显,这件事受益的只有你。” “不错,很聪明。”贺兰庆云木然地鼓了鼓掌,“我是没想到,你用药之后会是这种模样,还以为你硬不起来呢。” “有病。” “你说什么?”贺兰庆云挑眉,帐篷外脚步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叶护!叶护!你还好吗?我找了个医生,让他帮你看看吧!” 塔娅怎么又回来了! 钟少韫呼吸急促,□□勃发的欲望快要控制不住,一触即发。这并不体面,也不快乐,至少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是这样,“你还要看多久?” “很有趣,你不觉得?钟少韫,一个人无论装得怎样清心寡欲,至少这玩意儿不会骗人。”贺兰庆云在黑暗里笑得乖张又不露声色,“你该庆幸自己是个男人,我对男的不感兴趣。” “那你一直看什么?”钟少韫挖苦道,“你该不会喜欢看男的这样吧?” 帐篷外塔娅的声音难以忽略:“叶护?你还好吗?怎么不说话啊!” “我有病嘛。”贺兰庆云重复着钟少韫刚刚的话,站起身来。今天他算是满足了心底里的恶趣味,下一刻便作势要掀开帐帘,让钟少韫和塔娅之间再无阻隔! “不要!”钟少韫压低声音,同时在极度惊恐与春思下,他终于释放了出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贺兰庆云停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缓缓转过头,“这是你求人的方式?要不要我教你该怎么求人?” “……求你,不要让她看见。”钟少韫眼神涣散,头向后倾望着帐顶,情急之下只能说出贺兰庆云最想听到的话。 “你不是说要以牙还牙,还说我有病?”贺兰庆云不依不饶。 在塔娅的催促声中,钟少韫终究是没有办法,反正接下来贺兰庆云要往五部联盟集合的地方去,他留在部落内主管内政,什么都没有缓过现在重要,等这人一走钟少韫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说过,你听错了。”钟少韫还是抱了贺兰庆云可能会真的打开帐帘的想法,开始一件件穿衣服,并将自己的脸浸入冷水中降温,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看见钟少韫的落魄模样,贺兰庆云心知不能逼得太死,唇角微翘,“好,你终于明白该怎么在我手底下做事了,钟少韫。”说罢,他转身出了帐篷,“叶护已经休息,没什么大事,你回去吧。” “好,是真的没事吗?”塔娅还是放心不下,“到底是什么病,刚刚脸好红,好吓人。” “喝酒喝多了,我已经派人送解酒汤,没大事,走吧。” 帐篷外渐渐没了动静,钟少韫终于能松气。极度快感之后,他浑身虚乏,并没有和卢彦则一起后的畅快舒泰,身体上的愉悦和心理上的落寞反反复复提醒他—— 你曾有过一切,可你亲手把它打碎了。 第139章 出丑(副cp) “皎皎绮罗光, 盈盈云粉妆。” 歧王府近日来琵琶声不断,长安城修缮事务繁杂,卢彦则闲下来的娱乐也就只有听琵琶曲。 自卢彦则镇守长安, 京兆尹为了巴结他找来很多琵琶女,无一不是教坊中的善才妙手。 但卢彦则并没有很开心,也没有收下。后来京兆尹换了方式, 找来几个弹琵琶的乐工, 猜测岐王可能是并不想表现得溺于声色, 乐工的话还好解释, 毕竟前朝皇帝也经常这么做。 谁知如此一来,还真有一个能留下的,名唤夏弦, 曾经是太常寺的乐工, 因为战乱流离,好容易回到长安。 他的琵琶声里,没有悠悠情语和婉转哀愁,只有国破家亡后的斑驳伤口, 卢彦则在夏弦的琵琶声里听到了弦外之音,因此才留了下来。 可终究不是昔日琵琶声。 大门口, 京兆尹正和陈宣邈说话, “看来岐王很受用, 也不枉我找到这样一个妙人。陈将军辛苦了……”京兆尹让奴仆送上礼物, “长安全赖岐王, 才有今日, 若无岐王重兵守卫长安, 只怕那漠北的胡人随时都能南下啊。” 陈宣邈没接礼物, “客气什么, 应该的。”他左右审视了一番,察觉到里不对的地方,“府君以后不用打听岐王的喜好了,这次是例外。” 谁知道卢彦则为何要把夏弦留下来,但陈宣邈总觉得,自己这位殿下应该是不喜欢喜好露于人前。 京兆尹忙不迭解释,“哪能呢?殿下宽慰一时片刻,我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怎会败坏殿下名声?” 这话不假,人送到,情面给了,目的达到,再要更多的反而有点贪心。要是一直给人家送歌姬美女和乐工,整得自己像个拉皮条的,更何况如今还不是享乐的时候。 “府君配合,我们也好做。”陈宣邈颔首,“唐平,府君远道而来,你去送一送吧。” 堂内,琵琶声骤然一停,夏弦翻着词谱和曲谱,“殿下这些词句……我之前在教坊没见过。” 卢彦则正斜倚着凭几,闭目养神。时节渐渐靠近端午,整间屋子温度适宜,清风携着院中的荷花香,吹入屋子里,窗户外刚好有几丛竹子,流尽一般的碎阳在叶子上浮动,墙角青苔将整个墙壁渲染得微微发绿,别具一番清幽。 “是有人自己谱曲填词写的,这些曲子并不流传。”卢彦则手指曲起,支着太阳穴,扇子在手里转了转。 “他……”夏弦仔细品鉴着里面的句子,“这些词句,读来都是血泪。那他在哪儿?我想找他学一学。” “我把他弄丢了。”卢彦则双眸望着虚空,“他不想见我。” “怎会有人……”夏弦不敢说了,接下来的话是“敢不见岐王殿下”。 “我尽力了,做了我能做到的所有。”卢彦则很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这一面,这许久他都在指挥官兵守城修缮宫殿,忙得脚不沾地,也就只有一时片刻能彻底松懈下来。 他想那个人在身边,想听琵琶。 有人为他找来了乐工,他本以为如此一来,会暂缓心里的痛苦,但是这琵琶声里没有钟少韫的味道,听起来很陌生。 每个人的琵琶是不一样的,直到这时候卢彦则才明白,他不是喜欢听琵琶,他是喜欢听钟少韫的琵琶声。 “那他为什么会离开殿下。”夏弦小心翼翼地问。 “他么,我也不知道,可我明白,他在我身边很痛苦。”卢彦则双手掩面,头在两肩之间耸动,盘腿坐起,“有时候过错没办法归咎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身上,若是非要找到,只怕我是错得最深的那一个。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权位,兵马,天子也要敬我三分,我没败过,风头一时无两,应该顾盼自雄才对。可我现在……高兴不起来。” 夏弦抱着琵琶,翻到词谱中的一页,当即念了出来,“兴亡一瞬,渔樵闲谈千古事。” “蜉蝣百年,旧梦方醒日迟迟。”卢彦则马上接过下句,“这是他写的。” “他应该是个很有文采的人,也很有想法。”夏弦发自内心夸赞道,主要是这些词句和平常那些繁缛雕镂的文风截然不同,“骨气奇秀,目光比很多读书人都超脱。” “也只是嘴上超脱罢了。”卢彦则笑着摇了摇头,“身处天下之中,若蜉蝣般微小,再小的风吹过来就四处飘摇,比浮萍还脆弱,说什么渔樵闲谈千古事,都是漂亮话。” 夏弦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能分析着一些词句。 其实词谱里的东西很杂,有闺怨类的,也有艳情类,这种浑然天成的反而最少,也可以理解,毕竟是个被人看不起的琵琶伎,如同自己那般,就像暗处苔藓,当然要迎合来听曲的达官贵人。 夏弦随便挑了一首,拿起拨子开始弹奏。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让卢彦则牵肠挂肚? “他在殿下身边很痛苦?”夏弦慢悠悠地拨着琴弦,问。 “是。” “那他离开了,岂不更好?为什么殿下会如此困扰呢?”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卢彦则笑了笑,敲着自己酸痛的肩胛,“真到那一天才知道大错特错。有一种情感,自私又不讲道理,我不该有的……你接着弹吧,我睡一会儿。” 卢彦则和衣而卧,耳畔有淙淙流泉声和黄莺悦耳啼叫。 夏弦叹了口气,至少有了稳定的活计,至于卢彦则为何心事重重,那便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果不其然,一到下午,卢彦则就又忙起来了。堆积如山的公文,即便是整个歧王府的班子联合起来,也忙得处理不完。百废待兴的长安是大周抛弃的旧都,开始修复需要配备堪比京师的人手。 可铁关河迁都的时候带走了不少人,长安周边的地也荒废了大半,因为无人耕种,男丁大多参军,错过了春种时节,现在再开始,种出来的粮食也不够今年吃的。 至于粮仓就更不用说了,叛军早饭第一件事就是收割粮仓。 让世族交粮比较困难,卢彦则也不能兵锋相向,他只承了修缮旧都的职责,不包括逼迫世族交粮。荒年这些人更是囤起粮食,知道官府缺粮,故意抬高收购的价格。 卢彦则气得甩出公文,一地哗啦啦的。 “军队的粮食堪堪够士兵吃,匀不出来给百姓。”陈宣邈在一旁商量着,整个议事厅内除了他众人是大气也不敢出,“漕运和驿站又被叛军折腾得彻底废了,要是贸然恢复,要投入很多人力物力。” “关内世族不是蠢货,咱们想压下粮价,他们也不甘示弱,很有可能直接联合起来募集私兵反咱们。”掌书记看陈宣邈说了话,也跟着附和,用手肘戳了戳唐平。 唐平马上回答,“为今之计,属下以为可以通过现成的商队。” 卢彦则看了唐平一眼。 “军队不可经商,这样做……”陈宣邈明白卢彦则的意思,眼神示意疯狂暗示,“唐平,还是要审慎考虑。” 唐平夸夸其谈,“非常时期当然有非常之法。官府漕运也是靠这些商人撑起来的,关内缺粮,关东不缺啊,而让他们帮忙也很简单,降低税率,达成合作,让他们的粮食能稳稳供应关内,我们没必要死守律例。” “商人心眼子很多,你怎么保证,他不会败坏官府名声?”卢彦则直直看着唐平,唐平当即心绪大乱,“民以食为天,如果我们的命脉在商人手里,那么只要有一天有人出的价比我更高,他们也可以随时换一个买家。” 唐平吓得不敢说话了。 “唐平。”卢彦则目光如炬,“谁让你提出这个建议的?” 满堂瞬间宁静,鸦雀无声。 唐平吓得脸色煞白,额头冒出冷汗,手心凉得吓人。不对啊,怎么和想象的不对?难道不是应该赢得满堂喝彩吗?为什么上司眼神那么怪! 但唐平迅速反应了过来,卢彦则什么名声他能不知道?一贯谨严御下赏罚分明,在这样一位上司面前别想着糊弄过去! 完了,我要完了! “还是说,你自己在这里面得了甜头,想要得更多好处?”卢彦则摸了摸下巴,“你这就是剜肉补疮了,和商人合作,得一时之利益,罔顾长远,还让我们降低税率……怎么,我还得求着一个商人给长安运粮?” “属下知错。”唐平心想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滑跪吧,“属下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以为能帮到殿下。” “知道就好。”卢彦则不耐烦地白了唐平一眼,“我这里有个册子,明天把上面的人都请来歧王府,就当是我初来乍到的宴请。” 说罢,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个小册子。 于是今天的议事就到此为止了,僚属散去后,唐平鬼鬼祟祟躲在树后,卢彦则大声喊道,“唐平!” 唐平吓得六神无主,魂魄出窍,本想拔腿就跑,但怕自己会被追责,还是悻悻地走了回来。 卢彦则拍着他的肩膀,阴阳怪气道,“你听谁说的鬼话?老实交代。” “一个……一个胡商……”唐平咽了口唾沫,还是不敢把掌书记交代出来,“他给了我很多好东西,说让我在殿下面前提一嘴……答应我要是说了,好处会……会更多。” 卢彦则快气笑了,“蝇头小利就让你东奔西跑?” “殿下啊,那不是蝇头啊……”唐平说出口马上捂着嘴,怯生生道,“多谢殿下既往不咎,没有发落了我。” “商人里十个有九个是想着自己赚更多钱,没有那个商人做生意是为了让买家有利。”卢彦则直言不讳,“命脉在商人手里,那你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我们让税率又管什么用,只要他们手里有粮,到头来不交税我们都没办法!粮食和布帛瓷器不一样,不能假手于人,你知道吗?” 唐平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去吧,念在你是初犯,我不予计较。”卢彦则转身就走。 此时天已黑了,虽说快到端午,晚风愈发热,可唐平的心拔凉拔凉的。他在心里骂了老狐狸一万遍,怎么就为了那些看起来不像是蝇头小利的小利就猪油蒙了心当众出丑呢?甚至连陈宣邈的示意都没看见,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一众老狐狸面前舞来舞去,跟个二傻子似的。 啊啊啊啊好丢人啊! 丢人还在其次,主要是他如此一来蠢得没边了,周围的同僚基本也都是“我就静静看你说屁话”的表情,怎么就没个人拉他一把? 还有那个掌书记,原本以为是什么大好人,把说辞给了他,结果呢,反手就卖了他,一点儿骂名没担! “信球。” 唐平骂出了声,抬头一看,道貌岸然的掌书记正捧着书册往公廨去,听到他骂的这一声扭过头来,纳罕地看向他。 “你说什么?” “我说记室高见。”唐平叉手行礼,背过身去,面目因为极度愤慨变得扭曲,他觉得自己要是死了估计是个冤死鬼——不对,笨鬼。然后他张着嘴但不出声,把这老油条老滑头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顺带感叹…… 娘的,和一群千年老狐狸在官府共事,真难啊。 【作者有话要说】 唐平那句是河南话,一句优美的河南方言~信(xin,三声)球(轻声)。 掌书记这个简称应该是那什么大家很熟悉的一个词但是由于这样一来太特么的怪了于是我参考了掌书记的前身,记室参军,简称为记室好了…… 兴亡一瞬,渔樵闲谈千古事。蜉蝣百年,旧梦方醒日迟迟:哈哈,我写的。 唐平:管杀不管埋,有没有人救救我,快给我一本厚黑学让我学一学怎么斗这些老狐狸啊喂!为什么我班味儿那么浓啊呜呜呜呜我也想要美美的恋爱…… 陈宣邈:没救了,没救了…… 第140章 募粮(副cp) 次日, 岐王府上下热闹一堂,乐班子开始排练起这次宴会要演奏的乐曲,以夏弦为首的龟兹部, 是卢彦则临时成立的,刚好在这次宴会上展示一番。 夏弦调了会儿琵琶弦,发觉大家身上的衣服都没换, 于是作为代表从后院往前堂走, 想要找到负责乐伎服装的管家, 问一下对方服饰到底在哪儿。 谁知这么一走, 就遇见了几个客人,他一个没看清,撞上了人家。 “诶哟, 怎么不看路啊!”这人刚和一群贵客嬉笑, 被一个黄衫乐伎撞到,自然是心下不爽,拂了拂衣服,觉得格外晦气, 不悦地看了看夏弦,“你是哪儿来的, 这么不知趣?” “对不起!”夏弦躬身道歉, “实在对不起……” “走吧郑兄, 我们还得去找岐王呢。”旁边几个朋友疏导着, 把郑公子往前拉, “走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郑公子并未平息心中的怒火, 被这么劝了一通反倒是火上浇油, 当场给夏弦来了个窝心脚, “哪里来的贱人,冲撞了本公子,以为道歉就了事了?” “我……”夏弦觉得无比冤枉,马上就要开席了,他得赶紧把衣服拿回去,这会儿跪在地上楚楚可怜,抬眼看这五大三粗脑满肠肥的公子。 除却周身佩环跟公子搭边,那颐指气使的语气和肥头大耳,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郑兄,何必呢……”朋友和着稀泥,“这是岐王府上的琵琶伎,毕竟不是咱的歌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他主子?”郑公子哈哈大笑,“本公子是荥阳郑,怕他一个范阳卢?卢彦则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得赔礼道歉,让我们来府邸赴宴?一个没啥能耐的岐王,也想让我们俯首听命?”说完,便啐了一口,“真是异想天开。” “好了郑兄……” “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哼,你就在这儿跪着吧,跪着看你主子怎么好酒好肉招待我们。强龙还要怕地头蛇,他跟人权斗败了灰溜溜跑到长安,装什么大尾巴狼,真以为我怕他?” 夏弦不敢抬头,他不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对待了。有时候打巴掌习惯,也就慢慢麻木。 就是有时候会委屈,看着郑公子大摇大摆往前院走,就觉得好不公平,凭什么都是娘生娘养的,有些人生来就压他一头,把他当草芥践踏。 夏弦不甘地站起身,顾不得那么多,绕着郑公子走,可算是来到管家处,找到了服饰成功带了回去。 卢彦则从竹影里绕出,抱着双臂,夏弦没发现他,在他视野里,走得规矩又满含畏惧,生怕被人借机发难。为什么刚刚不出来救夏弦呢?卢彦则说不明白,他怕自己要是那么做了,会把夏弦和钟少韫的边界模糊掉。 他不想那么做,而事实上钟少韫和夏弦一点儿也不一样。 也就只有在钟少韫走后,卢彦则才渐渐明白。 为什么有人能那么柔弱微贱,却又苏世独立?甚至调动了他所有的悲喜忧惧,让他甘愿俯首?卢彦则心中一隅隐痛,他知道,自己找不回那熟悉的琵琶声和人了。 宴会很快开始,宾客俱已入座,卢彦则姗姗来迟,这在一众世家看来是极其不礼貌的。屏风依次排开,露天的席位按照帖子上的顺序来,郑公子坐在卢彦则一侧,面容倨傲,一点儿也不把主位的岐王放在眼里。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他的确不需要有什么顾虑,在众人还没动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活动,饮酒作乐,和着拍子晃动臂膀。 卢彦则依旧颇有风度,宾客除了这个郑公子,别人还是挺配合的,他没必要甩脸色给剩下的人难堪,“我敬诸位一杯。长安宫殿修缮,若无各位,彦则不可能会有今日。如今园陵尚在修复,有朝一日我们必能迎接陛下回京,重返宗庙。” 席间诸人有几个很配合,但郑公子明显不是其中的人,在许多人昂头喝酒的间隙,哼了一声,冷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藩王算什么,跟世代扎根于此的世族比起来,天下可以有很多个岐王,但郑氏只有一个。 酒过三巡,郑公子喝得醉醺醺的。屏风后的琵琶声也从一众逐渐轻微的乐器声中脱颖而出,很快,四周除了宾客说笑就只剩下了琵琶独奏。 卢彦则好整以暇,从怀里掏出一个类似夜明珠的物件儿拿在手里把玩。 郑公子眯着眼睛看去,“这……这是……” “夜明珠啊,郑公子没见过?我记得,郑公子宅院里是不是有一个来着?好像是放在靠墙柜子旁边的暗格吧?没想到郑公子还挺会藏东西的。” 郑公子冷汗频出,顿时瞪大了眼,周围的几个世家也开始窃窃私语。 “郑宅不是丢了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怎么会在岐王手里?” 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联系在一起,这不明摆着,卢彦则派人偷了郑公子的夜明珠嘛! 那岂不是说明卢彦则手底下有高人,而这高人还来去自如…… 窃窃私语很快又消失无踪。 郑公子面色铁青,“岐王怎么知道的,难不成岐王私闯民宅?”他越说越气,甚至兀地站起,想要带领剩下的世家,咱们一起赶走这个岐王,找一个配合的藩王过来! 不料还不等他出声,卢彦则就怒拍桌案,“私闯民宅算什么?能拿到粮食,就算是玉皇大帝的金銮殿我卢彦则也会去闯!”说罢他回过头去,陈宣邈小跑着送上一个卷轴。 “这是募粮文书,我带头捐,已经捐了十万斛,剩下的按照庄园和田亩数我都合理安排。”卢彦则提笔签完字,又摁了个红手印,“叫诸位来,也只想好好了这档子事,长安不能再拖,我也无意与诸位起争执。” 郑公子心虚意乱,满脑子还沉浸在卢彦则竟然不知不觉悄没声地闯入自己宅院。 卢彦则心有所感,笑道:“郑公子,你的宅院防卫可以说是千疮百孔、漏洞百出,需要我帮你改一改吗?” 交不交粮还在其次,主要是这卢彦则,手底下的人摸不清,如果真逼急了,火并起来,世家趁乱募集的私兵怎么可能跟效节军、西面行营相比?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在悄无声息中达成一致。 郑公子深知自己绝对不能屈项,于是振袖大喊,“岐王,你少在我面前支使人……” 不等郑公子说完,卢彦则当场拔剑出鞘,削掉了桌案一角。那一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紧接着数面屏风齐齐倒地,后面的乐工…… 那不是乐工! 陈宣邈带领下,“乐工”们撕裂了黄衫,露出里面的银甲,腰间宝刀寒气如霜,令人肝胆俱裂毛发尽竖。 唯有夏弦,在这等千钧一发的场合里,依旧拨弄琵琶弦,弹着一曲《十面埋伏》。弦声愈加紧急,他拨弦的手灵活熟稔。琵琶原本就讲沙场杀伐,用在此处恰如其分,他早就熟悉了这首曲子,这时抽出一分精力抬起头,在粲然白刃和宾客如云间,目光里只剩下了风流倜傥、煊赫恣意的岐王。 卢彦则迅速站起身,收剑入鞘,让陈宣邈展示文书,“大家真想和我火并?要不要看看条件?” 有个世家子坐不住了,本来就是来吃席的,谁想把命交代出去,举手后陈宣邈走到他跟前。 “这……这也没有很多嘛。岐王还给我几个儿子在官府里安排了职务……”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答应岐王,我捐!” 人心浮动,除了郑公子之外的许多世家眼看大势已去,卢彦则这人是个硬茬,装出来笑嘻嘻要请你吃饭还以为是识时务,没想到是个笑面虎。 傻子才负隅顽抗,没粮还能继续囤,地里长出来的那不都是我的?为着粮食不要命可真是不值当。 “这粮价我们也能接受嘛,岐王您这大费周章的。” “我们绝对帮助岐王,请岐王放心!” 人群簇在一起,签字的签字,按手印的按手印,很快一张长长的卷轴,就集齐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和手印。 郑公子的朋友在心里骂了几声,也准备走过去签字,被拦住了。 “你干嘛去?” 朋友没好气地说,“签名儿呗,郑兄,咱们不能逞一时之气。这院子就这么大,还都是卢彦则的人。”说着朋友指了指周围凶神恶煞的铁衣士卒,“你杀只鸡都费劲,他们可是杀人杀惯了的,杀咱们比杀鸡还简单。郑兄,听我一言,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一点儿粮食嘛,交了得了,啊。” 朋友拍了拍郑公子的肩膀,混入人群。 卢彦则抱着双臂,打量这色厉内荏的郑公子,“怎么,郑公子觉得这文书上规定的量太少,想要多抛出一些,以证明自己家大业大?我替长安百姓谢过郑公子。唐平!取笔来,我要给郑公子……” “不必!”郑公子竖起掌刀阻止卢彦则再说下去,咬牙切齿,愤愤不平,伸头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敌众我寡只能应了,“我签就是了。” 卢彦则挑眉,走上前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那一下力道太足了,郑公子有一种自己的肩膀要被人卸下来的感觉。 “早这样不就好了,何苦来呢。”说完哈哈大笑,放郑公子签名去了。 宴席散毕,宅中仆役打扫着庭院,唐平发自肺腑佩服这位上司,怎么想出来的法子,也太铁腕了!逼着世家交粮……唐平压根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同时这事情也瞒着几乎所有人…… 所谓事以密成,谋以泄败,唐平也算是卢彦则跟前儿的人了,包括掌书记等一众文官也是,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这件事! 也可以理解,唐平嘴巴大,万一闯出点祸就不好了。 他也跟着仆役收拾东西,转身就看见了卢彦则和抱着琵琶的夏弦在竹林旁讲话。 “你没有吓到,我很意外。”卢彦则道。 “我猜应该是岐王的大事,就没敢走。而且在场若是乐声忽然停止,很有可能引人注意。”夏弦憧憬地看着卢彦则,“长安能有岐王,荣幸之至。” 卢彦则无奈地笑了笑,“不好说。你这次也立了功,我会为你安排宅院仆役,过几日你就……” “我不能留在岐王府弹琵琶么?”夏弦鼓起勇气,打断了卢彦则的话语,“明明王府上就我一个弹琵琶的啊。” 卢彦则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总觉得留一个夏弦在身边,也没有意义。夏弦不是钟少韫,钟少韫回不来了,这琵琶越听越难受。 “原因很复杂。”卢彦则不愿多言,“总之,你……” “可我想待在岐王府弹琵琶,岐王比我之前遇到过的很多贵人都客气,还望岐王能够成全。”夏弦是真不想走,这会儿也语无伦次起来,“而且我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夏弦伏低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敢昂头看贵人。 卢彦则又不想逼人家,“那你就留下来吧。” 说罢,转身往书房去了。 他的步子很慢,心情也没有愉悦,好像只要远离人群就会这样。 为什么上天要开玩笑,让他失去后才意识到多么爱钟少韫?面前人不是心上人,多看两眼只会更心痛,那点独属于钟少韫的爱并不会转移给任何人。 但他是岐王,对外决计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优柔寡断。 他加快了步子,和迎面赶来的陈宣邈一块儿商讨事务去了。 岐王的惆怅,也只能有那么一时片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结社 洛阳晋王府最近可热闹了, 薛诰本身就闲不下来,现在上朝只需要上半天,给小皇帝讲经一个时辰, 然后剩下的时间就全由自己支配。 他今天心血来潮,想着要不做点什么。 于是他找来照顾他衣食起居的夕葵,商量了一个非常破天荒的点子。 “什么?女人结社?”夕葵手里还有没切的萝卜, 襻?将袖子捆在腋窝那里, 头上密匝匝的全是汗, “为啥啊, 你一个男人管女人结社?这不是黄鼠狼……” “不能这么说,我会以朝华姑娘的名义,把姐妹们聚集起来。”薛诰说干就干, 吭哧吭哧写了半天条约, 不一会儿刚放风完毕的裴洄和罗瑰也好奇地凑近。 罗瑰直接念出了声,“从今日起,社内之人,同为姐妹, 不可相欺,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 “你写这些做啥呀。”裴洄不解, 一般文人可能会结个社什么的, 他没见过女人结社, 也就是说这个社里面只有女人?太奇怪了吧。 “这就是你不懂了。”罗瑰解释着, 作为魏博前任小节帅, 他多少还是知道民间一些习俗的, “民间百姓会结社, 定期缴纳社费, 一旦家里有困难,社长就会适当救济。男人结社,女人也结社,我们魏博有很多这样的女人社。” “这样啊。”裴洄挠了挠头,“可是你一个男人,管那么多干啥,黄鼠狼给鸡拜年。” 薛诰用笔头敲了敲裴洄的脑袋瓜,“我不都说了,用朝华姑娘的名义嘛!朝华姑娘比较内向,我正好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就帮她做点好事。而且到后面,女人社会有自己的‘社长’,我肯定是不会活……” 说着,薛诰噤了声。 “不会活什么?”夕葵问。 “没什么,没什么。”薛诰装作什么都没说,“咱们在利俗坊挂好招牌,找几个比较有名气的大娘,到时候这结社就水到渠成了。我觉得呀,咱们坊的热心大姐还是挺多的。” 裴洄又看了眼上面的具体条文: 盖闻至诚立社,有条有格,夫邑仪者,父母生其身,朋友长其志,遇危则相扶,难则相救。与朋友交,言如信,结交朋友,世语相续,大者若姊,小者若妹,让语先登。立条件与后,山河为誓,中不相违。 下面就是密匝匝的几条律例,包括逢年过节要互相送礼联络感情,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也要一起去道贺或吊唁。裴洄当场就想起七大姑八大姨一到过年对自己的热情关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说,你真的能应付?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真那么有意思?” “嗯?你不觉得世间百态比高堂明镜更有趣么?”薛诰笑眯眯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小裴郡公。 “说实话……不太觉得。”裴洄直言道,“事儿太杂太多,都是琐屑,米面粮油几只鸡,我有时候听家里的仆役夫妻吵架,只想绕道走,你怎么会主动接近这些呢。” “因为热闹啊,说不定真的能帮上人家忙呢。”薛诰起劲儿了,“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太安静了!我要见更多人,跟更多人说话!” 于是下午,洛阳利俗坊街头出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薛诰立了俩旗帜,一侧是“先有地才有天”,另一侧是“姐妹同心利断金”,夕葵在一旁,巴不得不认识这个人。 结果路上的行人各干各的,没人理他,有几个上前问这是做什么,薛诰一拍桌子,说要送几斤米面做入社费用,于是众人一哄而散。 上来就提送东西,大家把他当骗子了。 “走吧,我丢不起这人。”夕葵抱着旗子,浑身上下都是抵抗。 “我想到了!”薛诰一拍夕葵的肩膀,转身开始吆喝,把面前的簿子摊开,“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妇科圣手薛妙手,今日行医问诊不收一文钱,无论有什么疑难杂症,想养生还是治病,统统不要钱!” 夕葵让旗子遮住自己的脸,这二傻子我不认识,我不认识…… 果然,有几个胆大的妇人,挎着篮子上前,坐在板凳前。薛诰用自己之前跟老医生学的功夫,念念有辞,不一会儿就开了张单子,并非常客气地说,“你去城东那家药房,报晋王府的名号,不要钱,随便拿。” 妇人大喜,“不……不要钱?” 薛诰点头,对自己刚刚的行为非常满意,还好及时改了策略,“是的。” “你们是晋王府的人?” “对。” “天啊,晋王……”妇人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们早就听说过晋王的名声,没想到晋王还开义诊。我这就让我妹妹过来,她最近胃胀气,可难受……” “诶等等,这位大姐,您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女子社呢?”薛诰把条文往前一推。 大姐尴尬了,“我……我不认识字儿。” “嗨没关系!”薛诰收回条款,“咱们姐妹在世上,就应该互帮互助,一如亲姊妹一般。这位夕葵姑娘,就是我们女子社的成员!”说着,薛诰把羞红了脸的夕葵拉到面前来,“加入女子社,我们姐妹互帮互助,红白喜事一起操办,多热闹啊!谁欺负了,还能一起为姐妹出口气,怎么样,考虑考虑?” 大姐想了会儿,“您真是晋王府的?” “啊?对,我是晋王的……” “太好了!”大姐叫住过去的几个熟人,“六娘,八娘,快来看看!晋王府义诊,还有个女子社,咱们来了就能不掏钱看病!” 薛诰:“?” 于是乎薛诰忙活了一下午,为晋王府在民间的好名声添砖加瓦,同时听了不少女子的心里话。她们说民间男子结社,逢年过节一起吃吃喝喝,她们也想,但是不知道怎么起这个头,还问薛诰,社长怎么选,要选谁。 薛诰给十几个妇人看完病后,不仅没累,还更兴奋了,“社长啊,就是女英阁的朝华姑娘。不过她现在还不在……” 他说完话,抬头一看,面前刚好站了个紫衣女子,抱剑屹立于酒旗一侧,好奇地看着这边。 不是吧,说曹操曹操就到? “朝华?不就是女英阁……” “女英阁里的女人都好厉害的嘞,她们愿意帮咱们嘛?” “当然!”薛诰迅速收回了目光,“女英阁与我,秉持着一个理念,为姐妹们办好事,让姐妹们觉得好办事,最后把姐妹们的事办好!只要女子社成立,大家有什么矛盾、困难,都可以过来,尤其是哪个臭男人欺负咱们姐妹,也不能惯着!” 远处的朝华实在是忍不住扶额,嘴角翘起,无声地笑了起来。 “也行!不就是交点儿米面嘛,我还有囤粮。”大姐率先在册子上面写了名字,夺过笔后觉得不对,“我……可我不会写字儿啊!” “没关系!”薛诰上头了,“大家想听我讲故事学写字儿的,也能找个酒馆,我来教,放心吧!” 不过薛诰这样一来,大家就更迟疑了。无事献殷勤,确实可疑,女子孤身在外本就危险,这样一个男人万一包藏祸心,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所以一群妇人又开始小声念叨。 朝华见自己不出面实在不行,就走了过来,“他说的是实话,姐妹们自可放心。如果他有半句虚言……”朝华迅速拔出女英剑,“我就剁他手脚,教他再也不敢。” “您……您是女英阁阁主?” 朝华点头,“是,这个女子社,确实是我让他开设的。天行健,地势坤,女子若水,利万物,又如大地,承载众生,这便是‘先有地才有天’的意思。没有女人孕育众生,哪里来的人呢?我们女子本就力微,更需要紧紧联合,男子结社,我们女子为何不能单独结一个独属于姐妹们的社呢?” 果然朝华一来,可信度大大提升,大家纷纷口述自己的名字,薛诰一一记下,然后让她们回去,约定好了时日要举行开社礼。 忙活了半天,斜月沉沉,周围暗了下来,薛诰收拾完,和夕葵、朝华一起回晋王府。路旁酒旗随风飘,快到打烊的时候,人影稀疏,安静得很。 “你肯定很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或者,好奇我那些漂亮话哪里学的。”薛诰率先打破沉默,“其实我以前不是这种人,读书读多了,在云端待久了,突然有天顿悟,觉得追逐浮名其实没什么意思,来来去去,说散就散,不如做点实事。我娘之前在乡里是女子社的社长,我也跟着学了一些话。” 朝华倾听他说完,“原来如此。” “你怎么回来了?” “带徒弟回来,见见心上人最后一面,然后回青城山。”朝华淡然道,“负责联络的线人我之后也会安排,目前魏博局势比较严峻,你应该也知道了。” 薛诰点头,灯光照着他的侧脸,“是的,收到消息了。不过我在洛阳,没办法对晋王起到什么助益,徐舒皓归了铁关河,想要联合铁关河往北打,这是兄弟相残啊,铁关河不会错过这个时机,河东军肯定会经历一场大战。” “胜败如何难说。”朝华淡然望向远处,只见罗瑰和裴洄小跑着过来。 罗瑰眼里好像闪着星星,看见朝华后更加激动了,“师父!师父!” 朝华无奈,先回答着薛诰的话,“你只要在洛阳稳住后方,和你那位师弟斗就足够了,河东前线,咱们鞭长莫及。” “师父,你要检验我新学的两招嘛?”罗瑰喘了两口气,就开始四处比划那花拳绣腿,朝华没说这便宜徒弟哪里不好,反而笑着摇了摇头。 薛诰打趣,“喔唷,你师父觉得你废物,给你收了个小师妹哦。你小师妹那可是——” “师父,真的吗?!”罗瑰有些落寞,“你真觉得我是废物,所以……” 恰巧裴洄追了上前,跑起来脚步带风,“朝华阁主,我刚刚看到臭丫头了,她怎么又回来啦?” 薛诰看见这俩调皮捣蛋的小孩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下午让你们俩来,怎么不来啊?让人家夕葵撑了两把旗子,累都累死了!” 夕葵一脸黑线,像是能吃人。 罗瑰和裴洄咽了口唾沫,看了对方一眼,心虚地挠了挠头。突然裴洄指着路边的一家糖人摊子,“诶这个糖人好好看啊罗瑰,咱们去看看!” “啊……好好好!”罗瑰拔腿就跑,追上了一溜烟跑远的裴洄。 与此同时,晋王府门口。 红线换了身衣服,这次是劲装,下面也没有裙子,只是方便的裤子,靴子将裤腿老老实实压在里面,远远看去,她身形特别苗条,手长腿长,懂行的可能会说她是个根骨绝佳的苗子。 柳度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一面镜子。 红线其实看见他了,但是躲在柱子后不敢出现。 漆红柱子刚好挡住了她的身躯。 柳度在原地打转,等红线出来,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索性进去看看。 孰料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发现了躲在柱子后面、居于一片阴影里的红线。 “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柳度问,“听说,你很快就要走了?” 红线低着头,“嗯。去青城山,师父教我学剑,三年。” 柳度从前襟掏出一面镜子,新磨的镜子崭新明亮,背后还有吹笙引凤的图案,镜鼻上系着一条红线,“这是我之前刚磨的镜子,说不上来有什么意思,可就是想磨一面给你。” “谢……谢谢。”红线接过镜子,在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这镜子还是暖的,有柳度的余温。 “我……” 他们两个同时抬头,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辈子,柳度能轻而易举拥有很多东西。可有一样他无法拥有,那就是清风明月,他思慕清风明月不可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失去过很多,短暂失去爵位,却没有失望或者颓丧,因为那在他看来,没有很重要。 可在今日,他忽然心里酸涩。 薛诰说那是喜欢。 是喜欢么?柳度不敢确认。 为什么想见到她,为什么她看自己一眼就会开心,为什么宁愿背负责任也不想让她被抓到……柳度只把这些概括为“有意思”。 他的人生,平坦顺遂,浮华功名唾手可得,人人都敬而远之,把他当作清高自傲的世家子,而他也习惯了这种无趣的生活。 也许在那次,凛冽雪地里,一抹红影闯入他万念俱灰的世界之时,一切便悄然改变…… 红线从自己两侧绑着的发髻里,解下发绳,在柳度腕间系了个蝴蝶结。 “你……” 柳度万分讶异,凝视自己手腕上的发绳,久久难以挪开目光。 红线很大胆,“柳度,可以亲你吗?”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跟平日里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作风全然不同,可能女子在面对爱慕之人的时候,总会习惯性的害羞一下,试探着想问出来一个结果。 而她之所以敢这么问,主要还是温兰殊上梁不正下梁歪。 “好……好。” 柳度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话音刚落,红线就踮起脚,在他脸侧轻轻啄了一口,“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很喜欢你。但是我要学功夫去了,等我学成归来,就没人敢欺负你,把你大冷天扔雪地里啦!” 柳度轻轻触碰着那处痕迹,“嗯……” “那我回去啦?”红线终于把心事说出来,朝柳度摆了摆手,转身就想离开。 在她迈过门槛的那一刻,柳度唤住了她。 “红线。” “嗯?”红线回眸,两侧灯笼把她脸颊照得亮亮的。 柳度鼓起勇气说道,“我好像,也很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中间的那些条款是敦煌遗书,我抄的,女人社历史上真实存在,也就是说中国古代我们就有妇联了。 第142章 白日 一到夏日雨季, 雨就下个没停。两军像约好了似的,纷纷按兵不动,这也算是战场上心照不宣的规定。 河东军扎营在相州以西的坡地上, 临着漳河,背靠太行山,井然有序。前几日与相州兵打了几场, 各有胜负。 傅海吟身披蓑衣, 踏雨而来, 中军大营悄无声息, 屏风遮挡后面的人影,他没敢往前再走一步。 “大帅,我们探到城里的消息。”傅海吟去了蓑衣, 笔直一站, “徐舒皓跟魏王一伙的,他是铁了心要把我们拒在外面,耗死我们,然后往北打幽州的徐舒信。一出兄弟阋墙, 成了魏王问鼎河北的最好时机。” “这样?”萧遥思索片刻,“好, 我知道了。” 里面忽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床吱呀一响。 傅海吟未做他想, “而且, 他们守城不出坚决不与我们和谈, 和泽州、潞州不一样其实是有原因的。关键就在于咱们那次……” 说到这里傅海吟结巴了下, “就是大帅和温相被骗去魏博节府的那次, 有传言说, 罗敬暄屠戮牙兵, 与大帅有关。六州侠气盛行,介于此,也不会轻易让我们过去。” “你有什么想法。”萧遥问。 “我们应该回晋阳和权指挥使汇合,然后往幽州开拔。”傅海吟分析道,“但是最后做决定的也是大帅,这只是我的一得之见。” 萧遥想了会儿,“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好,我还有事,要找晋王,洛阳飞鹰传来消息了。”傅海吟转身准备走。 “慢。”萧遥拦住了他,“你把信放桌案上就好。” “可这是晋王府幕僚给晋王……” “……放那儿就好。”萧遥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无奈,傅海吟只能照做。 等傅海吟脚步声远了,温兰殊深呼吸。他伏在萧遥膝上,上身赤裸,后背有点点吻痕,在萧遥精心绘制下,吻痕和墨迹连成了一片红梅,和白皙肌肤配在一起,像是在雪地里一样。 罪魁祸首正握着一支苇笔,放肆地在温兰殊背上恣意挥毫。温兰殊头动了动,“几时了?” “不见日光,不知道。”萧遥抚着温兰殊的下巴,“老天都想让你休息。” 窗外雨声聒噪,很快来到六月,距离那场引起一切改变的雨,堪堪一年过去了。 要是在一年前他们绝对想不到一年后是这种光景。 “你在我后背画什么?” “不告诉你。”萧遥志得意满,俯下身吻温兰殊的肩胛。 温兰殊也不明白为什么萧遥这么喜欢他的背,昨晚做的时候,非得要自己背对着,然后前胸贴后背那样抱着。萧遥兴起的时候,总爱说些平时听起来很肉麻的话。 “子馥,我真想把你揉进我身体里……” 萧遥咬他的耳廓,把他脖子到肩膀再到后背都吻了个遍,双手也不老实,上面下面都揉个不停,温兰殊许久没有这种快感,昨晚也任由萧遥来了。 所以第二天才会这么累。 还好下雨,权且偷得浮生半日闲,把军务都抛到一边。 “诶,说起来,你为什么不纹身?军营里很多男人纹龙虎豹,文雅一点儿的纹诗歌,你倒是奇怪,身上干干净净。” 萧遥画了根树枝,力道有些轻,搔得温兰殊肩膀颤了一下。 “因为觉得你会不喜欢。纹身洗不掉,一旦纹了上去就不能后悔。我看军营里有些弟兄,纹心上人的名字,藏在大花臂里,旁人不细看,一看那个大花臂就怕得要死。”萧遥拿起犀角梳,“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这样啊……唔!好痒!”温兰殊坐起,“就这样吧。” “画得怎么样?”萧遥志得意满。 “还行。” 温兰殊回头照镜台里的镜子,那幅画确实不错,画出了梅花的骨气,“雨一直下,对我们不利。”他站起身穿衣裳,“得赶紧决断。而且我不认可傅海吟,要是河东军再回到晋阳,相当于咱们辛苦出来一趟,什么也没做成,威胁还一直留在那里。虽说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至少要探探底,不然出来又回去,劳心劳力的。” 萧遥微眯眼眸,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那你有什么办法?” “攻城的话,现如今下着雨也不好打。道路泥泞,视野太差。河水暴涨,掘开漳河未免影响太大。”温兰殊有点纠结,“说到底,可控不可控还不好讲,城中百姓和良田万顷,都在你我一念之间,我总是有点……” 他说不下去了。 兵法他知道,真要实践起来狠不下心。 于是下一刻,萧遥猛然站起,拦腰将他抱了起来,“今日雨下得大,不想那么多。” “你想干什么?”温兰殊惊诧道。 “想干你。”萧遥没羞没臊地蹭着温兰殊的额头。他的确是忍了很久,之前一直想找机会,温兰殊一直推脱说公务繁忙,在泽潞二州做了很多防御工事,条条件件亲力亲为,跟温行一模一样。 昨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一连几天又不能行军,萧遥兴致大发,好像一头饿了很久的狼,终于咬到了肉。 “……你怎么白日宣淫。”温兰殊把脸埋进萧遥颈窝,昨夜那一幕幕映入脑海。 但温兰殊也想不出拒绝的由头,当萧遥把他平放在床榻上的时候,两腿之间贲张的欲望暴露了这一切。 萧遥知道他想,但不会讲出来,反倒是因势利导,掌控着他的想法。只见萧遥熟稔地将他的膝窝放在胳膊上,让温兰殊岔开了双腿。 “唔!” 床吱呀响着,和窗外骤雨一起掩盖了水声,温兰殊和萧遥面对面,他没有闭眼,细细看着,才发觉萧遥很少在面目上表露出愉悦。 一直都是那么强硬,一切都要在掌握之中。 他能从萧遥绷紧的身躯,和上身沁出的汗水来判断,偶尔萧遥会昂起头,喟然长叹一口气。和他情至深处的细碎呜咽不同,萧遥的声音要更厚重,掩盖了许多情愫。 “长遐……”温兰殊声音很轻,伸手想抚摸萧遥的胸膛,试着也想撩动对方。 “怎么叫我名字?” “我……啊!” “那就再叫我一声。”萧遥命令着,“我的晋王殿下。” 萧遥掌握重兵,天子都要畏惧三分,整个河东精锐尽在这位节度使之手,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河东节帅应该和朝廷晋王争权夺利,互相视如仇雠。 不为什么,历来枭雄都是如此,名和权都要握在手里,很明显温兰殊占尽了名。 可萧遥却没有,甚至在床笫之间,柔情缱绻,唤温兰殊殿下。 “长遐。”温兰殊吻着萧遥的面颊,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萧遥没给他机会,昨晚没吻够,现在直接发了疯似的吻过来,教温兰殊招架不住。 帐外雨潺潺,他们□□,恍若掉入了另一个天地。 · 一番云雨过后,温兰殊彻底筋疲力尽,萧遥则还有力气,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用梳子一遍遍给温兰殊梳头发。 萧遥想要的就这么简单,两个人,没人打搅。梳着梳着,萧遥找到一缕白发。 “你有白发了。”萧遥捻出那一根,“拔也不拔?” 温兰殊懒洋洋道:“都行。你好像,也有白发。” 萧遥惊异道:“是吗?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很早吧。”温兰殊打了个哈欠,“身上黏糊糊的,想洗个澡了。” “行,待会儿我抱你去。” “……洗澡可不许动手动脚。”温兰殊严令禁止,“还有正事呢,这会儿什么时候了……” 萧遥心虚道:“不知道啊,辰时了?” “那还好,没有耗太久。”温兰殊闭上了眼,“一会儿就起来。” “你再叫我一声。”萧遥指腹拂过温兰殊的眼皮。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特别喜欢听温兰殊喊他的名字。 有人说名字是咒,他身边人要么喊他萧九,要么就是大帅,只有温兰殊,从认识到现在,一直喊他“长遐”。 如果名字是咒,那么他宁愿温兰殊时时念这个咒。 “长遐。”温兰殊不明就里,却还是照做了。 “大帅!”忽然聂柯踏进营帐,看到主帐没人,四处看了看,屏风那里的鹅黄色袍衫让聂柯如仙人抚顶明白了一切。 不要过去!聂柯双腿固定在原地,“呃我这里有判官理好的册子,请大帅过目。哦对还有晋王府谢藻整理的一些东西我也都放您这儿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嗯。”萧遥语气没什么波动。 聂柯如获大赦走出营帐掀了帘子,发现自己少通报了一件事,只能暗骂几句自己蠢后折返回来,“大帅今天行营的午饭您没吃,我给您热了三趟,您看现在这是……” 屏风内传来咕的一声响,谁饿肚子了这是? 萧遥被打了下,难掩笑意,聂柯无奈又问,“还有晋王,我忘给晋王送饭,跟大帅解释下,不是故意的,希望晋王不要介意。” “他啊,没事,不会在意的。” 聂柯这才放心,“那要现在用饭么?” “……做新的,怎么能让晋王吃热了三次的饭。”萧遥轻咳几声,跟往常的严肃没区别。 聂柯这才松了口气,“我不打扰,这下真走了哈。” “慢。” 聂柯这颗心好似被反复凌迟,“大帅您还有什么事?” “热点儿水,我洗个澡。” 现在洗什么澡?聂柯不敢问,“好,马上就去。” 聂柯一走,萧遥就笑得合不拢嘴,揉着温兰殊刚刚咕噜噜响的肚子,“子馥,你也太配合了……” 温兰殊佯怒,“你还说呢,说什么辰时,现在倒好,午饭都热三趟了。我说怎么那么累,还饿……” “好,我马上安排,说出去我不给晋王吃东西,虐待朝廷藩王像什么话。”萧遥给温兰殊穿好衣服,眼看温兰殊坐在床边浑身疲乏无力,背也弯了下去,就一手穿过膝窝,一手过腋下将其抱了起来。 “走,洗个澡,吃饭。” 第143章 矛盾 温兰殊洗完澡吃完饭午睡去了, 军营里反正也没啥大事。萧遥把他送回营帐,掖好被子,打算跟等待已久的傅海吟、卢英时一起去视察漳河情况。 与温兰殊相比, 萧遥的精力要充沛得多,一天不睡也没事。 温兰殊过度劳累,很快就睡着了, 萧遥守在床畔, 舍不得走。 “大帅, 该出发了。” 帐外催促了几次, 雨也越下越大,他不能再拖了,于是穿上蓑衣戴上斗笠, 就跟帐外几个人一起出去, 准备登上河堤观察情况,“走吧,留几个人看守大营。” 随行的除了傅海吟外,还有卢英时和萧氏宗族子弟萧锷。萧锷比萧遥年纪小个一两岁, 从萧遥成为河东节度使的那一天,就被安排在萧遥身边作为佐貳, 而后萧遥恢复宇文旧姓, 和萧锷的关系就尴尬了起来。 不过萧遥待萧锷还算宽善, 如今有什么都带这堂弟在外面锻炼, 河东军能及时赶到洛阳, 跟萧锷奇兵走小路脱不开关系——要知道那伙兵马可是从铁关河眼皮子底下走过, 可萧锷就是做得不露痕迹, 瞻前顾后, 妥帖安排, 让萧遥省心不少。 雨一大,雾气就大了起来,几个人走在山路上,泥泞小路无比湿滑,他们格外小心,扶着两旁的树,马虎不得。 走着走着,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穿过林子一看,两边青山隐匿于水雾中,湍急河流泛黄,携带不少泥沙,原本清流变成了浊流,河床也抬高不少,水线比之前高出一大截。 河堤勉强能够拦截水流,可是雨势依旧很大,一点儿消下去的意思都没有,回头一看,两侧的田基本上也都淹了。 “看来今年肯定要歉收,麦子泡不了这么久。”萧遥拂去眼角垂下来的水滴,远远望去,原本忙活的山道上,杳无人烟,“我们去前面几个村子看看。” 剩下三个人对视一眼,穿过草丛,浑身几乎湿透,草鞋边缘也都是泥。 傅海吟原本以为萧锷、卢英时这两个富养的公子会喊累,可是没有——不仅没有,还动作快,马上就跟上了。 也是,要是会喊累,萧遥估计根本不会让他们出来。 他们顺着道路,来到了河边的一处村落。 “有人吗?”傅海吟大喊。 没有任何回答。 两侧的农房里,没有什么生活过的痕迹,尤其是天色将晚,按道理说,人不出去,应该有灯光,或者有做饭生火的动静……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也是,徐舒皓不是傻子,估计坚壁清野,把城外人都归到相州城里了。”傅海吟随便踹开一处篱笆小院的门,踏上木阶,堂屋门竟然一推就开了,“大帅,先休息下,待会儿我们就……” 转过头,傅海吟竟然正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在米缸的盖子和缸沿的黑暗之间,傅海吟不相信世上有鬼,拔剑将盖子挑开,正好此时电闪雷鸣。 咣当一声,盖子落地,里面是个皮包骨的小孩。 长期不喝水不吃饭的人,嘴唇会发白起皮,两颊也会凹陷,傅海吟见过不少难民,就是这样的,“你怎么回事?没吃饭?” 小孩吓得不敢动,“别杀我。” “我要是杀你,还会跟你说话?”傅海吟扭头往外走,“大帅,这里有个漏网之鱼,估计撤退的时候没跟上。” “带上,我们也回去吧。” “好。” · 温兰殊睡了好久,还做了个梦,梦到和萧遥那次在不记年里一起吃青团。 他想了想,的确好久没做青团了,心血来潮,起床后问聂柯,军营里有没有做青团的原料。 聂柯心想您是晋王,您想干啥咱们能不找?于是一拍脑袋,“放心吧晋王,我去找厨子问问,应该有糯米和艾草。” 没想到厨子果然备了些糯米。不过厨子很疑惑,“什么,晋王亲自下厨?这是不是不太好?不就是青团,我做一会儿就好了,晋王歇着就好,我来,我来。” 聂柯微笑,“叔,咱们晋王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 说着,厨子刚好看到温兰殊提着药箱,帮助军医给军营里生病的士卒看病。 没想到他竟然十分担忧,“晋王和很多王都不一样。” “是啊。”聂柯点头如捣蒜,“我也没见过这种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厨子抹了把汗,大锅里的粥咕噜噜往外冒气泡,“这世上,啥人干啥事,你看我,就是个厨子,所以我做饭就成。你是小兵,往前跑就好。晋王是藩王,所以待在中军大帐,什么都不用管,手底下多少人为他跑腿呢。” 聂柯这就不懂了,“他人好嘛。” 厨子摆摆手,年过半百的他有着一套旁人不知的处世哲学,“这世上都说慈不掌兵,不是没道理的。行医问诊这种事,交给医生就好,哪怕是想做,也得注意,做饭也是,即便想,到底身份摆在那里,做了反而弄巧成拙。”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厨子竟然担忧起来,“你说,晋王和河东节度使,谁大谁小?” “官阶和地位比起来,肯定是晋王。但如果比起实权,肯定是节度使。” 厨子捋须,“对咯。我之前不是没在贵人家做过饭,天无二日的道理还是知道的。你看,现在兵马都在大帅手里,也就是说,咱们往前往后,打还是不打,都是大帅说了算。可大伙儿不知道啊,看晋王有王爵,以为他才是河东军的主心骨,晋王再这么来一出,肯定越来越多的人心向着晋王。到时候俩人有了分歧,你说,听谁的?” “对哦,这个问题我确实没想过……”聂柯反思片刻,以前只当这两个主子感情好,还真没想过这种事。在利益面前,多年夫妻尚且各自飞,让温兰殊成为萧遥的附庸,可能嘛? 那么接下来军事决策有龃龉的时候,听谁的? 和卢彦则大权独揽不同,河东军天生就是东拼西凑过来的。要不是萧温二人有感情,估计萧遥断然不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也就是之前,他们目的一致,之后呢,会不会有分歧?如果有分歧,河东不消外力拆毁,就足以内讧成几方几派。 聂柯的心拔凉拔凉的…… “那,叔,你觉得晋王现在该怎么办呢?” 厨子挑眉,大勺在锅里搅来搅去,“我咋知道,我就只是个厨子。打个比方,我知道你有病,但我不知道咋治,得找医生。” 聂柯:“……” “小柯。”温兰殊忽然掀帘,“怎么回事,还没弄好?” “哦马上!”聂柯心虚地直挺挺转过身,好像做了坏事被发现。 厨子见温兰殊亲自来取,也无可奈何,将艾草汁和糯米粉一起放到灶台上,“晋王要的东西。” “多谢。” 厨子有点担心,“晋王,恕小老儿多一句嘴。慈不掌兵,君子远庖厨,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谚语,您一下子犯了两个。” “什么?”温兰殊没想那么多,已经捋起袖子准备开做了。 慈不掌兵,是说他在多管闲事?君子远庖厨,是说他不该下堂来?两句结合起来,就是在劝温兰殊,应该坐镇中军,不管行军打仗的具体事务,安心在节度使身后做个傀儡。 这么劝也有道理,名位向来不可分置,所有人的权力只能是一个人权力的延伸,比方说卢彦则,又是岐王,又是凤翔节度使。 温兰殊有名无位,萧遥有位无名,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古往今来所有派系斗争里,有名无位的注定被有位无名的击败。 “没什么。”厨子摆了摆手,继续熬粥去了。 之前温兰殊不是没想过这些,但他一直麻痹自己,萧遥和他感情毕竟非同一般,至少看在这份上,他们不会决裂,会让河东壮大起来,和南面的铁关河对抗,让皇帝得以制衡各方诸侯以自保。 然而……感情不是契约,没有依凭,能走多久? 他木然地做好青团,放在食盒里,听人说萧遥出去了,就打算在大营门口的棚子那里等候。 最近的事情也让温兰殊有了危机感——萧遥很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从不在温兰殊面前提及行军的打算。 是觉得他慈不掌兵? 温兰殊心里不舒服,心慌意乱,跳得越来越快,与此同时,密林里传来争吵的声音。 他迅速躲了起来,躲到了营帐后面,只不过这样一来,雨水就能打上他的衣服。 “大帅,你真的决定好了?” 萧遥没回答。 卢英时在问萧遥什么? 紧接着,傅海吟说,“水位暴涨,这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停,现在掘开河堤,刚好能让漳河淹了相州,如此一来,敌军不战自溃。” “可是这样一来,相州也会变成一座死城。”卢英时愤愤不平,“你们不能瞒着十六叔,掘堤淹城,大帅你有把握控制流向嘛?” “今日我已经将地形图绘制好。”萧锷冷不防道,“我会引导移营,保证我军损伤最小。” “是啊,再说了,是相州的徐舒皓龟缩不出,不跟咱们打。有了天时,为什么不用?”傅海吟附和道,“始皇帝水淹大梁,依旧冠绝古今,关云长水淹七军,不妨碍他是武圣人——我不明白你和晋王一直在犹豫什么。” 萧遥已经下定决心了? 萧遥甚至没通知自己! 温兰殊紧握着食盒的提手,想要走出去,紧接着,听到了傅海吟的话。 几个人在凉棚下坐好,傅海吟还纳闷为什么这凳子竟然是热的,“小儿郎就知道纸上谈兵,打仗谁打的是仁义?你把城里百姓当百姓,可我告诉你,只要城池没打下来,那就不是百姓,是敌人。所谓仁义,赢家才有仁义,没赢之前那就是宋襄公之仁,要笑掉大牙的。还有,你没听说过慈不掌兵?我觉得,你那位十六叔,还是坐在中军大帐什么都不要做的好,得个名声岂不……” “傅海吟。”萧遥阴沉着脸,面色十分难看,“别说了。” 萧锷觉得很有意思,给几个人都斟了茶。 “大帅,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卢英时骤然问。 “我是河东军主帅,只有一个目的,打下城池,减少我军伤亡。其余人,就是数字,我只要攻下城池,别的都与我无关。”萧遥还是表态了。 “那你也和傅海吟一样,觉得十六叔就应该是个没用的木偶,在中军大帐里什么都不做!”卢英时一拍桌面,站起身。 萧遥不语。 萧锷把茶推到卢英时面前,“不用这么生气。” “你们……你们都这么觉得?”卢英时没给任何人好脸色,他又想起之前温兰殊在马车上说的“无用”来,“你们都把十六叔当消遣是不是!” 寂寥无声,唯有倾盆大雨依旧浇灌着大地。 “大帅,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想的。这句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无所谓,偏偏是你的副官,他的嘴就是你的嘴,他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你利用十六叔,入河东,占晋阳,你骗了他这么久,到现在兵马有了,兵权也有了,你要一脚把十六叔踹开,是也不是!” 萧遥怒不可遏,“我没这么说过,你也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卢英时气得说话都不利索,语气颤抖,指着在座所有人,“你们……你们没一个……没一个比得上十六叔!” 说罢,少年人跑进了雨幕。 温兰殊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帐篷后走出来的,他只知道绕到凉棚下的时候,一身的雨水,额头的碎发已经全部被打湿,而他也没了力气,手里食盒坠落在地。 盒子和盖子就那么分开了,里面的青团打了个滚,沾到了泥泞。 说不上来是万念俱灰还是心如止水,他拂去面庞上影响视线的雨水,里面可能夹杂着一滴泪。 温兰殊转身走入倾盆大雨里,落寞至极,身后萧遥喊他名字,他也不想听,不想回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了石榴和獭子最深刻也是最后一个矛盾。以前石榴的讨好型人格让他一直理解退让(比如人情不仅还不完还越攒越多),这次触及了石榴的底线。 也是傅海吟之前一直想看到的,这人其实一直在拱火啊。 第144章 仁慈 晚上温兰殊抱着被子来找卢英时睡, 这可把卢英时惊讶坏了。 以前温兰殊不会突然来找他的,今儿是怎么一回事?不等卢英时问,温兰殊就在床上自己铺了铺盖, “实在不好意思,叨扰一下。” 卢英时身着白里衣擎着灯盏,“没事的十六叔, 你住这儿都行。” “那我住这儿了?”温兰殊正铺着, 回过头来看卢英时。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温兰殊的眼睛好像有点肿?难不成是睡的?卢英时看温兰殊宽衣解带差不多, 也该休息了,就吹灭灯盏,自己也爬了上去。 温兰殊背对着他侧躺, 他脑子很乱, 今天白天的事不知道咋跟温兰殊讲。 他和温兰殊没兵权,河东军这时候内乱可不好。 突然,温兰殊吸了下鼻子,卢英时睁眼一看, 十六叔的头埋在两肩之间,止不住颤抖。 是冷的?卢英时问, “十六叔, 你很冷吗?我这里还有一床被子……” “不, 不用……” 温兰殊竟然还鼻塞了! “你感染风寒了?”卢英时又问。 “不……不是。睡吧阿时, 我一会儿就好了。” 温兰殊这点儿伪装根本骗不过卢英时, 晨起后, 趁温兰殊离开, 卢英时看了看对方的枕巾——果然, 有泪痕! 十六叔哭了! 十六叔能为什么哭呢?卢英时发挥他聪明的脑袋瓜, 很快得到了答案——跟萧遥住一块儿,然后突然不住了,还哭,用脚趾头想都能想明白! 他们吵架了……只是吵架的原因呢?十六叔这种人,很难跟人吵起来,萧遥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卢英时又想起昨晚那番话……完犊子,十六叔约摸着是听到了。 “子馥,子馥?你在吗?” 一听是萧遥的声音,卢英时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十六叔晨练去了。” 萧遥掀帘而入,手里是托盘,里面摆满了歪歪扭扭的青团,卢英时忍不住腹诽,小玩意儿还挺像个玩意儿。 “又不过清明,你怎么吃青团。”卢英时一边穿衣服,一边走上前来,作势要拿一个吃。萧遥眼疾手快,拍了他手背一下,很快那里就浮现红印。 “哇大帅你好大的官威啊,吃一个都不让?”卢英时阴阳怪气,怀恨在心,摸着自己的手背,心生一计,“昨晚我读诗三百,有首诗忘了咋背,大帅应该会吧?” 萧遥斜眼看他。 卢英时将一层层衣服穿好,“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然后是什么来着?什么,言笑晏晏,不思其反……哦对还有一句,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萧遥冷哼了声,想起上次这小子直接在他面前拔剑,“你哥还真是娇惯你,养出来这一副气人的本事。” 卢英时撇嘴,“卢彦则就算再伪君子,不比某人,连个青团都不让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岐王卢彦则打了个喷嚏。 “你也够厉害,曲解我的意思。”萧遥往卢英时嘴里塞了一个最丑的,想借此机会堵上卢英时的嘴,“吃吧,别说话。” 卢英时:“**&.#@=……” 小小一个青团根本拿捏不了卢英时,他狼吞虎咽后,五官拧成一团,“青团里怎么是辣的啊!” 萧遥漠然瞥了卢英时一眼,心想这卢英时怎么就不像裴洄一样乖巧好拿捏呢,“让你长个记性。”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太原郡公裴洄也打了个喷嚏。 卢英时在心里白了萧遥一眼,他到底是个乖张的性格,“所以你和十六叔怎么了?昨晚他还哭了呢,哭了一晚上。” 萧遥脸色忽变:“什么?” “是啊。”卢英时吊儿郎当站起来,拿起枕巾给萧遥看,“你俩是不是因为昨天那档子事儿,所以他躲你呢。” “你觉得我跟他会聊开么。” 卢英时啧了一声,“十六叔没跟人吵过架吧。” “……是。” “崇文馆那小子造谣,十六叔连气都没生,你知道为什么?”卢英时猛猛灌了几口水平复刚刚舌尖上的麻痹。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外人,十六叔不在乎外人怎么看自己。所以无论谁说十六叔假仁假义,没用,他都不在乎。”卢英时振振有词,“他昨晚之所以不见你,还不是因为傅海吟那番话——他对你失望了,又不想跟你吵架,你见过十六叔跟人吵吗?” 萧遥摇了摇头,“之前我犯错,他都不会说我的。” “好人就该被欺负吗!”卢英时握紧拳头,怒锤桌案,“这里没外人,我把话说开了吧!大帅,旁人轻慢十六叔也就罢了,可你竟然……傅海吟的意思不就是你的意思,你的人对晋王这样,你手底下对晋王有微词的还少吗?见微知著,我看,这事不说明白,十六叔不会搭理你的!” 萧遥意识到了危机感,卢英时乘胜追击,“大帅,我还称呼你一句大帅,当然,你要是太混账我也随时能带着十六叔走。要么去幽州找叔祖,要么去凤翔找卢彦则,再不济我带十六叔回晋阳去。军营容不下十六叔,我也看不得他受这个气!” “……不会的。”萧遥捧起茶盏,心里竟然无比慌乱。 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温兰殊能宽恕他的错,也能不计前嫌。 可这次,温兰殊是真的伤心了。 · 没想到快到中午的时候,雨竟然渐渐停了。温兰殊躲着萧遥,和运粮官聊了会儿天,知道一些关于晋阳的消息,原来权随珠安置好代州,准备南下来找萧遥汇合。 粮道畅通无阻,这也是河东军敢和徐舒皓耗的原因。 聊完了,温兰殊一个人在军营附近逛,树后躲了个小男孩,手里抓着个馒头,原本洁白的馒头被他的黑手弄脏,还时不时探头出来看温兰殊。 温兰殊见他太瘦了,“你是谁,很久没吃饭了?” 小孩点头,“嗯。” “来吧,军营开饭了。”温兰殊回过头,敲碗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口口锅也纷纷揭开了锅盖,一时之间热气笼罩,香喷喷的。他朝小孩伸出手,小孩半信半疑,跟了上来。 温兰殊也不嫌小孩脏,拉着小孩的手,“待会儿跟着我,我帮你打一碗饭。” 他跟军营里很多人打招呼,小孩一时之间受到很多人注意,有点不自在,一直躲在温兰殊身影之后。 两个人在无人的凉棚下吃起饭来,温兰殊没什么胃口,吃了点儿就饱了。看小孩吃得哼哧哼哧,就把自己碗里的饭扒了点儿给对方,“慢点,别急,没人跟你抢。” “唔。”小孩端起碗往嘴里塞,偌大的碗把整张脸都挡住了。 温兰殊手支着下巴,手肘垫在桌子上。 “晋王!”聂柯小跑过来,“你和大帅这是……吵起来了?我今天去找他,他问我你在哪儿。这也太奇怪了,你去哪儿他竟然不知道。” 温兰殊眨了下眼,没注意到身旁小孩动作一顿,脏乱的头发掉下几缕在太阳穴两侧,被风一吹,挡住了黑亮的眼珠。 “哦,怎么了?”温兰殊避让着这个问题,“找我什么事?” 聂柯坐到一边,想起昨日厨子说的那些话,“就是,昨天厨子跟我说了点儿话,我觉得挺对的。晋王你和大帅现在这个……这个……什么来着?!叔,叔?”聂柯笨嘴拙舌把昨晚的说辞忘了个七七八八,跟茶壶里倒饺子似的说不出来,只好先安抚温兰殊,“晋王你等下,我找叔来!” “不用了。”温兰殊敬谢不敏,“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我会自己处理的。” 说罢,骤然起身,往卢英时营帐去了。 这会儿卢英时正在看书,萧遥干脆赖着不走,于是刚好碰见回来的温兰殊。 “子馥。”萧遥老实巴交地站了起来,指着桌子上几个青团,“回来啦,吃点吧,我找厨子做的。” 厨子很无奈,晋王和节帅竞相来做青团,今儿也不是寒食和清明啊? 卢英时没有离开的意思,依旧低头看着书。萧遥心想你这孩子之前也没有这么没眼力见儿啊,怎么现在转了性?于是反客为主,提溜起卢英时,就把这孩子推去了外面。 卢英时:“……” “这好像是我的帐篷吧!”卢英时大喊。 原地没了“无关人等”,萧遥开门见山,“你昨晚来找英时睡觉了?怎么不回自己的营帐?我还想去找你来着,一晚上也没等到。” “我不喜欢一个人睡。”温兰殊喜欢热闹,性子里一直都是如此,“你还有别的问题?” “我错了,昨天我不该那样的。”萧遥直接滑跪道歉,握住温兰殊冰凉的手,在掌心搓了搓,总以为这次也能像之前一样,快点儿过去,冷战他可受不了,“回来吧,今晚一起睡。” “你什么都没说,怎么就错了呢?难道你不应该反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你,让你在帐篷里白等了一晚,然后跟我说,我欠你人情?”温兰殊讪笑,他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这么挖苦人。 “不是的,我怎么知道傅海吟哪根筋搭错了,他嘴里没一句正经话,你别……” “那你为什么趁我睡着,偷偷去河岸查看情况?” 萧遥无法反驳,因为温兰殊全然知晓,解释苍白无力。 “因为你觉得,温兰殊慈不掌兵,不应该做决断,是吧?而你是执掌兵权的大帅,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对不对?”温兰殊笑得凄然,“萧遥,我愿意跟你白日宣淫,对你百依百顺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从一开始,就算知道你利用我爹和我在晋阳站稳脚跟,可能会鸠占鹊巢,我还是愿意助你接过兵权;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在意你的过去,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不愉快。” “子馥,我……” “我喜欢一个人,会把自己的心都交出来,怎样利用践踏都无妨,因为我愿意。”温兰殊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躲着你,我想一个人静静。” 萧遥知道自己太混账了,“我是担心,你跟我不一样,我打仗打多了,很多时候伤亡在我看来就是数字。我只要攻城,为了顺利攻下,要减少伤亡,要让敌人溃败,因此水淹敌军这等天时,我会抓紧一切机会去利用。” 温兰殊不语。 “就像这次,也是大好时机。只要那座城不攻下,里面的百姓就不是我们的人,就是敌人,你明白吗?” “昔日宋襄公与人交战,半渡之时不予出击,而后被敌军追得丢盔弃甲,名义上虽是霸主,却遭后人耻笑。”温兰殊即便生气面容也是沉静,“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一开始,你就没想着告诉我。” 萧遥咬牙,“你不是这种人,但我一开始确实想瞒着你。” “你知道我们会有分歧,所以逃避了。如果以后,我们不仅有分歧,还有抵牾,到时候兵权在你手里,我的命令就是一纸空文,没人会听我的,是也不是?” 事实就是如此,萧遥也不能反驳什么。 “那你届时会怎么对我呢?”温兰殊偏头问道,“是再跟我折腾一夜,还是一天一夜,让我彻底没有力气和机会反对,又或者直接把我软禁……不对,何须软禁。” 温兰殊实在难以抑制,眼角一滴泪垂下,这几日积蓄的情绪和入仕以来的挫折尽数在此时发泄出来,“我没什么用啊,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你就算不针对我,我说出来的话也没人听。当初少韫说,子馥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至极!” 他掷地有声,将萧遥握着自己的指节一根根扒开,“苍生已经选好了更适合的人来执掌权柄……那个人就是你啊,宇文铄。”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雷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萧锷远远隔着营帐大喊,勉强才能听清那么一句,“大帅!要决堤了!已经开始移营,赶紧动身吧!” 第145章 顾虑 河堤出现一道缺口, 汹涌的浊流奔腾不息,淹没了村庄和河谷,四处都是茫茫一片。这雨反而下得越来越凶, 将天地搅成一个泥沙世界。 温兰殊和萧遥在萧锷的安排下,跟随大军到了一处比较妥当的山腰。萧锷观察过,这里滑坡、塌方的概率不大, 地势又高。按照萧锷的话来说, 相州估计要被淹了, 原本这座城地势就低, 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一淹就是一大片。 城内一旦有积水,洪水带来的疫病也将泛滥成灾。 萧遥强行让温兰殊来到了中军大帐, 一晚上了, 温兰殊都没有张口说话。 现在喊萧遥也都是大帅,再也不会叫他长遐。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哪怕萧遥已经用了很多花样,强迫温兰殊叫自己的字, 比如不喊就不让看文书,又或者叫一声才让吃饭……可是每次, 温兰殊都不会回应。 连带着萧遥心情也低落了下来。 甚至在晚上, 两个人身体已经无比贴合, 萧遥笃定温兰殊浑身上下已经愉悦起来, 胸前有一抹薄红, 急促的呼吸里雾气如织……可就算在这时候, 温兰殊也是咬着唇, 不言语。 “你能不能别这么冷漠?”萧遥扳过他的脸, “看着我。你是在惩罚我吗?你觉得你能离开我?子馥, 咱们的牵绊可太深了,骨血早就融一块儿,你离不开我,我也不允许,知道吗?” 温兰殊眼角一滴泪这时流下,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事实上萧遥也无法揣摩,如同问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萧遥真的控制不住了,“为什么不说话?打我骂我,为什么不能发泄出来?你哭了那么久,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想让我自责是不是?” 温兰殊颤抖着,嘴唇也有点哆嗦,“我疼。” 萧遥心一紧。 “什么,是我……”萧遥慌了神,手忙脚乱,“哪里不舒服?每次都这样吗?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 萧遥话至此处又不说下去了,温兰殊早已说过。 “因为我爱你”——这五个字成了萧遥的梦魇渐渐挥之不去,他不愿相信又觉得自己配不上的爱,竟然在无形之中被他消耗了那么多。 萧遥马上放缓了动作,将温兰殊放下来,抚慰对方之后,又自己解决。 帐篷外安静如往常,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他们看见萧遥颔首行礼。日子渐渐热起来,萧遥披一件单衣仰望星空,他真的没办法开心……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战场胜败能牵动的情绪竟然远远比不过温兰殊了呢?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温行说他顾虑多,的确,现如今看来确实是。 他有顾虑是因为他什么都想要。 萧遥扰乱自己的头发,现如今必须做个决断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还是山水逍遥,只能选一个。 越想越乱。 “大帅。”傅海吟跑了过来,“徐舒皓派人送信,他们撑不下去了。” 萧遥收拾心情,看了眼上面的条文,“他要拱手投降,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人背靠铁关河,估计之后铁关河会及时支援。”他叹了口气,“我们还得在这儿迁延一段时间。” “也有别的办法。”傅海吟心里想什么就直说了,“让晋王留下来,我们往北。” 萧遥眼神一变,将文书放下,“这是你们很多人的意思?” “大帅,天无二日。”傅海吟未雨绸缪,“你这次为着一个晋王,差点错失良机。说真的,他这种人就该守城,论打仗实在不行,我看他自己也明白,所以最近几次议事都没来。” 萧遥双手抱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原本蓬松的头发也愈加乱。 “当初在晋阳,只有我知道大帅的意思。那么现在,大帅是否依旧如往常?”傅海吟眼看萧遥跟温兰殊一样都在躲避,于是逼问道。 “如果我回答不是,你们会一齐换了主帅,是吧?”萧遥问,“前几天那些话,你是故意说给子馥听的?” 傅海吟回答得干脆,“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该随军!我这样做,也是劝谏主帅,不要沉溺于旧情。我此前跟建宁王打仗,他下决断只为了赢,没有哪个将军会觉得打仗是为了救人,当初如果不是先帝执意这么分,我会跟着铁指挥使,也就是现在的魏王。他屠城,建京观,如今魏州还有万人坑。可这妨碍他控制皇帝晋封魏王了吗?没有!多年后史书会记录他是个枭雄,如果他赢了,史书就是他来写,到时候我们就是寇!流寇的仁义一文不值!” 所谓京观,就是在打仗胜利后,为了震慑敌军而将敌军尸首堆成山。魏州离相州很近,之前打探的探子也说过,魏州城北尸气熏天。 傅海吟说得没错,这些都是事实,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无法执笔,他们的哀嚎没人听得见,因为写史书的都是活人,活着的胜利者。 萧遥感受到危机感。 他身边的班子,已经对温兰殊颇为不满,而他浑然不知。 “所以,你们会换掉我,拥立一个新主帅么?!”萧遥猝然站起,“你只说是也不是!” 傅海吟的气势弱了下来,“不是。” “你这么做,就为了收拢军心?” “一切都为了大帅,我个人得失不重要。”傅海吟自嘲地笑了笑,“大帅不领情,我能如何?无非是看着河东军军心不稳错失良机,大家一起被魏王吃干抹净。” 傅海吟脾气上来,自己走了。 萧遥驾驭傅海吟用了很久,这样一个部下,有才能,但是也执拗,认准了道理就不改,如果主帅愚不可及,他会直接表示出来。 烈马,也是好马,萧遥当然也不愿让自己孤立无援。 萧遥准备回帐篷,迎面又遇见了萧锷。 不知为何,从那日决堤到现在,他有点拿捏不准这个堂弟。 “萧锷。”萧遥喊道,“那日,是你找人挖开河堤的?” 萧锷走了过来,神态自若,“雨下那么大,就算不是我掘开的,相州也只会觉得是我们河东军做的。瓜田李下,真相应该不重要了吧。” “你很有想法。”萧遥微眯双眼,“地形和军营建制谙熟于心,难为义父找来了你。” 萧锷不卑不亢地笑了笑,“哪有,都该学的,兄长比我熟练多了,也更得军心,全军上下谁见了你不是服服帖帖的,我也只能在兄长后头学。” 萧遥猛然提起了萧锷的衣领,“所以告诉我,你是不是先我一步做了决定,绕开我找人一起掘了河堤?” 萧锷很无辜地看着萧遥,“大帅这么说可就让我为难,我们不是赢了么。” “不,很重要。你和傅海吟,一个色厉内荏谁也不服却不敢,而你更加乖张,敢想敢做,不显山不露水,怎么,两个加一起,想把我踹了当节度使?” “哪儿敢呢。”萧锷诡笑道,“不过伯父也真是,目光狠辣,早就看出来你会因为和温兰殊的情谊影响决策,所以我过来也是为了防止大帅一时冲动,真的失去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帅,你比我明白得多。” 萧锷没萧遥高,这样一来就得踮着脚尖。他说到底还是怕萧遥的,牙关打颤,尽力地强撑着得体又不露怯的微笑。 “你很好。”萧遥口是心非,“很有想法,也狠得下心。” “大帅也可以。”萧锷的衣领勒着脖子有点呼吸不畅,面色涨红,“讲真的,兄长你比我遇见的所有人都聪明,也会把握时机,如果非要挑一点不如我的地方,那就是太重感情了。” 萧遥嘴角微微翘起,“哦?你还来管我了?” “是啊,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做?!”萧锷目光乖戾,“要是畏首畏尾,从一开始就别借温兰殊的光,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说罢,萧遥一把将其推开,萧锷被蛮力推倒,只能面朝天躺在地上,湿润的泥土浑身都是。 萧遥踩着他的胸膛,留下一个鞋印,“旁的不管,我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了,好到一个个都这么有想法,嗯?” 最后一个字带了几分不耐烦和怒意,萧遥居高临下看着萧锷,“都想绕开主帅自己行事,挑拨离间,自以为是,我做什么,谁都能来插一嘴?” 萧锷咬牙,“你现在是为着一个温兰殊和手下不合?!” 萧遥啧了一声,的确,两边的关系历来就不好平衡,但他更生气的是,一个两个都开始质疑他。于是萧遥俯下身,脚动了动,力气愈加沉重,踩得萧锷肋骨疼。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萧遥问。 “我知道兄长还在顾虑,我们因为温兰殊才有今日,你不想背信弃义,反手让温兰殊无处可去……可我告诉你,咱们就是鸠占鹊巢,就是卸磨杀驴,干这种事儿的人多了,刘邦当年跟着项羽,最后不还是垓下之战全歼楚军?刘备早年投奔曹操,也不妨碍他火烧赤壁!” 萧遥深觉棘手,干脆拔出斩鲸,将刀锋偏在萧锷颈侧,吓得萧锷一激灵,“哥,你要杀我?!” “你这么爱读书,应该也知道杨修怎么死的吧?” 萧锷咽了口唾沫,他当然知道,杨修太过有才,干涉立储,显身扬名,遭到曹操忌惮。 因此,哪怕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最后曹操也照杀不误。 “哥……”萧锷躺在地上,颇有一副任君处置的泰然,“要是你真像曹操那样,杀我一个杨修也无妨!” 萧遥冷哼一声,萧坦对于振兴萧氏一族的想法已经深入萧氏族人的骨髓,包括萧锷也是。 “你把自己比杨修?我看,你更像司马昭啊。”说罢,萧遥挪开脚,收刀入鞘,“以后再这样,休怪我不看兄弟情分。” “那也很好啊,”萧锷很快站起身来,“司马氏两兄弟齐心协力,你我兄弟为何不能呢?” 萧遥不想再说,转身离开了。 原地萧锷意味深长地望着萧遥魁梧的背影,“哥,你不想也没关系……我会让你想的。” 他捂着因为萧遥践踏而微微有些疼的肋骨,也拖着步子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遥想说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萧锷接收的:我哥把我比作司马昭,那他就是司马师,他想和我成立霸业!好哥! 第146章 本心 在雨停之后几日, 徐舒皓带人处理完余下的积水,差不多也快到七月了,便开城投降。 温兰殊负责安置城内幸存百姓, 因为连日阴雨,水又不干净,贫民居住的角落里多灾多难的, 一车车往外拉着尸体。 他没有对人宣称自己的晋王身份, 乔装打扮为医生, 给人诊脉熬药, 至于州府衙门商量军务,他也一概不参与。 卢英时一直在他身边,这天忙活一天, 路过衙门依旧灯火通明。跟别处水干后留下一地淤泥不同, 衙门两侧干干净净的,也就只有白灰墙壁上的一点泥线能证明洪水曾经来过,那堵墙一半白一半黄,新的墙灰还没粉刷上去。 “十六叔……”卢英时晃了晃温兰殊的药箱, “要进去看看吗?” 现如今徐舒皓从站队铁关河后反复横跳,这次一败又到了萧遥这边。理由再简单不过, 谁厉害跟谁, 目的也一致, 封官许愿, 让我回幽州打死不孝子徐舒信, 好处多多。 萧遥不会轻易上当, 没有轻易允诺, 还要再观察——这些都是聂柯说的。如今, 萧遥身边愿意跟温兰殊保持和睦关系的也就只有聂柯, 剩下的无不因为傅海吟和萧锷,早早见风使舵。 “没用。我现在的话,不顶用。”温兰殊转过身,逆着光往前走。 卢英时很生气,可自己跟温兰殊区别不大也没能耐。谁知道当初萧遥还得看晋王脸色办事,结果打了几场仗下来尥蹶子……卢英时越想越气,在心里啐了萧遥几口。 “负心薄幸,利欲熏心,得志猖狂,忘恩负义,卑鄙小人,唯利是图,吃里扒外,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得寸……” “阿时,你说什么呢?”温兰殊回过头来。 “没什么。”卢英时笑笑装作无事发生,“十六叔今天好几个病人跟我说谢谢呢,你那几个药方子很管用。估计过几日,这边的疫病能大好些,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叔侄二人在街上走着走着,路过了卢公祠。不过因为战乱的缘故,城内先贤祠还没有修缮好,水浸泡过后依旧是一片狼藉。洪水带来各种砖瓦树枝散落在地上,温兰殊鬼使神差,就走了进去。 卢公祠灯光微弱,根据泥线来推断,洪水当初应该有半人多高。温兰殊没有亲历,料想当初肯定是哀鸿遍野。 看到灾厄会心痛,这是恻隐之心。尽管很多人强调了无数次,不该有这种无用的仁义,可温兰殊自小受母亲影响,早就根深蒂固,本性难改。 院中老丈擎灯而来,“你是……” “路过,看看。”温兰殊绕过影壁,无意间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是温行的字! 温兰殊细细看这厅壁记,大周流行此风,官员有写厅壁记的传统。温行的文风比较复古,没有华赡词藻,读起来光英朗练,丝毫不拗口。 他这才想起,和父亲已经阔别很久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十六叔……”卢英时也看到了左下角的“温行”二字,知道温兰殊为何忽然黯然神伤。 见字如晤,父亲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少时,温行常教导他,“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因为温兰殊心思敏感,跟人交往喜欢多付出那么一点儿,别人生气也不会骂回去,自己憋一肚子气。 再加上老好人做久了,谁都想来拿捏一下。他有次跟温秀川吵架,回来气鼓鼓跟温行说,温秀川一直欺负他,再也不要和温秀川玩了。 温行却问他,你有了解秀川是怎样的人吗? “贪便宜,贪财,喜欢玩儿。”温兰殊拧巴得噘起小嘴。 “你对他好,是因为想让他跟你对他那样,也对你很体贴,是不是?” “嗯。” “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为何还想从他身上得到无法得到的东西呢?”温行循循善诱,“反过来说,因为别人对你,不比你对他那样好,你就改变自己一贯的作风吗?” 温兰殊觉得不对,非常不对。 温行过来摸他的头,“殊儿,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你既然知道他是什么人,其实已经足够了。至于你是怎样的人……这是一个你这辈子要回答的问题。我问你,你想做怎样的人?” 小温兰殊脑海里闪过很多回答,进士、大儒、隐士,又或者封侯拜相?这都不是答案。 怎样的人,归根结底,是人,不是头衔。 想了很久,温兰殊回答,“我想做个好人。” 温行不置可否,“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看到别人开心,我也开心。现在想想,估计就是我这性格,温秀川才敢一直赢我吧。谢谢爹,我现在想开了!”温兰殊豁然开朗,愈加坚定,“他们管我叫老好人,我以后就做个好人吧!” 回忆戛然而止,温兰殊不知不觉间,一滴泪从脸庞滑落。 他这几日躲避萧遥,其实也是对自我的一种放逐。 对啊……为什么就忘记了那句话呢?他因为喜欢萧遥,自然而然想向对方靠拢,哪怕有龃龉也不敢发作,总是按下不表,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因为傅海吟觉得自己假仁假义,所以就要怀疑自己? 温兰殊想明白了。 他要走他的路,无论有用还是无用,都不要人置喙。哪怕和温行一样,总是独行于长路,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的人生,他要与自己周旋一辈子呢。 温兰殊豁然开朗,进卢公祠上了炷香,又留下一点钱财资助祠堂修缮。卢英时在一旁也捐出了一点儿自己的零花钱,“卢公还是我祖宗呢,我这后代子孙可不能忘了先辈。” 二人出门的时候沐着晚霞,刚好撞见了两个熟悉的人。 “温侍御!诶不对,晋……” 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温兰殊将食指比至唇边摇了摇头,“阁下也在?” 陶真上前,“哎呀,我家祖祖辈辈相州人,晋……您可能不知道。” 说罢,他附耳对温兰殊说,“有人找你,关于幽州……晋王肯定很担心温相吧?” 温兰殊忽然严肃起来,“是,还请带路。” · “宇文铄的事儿,我弟弟都跟我说了。”聂松选了处隐匿的旅舍和温兰殊碰头,虽说不是事后诸葛亮,但是看到萧遥来了这么一出,不禁暗暗觉得解气,说得通俗点就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聂松不看好萧遥,非常不看好,眼看萧遥和温兰殊离心,聂松喜不自胜。 一山不容二虎,温兰殊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跟着萧遥这么久——聂松大抵是这么想的,“目前我随时可调遣的潜渊卫有一千,你想不知不觉把宇文铄从中军大营做掉或者软禁都……” “呃,不如我们说幽州……” 聂松冷笑,心里暗暗骂了萧遥几句,“晋王自己选的路,好走吗?宇文铄这种人,予取予求,丝毫不知感恩,你对他好有什么用?反而是先帝……” 温兰殊扶额,“说幽州的事。” “明早可以动身,温相一切都好。倒是那个徐舒信有点难办,以及李廓,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非要把温相捆在身边。” “真是匪夷所思。我明早会跟你离开,你不许不经我同意就对长遐下手。” 聂松撇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还真是体面,换我的话高低得来十八道潜渊卫刑罚……” “……我记得你之前没这么多话。”温兰殊打断,表示不想再听。 聂松哼了一声,站起身打开窗户,讨厌一个人就连对方呼吸都是错。 他一脚踩着窗台,打开窗户,“明早寅时三刻,我会在城北等晋王。如果晋王没来,我会以为是宇文铄对你采取了什么动作。” 敢情这不去萧遥还有性命之虞了?! “你是有多恨他啊……”温兰殊纳闷。 聂松不语,马上从窗台跳了出去。窗户重重下落,落在窗台上,荡起一阵灰。 温兰殊也推门走出,和门口等待已久的卢英时一起回住处。他心里终于澄澈起来……还有事要做,没时间自伤,至于萧遥心里的想法,他现在也不在意了。 无论有没有萧遥,是不是晋王,他都一直是温兰殊。 · 当晚萧遥又来卢英时住处找温兰殊。 卢英时很硬气,抱着双臂靠在门框那里,整个一拦路虎的架势,“不可能,大帅您打道回府,慢走不送。” “你一天不气我就浑身难受?”萧遥力气大,拎起卢英时的衣领就让这倒霉孩子又到门槛外,“老实点别叫唤也别敲门。” “有没有天理啊!”卢英时望着重重关上的门子,无比好奇温兰殊怎么跟萧遥看对眼的?! 温兰殊正在准备衣物,听到萧遥的声音,马上把衣服藏了起来,塞到床底下。萧遥绕过屏风,推开层层帷幄和珠帘,看到温兰殊正坐在床边,头发散落着。 “还生我气呢?”萧遥也坐到温兰殊身边,“你不能这样,什么都不说,我最怕你不跟我说话。” “说什么。”温兰殊终于松了口。 “可以说很多啊,我哪里不对,你就说出来,我会改的。”萧遥态度很诚恳,语气也可以说是低三下四了。 “你不需要改的。”温兰殊低头看地板,并不看对方。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们可能……” “不行!”萧遥又开始犯浑,马上捂住温兰殊的嘴,“再说那个字、那句话,我就亲得你说不了话!” 温兰殊眼又垂了下去,良久,萧遥放下手,“我们有什么,好好聊,不行吗?” “你看,你喜欢逃避,我也喜欢逃避,好不容易我说出来了,你又不让我说。” “你如果不是遇事就想着和我掰,我怎么会害怕。” “我们没必要同行。”温兰殊温情款款,偏这话太伤人,“强行在一块儿,要怨声载道了。” “谁敢?”萧遥怒道,“我已经教训了傅海吟那缺货,早知道他开口的时候我就把他按桌子上抬不起头,让他以后再不敢胡咧咧。” “你明知道这不是根源。”温兰殊一语中的,“而我也最讨厌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说罢,温兰殊眼疾手快,从袖子里垂下一枚银针,扎进萧遥的脖子里。 萧遥顿觉天旋地转,晕沉沉的,栽倒下去。 他意识尚存,之间温兰殊俯下身吻他的唇,“长遐,我有自己要做的事,如果事成那天我还活着,我会回来找你。你也别怕我鱼入大海,从此无影无踪,我一直爱你,一如往昔。只是除了爱你,我还有其他深爱的人。” 萧遥有时候总是小孩子气,可那又能如何呢?从温兰殊决定包容对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接受了萧遥所有的情绪,偏激的、阴暗的都在其中。 “你……” 萧遥睡了过去,温兰殊紧急扎好包裹,跟卢英时一起往城门处跑。 但在城门前,他们看到一个小男孩。 那日温兰殊喂了他羹汤,而后就没再见面。这孩子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此地? 温兰殊随便挑了处客舍住下,进门往那处瞥了眼…… 竟然还在——像鬼魅一样。 “你怎么不回家?”温兰殊招手,小孩应声走了过来,依旧是衣衫不整,脚上一双破鞋,磨出不少血泡,让温兰殊看了有点心痛。 温兰殊觉得有点不舒服,就转过身找店家,“有没有药啊,给他拿一点儿,我付……” 忽然,温兰殊感到冰凉的短刀扎入了自己的腰际。 回过头一看,游魂似的小男孩,手握一柄短刀,伤口处的血很快晕染了一大片袍衫。在疼痛还没有扩展全身的时候,温兰殊低头看身后这孩子。 小孩起皮发白的嘴唇微微哆嗦,“晋王……是仇人。” “十六叔!” 紧接着,温兰殊痛得失去知觉,栽倒在地。 第147章 阿七 “什么?把人给捅了?”徐舒皓正吃着早饭, 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喷了一桌,“不是说要挟持过来吗?为啥把人捅了!” “属下不知。” “哼。”徐舒皓拂袖,“原想挟持晋王, 让宇文铄给我兵马回幽州,没想到这蠢货干脆捅了人!算了,告诉阿七, 要是把我说出来, 他全家都是个死!” “是!”属下领命, 往大牢去了。 与此同时, 巡防卫已经将凶手阿七关押起来。几个人凶神恶煞的,想吓唬这小孩把幕后主使交代出来,谁知软磨硬泡, 都没法得到结果。 他们知道怎么折磨犯人, 就把阿七关在最破烂的牢房,想以此来让阿七妥协,“你还想看见你的父母兄弟吗?要是不说,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 阿七沉默无言, 说出来,父母兄弟会死, 不说也会死。 萧遥刚刚醒来就知道了这一切, 一腔怒火下, 走起路来还带着风。 还真是匪夷所思!温兰殊要走, 甚至还给他下了药, 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 不明就里的!结果一醒来, 被人捅了腰?! 在他眼皮子底下?! 萧遥越想越气, 在狱卒指引下, 一脚踢开狱门,“你活腻歪了?” 阿七抬起头,“坏人。” “哈?”不得不说萧遥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个带回军营的小孩,“我是坏人的话,早把你剁了掺进军粮里。” “你们杀了那么多人,有区别吗?”阿七不甘地抬起头,“如果不是你们要来打相州,我爹娘怎么会入城避难把我忘在外面?都是你们,都因为你们……” 阿七的拳头没什么力气,打萧遥也软绵绵的。萧遥登时瞅准了阿七的手腕,一下子来了个擒拿手,把阿七的胳膊别在身后。这下卸了力,阿七嗷嗷喊着,“你杀了我吧!” “小子……”萧遥竟然物伤其类了,“你恨,为什么要捅他一刀?” “他也是坏人,还是那种藏得最深的坏人!”阿七怒而大声,“你们,你们都是!” “他比你见过的很多人都要好。”萧遥声音放低,尽量控制自己不和一个小孩计较。他觉得太棘手了,凶手要是一个大人,他保证剁了喂狗,或者看在温兰殊脾气好的份上痛快点,砍个头。 结果偏偏是小孩,这小孩的想法偏偏还无可指摘。 “不好!”小孩这下来劲了,压抑在心中的仇恨爆发。 萧遥没什么好说,他当年也是这样,坚信温兰殊和温行都是利用了自己父亲的坏人。包括这么久了,他一直不敢告诉温兰殊事实。 那炉丹药前功尽弃,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的? 爱是最好的幌子,能掩盖一切旧恨情仇,能消弭一切隔阂遗憾。在回忆里愈加模糊的动机也被萧遥很好地掩埋起来,闭口不提,好像只要知道真相,那些误会、恨意就能一笔带过。 可若是不知道呢? “你为什么说他是坏人。”萧遥问。 “你们毁了河堤,毁了相州。他是晋王,他是最坏的!”阿七手臂扭成了怪异的形状,喊得撕心裂肺,男子汉轻易不掉泪水,这会儿竟然也大哭了起来,喊着自己父母的名字。 阿七不知道,所以温兰殊承担了阿七所有的仇恨,受了那一刀。 萧遥知道,所以能够卸下心防,和温兰殊携手同行。 思及此,萧遥松了手。 阿七坐在地上大哭,茫然无助。因着徐舒皓的缘故,他找不到父母,又不敢说出凶手。匹夫之怒只能血溅五步,萧遥和徐舒皓这种诸侯级别的,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他全家消失无踪。 “你杀了我吧!”阿七哭喊着,“我是凶手,是我想杀晋王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不后悔!” 阿七没有遇见那个送青团的人,属于他的万古长夜也没有光亮。萧遥很无助,想起萧锷对自己踌躇不定的鄙夷。 恻隐之心,他和温兰殊都有,看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会心下难忍,这是人之常情。 萧遥若是把他留下,也是后患无穷。如果萧锷过来,肯定会斩草除根。 “我不会杀你。你想去哪儿?”萧遥蹲下身,“或者,我帮你找到父母,如何?” “你怎么可能……” “要是晋王在,肯定会如此。”萧遥叹了口气,真是跟温兰殊学的,以德报怨。不过现在他是赢家,应该不算是假惺惺的仁义?“你被人当枪使了,是不是有个人,找到你,想让你挟持晋王,然后答应你和父母团聚?” 阿七不说话。 “你心里有恨,我理解。但你要想清楚,你的恨是为了自己,还是给人做嫁衣?人家荆轲刺秦,燕太子丹给了荆轲那么多好处,又是车马又是吃喝,徐舒皓给了你多少,你就愿意这么干?哦我看看,连个好鞋子都舍不得给你买。” 阿七噘着嘴,别过脸去。 “他空手套白狼,不把你这条命当命,反倒是你说的坏人,温兰殊,给你吃的,还想给你买药。啧,你看看,你死得值不值当?还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真没到山穷水尽,就别一直说死了。眼睛一闭,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你不杀我,我以后也会杀你。”阿七狠狠瞪着萧遥。 “我不希望有那一天。”萧遥竟然笑了出来,“我会找到你父母,到时候一切回到正轨,慢慢长大,忘掉这一切吧。” 说罢,萧遥站起身吩咐狱卒,“给他换身衣服和鞋,也别折腾人家不让吃饭。别传出去,我萧遥虐待战俘,伤了六州和气。” 忙活完这边,天还没亮,萧遥觉得自己有必要找到徐舒皓,把阿七的事情解决,再表个态。 此刻,府衙依旧是明晃晃一片,萧遥早就知道,今晚徐舒皓睡不着。这人本就胆子小,肯定不敢杀温兰殊,所作所为也只是多个人质掣萧遥的肘。铁关河在黄河以南经略,暂时没工夫搭理徐舒皓,他肯定害怕自己两头不沾。 因此肯定要赶紧跑路——至于跑能往哪里?自然是幽州咯。 巧的是,幽州有温行。 萧遥觉得徐舒皓应该不知道温行的存在,不然不用出此下策,直接跟温兰殊一通商量,借着河东军人心浮动之际,跟这样一个老好人潜逃出去,大功告成。 徐舒皓衣冠整齐,看见威风凛凛的萧遥,倍加恭谨,“大帅怎么……” “好了,我就开门见山。咱们前几天聊的事儿,不是不能办。”萧遥拿捏了徐舒皓的胆子,“只是你……竟然来了这么一出,我很意外。” “什么?大帅是说,晋王遇刺?我就知道!这些刁民……”徐舒皓骂骂咧咧的,“真是该好好治治!” “诶,话别这么说。”萧遥竖起手掌,和徐舒皓一起在堂中坐下,“我呢,也听到京师有消息。目前陛下只听魏王的,魏王可以说是跟实际皇帝没什么区别,你是担心这个,前段时间才据城不出?” 可不嘛!徐舒皓有些羞赧,低下了头,“大帅你也知道,我么,弟弟在幽州自立为帝,而我又是兄长。论起长幼,我都应该回去。可父亲被这不孝子关押了起来,我没名没分,游荡在外,要不是魏王赏识,给了我一州刺史我怕是……哎!” 徐舒皓捶胸顿足,满是对弟弟不孝的愤懑。 “那你觉得,魏王对你弟弟是怎样的态度?” 徐舒皓心道这能说实话?“这不孝子敢称帝,不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魏王肯定会收拾他。” “现在谁离幽州近?”萧遥笑吟吟道。 “自然是大帅。” “魏王劳师远征,有没有可能?他与你们交好,你们有难,会不会来援救你们?” 徐舒皓哽噎了。 “我也是为府君考虑。”萧遥抿了口茶,“都说远交近攻,魏王与府君交好,真不一定是为了让府君回去。同样,府君有什么麻烦,魏王也没多大可能会义气襄助。魏王是为了稳定你,然后将河东吞掉——下一个呢,府君觉得自己会幸免?到时候你弟弟因为称帝、目无朝纲,第一个被除掉,杀了你,就是顺手的事儿。”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徐舒皓一拍大腿,娘的,光顾着抱大腿了,觉得这人厉害就跟上去,没想到啊,铁关河这老狐狸在上面这一层呢! 铁关河杀人有千万般理由,魏州城的京观现在还在呢! “那,大帅以为,我该怎么办。”徐舒皓诚心求教。 “徐舒信先不讲,我就先说你。”萧遥将茶盏放了下去,胸有成竹,“你派人劫持子馥这件事,得先结果了。” 徐舒皓:“……” 徐舒皓当场跪在地上,“大帅饶命!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还好周围没人,萧遥抬抬手,“你先起来,我不是兴师问罪的。你把那孩子的父母交出来,让他们团聚。” “好。”徐舒皓显然把萧遥当成了救命稻草,又坐了起来。 “至于徐舒信,我宇文铄乃是朝廷命官,他目无朝廷,我替朝廷剪除。在这方面,你我同心。”萧遥示意徐舒皓,“徐府君在河北的人脉如何啊?” “姻亲关系倒是有不少,河北这边的藩镇,大多联姻。” 萧遥一拍桌面,“那就全靠徐府君了!我们借道而过,不会影响河北各藩镇,更不会做出假道伐虢的事儿来。朝廷吊民伐罪,我手中之诏书,乃是天子密令!” 虽说朝廷早散架了,不过兴兵还是要有名义的,这就是名正言顺。 徐舒皓迅速跪在地上。 “幽州徐舒信,目无王法,据城自立,天怒人怨。现命徐舒皓率兵征讨之,以明朝廷法度。”萧遥手里是一封诏书,徐舒皓松了口气,跪谢完后,双手接过。 徐舒皓细细一看,果然是诏书?!萧遥什么时候拿到的诏书? “既然明了,就不要迟疑了,徐府君。”萧遥拍了拍徐舒皓的背,紧接着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迎面撞上了汗涔涔的聂柯,“大帅,我来得还算及时吧……” “不错,关键时刻不掉链子。”萧遥鼓励道,“那个薛诰还挺有意思,反应这么快,还劝了小皇帝给徐舒皓名义。这样一来,徐舒皓就能北返,咱们也算是占据了关键魏博六州。” 说罢,聂柯脸朝天躺在地上。 “你这是……” “累死了,真累……大帅,我可是半月内往返晋阳和相州,我又不是铁打的人。”聂柯昏昏欲睡,“就睡一会儿……” “睡个头。”萧遥提溜起聂柯,“在大街上睡,丢我的人。回你屋子睡去!” 聂柯摇摇晃晃,在一片虫鸣声里,强提起精神往公廨去了。 与此同时,萧遥算了算自己也该回去。他打开手里的锦囊,薛诰的计策原本是想给温兰殊的,这谋士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分析了目前局势,有些见解比萧遥还深刻,甚至做好了万全之策,应对所有的可能。 而且,有这人在朝堂稳着后方,最大程度平衡了铁关河的威胁,让徐舒皓的投诚成为可能。 尘埃落定,他也朝公廨去了。 天光破晓,雄鸡一声天下白,萧遥迎着朝阳的方向,原本摇摆不定的他,因为阿七的缘故竟也清晰了几分。 黑夜再怎么漫长,白昼也终会到来,他这几天在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聂柯:我是神行太保,你的快递到了~ 薛诰:还好发了顺丰,不然的话晋王就收不到了。 聂柯:?快递员的命也是命 萧遥:小东西怎么嘎人腰子呢!! 温兰殊:是腰不是腰子! 第148章 要挟 温兰殊因为被捅了一刀, 尚在昏迷。卢英时不明白,怎么就冒出来个拦路虎,在温兰殊即将不受这鸟气要远走高飞的时候来了这么一下。 现在就是非常尴尬了……想走的没走成, 又回来,还落了伤。 萧遥很快回到了温兰殊床榻前,卢英时只能挪到一旁。医师连夜处理了伤口, 床边一盆血水。 萧遥看了看卢英时。 卢英时目光偏移, 左顾右盼。 “凶……凶手抓到了吗?”卢英时心虚地问, 刚刚那小孩趁着温兰殊伤中, 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卢英时连个影儿都没看见。 “抓到了,是徐舒皓的人手。”萧遥替温兰殊掖被子, 又上手替熟睡的温兰殊舒展眉心。由于过度疼痛, 温兰殊脸色煞白,又冒着汗珠,痛苦地皱起了眉。 很疼吧?萧遥掀开被子看了看,温兰殊腰际已经有一圈绷带了, 看来伤口已经处理好。 “徐舒皓……”卢英时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留着, 有用。” “他要害十六叔!”卢英时大喊。 “去啊, 你去杀了他, 赶紧去!”萧遥也高声道, “一个个都冲我大喊, 我脾气有那么好?自己没本事就别不顾长幼尊卑, 性子乖张, 卢彦则真是惯坏你了!” 卢英时嘟着嘴, “你以为我不敢么。” 这孩子已经长歪了。萧遥心想还好不是裴洄,至少裴洄服帖,离家出走只在方圆三里内,卢英时这小子弄不好憋个大的。 “你可不许轻举妄动,徐舒皓回幽州,一路上要给你们打点。” “你们?”卢英时诧异道,“你不和十六叔一起?” 萧遥白了他一眼,“晋阳和魏博六州离了我能行?我不在这边给你们拦着铁关河,到时候一块儿玩完!” “你……你同意十六叔去幽州?”卢英时难以置信,所以温兰殊这舍近求远的出逃实际上是画蛇添足? 不好,聂松是不是要…… 卢英时寒毛倒竖,原本聂松要和温兰殊一起在城北汇合的,现如今温兰殊没出去,这人不会真的…… “大帅!有人围住了府衙!” 卢英时暗道不好,之前温兰殊告诉他聂松将回来接应,务必要在约定时间赶到,不然这人做出啥来都有可能。他一心虚就开始不自觉抓衣服,目光躲闪,手也颤个不停。 萧遥正纳闷,看到卢英时一反往常,冷笑,“老实交代吧。一个给我下药想跑,一个打掩护,是不是外头还有接应的呢?” 卢英时点点头,萧遥站起来挥拳就想打。但是和裴洄不一样,这死小子不知道躲,直勾勾看着萧遥一副“我没错我不知错”的态度。 卢彦则怎么教出来这种没大没小的弟弟?! 外面迅速聚集了一列卫兵,萧遥晃着手指,指指点点,“回来再收拾你。” 卢英时等他走后,也翻窗户出去。 这都不躲就是真笨蛋了!卢臻以前也这么吓过他,他无一例外都会跑路,等卢臻要打就会梗着脖子不知错,时间一长让卢臻能逐渐放弃对他的教育。 卢英时蹲在窗台上,一手撑窗户,“我要是等你我就是真傻!” 此刻,院子里的松树上站着聂松,旁边墙头有一排十几个潜渊卫。聂松怒气冲冲,抱臂而立,“宇文铄,交出晋王!” 萧遥舔了舔后槽牙,身边几个士卒有点害怕,“大帅……这是传说中的潜渊卫?为什么来我们府衙啊!” “你要是不交出晋王,我就翻了你的府衙!” 徐舒皓急匆匆跑过来,“壮士你这是做什么呀,快别这么大动干戈!” 徐舒皓真怕了,要是萧遥在自己辖所出了什么变故,反悔的话,就里外不是人了! 只见萧遥哼了一声,“聂松,你在李昇身后站着的时候,怎么畏畏缩缩,连个屁都不敢放?” 徐舒皓:“?” 那不是先帝名讳?能直接喊的嘛?! “你在先帝一朝,不也是籍籍无名?”聂松反唇相讥,“赶紧交出晋王!” “我真是……”萧遥气笑了,抚了抚紧皱的眉心,“一个萧锷一个傅海吟,现在要多个聂松,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觉得我脾气好?” 这会儿厢房的聂柯推开门打了个哈欠,“大帅,咋回事啊,这么多人?哥你怎么在树上……” 萧遥朝聂柯招手,“小柯啊,你过来。” 在聂松讶异的神色里,聂柯竟全然没意识到不对,趿拉着鞋子走了过去,“大帅找我什么事啊?” 下一刻,萧遥拽过聂柯,勾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掐着喉结。他用了大力气,指节甚至都发白了,聂柯吓得瞬间清醒,扒着萧遥的手指,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嗬嗬喊着,“大帅……要……掐死……了……” “宇文铄,你疯了!”聂松拔刀出鞘,“放了我弟弟!” “你觉得我敢不敢杀了他?”萧遥笑起来带着几分邪气,“聂松,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威胁我?头上没了李昇,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聂柯挣扎了片刻,都快翻白眼了,舌头往外一吐,面目全非。 萧遥却还没有松手的意思。 聂松率先泄了气,“你放开我弟弟。” “你不是要掀翻府衙?”萧遥挑衅道,“真没看出来啊聂松,你这么有本事。说真的,我最讨厌别人要挟我。”说罢,他松开了聂柯的脖子。 倒霉蛋狂咳了半天,又大口呼吸,憋得小脸通红,心道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徐舒皓捏了把汗,“大帅,这位是……” “老熟人。”萧遥转身回去继续照顾温兰殊,“让他在前厅等着,我现在没工夫搭理他。” 树上的聂松白了萧遥一眼,对身后的潜渊卫使眼色,霎那间一群人全部消失在墙后,只剩聂松一个。 徐舒皓咽了口唾沫。 还好温兰殊没性命之虞,怎么没人告诉他潜渊卫听温兰殊的啊…… “娘的。”徐舒皓暗暗骂了几句,“让老子吃了哑巴亏。” “怎么了府君?”聂柯咳得流泪才反应过来,声音沙哑。 徐舒皓不敢多言往前院去了。 他当然不能说,他又不是傻子,让一个小孩要挟温兰殊,也不是他想出来的损招儿。 阿七的亲属也根本不在他手里,虽然萧遥很可能猜到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却不予追究。 还是翻篇的好,别多言了。 · 与此同时,街头的心声茶馆旁。 阿七受了特赦,从大牢里走了出来,在街头的包子摊前,数了数手里的钱,买了个素包子啃了两口。 他见茶馆里有熟人,就走了进去,泥脚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跑堂指了指他,“叫花子不许进门!” 阿七可怜巴巴的,他现在跟叫花子确实没什么区别,头发乱得和茅草一样,衣服也破破烂烂,草鞋的鞋带甚至都是断的,满脚都是泥泞。 可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自尊心受到打击,阿七难受极了,却还是走向贵客的桌位,“哥哥,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了,我什么时候能见我爹娘啊……” 他好久没见爹娘了,孤零零一个人,没谁对他好,都嫌他脏,只有爹娘不会。 萧锷笑了笑,“好啊,哥哥带你去。” 然后萧锷带着阿七来到小巷,小孩满心欢喜期待,以为终于要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但是在道路尽头只有泥水洼,以及……死胡同。 阿七慌了神,“哥哥,我爹娘呢,你不是说我办成会让我见爹娘……” 萧锷轻描淡写说道,“哦……那告诉哥哥,你办成了么?” 阿七眨着眼,手心冒汗,愈加难受,“没……没有。” “那你能见到你爹娘么?”萧锷蹲下身,“没完成任务,我为什么要同意替你找到爹娘呢?” “哥哥……”阿七的希望破碎,此刻惊惧得哭了起来,萧锷轻轻擦过他脏乱眼角的泪水。 “你这样是希望我可怜你么,阿七?可是你不仅没有成事,还留下了祸患。告诉哥哥,我是不是跟你说,要对着晋王的要害捅下去?” 阿七涕泗横流,点着头。 “你有没有对着要害捅下去呢?还是说,你觉得他是好人,不想杀他,所以敷衍我?”萧锷笑起来像阴险的狐狸,字字句句让阿七感受到了危险。 “哥哥,求你,我再帮你一次,我会帮你做好的,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好想见到爹娘……” 噗的一声。 阿七低头看的时候,心脏已经被刀锋贯穿,他身躯很薄,如此一来就多了两个窟窿。 他疼得说不出话,浑身也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渐渐流失,鲜血很快浇遍胸膛,黏糊糊的,又热…… “你爹娘都死了。”萧锷很喜欢这样折磨人,他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灰,随手一扔,“他们把你丢下,自顾自逃难,结果洪水上涨,淹死在坊市里。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他故作悲悯地弯下身,“我只教一次,你知道要害在什么地方了吗?” 阿七瞳孔放大,也失去了呼吸。 他的表情没有挣扎,心如死灰,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萧锷随手处理掉这么一个祸患并不觉得有什么,带着仇恨的小孩多了去了,如果可能成为隐患,那么他会及时处理,他不允许有人或事阻拦萧遥。 然而阿七的失败也让他明白,萧遥的“祸患”还没除去。 因为温兰殊,萧遥踌躇不决,标榜可笑的仁义。 萧锷自言自语,“只有赢才是仁义,兄长,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一日双更到完结了,这本因为比较长,不想战线拉太长了。 第149章 魅魔 日上三竿, 萧遥和聂柯进前厅议事,后宅人影稀疏,也就几个仆役洒扫。 萧锷趁机溜了进来, 庭院中见是他,也没有阻拦。 因为萧锷现在是萧遥身边的掌书记,比傅海吟还要更亲近, 又因为前些日子成功攻下相州, 立下功劳, 在众人面前混了脸熟。 他推开门, 温兰殊还在睡,麻药的功效太猛,这一睡就睡到现在, 眼皮子沉重, 呼吸均匀。珠帘被萧锷拨开,噼里啪啦响着,帷幄起伏不定。 他的到来打乱了原本静谧的一切,不过因着麻药的缘故, 温兰殊依旧没反应,只穿了一件白里衣, 脸色苍白骇人, 眉心微皱, 看起来很痛苦。 一旁的水盆里盛满血水。 萧锷俯首看温兰殊, 那紧抿的唇, 和秀气清雅的面庞, 的确很吸引人, 无怪乎不近美色的兄长会沉溺其中。不过, 为了王图霸业, 杀了这样一个“隐患”,萧遥肯定能理解的吧? 更何况,温兰殊是男人啊,萧遥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男人不离不弃?这世间能有保障的关系,只有夫妻、兄弟、父子,温兰殊跟哪个搭边? 与此同时,温兰殊双手叠在身前,睡相端庄。 温兰殊不知道萧锷正站在一侧,为自己合理杀人找充足的借口。 “祸患积于忽微,智勇困于所溺。”萧锷伸出了手,“自古美色误事,兄长不愿,我就代他处理——” 萧锷掐上了温兰殊的脖子,他没想到这人的脖子竟然那么纤长,一只手就能握住,又那么脆弱,好像只要一用力就会掐断。睡梦中的温兰殊呼吸不畅,张大了嘴,手指微动,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但是由于麻药的药效还没过,温兰殊醒不过来。 此刻,温兰殊再也没了平时淡定从容的仪态,濒临死亡,胳膊本能地握住萧锷的手腕,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痛苦的表情下,萧锷竟然想起来一点儿旧事—— 前几日他从山坡上摔倒,脸上不小心破了相,还怕被萧遥说,不敢见萧遥,是温兰殊笑着拿起药箱为他敷药。 温兰殊上药的动作很轻,目不转睛看萧锷,搞得萧锷有些不舒服,目光躲闪,不敢看对方的脸。饶是如此,温兰殊还是专心致志,没有察觉萧锷身上的避让。 于是萧锷只能注视着温兰殊的脖颈,在锁骨那里瞥见了衣领合心之下的项链。这金链极为贵气,戴在温兰殊玉似的脖颈上,丝毫不违和,让萧锷想起了“金声玉振”一词。 不知为何,温兰殊睡觉的时候竟然也带着?这会儿衣领下移,萧锷能看到整条项链——不,这不是项链,而是女子戴在手腕上的跳脱,一截一截由锁扣首尾相连,每节上都有绿松石和红玛瑙,以及其他颜色的琉璃。 思绪飘回现实,眼见对方抵死挣扎,霎那间,萧锷的手劲儿小了下去。 怎么回事?!难道就因为那点儿好处,就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不过是小恩小惠罢了! “你以后小心些,大雨天就不要出去了。估计过几日会好,你不想让你哥知道的话,这几日就先去我那边,等不影响了再过来。” 彼时温兰殊对他说了这些话,他也没当回事。这种假仁假义的人,习惯了给人恩惠,无非是为了收揽人心。 温兰殊异常痛苦,呼吸不畅,难受得呻吟几声。萧锷像是触电,马上跳起,松开了温兰殊的脖颈。 这时候再看,温兰殊的脖子那里已经红了,在白皙的皮肤上非常醒目。 “怎么回事……” 萧锷活动着筋骨,他竟然……竟然不忍心掐死温兰殊。 萧锷找了个借口,“也是,现在杀了温兰殊不好交代,毕竟是晋王,如果我露了痕迹,反倒是授人以柄。” 他想出去,刚好在院子里听到了萧遥的声音! “子馥?你醒了没?” 萧锷反应很快,赶紧躲到床帐边的屏风后。 片刻后,温兰殊悠悠醒转,咳嗽几声,只当是鬼压床了,可是这感觉也太真实了,脖子像是要被硬生生掐断似的,“长遐。” 此刻珠帘没什么动静了,沉沉垂落,萧遥推门而入,“好些了么?” 温兰殊眨了眨眼,醒过来后身上的痛也复苏了过来,简直是深入骨髓。他捂着层层绷带下自己的腰际,呼吸一下都会带动那里的痛楚,“是……缝上了?” 萧遥拖了个软凳,坐到一边,双手握着温兰殊的手,让心爱之人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嗯,救治及时,所以没有大碍,伤口已经缝好了,过几天愈合就能拆线。” 温兰殊有些尴尬,告别前那番话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没想到来了个回马枪。 萧遥心领神会开始“秋后算账”,“怎么,你还想煽情,然后说走就走,鱼入大海?你甚至不想着跟我说,子馥,我好生气哦。” “我……” “你在怕什么呢子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是觉得我也以为你愚不可及,所以不想和我多说?”萧遥深情凝望着温兰殊,语气极尽温柔。 温兰殊的确是这么想的,一旦与自己相异的观念呈现压倒性,他就会自我封闭,逃避和人交流,觉得形单影只。 他活到现在全靠一个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本心,要是周围所有人都挑战这个本心,那他就连自己立身之本是什么都要忘掉了。 温兰殊可以放弃感情,唯独无法抛弃自己的道,这是他二十余年来坚守、余生也将秉持的东西,不存在为了其他人更易的可能。 萧遥还是好说话的,“傻瓜。”说着刮了刮温兰殊的鼻尖,“你要是没有恻隐之心,我一开始也不会对你念念不忘。你倒好,说走就走,说不要我就不要我,真是负心汉。” “你……”温兰殊无奈闭上了眼,这萧遥又开始恶人先告状了。 “你想去幽州,我怎么可能拦你?只是你连说都不说,才让聂松这个不要命的来府衙里跟我叫板。”萧遥上手摸温兰殊的脸庞,“你脖子怎生这样红?” “刚刚……做梦……”温兰殊喉咙还没恢复过来,音调里带了几分沙哑,萧遥扶他坐起,背靠自己的肩膀,又将金跳脱取了下来,随手放到一旁的床头案上。 “你看,你睡着的时候也戴这个,是不是不舒服?”萧遥晃着温兰殊,让对方偏着头枕自己的颈窝,“以后不要这样了。” “……疼。” 萧遥怔了会儿,强忍着笑,原来温兰殊是因为伤口疼,才半天不说话啊!可是为什么,温兰殊每句回答都对不上问题? “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盛饭——” 萧遥想站起来,却被温兰殊死死抱住,“不许走。” 这下萧遥恍然大悟,得,是因为药效。 麻药本就珍贵,军营里要不是受了大伤都不会轻易用,大家都是硬扛,这次他可能给温兰殊加了点儿,一时间难以承受。以往萧遥也见过,麻药一过,好几个莽汉哭眼抹泪抱着他大腿喊“告诉俺娘俺不是孬种”。 怎么看起来温兰殊药效过后的反应……比较奇怪。 “好好好,我不走。可你不饿吗?”萧遥拍他的背,一下一下跟哄孩子似的。 温兰殊摇摇头,紧紧贴着萧遥。 他吸了两下鼻子,两行泪在闭眼的那一瞬飞流直下,渐渐控制不住越哭越多,萧遥哭笑不得,“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啦?谁欺负我们家子馥了?告诉我,我给你打回去。” “他们都不喜欢我。” 萧遥:“???” 萧遥脑海里飞速运转,确实,确实有可能。温兰殊惯常对人好,也希望大家都和和睦睦,结果他没管好手底下的人,一个个在背后说温兰殊假仁假义。 真该死啊,我真该死啊……萧遥捧着温兰殊的脸,用袖子给温兰殊拭去泪花,“好好好,我给你揍他们啊,傅海吟一巴掌,聂柯两巴掌,萧锷三巴掌,你看满意不满意?” 温兰殊昂起头,嘴一努,眼睛睁得很大,下一刻泪水像开了闸似的控制不住,小声哽咽,“你也不喜欢我。” 萧遥快憋不住笑了,麻药劲儿一过,温兰殊怎么这么可爱呢,像个跟人吵架后自己憋一肚子气的小孩儿一样,“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不是,你说谎。”温兰殊很较真,“你跟他们一样。” “好好好,我四巴掌,你打我。”萧遥偏过脸去,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温兰殊垂下头,“舍不得。” 萧遥心都快化了,温兰殊或许是体质缘故,无论丹毒还是麻药,过后都会变得无比脆弱需要人陪,时不时用头蹭蹭萧遥的下巴。 如此一来,什么军务,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旁边躺着个温兰殊,他是真不想走。 两个人缠绵了会儿,终于因温兰殊饿得饥肠辘辘而罢休,“不哭了不哭了,我去给你找小甜水和饼子好不好?” 这话还是跟一些奶娘哄孩子学的,萧遥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这话会从自己嘴里出来。 温兰殊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松开了萧遥。 等萧遥走出去很久,温兰殊呼吸平稳,萧锷才敢从屏风后出来。 这太荒谬了?!萧遥和温兰殊竟然到了这一步?那些话竟然是萧遥嘴里说出来的?他大惊失色,更愿意相信兄长是被谁夺舍上身,说出来那么肉麻…… 原地萧锷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嘴巴合不上,他低头看看温兰殊。 萧遥怎么变成这样? “哄这人跟哄孩子似的,还要给我三巴掌?”萧锷气得连续不断眨眼,萧遥以前最讨厌人哭了,裴洄小时候被他吓哭,他都当作无事发生走开,甚至还说“让他哭”。 包括自己也是,在萧遥面前从不敢露出违逆神色,没人敢对萧遥撒娇,因为这人根本不吃这套! 可温兰殊竟然在萧遥面前说出那种……萧锷想不出合理的词来形容那些话。 无病呻吟、肉麻幼稚、哭哭啼啼…… 不就被捅了一刀?这么做作给谁看呢!他握手成拳,想给这迷惑自己哥哥的“妖姬”来一拳,结果下一刻温兰殊似心有所感,翻了个身侧躺。 温兰殊头发垂落,露出细长脖颈,真真如羊脂玉一般,萧锷心悸了下。 还是赶紧走吧,以防萧遥回来看到他。 他走到门口,又觉得不对,折返回来,把床头案上的金跳脱攥进手中火速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锷以为自己拿了武松剧本,但其实0人在意…… 萧锷:做自己世界里的主角!红颜祸水,我的正义之剑必须将其铲除! 聂柯:为什么我两巴掌?我做什么了?冤! 卢英时:心黄的人看啥都黄,老色批,看哪儿呢?给你三十巴掌都少了! 萧遥:老婆好老婆妙,老婆的乐趣你想象不到。 第150章 打架 萧遥在议事厅谈了好久, 差不多到傍晚,午饭都来不及吃。相州这边得到了洛阳的情报,魏王一时片刻不会过来, 因为在忙着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更进一步。 铁关河这种人,不存在做周公的准备,从一开始坐视两京罹难, 再到放走贺兰庆云养痈遗患, 摆明了志不在此。那么想做什么, 已经很明显了。 “铁关河掌握皇帝, 皇帝就是他权力的来源,也因此,他敢在外面征战, 因为他的大本营在汴州, 离洛阳比我们近。”萧遥指着沙盘上的汴州,“因此,为了正统,他必须牢牢握紧小皇帝, 然后成为正统,如此一来, 我们就成了众矢之的。” “他连曹操都算不上, 这是要学刘裕啊。”傅海吟面对曾经的上司, 言语之间尽是难以置信。 刘裕出身北府兵, 而后篡晋自立南朝宋。金戈铁马, 气吞万里如虎。 “我们在朝中还有薛诰, 铁关河一旦真的称帝, 我觉得西边的卢彦则也不会坐视不管。”萧锷说道, “更何况, 铁关河的大本营根本无险可守,跟晋阳和长安比起来,差太远了。” 萧遥深以为然,“你们觉得,他会往西,还是往北?” “往西?”萧锷沉思片刻,“西边毕竟是故都,留一个岐王在,总是容易生变故。” “往北。”傅海吟摇了摇头,“我最懂这位魏王了。他如今接连在河东受挫,太丢面子,得赶紧和我们打一场胜仗,不然那些见风使舵的诸侯就会倒戈向我们。” 萧遥颔首,“这也是我今天要跟你们说的。萧锷,你跟着晋王向北去幽州,平定徐舒信,我会分给你们兵马。” 徐舒信感激涕零。 但是萧锷脸色很怪。说实话,萧锷并不明白萧遥为什么这样安排,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是这位兄长的刀——锷者,就是刀锋的意思,怎的现在萧遥竟把他扔在一边不用,反倒是给了温兰殊? 接下来和魏王如果有一场硬仗,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功劳,徐舒信若豚犬耳,不足为虑。 “为什么?”萧锷不动声色,怀疑是不是温兰殊又吹了枕边风。 枕边风有一阵就会有第二阵,温兰殊要离间他们兄弟? “因为我相信你。”萧遥鼓励道,“你此前一直在我麾下领兵,这次跟着晋王多学学,平一平你身上的戾气。更何况,权随珠马上就到,这边有我和权随珠,足够了,她手下还有个戚徐行,人手充足,不需你留下来。” 萧锷并不满意,果然和温兰殊有关! “为什么要跟着晋王多学?”萧锷讥诮道,“我跟着兄长就好。” 萧锷不知道,萧遥至今还在为这小子下克上而心有余悸。萧锷能解释是“为了你好”,万一哪天做出出格的事情来怎么办?和魏王的这一仗事关紧要,不能容纳这样一个不可控的变数。 “你现在,是连我的安排也不听了?”萧遥呵斥道,“打仗的时候自己做决定就算了,现在还抵抗我的命令?萧锷,你立功后愈发能耐了啊。” 萧锷只好颓了下来,“是。” 正在这时,门子被人踢开,萧遥定睛一看,原来是满身泥土的卢英时,衣角那里还有土灰和草屑,整个人像是在土里滚过。 “我来了。大帅,有什么安排么?”卢英时面无表情,目光掠过萧锷的时候,停顿了那么一下。 “有,你跟你十六叔一起往北去幽州。”萧遥叉着腰,心想这男孩十七八血气方刚是个坎,天不怕地不怕,也就裴洄,打小乖巧。 “哦。”卢英时说完,转身就回去了。 “这位是岐王的弟弟?”徐舒皓弱弱问。 “是,怎么了?” “那他怎么在晋王身旁?”徐舒皓不清楚,放着个亲哥不管不顾,跟着萧遥算怎么一回事? 萧遥挑了挑眉,“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去。” 徐舒皓:“……” 卢英时自己绕了一圈,来到了后院温兰殊的住处。他先是在小池那里,掬一捧水洗手,很快那些泥就在池水中晕染开来。满池风荷举,圆盘微颤,岸边一丛丛的竹子漏下光芒,投在卢英时掌心。 天在清溪底,因卢英时而起的涟漪摇碎了一池夕阳。 四周很安静,但卢英时心里乱如麻。他看到了一切,萧锷杀了阿七。 阿七还那么小,跪在地上求见家人一面,萧锷给了阿七希望,又让阿七绝望,杀人诛心,以此为荣。 从阿七的措辞判断,萧锷竟然要杀温兰殊?为什么,温兰殊根本没影响到萧锷此人啊!而且萧遥也不知情,接下来还要萧锷随温兰殊北上? 这不是给了萧锷现成机会? 还好,他知道一切,也能跟着温兰殊一起。 卢英时上过战场,也杀过人。战场上杀人和折磨人是不一样的,各为其主罢了,可折磨人就是纯纯恶趣味。 卢英时洗了半天,一看自己身上有一大片泥点子,看来是处理尸体的时候,一不小心蹭到了。 不得不说萧锷选的地方也很偏,出去就是一大片荒地,长满枯草,深处偶有几片白骨,看起来多年前是个乱葬岗。风化的土坡截面,还有人的股骨和头骨,堆积在一起。 我以后会心如铁石到这种地步吗? 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我,和萧锷有什么区别呢? 他还能回想起阿七轻飘飘的身体,饿了很久很久,皮包骨了,肩膀那里凸出得吓人,还好不是冬天,不然冻都要冻死了。想必捱过去年那个寒冬也很不容易吧?或许连阿七自己都没想到,会死在往昔无比希望的盛夏,一个小儿无赖剥莲蓬的时节。 卢英时眼眸盛泪,他的母亲,裴洄的父母,都被世事摧折,无论你金尊玉贵还是微贱之躯,生死向来最公平。 他越想越难受,脑海里不受控制,回想起阿七闭上眼,一抔一抔泥土将其脸庞淹没的场景。彼时卢英时没有哭,只是在心里祈祷,希望亡魂能找到归家路。 趁这会儿天还未晚,卢英时去寺庙里找大师念经,又捐了香油钱,在阵阵梵唱声中默念往生咒,希望阿七能入轮回,得到超脱。 阿七要暗杀十六叔,可是……卢英时可能跟温兰殊久了,看到人死,尤其是折磨而死,总觉得格外沉重。 这晚卢英时不想回去,他想自己静静,在禅房辗转反侧,面对着香案上那尊观音像才能平息些许。他强迫自己想美好的事情,比如裴洄。他和裴洄都是幸存下来的人,应该多看看活着的人,不是么? 越反其道而行之,就越在意。 终于,做梦的时候,他在奈何桥一头,遇见了衣衫褴褛等他已久的阿七。 卢英时跑了上去,跟两侧黑白无常打点了几句。阿七拉着他的衣袖,“谢谢哥哥,让我入土为安,我干了坏事,不该被原谅的。” “不……不是的。”卢英时揩去泪水,“那不是你愿意的。” 阿七低着头,“阴差说,我爹娘已经入轮回了。其实我死了也挺好的,能见到他们。” 卢英时泣不成声,“哪有自己想死的。” “可我活着很不开心,从生下来起,家里人就一直要躲土匪。没饭吃,每天只能饿肚子。”阿七揉搓着自己的破布衣服,“紧巴巴的,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肉。其实晋王对我很好,他给我饭吃,还想给我上药。可我太想见到爹娘了,对不起。” 身后黑白无常已经开始催促了,“走吧。” 阿七把想说的话说完,转身就要上奈何桥。 “等等,我说最后一句话。”卢英时屈肘用衣袖擦泪,“希望你转世到太平盛世,一生平安顺遂。” 阿七怔了怔,留给卢英时一个灿烂的笑容,“哥哥,你真好!” 卢英时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佛寺待了这么久。收拾好行装,丽日正好,他心里郁结的那股气也终于发泄了出来。 孰料出门的那一刻,刚好遇见了萧锷。 他直呼晦气,绕开萧锷就想往一边走。 “怎么躲我?你不太对劲啊,卢英时。”萧锷往旁边一错,刚好又阻拦卢英时。 “有什么不对劲的?不想看见你,可以了吧?”卢英时白了萧锷一眼。 走出去没几步,萧锷忽然说道:“你都看见了吧,没什么要问我的?” “问你什么?你这种人杀人就图个好玩罢了,话不投机,问你也是自己找气受。” “不,卢英时,你肯定想问。”萧锷握着卢英时的肩膀,强迫对方只能站直了,“我给你机会问,错过了可就没有了。说实在的,我还挺敬佩你是个少年英雄。” “那我问了。为什么要对十六叔做那些?” 萧锷抱着双臂,一脸天真烂漫,卢英时知道这都是装出来的,“我的名字是‘锷’,就是利刃的意思。我是我哥的刀,他下不了的决心,我替他下,他舍不得除掉的人,我替他除,仅此而已。” 真是荒谬! “萧遥怎么可能想除掉十六叔?!” 萧锷笑道:“天无二日,除掉你十六叔有什么不对的呢?” “你……” “还有,我哥原本杀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只求赢别的什么也不求,跟你十六叔在一起之后优柔寡断多了……” 卢英时打断道:“你也不看看萧遥因为谁才能去晋阳?” 这下算是触到了萧锷的逆鳞,“没有温兰殊,我哥会比铁关河还厉害!要不是温兰殊时时掣肘……他们就不该在一起!” 卢英时并没被这句话惹怒,“我也觉得,不过谁掣谁的肘两说。我十六叔在没遇见萧遥前是天之骄子,文武双全,遇到后一身的伤,大灾小病不断。你哥真是拖累我十六叔,所以让你哥麻溜滚吧,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卢英时……” 于是乎下一刻,两个人在佛寺门前扭打了起来,惊动了寺院里的武僧来劝架。两位施主都是练家子,打得很尽兴,你一拳我一拳有来有往,无一不是朝着命门去的,怎么拉都拉不开,脸上不可避免地落了伤。 直到萧遥赶至,这荒谬的一切才终于终止。 【作者有话要说】 毒唯大战。 卢彦则:好!不愧是我卢彦则的弟弟!打赢了吗? 萧遥:你是这么教弟弟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60 第151章 制服 萧遥在议事厅累得焦头烂额, 光顾着迎接权随珠,一听说后院起火,更是恼怒, 当场就给了萧锷一巴掌。 人家卢英时是温兰殊的表侄儿,卢彦则的亲弟弟,自己越俎代庖反而不好, 而且据武僧说, 是萧锷先动手的。 于是这厢萧遥劝和完卢英时又打算收拾便宜弟弟, 没想到弟弟已经消失无踪了。 萧锷脸上有几道伤, 他打卢英时用了十成十的力,但是看起来,卢英时更加游刃有余。 肯定是卢彦则教了刀法和拳法, 他从小到大看的兵书太多, 萧坦也有意把他培养成萧遥的佐貳。 然而事已至此,萧锷备受掣肘,还要受卢英时的气,想去哪儿不能自己决定, 气得他锤了下槐树树干,落下几片叶子。 同时, 他心里对温兰殊的厌恶更深一层。 萧遥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萧遥坚不可摧, 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隐患。换做从前的萧遥, 肯定会直接杀了阿七, 而不会要他来处理。 如此优柔寡断, 如何成就大业?! “萧锷?” 萧锷抬起头, 就看见温兰殊扶着腰从自己房间走出, “你怎么了?又受伤了?我这里刚好有些药, 你敷一下吧?” “哦。”萧锷走了过去,他倒要看看温兰殊对于萧遥的安排有什么想法。 “接下来你我要去幽州。”温兰殊从药箱里翻出药酒,往萧锷脸上擦着,“麻烦了。” “不麻烦,你只要告诉我哥,你不想跟我一块儿,我就不用跟你走这一遭。”萧锷不看温兰殊,目光定格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之间。 “怎么会呢,这是我提的要求啊。” 萧锷心中大惊,忽然站起,脸上因此多了一道药酒的痕迹。只见原地温兰殊并没有惊讶,反倒是淡然笑了笑,“慌慌张张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萧锷问,“玩儿我呢?” “啊……你觉得呢?”温兰殊手支着下巴。 “让我跟你待着有什么好处吗?还是说,你都知道了?”萧锷左思右想,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的解释。 因为知道,所以故意把自己留在身边控制。如果他在萧遥身边,反而对温兰殊不利,防不胜防。 温兰殊索性开门见山,“是,我观察很久了。至于那个小孩,应该不是徐舒皓派来的,他没那个胆量。我怀疑过傅海吟和你,只有你们两个有嫌疑,因为自我和长遐合为一处后,军营里就一直人心浮动,连聂柯一个不洞察世事的人都觉察到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利益相关。你和长遐绑定得更加深刻,傅海吟这种人只服强者,实在混不下去,还可以去找铁关河,他也一直在强调这些。”温兰殊笑吟吟看着萧锷,像是大人发现孩子闯祸一般,“但你和长遐有血缘关系,第一反应是把我剔除出去,保障自己的地位。” “……还有呢?”萧锷皮笑肉不笑。 “借刀杀人,你让徐舒皓吃了个哑巴亏,又把人处理得干干净净……” “卢英时都告诉你了?” “我没必要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温兰殊收拾药箱,“接下来我们要共处一段时间,我没有惯着你的理由,你也别甩脸子。” “那你告诉我哥,说我恶心你,然后离间我们两个啊。”萧锷冷笑。 “我不需要离间的,他选谁不是很明显?”温兰殊很快将药箱收拾好,塞回柜子里。 “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他在部下和你之间肯定会选你?” “他肯定选我,你没看出来吗?”温兰殊笑着抬起头,在萧锷看起来只有挑衅和得意,“我何须离间?萧锷,咱们现在还能如此体面,你应该庆幸,因为我懒得玩那些心计。” “哪个男人会拒绝宏图霸业?你可真是自信。” 温兰殊捧起茶盏,慢悠悠道,“选我和宏图霸业不冲突,可能在你眼里,你我才天克地冲。” 萧锷有预感,他接下来无论怎么说都将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想到,你看起来脾气那么好,还担心别人不喜欢你,却对我这么刻薄。” “……你都想杀我了,对你好有意义么?没必要。”温兰殊目视前方,全然把旁边这个人当空气了。 “那你还敢让我在你旁边?” 话音刚落,温兰殊摔了杯子,茶水迸溅,瓷杯粉碎一地。 紧接着数个潜渊卫破窗而入,在萧锷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擒拿、过肩摔一气呵成,其中几个死死踩住他的脚踝,膝盖抵在后背那里,仿佛一用力就能把他肋骨压断。 “温兰殊你!” 温兰殊手底下竟然有这等高手?以前竟然不知道! 他目不转睛,依旧懒得看萧锷,“轻点,别把他打坏了。” 潜渊卫的手劲儿小了下去。 “萧锷,我还是想在你哥面前体面的。我也希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次去幽州,咱们最好相安无事。”温兰殊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萧锷不甘又狠戾的眼瞳。 “好,晋王总得先把我松开吧?” 潜渊卫放开萧锷后,他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头也不回地出门拐去了自己的院子。 他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起那条跳脱,脑海里有回响起温兰殊对萧遥撒娇的温言软语。 这人可真是复杂,竟然把萧遥拿捏得死死的。要是贸然撕破脸,只怕萧遥会如温兰殊所说,站在温兰殊那边。 而且卢英时和萧遥一伙,也有他虐杀阿七的证据。 “温——兰——殊。” 萧锷自嘲一笑,竟然被摆了一道!还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如今萧锷怎样都不是,在萧遥心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在力量没有发展到取代兄长的时候,他必须牢牢依靠萧遥——他不是傅海吟和聂柯!他身上萧遥的烙印太深了。 萧锷攥紧了金跳脱,“日子还长,咱们走着瞧。” · 次日清晨,军队出发。旷野之上,太行山矗立在天际,道旁野草沾满露珠,尘雾漫漫,笼罩着整片大地。 温兰殊身后是萧遥拨给自己的兵马和一列潜渊卫,其中还有聂柯。因为据聂柯说,生怕萧遥真掐死自己,心有余悸,跟着大哥聂松和温兰殊会好些。 军旗在风中飘荡,扑扑作响,吹开温兰殊的披风。他站在两军之间,与萧遥道别,面前权随珠叉着腰,“放心好了,到幽州替我给温相问声好。” 萧遥握紧温兰殊的手,“后面有我们,你不用记挂。” “有你们两个在,我记挂什么?”温兰殊笑道,又拨开自己额头两侧的碎发,“希望一切顺利。” 说罢,温兰殊转身上了马车,卢英时夹紧马腹,也跟着走了。 “你不放心吧。”权随珠看了眼不忍挪开目光的萧遥,“加把劲,有正事要干了。” “怎么可能放心。天下不定,我和子馥只能聚少离多,什么时候能太平下来?一年到头马上奔波,我都有些累了。” 权随珠嗤笑,这萧遥自从跟温兰殊在一起后,就多了几分缱绻,也可以理解,有个人儿在心里,不管远近总是要记挂,也正是因此,萧遥多了几分儿女情长。 人不可能没有顾虑,萧遥能彻底尊重温兰殊的选择,让对方去幽州,估计也做了一番斗争。 权随珠就有干劲儿多了,“累什么?这才刚开始啊。” 随着一声鹰唳响彻长空,那只东道白划过天宇,朝微小如黑点的马车而去,留给送行之人无限怅惘。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旭日如炽热燃烧的火,点亮了微茫苍穹,徐徐吹来的晨风与朝阳将晨雾吹散,大地瞬间清晰一片,喧闹纷繁的鸟声休止,大街上的商贩也开始吆喝活动。 萧遥转身回城。 属于他的战役,才刚开始。 · 这边温兰殊在马车内刚换好绷带衣服都没穿好,萧锷就敲了敲他的车壁,“早起有点困,能去里面打个盹吗?” “哦,可以。” 在卢英时的死亡凝视下,萧锷扒着马车沿,腿从马头上一扫,当即踩住车前横辕稳稳蹲下,紧接着一撩车帘…… 又放了下去,很郁闷地背靠车壁蹲着。 “我说你怎么金尊玉贵,坐马车,原来是这个。” 不过萧锷就是要表现得什么都没有,让卢英时有气不敢出,不能破坏了其乐融融的氛围。 “我怎么知道你来这么快!”温兰殊没好气道,很快衣服穿好,“你来吧。” 这下萧锷才敢进去。 车厢不怎么大,他和温兰殊占了两个对角。也是,在外面是主公和下属,在里面是水火不容的生死仇人,那种场面话没需要讲。 “没想到你能这么容易跟我哥说清楚。” 温兰殊哂笑,“我和你哥本就一样,是你激化了矛盾,连我也上了套。如果不是你临了了,找个人刺我一刀,恐怕我还没意识到是你呢。” “这么说,是我心急露了马脚?” 温兰殊扶额,“准确说,应该是我心急。” “哦?” “我本来就是要去幽州的,不过你哥看起来并不想放我走。情急之下,聂松联系了我,我才出此下策,给了你机会。”温兰殊笑眯眯看着萧锷,看得对方浑身不自在。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在身边?明知道我想杀你。” “还不是你太会玩弄人心了?萧锷,你让我很意外,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内敛识大体的弟弟,没想到你比英时还要乖戾,因为我的到来感受到危机,马上采取行动,让河东军人心浮动,我成为罪魁祸首,然后我一死,也不会有人太在意,你的地位也能稳稳不坠……萧锷,你应该很讨厌你哥和我商讨事情自己却插不上嘴吧?” “你这人还真是口蜜腹剑。”萧锷反唇相讥,“你不是对你们之间的情谊很有信心?既然有信心,就别带我啊,怎么,你引以为傲的情,还是让你患得患失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温兰殊望着窗外,脑后有几绺头发垂落胸前,乌亮柔顺,“我就算再有信心,也怕你越描越黑,彻底把我分裂出去啊。” 萧锷拊掌,“晋王还真是通情达理知人心,什么时候也教教我?这样我就能做得不露痕迹了。” “等什么时候我捅你一刀,你能不计前嫌,任我予取予求,我就教你。”温兰殊眸光一转,看得萧锷不自觉移开目光。 “你点我呢?” “聪明,孺子可教。” 萧锷:“……” 还真把自己当老师了?! “不过我挺好奇你哥以前在族里是什么样的。我之前问过,他很少提起,昨晚也是,我怎么问都不开口说。他是很讨厌别人哭?” 温兰殊很好地隐去了这番话发生的具体情况:他问萧遥,是不是在族里也这么对弟弟,萧遥说弟弟们哭起来很吵很烦,有时候来自己面前犯贱就会如此,末了不知道为何,突然提了一嘴,“你哭起来很可爱,跟他们不一样”。 温兰殊无奈苦笑,哪怕解释很多遍那是药效也无济于事,萧遥还说浑话,说他那个时候哭起来更诱人。 这会儿他摇摇头,把这些都从脑海里甩去,听萧锷讲话。 萧锷打了个哈欠,“是啊。他是私生子,有人嘲笑他,他当场就打回去。伯父看他聪明,学东西快,比几个兄弟都优秀,有时候会偏向他。我也这么觉得,我们族里,若他是虎,那么剩下的就都是猪和狗。” 温兰殊:“……” “那你算什么?”温兰殊清咳了下。 “这哪有自己评自己的?”萧锷纳罕道,“我小时候也经常找他学东西,他说我背书慢,兵法学太死,经常骂我,我哭了之后,伯父让他收敛,他不听,说‘让他哭,没用的东西’。他还说,如果连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以后入仕为官有我好受的。” 萧锷眼中的萧遥就是如此,事实上很多人眼里的萧遥都是这样。紧接着,萧锷又说,这位兄长不苟言笑,争强好胜,长大后内敛不语,谁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势造英雄,如果不是天下大乱,很可能萧遥就这么寂寂无闻下去。 英雄是否会感激时势?还是会在无尽的争斗和颠沛流离里,憧憬着太平盛世?乱世最摧折人,不论如何,温兰殊都希望这一切尽快过去。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但他相信,这片土地会有鲜花盛开。 第152章 贤色 韦训抱着书来到高君遂府邸。自从桓兴业回朝, 舅甥二人在朝中风头正盛,威逼帝室,韦训也不好意思让人家来自己家, 乖乖摆出尊师重道的姿态。 但他多少有点怕高君遂。 对于天才而言,兼容笨蛋是痛苦的。高君遂和温秀川不一样,不会不厌其烦地教导、重复, 每次韦训问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 他甚至会无意中流露出一种鄙夷。 韦训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因此韦训更难受了。 于是在今日韦训提了些糕点, 想让高君遂能解颐一笑, 知道这个学生态度至少还挺好,也是想着要变更好的。可等他敲门后穿堂入院来到高君遂的书房,看到老师眉头紧锁一筹莫展的时候, 那脚步自然而然就放慢了。 现在该说什么?说话会不会让老师生气? 韦训驻足许久, 不知该从何处开始。 高君遂抬起头,可能处理事务熬了个通宵,所以眼下有些乌青。 眼看老师正看着自己,韦训双手捧上金银平脱食盒, “老师,这是给你的!” 出乎韦训的意料, 老师并没有说他什么, 使了个眼色, 让韦训放到一边了。 万幸这一关算是过了。 韦训想张口问问题, 高君遂抢先一步, “你知道最近京师的传言么。” 什么?什么传言?!韦训汗流浃背了, 又不敢真的露怯, “这……听说了。” “哦?说说你的看法吧。”高君遂让韦训坐下, “不能死读书, 要耳听八方。” 韦训:“……” 最近有什么事呢?韦训光顾着跟薛诰的几只小水獭玩,那小东西可机灵了,叫起来也惹人怜爱,他和裴洄一起抓温秀川的鱼,每次都是薛诰含泪给温秀川钱,罗瑰有时候也会跟他们…… “你想什么呢。”高君遂打断了韦训的联想,“我说,针对皇陵被掘,以及徐舒皓和宇文铄合兵一处,你就没什么想法?” “啊……我?”韦训眨巴眼,“要有什么想法?什么什么,皇陵被掘了?!” 高君遂叹了口气,原本想教这孩子见微知著抽丝剥茧分析局势,没想到韦训实在是不上趟,如果钟少韫还在,肯定能和他聊上好半天。 “明庄帝的成陵被盗,在山峦间炸开一条通路,盗墓贼撬开了一代帝王的梓宫,里面的财宝一点儿没取。” “这样的话,岐王不管吗?这可是在岐王管辖地界……” 高君遂心想这小子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他要发兵和漠北的五部联盟打,你说呢?” 韦训咽了口唾沫,原来这才是高君遂的意思。“那另一个呢?徐舒皓去北边的话,他是背叛了魏王?” “嗯。这人见风使舵,其实我和魏王早有准备,只是那场雨来得真不是时候。”高君遂摸了摸下巴,“一场暴雨,直接把徐舒皓冲垮了,有意思。” 韦训插不上嘴。 “现在徐舒皓想拿下幽州,温兰殊就算把这人送回去,估计也填不满此人的狼子野心。罢了,背叛与否无所谓,我们只要接下来歼灭宇文铄,到时候徐舒皓自会归顺。”高君遂捡起刚刚被自己扔到地上的纸张,反复看着上面的情报。 徐舒皓赢了,温兰殊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到时候温氏父子在幽州,一个宰相一个晋王,徐舒皓那点儿容人之量,会容得下? 仁义之人,自有小人来对付。 他刚搁笔,就看到韦训把垫子挪到了自己书桌前,十分恭谨。 “老师,这段时日你教了我好多。我知道我很废物,读好多遍才能记住,不比老师聪明。” 高君遂心想原来你也知道。 但其实这些高君遂都不怎么在意的,因为韦训只是他世界里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人,是好是坏他都不在乎。 所以不会生气也不会高兴,跟自己无关,教好了脸上不会增光,教不好那也无所谓,关我屁事。 “但是,老师放心好了。”韦训骄傲地拍了拍胸脯,“我不会背叛老师的!你是我的恩师,以后我一定努努力,报答老师!” 高君遂怔忪片刻,这人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他需要蠢货的忠诚么?没用的人展示没用的道义,在高君遂看来无比可笑。 不过,高君遂还是礼貌回答,没泼冷水。 “哦。”高君遂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赶紧又低头看文书了。 岐王身陷战事,晋王分兵两处…… 这是铁关河谋取权柄、践祚称帝的最好时机。 然而准备的流程还没做完,有薛诰在那儿顶着,小皇帝各种打太极,把高君遂请求给魏王加食邑和特权的奏疏全部留中不发。 高君遂又恢复了方才的愁眉不展,完全忽视了一旁等着讲经的韦训。韦训翻着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少年不知所措,又不敢打搅,只能在一旁沉默不语,也无所谓有没有自尊心了。 · 温兰殊和萧锷一路北上,靠着徐舒皓的脸面,几个藩镇让路让得很痛快,河东军军纪严明,不践踏良田,也不劫掠,留下一路好名声。 赶路许久,他们随便找了个驿馆歇脚。温兰殊的绷带又该换了,他检查伤口,看了看,愈合得差不多。 温兰殊打着赤膊,对镜一圈圈解开绷带,那条蜈蚣似的疤痕看起来就留在那儿了,今日刚好能拆线。 “晋王,吃饭——” 萧锷端着晚饭走过来,看温兰殊上半身扭着,一点点解开当初留下的绳结,模样有点好笑。 “我知道了,你放那儿吧。”温兰殊没看萧锷。 “需不需要我帮你找个人拆线?”萧锷问。 “不用,我自己可以。”温兰殊表示拒绝。 但萧锷看他拆线的样子太笨拙,不知为何就想越俎代庖替他动手,直接三两步走上前,上手拆了起来。 温兰殊:“……” 三下五除二就拆完了,萧锷完事后还不忘嘲讽两句,“金尊玉贵的晋王估计没受过皮肉之苦,这点小伤都手忙脚乱。” 自从那日之后,萧锷说话就阴阳怪气起来,似乎只要温兰殊恼怒就痛快。一开始温兰殊还不计较,到了后面这小子变本加厉起来,说话含沙射影,导致温兰殊也如此,谁也别想让谁痛快。 因此温兰殊说,“要不是因为某人,也不用受这些伤。” “哦哟,晋王对谁都那么客气,怎的对我如此刻薄?” “对谁都好那是真佛,我不是。”温兰殊白了这人一眼,从衣架子上拿起衣服穿了起来,坐下吃饭的时候,这人竟然还杵着,一点要走的迹象都没有。 温兰殊装没看见。 萧锷看不顺眼,“原来人前那么好都是装的,假仁假义,这才是你的真面孔。” “……懒得跟你说。” 萧锷乘胜追击,干脆坐到温兰殊对面,让对方吃也吃得不自在。 “你有必要这样?” “你怎么跟我哥好上的?”萧锷问。 “问你哥去。” “我哥又不在,我不只能问你?这样说来,我该称呼你一声嫂嫂了。” 温兰殊差点喷饭,“你哥小时候是不是经常打你?” “嗯,怎么了?” 萧锷还以为这人会假惺惺说打弟弟不对,越打越叛逆,应该柔性教导,以柔克刚。孰料温兰殊说,“该打,我觉得打少了。以前我不觉得棍棒底下出孝子并深恶痛绝,但是现在看来,有的人记吃不记打,就该多打几次。” 萧锷:“……” 行,那就挑彼此的痛处戳。 “你和我哥怎么看对眼的?嫂嫂要是不说,我也不敢问我哥啊。” “你有完没完?”温兰殊拍了下桌子。 “没完。你要是不说,我以后人前也叫你嫂嫂,让全河东军都知道,你和我哥……” “住嘴。”温兰殊不喜欢自己的事情成为别人的谈资,只能先满足萧锷的好奇心,“一次偶然,他来到我住的院子,我给他做了青团换了件衣服。” “那这也不能说明你喜欢他啊。” “我不喜欢干嘛给他做这么多?”温兰殊讥笑道。 也真是奇了怪了,一到萧锷面前,温兰殊就没什么好脾气可言。 “那你怎么喜欢的?” “好看。”温兰殊不假思索。 “那就是说,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比如我,你就不会做这么多?” 温兰殊眼神似乎再说“这不废话”。 “晋王还真是肤浅。”萧锷叉着腰,“我以为你是不重外表重内在的翩翩君子,没想到啊。” “我从没说过我不肤浅。”温兰殊继续吃饭,咽了几口,嘴里没东西后,继续说,“贤贤易色,好色的人多了去了,你不好色?谁不喜欢好看的?君子要‘纫秋兰以为佩’,玉不去身,不也是为了好看?吾未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 萧锷:“……” “看来晋王跟许多人眼里的都不一样。假仁假义,贤贤易色……” “停。”温兰殊主动出击,“萧锷,看在你是长遐的弟弟,我觉得需要给你讲明白一件事。” “啊?”萧锷被打断后,竟然真的不说话了。 “我把你带在身边,还有一个考量。你是长遐的弟弟,不过你跟你哥比起来,身上的戾气太重。” “我?戾气?” “漳河是你掘开的?” 萧锷目光躲闪,心想这人又该说教了。 “傅海吟的那些话,也是你教的吧。” “知道了何必再问?” 温兰殊轻松一笑,“那你也明白了我为什么非要把你带在身边。你在你哥还没下达指令之前,就带着小队冒雨掘堤,是因为你觉得我会影响你哥决策,而你哥肯定听我的,不会掘堤?” 萧锷不语。 “其实水淹七军,并非关羽一力促成,乃是霖雨连绵下的灾厄。”温兰殊目不转睛看着萧锷,他见过很多次做错事的后辈,说起话来压迫性十足,“你想辅佐你哥成大业,只玩心计,弄那些小聪明你觉得足够么?” 萧锷:“……” “水淹大梁,坑杀降卒,筑京观,你当然可以那么做。可你知不知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你……你什么意思?”萧锷看不懂温兰殊。 “什么意思?”温兰殊拿起一根筷子敲萧锷的额头,“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择手段贸然决堤,你知道我后面处理积水和疫病花了多大力气吗?你大水淹城让相州成了一座死城,是,是打下来了,可粮食泡发霉,人全死了地也淹了,你后续怎么办?我为什么犹豫,不就是害怕得不偿失?没到危急关头掘什么堤!读了水淹大梁的战役怎么也不看看人家是一上来就掘堤吗?!” 一顿话像烟花在萧锷颅内炸开。 “我知道你喜欢走小道出奇策,但是萧锷,你的才能不止于此,有阳关道,就别铤而走险。要不是看在你哥的份上,我肯定会问责。” 被除萧遥之外的人说教,萧锷不太愉快。不过温兰殊那句话也是真的,他的确给温兰殊带来麻烦。 “人命,很重要,不要轻易断人生死。”温兰殊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于是下逐客令,“你走吧,我要午睡了。” 走到门口的萧锷给温兰殊关上门,心想自己何苦来走这么一遭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以及他心中那个疑惑更深了。 萧遥为什么会喜欢温兰殊?难不成也是因为“贤贤易色”? 他绕到驿馆后,好奇地抬起窗户,露出一条缝,刚好能看见温兰殊在里屋的床榻上安稳入眠。 这个时候的温兰殊枕着枕头,头发瀑布般散落,下颌线格外明显,斑驳流光洒在脸庞上,焕然生光。 和上次睡着一模一样,也是那么端庄,双手交叠在身前,配上一件白袷,整个人似一柄横放着的玉如意。 ……确实容止过人。 联想到刚刚那番话,这人真把他当不成器的弟弟了? 真是荒谬!我和我哥怎么可能需要你来插一嘴? 萧锷气愤地放下窗户,咬牙道:“妖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庄帝:就是李暐,这里不能说名讳,高君遂说了谥号。 亲兄弟。萧遥:祸国妖姬。萧锷:妖孽。 贤贤易色:大白话就是爱美人胜过爱贤人,后面那句意思是说,我没见过喜欢修德行的人到了好色的那种程度(就是用搞h的劲儿去学习正经事儿),均出自论语。 承认吧鳄鱼,你嫂嫂是魅魔。 第153章 暗杀 大军一路向北到了冀州, 和当地刺史打过招呼后,因着七月十五中元节的缘故,暂时先在此地休整。 白天军营里有蹴鞠, 规则和马球差不多,卢英时和萧锷分属两队。他最近看萧锷咋看咋不顺眼,踢球的时候, 一直往萧锷那边的队友踢, 一来二去就踢到了萧锷的脑门。 卢英时暗爽, 那局蹴鞠他赢了。 原本想过去再嘲讽这小子两句, 谁知萧锷干脆提着药箱往温兰殊营帐去了。 卢英时恨不得打死萧锷,却碍于温兰殊的情面不敢发作。聂柯小跑着过来,额头上还有和卢英时一样颜色的护额, 用来区分队属用的, “怎么了英时,还踢吗?” 卢英时解下自己的抹额扔给聂柯,“踢个屁!” 这厢萧锷大摇大摆进了营帐,一屁股往胡床那里一坐, 仿佛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只能由别人来上药。他也不怕温兰殊看到自己额头上擦伤的血痕, 反正温兰殊也不是第一次给他上药了。 但温兰殊正在处理文书, 头也没抬, 手里的毛笔晃来晃去, 萧锷看了两眼, 心烦意乱, “受伤了, 帮我上个药。” “没胳膊还是没手?”温兰殊依旧低着头, “自己不会?” “哇, 嫂嫂好凶啊。” 温兰殊心里涌上一股恶寒,这萧锷是会恶心人的,“别这么叫我,我不喜欢。” “那你给我上药,我就不叫了。”萧锷说不清楚,他好像习惯了来温兰殊这里撒野,最喜欢看到温兰殊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在萧遥面前他不敢这样,但是温兰殊不一样。 “这是在军营,先职务后亲疏,你应该叫我晋王,或者大帅,以后不要再那样称呼我。”温兰殊搁笔,依旧没有帮萧锷的意思,“自己上药,我不会帮你。” “可我都来这儿了,不给个面子?之前不都是你给我上药的么。”萧锷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避之不及的东西,会变成求之不得。 “你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不重要,他已经不在了。” 温兰殊想起李昇会故意弄乱屋子,又或者闯祸,让温兰殊来收拾,试探自己不会被抛弃。彼时束缚温兰殊和李昇的,是君臣大义,所以无论李昇多过分,温兰殊都不会叱骂李昇。所以有时候李昇受了伤,就会特别着急地冲上来,让温兰殊照顾自己,不惮在温兰殊面前露出脆弱。 “……是先帝?”萧锷问。 温兰殊的头又低了下去,萧锷却不依不饶,“我跟他哪里像了,你别说话只说一半。还有,你这话是夸我呢,还是骂我?” “注意影响,称职务,这里是中军大营。”温兰殊语调低沉。 “这里又没别人,嫂嫂生气了?”萧锷依旧没皮没脸笑着。 闻言,温兰殊啪地一声把笔放下,猝然站起,径直走出了大营。 萧锷望着温兰殊的背影,说不清楚心里有什么,总觉得有一团郁结在心里发泄不出去。其实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不需要上药,第一次、第二次包括现在都是如此。 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像以往那样,死要面子,说自己不需要上药? 萧锷回避着自己可能产生的依恋,他不需要从长辈那里获取任何依靠,也不会暴露任何怯懦。他看了眼原封不动的药箱,觉得真是可笑极了。 就算温兰殊对谁都好,但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人怎么可能会对要害自己的人露出好颜色呢? 当晚,城中举行盂兰盆会。暑热正浓,街道和佛寺熙熙攘攘都是人,各色花灯和戴傩面的游人极为喧闹,温兰殊向来喜欢凑热闹,就跟卢英时和聂柯一起,买几个磨喝乐,说要给红线准备,每个地方的磨喝乐都不一样。 卢英时点点头,在勾栏瓦肆前驻足。他们几个乔装打扮,并不表露身份,聂松知道自己说话不大讨喜,就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保护着,一些潜渊卫也随着他们移动,唯恐温兰殊有失。 萧锷亦是如此,他不在人群里,今日因为惹了温兰殊,有点眼力见儿都不会凑上去。他随便在茶肆二楼临街一面坐下,点了几份茶点,这些太平喜乐,好像一直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远远望着,温兰殊和卢英时一起站着,看台子上舞刀弄枪的民间艺人,那艺人还时不时喷火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奇技淫巧。 “你来了。”他望向黑暗中一个人影,“你们人手都备好了?” 黑影点了点头,“机不可失,就在此夜。” 温兰殊身边没有重重兵卒拱卫,只剩下几个潜渊卫。这里又人多嘴杂,影响精力,聂松不可能顾及到方方面面。 黑影慢慢走出,“你之前为什么没杀了他?” “不是时候,他在我哥身边。”萧锷饮了口茶,温兰殊正好看到尽兴处,和卢英时蹦起来鼓掌,又给了那个艺人几枚铜钱,“我要是做了的话,我哥不会饶了我。至于现在,就很合适。” “他心也挺大,敢把你留在身边。” “聪明人自作聪明都是如此。”萧锷也给对方斟了杯茶。 但他手有点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黑衣人察觉到了萧锷的紧张,“放心,你不用动手,有的是人要杀他。” “成事后,不要再见了。”萧锷放下茶壶,“我不想留下痕迹,让我哥察觉到不对,留下隐患。” 黑衣人不置可否,“事实上只要温兰殊在你身边出事,你哥都会察觉,你不知道么?” 萧锷当然明白,可他别无选择,“我知道。但我只能如此,温兰殊……这人太狡猾,又会反制我。他有我的把柄,吹几阵枕头风,我就……” 他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 萧遥很明显不知道他要杀温兰殊。温兰殊知情,为什么没告诉萧遥?难道,真的看在兄弟情谊,不想离间,成为小人? 这种君子真是难办啊。 现如今看来,温兰殊有意让阿七的事成为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么他还要除掉温兰殊么?为了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去闯一个更大的祸,到时候萧遥可不会像温兰殊这样宽恕,肯定不会放过他。 “你还是太胆小了。”黑衣人微微一笑,“只要你想,何愁不能取而代之?相州之战,是你选择移营地点,掘堤淹城,而后往北去幽州,你也可以立下大功。你比你哥更适合,成大事者,怎能不心狠手辣?” 萧锷想了想,又看了眼下面的温兰殊。 真的要这么做?真的要和兄长形同陌路? 突然萧锷摔了杯盏,拿起一枚碎瓷片,快速伸到黑衣人脖颈那里,“你们主子好算计,让我和我哥内斗,你们坐收渔利呢?” “实话而已,怎么就坐收渔利?再说了,你赢了,河东是你的,晋王和节度使之位都是你的。” “……” 萧锷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取而代之的想法,萧遥像一座大山,许多年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哪怕萧遥打他两巴掌,他也不会记恨萧遥。 现在要翻了这座山么?要是山崩地裂,到时候他该如何应付呢? 许多人野心膨胀的时候,往往忽略了自己的能力。萧锷掩盖心中的慌张,“知道了,你走吧。” 黑衣人很快消失。 楼下的聂柯正在摊子前买话梅,油纸包里鼓鼓囊囊的,抬头无意间看到萧锷,大喊道,“喂,萧锷,快来快来,晋王请客,请我们吃……” 卢英时拽了拽聂柯的衣袖,“吃你的吧!” 旁边温兰殊揣着衣袖,面容沉静,没有露出一点儿厌恶。 萧锷颔首示意,端着茶点从楼上下来,聂柯这吃货丝毫不客气,什么都要,脸颊也鼓了起来,萧锷觉得他像山间的猴子——又灵活,又喜欢大快朵颐,毫无吃相可言。 不过除了聂柯外,剩下三个人就有点微妙了。 卢英时警惕心起,格外提防萧锷。萧锷心不在焉,温兰殊则看着聂柯。 待四个人在凉棚下找了座位后,面面相觑。全场最会说话的聂柯只顾着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边吃还一边指被自己吃得七零八落的小吃,“你们怎么不吃啊,快吃,可甜了。” 卢英时又不想走,生怕萧锷发疯。 萧锷看不惯卢英时。 聂柯吃得差不多,拽着卢英时就往凉棚外走,“我们再去买点儿吃的!” “你怎么不拉他!”卢英时一个趔趄,骂骂咧咧。 “哎呀快去嘛,咱们找找还有啥,我想吃……” “晋王,就剩下你我两个了。”萧锷拿起聂柯剩下的一个话梅,“晋王喜欢吃这些?” 温兰殊瞧了一眼,他刚刚吃过两个,觉得没红线做得好吃,就没吃几个,聂柯以为温兰殊这是体恤下属,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并控诉了上次萧遥不由分说上来掐人脖子的恐怖举动,泪水洒了一条街。 “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 温兰殊不知道,萧锷心里一直在纠结,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实则惊涛骇浪。他太稚嫩了,就算杀了温兰殊,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徐舒皓和这部分河东军么!忽然,萧锷福至心灵,满脑子只剩下了——温兰殊绝对不能死! 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在楼上还幻想着温兰殊一死自己再无掣肘,却在和温兰殊面对面片刻后改了主意。他听到凉棚上嘎吱嘎吱响,瞬间意识到了不对,把温兰殊往自己身边一拽,紧接着翻过身来,将对方护在自己身下。 温兰殊不明所以,睁眼一看,他刚刚坐着的位置上方,刚好戳下来一柄长刀! 如果不是萧锷及时把他拉过去,只怕现在脑袋要开花了! 萧锷趁那柄刀还没对温兰殊发动第二次进攻的时候,迅速起身,拽起地上的温兰殊,“走!” 此时闹市已经乱作一团,人们惊慌逃窜,路上人流很大,给萧锷的潜逃带来阻力。他只能疯狂在逆流里穿行,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追上来的追兵。 “是什么人?”温兰殊心跳得很快,时不时撞到几个人和摊子,不过一地狼藉,也顾不得什么,只能拼命往前跑。 可是萧锷就真的可信? 温兰殊像是置气,挣脱了萧锷的手,“你要带我去哪儿?该不会是要请君入瓮吧。” “你别这个时候因为白天的事儿生气了!”萧锷停了下来,回过头一看,刚好空中飞过来数枚铁蒺藜! 萧锷想都没想,绕到温兰殊身后,用后背结结实实挡下了暗器! “你……”温兰殊难以置信。 “愣着干嘛,快跑啊!”萧锷忍着背上的伤,依旧拽着温兰殊没命地向前跑,穿行在小巷里,没几下就甩掉了那几个刺客,来到一处废弃已久的屋子前,一脚踢开了门扉,于重重尘雾与层层蛛网里,带温兰殊穿廊入院。 这里比较隐蔽,可以暂时一躲。正好满月,照得前院似落了一地银子。 萧锷这才注意到,自己后背传来剧痛。他看不见伤口,温兰殊替他拔掉了几枚带着倒刺的铁蒺藜,勾下几块血肉,血流不止。 “得包扎了,这个暗器有点阴险,你的伤口……”温兰殊捏着那枚铁蒺藜,“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有人要杀我?该不会是你策划好,然后又反悔了?” “跟你说话真省事儿。” 温兰殊冷笑,“你这人太好懂了。” 两个人在堂屋里,一人占据一角,这里不便睡觉,只能背靠角落。 萧锷观察四周,过隔断的时候一个没小心,后背伤口撞了上去,痛得他大喊了一声。 温兰殊慢吞吞走过来,“走吧,该回去疗伤了。” “等……等会儿吧。”萧锷随便找了个软凳坐下,“我刺你一刀,又为你挡了一次,扯平了。” “……铁蒺藜上是麻药?你也说胡话?” “你就当我是胡话,别全信。”萧锷闭目养神,“等会儿出去,得给聂松时间,把那些人处理掉。” 温兰殊打坐在萧锷身边。 萧锷有点控制不住了,他身上痛,心也跳得很快,心每跳一次,就带动伤口上的痛楚。撕裂的伤口往外淌着血,强迫他直起脊背,不能弓腰。 好在他随身带着药。 他从腰间囊袋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推到温兰殊跟前,痛感让他失去往昔倨傲神采,只能卑躬屈膝哀求。 可他竟也不觉得屈辱,“帮个忙,我碰不到。” “不能忍忍?”温兰殊打量着萧锷,这人唇色已经发白,有点不太正常了。 真这么痛?温兰殊想了想,他当时也是直接疼晕过去的。 “晋王,我以后不会那么……混账……” 萧锷说罢,冲着温兰殊的大腿就栽倒下去。 温兰殊:“……” 眼看萧锷脑袋瓜枕在自己大腿那里,温兰殊好想蹬一脚把这混蛋给踢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魅魔被动一:若对方意图杀害自己,降低其怒气值到有害范围以下。 魅魔被动二:若自己有危险,随机挑选在场其余人发动“护主”被动,逃出生天。 第154章 出走 次日萧锷悠悠醒转, 一睁眼,环顾四周,原来他在中军大帐里。 昨天可真是丢了人, 那么容易就晕过去了?看来铁蒺藜上面有东西。他这会儿忍着痛起身,扭过头一看,原来伤都已经包扎好了。 他下意识以为是温兰殊做的。 看来这人还真是, 刀子嘴豆腐心。萧锷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心里美滋滋的, 失而复得的感觉太舒服了。 萧锷穿好衣服, 走出帐外。 估摸着到饭点了, 军营里饭香四溢,虽说这饭只管填饱肚子,什么都往大锅里一扔一炖, 萧锷不觉得好吃。然而此时此刻, 心旷神怡,他凑近一口大锅,一个士卒给他盛了碗饭。 “听说昨晚城里有人刺杀晋王?” “我也听说了,那叫一个天翻地覆啊。” “晋王竟然没受伤?真是上苍保佑啊!” 萧锷噎到了, 咳得满脸通红,同一锅的伙伴没理他, 继续说自己的, “我就知道, 这种大人物都有神力护体, 平常宵小没法近身!还想杀我们晋王?做梦吧!” 萧锷咳了好久才停, 原来此事已经甚嚣尘上。他吃得差不多, 也没回自己帐篷, 轻车熟路往温兰殊中军大帐去了。 温兰殊刚用过饭, 在批阅文书。 萧锷心情正好。温兰殊都不计前嫌了, 两个人也算是扯平,他现在也不想着要杀温兰殊,索性再回到从前二人相互客气的时候。更何况,温兰殊还给自己上药包扎,人确实不错,做到这一步是不是假仁假义已经不重要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萧锷用指节叩了叩桌案,“你怎么忙起来没个完,刚吃完饭,不得休息休息?” 温兰殊:“?” “咳咳,昨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咱俩扯平,我也不会犯浑再叫你……” “晋王,你叫我?”聂松这时候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药筐。 温兰殊头也没抬,“你去给萧锷上药吧,昨天就是你来的,看看伤口有没有恶化,夏天最容易发炎流脓,要是不注意恶化就不好了。” “昨天不是你给我上药的?”萧锷问温兰殊。 “不是,赶紧的别磨叽。”聂松秉持着恨屋及乌的态度,对萧锷没有耐心。 “不是,如果昨天是你上药,我为什么会在中军大帐?”萧锷被聂松拉了过去,脱了外袍露出里面的绷带。 “聂柯背你回来的,他累死了,到你住处就那么几步都懒得背。”聂松动作不那么温和,上药的手法也带着几分公报私仇,就连去腐肉的时候也带着几块好的,恨不得疼死这货。 “那为什么……” “剩下的没人想背你!”聂松大喊,“别动,再动疼不死你!” 萧锷平白无故遭了这么一顿气,顿时觉得自己刚刚想要改变的想法太可笑了,温兰殊远比他想象中要心狠,明明他都那么卑微了! 待聂松走后,萧锷兴师问罪。 “为什么?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一笔勾销的!结果你让我……” 让我出丑,让我心生不该有的幻想。 温兰殊依旧是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写字,“什么叫一笔勾销?你自己找了人来杀我,事到临头反悔自己挡刀,这算一笔勾销?不,这是你活该。” “我就不该救你。”萧锷愤愤道。 “那你为什么救?还不是因为我活着比你死了更好。萧锷,别给自己下作的行为找借口讨人情。” 萧锷蹲到温兰殊跟前,死死盯着对方:“看我不爽就让我走,别整天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 温兰殊噗嗤一笑,“我没有不痛快啊,到底是谁在不痛快?我每天很忙,没工夫和你拌嘴。” “嫂嫂还真是绝情。” 温兰殊脸色骤然一变,萧锷这下开心了,看来这个称呼是温兰殊的逆鳞。 “萧锷,我最讨厌的就是对我的私事说三道四和公私不分。你怎么闹腾都无所谓,我就当是有个不成器的弟弟……” “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改变我?少拿你那套说辞,要说跟我哥说去,真把自己当天降神人无所不能了?我告诉你温兰殊,咱们没完,你让我不好受,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不好受!” 萧锷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刚好遇见提着食盒的聂柯。聂柯笑脸相迎,却遭到这样对待,当场就想把食盒扣在这人脑门上。 “晋王,这……” “不用理他!”温兰殊大喊,一看是聂柯,赶紧换了面孔,“没事。” 聂柯也不敢再问到底发生什么了,“哦。晋王,这是今天准备好的清炒小菜和野味,那个,用不用我把他叫回来?” 聂柯打开食盒,里面饭碗和筷子都是二人份的。 温兰殊不动声色,“不用了。” 下午军队演武点兵,萧锷在一旁站着,散队后一群人围在一起又开始聊天,说起温兰殊来无一不是溢美之词,之前温兰殊教导许多人学习医术,重视士卒给养,责任精确到每一都的都头,如此一来,人人各司其职,目前作战也都在他们可承受范围内。 “晋王这么好,咱们也愿意拼上一拼,跟那幽州的徐舒信干一架!” 萧锷啧了一声,哪里好了?但旋即他心里就落寞了起来,是啊,温兰殊就是这么好,在谁看来都好,错误都是他萧锷犯的,好像在温兰殊身边他做什么都是错。 萧锷越想越气,脚步加快,忽然聂柯拉住了他,“你干什么去!待会儿入夜点名,你不在我咋交代?” “你就说我解手去了。”萧锷摆了摆手,消失在一片暮色中。 晚上温兰殊的帐篷依旧是点着灯,聂柯生怕他积劳成疾,最近经常上山打野味给温兰殊补身子,之前跟裴思衡学了点儿煲汤的方子,这会儿大帐内一片浓浓香气。 打开一看,色香味俱全的鸡汤。 聂柯得意洋洋,果然自己学什么都快。 刚好,又开始例行点名了。他往围裙上抹抹手,漫不经心将围裙往架子上一抛,乖乖和几个都头、小将在营地里集中。 聂松点到“萧锷”,聂柯举起手来。 “怎么是你?”聂松十分为难,“萧锷呢?” “解……解手去了。” “真解手还是假解手?”看到弟弟支支吾吾,聂松那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真解手。” “你别哪天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钱。”聂松低着头,继续点剩下的人名了。 忽然,营地里出现一支箭矢,深深扎入众人面前的泥土之中,紧接着,箭如雨下,聂松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有人趁夜色偷袭! “不要慌!”聂松组织好人手,好在河东军经历过征战,纪律也严明,每个都头迅速回到自己营地里,组织起人手反抗敌军,营帐里的灯倏然一亮,能照亮每个人的脸。 可是……这是哪里来的敌军? 夜色中,大营众人紧急穿好衣服,有序反击,武库一开,纷纷装备武器。 聂松登上望楼查看状况,观察这伙人的章法后,松了口气,“是土匪,不要慌!” 聂柯、卢英时率领众人点起火把,在一片厮杀声中克服恐惧,夜色一时间被火光照亮,一切宵小都无处可逃,只见温兰殊从中军大营里走出,身着白袍银甲,手持图南,劈开如雨幕般的箭矢,身旁两个士卒赶紧凑上前,用盾牌帮忙挡着。 “晋王,您去躲一躲吧!” “是啊晋王,外面太危险了!” 温兰殊不以为然,长剑舞动似游龙,劈开箭簇的那一刻,剑身发出锵然之音,“我必须留下,诸将随我迎战。” 暗夜乱军,需要多大的勇气?众人许是没想到平时斯斯文文的温兰殊,这会儿竟不惧混战,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他登上望楼,用旗帜指挥下面的兵马,军士看到他之后,也吃了定心丸,按照平时练习的兵阵迎敌,有条不紊反击。时不时有几支冷箭飞来,都被反应奇快的聂松挡下,温兰殊毫发无伤。 就像暗夜里的北斗星,指引着方向,又让人安心。 但很快,众人就发现不对,这些人好像也不是土匪…… 是死士! 混战中,有几个士兵本想留活口,孰料还没动对方就咬舌自尽。一顿打杀下来,约莫一百多个人,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等确认彻底消灭完毕后,温兰殊从望楼上下来,军旗在手里一卷,“点人数!” 几个都头马上聚集人马清点,聂柯无比心虚,这下要是被知道了怎么交代啊?关键是萧锷去哪儿了也没说。于是聂柯头低了下去,查了查自己这边折了十几员,马上报给聂松,打算自己去处理了。 “萧锷?萧锷?”聂松叫了好几遍萧锷的名字,都没回答。 卢英时昂头喝水,咕咚咕咚好几口,“他不知道哪儿去了,刚刚他手底下的几个文官,还是我帮忙掩护的。” 温兰殊心脏停跳。 “什么?”温兰殊不敢相信,“他……他怎么会不在呢?” 眼看温兰殊语气都变了,周围几个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萧锷去哪儿了?是死是活?这可是萧遥的弟弟,出了事儿谁负责!聂柯慌忙说道,“我傍晚还看见他来着,他让我替他喊到,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晋王,我也没想到今晚会有人来袭营……” “不是你的错,跟你没有关系。各‘都’按照以往,留下人守夜,其余的回去,明日我们要开拔了。另外,聂柯,你带领几个潜渊卫,在附近找找萧锷,他应该没走远。” “为什么是我弟弟?”聂松不解。 温兰殊瞪了聂松一眼,转身失魂落魄回了中军大帐。 聂柯带着人走了,剩下的人也各自归位。 中军大帐内,温兰殊抱膝而坐,睡不着,灯油都燃尽了,也不知道添。 许多不好的想法涌入他的脑海,温兰殊开始幻想最差的结局:是不是因为吵的那一架,所以萧锷一怒之下跑了?如果落单,很容易被贼人抓到,轻则作人质,重则杀了。 当初想把萧锷带出来的初心不是这样的,他不想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记得他提出来要带萧锷出来的时候,萧遥也不理解他,问为什么。 “我们以后的大业,很有可能要交给你弟弟。他谋略有余,气度不足,又爱诡诈。打下基业,这么做无可指摘,但是要守基业,就必须有点儿容人雅量,掌握一些用人之术。” 萧遥哭笑不得,“敢情你还在意这小子的将来。” “是啊,他其实也很聪明,假以时日肯定能接你的班。”温兰殊坦然道,“聪明要用到正道上,大不了,我把他当自己弟弟,反正族里让人头疼的弟弟也不少,这个年纪不好好引导,会走上歪路的。” 萧遥不置可否,“他敢?行,你替我管管他,不用看我的面子,该打就打,这小子其实不怕疼,刮他一层皮都没事。” 思绪飘回现实。 温兰殊小声抽泣,这晚真是漫长,他睡也睡不着,醒着也没事做,干脆起来写字,结果写了一行都是错字。 他脑海里一直都是萧遥和萧锷。 如果萧锷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跟萧遥交代?萧遥把弟弟交给他的时候,也没想过他能硬碰硬,将萧锷气走啊! 温兰殊将纸攥成团扔在地上,干脆冲了出去,上马狂奔,聂松听到了马声,“晋王,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我去找萧锷!你不用担心我。”温兰殊勒紧马笼头。 “万一这是计呢?万一那人还想着害你,假意失踪,就是为了让你担心然后引诱你孤立无援?晋王,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救,禽兽之人,配不上仁义相待。更何况,你是大帅,应该坐镇大营!” “可他是长遐的弟弟。”温兰殊调转马头,不知为何,身下马匹似乎也万般不愿意,用马鞭抽也不愿跑,一直在原地打转。 温兰殊心一横,用马鞭狠抽马臀,在哒哒的马蹄声与荡起尘烟中,消失在聂松的视野里。 “……你这又是何必,他会感激你么?一个良心被狗吃的东西。”聂松到底还是不放心,也翻身上马跟了上去,临行前让徐舒皓看守大营,并让潜渊卫时时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或许可以命名为《青春期叛逆弟弟教导指南》 第155章 幻想 萧锷在某处青楼下榻一晚, 次日很早起身穿衣。他模样风流潇洒,昨天说话又殷勤,钱也没糊弄, 往姑娘手里扔了个钱袋子,“别说出去了。” 女子侧躺在床上,衣衫不整, 数着钱, 趁萧锷穿衣的时候, 看到床头案上有一个袋子。 那是萧锷随身的囊袋, 女子好奇地拆开,“哟,这是什么?” 萧锷回头, 就看见女子把玩着那条金跳脱, 当即心头火起,刚穿好里衣就迅速跑来拽了过去,“你干什么?再动我杀了你。” 女子花容失色,怎的动了一条金跳脱就要杀人?“郎君也太凶了, 我不动,不动就是了。” 她也开始穿衣服, 被刚刚萧锷的动作吓了一跳, 从衣架子上拿衣服的时候, 时不时偷看萧锷两眼。 这金跳脱难不成是妻子的? 如果这么爱妻子, 干嘛要来这种地方?女子撅了撅嘴, 在萧锷回头看她的时候尴尬笑笑。 萧锷掐着她的下巴,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到我, 明白么?” “您是谁啊, 我都不知道。咱们露水情缘, 一夜好聚好散,我怎会找你的麻烦。”女子借坡下驴,同时好奇萧锷的来历。 模样看起来像是参军的,劲头也很猛,宽肩窄腰,模样骇人。寻常屠夫或许会有一种威慑力,但萧锷给她的威慑力,远超屠户十倍百倍。 “知道了对你没好处。”萧锷穿好衣服,把金跳脱塞好,开门就想出去。街市目前还没什么人,清晨雾蒙蒙的,店铺还没开张。 萧锷一路穿过城门,边走边想着自己该怎么解释。 昨天也确实是生气,没想那么多就来城里玩。其实这种事在军营里很正常,很多将军都会配备营妓,一军营都是男人,长途劳军,总不能连这些事儿都不能满足吧?可温兰殊坏就坏在为人太正派了,宁愿把战利品均分以满足士兵,也不愿意找营妓。 这就导致很多人不敢明说,因为温兰殊确实以身作则,不近女色,又体恤下属,赏罚分明。 他这么做,就算是挑战温兰殊的权威了。 无所谓,反正两人已经撕破脸。 萧锷想通了,经过密林和潺潺小溪,终于走到了大营所在。此刻应该是军中早饭,四周又洋溢着一股饭香,他赶路这么久,还没吃饭,此刻也有些饿了,随便找了一口锅,像那日一样,舀饭吃。 不过今日周围的伙伴眼色有点不太对,小声叨叨着什么。 “有话就说。”萧锷在属下面前总是阴晴不定的,“别偷偷摸摸的。” “那个……萧记室,您昨日没回来,晋王……” “晋王很生气吧?”萧锷笑眯眯的,破罐破摔,也不在意了。 “不是,晋王……很担心。” “是啊,大帅找了你一夜,整宿没合眼呢。” “你要不要先去看看晋王?” 萧锷装出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是这样?那我待会儿去。” 他很快把碗里的饭吃完,火速冲向中军大帐。不对……温兰殊怎么会担心他!温兰殊没必要担心他的啊!待会儿问他,他该怎么回答呢?萧锷想出个天衣无缝的回答,就说去打猎了,对!心情不好,所以去野外打猎。 萧锷来到大帐,里面齐刷刷站满了人。温兰殊眼眶红肿,头发凌乱,抬眼一看萧锷到了,瞬间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卢英时鼻子一嗅,嗅到了脂粉香,摸了摸鼻子静观其变。 “哦,你很担心我?” “当然,他没睡觉,在周围发了疯似的找你找了一晚上!你去哪儿了?萧锷,你知不知道夜不归宿并非儿戏,是犯了军令的!”聂松严厉斥责,“晋王,如果不处理,恐怕……” 温兰殊摆手,让聂松不要再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温兰殊支着额头,好像只要低下头就能掩盖脸上的疲惫憔悴,可言语间无法掩盖的脆弱还是暴露了他,“都散了,刚刚已经和冀州刺史通气,今日我们借道,走吧。” 萧锷在原地不敢相信。 温兰殊放过他了?不仅不予追究,还找了他一晚上? 也就是说,温兰殊到底还是把他放在心上的?这下子他心里开始内疚起来,谁知道温兰殊还真是,什么都藏在心里,却只给他刻薄的一面。 众人回去整理东西,只剩下萧锷站着。 聂柯走过的时候还问他“你去哪儿了”,萧锷没回答。 “你……”萧锷率先开口,“你找了我,一晚上?” “你要是出事,我怎么跟你哥交代?”温兰殊整理心情,长叹一口气。他也顾不上累,萧锷只要完完整整回来,那就比什么都强,“愣着干嘛,收拾东西吧,要拔寨了。” 萧锷也说不清楚,哦了一声,转头就走。 实际上温兰殊打点庶务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萧锷负责文书,直接对温兰殊负责,这样一个上司事事关心得当,带起兵来效率很高,除了不能上战场拼杀,可能有些欠缺。不过这种欠缺,用同甘共苦的行为弥补,导致温兰殊并不是好逸恶劳、何不食肉糜的肉食者。 萧锷在心里也默默学下了,而后聂柯添油加醋,把温兰殊乱军之中指挥若定的事迹给他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如此一来,萧锷越来越佩服温兰殊了。 没想到,那个人面对乱军和夜晚,竟然一点也不惧。 军队进城,温兰殊的中军大旗就在萧锷身侧。二人距离很近,嘈杂闹市恍若无人之境,萧锷心不在焉,满眼只有温兰殊白袍银甲的背影。 他其实很不喜欢温兰殊这种,事事亲力亲为,又做老好人。世上的人畏威怀德,若是没有威严,单靠德行有什么用? 是什么让温兰殊坚持? 明明一夜没睡不是么,明明也很累不是么?为什么要硬撑着骑马? “郎君!郎君!” 萧锷被这熟悉的声音吸引了目光,只见一侧的绣楼上,女子红袖招摇,手里还有萧锷之前经常穿在袍衫下的半臂,“你的衣服!衣服忘拿啦!” 众人目光聚焦在萧锷身上,他只觉得如芒在背,淡然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温兰殊又不是聋子,自然也发觉到了这一切。 女子从秦楼楚馆里,提着裙裳跑到队伍中,追着早已错开的军队跑,“郎君,郎君!” 萧锷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额头冒冷汗,又不能在阵营里狂奔。女子拨开人群,似乎不追上他就不肯罢休,“我不能拿你东西的呀,这不合规矩!” 卢英时冷笑,“萧锷,这姑娘追你一路了,你也不回头?” 人群拥挤,女子跑起来阻力很大,侧翼士兵站了出来,将刀一横,阻止她上前。 孰料这女子也泼辣,啐了一口,叉着腰,“不要就不要,自己的东西不上心。姑奶奶我可不是要偷你衣服,是你自己不要的!”说罢,将半臂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掉头就走。 萧锷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啥也不回应,就当是跟自己无关。温兰殊作风正派,被抓住把柄,肯定要有好一番风雨。 不过,面前温兰殊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萧锷惴惴不安,等到傍晚安营扎寨,温兰殊依旧没动静后,才彻底放心。 他路过聂柯的凉棚,“哟,熬汤呢?” 聂柯哈哈笑道,“是啊,给晋王熬点儿,他最近身体不大好,每天睡几个时辰不合眼,中军大帐的酽茶就没停过,他当水喝啊!要是不补点儿,我怕他有个闪失。来你尝尝,好喝的话待会儿我再熬一些。” 萧锷来了兴致,“我去送给他吧。” 聂柯眨巴眼,手里的勺子停在半空,很明显是被萧锷突如其来的殷勤吓到了,“那……好,好,你去吧。”说罢,将乳浊的鸡汤舀进碗里,盛入托盘,递给萧锷。 萧锷心情愉悦,来到中军大帐也不通报,掀帘即入。 温兰殊抬眸看他,“你来了?” “是,聂柯给你熬了汤,你喝点儿吧。”萧锷开始卖乖,他觉得温兰殊这种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一开始自己真是走错路了。 至少现在两个人表面和睦,再好不过,要是非互相伤害,自己没啥好处。而且,看起来温兰殊也打算给自己台阶下。 待萧锷捧起碗浅饮,温兰殊从桌案下缓缓拿起那件半臂,“如实交代。” “……她认错人了。” “那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脂粉气?如果是打猎,怎么可能彻夜未归?”温兰殊直直看着萧锷,教对方无处躲藏,“你要是在野外睡了一觉,身上应该有草茅才是,可你太干净了,完全不像风餐露宿。” “是,我是去了,怎么了?军营里都这么干。不是谁都跟您晋王一样,一年到头清心寡欲!”萧锷又开始熟悉的恶人先告状。 温兰殊见他死不悔改,也没了宽容的意图,“在我温兰殊的军营里,夜不归宿和嫖妓都是严令禁止。至少行军打仗期间如此,等结束了你们做什么我没立场去拦。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萧锷冷笑,“我错在不该对你抱有幻想!” 他说完就想跑,却被突然冒出来的聂松拦住了。 “哟,这是想秋后算账?”萧锷冷哼几声,“你可真有手段,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宽容我,相反,你还很记仇呢,嫂嫂。” “聂松!”温兰殊挥袖,“他犯了什么军令?!” “无故夜不归宿,败坏军纪,公私不分。”聂松终于抓到了处理此人的机会,自然毫不留情。 “按照军令,”温兰殊站起身,走到萧锷跟前,“应该怎么处罚?” “脊杖四十。” 四十?!脊杖?!萧锷差点气得跳起来,“就因为玩儿女人,要打我四十杖?这合适吗?被人知道了,恐怕贻笑大方!” “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儿了。”温兰殊挥挥手,聂松看样子是要准备东西了。 “是!我是错了,我错在不该期待你,错在以为你是真心为我好,现在看来,你也是趁此机会报仇泄愤。温兰殊,是我让你找我的么?你要是真不把我当回事,干嘛装样子给人看啊!这不就是把我架火上烤么!” 温兰殊气得双手发颤,“行刑!” 周围围上来很多人看热闹,聂柯、卢英时以及聂松也都来了。 “聂柯,你去。”温兰殊指了指聂柯。 “晋……晋王。”聂柯快哭出来了,“我……我不敢呀,我真不敢!” 自从上次被掐脖子,聂柯对萧这个姓就有点害怕了,这位可是萧遥的弟弟,万一打了,萧遥怀恨在心怎么办? 萧锷也意识到这个,“是啊晋王,你敢打我么?我是河东节度使的弟弟,你凭什么打我?” 温兰殊环顾四周,聂松跃跃欲试,卢英时摩拳擦掌。 但他没选这两个人——因为他本意是教训萧锷而不是打死萧锷。 同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萧遥说要打,有时候这弟弟叛逆起来,能闯出弥天大祸,让人担心忧虑又不知悔改,不打就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而且,萧锷现在故意拿身份压人,要是温兰殊不出动,以后也会被人拿来说道。 于是温兰殊自己接过杖,让聂松控制萧锷趴在地上,一下一下笞打着萧锷的后背,沉重的声音,一看就是用了力气。 萧锷咬牙切齿,狠戾地抬头看温兰殊,一声不吭,面目狰狞。 目光对视的那一刻,温兰殊竟然心一颤。 这是一头狼。 温兰殊气得嘴唇哆嗦……是啊,他想感化萧锷,唯独忘了,萧锷本性似狼,根本不是他能感化得了的!世上总有一些人,不知感恩,不懂苦心,我行我素,哪怕周围人劝他们走上正道也无济于事。 温兰殊打了几十下,顿觉昨晚那一切倍加可笑。低头一看,萧锷的衣服已经被打破,伤口处血肉横飞,原本缝好的伤口愈加恶化。 他忽然觉得很恶心。 温兰殊不明白为什么萧锷说不应该对自己抱有幻想,现实明明应该是反过来。 是谁对谁抱有幻想呢? 他放下竹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视野中众人影像重叠,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紧接着,一口血喷涌而出,也带走了他浑身上下的力气。 好累啊,想休息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本文应该改名为《变形计》。下章得给小壁灯一点颜色看看。 这几章感情不是很多,萧锷作为萧遥的延伸与石榴相处。我思索再三,把本文的tag改成了剧情。 毕竟本文还是剧情为主的。 第156章 忏悔 大军依旧开拔, 并没有看在温兰殊身体的原因而延迟。他一倒下,军营里事务裁决就都到了萧锷这里,小小的车厢内, 温兰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军队穿行在山峦之间,萧锷则低头处理文牒, 二人一句话也不说。 有几个萧锷拿捏不准的, 经温兰殊一点拨, 马上文思泉涌, 很快就把一沓文书都批复完毕。 马车在山路上,略微有些颠簸。没过一会儿,温兰殊服下聂柯送过来的药, 被嘱咐不可劳心劳力, 刚刚军医也说他,急火攻心,接下来肯定要修养。 但温兰殊就是不放心的性子,还是让萧锷在自己跟前, 时时提点。如此一来,萧锷就很尴尬了。 打了他, 不应该泄愤么?为什么会把自己气到?萧锷不明白。 他抬头一看, 温兰殊正望着不知何处, 兀自出神。刚刚吐的那口血可把众人吓个半死, 醒过来后也是如此苍白乏力。 “都安排好了吧?”温兰殊忽然张口问, “每日行军, 人数一定要清点好, 辎重也要安排可靠的人运送。我最近无法主事, 正好, 中军大帐就由你来坐镇。” “我?”萧锷指了指自己,“我没什么经验。” “我也没有经验,从今年开年到现在,我也是第一次调度三军。总要从一开始慢慢学着来……”温兰殊说着,闭上了眼,累得不想再多说,只字不提今日发生的不愉快,“其实,我也有做得不当的地方,你哥一直诟病,说我不肯放权,总是亲力亲为,容易耗竭心智。今日突发昏倒,也不一定是你的缘故,咳咳……” 温兰殊还给他台阶下?萧锷舔了舔唇,一切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错了。” 对于这句道歉,温兰殊没放在心上,萧锷嘴里的话几句真几句假?之前还说自己肯定不会再犯混,结果呢,干脆在旁人面前没大没小,毫无敬重长辈的态度。 是以温兰殊就像没听到似的。 萧锷也知道这句不痛不痒的道歉没什么诚心,“以前没人这么关心过我。我爹娘去得都早,我养在伯父膝下。无论我哥还是伯父,他们都想着让我光耀门楣,一件事,如果做不好或者没做成,他们就会动族规,要么跪祠堂,要么受笞杖。其实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我知道怎么最气人,更明白谁不能气,在伯父和哥面前,我不能让他们丢面子、失望。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对我有期望。” 温兰殊垂眸不语。 “而且,如果对我有期望,难道不应该放弃我,打我一顿不应该泄气么?为什么你会气自己的身子?对不起,我不知道,没人这么对我。” 萧锷记忆里没有母亲,产后虚弱的母亲没几年就去世了。他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长大,犯错了要挨打才是他一直以来接受的规则。 没人会问他疼不疼,没人会给他上药。 但他也知道,这解释起来太无力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温兰殊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屡次三番故意触动逆鳞。 “你讨厌我的说教,我以后不会再说。”良久,温兰殊缓缓说道,“你想气我,让我不再横插一脚,代你父兄起监督之责?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和你哥已经与寻常夫妻没什么区别,所以那样叫我我也不该生气,是不是?” 萧锷低着头,温兰殊每句话都扎在他心坎上。 “我不喜欢,丁是丁,卯是卯,我不希望底下人办事要看颜色攀关系,公事公办,不容半点私情。刚刚打你,也是为着这点,你犯错该打,你是节度使弟弟更该打。” “可你一开始没想打我的。” 温兰殊停顿片刻。 萧锷抓住了漏洞,“你也在乎我,你把我离营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了是不是?” 他乘胜追击,拼命挽留,态度比以往都要诚恳,“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肯定是想让我变好的。我……”萧锷鼻头一酸,攥着温兰殊的手腕,“你别失望,我知道我错了,我会改的,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萧锷也说不清楚自己态度为何突然转圜,也许是被那一口血吓到了?这种润物无声的关心,他这辈子很少得到过。 至少温兰殊在他回来之后,眼眶布满红血丝,又颓靡狼狈,明明是在意他的!萧锷害怕,如果温兰殊彻底失望,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会这样关心他了。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假仁假义……萧锷越想越难受,他辜负了这样一个真心为他好的人,还害得人家吐血伤了身子。那些教导他的话回想起来,也如圭臬一般字字铿锵。 “相信你?”温兰殊无奈叹气,“你的信用,还有多少呢?” “我发誓,我以后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不会再犯浑。晋王,我是混蛋,我不知道你是真为了我好,我还一直以为……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没人担心我,也没人会在我犯错后跟我说‘没事就好’。” 萧锷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感动了,趴在温兰殊腿上哭得泣不成声,鼻涕眼泪都蹭到了温兰殊的袍摆上。 温兰殊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肩头,什么也不说。 卢英时在马车外听到这几句,往地上啐了一口,“坏事做绝,这孙子又扮上了,好精彩一出戏。” 聂松冷笑,“打轻了么不是,让我来,一条命给他打没,直接断绝后患。” 二人相视一笑,达成共识。 与此同时,聂柯从军医那儿拿了药,“晋王?那什么,萧记室该上药了。” “我自己来吧。”萧锷吸着鼻涕,鼻音很重,给端着药筐的聂柯吓了一跳。掀帘子一看,这公子哥哭得涕泗横流,聂柯还没问为什么呢,萧锷一甩帘子,将聂柯隔绝在外。 聂柯:“……” “怎么不哭死你个蠢货!”聂柯小声骂道,“早知道就该拿过笞杖狠狠抽死你!” 萧锷回到车厢里,脱下外袍,温兰殊看了两眼,绷带已经被血渗透,得再换一卷,萧锷的脊背被他打烂了两块,殷红的颜色有些怖人,最近又是夏日,一不注意就有可能发炎。 只不过伤口在背后,上药的话太不方便了,萧锷的动作可以用扭曲来形容,只能凭感觉将伤口都敷上,还时不时嘶嘶叫着。 温兰殊看不下去了,“你趴下来,我给你上药吧。” “真的吗,你真的……”萧锷有点不大好意思了。 “你不想就——” 萧锷火速趴下,下巴颏抵在温兰殊大腿那儿,“谢谢你。” 温兰殊:“……” 于是温兰殊只能一点点上药,他的动作又轻柔又均匀,就像雪洒在大地上,均匀一片,掩盖了斑驳的伤痕,而后又从药筐里取出绷带,“起来包扎吧。” “嗯,你动作也不用那么轻,其实我也没有很怕疼。这个跟我哥打的比起来要轻多了……” “你哥经常打你?” 萧锷盘腿背对着温兰殊,“怎么说呢,我一直以为我哥这人不会温柔,他吓跑不少姑娘,因为他实在太不解风情了。在成都的时候,有几个姑娘相中他,家世也不错,想跟他说亲,结果他一上来就提着带血的长刀问谁要见他,据说那时还有只鹰站在他肩头,鸟喙里叼着野兔。后来他抠门的名声又传出去,找他说亲的人渐渐少了。我以前一直以为,能降得住他的,肯定是权随珠那种脾气的女人。” 温兰殊将绷带给了说得正起兴的萧锷。 萧锷自己包扎,将长长绷带在自己胸前背后缠了又缠,“我之前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说有,喜欢了好多年。但是他不告诉我是谁在哪儿,只说那个人不知道,离对方太远了。” “哦?”温兰殊想了想,确实也是,他们两个可以说是毫无交集,也就只有萍水相逢的几面。 “那次明庄帝幸蜀,他说那人找不到了,还很慌,后来把人救了出来,他高兴了好几天。” “是他救的?”温兰殊问。 “是啊,我哥暗爽了好一段时间,还告诉我他偷亲了人家一口,人家没拒绝,我一直以为他会成婚呢,也不知为什么没成?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为什么他跟那人没成啊?都喜欢那么久……晋王你怎么了?” 温兰殊的脸色突然蹿红,他结结巴巴,“没,没事。”紧接着,又侧过身靠着车壁,不让萧锷发现。 “你不会……吃醋了?”萧锷穿好衣服,被温兰殊怪异的反应吓了一跳,这脸色有点不太正常,“得,我以后不提了。” 温兰殊闭上眼,怪不得。当初在蜀中他山穷水尽来到一片山寨,原本以为都是正经村民就跟李昇一起去了,结果这群人一看他们衣着不凡,干脆打晕准备拿来当人质。有人知道他是温行的儿子后,作势要杀了他放进锅里煮。 后来他知道这一切跟铁关河有关。 怪不得那时候丹毒会发作,他一直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在被折磨一夜后,次日恢复正常,嘴唇上—— 有一抹血腥。 萧遥是救他的药,在他昏睡半梦半醒又失去视觉的时候,轻轻亲了他一口。他以为是梦,醒来后难以置信,那声音那气味很明显是个男人!而后温兰殊压根不敢提起这些,因此事也明白了自己不会对女子动心…… 原来如此,原来萧遥早就知道他…… 所以才敢在一开始蓄意接近、肢体碰触、巧言令色?!亏温兰殊一直好奇,到底是谁亲了他,那可是他第一个吻啊! 思及此,温兰殊抿了抿嘴,又咬指甲,下意识的小动作让萧锷感觉不大对劲。 “晋王?你该不会吃这陈年老醋吧?”萧锷试探着问。 “……哦,没什么。”温兰殊甚至掀起窗帘透气。 萧遥甚至都没提起过……是觉得不重要,还是觉得温兰殊那时候睡着不该有感觉?不论如何,现在也真相大白了。 入夜安营扎寨的时候,辕门有两个商人来谒见,一问名字才知道是周序和陶真。温兰殊马上将二人迎入军营,然后好酒好肉招待。 陶真和周序对视一眼,跟温兰殊使了个眼色。温兰殊心领神会,让周围所有人都退下。 “晋王,我们知道您现在最担心谁。”陶真道,“现在温相就在幽州,我们联系到了他。” 温兰殊喜出望外,“父亲一切都好吗?!” “温相一切安好。”周序捋了捋胡子,“我们现在是琼琚宝阁的商队,白阁主不在,所以帮他送一批货物到幽州,今年琼琚宝宴在幽州举办,长安和洛阳都没啥商人,反倒是幽州,四夷之地,向东向西都有胡人,他们为了宝贝,可真是跋山涉水也在所不惜啊。” “我们知道晋王担忧温相。”陶真和周序都胸有成竹,“或许可以帮助二位传递消息。” “那多谢了……”温兰殊起身,深深一拜,让周序和陶真正色起来,“成事之后,在下一定重金酬谢!” “晋王,这也是我们分内之事。您和温相都是心怀社稷之人,我们也愿意出手相助,不是为了什么钱不钱的。幽州现在乱得很,周围几个州府都在观望,徐舒信修筑堡垒,想要坚壁清野跟晋王耗,我们不想看到这样一个人来管辖幽州。”周序无心之语,反倒是给温兰殊提供了情报。 “原来如此……”温兰殊想了会儿,也想到一个对策,“我会继续跟随大军开拔,之后琼琚宝宴,还望二位能协助我参与。还有,希望二位千万不要对徐舒信泄露家父行踪。” 周序和陶真清楚,温兰殊是害怕徐舒信拿温行来要挟自己,于是解释道,“温相不在城内,您放心好啦,他现在很安全。” “不在……城内?”温兰殊不明白了,李廓带走温行,难道不是在城里,大隐隐于市?不过也是,温兰殊从一开始就不明白,李廓为什么执意要将温行带在身边。 周序:“是的。温相如今在城外的幽州城北群山之中,那里有一座百尺楼和避暑台,楼阁错落,防备严密。温相被关在百尺楼里,几乎无人可以接近。” 这两处宅院,难不成是李廓给自己安排好的避世之所?不论如何,看位置总有一座坐山观虎斗的感觉。 “麻烦二位了。”温兰殊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 至少,终于得知父亲的消息了。 第157章 陵墓 幽州, 百尺楼中。 李廓最近一直往幽州北部的群山里跑,温行不解,却也没问。 白琚的琼琚宝阁会传来洛阳的消息, 温行得知,铁关河将要越过黄河,往北攻打只有一河之隔的萧遥。 这么做也是为了消灭隐患, 铁关河此前错失良机, 坐看萧遥、温兰殊在北境做大, 如果不挫一挫北方两位霸主的锐气, 即便称帝也是内忧外患。更何况,通往皇权的路上,怎么可能没有功勋来堵住悠悠之口? 温兰殊会怎么应付呢? 温行被李廓关了起来, 原因不过是温行些日子的举动让李廓不大开心。李廓不相信李暐对自己的兄弟情, 更不喜温行主张修复祠堂,认为他是乱出风头。 与之相比,李廓更希望温行什么都不做,就在那儿坐着, 插花养鱼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说话, 李廓不爱听。 这几日李廓回来都比较迟, 他在群山之中建了避暑台, 亭台楼阁林立, 簇拥着中间的百尺楼。他站在巍峨百尺楼前, 楼顶的光亮依旧亮着。 他问仆从, 温行有没有什么动作,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于是李廓美滋滋地上楼, 他逸兴遄飞, 踌躇满志,刚好看到温行在阁楼里自己跟自己下棋,径直走上前来,满脸映照在烛光下,令温行有一些愀然。 其实双生子一生下来是像的,但是随着两个人年岁渐长,应该越来越不像才是。可李廓好像一直在学习李暐,有一瞬间,温行甚至以为李暐死而复生。 “希言,你不好奇我去哪儿了?”李廓从棋奁里抓起棋子,顺着棋盘的走势下棋。 “……” “哦,我忘了,我给你下了药。”说罢,李廓从自己袍衫前襟的袋子里掏出瓷瓶,“你服下吧,陪我说说话。” 温行服下解药,片刻后,喉咙里淤塞的一团终于疏解开来,“你可以找别人。” “但我和李暐都认识的人,只有你了。” “这也是你带我来幽州的目的吧。”温行目光如炬,轻轻松松看破了李廓的内心,也让李廓坐立不安。 果然还是不说话的好,李廓这样想。 “你说话一直都是如此。” “你一直都明白。”温行在手里握着一把棋子,玲珑珠玉碰撞,噼啪作响。 “没关系,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李廓长舒了一口气,望向灿烂星空,“你肯定也知道你儿子要来打幽州了吧?” 温行沉默。 “怎么,是很激动,你儿子终于要来找你了?”李廓眼睛骨碌一转,“他肯定想在徐舒信找到你之前,把你救回去。” “你……”温行忽然昏昏欲睡,头晕脑胀,双手撑着桌案,紧闭双眼,酸痛感骤然袭来。 “如果父亲在城里,那么他会怎么选呢?他还会这么雄心壮志,要荡平幽州么?我很期待啊。”李廓说罢,温行当即倒在桌案上。 “希言,你对我竟然一点防备也没有。”李廓笑道,“我怎么可能让你儿子如意呢?温兰殊,你又要名又要利,想要的可太多了。” 李廓唤人将温行背下楼,避暑台前,徐舒信等待已久,匆忙让人把人质温行放入车厢之中。 “如果温行出事,我不会手下留情。”李廓带着几分压迫感,和面上笑意盎然的神情截然相反。 “这……可您不是要杀他……”徐舒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知为何,看见李廓总有一种看见鬼魂的感觉。 “啊,我为他准备好了归处,所以我不希望他在进入那‘归处’之前,被人捷足先登,节帅明白吧?” “是,是。”徐舒信连连应允,实际上他比李廓还担心温行出事,万一温兰殊因此迁怒,整个幽州理亏,当初曹操就是因为父仇屠徐州。 但不管怎么说,要挟人家亲爹也太缺心眼了。 谁能想到蜀王没死,还把温兰殊的亲爹送上门呢?徐舒信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就是真的蠢货了。 “出于交换,我会在幽州以北的落翮山举行琼琚宝宴,还望节帅不要阻拦。以及,温兰殊兵败之后,我会把温行接回来。” “当然,当然。”徐舒信借坡下驴的功夫一流,“我找温相,也只是为了应付温兰殊,不会碍蜀王的事。” 忙完一切,徐舒信的军队消失在沉沉夜色中。他的随从不明白他为什么千辛万苦把温行找来,不为着再续前缘,竟然又把温行送了出去。 绕这么一大圈子有什么意思呢? 李廓独自一人来到苍茫群山之中,他走到一处山峦前,用手一按,就打开了一处暗道。 丛林掩翳下,这处暗道其实很不起眼。李廓步入黑暗一片之中,在长长的甬道里自如穿梭,里面的蜡烛是新的,烛泪都没有堆叠几层。 他穿梭许久,终于借着灯光来到一处宽阔所在,抬头一看,刚好是穹顶的构造,上面有二十八星宿,地面四四方方铺满地砖,四周也是各种神仙仪仗的壁画,靠近门口那里有两列武卫。 天圆地方,日月星辰——这不是暗室,而是“陵墓”。 只有天子的坟墓才可被称为陵,大周的皇陵建制也有规定,需要依靠山坡,依山建陵,在长安便是如此。除此之外,皇陵大小以及规格设置,都有相应标准,壁画上的侍女侍卫,也是人们幻想去另一个世界之后能够依旧服侍自己的人。 正中央是李暐的画像,身着天子衮冕,垂下十二旒,肩挑日月。手中白玉圭,腰间玉班剑,腰侧长组玉佩,无一例外都是天子该有的规制。 梓宫前忽然冒出一个黑影,从头到脚都蒙得严严实实,“人找到了,你要怎么办?” “尹照,你完成了任务,很不错。” “加钱就行。”尹照得意一笑,“钱给到位,让我掘太祖的坟也不是不可以。” “你竟然找到墓室入口?” “啊这个,很好找的,一炸就开,干我们这行的要是不懂点儿风水堪舆,趁早改行。”尹照收拾着自己的家伙什儿,叮铃咣啷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器具从包裹里跑出来,“你的要求还挺奇怪,我在墓道里担心受怕了好久,生怕被人抓到。” “大周自顾不暇,卢彦则忙着和五部联盟打。皇陵被盗也不是一次两次,天下大乱,他没工夫。对了,我让你处理,也都处理好了?” 尹照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匣子,“都好了。” 这匣子造型精巧,四四方方,约莫一只手掌那么高,四周有金银平脱和绿松石点缀,檀木匣子色泽温和,触手生温。 “……下次别让我做这些。”尹照拿起胸前衣领合心下的护身符,默默祈祷,手忙脚乱,嘴里念念有词,听起来是在吟诵《往生咒》。 “没有下次了,你可以走了。”李廓怀揣宝匣下了逐客令。 尹照完成这一单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但他按照李廓的意思来,难免伤了阴德,毕竟把人家皇帝从陵墓里拽出来然后……挫骨扬灰。 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尹照接这单生意的想法就这么简单,而且盗墓贼如果坚信有什么报应,也不会干这一行。 尹照离开后,墓室只剩下了李廓一人。那石棺晶莹冰滑,在周围烛光照耀下,闪烁着光芒,一点一点,犹如散了一地的水晶。 李廓反复比较棺材的长度,发觉自己能躺进去,他对怀抱中的宝匣说话,“你看看这个梓宫,还满意吗?我去不了皇陵,你来陪陪我好不好?” 他又站在画像前,透过那照他五官样貌画的画像,回想李暐曾经的面目,可他依旧老了,脸上多了许多细纹,面目也疲惫不堪,他对画师说把他画得年轻些,画师还以为他爱美。 李廓指腹划过画像的脸,“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的话还是不够?我给你找来温希言,他是你最信任的臣子,甚至你信任他超过我,他怎么能不去陪你呢?” 说罢,他满足一笑,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用温行的幌子克制温兰殊,然后通过琼琚宝宴引温兰殊救父,紧接着…… 就是和温行一起去“归处”。 李廓躺进石棺,也只有在这一刻,怀揣宝匣的时候,他才能意识到哥哥回来了,他和哥哥能紧紧相依,就如同小时候母亲因为谶言不让他们见面分开抚养,而李暐总会跨过重重宫殿给他拿一卷书、一盒糕点。 冬天李廓宫里的炭火不够足,李暐很生气,作为太子他有资格责怪下人,李廓看哥哥好生威风,在宫人悻悻退下的时候给李暐鼓掌,“哥哥好厉害,我想像哥哥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估计是从李廓长大后知道礼仪尊卑开始。小时候他们的世界都很小,只有对方,因为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 他坚信李暐不会变,永远是那个冬日给自己送糕点的哥哥,然而事实一次又一次让他绝望。 李暐有了妻子和孩子,还有了最信任的臣子。千秋万岁后,李暐的孩子会接过皇位,妻子会成为太后,依旧笼罩着朝堂,李暐信任的臣子会继续效忠新的皇帝,整个朝堂没有李廓的立锥之地。 弟弟被挪到了最后。 相比起李暐,李廓讨厌成家立业,他的世界太小,容不下另外一个女人。他纳妃几年终因相处不悦而和离,和离之后的王妃嫁给世家子,婚姻美满称为一时贤女子,人人都说要择良人,字字句句都在指摘李廓。 但李廓不在意。 李廓的眼里只有那个人,他会在日中的时候,偷偷在东宫殿门口的树后等兄长散朝归来,只看那么一眼就好。彼时李暐乘坐肩舆,一身白衣,外罩一件纱袍,手支着额头一侧,肩头落雪,睁眼微怔。 “下雪了。”李暐伸出手去,一片雪花稳稳落在掌心,而后转瞬便化了。 肩头的雪扑簌簌掉了下来,让李廓霎那间魂飞天外,整个天地恍若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只留下了远远相望的兄长和自己。 那已是他整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温爹此身自此分明了…… 白琚:我咋感觉比起来,喜欢温行还更正常些呢?不儿,你可真是不正常,一个反派该有的素养都没有。搞事业不香吗!! 这卷收尾,交代一下其他视角,差不多就该最后的战役了,又名,反派排队领盒饭的最后一卷,最后一卷名字也起好惹。 第158章 孕育 韩蔓萦生子月余, 要举办满月宴。 她一直住在李可柔这里,不见韩绍先,生下孩子后起名字也犯了难。给孩子起名, 要么是男性长辈来,要么是孩子父亲,现在韩蔓萦什么都没有, 韩绍先给外甥拟了几个名字, 都被她否决了。 李可柔月份也大了起来, 不过一看到韩蔓萦每日都充满期待地带孩子, 她就感到绝望。 她永远不可能对孩子抱有这样慈爱的眼神,一想到会有一个小生命夺走她身上的精力,她就觉得格外厌烦。韩蔓萦自生子后, 就很少着脂粉, 穿衣也简单了起来,用韩蔓萦的话说,是最近因为孩子,对这些都不甚上心。 李可柔之前认识的韩蔓萦不是这样, 一个马上射猎不输男子又要强的女人,竟然为了丈夫和儿子付出了如今的所有精力, 那她呢, 有朝一日也会变成这样吗? “你这么爱孩子?”李可柔站在婴儿的摇篮前, 韩蔓萦正晃着拨浪鼓, 看襁褓中的孩子。 “是啊, 他是我和独孤的骨血, 也是独孤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证明。”韩蔓萦笑得很和蔼。 “是这样么?可我不觉得铁关河和我留在世上要什么证明。”李可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我跟他都不是什么善类, 留这样一个孩子, 不过被人唾骂罢了。” “别这样。阿柔,这是你的孩子,是你身体的一部分。”韩蔓萦知道李可柔还没适应身份的转变,于是柔声劝道。 李可柔自小任性惯了,没想过养孩子,她花销无度,只愿意给自己花钱,只给自己花费精力,晨昏定省也不会特别恭敬,偶尔会因为睡过头或者玩得太晚忘记,韦后不会责怪她。久而久之,李可柔就习惯了一切围绕着她来。 现在告诉她,会有一个孩子取代自己的位置,成为她生命中的主宰。 她看了看韩蔓萦唱着歌谣哄睡孩子的神情,一股绝望扑面而来,但她没有让韩蔓萦察觉到,“今天是满月宴,皇帝和晋王都会派人过来,铁关河也会回来,你好好收拾收拾,我给你换身衣服,你就穿我的……” “不了,阿柔,我住在你这里,已经很麻烦了。我穿荆钗布裙就好,不用太铺张。”韩蔓萦不好意思再麻烦李可柔,她没了父亲和丈夫,又和兄长决裂,在世俗意义上,已经是个无家可归之人,若不是李可柔答应救助,只怕现在也无处可去。 而且李可柔还接济了独孤逸群的母亲,尽管这位老妇人遭受家国之难,已经在今年年初离世了。 国丧家丧之下,韩蔓萦实在无心装扮。 但这句话传进李可柔耳朵里,竟然让李可柔觉得生了孩子不仅不能随便出去走,还只能穿着简朴,变得“像母亲”一样。她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顿觉前路一片灰暗,周围所有人都笑眯眯的,把她往火坑里推。 生下这个孩子吧,这是你的骨血,是你和你夫君的骨肉。 她依旧能想到铁关河那难以与卢彦则匹配的样貌与举止,相处一久难免会比较,一些典故和雅乐,铁关河全然不知,为人也倨傲无比,在韦后面前一点也不谦逊……此时此刻,铁关河不好的一面尽数呈现在她面前,导致那条不长的石子路,她走了很久都没走到头,扶着两边的花木,眼里却没有花木绚烂,只有漆黑一片。 哪有女人会不爱孩子的?李可柔,你一定会爱你的孩子,失去你引以为傲的强势,成为温柔如水的母亲,就像你的母亲,你身边所有成为母亲的女人一样。 与铁关河举案齐眉,对孩子慈爱有加,你的一切一切都将逝去,成为丈夫和儿子的一部分。 她心里难受极了,没注意到冲上来的管事,这位体贴忠心的仆人说着接下来要招待的客人以及满月宴将会有的流程。李可柔连连点头,实则双目涣散,她害怕,说不出什么话来,让这些人自己安排。 她要找自己的母亲去了。 韦后避世隐居在城内道观,李可柔下了马车就跌跌撞撞向前冲,她穿过花木茵茵和池塘拱桥,来到母亲起居的堂屋,映入眼帘便是神龛。 烛火不息,贡品琳琅满目,正前面的韦蕊手持经卷诵经,日光下彻,洒落庭前,万籁俱寂。 李可柔扶着门框,心里终于得到些许宁静,她小声唤着“娘”。 “柔儿?”韦蕊回过头来,“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准备满月宴么?我待会儿也过去,最近的糟心事儿太多了,有个孩子降生,真是喜事。” “孩子降生,喜事?”李可柔一只脚踏进门槛,不确定是不是要继续走进去。 “总归有点儿盼头和希望。”韦蕊从蒲团上起身,“你来找我?是因为最近害喜,还是别的什么?” 李可柔踌躇片刻,在母亲的迎接下,来到里屋。 “我觉得我以后不会是个好母亲。” “怎么这么说?” “我不喜欢它。”李可柔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因为它,我的裙裳大了一圈,更不能梳妆打扮,因为坐一会儿就会累得受不了。我会吐,躺着也好难受。照镜子的时候都不敢认。镜子里的那个人脸好肿,又好憔悴,怎么可能是李可柔呢?” 韦蕊发觉了李可柔眼神中的不对,“可是很多女人都要走这一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繁衍子嗣,本就是上天赐予女人最神圣的能力,娘会一直陪着你的,柔儿。” 李可柔忽觉天雷灌顶。 神圣,能力? 她突然觉得母亲也好陌生,于是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朝来处去了。 · 公主府这里宾客都汇聚了不少,最靠近皇帝的就是高君遂和薛诰了,两个人分别代表铁关河和温兰殊,两个朝野上下最煊赫的藩王,罗瑰扮作小厮,和夕葵一起跟在太原郡公裴洄后面。 裴洄顺便帮便宜小舅送了礼。 没过一会儿,在众多忙活贺礼的仆役下,韩蔓萦和奶娘一起从后院走了出来。 李楷为示皇恩浩荡,就走上前,身后臣子也都紧紧跟着他,“这就是独孤爱卿之子?久闻独孤爱卿忠君之名,没想到儿子也是,一出生就这么神采非凡。” “他还小,陛下就这么夸他。”韩蔓萦道。 “他起名字了吗?”李楷问。 “还没有呢。” “既然没有……”高君遂忽然来了兴致,“我倒是有个名字可供韩夫人考量。既然独孤君是忠臣,那独孤君的儿子就是忠臣之嗣,不如叫‘忠嗣’如何?” 薛诰抿了抿嘴,这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懂收敛。 权势固然重要,有权有势才能给人家赐名字,也就是说在场所有人里,能给这娃娃起名的,要么是亲戚,要么是公侯皇帝。 皇帝还没开口,裴洄作为郡公年纪还小不趟这浑水,没想到高君遂先开了这口。 于是一片沉默,偏高君遂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薛诰懂高君遂,但是这时候得提点提点不会来事儿的师弟,清了下嗓子。 高君遂:“你咳什么,嗓子有痰?” “是,确实有。”薛诰嘿嘿笑道。 韩蔓萦在心里直呼大救星,“我这里有止咳的枇杷膏,给你拿点儿吧?诸位先去厅中用饭,长公主待会儿就回来。” 说罢让管事先招待一屋子客人,然后和薛诰与几个侍女一起去拿枇杷膏了。 “薛君。”韩蔓萦捧着个盒子走出,“这孩子我起了小名,但是大名……我想了想,比起韩绍先,我更希望是晋王。” “晋王和独孤君是至交好友。”薛诰拿出准备已久的帖子,“其实很久之前晋王就在准备了,他离京之时把这个交给了我。他说名字盖由父母取,这也只是一得之见,不敢露于人前,夫人要是踌躇不决可从中采纳。如果韩夫人有慧见,自然要遵从韩夫人的意愿。” 韩蔓萦拆开帖子。 “幼渊,这个名字不错。”韩蔓萦笑道,“独孤生前读《论语》,最喜欢的就是颜渊,这样一来,孩子的字也有了,就叫‘子回’。” 薛诰深以为然,“看来,晋王早就想到这点了。” 一切打点妥当,前厅开始招待客人,吃完饭就安排小幼渊见客。高朋满座,高君遂旁边的座位是空的,主位自然是皇帝李楷。 如此一来就有点尴尬,薛诰径直走了过去,坐在高君遂身边。 趁周围还没安静下来,高君遂问:“你刚刚是故意让我难堪?” 薛诰:“你难堪还需要我故意?” “……为什么,我也只是客套。” “人家孩子起名,要么是亲近长辈来,要么是亲爹亲娘来,你凑什么热闹?再说,万一韩夫人不乐意,你面上过不去,她一个孀妇,面子也过不去。” “那她干嘛不说自己已经想好了?这样不就是落人口实。”高君遂愤愤不平,目光看向别处。 这一瞬间薛诰恍若回到了往昔二人还没反目的时候。 “咳,魏王怎么还不来?长公主呢?”薛诰东张西望,岔开话题。 “魏王忙军务,明天就离开。”高君遂冷不防答话。 “你还回答我问题?我以为你懒得理我。” “你不是在问我吗?”高君遂将重音放在了“在”上,不耐烦地偏过头去,上下打量着薛诰,给了对方一个白眼。 天空中仿佛有乌鸦飞过,李楷看两位爱卿吵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不知道咋劝,只能撇撇嘴,兀自喝茶。 “好好好是我问的,是我问的。”薛诰也真是纳了闷了,怎的这高君遂总要呛回来?好像从原形毕露后到现在就是如此,骂一句怼一句,字字句句往心上戳。 “你是不是看我不爽很久了?”薛诰低着头,小声问。 “此话怎讲?” “别装了,你是不是一直看我不爽,不然现在为啥老是跟我杠。” 高君遂气得差点摔杯,茶水溅出来好几滴,他真是没想到上次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又差点给薛诰带来性命之忧,为什么这人愣是跟没事人似的,还这么亲密地同自己打招呼,“你注意些吧。” “注意啥?”薛诰挠头。 “没你的事,当你的女人社社长去吧。” 薛诰:“……” · 与此同时,李可柔躺在自己的软榻上,她心绪乱如麻,闭目养神,仆役来找了好几次,她说自己要休息会儿,并把周围的婢女遣散,独自小憩。 “魏王,怎么不先去前院厅堂?” 李可柔迷迷糊糊睡醒,听到了铁关河心腹桓兴业的声音。她没有动作,依旧装着在睡觉。 “我来看看长公主。桓公,你有什么,现在跟我说就好,今日为着韩夫人,我得忙得脚不沾地。” “是。贺兰庆云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五部联盟会突袭南下。卢彦则内外交困,得罪了不少人,这次必然会遭受重创。别说是贺兰庆云了,凤翔那群世族也巴不得他赶紧出点儿事。” 李可柔心下一惊。 “我上次给了他人情,让贺兰部有时间占领长安。他老子贺兰戎拓尚能统领漠北部族,谁知道被李昇在酒席间直接处理了,真是志大才疏,变生肘腋。老子和儿子,都欠我太多人情,这次如果卢彦则不是溃败,我会让贺兰庆云后悔弑父。” “自然如此。卢彦则一死,魏王就能顺利入关,与宇文铄、温兰殊对峙。关中有王气,属下先恭贺魏王了。” 李可柔吓得浑身一激灵,紧接着门轴吱呀响动,铁关河跨过门槛走进绣户,拨开帷幄珠箔。 噼里啪啦的声音中,李可柔侧身背对他躺着,还在颤抖。 “公主,我知道你醒着。”铁关河狎昵地用指节拂了拂李可柔的侧脸,“正好,起来赴宴去了。现在是韩夫人之子的满月宴,等你生下孩子之后,不管男女,我都会大操大办,让整个朝野都来。” 李可柔在颤抖,她很少这么怕过。 “奸臣。” 铁关河一怔。 “好,我是奸臣,那你是什么?毒妇?” 李可柔倏忽坐起,挥臂又想给铁关河一巴掌,“你毁了整个长安,你和贺兰部勾结,你毁了一切!” 铁关河攥紧了她的手腕,让那一掌没落在自己脸上,“你现在开始指责我了?当初山河破碎,你在我身边求我庇佑的时候怎么不说?” “铁关河,你毁了我,毁了长安,毁了大周。我只恨自己识人不明,错付终身……是你!你毁了我的一切!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根本不需要求你庇佑,你才是始作俑者!”她一边哭闹一边打着铁关河,但这种程度的攻击在铁关河看来无异于挠痒痒。 铁关河控制住她的动作,将她的胳膊紧紧握住,语气里满是胁迫,“别哭了,都哭花脸了。赶紧上妆换衣服,你不是最喜欢胭脂水粉和钗环群裳么?我又差人从成都给你拿来些蜀锦做的衣裳,快去换上吧。” 铁关河转身走了,李可柔在原地,绝望又癫狂地笑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章开启欻欻欻模式,很好一个个来领盒饭不要挤。 第159章 牡丹 前厅已经开宴, 李可柔迟迟不来,铁关河让人去请她。仆人走出去没几步,李可柔便魂不守舍地走了过来, 身上只着了朴素衣衫。 铁关河看了她两眼,等她入座的时候,附耳道, “不是让你好好打扮?” “不想。”李可柔一点面子没给他, 双眼涣散无神, “我都来了, 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铁关河面对宾客敬酒微微一笑回了酒,让诸人享用餐食,自己则皮笑肉不笑, 咬着牙对李可柔说, “之后再跟你说。” “说什么?” 李可柔半分面子也不给,头上的银步摇随着转头的动作摇曳生姿,在场宾客纷纷看向她和铁关河。 “阿柔。”韩蔓萦知道他们夫妻多有不睦,站在朋友角度, 总不愿意二人关系被人嚼舌根,“有什么不能和魏王好好说的呢?别这样了。” 此刻韩蔓萦的儿子突然开始哭闹, 婴孩的声音很细, 似乎能刺破李可柔的耳膜。 李可柔捂住耳朵惊恐万状, 在她眼里, 身边的刽子手依旧在厅堂之下带着笑意敬酒, 所有人都劝她和奸臣举案齐眉, 他们甚至还以为, 李可柔刚烈的脾气会因为孩子的降生而变得温驯柔和, 夫妻之间遍布裂痕的关系也会因为孩子而弥补如新。而她也必将低头, 像寻常女子侍奉夫君那样对待铁关河,不为别的,因为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牵绊。 孩子……孩子…… 她挣扎的模样更加慌张,钗环掉了一地,脂粉蹭了一袖。 “别像个疯子。”铁关河冷漠道。 见状,韩蔓萦直好提前开始下一个安排,邀请宾客去后院投壶。一群人跟着韩蔓萦走了,原地只剩下了好奇的薛诰。 “你管人家夫妻做什么?”高君遂拉了拉薛诰,“投壶去呗,你不是最擅长投壶?” 薛诰总觉得有点不对,但思及自己没有立场管,“没什么,就是看不得女人哭。” 高君遂:“……” 于是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了铁关河和李可柔。 “怎么,不忍心?因为我要害你的老情人?”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李可柔无比狼狈,“我不喜欢孩子,我一点也不喜欢!” “好啊李可柔,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和我成亲同床共枕的时候,你可没有拒绝,我看你也很享受,还以为自己做得够好,现在想想,我就算做再好都没用。” 铁关河单膝下跪,抬起李可柔的下巴。 她不施粉黛的样子,配上白衣青色碎花纹的裙子,真的很像出水芙蓉,又像雍容华贵、长安仅此一株的牡丹白玉承露。 “因为我不是卢彦则,所以一切都是徒劳。” “为什么是我?铁关河,想和你享福的女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要让我失去一切然后施舍给我,让我卑微乞求,卑躬屈膝……你明知道我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你以此为乐,是不是?” 铁关河不语。 “你是故意的,然后牺牲整个长安城,成全你?”李可柔发了狠地攥紧铁关河,泪水自眼角流下,她的憔悴与绝望暴露无遗。 她真的快要支撑不住,犹如生活在一个隔绝所有人的世界。铁关河织好了茧,把她关在里面,她要是挣扎得太过明显被人发现,他甚至还会反咬一口,看啊,这是个疯女人。 明明已经有孩子了,为什么还那么不检点? 他已经对你够好了,你为什么不知足,还惦记着不可能的人? 李可柔最坚硬的壁垒已经被攻破,她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回天乏力。 “牺牲一个长安又如何?为了阿柔,牺牲天下也无所谓。” “你才是疯子……”李可柔牙齿打颤,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铁关河却没有抚慰她的意思,反倒是很享受这么做——看着一个坚不可摧的人渐渐失去防备进而崩溃,太有成就感了,距离让她彻底臣服,就差一步之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阿柔,这就是世间,你从未来过人世间真正看一眼,我这就算疯了么?” 他将李可柔的额头贴住自己的胸膛,“公主,无论有没有大周,你在我眼中都是公主啊,你在害怕什么?怕我改朝换代,你成为罪人?不会的,罪人有很多,轮不到你呢。” 他轻拍着李可柔的背,眼前似乎已经有了未来的光景。 “我是大周的同安公主,没有大周,就没有我——” 说罢,她从铁关河腰间拔下匕首,想要刺铁关河的胸膛。 但她手速太慢,在刀锋触及铁关河胸膛前三寸的时候,被铁关河控制住了手腕,动弹不得,而后铁关河将她胳膊反手一拧,匕首锵然落地。 “你要杀我?公主,你还有退路么?你杀了我,难道就不会有人抢过江山自己称雄?到时候人家不会感谢你,没了大周也没了丈夫,你能去依靠谁?你以为人家会感谢你铲除阻碍?真是可笑……你该不会还想和卢彦则重续前缘?” 铁关河彻底控制住了李可柔。 她没有抵抗,再也没了动静。 “听话,最近好好养胎。”铁关河从后面伸出胳膊,绕过李可柔身侧,掐着她的下巴,“如果孩子有恙,我要整个后宅的婢女全部陪葬。” 其实铁关河也不一定是嗜杀,他就是想借此机会拿捏李可柔。李可柔很多时候都很我行我素,但却挺讲义气,铁关河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拿其母亲韦蕊作为要挟,强迫她下嫁。 李可柔没吭声,下午她的住处就多了许多护卫,屋子里可能伤人的器物都被挪了出去。 她只要想走出去就会被拦住,而且,如果她寻短见,侍卫通通难逃追责,因此这些侍卫看着李可柔,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饭碗就要丢了。 为了掩人耳目,铁关河还让韦训来了,这个弟弟或许能疏解李可柔的心情。 韦训不明所以,来到李可柔住处。 这位平素嘴上不饶人的姐姐,此刻竟然无比温柔,问韦训的功课,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最后甚至还抱了抱韦训。 这姐姐是被人夺舍了? “阿训。”李可柔很少对谁这么温柔,“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像以前偷懒了。” “嗯,姐姐放心。” “你以前就知道玩。”李可柔刮了刮韦训的鼻子,她不知道韦训吓得汗毛倒竖,“现在终于把心思放读书上了,多跟裴家儿郎学学。对了,你最近能见到卢家那个小儿郎么?” 韦训摇摇头,“他跟晋王一起北上了,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他。” 李可柔知道贺兰庆云的南下将会威胁到卢彦则,但卢彦则并不知情,现在卢英时也不在,这消息还能给谁?薛诰? “没事了,你回家吧。” 韦训这才松了口气,“好哦,我走了。” 等韦训一走,已经入夜,李可柔没心思用晚饭,提着裙裳想要出去,被侍卫拦住。 “我想去看看韩夫人的儿子。”她不慌不忙,“你们可以告诉魏王。” · 宴会刚结束,薛诰和高君遂准备离开,前厅官员正在客套,跟韩蔓萦道喜,二人站在一侧较为安静的地方。 “你怎么不成家?难道不想和一个女子朝夕相处,把你平时说的那些法子都用到实处?”高君遂问。 “……啊,什么法子?” “你对女子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看法,那么懂女人心,我还以为你离开太学后会风流潇洒玩女人呢。”高君遂冷笑一声,“难为你说了那么久我一点儿也不想听的东西。” “我在你眼里就这样?”薛诰一脸黑线,嘴向下一撇,“再说了,认为世间女子美好又不是对她们有色欲,你能不能别那么肤浅?哦对,毕竟你对女子没有想法,所以觉得我烦?” “是。” 薛诰差点气昏了,觉得这师弟惯会气人,不行,他们现在是政敌兼死敌不是师兄弟,于是薛诰反复平复呼吸,刚想说话的时候,就看见李可柔从后门绕了进来。 高君遂咳嗽一声,“你别看那位,也别说乱七八糟的说辞,跟你我都没有关系。” “……看一眼我就大难临头了?你们魏王真霸道。”薛诰白了一眼,心想还好自己跟着一个好说话的温兰殊。 没想到下一刻,李可柔隔空指了指薛诰。 薛诰:“?” 高君遂很是担心,扶额道,“你真是能惹事。一会儿什么都不要乱说!” “我能乱说什么啊!” 在薛诰骂骂咧咧之间,他们已经被侍卫带去了一旁的阁楼,李可柔热情招待他们,问自己想给孩子取名字,有没有什么好听的字眼,一旁铁关河阴沉着脸不说话,但也不否定。 高君遂不想得罪,铁关河那种人,怎么可能会让别人起自己孩子的名字? 薛诰不想说,因为自己实在是没那脸说。 眼看四周一片寂静,铁关河只好清咳了一声,“集思广益,你们随便想几个,反正读了那么多书了。” 高君遂、薛诰:“……” 李可柔起身,扶着窗台,打开了窗户。这处阁楼能看到远处坊市的灯火,宵禁后的洛阳城安静无比,整个公主府也是,只有侍卫走动的声音,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她过惯了轰轰烈烈的日子,折几朵牡丹花,觉得那花还没自己好看。 洛阳不比熟悉的长安,毕竟长安是养育她长大的一方水土,乐游原和曲江里有很多她和卢彦则同游的回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看到皓月当空,整座城池蒙上一层银辉,她心中涌现出一股悲凉。 亦即从现在起,那些从未放在心上的社稷江山,齐齐在她心上落下印迹——她是大周的公主李可柔,她姓李,皇帝姓李,被铁关河和贺兰庆云迫害致死,这是血海深仇。而她却因为在乱世之中无可依靠,在仇人面前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为了能安定下来…… 一步步,成为厌恶之人的附庸,要生下那人的孩子…… 李可柔此刻镇定自若,“魏王,你觉得洛阳城好不好?” 铁关河:“……” 李可柔的指甲染了蔻丹,拂过窗棂,“你还要往北,你还不知满足,你要杀更多的人。你拿她们做威胁,其实你自己杀过的人何其多,为什么要以我为借口?你要是想杀我,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手段来折磨我!” 说罢,她一脚踩上了窗台,将披帛往后一甩,正好落在薛诰臂弯里。 铁关河伸出手去,“你不要胡来!” “你就是想要这个孩子,尊贵的血脉。可我告诉你,铁关河,我是罪人,你也是,我们两个罪人最不配有孩子,我要杀了他,也杀了我自己!” 李可柔撑开户牖,如李昇那般,从阁楼上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后院里暗夜盛放的昙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盛放又合拢。旁边只剩下几片花瓣的白玉牡丹,最后一片也轻轻飘落,彻底凋谢了。 前院乱纷纷,李可柔一尸两命,重重地阖上了眼。高君遂和薛诰只好赶紧离场,其中薛诰还偷偷拿着那块披帛。 李可柔死得太过壮烈,以至于没人在意方才不知是被风吹散还是被刻意扔下来的披帛。薛诰的直觉向来很准,他觉得李可柔跟自己素不相识,结果这次满月宴竟然想找自己说话,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也顾不上唏嘘,只想着赶紧破解李可柔的意图。 高君遂对此事无感,恍若无事发生,等待仆从牵马车,薛诰也在旁边站着。 “你也买车了?我还以为你有几个钱就会去买酒喝,晋王待你可真大方。”高君遂嘲讽着。 “哈哈不是,我有人接哈。”薛诰打着哈哈。 “你赶紧把披帛还回去,被人知道了又不好解释。” “还回去更多人知道吧?” 高君遂:“……” 薛诰这脾气也离谱,高君遂原本以为两个人在路上那么一吵,至少要有深仇大恨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坐在一张桌子的时候还能拌嘴,就好像当初那些矛盾根本没有发生。 这些下意识的关心提醒着高君遂,尽管一切回不到过去,但有些东西跟过去没什么区别。 街转角处,夕葵抱着虎子,一脸不情愿地揉着眼睛走来,“你怎么这么晚?” “晚个屁,你在西暖阁睡了一下午是不是!”薛诰给了夕葵一个脑瓜崩,回头打算跟高君遂告别,“我先……” 但是回头一看,高君遂已经上了马车,不见人影了。 薛诰也顾不得那许多,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一块披帛,扔给夕葵,“你能看出什么门道吗?” 夕葵仔细看了看。 “看不出来,也买不起。” 薛诰:“……” 难道李可柔真的没别的意思?薛诰先按下不表,赶紧回去了。 第160章 吊唁 李可柔亡故的消息传来, 公主府一片缟素。讣告传到长安,唐平问卢彦则要不要去吊唁。 “长安每天死去的权贵多了去了,我看得完么?”卢彦则冷冷道。 “那就是不去了, 好的大帅,我知……” “你去吧。”卢彦则撑开了面前的地图,这是唐平从西域商人那里找来的西境地图。由于河西走廊常年不在大周控制之中, 这里比较复杂, 风起云涌。 卢彦则自从得到地图后, 就和陈宣邈每日一起讨论行军计划, 唐平因为冒冒失失,自然不在讨论的人群之中。听将军这么说,他是要走一趟洛阳了——也就是说, 他无缘出征。 这么说也无不妥, 唐平处事比较冒失,上次又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如此一来,信任大打折扣, 卢彦则现在不大敢用自己,情有可原。 “那好, 我收拾收拾就去。”唐平悻悻抬起头, 看卢彦则的眼神。 对方挥一挥手, 眼底潜藏着好多种唐平看不懂的情绪。 他也听说过卢彦则和同安长公主之间的关系, 青梅竹马, 应该有些情分在?思及此, 唐平还是不死心问:“大帅什么时候出征?我回来的时候还来得及么?” “估计来不及。” 唐平知道自己很多余, 于是没想太多, 回头准备往洛阳吊唁去了。 · 他快马加鞭在头七之日来到了洛阳, 交了帖子,站在一片缟素的公主府前。 唐平很紧张,第一次来见这种级别人物丧礼,不知道该说什么。卢彦则给他写好了吊词,他本来背得滚瓜烂熟,来到灵位前想要张口说话…… 却被铁关河的眼神吓得如芒在背了。 唐平咽了口唾沫,心想自己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长公主和卢彦则有旧情,又死得匆忙,他身为卢彦则的部下,没必要说太多。 他在灵位前点头颔首,然后就跟着一起吊唁的人出去了。终于完成任务,唐平松了一口气—— 结果在这口气还没松完的时候,铁关河唤住了他。 “你是岐王部下?” 唐平这才知道自己刚刚来的时候,前面的管事通禀了他的来历,可他因为太紧张没听到,手里冒汗,攥得袍子都有点湿了。 不可背对尊者!我怎么就把这个忘了呢!唐平赶紧转过身,紧了紧头上的白抹额,“是的。” “你们岐王,就没什么话好说?” 唐平脑子一片空白,“岐王说……说……节哀。” 可恶啊,卢彦则写了洋洋洒洒几百言,他来之前还背得滚瓜烂熟,怎么在看见铁关河的那一刻,什么都忘了! 铁关河喜怒不形于色,又战场杀伐许久,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和刚柔并济的卢彦则不一样,让唐平感觉好像在深渊边行走,稍微不注意就是粉身碎骨。 “岐王,就只说这些?”铁关河身着麻衣,缓缓走上前来。 铁关河走得越近,唐平心跳得就越快,他生怕下一刻铁关河摔杯为号屏风后跑出十几个刀斧手把他看成军粮放锅里煮……哦不会的不会的,韩蔓萦就在对面烧纸,整个公主府还有孩子,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下一刻,铁关河将手搭上了唐平的肩膀,“那岐王最近忙着干什么呢?他什么时候出兵啊?” 唐平舔了舔唇,抿嘴道:“快……就快了!” “你回去的时候,能不能赶上出兵?” 唐平摇了摇头。 铁关河拍拍唐平的肩,没说别的什么,他刚刚很慌,没敢看铁关河,不知道这没头没尾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这人媳妇死了,怎么一点儿正常人该有的波动都没有?说起话来好像死的是个陌生人,唐平心想,要是我…… 呸呸呸,想什么呢! 他离开公主府,准备回驿馆。 半路出来个人,猛地把他拉了过去。 “救——唔……” · 唐平被人打晕,醒来后躺在床上,周围是一片陌生的陈设,他环顾四周,讲究的桌凳茶案和山水屏风以及…… 旁边的人。 “你醒啦?”薛诰笑眯眯地捧上一盏茶。 唐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鬼哭狼嚎嗷嗷喊叫,“你谁啊别过来我很穷没钱我也没媳妇没孩子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就放过我吧呜呜……” 下一刻,薛诰拿起一块糍粑就塞进了唐平嘴里,“好吵,你先安静一下。” 唐平嚼了一口,呜呜是甜的,好甜啊。但他很快呸呸吐了出来,“有毒,你要毒死我?!” 薛诰白眼,人怎么可以蠢得可爱?思及此,带了几分对于笨蛋的关怀和宽容,“我要是想杀你,早就将你不知不觉抛尸河道……” “你还要杀了我把我抛进河道?!” 薛诰:“……” “好了好了兹事体大我赶紧跟你说。”薛诰从身后拿出那块披帛,“你们岐王怎么没亲自来?” “岐王要出兵。” “啧啧,真无情。” 唐平:“……” “总之,你现在回去来得及么?” “为什么我现在就要回去?我我我刚到啊……” 薛诰指着那块披帛,他也多亏了女人社几个认识纹路的绣娘指点,“这块披帛原来是一整块凤衔长绶,但是现在被砍成两段,接上了一块回纹锦。” 唐平仔细端详着。 锦?这玩意儿可贵了吧?还是紫色的,凤衔长绶的那一部分也是红底金凤,不过金色比较暗淡,并没有用很亮丽的金线。以及,两块布料之间确实有衔接的痕迹。 “好贵呢,你要送我?” “不是给你的!是长公主死前给我的!”薛诰敲了敲唐平的脑门,“你就没觉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她死前为什么要给你?” 眼看唐平全然在状况外,薛诰无奈,只能把之前的事情都交代一边,“所以,凤凰,回纹,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不仅要自杀,还要在自杀之前见我,在场也只有我一个人不是‘自己人’,所以,她肯定是想借最后一次机会,传递什么消息出来!” 唐平脑瓜子嗡嗡的,“所以是什么消息?” 薛诰:“……” 得,本来还想循循善诱让这大傻子说出来,没想到这大傻子的脑子是个摆设。 “那什么,小兄弟,人在江湖飘,没点敏锐真不行,你不知道吗?” 唐平欲哭无泪,他短短的前半生和这两个字没有关系。 “凤,就是凤翔,也是你们节帅的治所,回纹,难道不是很明显?凤翔,回军,你们节帅不能出长安!五部联盟是个陷阱!” 唐平如梦初醒,“怪不得!怪不得魏王问我大帅什么时候发兵。” “那你怎么答的?” “我说我回去就赶不上了。” 薛诰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没彻底放下,“说明他起疑了。你快走,我会安排人送你过去。楚璧清都!你们快送这位小兄弟出城!”他一面喊人,一面对唐平说,“你赶快回去,要快!必须拦住你们大帅,效节军和整个凤翔军的存亡,就在你肩上!” 唐平哦哦两声,就被薛诰安排着出了院子,他还处于茫然状态,两个女阎罗似的剑客架着他,蹭的一声穿墙飞出去了。 三个人跑出城外,唐平依旧是疑窦丛生,“不对啊,他这说辞不对啊,他怎么从一块布就推断出来的,证据呢?单凭一个推测,我回去也不能说服大帅啊!” 楚璧:“其实长安的消息,我们也在留意着。我是女英阁楚璧,这位是我的师妹……” 清都拔剑出鞘,横在了唐平脖子前,三个人在马棚下,唐平动弹不得,只能举起双手眼睛朝下,露出上三白,吓得语气都在打颤。 楚璧摆摆手示意清都可以放下剑,“是这样的,你们大帅行军,是否有内忧?” “是的,很多人觉得大帅太过刚正不阿,触怒了一些权贵。” “他是否对漠北地形缺少了解?” 唐平点点头,幅度很小,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剑刃。 很快他又想到什么不对,又摇头,“也不是,我们大帅拿到地图了,给地图的是个西域商人。打仗也是没法子,五部联盟南下气势汹汹,贺兰庆云又懂中原地形,大帅不敢冒险,必须将其阻绝在长安以北。” “错了。”楚璧骤然道,“内忧外患同时出现,大帅还未平定内忧,即便打赢了,回来又当如何呢?” 唐平的心瞬间凉了,“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那个臭文人说得有点道理。”清都活动活动筋骨,“胡人南侵,胡商献图,也太巧了吧?真是瞌睡了送枕头,解手了送厕筹。” 唐平、楚璧:“……” 话糙理不糙,唐平福至心灵,“那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和我们大帅。” 清都扳着指头,“哦,岐王是我们前任阁主的儿子的表侄……我数不清楚这关系,反正应该是我们自己人!再说了,一面是大周的,一面是胡人,该帮谁,我们又不是傻子。” “而且,魏王很有可能与贺兰部保持了联络,所以当初,贺兰庆云才会毫无阻碍地过太行山侵袭河东以北。留一个贺兰庆云,向西能阻挠岐王,向南能夹击晋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唐平被这么一来二去解释了会儿终于捋明白了,“也就是说我现在得赶紧回去拦大帅了!” 清都和楚璧一副“你终于明白了”的表情,纷纷看向唐平。 忽然,门外有一列兵士前来巡逻,兵甲碰撞窸窸窣窣,清都、楚璧将唐平推了出去,牵着匹马一拍马臀,荡起一片尘烟。 “臭文人猜得不错,大坏蛋果然来追他了!” 楚璧:“……” 当晚,楚璧和清都回到了晋王府。薛诰临轩望月,又开始咳嗽,夕葵想给他枇杷膏,又被婉拒了,“希望那位小兄弟,能顺利回到长安。” 楚璧:“我派人跟着,不会有事。” “臭文人,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清都问。 “时间越长,露出的马脚越多。”薛诰紧扣茶盏,“魏王马上要对宇文将军动手了,好在长公主身亡,为我们争取到了七天时间。” 飞鹰刚好落在架子上梳理羽毛,薛诰看了眼,“七天,估计城寨堡垒也修建得差不多了。希望宇文将军能够拦下魏王,不然晋王只能面对孤立无援的局面。” 楚璧面色凝重。 “这很有可能,是一场鏖战。”薛诰合上双眸,在内心祈祷,“愿主公一切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交代完反派动作,马上接主角,嗨呀累死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70 第五卷 ·定风波 第161章 怒火 黄河边, 大军营垒正在加急建造。河东军原本预测铁关河会到达的时间,最终因为长公主猝然离世而推迟,这也相当于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萧遥依旧如往日一般巡视营垒, 只见渡口处筑造起了相似的望楼。往东是汴州,铁关河要行军,肯定会在此与河东军交战, 而且萧遥不可能一直在黄河以北, 他要入主京师, 就必须越过黄河。 此处的黄河, 河面宽阔,没有晋中壶关那么湍急,犹如黄色的缎带, 静静地镶嵌在两侧平原之中, 日光照耀下波光粼粼。两侧望楼又名“夹寨”,为了方便河东军渡河,必须要在两侧河畔建立据点。 士卒无一不是忙得不可开交,伐木、削箭杆, 又准备野兽皮作为不时之需。渡河的大小船只也在紧锣密鼓筹建,戚徐行、傅海吟忙着分队伍演练, 确保渡河万无一失, 不然会面临半渡而击的局势。 萧遥负手而立, “夹寨规模很大, 看来我们的人已经成功占据了河对面。如此一来, 渡河就简单许多。” 权随珠道, “是啊, 魏王很快就赶来了, 我们趁他不备, 占他河岸,等他反应过来,估计又是一场鏖战。” 两个人置身于人流之中,思索着对策。 “你有什么想法?”萧遥问,“或者说,你对铁关河的了解如何?我们渡河的胜率,大也不大?” “不好说,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但是我确实能告诉你,铁关河用兵比较狠,和桓兴业配合起来,所向披靡。他手下也有将领,不过之前都在黄河以南作战,还没来得及回朝,这次,他从汴州发兵,这人肯定会参与其中。” “别的暂且不谈,你先说说‘狠’是什么意思?” “狠,就是他建立军纪。他手底下,都头之下有小将,跟大周的军旅差不多,每个都头管几个小将,小将管旅帅、队正,属于二者之间过渡之人。每次行军打仗,如果‘小将’身亡,旅帅和队正以及管束的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如果‘都头’死了,同理,下面这些人也都是个死。所以大家在打仗的时候,总害怕自己的首领出事。” 萧遥若有所思,“连坐啊。” 权随珠苦笑,“据说他在蜀中行军,没有支援没有粮草,硬是坚持了下来,直捣贼人老巢。你也知道,蜀中那地界山多,蛮人也很多,早些年直到现在都还有不少妖道,每次剿匪,粮草供应都是个难题。” “所以他坚持下来是因为……” 权随珠和萧遥对视一笑。 “因为吃人。” 萧遥倒吸一口凉气,“他还真敢这么做,我原本以为,那个‘蜀中铁虎’是旁人起的外号。” “我见过他砍人做军粮。”权随珠说罢,冷汗都冒出来了,“这种事在乱世屡见不鲜,可我难以接受。我可以接受失败,或者命悬一线,但吃人……我从未想过。” 微风吹起一阵灰尘,一艘艘战船在浅滩处摆放,鳞次栉比。 “我没想到他会变成今天这样。”萧遥不知怎样解释自己的心情,他幼年和铁关河相处过一段时间,因为宇文怀智和权从熙曾经的关系,彼时铁关河并不是那样,会缠着母亲,说话也乖巧伶俐。 “我也没想到啊。”权随珠撇手,“他该叫我一声堂姐,可我很小的时候就跟阿娘一起入青城山学剑去了。我爹和我娘还挺有意思的,知道我爹要去参军,我娘生下我,就跑回女英阁,从小到大我有记忆的时候,身边就没什么男人。” “……所以你到军营里,就表现得非同寻常?” “也还好吧,我又没真做点什么出来。”权随珠挠挠头,“好了好了别说我了!真是怪了,每次跟你聊天都会扯这么远。现在要跟你说的,是铁关河麾下那个将领,严令璋。” 严令璋是个老将军了,算起辈分来,是他们两个父亲那一辈的。治军有方,为人刚毅,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败仗。老前辈在前面,两个小辈自然心惊胆战。 萧遥正色起来,“这人之前听说过,铁关河让他固守后方,所以我们入京的时候才没遇见。” “一员骁将,又是老将,他之前守剑阁,可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攻城必克,几无败绩。”权随珠叹息着摇了摇头,“我遇见他没啥胜算,你呢?” “呵,我还练过他的严氏枪法。” 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一笑,权随珠无奈,“只能说蜀中的老辈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咱们硬取不成,或许可以智取?比如说,骂一骂铁关河是不忠不义之臣,又或者……” 话说完,权随珠都不相信自己了,“人家不是马齿徒增,我倒是真的初出茅庐,一遇见老前辈,多少有点敬畏。铁关河别的不说,就算看在这点,也会派严公上场。” “我发现直到现在,你叔叔建宁王,都没出面啊。”萧遥突然想起另一位前辈,“虽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但是这老凤也不至于没声吧?” 权随珠眨巴眼,刚好军营里也开饭了,浓浓饭香四溢,她拍了拍萧遥的肩膀,“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她遇事想得开,天塌下来都没有吃饭重要,于是随便凑到一口大锅前,扒拉一碗饭,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也全然不顾什么吃相了。 傅海吟依旧站在河边视察两岸夹寨,萧遥拿了块饼子走过去,“吃点吧,最近你也累着了。” “哦,嗯。” 傅海吟心不在焉,望着一望无际、汤汤洋洋的河面,岸边芦苇丛生,原本一些打渔的渔民也被收纳入军来一起造船。军营甚至买下这些渔民捕的鱼,为将士们加餐,准备接下来的鏖战。 “你还在为之前的事愧疚?”萧遥咬了口饼子,眯着眼远望。 “也算是吧。我也是听了萧小公子说了几句,没想到惹起轩然大波。但是大帅,我的确想着为你好的,虽说我以前和建宁王、魏王都共事过,可我也知道,离了大帅,我去那儿也不一定能得势,人家有自己信任的心腹呢。”傅海吟实话实说,他知道萧遥洞察世事,不会跟自己计较,“以后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只希望晋王不要记怪。” 萧遥挑眉,没想到傅海吟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又我行我素,实际心里比谁都保守也没想过跑路。人家已经后退一步,抓着不放倒也不太好,萧遥本身就不是求全责备的性子。 “自然,他也不是记怪的性格。晋王还说,有你在我身边,他很放心。” “晋王……真这么说?”傅海吟难以置信,“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着,傅海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晋王给你的,飞鹰刚刚回来,我看上面画着一只水獭就没敢打开。” 萧遥抿了抿嘴,他们来往的信件会有一个标记。他给温兰殊的是兰花,温兰殊给他的一开始是鱼,后来不知怎的,就变成水獭了。 他看那信的背面,小水獭活灵活现,还咧着嘴哈哈笑,叼着一条鱼。 萧遥笑了出来,“没什么,他现在应该到幽州了吧。” · 温兰殊万万没想到,能在幽州遇见老熟人。 再见到权从熙的时候,他依旧如上次那般,漠然置之。说实话,他对权从熙半点好感也无,不因旧仇,因为责任。 权从熙之子铁关河能有今日,在温兰殊看来,是监管不力之责。如此一个建宁王,上愧对社稷,下有负家世,德不配位,反受其殃。 中军大帐里,温兰殊正色道:“建宁王找我,为了什么?” 权从熙头戴斗笠,风尘仆仆从洛阳赶至,一路上所见多为疮痍,遇见温兰殊才觉得有些亲切,“温公子能有今日,甚好。” “建宁王是在道贺?”温兰殊不悦,他想不通,一个人怎能如此轻飘飘地说出这些话来?他最近忙着军务,三餐都来不及吃,父亲还在不知道何处的百尺楼里被关押,他只能前进,又怕有变乱。 面对小辈不逊的语气,权从熙无话可说,今时今日的局面,和铁关河脱离自己掌控不无关系,“我是想来帮温相和你,也算是完成自己一桩夙愿。” 温兰殊面前堆起高高的文牒,近几日案牍劳形,他的精神和脾气较之往日也有些不好了,“抱歉,刚刚一时激动。您说要帮我,可您打算怎么帮?或者,我凭什么相信您?洛阳距离幽州有千里之遥,您千里迢迢过来,就不怕我绑了您,往南给河东节度使,让他要挟魏王?” 权从熙没想到温兰殊会这么回答,看来这人是真生气了。 “你不会这么做的。”权从熙回答。 “项羽一世雄豪,也敢绑了刘太公要挟刘邦。”温兰殊难得展现自己的坏脾气。 “可刘邦不是还想分一杯羹来着么。”权从熙和蔼一笑。 温兰殊无奈叹了口气,看来权从熙早已明了,身为不负责任的父亲并不能左右铁关河接下来的举措,“您打算怎么帮我。” “我可以帮你救出温相,当年在蜀中,我只顾着勤王没顾得上你,现在没那么多功名利禄牵绊,反而能放下芥蒂,只为救人了。” 温兰殊还在迟疑,权从熙来得太巧了,救温行?可能么?如果不可能,贸然告知父亲所在——不,他不能允许这样一个底细不明的人越俎代庖。 “大帅!”聂柯在帐外大喊,声音都变了,“幽州,幽州有消息了!是徐舒信传的消息!” 温兰殊心悸了下,一瞬间手脚发凉。 “你进来吧。” 聂柯手忙脚乱跑过来,看到权从熙,愣怔片刻,然后将信报给了温兰殊。 “我爹,已经在城内了。徐舒信关押了他……”温兰殊咬着后槽牙,快要把那张纸揉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建宁王,事已至此,您要怎么帮我?” 聂柯:“?” 聂柯眼睛都瞪大了,这他妈是建宁王?建宁王来了?建宁王想干什么? 权从熙眉头微拧,显然在思索对策。 与此同时,徐舒皓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大帅,你怎么还不发兵!我已经和你的人手一起将幽州周围的城池攻下,咱们就剩下最后一座城了,你为什么按兵不动啊!机不可失,如果耗下去,粮道被人切断,我们就回不去了呀!” 温兰殊心里一团乱麻,原本的计划很简单,速度攻下幽州城,然后让徐舒皓回去,紧接着去找温行,前提是幽州城并不知道温行所在。 因为周序和陶真也说了,温行被秘密关押,按理说来温行不应该…… 等等,秘密关押温行的是李廓?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李廓把父亲交了出去?怎么回事,李廓不应该对父亲意图不轨,照理说来父亲应该安全才是啊! 周遭徐舒皓依旧喋喋不休,劝温兰殊快速出兵,已经在城外栖迟许久应当速战速决…… 温兰殊的怒火噌地点燃,他将面前的文牒尽数扫在地上,哗啦啦一片狼藉,惊得徐舒皓瞬间闭口。 温兰殊头次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之间嘴角甚至有些抽搐,“徐舒皓,大帅是你还是我?你哪里来的胆子,催促我行军?若无我派卢英时和聂松前去,周围几个城池怎会攻克如此顺利,你现在想借我的兵去攻幽州,谁求谁也搞清楚了!” 说罢,拂袖而去,留徐舒皓在原地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要说】 温兰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小的不争气老的也不争气…… 第162章 转机 萧锷跟着聂柯学熬汤, 想给温兰殊补补身子。正好到饭点,他端着瓮找温兰殊去,结果迎面就遇见了卢英时。 卢英时最近忙着去打仗, 因此和萧锷鲜少见面,萧锷也只是在旁人的叙述里知道卢英时又打了胜仗,在战场上一往无前, 势不可挡, 是河东军小有名气的小将星。 不过两人的过节依旧还在, 萧锷用湿布垫着手, 端满满一瓮的汤,装作没看见卢英时,径直往前走。 卢英时手执一根长枪, 原本对着水桶濯缨, 眼看这不顺眼的老冤家擦肩而过,直接将长枪一转,墙头对准萧锷,“怎么, 不认识我了?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才去战场几天你就不认得了?甚至连本性都改了——” 说着, 卢英时绕到前面, 萧锷也不怵他, 站在原地, 随便他打开盖子打量着里面的汤。 “现在知道献殷勤了, 以前你可不是这种人。”卢英时合上盖子, 嘲讽道, “变化很大嘛, 是被谁夺舍了?” “要你管?”萧锷白了卢英时一眼, 走自己的路。 “萧锷!”卢英时喊道,“你在遮遮掩掩些什么?十六叔对你好,还不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是多卑劣的人!你骗他,又害他,现在装无事发生,你不觉得自己脸皮很厚么?” 萧锷转过身,“可我是他心上人的弟弟。” 卢英时哽住。 “他对我好那是他愿意,我想熬汤也是我愿意,卢英时,两厢情愿的事,你为什么一直指指点点?”萧锷道。 “因为你不配!”卢英时痛骂,“卑鄙无耻,坏事做尽,因为你,多少人无辜受害,你也配得到十六叔关怀?!” “配不配的,重要么?”萧锷挑衅,又笑里藏刀,“汤快凉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此刻聂柯咬着个野猪腿走过来,手里还有另一根,递给卢英时,“刚烤好的,可香了,要吃吗?” 卢英时瞪了聂柯一眼,半含着怨怪,“你就知道吃,一天到晚吃吃吃。” “嘿不吃就不吃嘛怎么还骂人呢!”聂柯还没骂完,这位神采奕奕小将军就已经走远了,“我就吃,我就吃,你不吃拉倒,我一个人两条腿,吃不饱没力气怎么打仗!哼,一个两个说起话来气死个人!” · 萧锷来到中军大帐只看到了一地的文牒,里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越过屏风,原来温兰殊已经躺在床上。 这么早就开始休息了?刚到午饭时间啊。 萧锷将汤放好,戳了戳温兰殊的肩膀,“晋王,该吃饭了。” “嗯?” 半梦半醒之际,温兰殊平躺过来,睡容倦怠,紧皱着眼,这话说得也含混不清,跟往日字字掷地有声截然不同,带着些许脆弱和缱绻,令萧锷心驰神摇,呼吸不由自主加快。 但温兰殊还没睡醒,坐起来的时候,眼周发酸,头也晕沉沉的,索性盘膝而坐,摇了摇头,依旧难以缓过来。 许是方才思绪太乱的缘故,温兰殊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帮我按一会儿。” 萧锷应允,跪在温兰殊身后。他并不敢坐着脚后跟,反倒是跽坐,如此一来他就比温兰殊高出一个头。萧锷用指腹轻轻按揉着温兰殊的太阳穴,“怎么样,有感觉到好些吗?” 为了让温兰殊听清楚,他往下低了低头,一不小心嘴唇擦过了温兰殊的耳廓,但温兰殊好像没发现似的,由于方才杂乱的心情得到缓解,便轻声说,“嗯。” 温兰殊头发自身后披散,萧锷一低头就能闻到对方身上那隐隐约约的兰花香。 听说兰殊一名的由来便是此味,萧锷以前还觉得,大男人身上有股怪香挺奇怪的,他接触过的男人多是刚毅,最讨厌繁文缛节,也不会佩香囊。 但温兰殊身上不仅有怪香,还佩香囊。 换在以前,萧锷肯定该特别讨厌才是,然而现在,他竟然忍不住多嗅了几口,这个味道给他带来莫名的安宁柔和,让他上瘾,越靠越近。 甚至一个不小心,胸膛靠上了温兰殊的后脑勺,瞥了一眼对方浓密微颤的睫毛。 温兰殊后知后觉没什么反应,萧锷赶忙往后梗着身子,生怕温兰殊知道。 他紧闭双眼不敢再看,这是他哥的人,如果没有他哥,他不可能和温兰殊离这么近,温兰殊也不可能无条件原谅他,还在气吐血之后依旧惯着他。 可这动作又过于暧昧,萧锷现在满脑子都是温兰殊缠着萧遥不放手,说的那句近乎撒娇的“舍不得”。 那本该只有萧遥能听到,却被他偷偷听见。 金跳脱和白玉一般的肌肤渐渐成了萧锷的心魔,月光或许会偏照那一湾沟渠,但说到底并不会彻底为他所有,属于他的只有水中月,一搅就碎,这些美好都是他粉饰太平装出来的。 卢英时说得对,他坏事做尽,又不择手段,还依旧希望温兰殊如同佛龛中的神祇,宽恕悲悯。 可我是萧遥的弟弟——萧锷想着,咽了口唾沫,在温兰殊竖起手掌示意停止的时候,松了手。 萧锷穿好鞋,温兰殊刚好走到桌案前吃饭。 你必须对我好,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萧锷想罢,攥紧拳头,依旧拿来两副碗筷,开朗地坐在温兰殊面前,“尝尝看,我加了几味香料。” 温兰殊吃得心不在焉,“我在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办。徐舒信要挟了我爹,若是他有什么不测,那不是我来此的本意。” 萧锷想了想,往温兰殊的碗里加了鸡腿,“或许我可以救温相出来。” “你?你怎么救?” 萧锷眼神飘忽,又扮上一个绝对得体的笑容,“你不需要在意这个,我有自己的法子。你是不相信我吗?” “……不,不是。” “那你就放心好啦。”萧锷说话都变得轻快起来,为自己成功骗过温兰殊松了口气。 “恰恰相反,是因为担心你。” 萧锷的筷子停了,抬起头一看,温兰殊刚好万分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要是入城,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徐舒信只怕会把你也充作人质来要挟我。可我们和徐舒信谈判的几率也不大,万一,万一……”温兰殊食不下咽,“我没办法和你哥交代。” “没事的!”萧锷劝道,把手放到了温兰殊的手背上,“你放心好了,我肯定能做成,再说了,我不去,你也没别的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嘛。你不用担心我,我能顾好自己的,你不是也说了,我以后要接过你们的担子,要是这种小考验我都过不去,还怎么做大事啊。” 话是这么说,温兰殊叹气,他也真是没别的法子了。 “那行,待会儿我会派人和你一起入城,与徐舒信通气,如果谈不拢,你一定要出来,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萧锷得了首肯,温兰殊万分不放心,想找几个人跟着萧锷,往旁边一看,又都是和萧锷平时交恶的人,思来想去,一个能派上用场的都没有,倒是周序和陶真,说可以让萧锷扮作商队随从,混在人群里,商队也有打手,可以保护萧锷。 忙活完一切已经入夜,预计次日应该会有消息,二人辕门告别,温兰殊说万一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出来。 萧锷也不明白温兰殊怎会这么担心,都有些关心则乱了,“放心吧,我放完烟花,你们直接攻城就好。” 商队走远,萧锷时不时回头招手,那身白衣混杂在周围一群白衣商人之中,不细看还真的不大显眼。 卢英时愤愤道:“祸害遗千年。” 聂松深以为然,尤其看着温兰殊那关切的模样,就说不上来哪里气,“晋王,这小子可不简单。” “……” 温兰殊没有回答,等看不见萧锷身影后,就转身回去了,“走吧。” “大帅对萧锷到底是什么态度?”聂松问卢英时。 卢英时咬牙切齿,他真的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望向温兰殊的背影,他竟觉得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我也看不明白,走吧,那小子也说了,信号一发,就是温相获救,我们及时接应就好。” · 幽州节帅府,笙歌未绝,红粉佳人裙裾飞扬,赤足在红线毯上起舞,脚腕金铃铛清脆悦耳,两旁金樽清酒,玉盘珍馐,更有几个美姬,手捧玉壶,给正中央躺在椅子里的徐舒信倒酒。 徐舒信喝醉了,他看着近些日子改建过的大殿,进深之阔,为了防止穿堂风太大,加上了隔断和帷幄,自房梁垂落,与绚烂的藻井和朱漆蟠龙柱一起,构成了徐舒信的大殿。 他十分满意,称帝这么久,铁关河被宇文铄拦着,温兰殊想来,也因为温行裹足不前。为此,他派重兵把守,温行绝对不能有任何差池。 “温兰殊攻下幽州周围又有什么用呢?”徐舒信反复强调着,醉酒后的语气带着无尽的狂傲,“不还是因为他爹,不敢打?” 美姬娇俏一笑,徐舒信往前伸手,杯盏很就灌满了。 “你,长得好看,朕看了也舒心,从明天起就是是朕的淑妃。”徐舒信狂笑,开始“封官许愿”起来,“至于你们,就是贵妃、才人、昭仪!” 得了封赏,许多女子纷纷跪在地上叩头,连连说道“多谢陛下”。 徐舒信自鸣得意,又让乐班子换了支艳曲,大殿暖烘烘的,浮起一股刺鼻浓香,旁人一进来可能会感到反胃,但徐舒信在这里呆久了,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 忽然乐曲停了,殿门外有个声音。 “陛下,有人拜见。” 徐舒信正在兴头上,“谁?让他等着。” “和徐舒皓有关。” 徐舒信啐了几口,旁边美姬吓得缩脖子。他醉态有些难看,脸色通红,眼睛睁不开,却因为徐舒皓这个名字而提起精神。 他在偏殿召见了此人。 萧锷一身白衣,看样子是个商人。本朝商人多穿白衣,徐舒信也没多想,只当这是个想和他做生意的行商。 此时守城,城内粮价居高不下,守着金玉也没什么用,没粮食都是要饿死的。因此徐舒信特别注重这些商人,萧锷也利用了这一点,“已经有一千石的粮饷入了大帅的府库,就当是我的心意。” “一千?不够吃吧。”徐舒信抿了口醒酒茶。 城门一关,人一多,就是坐吃山空,萧锷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会有更多,不知大帅愿不愿意跟我做生意?” “你想要什么?”徐舒信切入正题,和商人说话根本不需要晓以大义。 “我能给大帅粮草,还能帮大帅杀掉不孝子徐舒皓,如此一来,大帅内外无忧,幽州城固若金汤,等魏王赢了宇文铄,届时温兰殊孤军深入,只要截断粮道,大帅自可高枕无忧。”萧锷侃侃而谈,趁着徐舒信酒劲儿还没醒,画一个又大又圆的饼。 “那你想要什么?我的问题你没回答。” “温行。” 徐舒信面色一变,疑窦丛生。 为什么要温行?徐舒信不可能把这个人交出去的,一旦没了温行,就不可能掣温兰殊的肘,到时候城外大军攻进来该怎么办呢? 可是粮食…… 徐舒信头痛欲裂,忍不住扒拉头发。 人在绝境之中往往会视野闭塞,有时候为着一点希望也会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徐舒信真的疲惫了,他自从脱离徐嗣光的掌控,就只想着大兴土木,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幽州又天高皇帝远,他完全没想到温兰殊会来,还来得那么快! 他根本没准备! 而且幽州经历了上次的烧祠堂事件后,他的威信就少了很多,以至于温兰殊那么轻易就攻下幽州周围,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往外给徐舒皓示好呢。 这种情况下,要是没粮食,估计这些人能把他绑了当场放弃抵抗! 徐舒信不想做阶下囚,于是现在,无论什么路他都要闯一闯。 他心一横,“好,我答应和你交易。” 萧锷松了口气,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成了,他从袖子里掏出粮券,这是大周行商的凭据,“这是三千石,作为我的诚意,还请大帅让我见一见温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月底完结,囤稿箱已塞满,这也是最后一卷了。 食用愉快。 第163章 攻城 徐舒信放人很痛快, 萧锷从后院接走温行,检查无误后,将昏睡着的温行塞进粮车里, 然后燃烟花为讯。 粮券都是他伪造的,上面的谬误行内人一看便知,萧锷不可能待很久, 所以必须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而且, 很快外面大军就要攻城, 他和温行要是被人找到, 只怕会挂在城楼前作为两个人质。 大街上空无一人,萧锷一身白衣,穿行在屋舍之间, 很快就跑到了一间破陋不堪的屋舍, 窗户纸四周破损,狗尾巴草遍地都是,蛛网尘结,荒芜许久。 他推开门子, 里面是一个黑衣人。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合作么?”黑衣人问。 “老黄历了。”萧锷不安地看了看院中粮车,“你是来蹲点拦我的?” “如果不是你阻拦, 这世上早就没有温兰殊了。而你现在为了温兰殊反将一军……怎么说呢, 我不是很懂你。” “褚殷。”萧锷直呼对方名姓, “不要以为你很理解我。” “他是你哥的人, 只有你哥才能跟他光明正大站一块儿。”褚殷嘲讽道, “你的功夫是蜀王教的, 蜀王要杀温兰殊, 你背信弃义, 我也可以杀了你。” 萧锷显然没被这句话吓到, “谁杀谁还真不一定。”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一次两次,温兰殊不放在心上,但你还以为他能像一开始那样对你?”褚殷觉得萧锷真是可笑极了,因而语气也几近夸张,“做了一辈子坏人,临了了,想做英雄?” “是不是英雄也不是你说了算。” 褚殷气笑了,“你想怎么跟蜀王交代?或者说,你精心维持的一面,还能持续多久?我很期待温兰殊知道你最真实一面后,会怎么对你。”说着,褚殷从腰间袋子里掏出一条金跳脱,在手里把玩。 见不得人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萧锷一时失了方寸,往前一探,“还给我!” “你?这是你的东西?”褚殷往旁边一闪,他轻功比萧锷要好,脚尖在地上转来转去,就像磁石吸铁一样,引着萧锷追。 一片脏乱的屋内,萧锷被地上凸起的地皮绊倒,肚子一时之间痛楚难忍。他一手撑地,衣袍也着了灰尘,褚殷蹲下身欣赏着萧锷的狼狈模样,将金跳脱晃来晃去,刚好有一片月光洒下,照得这金跳脱明亮生辉。 “还……给我!”萧锷站起身,也不顾身上的脏乱,他被那条金跳脱引着,甚至和褚殷打了起来,拳打脚踢朝褚殷心口和腋下雨点般飞过去。 褚殷自知不敌,跳上房梁,“有力气跟我打不如看看粮车上的到底是谁。” 萧锷慌张朝粮车过去,拨开上面的茅草。温行依旧躺着,不过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他借着月光查看,发现下巴颏那里有点不对,好像有一层翘起来的皮……萧锷捻起那皮的边缘,往左一撕—— 人皮面具掉落在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迥然相异的脸。 这不是温行! 一瞬间萧锷脑子放空,眼前一黑,坐在地上,与此同时,城外已经开始有了动静,他听到幽州城有兵士持戈跑过,一边跑一边说“温兰殊攻城了”。 萧锷心乱如麻,气得锤击地面,一双眼狠如狼,极度愤怒下,嘴角不由自主抽动,原本俊朗的五官也变得狰狞起来。 他还有手里的剑。 “徐舒信,你敢骗我?那在杀徐舒皓前,就先杀了你吧。” 萧锷在乱军里如游鱼一般逆流而上,没人注意他,这本就是暗夜,混乱中行军极度无序,很多人甚至来不及穿甲,大营很快一空。 萧锷又走过巷道,七拐八拐,来到了徐舒信的节府前。 因为要守城,节府的兵力被撤去了大半,徐舒信又没有亲自登城督战的传统,再加上真正的温行在自己手中,于是没必要那么紧张,可以好整以暇把温行绑上城楼去,震慑力保证足够。 这也导致萧锷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就来到了徐舒信起居的大殿前。 萧锷眼眶猩红,蹲在草丛里等待时机,他看见一个美姬从殿内出来,好像是起夜,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前,将其死死按在龙爪槐上。 美姬挣扎之中落了一地叶子,嘴巴被萧锷捂住说不出话,喉咙里有含混不清的词句,萧锷没耐心听,“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美姬连连点头。 “你们大帅在里面睡觉?” 美姬用力点头,萧锷又问。“那周围的侍卫呢,都去哪儿了,不在后院?” 她摇头,萧锷分不清这是不知道还是没在,但看后院的样子,估计是没在。 其实来了萧锷也不怕,他就算是死也得把徐舒信带下阴曹地府。他干净利落割了美姬的喉,处理完毕,血水浇透草丛,还散发着热气。 萧锷一路走一路躲,没人发现他。大殿门还没关,他一推就闪身进去。 不过门子吱呀一响,惊醒了徐舒信,对方略带着睡意,“玉娘?你回来了?” 没有回答。 “玉娘?玉娘?” 萧锷推开帷幄,静默无声。 “谁……来人呐!”徐舒信发觉不对,大喊道,这声呐喊吸引了侍卫的注意力,很快脚步声逐渐逼近,兵甲碰撞声也越来越密集。 萧锷拔剑出鞘,劈开屏风,直直冲了上来! 帷幄被砍飞,徐舒信往旁边错身一躲,亵衣都没穿好,光着一条腿绕柱疾跑,“来人!来人!有刺客!” 萧锷的剑法很稳,没过一会儿,锦做的帷幄就变成了许多碎片,零落在地,徐舒信没有兵器在身侧,只能躲,躲闪不及被萧锷砍中右臂。 徐舒信气喘吁吁,捂住汩汩流血的手臂,“你……我不是已经把人给了你,做买卖的哪有你这样的……” “大帅!大帅!”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徐舒信一看,原来门闩已经被萧锷放上了! “我可真是舍近求远,明明直接杀了你更有用。”萧锷狞笑,手里剑反映烛光。 “你杀了我自己也会死!” 萧锷不以为然,持剑猛冲上前,徐舒信手无寸铁,只能拿桌子或者别的东西来挡,一下两下,地上就多了许多碎瓷片和木板,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混杂在其中毫不起眼,更不能抵挡攻击。 兵器架不在这里,他想引开萧锷,往门口一看,门外侍卫已经准备破门,砰砰数下,门闩渐有断裂迹象。 这边萧锷喘了口气,额头冒汗,甩了个剑花盯紧“猎物”徐舒信,大有不杀此人决不罢休的架势,“温行在哪儿!” “他妈的!”徐舒信已经快要被逼至墙角,从剑刃下猫腰躲过,对着大门就是狂奔,“我能把温行给你?没了粮食老子还能吃人,没了温行老子完蛋!” 徐舒信抬起门闩扔在地上,门外侍卫一哄而上。 这下徐舒信来了兴致,也顾不得胳膊上的伤口了,“就是他,别弄死了,我要凌迟。” 徐舒信什么都想要,所以给了萧锷一个假温行充作搪塞,天一明真相大白的时候,粮食也已经塞进府库里。 徐舒信没想到萧锷也在忽悠自己。 萧锷眼神不大对劲,像极了穷途末路的野兽。徐舒信一遍遍催促,兵士才敢发起攻势。 他看了看周围,十几个披甲武士,敌众我寡。 但萧锷轻松一笑,长戈挥舞,在他耳畔劈开一阵风,杂乱无章的攻势在他看来尽是纰漏,逞凶斗狠,毫无杀伤力可言。 “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 这边温兰殊引兵攻城,权从熙带人改造过的攻城器械派上用场。昏暗之际,全靠四周亮晃晃的火把才能勉强维持视野。温兰殊站在兵车上,手握横栏,权从熙替他驭马,让他受宠若惊。 “建宁王,您不必这样。”温兰殊一面观察前方阵营队形,一面和权从熙说。 喊杀声震天,权从熙听不大明白。只见卢英时一身红袍,手持红缨枪,在军阵中杀得有来有回,和身下马匹互相配合,像条泥鳅似的,敌军箭矢未能伤这孩子半分。 而后卢英时在头顶一转长枪,夹紧马腹,手持军旗,和敌军杀得有来有回,越战越勇。冷冷夜幕下,灯火通明里,无人能挫伤这小将军的锐气。 卢英时身后还跟着一群挑选出来的死士,这群人已经准备好了攻城器械,高高云梯斗折向上,箭矢如雨般飞向城内。对战有先登之赏赐,于是总有人拼了命地上前,无惧任何险阻,箭扎在身上也不觉得痛。 温兰殊头次指挥登城战,他的武功并不足以带兵出征,应对冲击,只能站在一侧督战。面对这剑拔弩张的局势,他的心也揪紧了。 权从熙则有经验得多,观察片刻敌军形势,就成竹在胸。 “他们比较混乱,幽州难攻主要是城墙够厚也够高。大帅,贸然用云梯攻城只怕是不妥。” 权从熙指了指,只见黑夜里,几个将士一不小心从云梯上掉了下来,敌军又往云梯上泼粪水。 “挖地道?”温兰殊思索片刻,“我们也能找个投石机来,给城墙打开一个缺口。” 权从熙朝摇摇欲坠的东南角城墙,“就是那里,找人挖地道吧,估计天将明,一切都能见分晓。” 于是,聂柯和聂松带着一伙小队挖地道。这时节幽州已经有了寒意,不过还好没有冻上。不过这样一来他们离墙根越来越近,就要和城墙上的士兵对抗。聂柯分神用盾牌替聂松阻挡,叮叮咣咣的声音入耳,令聂柯没来由心惊。 “快!支援!这里已经有豁口了!”聂柯大喊。 与此同时,温兰殊找人吸引对方兵力,敌军守将见重兵迫近,只好分出一部分心神来指挥,又让人去加固东南角城墙。 天公不作美,在投石机和兵车接连不断冲撞下,东南角哗地一声,砖石掉落一地,突然出现一个缺口!城墙上的士兵走不过去,因为断口几乎垂直。 温兰殊松了口气,看来果真有效。 守军慌忙补城墙,四周又垂下层层布幔,用来缓冲愈演愈烈的攻势,至少其他角不能再有缺陷。 于是一时之间,敌军泥瓦匠齐齐上场,一边补城墙一边防温兰殊的支援,而聂松和聂柯仍旧在艰苦地挖地道。 “多派几个人挖地道。”权从熙拉了拉温兰殊的衣襟,“他们的城墙年久失修,很好冲破。” 同时,权从熙语重心长地说,“晋王,你这会儿该表态了。” 温兰殊心领神会,走下战车,拔出腰间图南,对攻城士兵呐喊:“徐舒信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河东天降义军,你我不可退,撤退者斩!” 他身后的日月大旗飘扬,卢英时倍感振奋,大喊一声,与敌军冲杀势不可挡。温兰殊穿入军阵,强支着一口气鼓舞士气。他许久没有上阵的经历,多年来困居小院,虽说周围都有副将保护,可打杀片刻,他渐渐力不从心。 长剑和敌军小兵的长矛相碰,锵然一声,震得他胳膊酥麻,虎口发颤。 可他不能退,萧遥在等着他,父亲还在城里。 温兰殊使劲浑身力气,策马在军阵中砍杀,回想起往昔吹角连营岁月,慷慨剑指天下,真是如梦一场啊……青春年华,风华正茂,蹉跎了几年,终于又回到了一开始。 荣誉毁谤云烟过眼,一书一剑,为何定不了风波? 他的白袍变红,日月大旗依旧在身后指明他的方向。 不知打了多久,快要到天明,卢英时带领小队,在城墙断裂处交战,幽州守军纵火,滚滚热浪让卢英时无法接近,他有点担心,“你们挖地道还要多久!” “这不是你家的地窖啊喂!”地道里聂柯大喊,“我们已经很快了——我靠,怎么挖好了!” 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看来守军在里面放烟。卢英时急不可耐,拔起古雪下马,纵身跳下地道。尘烟滚滚中,他毫不畏惧,匍匐爬行,穿过呛人的烟尘,很快就干净利落爬到对面。 幽州守军拿起铁锹就想敲他的头,他往旁边脖子一偏,没打到他,反倒是打中跟在后面的聂柯。 聂松:“……” 卢英时扒着洞沿噌地跃起,两三下就把几个烧秸秆的全部打倒,然后不管不顾,与身后死士一起,横冲直撞,爬上城墙,一刀将幽州旗帜砍断! 大旗从城墙上缓缓掉落,温兰殊回头,卢英时意气风发地钳制住了城楼守将,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松:走吧弟弟别丢人了。 那个要强调一下,古代守城战动辄半年一年起步,为了叙事所以可能这个时间我会压缩一下,因为小说和历史不一样,读者对于时间的体会是不同的。真的按照历史上的来那可能石榴獭子几场仗打到最后也该奔三了到大结局奔四了,这好吗,这不好。 为了文学叙事会加快一些进程因为要是真打一年围城战时间拉满的话……其他地图又有事情,然后我再跑图,另外一个图一年跑完再回到这边,诶他们还在围城,就很怪。 第164章 戾气 大殿内, 血浇遍了帷幄,与朱红盘龙柱一起构成猩红的世界。 遍地尸体,横七竖八, 断肢散落,每具尸体都被人砍断了脖颈,又或是抹了脖子, 最脆弱的命脉一刀斩断, 几乎无法生还。 “别……别杀我!” 正中央的柱子约有两人合围那么粗, 徐舒信被捆缚起来, 坐在地上,瑟瑟发抖,面前萧锷亦满身血腥, 杀红了眼。 他好整以暇地用剑身摩挲着徐舒信的脸颊, “温行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徐舒信挣扎,腿在地上擦来擦去,“李廓给我的这个,就是假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玩儿我!” 萧锷不信, “你还不想说实话?” 刚才那场打斗看得徐舒信眼花缭乱,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这萧锷身手这么好, 将十几个护卫全干趴下, 无一人生还, 而后他还想喊人增援, 结果被萧锷一掌劈晕。 醒来之后就成了这幅模样。 “我说的就是实话!”徐舒信快吓尿了, 他越挣扎, 绳子就越紧,已经在他浮肿的身躯上勒出血痕来,“你别不信,那李廓狡猾得很,他把温行留在自己身边,这人不过是个替身,你找我也没啥用,不如去找李廓,我告诉你李廓在哪儿!” 萧锷想了想,蹲下身,“好啊,你告诉我。” “他……他自己建了避暑台和百尺楼,就在幽州以北的群山,陶真和周序能带你去!”话说罢徐舒信就开始后悔,这俩人跟温兰殊认识,如此一来自己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啊! 果然,萧锷想到了这一层,“哦,你说巧不巧,我刚好认识他们啊!那我行个好,你自己选死法。” 徐舒信大喊,“来人啊!” 但没有回应。 “我已经将几具尸体扔了出去,门子也都锁了,谁敢进来,就是这种下场。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们竟然没一个人想进来救你。” 攻城还需要时间,萧锷有时间来折磨徐舒信,“你弟弟只想要你的命,手底下没一个人愿意为了你去死,当主公当到这份上,真是太失败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敲响了后院的门子。 “阿信,阿信?你怎么样了啊!” 徐舒信一顿,这是父亲徐嗣光的话。 他把父亲囚禁在别院,没想到临了了,属下全部转投旧主。 其实徐嗣光要是不管他,坐视不管任由温兰殊杀了徐舒信,也没人会说徐嗣光的不对,因为不孝子就算死了人们也不会说什么。 门子砰砰声依旧响着,但徐舒信已经垂头丧气,“哈哈,竟然是他来救我。” 萧锷不解,“有人来救你,你不愿?” “你杀了我吧。”徐舒信竟然改了口风,“就算你不杀我,徐嗣光也会带着手底下人处理我。其实从关押他到现在,我没一天是舒坦的,怕别人打过来,也怕徐嗣光杀了我这个不孝子。可我又怎么敢真的杀他……事已至此,荣华富贵我都享受过了!不就是徐舒皓么?老子何曾怕过!老子敢在幽州称帝,敢做他这辈子不敢做的事,他也就只配玩我玩剩下的围棋,跟在我屁股后面装孙子!” 萧锷很不喜欢这种表面上看起来大义凛然,实则是最没本事又懦弱的男人。于是,萧锷刮下了他胳膊上一块肉,薄如蝉翼。 “来,你不是说要看凌迟么。我最会做鱼鲙了……” 在接连不断的惨叫声里,徐舒信恍若疯魔,又是笑着,又是疼得嗷嗷叫唤,他笑的时候,要么骂徐舒皓,要么骂徐嗣光,像是把这辈子能骂的话都说出了口。 “你明明有了长子,为什么又要收义子!” “你个混蛋!说好给我的东西,为什么要跟别人分!” “徐嗣光你缺心眼,胳膊肘往外拐,谁家亲爹像你这样?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哈哈,下阴曹地府,我要诅咒你,我做厉鬼也要缠着你!” “徐舒皓你也别想逃,哈哈哈哈……抢我的东西,去死吧,哈哈哈……都去死吧!” 萧锷不经意间已经切下几片,血淋淋地扔在一边。眼看徐舒信越骂越止不住,他觉得太吵,就干脆往心口一扎。 徐舒皓剧痛之下,吐出一大口鲜血。 “吵死了,你不就是嫉妒你弟弟?放心吧,我会送他去见你的。” 声音停止了,这坨烂肉也彻底停歇,罪恶化在斑驳血迹与朱漆柱间,两者之间的痕迹分不大明。 “狗咬狗,一嘴毛。这老子没本事玩什么制衡?可笑至极。”萧锷站起身擦了擦脸,发现自己手背上也全是鲜血,不经意中,满脸颊都是红。 他准备收拾收拾找陶真和周序去,这是个骗局。 但不管怎么说,徐舒信已死,攻城之后后续处理也很方便。萧锷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还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晋王!” 萧锷听见这声称谓,吓得赶紧往屏风后一躲,现在出去肯定很显眼。 “徐公。”是温兰殊得体谦恭的声音。 萧锷好怕温兰殊贸然前来,他刚刚狠下心屠戮节府,又如凌迟一般处决了徐舒信,温兰殊肯定不喜欢他这样,因为“有戾气”。 萧锷慌慌张张,把在场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拿了起来,他站在血泊里,原本生杀予夺、狠戾凶残的神色荡然无存,只剩慌张,剑收了好几下才收进剑鞘。 大门被人破开,咚的一声,门闩折断掉落在地,温兰殊在徐嗣光的带领下来到堂前,看见一地尸体,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是谁来过么?” “哎,让晋王见笑了。我教子无方,引起同室操戈,这孩子又得罪了不少人,才有今日。” 徐嗣光不是聋子,刚刚那些家丑被徐舒信大肆说出来竟也不觉得丢人,反倒是站在被五花大绑已经咽气的儿子身边,良久跪了下去。 徐舒信浑身是血,身旁还有几片薄薄的肉,徐嗣光看了竟然抱头痛哭起来。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怒斥儿子的不孝,显然失去亲生儿子的痛苦越过了一切。 温兰殊不适地回过头去,人群里徐舒皓艰难拨开一条路,走上前来看到了徐舒信的死状,冷冷一笑,又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情绪,迎合老父亲的悲伤,“哎,兄长一时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竟做出这等事来。” “哦?”温兰殊问。 “如今幽州已定,晋王不如先与我……” 温兰殊打断了他,“徐公如今因丧子而万分悲痛,当务之急是先安置好徐公。聂松!先将这里处理好,妥善安葬徐舒信,然后剩下的尸体也都处理干净吧。” 徐舒皓莫名其妙,但毕竟借了人家的兵,又不好说什么,“是,是,晋王说得对。” 堂下忙活起来,温兰殊敏锐发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 这脚印看起来,是寻常人走过去的,没有打斗,也没有外力阻拦或干涉,非常平稳。众人忙前忙后,没人注意到这点,温兰殊循着脚印,往前走了几步,料想这应该是凶手。 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出现?也就是说,除了他们,大殿之内还有另一个人。 可这人为什么不出现? 温兰殊满腹狐疑,走到了血迹消失的地方——一根柱子。 他伸出手去,手指尖沾上一抹血,怀疑那人顺着柱子爬到了梁上。回头一看,刚好看到徐舒信手里攥着些什么。 “等等。” 温兰殊掰开徐舒信的手,里面有一块白色衣料。他未作辞色,“走吧。” 萧锷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他满身都是血,不能去见温兰殊,因此跑去城中一处小池,躲在芦苇丛里,用清水濯洗白衣。血在水面上蔓延开来,与涟漪一起,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水面。 秋日的芦苇有些干枯,风一吹,沙沙响动。萧锷害怕别人发现,先是把外袍扔进水中,然后想着去成衣铺子,买几件类似的再普通不过的白衣换上。 可指甲缝里的血怎么清理都洗不干净。 他用力揉搓,手都发红,于事无补,那些血痕就像他犯下的罪孽,顽固地留在掌纹和指缝。水声不断,而后越加急促,萧锷一气之下,将剑扔进了池沼之中。 “你主子不是说了,会杀温兰殊?” 萧锷手里动作蓦地停了,蜷成一团躲在芦苇丛背后。 “是,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呀。” 是褚殷和……徐舒皓! 萧锷仔细听着。 “温兰殊现在肯定又要让我爹领导大局,那我来这一出岂不是白来了?不过徐舒信死得倒是突然,我还想自己处理呢。” 褚殷笑了一声,语调轻快,“我还以为你们一起长大,是好兄弟。” “是个屁的兄弟。”徐舒皓啐了一口,愤恨道,“他早就视我为眼中钉,只恨我没亲手解决他,方平息心头之恨。你主子接下来还能不能帮我最后一次,就这一次……” “啊……徐将军很贪心呢。” “他不是一开始也说了,我们目的一致,杀了温兰殊,我们都好办。” “唔,可是现在局势变了。”褚殷的声音轻飘飘的又有些狡诈,“徐将军就不要使唤我了,我不听你的。” “你!你不怕我告诉温兰殊?” 二人沉默片刻,褚殷霍然噗嗤一笑。 “随便你。” 说罢,褚殷摆了摆手,走远了。 “娘的,都算什么事儿!好不容易进城来,徐舒信是死了,关键这跟没死有什么区别?!要是让我知道是谁,看我不活剐了他。” 萧锷从芦苇丛里缓缓走出,脚尖还有几分泥泞,他眼神漠然,看徐舒皓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你说,要活剐了谁?” 徐舒皓毛骨悚然,萧锷的眼神太可怕了,和之前都不一样,猩红眼眶和未洗干净的血迹,以及那把锋锐反光的剑,横在水面和天际之间,劈开朝阳,以极快的速度横在了他的颈侧! 还来不及反应! 徐舒皓没料到这小子身手这么好,“你你你……你要杀我?” 萧锷将剑深埋入土墙,一手掐着徐舒皓的脖颈,缓缓抬起,徐舒皓只能垫着脚尖,脖颈因为扭动咔咔作响,“你……你个小人!是你要杀……嗬……温兰殊,又是你杀了阿七……” 声音愈来愈小,临死之际的话语无非在提醒萧锷,这是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必须除掉,而掌握此人生死的快感在那一瞬间又压过了一切。他笑容之间有一股邪气,又包含着孩童不谙世事的天真。 徐舒皓脸浸在阳光下,被折磨得惨不忍睹,双手想要扒开紧紧钳住咽喉的手掌,怎样都扒不下来。无法呼吸,又用不上力,徐舒皓越来越痛苦,脸色发紫,喉咙快要断了似的。 他用尽浑身解数,“萧锷小人!” 林中飞过一阵乌鸦,几片乌黑羽毛掉落在地。旭日脱离了地平线,喷薄而出的朝阳穿透长空,人的眸子直视这至明之处,瞳孔却再也无法收缩。 徐舒皓死在晨曦下。 这次没见血,萧锷依旧觉得不解气,他握着剑柄,挑徐舒皓的脸,“啧,真是脑满肠肥,就你这样,也想坐镇幽州?徐嗣光真是瞎了眼,用一个蠢货来制衡。” 萧锷蹲下身,嘲讽一笑,“我是小人,那你算什么?你一个养子,想鸠占鹊巢,丝毫不知感恩,还想反客为主逼走你爹。知道我为什么杀那个小孩?因为他拦了我的路,徐舒皓,你也一样。” 此刻他心里轻快极了,除掉威胁所带来的兴奋,远远大于杀人后的恐惧。萧锷从小就不怕这些,蜀中山匪横行,他母亲亦因此而死,在成年后的某一天,他一人一剑屠了整个山寨。 许多人害怕,但萧锷不是。他在一地尸骸中,踏血而过,白衣比石榴裙还红,又在之后化为铁锈一般的猩红颜色。 今时今日,那种亢奋重演,徐氏兄弟在萧锷看来其实连人都不算,更像是他的磨刀石。 萧锷,他就是剑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于是,他攥紧刀柄,打算如同之前对付仇人那般,将徐舒皓削成人彘。 就在他准备劈砍的那一刻,身旁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第165章 不仁 “晋……” 看见来人的面孔后, 萧锷说不出话来,刚刚的戾气此刻也消失大半。 “是你杀了阿七?徐氏兄弟,也都是你杀的?”温兰殊打量着萧锷, 从裤腿那里看到一小片血迹。 显然,因为上方衣袍的遮挡才这么少。 而且脸颊那里也有许多来不及清除的血痕。 “是。”萧锷无法解释,只能承认。 “你和阿时贸然打那一架, 是否与此有关?我当初找了住持, 住持说阿时为一个稚子诵经, 那稚子死得可怜, 怕死后冤魂不散化为厉鬼,所以阿时进奉香火,念了一夜的往生咒。” “你早就疑心我了?”萧锷不敢看温兰殊, 目光挪向一侧。 “不是疑心, 是知道你性子乖戾,所以有些害怕。你说拦了你路的人都要死,一开始你也是想杀我的吧?”温兰殊问。 说出这番话,温兰殊亦是鼓足勇气, 说实话,面对这样一个难以约束、野马一般的弟弟, 他根本拿捏不准, 甚至还有些害怕。 “是, 在你中刀之后, 我甚至还想掐死你。” 温兰殊松了手, 掌心发凉, “那你为什么改了主意?” 萧锷沉默片刻, 他知道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刚刚发生的一切温兰殊都看在眼里, 眼见为实。 “晋王,我以前做过比这更凶残的事。”萧锷索性摊牌,“我娘为山匪所害,我长大后,屠了那处山寨,将匪首削成人彘点天灯,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那地方数年之内寸草不生,几个看风水的大师,说怨气太重。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毫发无伤么?因为我的怨气和戾气比那群人更重——你从一开始就说对了,我戾气很重。晋王,你还是有点识人之明的。” “你现在是要杀我了?因为我也看到了。” 温兰殊并不怯懦,话语里甚至带着几分质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年纪比他还小的男子,这样一个在他面前装得乖巧、善解人意又甘愿置身险境为他解决心头大患的弟弟,同样又是杀人不眨眼专以虐杀人为乐的凶手。 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是真的? 萧锷支支吾吾说不出口,记忆里母亲的抚慰又涌上心头,他也曾想做个好人,可这世道不给他机会。杀人不需要付出代价,因为这是乱世,人是草芥,是刍狗,是粮食,唯独不是人。 “不……我不怕人看到,不然早就连卢英时一起杀了。”萧锷笑了笑,“是怕你看到。” “……” “晋王,世事好不公平。为什么我哥能遇见你,为什么我没早点儿遇见你?如果早点遇见,是不是我就能……” 萧锷回想了这段与温兰殊共处的岁月,实在算不上长,还不到两个月,第一个月甚至是互相折磨、刺激,温兰殊毫无保留地将最刻薄的那一面展现给了他,那些流露在暗处的关心,也只能通过反复的回忆来咀嚼品味。 可却让他真正放下那些算计。 话至此处,他也说不下去了,故事的开头算不上美妙,收尾也不算恰当,兵荒马乱开始,潦潦草草结束。 “没有如果。” “我真羡慕我哥,他好幸运,我是不那么幸运的一个。”萧锷仰望天空,心里的重担终于放下,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他精心维护的一面迟早会以血淋淋的模样呈现在温兰殊面前,“没有如果,你说得对,确实是没有如果。可我就是想问……如果一开始,我没做那些,我没想着要害你,也不气你,要是你和我哥仅仅是利益关系,那我……” “你弄错了。”温兰殊抿了抿唇,万没想到事情的走向是这样,“萧锷,你根本不喜欢男人,你从小到大见到男人也没有其他奇怪的想法,对我不是喜欢,而是依赖,但你找不到维持这种依赖的办法,就告诉自己这是喜欢,因为世间只有喜欢能让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纠缠在一起,旁人无法插足。” “可是……” “没有可是,也没有如果。不喜欢谁不是因为那个人不够好,而是那个人不对。”温兰殊咬牙道,“我对你也根本不是关心和保护,之所以那么做,无非看你是长遐弟弟,将来有可能接过这份大业。我这辈子无缘子嗣,现在看来,也不必计较是否后继有人了。强行培养后继之人,没想到伤了自己也害了别人,索性随他去吧。” 温兰殊说罢,转身就走。他不想再看萧锷,那不清不楚的眼神过于迷茫,令他反思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弄巧成拙,无心插柳。 他自忖并没有过于善待萧锷,更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的走向完全不在自己控制之中。 “啧啧啧。” 萧锷抬头一看,褚殷竟然没离开,蹲在树上,手里还耷拉着一条金跳脱。 “好可怜哦,被拒绝了。你胆子也够大,敢撬你哥墙角,不过我喜欢!”褚殷随手将金跳脱一扔,萧锷接在手里,“好好留着做念想吧,哎,太可怜了,就当是安慰你吧。” “你这是在犯贱。” “你也知道我以前不这样的。萧锷,亏我还想着跟你一起办大事,结果你还真是个没本事的,反水就算了,还真掏心掏肺?我说,你难不成真的……有那个什么断袖之癖?” “不知道。”萧锷将金跳脱塞进囊袋里,牢牢扎好。 “你不怕你哥知道?” “……以后再说吧。” “你真喜欢男的啊?” “我说了我不知道!” “那我就对他没感觉嘛,你有可能真是个断袖!”褚殷以惹怒人为乐,“哦对,马上琼琚宝宴就开始咯,你和你嫂嫂要一起去山……你打我干什么!” 一块石头擦过褚殷的脸颊,萧锷打弹弓有一手,要不是褚殷躲得及时估计要被打得头破血流。 “闭嘴!你再说我就撕烂你的嘴!”萧锷这话不像是在开玩笑。 “哦。”褚殷不悦地撇了撇嘴,“至于温行,我觉得你们不大可能救出他,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主子又没把真温行交给徐舒信。如果这次琼琚宝宴你们还没救出他,估计之后就再没机会啦。” 褚殷伸了伸懒腰,萧锷更烦了,觉得这人就像乌鸦,满嘴没一句好听的话。 于是他趁褚殷站在树上,目标很大的时候,拿起一块圆盘状的石头,瞄准抡圆了胳膊飞掷出去。 “啊——” 一声惨叫下,褚殷慌张从树上坠落,掉入灌木丛,叶子纷飞如雨,他捂着心口,“你来真的,要杀人啊!” 萧锷挑眉,也不知道为何,刚刚和温兰殊说出那番话后,心里的戾气消解了不少,尤其是知道温兰殊并没有“失望”后,他开始努力朝着温兰殊希望的方向走。 “我要是想杀你,早就将你剁了喂狗。以后,我努力……不那么凶残吧。” 褚殷快吐出来了,“以后我拜什么大佛,我拜温兰殊好了。这是真佛,能把你这无法无天的杀人狂魔感化。你是不是还想说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萧锷没理他,兀自走远了。 · 百尺楼内,传讯的飞鸽落在架子上,李廓从鸽子腿上解下信件,粲然一笑。 “你儿子挺精明的,来幽州一路上重重险阻,愣是坚持到了这儿,还打赢了?希言,你给我好大的惊喜。”李廓阴阳怪气,表面上是在夸奖,其实没有一丝由衷赞叹。 温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以为李廓真的会把他送去徐舒信那里,没想到那只是一个调包计,从百尺楼上被送入徐舒信马车的另有其人。 他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荣幸,李廓喜怒无常,看不透。 “说句话吧,今日风和日丽,过几日就是琼琚之宴,也不知道白琚在长安怎么样了。你侄孙还挺有信心能赢的……据我了解,他好像一直都这么自信,卢家照着渔阳王的路子培养他,从小就教他古雪刀法,他也争气,世家子里的翘楚和香饽饽,年少成名。魏博叛军入京,成全了一个温兰殊银鞍白马,一个卢彦则飒沓流星。可我好奇,为什么那之后卢彦则顺风顺水,而温兰殊却颇多坎堜?” “你心里有数。” 眼看温行终于开了尊口,李廓得意洋洋,“你是怀疑李昇对你儿子的依赖是我教唆的?希言,你可真是冤枉我,我怎么可能事事都算得尽如人意?要怪就怪你儿子,干什么不好,非得想着救一个弃子。” “弃子?” 这个弃子,难道是指李昇? 这样一来,李廓无非也是在玩游戏。昭宣帝李晃、李昇,魏博罗敬暄、罗瑰,幽州徐舒信、徐舒皓,每个都是同姓,有叔侄,也有兄弟。 “是啊,你以为,李晃真的是服食丹药而死的么?希言,你自己好好想想,李昇因病在蜀中休养,李晃身体硬朗,不出几年有子嗣,怎么可能轮得着他?他要是想成功继承大统,就必须让李晃早点驾崩啊。” 温行攥紧了茶杯,“愍怀帝和昭宣帝是兄弟,昭宣帝为嫡长子,占尽天时地利,没道理排挤一个庶出的弟弟。更何况,白氏只是个乐伎,跟太后的韦氏比起来微不足道,为什么会成为‘弃子’?” “有时候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李廓扶额,“在皇室,只要有那么一点儿威胁,就足以让人下死手,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昭宣帝先对愍怀帝有所戒备,而后进献丹药,是你从中作梗?” 李廓觉得好冤枉,赶紧把门关上坐了回来,“吃丹药很容易吃死的,我做与不做都没什么区别,李晃……” “所以,是你吧。” 李廓皮笑肉不笑,“该给你喂哑药的,怎么没一句我爱听。其实事情是这样,我路过青城山道观,看到一个小孩在祈祷。我心情大好,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他说,他想让他哥哥死。” 温行瞳孔乍缩,他实在是理解不了李廓这种人,骨肉相残从李廓嘴里说出来好像稀松平常似的。 “我们这些生来背负荣华富贵的人,浑身上下都是自私和算计,没一点真心实意。” 壶里的水开了,温行倒入茶杯,滚烫的水碰到茶叶,很快香气就散了出来。 李廓说不清楚自己想证明什么,又或者是想追寻什么。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看起来很无聊,每次在利益之前,骨肉亲情都是粪土:李晃假借逃难入蜀抛弃弟弟李昇,罗敬暄为了节帅之位扣押罗瑰,徐舒信和徐舒皓为着一个幽州城争得你死我亡…… 每一次,都没有例外。 乱世里亲情没有意义,人人只想自保,为了活下去易子而食。人性就是这样自私,好像易子而食就等于没有吃掉自己的孩子,无非是掩耳盗铃。 群雄逐鹿,兄弟阋墙,抢夺是唯一的主旨。 无聊透了。 一颗感受不到爱更不会爱人的心,怎么可能感受到世间的美好?温行约莫也猜出来李廓的用意是什么了…… “希言,想不想看看另一个世界?”李廓向他伸出手,“跟我一起去看看吧,那里还有你效忠的先帝。” 第166章 北斗 温兰殊平定幽州之后, 徐嗣光继续回到了幽州府君、卢龙节度使的位子上,一切看起来和当初没什么区别。 徐嗣光接连丧失二子,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亦是心力交瘁不愿继续主持大局,将自己的位子给了副将,而后退隐。 对于这一切, 萧锷并没什么感觉。他知道自己是凶手, 温兰殊也知道。温兰殊没有拆穿, 他也不需要有什么负罪感, 成王败寇,徐氏兄弟内斗,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是咎由自取。 乱世的规矩看起来让人难以接受, 不过萧锷早就已经自洽。徐舒信敢犯上作乱, 就注定了会有人看不过去杀之以除后患;徐舒皓身为养子不知恩图报反倒是想着取而代之,也是找死。 就是看到徐嗣光那日渐苍老的脸,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温兰殊的同情心又泛滥了,带部下一起安顿好这位曾经的北地豪雄徐嗣光, 还说了好久好久的话,徐嗣光甚至打算过段时间剃度。 温兰殊不置可否, 经此巨变, 想要保全自身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表示, 如果有需要, 可以帮助徐嗣光后续安置。 萧锷在村口等了温兰殊半天, 心道这选的地方倒也雅致。幽州地处北地, 没有小桥流水的婉约, 层次错落的民宅分布在半山腰, 将近日中,已经有了些许炊烟。战事结束,避乱入城的百姓又回到了自己在城里的家,河东军没有洗劫这些村落,他们倍感庆幸。 所以萧锷在那儿站着的时候,还有几个大娘问他饿不饿。 萧锷摆了摆手,他不大想说话,坐在石磨旁,左等右等,等温兰殊出来。 牧童牵着黄牛,即将入冬,田野里一地绿油油的过冬小麦,还有萝卜白菜。萧锷不是北方人,也了解一些北方人的习惯,他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地窖,萝卜青菜能囤一整个冬天,相比起他在蜀中常年吃辣,北方几乎没有这种习惯,吃辣会烂嘴角的。 迎面走过来几个挎着篮子的妇女,她们从菜地里刚扒了几个萝卜,走起路来无比轻快;小孩骑着竹马,蹦蹦跳跳;几个男子挑着扁担,打算去集市上买点东西回来。 他们互相问候,看见萧锷也会问好。 乡间小土路旁几棵树已经没了叶子,远处群山也一片萧索,按理说来这种季节应该没什么活力,人人都倦怠才是。 萧锷从这些人身上读出了一种以往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们并不富有,可他们永远情感充沛。也许他们会盲目,会因为一点流言蜚语就恐慌至极,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毁灭之后,他们依旧在这篇土地顽强生长。 他们不知道帝王将相兴亡事,也不知道诗词歌赋才子佳人,在很多人看来,愚昧粗俗、不登大雅之堂。 他们和岁岁难老的天地山川共生,让颓废不堪的城池重新焕发生机。 他们是你,是我,是我们每一个人。 萧锷在石磨旁站立,换做以前,看到这种稀松平常的东西,他的目光根本不会逗留半分,不过现在,他觉得这些东西很有意思,黄澄澄的豆子进去,竟然能磨出豆腐来。 以前吃饭不觉得神奇,现在想想,一粒种子竟然能结出满满的麦穗,然后做成各种面食。 想着想着,就被自己逗笑了。 温兰殊刚好出来,和几个农夫一起聊天,不知聊到什么,竟然捧腹大笑,毫无之前在人前的架子。萧锷抱着双臂,装作刚刚什么都没想,目送温兰殊离自己越来越近。 “我以为你回去了,不好意思,说了很久。”温兰殊手里提着一条腊肉,“徐公送的,回去炒个小菜。” “哦。”萧锷接了过去。 “我来看徐公,你为什么要跟着过来?”温兰殊问。 “……没什么。”萧锷目光躲闪,极其不自然。 温兰殊装聋作哑的功夫一流,接下来没再说话。萧锷觉得有些尴尬,“我昨天好像受了伤,手碰不到,你能不能帮我上个药?” “会有医生给你上药的。”温兰殊目视前方,不偏不倚,亦不给萧锷任何遐想的空间。 二人走着走着,小路通往集市。此时此刻已经聚集了好多人,摊位在路旁排开,卖什么的都有,葱姜蒜,香料,小物件儿,琳琅满目,虽说比不上长安的精致,但胜就胜在小巧。桑梓树下,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砍价的几个人声音格外大,围着一杆秤不掰扯清楚不肯走。还有卖驴的,几头小驴在路边,头上插了标,鸡鸭鹅止不住地叫。 萧锷觉得很吵,不明白温兰殊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回头一看,温兰殊已经在挑小物件儿,手里摩挲着一个木雕,匠人听他的话,将手里一截木料雕成了水獭的模样,憨态可掬。 银货两讫,温兰殊往小水獭下面缀了个穗子,挂在身侧,萧锷没过去,站在街对面等了好久好久,等温兰殊一来便问,“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我还以为你要直接回去。” 温兰殊有些为难,“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萧锷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真话。 “我喜欢人多的地方,热闹。”温兰殊环顾四周,躲开了一个挑扁担的农夫,两箩筐的萝卜看起来水灵灵的,用来包饺子最合适不过。 “为什么,想体察民情?” “……不是,这里东西便宜。”温兰殊不悦,“很多时候,不需要给简单的想法找那么多理由。这叫‘赶会’,每一月都会有,大家约定俗成,来集市上买卖东西,很多远在十里之外的特产,不需要赶过去,在集市上就都能买到。我以前还不喜欢,觉得人挤人,后来觉得,还是需要有这种热闹的节日。” “为什么啊。”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温兰殊闭上双眼,闻到炸糖糕的味道,“每天都一样,也不一样,总而言之,有点盼头总比没有强。” 说罢,他买了个炸糖糕,隔着油纸捧在手心,萧锷看了,也买了一个。 跟温兰殊不同,他尝了两口觉得腻,不过看对方吃得那么开心,就没发作,狼吞虎咽吃完了。 突然,面前巷尾传来声音,“哎哟,晋王难得有闲情逸致,不如跟我走一趟呗。” 萧锷机警地握住温兰殊的手腕,示意对方不要往前走,“你怎么现在来了?” “干嘛,心里有鬼啊?”褚殷从小道里窜了出来,“晋王不是惦记温相很久了嘛,现在最后一个机会,去不去?”说罢,褚殷晃着手里的请帖,上面写了“琼琚”二字。 · 褚殷带着他们七绕八绕,越发偏远,来到了群山之中。此时入夜,背阴处寒气直往人衣服里窜,没一会儿手脚就冻僵了。萧锷体热,看温兰殊搓手哈气,下意识想给对方暖手。 褚殷翻了个白眼。 温兰殊把手收了回去,山林道两侧的松柏茂密,遮得道上只剩碎屑流金一般的月光,如此一来就更冷了。 萧锷并不觉得尴尬,其实能待在温兰殊身边,他就已经万分快意,格外珍惜。 山路越来越崎岖,也愈加难走,不免要手脚并用,一手攀援,脚踩山路,温兰殊一个不小心,脚踩空了,差点摔进林子里。 “小心!”萧锷拽了温兰殊一把。 下面是一个极为陡峭的坡,枯叶遍布,绝巘松柏傲然生长,横生枝干划破了温兰殊的衣襟,不过他顾不得那么多,一拽衣服就往前继续走。 萧锷顿了会儿,将温兰殊挂在荆棘上的布料取下,塞进囊袋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翻过一座小山头,终于来到了一处平坦的山谷。 人迹罕至,杂草丛生,一条砖石小径通往石门,两侧分别是石骆驼、石马,以及……翁仲。 翁仲是陵墓前才有的石人,约莫两人高,寻常人只能仰视。只见这翁仲一文一武,文官头戴貂蝉冠,手持朝笏,武官头戴鹖冠,手握环首刀,沉默无声地等待着闯入其中之人。 “这是琼琚之宴?”萧锷纳了闷了,“人呢,我怎么没看到人?” 褚殷依旧不语,往前走着,伸手在石门上点了几下。萧锷觉得太暗,点燃火折子,能看见石门上的精细纹路——那是二十八星宿! 而两旁种着的,是白杨树啊。 白杨多在坟墓两侧,幽州没什么皇帝,此处规格却直逼帝陵!一排翁仲、石马、石骆驼,扑面而来一种森然恐怖之感。萧锷想了想,“蜀王不是还没死?” “轰”的一声,石门应声而开,甬道漆黑一片,在打开石门的那一刻依次点亮,很快视野里就有了一条明亮的通道。 “是谁啊,谁来了!” “救救我!” “放我出去!” 两侧声音蜂拥而至,温兰殊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声音,敲了敲墙壁,也是实心的,这些人会在哪儿呢?他一抬头,拱形甬道顶,有一条石头砌的管。 那些人在很远的地方,这些声音是通过石管传过来的。 石门重重关上,褚殷伸了个懒腰,“晋王,这就是琼琚之宴,只不过我们的客人太笨了,没走进去,自然也看不见稀世珍宝。” “这次琼琚之宴,有稀世奇珍,在此之前,一共有七间密室,每间密室是北斗七星之一的名字。总之,只要能闯到最后的‘天枢’,就能到达最终稀世奇珍所在的‘紫微垣’。”褚殷慢悠悠地解释,“具体每间密室的规矩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看你怎么揣测。你要是猜对了,就能走到下一间,猜错的话,我就把你送去关押那些人的地方。” “之后呢?”萧锷问。 “之后?没之后了。”褚殷笑吟吟的,洋溢着一股天真。 “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萧锷感到一阵恶寒。 “真没想到有天你也会说这四个字哈哈哈哈。”褚殷笑得合不拢嘴,曲起胳膊搭着萧锷的肩膀,三个人很快就走到了一道门前。 这道门左右两侧分别是护法天王,怒目浑圆,栩栩如生,萧锷看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下一刻,门缓缓开启,能够看见地上有很多杂乱无章的脚印,很明显是有人来过了。火把一如往常,依次点亮,好像有个看不见的游魂在一把把点亮似的。密室呈圆形,天圆地方,头顶酷似一个罩子,上有繁星点点,脚底也没什么机关所在,温兰殊走来走去,都没任何动静。 褚殷后知后觉,挠了挠头,“呃,忘记说了,我们的客人还是有点小聪明的,瑶光、开阳、玉衡、天权这四关闯过去了,只剩下了天玑、天璇、天枢三关。” 温兰殊松了口气,面前又浮现一道门子,他们如此反复,到了“天玑”前。 原本杂乱无章的脚印在面前几步之遥全部消失,温兰殊抬头,在穹顶一般的顶上,看到密匝匝的黑洞,看起来应该是存放暗器的。一般帝王陵墓会为了防止盗墓贼,而设计很多机关,旁人不知道个中缘由,只要碰到,就会触发。 密室正中央,有一个砖石砌成类似围棋棋盘的平台,刚好也是横纵十九条,四角各站着一个翁仲。这是要下棋?可是棋子呢?根本没有棋子啊。 温兰殊正纳闷,突然翁仲的身躯里掉落几块类似铁做的黑子,碰撞石板发出清脆声响,轨迹竟然诡异地落在了横纵线的交叉点,没过一会儿,看起来就好像是执黑子之人一个人下了整局,却没有一颗白子。 “这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他们都过不去。”萧锷撇撇嘴,环顾四周,看到了满墙的画像,“晋王,你看!” 温兰殊抬眼一看,还好石板和密室地面有一定空隙,在密室地上根本不会触发机关。密匝匝的画像砖铺在一起,杂乱极了,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们排列的规则是什么。 他伸手触摸画像砖,上面很多故事他都知晓,比如伯夷叔齐采薇而食,庄子相梁……许许多多的故事凑在一起,各个朝代纷纭交织,墓室两侧用这种简单的线条,勾勒出许多故事,温兰殊简直是信手拈来。 很快,温兰殊就发现了不对。与以往天圆地方不同,这里脚底下踩着的,是满天星斗,天上则是舆图,绘制了九州大致风貌。 “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这间‘天玑’,是想凑齐‘宇宙’?蜀王还真是好兴致,那他究竟是想怎么做?”温兰殊摸着画像砖,又看向对面的故事。 四面墙壁,两面是门,对着的两堵墙都是画像砖。脚踩天河,头顶山川,日月颠倒,令人费解。 温兰殊仔细看着画像砖,每个故事他都能说上来,但是这和考验有什么关系呢? 他反复看了看棋局,又看了看画像砖,很快福至心灵,“我知道了。” 第167章 天璇 温兰殊对萧锷说, “这每一块画像砖,对应的是棋盘上的黑子。” 他指着密匝匝满墙的砖块,“第一块, 乃是盘古开天,对应着棋盘上东七北六。也就是说,这个棋局第一颗黑子, 下在东七北六的位置。” 萧锷一看, 那个地方果真有个黑子, “为什么它代表的是黑子?” “因为这是阳刻。阳刻的印鉴, 纹路凸出,四周为空白,代表空, 就是白;对面墙则是阴刻, 纹路凹陷,使用之时整块印鉴都会着色,代表着丰盈,就是黑。”温兰殊抬头看了看颠倒的天, “而此处,一切都是颠倒过来的, 也就是说, 黑白也要颠倒。” “那你怎么知道顺序不颠倒?”褚殷问。 “……谁下棋第一步下在天元附近啊。”温兰殊扶额。 褚殷:“……” 看来商人不仅读书不够多, 下棋也没下明白。 紧接着, 温兰殊按照画像砖上故事情节的时间排序, 大致捋清楚了这局棋黑子的顺序, 而后他来到另一侧。 但紧接着问题来了, 黑子的故事尚且可以通过落子的位置来判断, 可是这边密匝匝都是画像砖, 要复原白子的位置何其艰难? 萧锷更是抓瞎,他自小看史书少,看兵书多,这些抽象又简单的画像他根本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温兰殊粗略扫过,一眼就看到了西六北六的桐叶封弟。 周成王拿着一枚桐叶,给了弟弟唐叔虞,许诺唐叔虞封地,而西六北六的落子也符合下棋圈地的习惯。 温兰殊继续看着,猜测白子的故事,应该都和兄弟有关,果不其然,东六南七,有一个“二子乘舟”的故事,回头一看,刚好和棋盘上的黑子可以对应。 二子乘舟说的是公子伋与公子寿手足情深,可以为了对方去死。 而后他又看到了刺客列传里,专诸刺吴王僚的砖画“彗星袭月”。 “吴王僚是公子光的堂兄弟,公子光派刺客专诸刺杀他,传说那一日有彗星袭月的兆象。公子光后来成为吴王阖闾,他的儿子比他要出名,就是后来卧薪尝胆的另一个主角吴王夫差。”他说到这儿愈加自信,“我知道了,这些画像砖里,涉及到兄弟的故事能够为白子定位,可是白子呢?我们没有白子啊。” 褚殷听不下去要睡着了。 温兰殊试着踩了上去,而后按照画像砖上的事件时间排序,定位于横纵线交叉的落子处,按顺序踩,到最后一个“七步成诗”,刚好点数和黑子的一模一样。 下一刻,门轰然打开,也惊醒了打盹儿的褚殷。 “很厉害啊。”褚殷漫不经心鼓掌。 萧锷还没反应过来,奇奇怪怪的画像砖,奇奇怪怪的棋局,怎么就破解了之间的关系?这时候他只恨自己读书不多,但是回过头来,温兰殊竟然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下一间。 温兰殊来琼琚之宴的决心这么明确?琼琚之宴是有什么宝贝吗?左看右看,温兰殊也不像是那种重视财宝的人啊。萧锷没多想,赶紧跑了上去,因为不跑门就要落下了,他可不想看这种奇奇怪怪的画像砖。 “天璇”密室的地上,并没有围棋棋盘,而是一个樗蒲棋盘。樗蒲的棋盘温兰殊再熟悉不过,是一条斗折蛇行的线,上面有许多点,包括坑也用朱砂标明,比平常的点位要大一圈。 褚殷来劲儿了,“可是没有棋子……怎么办呢?”说完,两边的地面忽然消失,下面传来呼救之声,他随手提起三个人上来,地面骤然合上,声音也消失不见。 “晋……晋王!”陶真惊讶不已,“您怎么来这儿了?” 周序揉揉眼,“这是哪儿啊?怎么就我们几个出来了?他们可还在下面呢!晋王,这可怎么办……” “好了别吵,规矩我就说一遍。”褚殷走到一旁石台上,上面刚好有五枚樗蒲,“这个规则呢,和平时的樗蒲一模一样,不过我为了省事儿,棋子从四个变成了两个。” “哪里?哪里有棋子?”胡商环顾四周,也找不到樗蒲该有的棋子。 褚殷幽幽笑道,“你就是棋子呀。” 胡商倒吸一口凉气,刚好在场有六个人,如此一来,两个人对弈,四枚棋子,一人两个,按照难度和复杂程度,与平时大打折扣。 “好了,你们先去出发点。”褚殷指着樗蒲棋盘最一开始的点,那是一块由朱砂涂覆的长方形地面,三个商人站在那里,有些呆滞,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萧锷站在原地不动。 温兰殊并不会玩樗蒲,这种正派的公子基本上都不会玩,萧锷也听说过温兰殊在昆明湖被柳度赢了所有钱财连租船回去的钱都没了。褚殷樗蒲的本事一流,比不过萧遥,却明显胜过温兰殊。 “你怎么不走?”褚殷问萧锷,“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自觉。” “我来跟你玩,晋王,你去……” “哎哎哎怎么不遵守规则呢?本来这帖子上就没有你哈,你只能做个棋子。”褚殷不耐烦极了,推着萧锷就往出发点走,“不听话?周围八八六十四个机关,我一个响指就能把你射成筛子。” 萧锷无奈,望着温兰殊。 温兰殊有些难为情,以人为棋,算是连累别人了,他先跟三个商人说了句“对不住”,又告诉萧锷,先走一步看一步,剩下的再说,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萧锷只好站在了出发点。 “很好,陶真和周序是我的‘马’。”褚殷单手握杯,里面五枚樗蒲摇晃,木头相碰的声音格外清脆,“你的马就是那个胡商和萧锷,知道了吗,规矩还用我说吗?” 温兰殊摇摇头,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他也坐在石台那里,褚殷看他斯斯文文的,“你先手吧,不用谦让。只要赢了我,你就能过去。” 萧锷冷笑,“你主子可真是有意思,非要弯弯绕,不想让人过去还不直说。” “那好我们不打了你们原路返回——” 褚殷刚要起身,温兰殊就拉褚殷的衣角,“他说气话,你别信。” 褚殷这才像大爷似的坐了下来,还对萧锷扮鬼脸,“晋王识大体,来,你先。” 先手这两下,温兰殊掷出来的颜色都不是很大,所以只能看着周序和陶真在褚殷掷出卢后连掷,一直往前走了好几步,转眼之间已经甩了萧锷一大圈。温兰殊并不慌张,将萧锷和胡商连在一起,两个“马”一起往前。 这是温兰殊设想的效益最大化,但褚殷很狡诈,让陶真在前面冲,周序在后面守着再次往前的萧锷和胡商,紧紧尾随,像是在瞅准时机,超越萧锷,从而把二人都打回去。 这是樗蒲里最残酷的规则,一旦对方的“马”超过自己的“马”,那么自己的马就会被打回出发点。所以很多人在玩樗蒲的时候,并不会让所有“马”均衡往前冲,而是前后各留“马”,一个个往终点去,后面的“马”还能守着对方的“马”,一句两得。 出师不利让温兰殊采取了两匹马连排的方式,这种一般会用在即将达到终点,对手追上的可能性较小之时,只有这样才能效益最大化,否则存在大家一起回出发点的尴尬情况。 而且萧锷观察,温兰殊好像根本不懂这游戏的内行玩法——那就是总有要舍弃的“马”。 太平均了,总是萧锷往前走几步,胡商往前走几步。 他有些弄不清温兰殊的想法,忽然,陶真往前一走,越过了萧锷。 按照樗蒲的规矩,萧锷需要回到原点了。 萧锷无奈,只能走回去,下一刻,机关突然打开,一支箭离弦而出,擦过萧锷身侧囊袋,刚好将他的囊袋打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东西! 萧锷慌慌张张拾起金跳脱,褚殷全然一副看戏的样子,“哎哟,什么东西金光闪闪,快晃瞎我的眼睛了!” 温兰殊脸不红心不跳,待萧锷回到出发点,缓缓掷出一个“犊”——亦即贵彩,“萧锷,往前十点。” “你让胡商往前,我待这儿就好。”萧锷有些生气了,没必要那么平均的。 “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自觉!”褚殷指着萧锷,义正词严,而后严肃不过须臾,回头对温兰殊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温兰殊没理,依旧低着头。 萧锷只好往前走了十点。由于这是贵彩,温兰殊可以连掷,于是他又来了一下。 眼看陶真和周序一前一后朝着终点稳步进发,萧锷有点心急,却又不敢直接点出温兰殊的不对。不过这几下温兰殊运气比较好,马上来一个较大的点数,萧锷就能追上周序,让周序也像自己刚刚那样回到原点。 然而接下来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樗蒲棋盘第四十点、八十点是“坑”,周序运气好,绕过了坑,但温兰殊接下来掷出的点数,刚巧萧锷和胡商顺着点数都得进坑! “我进坑就好。”萧锷不经温兰殊同意,踩进坑里,蹲了下来。 温兰殊面色凝重,接下来褚殷很顺利,陶真已经成功到达了终点,只剩下了棋盘中的周序。反观温兰殊,最靠前的棋子尚且在周序之后,二者隔了十个点位。 他闭上眼,让樗蒲杯里掷,挪开的一瞬间,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卢”! “卢”能走十六点!只要让胡商往前走,就能打掉周序! 萧锷无比开心,如此一来,至少一个棋子进去了,二人持平,而且,他虽说在坑里,不过周序回到原点,他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但温兰殊轻声说,“萧锷,十六。” 萧锷急了,“你让他走十六点,他就到终点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十六点给我?为什么要让两个‘马’靠那么近,你不知道这样做只能一起死吗?” 温兰殊深呼吸,“我不知道下次掷到‘卢’和‘犊’是什么时候。” 樗蒲的规则,就是进入坑的“马”,需要掷出“卢”和“犊”的贵彩才能离开坑,否则“马”只能留在坑里。这两种贵彩的概率都很小,连着扔出两个“卢”或“犊”的概率微乎其微。 所以温兰殊也不知道下一个“卢”会在什么时候。 “你可以舍弃我的。”萧锷颔首,内心五味杂陈。 褚殷若有所思。 萧锷按照温兰殊的安排往前走,局势和他想象的一样,周序几乎逼近终点,只要褚殷运气好点,这一局赢面很大。 可不知道为什么,褚殷接下来运气不好,掷出来的点数都很小,只能往前走一步,于是胡商很快就越过了周序,将周序打回了出发点。 樗蒲的刺激无非在于,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谁会赢,萧锷松了口气。 最终,温兰殊赢了,他谁都没舍弃。 褚殷拊掌,“我头次见这么玩樗蒲的。” “我不会玩。”温兰殊如实回答,“运气罢了。” “我之前和萧遥玩过樗蒲,不过那在很久很久之前了。”褚殷抱着双臂回想过去,“他当初输给我十万,苦练听声技巧,后来勉强跟我来十局能五胜五败,确实如你所说,很看运气。好了,这关过了,你可以去下一个密室了。” 温兰殊双腿还有些虚浮,刚刚和一个不清楚底细的人玩樗蒲还不知道输了的惩罚是什么,颇有一种拿着最不擅长的技艺充场面的心虚。好在运气不错,竟然能赢了褚殷。 密室门缓缓开启,温兰殊走向前,萧锷想跟上去,被褚殷拦住了。 “你没有请帖,萧锷,这是你能到达的最后一间密室。” 【作者有话要说】 天元,就是棋盘正中心。五子棋第一个一般下这里,但是围棋第一个不会下天元。下天元是对对手的不尊重,这个和围棋的规则有关,这里不赘述。 樗蒲,用现在的代替就是飞行棋,这么说大家估计理解。因为那时候没有骰子,所以五枚樗蒲的花色就决定了能走几步,犊和卢相当于骰子里的六点,能走很远,还能连击。坑的话就是困在那里不能走,只有扔出六点(犊卢等点数较大的花色)才能走动。小概率事件很难连着发生,所以温兰殊想用这个卢来救萧锷。 第168章 抉择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萧锷怒吼, 但褚殷不惯着他,把他拦在密室门外面,温兰殊走到二人门前, 想说什么。 徘徊片刻,温兰殊将腰间的水獭木雕去下,给了萧锷。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来, 要是不能, 你就把这个给你哥, 跟他说声对不起。”温兰殊鼻头发酸, 潜意识里已经能猜到凶多吉少,“还有,遇见他真好, 以后要是有别的意中人, 我祝他……” “你自己给他,你自己跟他说!”萧锷差点要气哭,撒泼耍赖,“你们两个之间的事儿, 为什么要托我转告?我不管,你自己去!” 温兰殊掩面而泣, 重重地宫之下, 他呼吸尚且有些困难, “这是我拜托你办的最后一件事, 看在咱们互相折磨那么久的份上, 帮个忙。” “走, 我们现在就走, 什么琼琚之宴, 不来了, 就是个鸿门宴!”萧锷上前,握住温兰殊的手腕。 然而温兰殊停在原地,萧锷根本拽不动。 “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进去?明知山有虎,难道不应该绕开?”萧锷不解地看着温兰殊,他的担心只增不减,周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回应,让他开始惴惴不安。 “这是最后的机会,”温兰殊决心已定,松开了萧锷的手,“我对不起长遐,只能这么做。我知道,他眼里我是最重要的人,而我总是想着很多人,有时候不能让他成为最先被选的那个。我对不起他,可这些和我爱他不冲突。” “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萧锷已经接近哀求了,话说到这儿,也明白了温兰殊的弦外之音。 “我只能这样选。”温兰殊笑着将萧锷的手剥离自己的手臂,一滴泪从眼角留下,滴落在前襟。 萧锷的心都要碎了,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像极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分珍贵的东西被摧毁却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那个金跳脱,是我拿的。”萧锷泣不成声,“我知道不该有的,你说什么对不起,我没本事,让你只能往火坑里跳,应该是我对不起你和我哥。” 温兰殊侧过脸去。 “可惜我明白的太迟,给你的印象又太差,话说出来你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撒谎成性的孩子,说出口的话不会有人信的,同样,一个总是闯祸的人,旁人也不会想着依靠他,这不就是我么。”萧锷此时此刻,竟然有痛改前非的想法,“我想变好的,变得稳重,像我哥和你那样,可是你们每个人都不想给我机会,我跪下来求也没用。” 温兰殊侧耳倾听,并没有回应。这是错误的感情,温兰殊能做的只有沉默以对,因为再狠的话说不出来。 “你把东西给我吧,我会交给我哥的。”萧锷擦着鼻涕,又哭又笑的,“他肯定要打死我了,估计原本想着我会出事,没想到最后没回来的是你。” 温兰殊把东西交给萧锷,转身就走,萧锷紧盯着温兰殊的背影,目不转睛,想要把这个人的每一分每一毫都记住。 因为以后的回忆,只能从这一分一毫里汲取。 待通往“天枢”的密室门关上,原地褚殷打了个响指,侧面出现另一道门子,“很好,大家可以走了。” “剩下的人呢?”陶真问。 “让你走你不走,废什么话?”褚殷自己走了过去,“你们幸免于难,不急着走,还想留下来?那你留吧,我走了哦。” 眼看石门缓缓下落,要是真合上说不定要活活熬死在里面,于是三个商人跟着跑了过去。 萧锷总觉得奇怪,留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出去看看,等待时机。 · 温兰殊步入“天枢”门内,正对面坐着的,并不是父亲,而是李廓。 李廓怀里揣着个盒子,温兰殊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等我很久了吧。” “比我想象中快。”李廓笑道,“好久不见,上次还是在渭南呢。” 温兰殊环顾四周,“你一直都想杀我?给徐舒信的人质并不是我爹,他只可能在你身边。既然不在‘天枢’,那便是在‘紫微垣’?紫微帝星,北斗七星环绕之,七间密室的排列就是北斗七星,这里没有棺木,最后面的紫微垣应是墓葬所在。你要埋葬谁,你自己?还是我和我爹?又或者……” “所有人,包括那些一直在求救的商人,你觉得怎么样?”李廓偏着头笑,那笑容有些瘆人。 “你的目的是什么?引我来此一网打尽?” “那不能算是目的,我知道你会来,无趣,也没有任何悬念。” “‘天枢’的考验是什么?我经历了最后一个考验,才能见到我爹吧。” 李廓挑眉,“是。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进紫微垣,从此再也出不来,要么,你现在就回去,只有你一个人。反正,我没想过拉你一起,黄泉路上有希言一个已经够了,他可是我爹最喜欢的臣子啊,我怎么能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 “你真让人恶心。” “随你的便,反正,你爹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不然也不会心大到跟我辗转来到幽州还毫无怨言。”李廓不以为意,指向身侧的石桌,“这里有两杯酒,你想进去的话,就喝一杯。不想进去,走还来得及。” “里面有毒?” “嗯,我为了让你不那么有愧疚感,一杯有毒,一杯无毒,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李廓解释道,“而你如果能喝到那杯无毒的酒,说不定那小子会找到救你的法子,你还能出去。” “剩下一杯,是给我爹的?” “是的。” 温兰殊思索片刻,“你能不能,把那些商人放了。” 李廓不明白,为什么讨论到生死,温兰殊竟然把话题拐到了这里,“为什么?你想救人?未免太可笑了。好吧,那我大发善心,给你这个机会,不过前提是,你喝下带毒的酒。” “也就是说,如果我喝了毒酒,那些商人就能获救,我爹喝到嘴里的,也只有无毒的酒?” 按照李廓设计的规则而言,确实如此,而李廓性子执拗,也没有打破这个规则的想法,“可以这么说吧。” 温兰殊冷笑,“你一直在验证一个早就明白的事实。” “什么?” 只见温兰殊奔向前,将两个杯子都攥在手中,一前一后两杯酒都喝了个干净。 “你!”李廓陡然色变,怒不可遏,“你在干什么!” “那些商人,可以放了吧?我已经喝了毒酒,是不是可以放了他们?”温兰殊脸色惨白,心里只剩下了要见到父亲的想法。 李廓伸手点了一下墙壁上的一处夜明珠,轰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惊讶声庆贺声因为重重地道的阻碍听不大分明,但却能感受到他们生还的喜悦。 生死擦肩而过,温兰殊此心已定,奔赴一个最终的结局。 “天枢”的墓门缓缓打开,温兰殊期待地走了过去,里面坐着的,是他睽违已久、时时挂牵的父亲,亦即抚养他长大教他君子之道的引路人。温兰殊笑着走上前,如孩童一般,“爹,我来啦。” 温行坐在石台上,盘膝而坐,感慨万千。 温兰殊隐瞒了自己已经服毒的事实,他恨不得时间流逝得越慢越好,他想多看两眼父亲,“爹,我打赢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你做得很好。” 温兰殊眼中含泪,“因为我爹是轻裘缓带、文人之身安定西川的温相,我怎么能让他失望呢?” 温兰殊靠着温行的肩膀,他有好久没这样亲昵过了,印象里温行总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所以他在温行跟前也会端正起姿态,从不逾矩。但是现在嘛,人之将死,总要和往常不一样。 “你做得比我好,殊儿。”温行手掌盖在温兰殊手背上,“我常觉亏欠你。在你小时候,没能多陪陪你,总是忙。你那时候等我散值,在门口等得快睡着,我也只能给你带点儿好吃的。其实你要是不等我,我也不会生气。” “可我就想等你呀。” “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孩子,算是把上辈子积的德都用光了。想想看,你娘看到你这样子,该多高兴啊。殊儿,你随你娘,也就只有读书这点随了我。”温行的话竟然也多了起来,说起往事喋喋不休。 “下辈子咱们还做父子怎么样?” 温兰殊总有很多奇怪的鬼点子,温行噗嗤一笑,摸了摸孩子的头,“好啊,下辈子我不那么忙了,陪你出去玩。” “嗯……”温兰殊闭上眼,泪水落下几行。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做了很多以前从未做过的事。 他枕着温行的肩头,过往二十余年,他从未这么做过,族里很多长辈都说,温兰殊一生下来就不会哭,一张嘴就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好像孟婆汤没喝干净似的,跟大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他也很少撒娇,因为他想被别人信赖、依靠,这种人不能暴露自己的脆弱,也必须展示出识大体、不拘小节的一面来。 “爹,你还记得吗,之前,你问过我想当什么人?” “记得。你说,你想当一个好人。你还说,读书考进士,不足以成为一辈子的目标,当好人则不一样。” 温兰殊涕泗横流,吸了下鼻子,喉头一紧,“那,我有做到吗?” “嗯。” 温兰殊手背滴上一滴泪水,他抬头一看,温行竟然也红了眼眶。 “爹……”温兰殊福至心灵,往边上一看,角落里竟然也有两个酒杯! 和刚刚温兰殊看见的酒杯一模一样,而且,也都是空的,倒在角落里,毫不起眼。 · 萧锷从墓穴里出来,和褚殷在山路上走着。他刚刚已经问了褚殷很多遍问题,包括这个墓穴还能不能再进去,紫微垣在什么地方,温兰殊有没有可能出来。 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都很悲观——褚殷只是一个打下手的,不知道具体的构造,更不能再度打开墓门。整座墓穴在李廓手里,李廓不想开,没人能打开。 天快明了,萧锷至今还不敢相信墓室里发生的那一切,更不愿意相信温兰殊就这么没了。结局不应该如此,萧锷不相信……于是他拽着褚殷的衣裳,“墓室真的没有另一条通路?” “你别问了,那不是我挖的,我怎么知道啊。”褚殷被问烦了。 “狡兔还三窟,我不信你主子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他很有可能不留任何退路。”褚殷也说不上多了解李廓,只觉得这次李廓很有可能确实奔着自杀去的,至于为什么非得带温行父子,他就不知道了。 “那你有办法再进墓室么?” “没办法,只有主子能控制。”褚殷想了想,“不过,应该还有一个人可以。” 萧锷转忧为喜,“那你快带我去找这个人!” “哎呀呀呀你别拉我啊,我也不确定这人在哪儿!诶你为什么如此积极救温兰殊,你们两个的关系很怪异啊真的很怪异……” 远处群山沉浸在一片青色之中,暗夜依旧笼罩着这篇大地,鸟叫声嘤嘤成韵,充斥着山谷,衬得还在沉睡的山谷更加寂静。 日出前的山川大地,总是这么静谧,好像做足了准备,迎接旭日喷薄而出天下白的那一刻。 第169章 兄弟 咚咚咚。 尹照一觉刚睡醒。他这几天躲在城里, 好不容易趁着打仗结束好好休息,想着之后再去别的地方接下一单,或者找几个大墓掘一掘, 洛阳那里北邙山几乎全是墓葬,他顺便还能去白马寺上香—— 但是这个美梦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 他揉揉眼,打开客舍的门, 下一刻忽然伸出一只手, 揪住他的衣领, 把他悬空拽过门槛! 尹照顿时就醒了, 醒得不能再醒了,睁开眼一看—— 萧锷说话很快根本不给尹照反应时间,“幽州山里那个陵墓你知不知道入口在哪儿?如果知道的话, 应该能打开吧?” “什么陵墓?幽州没皇帝, 哪里来的陵墓?”尹照的衣服已经被扯散了,他拽紧衣领,“壮士有话好好说哈。” “北斗七星密室和紫微垣墓室,你应该都知道别装糊涂了!”萧锷知道好好说话没用干脆拔出剑, 停在尹照颈侧,吓得尹照压根不敢动弹。 “可是这单生意已经做完了呀, 壮士您这是为难我呢。”尹照举起双手。 “你如实交代吧。”尹照背后又绕出来褚殷, “带我们去密室看看, 救个人出来。” “那不是你主子嘛, 你干嘛舍近求远来找我?想救人求你主子, 要杀要剐他说了算啊。” “话是这么说……”褚殷仔细想了想也确实是, 谁让自己反水反得慢了呢, 再加上萧锷软磨硬泡非要救, 要是救不出来这人很有可能把自己片成片皮鸭, “你帮帮他,钱好说,他可有钱了!” “嘿你早说啊。”尹照嘿嘿一笑,“我知道墓室门在那里。那处墓穴从正门进去是七间密室,后门进去只有一道门,你们也都知道狡兔三窟的道理。我可以带你们去后门,不过嘛……” 尹照摊手,萧锷轻笑一声,明白了一切。 萧锷解下腰间的剑,“这是凭据,等之后你把人救出来,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好嘞。”尹照原本还在发愁接下来没生意可做,结果现在送上门来就有一个客人,可真是给他送钱来了。于是他把那把剑别在腰间,又从前襟掏出羊皮卷,上面有他走南闯北记下的地形图和墓葬位置。 萧锷看不大懂这些东西,只听说过堪舆术数都有门道,想来陵墓的择址也是。谁知尹照看着看着,啧了一声,“不妙,不妙。” “什么意思?”萧锷很不爽,他们现在是在浪费时间,消耗的时间越多,温兰殊生还的可能就越小,因为没人知道无论是进入紫微垣后会遇见什么。 眼看这位客人面露凶狠似乎下一刻就能挥拳捶向自己面门,尹照咽了口唾沫,“呃,我是说,我知道那个门在哪儿,但是我打不开。之前能进去,是因为门本来就是半开着的。现在你们出来了,后门应该也关上了,要是打开就必须……就必须……” “用炸药?”萧锷说。 “是的,炸药。但这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道怎么配,什么硝石硫磺……我不知道怎么做,而且,那扇门我看了,非常重,又比寻常墓门厚上三寸,也就是说一般的炸药估计根本炸不开。” 实话实说完,尹照解下那把剑,还给萧锷,“我猜那位老主顾也是想着要死在里面,估计会想方设法不让我们进去。抱歉,这单生意我做不了。” 尹照转身关门,萧锷捧着那把剑不知所措。他潜意识里觉得不应该就这么结束,温兰殊不该死在这儿,尽管直到现在,他还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温兰殊如此遵守规则,让去还真去了,头也不回的。 只是他想到这儿就会生气,生自己的气。 旁观了一个局,结果什么力都没出到。 萧锷问褚殷:“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 “我只知道,尹照没说假话。主子来幽州,的确是抱了死意,带温行过来,也是想着一起死在陵墓里,但我没想到主子会拉温兰殊一起。” “他为什么一定要温相过来?难道真如传言所说?” “我觉得应该不是的。”褚殷直觉不对,事到如今,那千丝万缕的证据看起来无法支撑异想天开的流言,“能让主子时时上心,郁结一生的,你还没猜出来是谁吗?” 萧锷火速回想起在密室里的一幕幕—— 成都,长安,魏博,一切的一切串成线,所有的行为有迹可循,执念穿越二十余年,让一个孤家寡人近乎偏执地直接或间接地推动了数次骨肉相残的惨剧。这么做无非是证明了乱世倾颓之下,亲情就像一触即散的沙塔。权力和刀光剑影共存,人人都想爬得更高,没有规则的桎梏,武人堂而皇之越过皇权,染指禁脔,兄弟互相捅刀,同室操戈……混乱无序之下,民不聊生,太平成了奢望,死了的人被黄沙掩埋,活着的人不知该庆幸还是悔恨。 “原来,让蜀王纠结一辈子的,根本不是温相,而是他的兄长,明庄帝。” · 紫微垣内,温兰殊已经躺在地上。毒药发作,他身上布满了蛛网一般的纹路,像牢牢束缚的网,又如深紫色的茧,被捆缚的人已经没了呼吸。 温行盘膝而坐,让温兰殊枕着自己的腿,细细端详着儿子。 其实温兰殊的长相和性格,都和云暮蝉如出一辙,有那一瞬间让温行觉得,云暮蝉又回来了。 李廓坐在棺材一侧,双目失神,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方才温兰殊的话。为什么温兰殊会说,自己一直在证明一件早已明白的事实? 他也说不清楚这执念从何而来,就是每次看到温行,都会想到温行和李暐谈天说地聊古今的场景,时人都说,太子与馆阁学士以后定是君臣相契的佳话。 李廓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温行抱着说不清的念头,似乎从温行来到东宫的那一刻起,就理所当然和李暐站在一起,畅谈国事,李廓想一起,谁知那太子妃还阻拦他,说李廓的身份不适合参与其中。 韦蕊排挤他,温行也在无形之中排挤他。 李廓一开始还好奇,温行到底是为什么,能让李暐眼前一亮,直接拉来东宫做了自己的侍臣,甚至之后,温行随口夸了一句东宫左右的树,李暐不管说什么都要把那棵树移栽到温行宅子里去。 所以在一次李暐暂时有事离开东宫的时候,李廓扮作兄长的模样,颐指气使,使唤温行做了好多活儿,又是抄书又是整理偌大馆阁里的书册,一天干下来是气喘吁吁,而且李廓说什么温行就答什么,从不会多说一句。 李廓觉得温行实在是无聊透顶。 温行也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希言。”李廓嘲弄一笑,斜靠紫微垣正中央的棺材,“怎么样,这是我设计的陵墓。” “你让盗墓贼盗来了先帝尸体,挫骨扬灰了?”温行看李廓怀里的匣子,约莫能猜出来里面有什么东西。 “是啊,我们本身就是一母所出,为什么不能葬在一起?我们从娘胎里就一直呆在一起,如果不是你们,根本不会有那么多龃龉。” 温行闭上双眼,都是孽缘,年少的遗憾,李廓竟然惦记到了生命尽头。他轻抚温兰殊已经不会转动的眼珠,心里竟然没有太多哀痛,也许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其实,你们没有龃龉。先帝瞒了你许多事,可我没能告诉你。” “什么?” “你病重那段时日,他在洛阳建了佛堂,日夜祈祷诵经,对外宣称是与我在徽猷殿议事,其实去了白马寺,这件事较为隐秘,外人并不知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廓并不相信,“你这是安慰我呢?” “你还记得你那次在秘书监睡醒后桌案上的梅子汤和身上的那件披衣么?” 李廓根本不记得这点点滴滴的细节。 “那是先帝给你准备的,可是你醒来后,以为是我放的。其实,一直都不是我,不过我没告诉你。” 李廓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多年以来干涸的眼珠,此时覆上一层薄薄水雾。他从出生起,因为谶言以及难产,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忽略他,再加上李暐为嫡长子,自然而然成为万众瞩目所在。 李廓并不嫉妒,他觉得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是他哥,也挺好的。 可李暐太正确了,君臣相合,娶妻生子,事父母孝,事朋友忠,被分裂成一块一块,唯独一点儿没留给他。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是啊,还有什么用呢。李廓,你虚长这么多年纪,直到现在还没真正来到世间。我当然可以把先帝对你隐秘的关照说出来,尽管在我看来,先帝已经做到了极致,你敢说伐蜀之前,你没有野心么?在天下人眼里就算先帝要你死在成都也没有任何错处,但他却纵容你假死,有了新的身份,留下隐患。”温行头次在李廓面前说这么多话,“他并非不爱你,只是你要得太多太多了。你没有娶妻成家,也没有朋友,你什么都没有,你的心里全部都是先帝,一旦先帝没能和你对等,你就失望,甚至要他付出性命。” “你……” 温行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好似带着刀锋,刮得李廓浑身发疼。 “李廓,这么多年,你马齿徒增,说到底心中还是那个被人欺凌的小皇子。多少年了……因你而来的这一切,天翻地覆,生灵涂炭,可你不求篡位登极,也不求割据一方,因为你心里还是那个孩童——孩童是不会想着贪心,要更多地盘,成立丰功伟绩的。” 此时此刻,温行终于看懂了李廓。 低下头,触目所及是孩子恬静的睡颜,他心里的愧疚夺眶而出,失声痛哭,趴在温兰殊胸口,几乎抑制不住。 可惜儿子看不到这一幕。 他只希望黄泉路上,温兰殊能等等他,两个人喝完孟婆汤,还是把这辈子的事都忘了吧。 下辈子还是不要做父子了。 亏欠,内疚,温行压低嗓音,哭湿了一小片衣服,温兰殊依旧纹丝不动。 他闭上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轰! 温行抬眼,墓室四周突然震动了一下,顶上掉下两片漆。紧接着,又是几次震动,幅度也越来越大,墓室中摆放的蜡烛纷纷掉落,熄灭了不少,整个墓室顿时一暗。 一下,两下,震动甚至惊倒了香案,上面摆放的香炉锵然落地,洒了一地香灰,温行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廓。 李廓却好像早知如此,起身坐进了棺材里,而后慢慢躺下,也不说话。 “这雷还真好用,建宁王果真厉害。” 声音隔着墙壁朦朦胧胧传来,原来这间墓室还有另外一条通道? “只不过要炸开门的话,还需要再来几个。” “嘿嘿,以后我再下墓就用您的配方。” “……这是军营里用来炸敌军的,你用这个下墓,大材小用了。” “好了,各位,好像可以进去了。” 石块哗啦啦散落一地,原本浑然一片的石门碎成了一块一块,灰尘随机纷纷扬扬充斥温行的视线。他揉了揉眼,只见权从熙带着几个小辈一齐上前,慌忙问他,“温相,一切还好吧?” 萧锷慌不择路,差点被石块绊倒,他先是探了探温兰殊的鼻息,顿时觉得天塌了,“晋王这是,这是……” 温行心情沉重,萧锷顾不得那么多,将温兰殊拦腰抱起,先行转移。权从熙扶温行起来,打坐久了,腿也有点麻,勉强能走几步。 走到门口的时候,温行回过头看了看。 权从熙望着温行视线里的那口棺材,不明所以,“温相?” 温行又回过头去,额前碎发掉落,他因为许久未进食有些头晕,眼眶和脸颊也凹陷了下去,若非权从熙扶着手肘,只怕要当场晕过去。他很好地掩盖着自己的无奈,“走吧。” 很快,原地就剩下了李廓。 李廓忽然七窍流血,他抱木匣子的手愈发紧,待所有人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耳畔的时候,也不管四周凌乱,只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多回想回想以前…… 那些在旁人看来算是兄弟情谊但他却觉得远远不够的回忆。 温行一语道破,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拥有的并非不够多,而是他想要的太多。原来他也可以分割自己的世界给其他人,而非一直孤独等待李暐的回应。 原来那不是世人该有的兄弟情谊。 可他依旧执拗,睁眼是穹顶的日月星河,北极星高悬天顶,居于群星中央,周围的星星拱卫着它,北斗七星亦围绕他旋转。 李暐就是李廓世界里的北极星,他看了李暐一辈子,执念愈演愈烈。他觉得世人无趣,因为他的世界太璀璨了。就像习惯了光明灿烂贸然进入屋子里会觉得四周一片灰暗,李廓难以忍受,强迫自己只看着那个太阳,那颗星,永远不挪开目光。 李廓张口说话,唇角鲜血流出,“你看,韦蕊不陪你,温行也走了,只有我想去地底下找你。你怎么总是不明白,我才是你血浓于水的亲人,你为什么……一直看着他们,从不多看我?甚至还听温行和那些人的话要杀我。” 他其实很讨厌温行,却因为李暐赏识对方,强行要求自己装出一副赏识的模样来,又因为多年来孤家寡人的执念,那份恨意也被磋磨得所剩无几。 李廓凄然一笑,他怀里是李暐的遗骨,他重新拥有了自己的世界。 “这样也好,没人打搅我和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权从熙:军火展示。 破案了其实李廓眼里温行是小三……远离npd情感黑洞人人有责…… 第170章 会师 卢英时一脸懵逼地回来, 手里还有插着鸡毛的军书。只见温兰殊的住处围着一群人,正中央的医生垂头丧气,说无力回天, 而萧锷不依不饶,不让医生走,反反复复强调, 要不再看看? 卢英时靠近床榻, 看了两眼, “呃, 这个有的治,不过解药不在这儿。” “什么?你知道?”萧锷此时也顾不得和卢英时的宿仇了,二人此刻目标一致, 他箍着卢英时的肩膀摇晃着, 快把对方脑浆晃晕了,“那要去哪儿?” 卢英时无语极了,让周围人先自行散去,“嗯, 要往南走,解药……是你哥。” “我哥……” “这个是丹毒, 你哥的血能解。十六叔也没死, 因为这丹毒名字叫‘蝉’。蝉你知道吧, 就是蛰伏在土里跟死了一样, 但是没有死。只要我们能赶紧找到你哥, 十六叔就没事。” 一旁端坐许久的温行和权从熙这才松了口气。 卢英时有些口渴, 越过另一边的隔断, 踢过软凳坐在桌案边, 沏了碗茶, 昂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低头一瞬间……面前靠窗而坐的不正好是温行和权从熙吗?等等,温行怎么出现了? 面对长辈总要恭敬,卢英时猛地站起,站得笔直乖巧,萧锷看了还以为是谁夺舍了,“你怎么回事?” “叔祖。”卢英时低下了头。 “听说你最近在军中大展身手?” 卢英时连连摇头,没有自矜,“都是他们瞎传的。” 温行没说什么,但卢英时心快提到嗓子眼了。之前他听人说起过,温行妻子的名讳里就有蝉字,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提起才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不过温行没有让小辈难堪,“少年英雄,以后肯定不亚于你哥。” 卢英时长舒一口气,看来他这位叔祖还真是,一以贯之的好脾气。 转过身去,萧锷那厮不知道在干嘛,守着温兰殊的床榻不忍心走。卢英时大步流星到一边,撇嘴道,“你这是干嘛,以前一直气十六叔,现在不该觉得如愿了?” 萧锷懒得说话。温兰殊睡相安然恬静,眉头舒展,看起来根本没有常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和惊慌,“你手里拿着的是军书?上面说什么?” “哦,关于魏博局势。魏王和大帅隔着黄河对峙,已经一月有余互有胜负,我们现在得赶紧出发去找他,十六叔的丹毒拖不得。”卢英时将羽书给了萧锷,“事不宜迟,收拾收拾赶紧出发,反正幽州这边也没事了,我们没必要再逗留。” “我也这么觉得。”趁卢英时不注意,萧锷偷偷把温兰殊给自己的挂件塞了回去。 上次看温兰殊睡颜的时候,他明明心里只想着掐死对方,而如今那些想法已荡然无存。他说不清楚到底为何发生了大转变,不到三个月,他的想法竟然能和之前截然不同。 他现在只想保护温兰殊。 褚殷说他喜欢男人,可温兰殊说的也不错,这种感情也不一定就是喜欢。萧锷不想纠结这些,他只知道他不想看见温兰殊真的死在荒郊野岭,因此死马当活马医求权从熙,问权从熙是否知道平戎军里火雷的配方。 平戎军配备火雷,能够以少胜多的关键也在于此,萧锷已经想好如果权从熙帮不上忙自己该怎么办了,孰料权从熙一口应下,找硝石硫磺配备火雷,只用了两个时辰就配好。 直到现在萧锷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那种失去的感觉太真实了,他是真的想过温兰殊可能死在里面。代价很残酷,萧锷不愿多想,又替温兰殊掖被子。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做了那么多,从不想自己想要什么。 陶真、周序又来送补品,几箱药材就那么堆在盒子里,是名贵的老山参和灵芝,个个都是大补,陶真还说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来找,商队里有药房,都能送来。 周序提了一嘴那些商人,“他们本来以为都完蛋了,没成想,竟然都放了出来,这下敲锣打鼓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咯,城里佛寺多了好多香火。” 商人说话讨喜,院子里一扫阴霾,众人脸上稍微多了点喜悦,就开始忙活接下来的行军。 如今温兰殊昏迷,能够左右全军走向的除了温行就是权从熙。大家考虑到温行毕竟是温兰殊的父亲,论起亲疏和资历来,温行都更有经验,于是就推举温行为元帅南下。 · 黄河边上,萧遥正在休整军队。这三个月来跟铁关河交战不下百余战,胜负参半,因为河对面的夹寨无法发挥作用,到了铁关河手里。戚徐行守在河对面,一座小小营寨难以抵挡铁关河大军,据飞鹰传讯,他们的箭矢用尽,粮食还能维持三天。 三天,胜败该有个了断。 “大帅。”傅海吟在营帐外喊道,“萧公和小郡公来了。” “他们怎么会……” “他们绕了远路过来的。至于来的目的我也不知道,大帅要见见他们么?” 萧遥揉了揉眉心,他脑子有点乱,没个出路,又不敢轻举妄动,跟萧坦多说几句说不定有用,“好,让他们进来吧。” 裴洄一听小舅允许自己进去,不待传召就抱着虎子蹦蹦跳跳进来了。上次一别到现在,裴洄成熟了不少,个儿也窜了,这个年纪的小男孩长个子非常快,转眼间就到萧遥下巴那儿。“小舅,我给你带过来虎子啦!” “军营里养猫你也真想得开。诶对了,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萧遥为萧坦斟茶。 “说来话长。”裴洄把虎子放下,小猫对周围有一股警惕心,走起路来格外机警,尾巴尖直直上翘,“总之薛参军建议我们快点离开,我和祖父就挑了个时机过来了,反正现在洛阳也是魏王的一言堂,不听魏王的只有死路一条。” “洛阳变成这样了?” 裴洄点头如捣蒜,赶紧走上前抱起虎子,生怕小猫捣乱,“是啊,朝内外甚嚣尘上的,都说魏王……呃,你知道是什么个意思。” “薛参军让你们出来?看来他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不测。” 大帐的陈设比较简单,萧坦和裴洄各自坐下。 “我们一路隐姓埋名不敢暴露身份,就怕给你带来麻烦。魏王如果真想靠这场仗更进一步,回朝篡位登基,你们就免不了和他继续对峙。他现在已经威逼皇室,高君遂想让陛下给魏王加九锡,实现最后一步,但是薛诰愣是搪塞了过去。高君遂为人阴险,一次两次碰壁肯定会不甘心,薛诰生怕有什么变故,就让女英阁先送我们过来。” 萧遥思考片刻,大致明白现在的局势,“我知道了。魏王是想扫清障碍,只要我在此处大败,回朝的功劳就是实打实的,陛下再想推辞也没用。届时魏王承继正统,我就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天子在他手中,真让人……” 太难办了。 萧遥双手撑着地形图,用马球杆指着黄河两岸,此时寒风骤起,已经开始飘星星点点的雪花,狂风吹得毛毡壁沙拉作响,风声像是哭号,让裴洄不自觉掖紧了披衣。 “我打算亲自上场。”萧遥指着河对面的夹寨,他在上面布置了许多棋子代表敌军,此时此刻河对面的寨子已经被围攻,“建造此处夹寨,原本是为了方便运粮,况且只要南下,就必定会从此处渡口南下。” 萧坦观察局势,河东军在黄河北岸无法过去,另一侧营寨又被攻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抢占此处渡口。” “嗯,我已经想好了——” “大帅!”营帐外竟然响起了聂柯的声音。 萧遥不敢相信他们回来得这么快,之前听说幽州大捷,满打满算回来也要过一段时间才对。 “大帅我们回来啦!”聂柯并不知道自己打断了萧遥,掀起帘子探出头来,“那个……” 萧遥二话不说,一想到温兰殊已经回来,他激动得难以自抑,还好面上总是坐怀不乱的,“爹,我先去看看。” “外祖,我也去,阿时应该回来了!”裴洄则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一蹦三尺高,笑得眼睛都成了月牙,全然不顾把长辈留在原地有多失礼。不过在他走到帐门的那一刻,也意识到了什么,拉扯着萧坦的衣角,“您也去看看吧!” 萧坦心情复杂,只想知道萧遥怎么对付和温兰殊之间的矛盾,一军怎么可能有二主呢?之前他也跟萧遥说起过这件事,不过萧遥都打哈哈过去了,现在面临这种分歧必须…… 突然萧坦腿软了。 此刻裴洄掀开帐帘带萧坦出去,迎面而来的是一辆马车以及正下车的温行、萧锷。 温行是什么人? 他之所以在地方任职刺史无缘回京就是温行在考评的时候没给他中上!官吏三年一考评,一旦中上及以上就可以升任,本来萧坦已经托好关系想回京中任职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温行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直接把他贬江州去了! 当时凄凄惨惨戚戚犹在眼前,萧坦是个十足十的北方人,去南方适应了好一段时间,心里愁苦无人能知。不过此事太过久远,估计温行也早就不记得了。 萧坦头发发麻像一道惊雷炸穿天灵盖,虽说年过半百早就该笑谈往事,但他早年作风不算检点还有私生子,为官马马虎虎算不上好官顶多中规中矩,正如学院里成绩一般的学生看见惊才绝艳大才子后总会本能自卑。 眼看萧遥和温行谈得有来有回,萧坦巴不得这人没看到他,转身就想回去,默念无数遍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外祖,您去哪儿啊!” 千钧一发之际裴洄的声音让一切喧闹停止,众人的眼神也都聚集了过来,包括那个承担了萧坦多年以来畏惧与惊恐、令萧坦看见就想敬而远之的绝对正派作风优良的温行。 萧坦僵硬地回过头去,头像多年没上油的门轴一般艰涩,满是不情愿,“哦,没什么,有个东西忘拿了。” 温行这边完全没察觉到萧坦的内心戏,“殊儿又中了丹毒,阿时说只有你能解。” 萧遥掀开车帘,温兰殊果然躺在里面,纹丝不动,胸膛的起伏也很细微,他爱怜地看了看温兰殊,马上上车将对方拦腰抱起下来,“嗯,接下来我会救子馥的。” 温兰殊枕着萧遥的肩膀,沉重心跳似乎能隔着衣领让怀中人感受到。碍于许多人都在,萧遥想先安置好温兰殊,再聊这些事,于是先去中军大帐旁边的一处营帐。 但是萧锷尾随着他们。 萧遥回过头来,“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萧锷说不清道不明,这些日子一直守在温兰殊身边的是他,束手无策只会祈祷上天的也只有他,萧锷发誓只要知道解药是什么他不管刀山火海都会去,可那解药为什么偏偏是兄长? 温兰殊睡得安然,依偎在萧遥怀中,和人高马大肩膀宽阔的萧遥相比,此时不免有些单薄孱弱,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萧锷期期艾艾半天,“对……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又不是你能控制。”萧遥不明所以,“快回中军大帐,待会儿我要议事。” 萧遥不会明白弟弟道歉是为了另一件事,一个不该有的想法,一个早就该醒来的梦,一个无可奈何的遗憾。 萧锷目送萧遥走远,能从萧遥的肩膀旁看到温兰殊的发丝和额头。长长的乌发随风飘着,像极了萧锷心中飘渺不定的念想。他从囊袋里取出那一条金跳脱,最终还是大胆了一次,没有还给温兰殊。 萧遥是温兰殊的解药,他们之间的牵绊太深也太久远了,永远不可能有人涉足其中。萧锷更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萧遥偷亲的心上人,就是温兰殊。 萧锷最后看了一眼,等温兰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营帐门前,转身就朝来处走去。这几个月像梦一样,温兰殊说那是折磨,权当是折磨吧。 温兰殊不会知道,这将是萧锷往后余生里,最美好也最不需要算计的一段回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0-180 第171章 开会 中军大帐内萧遥没在, 萧锷、权随珠、傅海吟、聂柯、聂松纷纷站着不敢吭声,甲胄齐备,严阵以待, 落针可闻。 萧坦接待着温行——其实说接待也不对,萧坦一直都觉得温行太过严肃,此时也无比局促, 不知道该不该斟茶, 也不明白自己斟茶的温度对不对, 反正就是进退维谷, 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要不问他们在幽州的经历?可是怎么问呢?怎么问才不显得冒犯?以往特别能说话的萧坦这会儿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甚至端茶盏的手都有点儿颤抖。 杯盏相碰咔咔响, 萧坦手抖得厉害, 温行笑着接过茶盏,算是中止了这无比尴尬的接风洗尘。温行的风度自不必说,能被明庄帝在济济一堂的中举进士中一眼看中,又出将入相, 多少年来光是雷厉风行就能威慑底下拉帮结派蝇营狗苟的臣子,可以说温行此人已经不简简单单是个人, 你可以不理解他、不懂他, 但只要看见这个人听见这个名字, 还是会本能畏惧。 温行率先开口打破寂静:“你们最近在魏博一带可还好?” 萧坦意识到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嗯, 和晋阳保持联络, 裴公供应粮饷, 旷日持久也不在话下。” 此刻萧坦心里真的是有很多谜, 比如温行当初为啥出使后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比如温行在幽州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还能毫发无伤回来, 比如…… 您是怎么接受我儿子和令郎…… 萧坦心态够好,大局当前还忙里偷闲想这些。当初萧遥告诉自己和温兰殊情投意合此生相守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萧遥竟然喜欢男的,第二反应是——人家竟然看得上萧遥?! 温行不说话,看样子是要等萧遥回来一起议事,于是萧坦又偷看了温行一眼。 松下清风,爽朗清举,不苟言笑,瑰意琦行。 萧坦心虚得很。 “听阿时说,萧公之前在驿站救了晋王?”温行忽然问。 萧坦不敢邀功,微微颔首称是。温行难得露出微笑,“他能有今日,死里逃生,全赖诸位搭救。” 周围也都不敢说话,萧坦松了口气,看来不只是他怕温行啊!想当初温行执意改革吏治,那些个御史摩拳擦掌说这么改下去不行一定要弹劾,整个御史台几个人串通好了第二日朝会要给温行一点儿颜色看看,还带上了几个拾遗补阙。谁都没想到翌日上朝的时候众人看见温行一身朝服背挺得比松树还直在朝堂上振振有词,浩然之气扑面而来,让人觉得这话真是颠扑不破大周真的到了不改革就要吃散伙饭的地步然后…… 御史和拾遗、补阙全部都怂了,很默契地沉默了一个早上,直到早朝结束吃廊下食的时候偷偷聊天,嘲讽对方你怎么不站出来。 萧坦控制着情绪,萧遥可真是深藏不露,不知啥时候麾下就有了这么多有才之人,权随珠自不必说,傅海吟又出了名的可靠,聂柯被吃得死死的,萧锷就更不用说,从小一直跟在萧遥身后服服帖帖。 当初和裴岌打交道也是不卑不亢,一个客将鸠占鹊巢硬是反客为主,短短一年,已经成长为能与魏王对抗的北方豪雄。 回头一看,铁关河忙着挟天子以令诸侯无暇北顾的时候,萧遥已经做大做强,渐成一患。因而两军隔黄河对峙,很有可能左右接下来十年的天下格局。 “诸位先告诉我,这段时日和魏王交战战况如何?”温行问着周围站立的武将,谈吐间不见文人孱弱,反倒带了几分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气概,无形之中给众人吃了定心丸。 权随珠、傅海吟汇报着,大致将河东军河岸营寨的攻防情况交代了上去,温行仔细听着,没一会儿就摸了底,“也就是说,河对面如今是戚徐行在守?河道被切断,他们身上带的军粮够不够?” 权随珠心想这可真是一句话说到重点了,“不够,顶多能坚持三天。前几天飞鹰传来消息,箭矢也不够用。还有一个比较骇人听闻的……铁关河会将战俘充作军粮。” “是真的。”傅海吟补充,“魏王的性格,能做出这些来再正常不过。” 温行思索片刻,很快抓住了核心所在,“魏王在朝中的内应是桓兴业?” 众人点头,这已经是不言之秘了,铁关河和严令璋在前线打着,后面为了稳住小皇帝,势必要安排一个信得过的文臣,桓兴业和高君遂就是,两个人绝对可靠,而且知根知底,因此这么久来,铁关河才敢在外面打仗。 淮南一带叛乱较多,铁关河之前在淮南逡巡,江南倒是没什么反抗,一看铁关河大军压境就上表称臣。也就是说,铁关河如今占据了黄河以南绝大多数沃野。 但这些沃野并不好守。 留给铁关河的出口,要么往北,要么往西。温行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潼关,“铁关河如果往潼关,占据长安进逼成都,那么我们将会和他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但他放过凤翔节度使出兵、关中空虚的时机,与我们对抗,说明他现在看重‘名’。名不正,则言不顺,他想挫败我们,然后回旧都,届时盛名之下,禅位也理所应当。” 萧坦讶然,温行只是根据这样一个举措,就判断出了铁关河的目的?!此人真是不简单。 “那我们这仗必须赢。”权随珠话虽如此,心里却还是有些慌张,铁关河手底下的魏兵绝非好相与的,打起来非常吃力,“可是魏兵连坐之下,他们都是拼了命要跟我们打。我军锐气一而再再而三被挫败,实在是不妥当。” “可现在回晋阳更不妥。”萧锷比较着舆图上面敌我双方的势力划分,“现在还能一战,要是龟缩在晋阳自然能自保,可是如此一来,也就错失了问鼎中原的良机。机不可失,这次错过要想再有,估计又是一辈人。” 萧锷说得不假,如果这次失败,铁关河顺利威服河北,进逼关中,那么晋阳就是一片孤岛,而后若是铁关河成为皇帝,他们就只能称臣为诸侯低人一头,在场众人都不允许。 “大家都在呢。”萧遥姗姗来迟。 “大帅。”众人颔首示意,让开一条通路,萧遥得以进来,萧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还好有萧遥来充场子,不然一旦露怯,给温行的印象就不好了。 总有一种人让你不由自主紧张,不想出丑。 萧遥坦然以对,手上多了纱布,星星点点渗出血来。萧锷想起卢英时所说,解药是萧遥的血,看来萧遥是用匕首割开手掌,为温兰殊解毒了。 营帐内准备就绪,外面吵吵闹闹,萧遥皱眉,“什么人在外面!” “大帅是我。”卢英时大喊,“我也想议事,可以吗!” 卢英时探出个头来,脑袋瓜挤在帘子和门框那里,下面又有一个小脑袋瓜,正是便宜小外甥裴洄。两双乌黑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营帐内的大人们,稚气未脱,却充满了当仁不让的少年壮志。 萧遥有些为难,卢英时还好,听说这孩子竟然在幽州斩获先登之功,如今已是河东军声名远扬、鲜衣怒马的小将军,接下来是肯定要上战场的。至于裴洄么,裴洄的资历比较难看,之前还被俘虏过,以及功夫上完全比不上卢英时,跟温兰殊一起写写文书还好…… 这么一犹豫,裴洄什么都懂了,落寞地退了出去,原地只剩下了依旧期待的卢英时。 温行出面调停:“让他们一起来吧,总要经历这些。况且,我看裴小郎君才十六,有这种想法值得嘉奖,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后生可畏。” “是啊。”萧坦不自觉借坡下驴,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在拆萧遥的台,“十六也不小了,有些十三四就上战场的,你不让阿洄去,他反而是心里难受。” 两个长辈都放话了,萧遥无奈摆摆手,裴洄和卢英时相看一眼,热血澎湃地走了进来,从微微摇晃的步伐能看出来,裴洄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了,这无异于告诉裴洄,终于能成长为有用的大人。 营帐内一时之间挤满了人,权随珠对裴洄竖了个大拇指,萧遥一清嗓子,所有人当即正色起来。 “这场仗的重要性,想必温公都跟你们说清楚了。我的话也很简单,我们只能赢,不能输。赢了,才有喘息之机,输了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死路一条!” 铿锵有力的话语入耳,萧遥一字一句,明白不能太过严肃要张弛有度的道理,“不过依照我来看,谁赢谁输还不一定。今天晚上,我们先让河对面夹寨的戚徐行撤回来。”说着,萧遥掏出一支军令,“傅海吟,你负责潜入敌军救回戚徐行,要求是不可打草惊蛇。” 傅海吟接过军令,但心中还有疑惑。 “我知道你在疑心什么。我们辛辛苦苦让戚徐行到河对面,结果现在又要救回来,那岂不是前后矛盾?不,这绝不是矛盾。现在我们进攻没有优势,戚徐行也绝对不可被我们抛弃。拖延援救,我们的士兵就会被魏军吃光!魏军军纪严苛,戚徐行孤军奋战难以抗衡,河东还没到壁虎断尾的时候,我们不能抛弃他!” 有理有据,傅海吟没有异议。况且一开始确实是冲着里应外合去的,结果现在别说外合了,根本没有里应的机会。 萧遥回过头看温行,“温公,您觉得我的安排是否妥当?” 温行找不出错误来,萧遥临危不惧,身为主将也颇有底气。跟权随珠比起来,萧遥少了奇诡兵法,擅长洞察人心和统筹安排,以静制动,同时又能顺应人心予以回应,给人一种绝对可靠的感觉——和温兰殊极其相似。 看温行无异议,萧遥也彻底放心,接下来给众人安置,打算后天发起总攻。他将河东军分为三路,一路在前渡河修建浮桥,一路在后支援,最后就是最神出鬼没的一路,即从黄河上游驱使火船,击溃魏军在黄河的浮桥和防御工事。 第三路毫无异议分给了权随珠,她用兵本就狡诈,如此一来防不胜防,又能随机应变,是三路中最具机动性的一路。 权随珠拿着军令,成竹在胸,回到阵列中。 “第二路,聂松,聂柯。你们兄弟二人在后面不得慌乱,要安稳军士有序渡河,更要提防魏军的攻击。” 聂柯暗自庆幸,还好不是卢英时和萧锷,这俩人脾气太怪了,一个说他就知道吃,一个没给过他好脸色。不过等他接过兄长聂松递来的军令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负责第一路冲锋的不就是萧锷和卢英时?! 让这两个人来真的可以吗?!他们不会打起来吗! 果不其然,下一刻,萧遥发了最后一道军令,“第一路,卢英时,萧锷。你们是先锋,刚好也符合你们的性格,敢莽敢冲。大敌当前,还望一致对外,化干戈为玉帛。” 萧遥好像在阴阳怪气,不过卢英时和萧锷坦坦荡荡受了军令,都没说什么。他们也都知道,萧遥不好对付,一军主帅更不容反抗,让你干啥就干啥去吧。 裴洄打心眼里为卢英时高兴,俩人眉来眼去好一阵儿,萧遥忽然又拿起一支军令,“最后一个,裴洄。” 裴洄霎时严肃起来,这小舅真的要让他上阵了么?想到此,他手掌心发凉,又冒出汗,如芒在背,马上挺直了腰目视前方,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你留守后方,民以食为天,看守粮道,和其他的主簿一起,不得有失。阿洄,你应该知道,你的信用在我这儿几乎没有吧?” 裴洄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得,小舅也是真记仇,失败一次记到现在。不过裴洄确实不敢说什么,因为要是自己在那个位子上,手底下有个不着调的下属,怎么可能会想着要把重要任务交给他呢? 裴洄走上前去,双手想要接军令,就在手指碰到青色竹简的那一刻,萧遥狡猾地收了回去,捉弄小外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要是不成功,我看这军营你也别待了。我耐心有限,一次两次不行,就卷铺盖滚蛋,听明白了吧?” 聂柯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能在萧遥手底下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听明白了……”裴洄嗫嚅着,双手还停在半空,手里只有空气。 “大点声听不见!”萧遥气沉丹田,声如洪钟。 “听明白了!”裴洄算是豁出去了,声音洪亮之际又带着几分决绝,颇有一种不干好不罢休我就滚蛋的要强! “好,今天就安置到这儿。傅海吟,今晚就开始搭浮桥造船,对了,火船的话,权随珠,平戎军的火雷……” 权随珠自信一笑,说到火雷,整个大周权从熙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她多年来看在眼里偷偷学了不少,“放心吧大帅,包在我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权从熙的这个不算热兵器,火雷在唐朝末年已经运用于军事,我挪用了一下这个设定,真正的热兵器要到元末明初了吧? 大魅魔:温行 小魅魔:温兰殊 下章有xql,放心吧,这章作为过渡交代一下剧情。 第172章 苏醒 初期安排妥当, 正好到了晚饭时间。萧遥心里挂念温兰殊,托言先走马上就回来,原地众人各干各的, 留下萧坦独自面对温行。 萧坦还想挽留小外孙,谁知道那小外孙一看俩长辈面面相觑觉得小辈还是识趣点退下的好,于是礼貌告退, 和卢英时拉着手俩人一起出营帐了。 不是?我? 萧坦承认他对作风正派无可指摘的人怀有一种常人可以理解的恐惧, 不为什么, 因为这种人太正了, 正得发邪。若说心口不一的话你还能在背后说这人伪君子假正经,偏温行就是这么个人,里外一致, 不纳妾不蓄妓深居简出无丝竹管弦歌舞, 甚至连儿子都只有一个,连嫡庶长幼之争都没有,这就使得萧坦不由自主心虚,自惭形秽。 他害怕接下来说话会给温行留下不好的印象, 若是那样萧遥也会难堪。温行知道萧遥和温兰殊的事儿,作为萧遥的义父他有必要在温行面前留下好印象! 待漫长的沉默过去后, 萧坦刚准备说话, 温行就开了口, “你对我, 有成见?” 萧坦:“?” 这话慢悠悠的, 没有质问也没有气恼, 跟念佛经一样, 温吞迟缓, 不悲不喜, 让萧坦恨不得马上跪下喊阿弥陀佛,心里那些多余的杂念全部摒除只想着忏悔。 就是这么奇怪,面对温行,萧坦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之前对于温行的微辞,满脑子只有恭敬,“怎么可能呢?您是前辈,又是我等望尘莫及之人,萧某看了只觉得惶恐。” “哦,不用紧张。”温行习惯给人带来紧张,没想到萧坦反应这么强烈,他本身足够迟钝竟也察觉,“好久没回长安了,韩相……有入土为安么?” 提起韩相萧坦就更怕了,要知道这可是他顶头上司,又因着萧夫人的关系能牵线搭桥,即便如此他也是不敢攀关系的,“是,有人找到了韩相的头颅,仵作将头和身子拼了起来,也算是妥善处理了。” 韩粲在叛乱之初就当场毙命,温行彼时不在长安,只听说了街上血淋淋的一幕,当朝宰相被人抹了脖子。韩粲受辱代表着长安受辱,武人凌驾于天子之上,身为政敌也多少兔死狐悲。而师生一场的独孤逸群,和云霞蔚密谋除掉贺兰庆云反被杀,也让温行一度恸哭。 宿怨龃龉都消失在风烟里,国破家亡,覆巢之下无完卵,对生的希望和哀民生之多艰的慨叹,压倒了往昔争执与偏见,一人受辱,一城覆亡,山河危难。 狂风起于青萍之末。 温行曾在离开魏博的时候泼酒以为拜祭,悼念亡魂,他回忆里最清晰的当属韩粲和云霞蔚。可随着时间推移,韩粲的身影竟也模糊不清了。 “同僚一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温行心中苦涩,饮下一杯清茶,“这次,节帅跟我一个想法,力保胜利,不到结束,胜负未分,总之,共勉吧。” 萧坦微笑着点头,温行还惯会给台阶,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温公这么说,我这心里就踏实了。刚刚我还以为,温公会责怪阿洄不懂事。” 说到这儿萧坦巴不得给自己一嘴子,当初裴洄下落不明,他冲温兰殊大喊大叫的,还好温兰殊不记仇,温行看起来像是根本不知道。 “晋王年纪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准备考进士了,年轻气盛的时候由着他,也不一定是坏事。” 萧坦连连称是,想着旁敲侧击说几句的好,“长遐爱胡闹,老是缠着晋王,我劝过他,君子成家立业,别妨碍人家,说出去像什么?可他这性子,我也管不住。” “他们有自己的路,长辈干涉说到底也无用。修身齐家,本意是约束自己,而不是管辖别人。”温行的话永远都是那么沉静且有力量,令萧坦心悦诚服,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脑海瞬间明澈。 “温公所言……甚是有理。” · 萧遥来到温兰殊的营帐,掀帘一看有些惊讶,补品堆积在屏风那里,绕过屏风一看,桌子上也堆满了各色糕点,床榻上温兰殊闻声睁眼,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褥子毛毯。 一看萧遥来了,他想坐起来,奈何这身子好久没活动过,僵硬无比,像是没有上油的门轴,嘎吱嘎吱响。萧遥哭笑不得三两步上前,让对方躺在自己怀里,“这么想我?” “……饿了。”温兰殊揉了揉发瘪的肚子,不知道昏迷这段时间是怎么吃饭的。不过按照丹毒的性质,他就算不吃也没事,真的就像蝉,又像冬眠。嘴唇上隐约的血腥气和萧遥手上绷带,又让温兰殊明白了一切。 “也有点想你。”温兰殊小声说,捧起萧遥带着伤疤的手掌,颇为心疼。 萧遥一听这话,也不在乎疼痛了,把枕头和被褥垫在温兰殊身后作支撑,起身盛饭去了。 醒来之后难免会饿,温兰殊身子乏没力气,就连拨开床褥下床端饭都做不到,仔细一看,桌子上已经有了做好的饭菜,上面还冒着热气。萧遥扒拉些炖肉,和饭拌在一起,舀起一勺,就要往温兰殊嘴里喂。 温兰殊从被褥下抽出手,时时都要别人代劳还挺不好意思的,“我自己能吃。” “诶,张嘴。”萧遥非得喂,温兰殊无奈,只能张嘴应了。如此吃了几口,也不免好奇现在是怎么个局势。 “天越来越冷了,这几个月你们一直在和铁关河对峙么?”温兰殊忙不迭吃了很多,一个手脚健全的人被这么对待让他迫不及待想岔开话题。 “嗯,胜负参半,粮草这里不用担心,魏博和晋阳是我们的后盾。半年来,他无力往北,晋阳没有错过机会,如今才能和他们对抗。” 天兴驿的那场大火让温兰殊至今心有余悸,彼时铁关河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就那么把他们放走了,匪夷所思。 “这场仗至关重要,咳咳……”温兰殊嗓子发干,萧遥赶紧解下腰间水壶给他。 “潜渊卫之前给我传来消息,铁关河内部似有不睦。桓兴业原本一直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这次并没有出来。所以这次铁关河亲自出场,他太需要一场毫无争议的大胜,才能进一步威压天子。” 温兰殊深以为然,“那你们定的计划是什么?如果越过黄河抄了他的老家,再入洛阳,只怕到时候陛下又会在他手里,我们依旧受掣肘。” 萧遥想了想,手上动作不停,一勺勺喂着温兰殊。 “我跟薛诰商量了一个对策,希望他能转移陛下。” 温兰殊被这异想天开的计划吓到了,抬头看萧遥。 萧遥眼神坚定,将水壶重新放在腰间,紧了紧臂膀,坚厚硬实的胸膛格外有安全感,无论风雨飘摇都不能伤害怀中之人。 “陛下能去哪儿?也就只能去晋阳或者长安。” “去长安最安全。”萧遥低头吻温兰殊的额头,又轻抚温兰殊的鬓发,“去晋阳容易被铁关河夹击。这次卢彦则大战若赢,我们便能商量着和他一起对抗铁关河,若败,陛下须迅速入关。” 关中沃野,龙兴之地。卢彦则无东出之志,亦无问鼎之野望,要么被蚕食鲸吞,要么和萧遥合作。反正,表侄有今日,温兰殊始料未及。 “你心里有想法,我也放心。你刚刚说,铁关河内部不和?他们最近情况如何,跟我说一下吧。” 萧遥习惯了温兰殊事事操心的性子,一醒来就是如此,“具体如何,今晚一探便知。子馥,别心急啊,先把饭吃了,再好好想,知道吗?” 温兰殊哦了一声,萧遥觉得他可爱,就抬起他下巴轻轻一吻,温兰殊亦依赖地环抱萧遥的腰,两个人你侬我侬缠绵了很久,亲起来不觉得累,随着一声清脆的杯盏声响起,温兰殊摩挲的动作停了。 只见屏风旁边已然多了个人,茶盏四碎,白瓷似绽开的莲花,和茶叶混杂于一处,洇湿地面。 萧锷? 萧遥后知后觉,之前这小子不是对温兰殊颇有微词又诸多不敬,怎么现在竟然主动送茶过来?那么桌案上的饭菜,也是萧锷准备的?方才萧遥没多想,还以为是聂柯又或者卢英时,转念一想,这两个刚刚散会后就去吃大锅饭了,倒是萧锷,跑没影了。 “你倒是挺关心晋王。”萧遥并不避讳萧锷,依旧抱紧温兰殊,“饭菜,你拿的?” 萧锷一时之间被慌乱冲昏头脑,蹲下身就用手拿起碎瓷片放进托盘里,果然不出所料割伤了手,他想都没想就吮吸着指头,模样唐突又狼狈,不合时宜极了,“是。” “你跟晋王学了不少吧?”萧遥追问。 萧锷视角内,温兰殊正绵软无力依靠萧遥的肩膀,那种毫无保留的信赖,以及仅在对方面前展露的脆弱和柔软,让萧锷说不出来的难受。 “嗯。”萧锷低下头,回想起这段时间萧遥不在的时候他照料温兰殊,还说了很多话,也学着萧遥那样喂饭,擦拭身子,让温兰殊可以放肆依靠自己——尽管,温兰殊并不知情。 “怪不得,看你回来之后脾气变了,也不搞那些小动作了。大丈夫就应该光明磊落,搞阴谋算计总不能长久,你心怀鬼胎,也不会服众。” 萧锷心一惊,难道兄长约莫猜出来了? 萧遥目光如炬,话锋一转,“就像徐舒皓,咱们本是为了他好,结果他竟然想害晋王。心怀鬼胎,自取灭亡。” 萧锷松了口气,“是啊。” 问完萧锷,萧遥手撑着膝盖,俨然一副严厉兄长的模样,问温兰殊,“他有给你添乱吗?” 温兰殊低下眼睫,苍白脸色下,薄唇抿,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那就好,我还想着,要是给你添乱,我可得好好教训他。”萧遥哈哈大笑,到底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萧锷从小就不敢忤逆半分,因此必须要让萧锷知道温兰殊的地位不可撼动,这弟弟才能正视起来。 寂静片刻后,帐外传来声音,“大帅,傅将军有几个主意拿不定,需要您去拿拿主意。” 萧遥起身欲走,温兰殊攥着他的手腕忘了松。见状萧遥宠溺一笑,“今晚来找你。” 帐内只剩下了温兰殊和萧锷二人,甚至在萧遥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想过问一句萧锷手疼不疼,要不要包扎。因为没人这么问过萧遥,自然而然的,萧遥也就不会认为这种例行的关心有什么必要。 抬眼一看,温兰殊仍旧坐在床上,不过眼神没有聚焦在萧锷身上,只是默默望向萧遥已经消失的背影。 两个人分外尴尬,不知从何说起。 萧锷转身想走了,做了这么多,自己知道就够了,说出来贻笑大方,又可怜。 “你——” 萧锷凝伫,“什么?” “我昏迷这么久,是你照顾我的?” “……是。” “我有时候会听见声音。”温兰殊不徐不疾,也考虑到了萧锷的自尊,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彼时他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看不见,偶尔能有声音,他听到有人唱歌,说悄悄话,又一勺勺往他嘴里喂饭。 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比不上他,而是因为你不是他——温兰殊无比坚定,可他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自以为是了,人家说不定根本不喜欢你呢,就是因为一点儿愧疚,再说了,萧锷能去秦楼楚馆不就说明了萧锷本质上还是喜欢女人的么? “忘了吧。”萧锷释然一笑,背对着温兰殊。 “不该有的。”温兰殊很无奈,更深的无奈主要是因为他找不到原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你就当我对你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感情。”萧锷抓着袍摆衣料,几乎是剜着自己的心,鲜血淋漓,“我也不会让我哥知道,不会给你们带来困扰。” “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他们会比我还好。”温兰殊躺了下去,浑身酸软无力,好像说完这句话已经花光了全部力气,“金创药……这儿应该有。” 萧锷嗯了一声,“我知道。” 走出帐门的那一刻,萧锷不知为何脸颊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水。此刻北风呼啸,烈风呼号,吹得他耳朵疼,像一把把钢刀擦过脸颊。冷气传入他的衣袖,要把他浑身上下所有的炽热和温度都夺走,要让他回到以前无坚不摧、无欲则刚的时候。雪片在空中飞舞,落在脸侧,冰冰凉凉的,很快鹅毛大雪翩然而至,乌云密布的天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偶尔有几个散着热气的火把从面前经过。 他放下了一切——也许放下了。 我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或许比你更好,可是不会有人给我上药,问我疼不疼了—— 原来,我也是会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 獭子:我操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173章 璎珞 晚上, 积雪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天气瞬间冷下来,北风呼呼刮着, 似人的哀嚎。傅海吟接了萧遥的命令,在军营里找了几个敢于冲锋陷阵的死士,收拾东西往河岸边去了。 风雪交加之际, 中军大帐里难得没人, 萧遥煮酒小酌, 望着桌案上那条金跳脱, 眼底泛起一股莫名情绪,剑眉也逐渐压低,“你说, 萧锷在行军的时候, 无视军纪,又跑去玩女人,这就是证据?” 萧遥觉得好笑极了,勾起那条再熟悉不过、之后不知道为何遗失的金跳脱, 望向帷幕后的人影。 金跳脱摇曳生姿,光斑也闪烁游移, 在周围一片漆黑里, 显得无比珠光宝气。萧遥曾经把它戴在温兰殊脖颈、手腕、脚腕上, 之前遗失也因为忙无暇顾及, 跟温兰殊说会另外再给一整套。 聂松点了点头。背后打人小报告是不对, 奈何聂松十几年如一日就干这种事, 因此也轻车熟路, “是的。他在人家妓女那里留了一件半臂, 估计也拿了人家什么东西。更何况, 这一看就是女人戴的,即便不是妓女留的,至少也说明他心里也已经有了其他姑娘。有可能是在路上拈花惹草,这是大忌。” 萧遥手背青筋凸起,在聂松不觉察的时候嘴角一抽,眉峰挑了挑,那股凌厉之气转瞬即逝,“哦?真有此事?那把他叫过来吧,我亲自问一问。” 聂松领了命令,刚想出去,萧遥唤住了他。 “你不用去,自有人会找他过来,你在后面待着。”萧遥开始摆谱了,“你多年执掌潜渊卫,也知道问询的时候要将人证和犯人分开以防串供吧?” 聂松无奈,只能走到屏风后。萧遥冷哼一声,眼看热酒快要凉了,抿了一口,“聂柯!叫萧锷过来。” 片刻后萧锷迅速赶至,身上落了不少雪,帐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扑簌簌飘进来好多雪花。萧锷走向炭盆,赶紧处理身上的落雪,他手脚僵硬,血流不通,觉得那双脚像两块石头,就在他含着笑意看向萧遥的时候,心停跳了那么一瞬间。 不知道为什么,萧锷直觉到了一股危险。萧遥生气起来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眉峰一压,烛光一照,本就锐利的五官更显杀意丛生。 萧遥不会面目狰狞,勃然大怒,总是四两拨千斤,有时候看起来笑语盈盈,实则话语里全是锋刃。 “哥,你叫我?” 萧遥迅速将金跳脱收回了衣袖之中,“啊,是,说点跟你相关的事儿。” 萧锷半信半疑踱步到萧遥跟前,拖了个凳子面对面而坐,心绪不宁,随手拿起地上暖炉,让凝滞的血液逐渐流通,恢复知觉。萧遥说和自己相关?是什么事情?萧锷回想起之前那句心怀鬼胎,以及堪称宣示主权的吻与依偎,难不成,萧遥真的知道什么了? 萧遥还不说话,萧锷眨眼的频率加快,偶尔抬头看一眼萧遥,却见兄长正直勾勾看着他。 那是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神,之前有相士说,兄长眼神如贪狼,狼在确定猎物的时候,会目不转睛,死死锁定,让猎物浑身上下冒出寒意,不战自溃,萧锷甚至觉得中军大帐像一个笼子,萧遥掌控这个笼子,自己只要一进来就是任君处置。 突然,萧遥展颜一笑,“紧张什么,说的是你的终身大事。” “什么?”萧锷疑惑不解,大战临头,怎么说起这些来? “之前你伯父跟我说起过。我么,已经定下了,他知道不能指望我,就想着赶紧给你也定了。”萧遥这话有点难听,但他现在很明显并不能传承香火了,希望就到了年岁相仿的萧锷这里。 “哦……嗯。”萧锷心不在焉,不知道这是逃过一劫还是进了另一层牢笼。 萧遥漫不经心:“你有相中的女子么?没有的话我给你留意……” “有了。”萧锷及时打断,想要拖一拖这件事,等心里想开了说不定就有心思找了。 “哦……那是谁啊?我帮你说和说和。” 看来是拖不得了,萧遥这急性子是真急,萧锷吞吞吐吐道:“温家的,一个姑娘。” 萧遥嗤笑道:“你可真会选。温家百年士族,你想娶温氏女?这种世族不一定看得上咱们行军打仗的武人。” 萧锷腹诽,你不也是。 或许是察觉到萧锷的小情绪,萧遥借坡下驴,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叩,“你喜欢的温家女子是哪个?我之后托人问问八字和你的比对比对,再试探试探人家的意思,如果我这薄面还有点儿用的话。” “温十二娘。”萧锷跟这姑娘只萍水相逢过,不过匆匆一面,还好记得排行,不然编都编不出来。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萧遥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了。 什么?就说这些?谈了点儿终身大事,也没有说别的?萧锷半信半疑,良久没敢从凳子上起来,不敢想象卢英时竟然没打小报告,按照他们在军营剑拔弩张随时随地能打一架的关系,他要是卢英时肯定高低偷偷说点儿什么。 萧遥要是知道自己和温兰殊的关系,肯定不会放过自己。萧锷早就想到了这些,所以回来的路上可以说是作死,也已经想好萧遥兴师问罪会有怎样的急风骤雨。 可是现在……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萧遥耐心告罄,“是要我请你出去?刚想夸你跟着晋王学了不少,那些怪脾气也都没了,怎么你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萧锷如蒙大赦,“没有没有,刚刚有些走神,我这就走。哥,你早点休息。” 随着一阵冷风破门而入,萧锷消失在帐门处,落进来几片鹅毛般的雪花,很快便因为帐内温暖而化成几片小水泊。 金跳脱从萧遥衣袖里滑落出来,落在掌心里。聂松不敢想象萧遥就这么放过了犯禁的萧锷,若说是疏不间亲,可自己刚刚也添油加醋把萧锷将温兰殊气吐血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按照萧遥和温兰殊的关系,也应该秋后算账啊。 “这个东西,你原物奉还,不要被他察觉。”萧遥将金跳脱给了聂松,“我知道他,你今晚不还回去,他肯定会发现的。” “为什么?你应该生他的气才是。”聂松接过金跳脱,往囊袋里一装。 “这是你的用意么?”萧遥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剑,直直插在聂松心上,令聂松脊背一僵。 萧遥看出来了。 聂松这么做,除了离间萧锷、萧遥兄弟之外,就是让萧锷和卢英时再度交恶。很简单,在萧锷心里,能做这件事的人也就只有平时冲突更明显的卢英时。到时候两个人一起率领前军,有一个死在战场上救援不及也是情理之中。而聂松自然有手段,让萧锷成为死掉的那个。 “你知道了。” “你这点小心思我要是不知道,还怎么统帅三军?大战前夕,爆发内讧,这是分裂之兆,任何一个打过仗的将领都不会这么做。”萧遥白了一眼,“而且我要是对萧锷发难,他肯定想都不想会觉得是卢英时做的,届时前军要是军心不和,直接导致溃败,这责任谁来负?只能是我。” “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可你为什么要给他说婚事?我刚刚跟你汇报的事情,和婚事有什么关系?” “你会这么问李昇么?”萧遥讥诮道。 “……不会。”聂松想了想确实如此,李昇有什么决定,聂松都会理解,不理解的也努力让自己理解,因此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李昇对温兰殊的眷恋和依赖,并本能地想要玉成二人。 “不会就好,我还纳闷呢,李昇怎么受得了你这脾气的。” 聂松:“……” 酒香盈室,萧遥端起热酒喝下,“你先退下吧,今晚记得去河边接应傅海吟,他们估计很快就要回来了,一手情报最珍贵,整理好了上报给我。” 计划没实现,聂松也没办法再留下来,只能出去了。 萧遥一人在帐内独酌。 他的洞察力比很多人要强,其实不用聂松说,根据萧锷前倨后恭的行为也能判断出什么来。他想过有这种可能,却还是任由这一切发生,不过是觉得萧锷能在温兰殊手底下去去戾气,学习一些人主之道,萧遥没那个耐心,对于萧锷磕了碰了都没什么感触。 萧遥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露出仅对温兰殊展示的那一面,他始终认为人要区别对待,更何况,萧锷皮糙肉厚又摔不死,真到了会摔死的时候怎么可能不避险? “真要撕破那层窗户纸么?”萧遥喃喃自语,“他会不开心的吧。” 萧遥猜温兰殊没想到这层,不然从一开始温兰殊就不会主动要求带上萧锷。 “子馥,你是真不知道,你习惯了对谁都关心照顾,却没想过有人根本没得到过这些,得了一点儿就视若珍宝,哪怕明知是在犯禁也要飞蛾扑火。”萧遥倒了一杯绿蚁酒,围着小火炉取暖。 不敢,不能,不甘。 萧遥双手捧酒盏,嘲弄一笑。聂松真是可笑,他需要提防萧锷?多少年来如父如兄,萧遥就算折辱萧锷,萧锷也从不会有半句怨言,如今反倒是要让他为着一个弟弟恼羞成怒大动干戈?绝不可能。 他玩味地品着酒,好像那酒里有萧锷见不得人的情愫,永远不敢登上台面,只能遮遮掩掩惊慌失措,总有一层酒沫压在上面。 萧遥根本没把萧锷当成情敌,因为知道萧锷不敢和他竞争,何来“敌”之说?想罢,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萧遥往温兰殊的营帐里去,士卒依旧守着中军大帐,有事就会通报他。 温兰殊闲不下来,刚好在桌案前写字,背上披了骆驼袍子,身旁围着两个炭盆,待萧遥走近,他像是干涸已久的鱼终于遇到了水,“你来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啊,挺想出去的。刚刚我爹来过,说目前已经准备好,自陵墓出来后他身上无碍,问我好了没有——” 萧遥直接压在他身上,纵手穿过温兰殊的腰际,逼迫对方挺直了腰靠近自己,紧接着狂野地吻了下去,吮得温兰殊嘴角发红,桌案上的文书哗啦啦落在地上,一地的纸张,有点乱了。毛笔在地上划了道弧线,留下一片墨色痕迹,刚好弄脏了几行字。 温兰殊头枕着桌案,脚踝搭在杌子上,萧遥在他双腿之间跪着,一只手却不老实地从胯骨顺流直下,寻摸到脚腕那里,当即将温兰殊的腿抬了起来。 “这……”温兰殊瞪大了眼不敢睁,“你要在这儿吗?别,等我收拾收拾,我好久没洗澡了,虽然说不出汗可你也是知道的……” “喜不喜欢我,嗯?” “……喜欢。”温兰殊头发因躺下,瀑布似的从桌沿散落,他只能看到萧遥那被欲望占据的眼神,以及勾魂摄魄的笑,“所以你这是?” 萧遥的碎发遮蔽了温兰殊的视线,以至于温兰殊根本不知道萧遥从哪儿拿出来的璎珞,又长又繁复,红的绿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都有,还有最珍贵的琉璃,用金珠接合起来,就那么顺着他的脚腕,挂在他白净的裤子上。 这不应该落在脚腕那里吧? 萧遥噗嗤一笑,先是放下温兰殊的腿——不过即便放下,他们两个人的动作也足够暧昧,温兰殊双腿在萧遥胸膛那里分开,还好穿着衣服,要是不穿接下来肯定又是好一番风雨。 紧接着萧遥给温兰殊戴上璎珞,“新做的,可别丢了。” “之前那个我还在找呢。”温兰殊低头一看,牙白色衣衫已经被璎珞布满了。 这璎珞太过密集,像珠帘似的,又让温兰殊想起水月观音,好像也是在胸前佩戴这些,杂以纱衣裙裾,丝毫不俗,反衬得塑像高雅不染凡尘,犹如置身七宝俯拾即是的净土世界。 “不用找了,现在这个更好看,而且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手上有东西,干脆直接做成戴在脖子上的,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呢,也喜欢。” 萧遥维持着这个动作,又弯下身来和温兰殊头碰头缠绵许久。很快,温兰殊感觉有个什么东西戳着自己肚子…… 以及他的外袍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你蓄谋已久了吧。”温兰殊挠萧遥的胳肢窝。 “哈哈……”萧遥突然笑了出来,“公事都忙完了,还得等一会儿,现在忙私事。我可真忙啊……” 蜡烛在帐壁上投下两道身影,黑影时而贴合时而分开,在时而急促时而漫长的喘息声里,地上沙拉拉的纸声从未休止过。 而那条冗长的璎珞,也将两个人紧紧交缠的颈项连接在一起,无法分离。 第174章 援救 云层太厚, 昼夜难分,天地一片昏昏沉沉。 河对面的魏军在老将军严令璋的带领下,将数条船用竹竿和木板连接在一起, 上铺木板,又用竖起来的木板充作矮墙,外罩兽皮, 如此一来, 浮在水面上的浮桥就成了一座可以移动的城墙。三步一火把点缀在城墙之间, 这座墙挡着营帐, 轻而易举能对抗想要渡河的河东军,又能横在大河之间,阻止河东军运粮。 严令璋严阵以待, 登上望楼, 眼看工事紧赶慢赶终于修筑完毕,这才放下心。雪片扑人脸,旋即在脸上划开,这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 一入夜寒意就刺人骨髓,呼出来的气成水雾, 和烟气交织在一处。 触目是大河奔涌, 浓雾掩盖在滔滔河水之上, 平原地形无险可守, 只有两座土丘可以居高临下, 严令璋当即命令几个小队占领制高点, 同时又视察军中准备工作, 防止敌军来偷袭。 忙完一切, 他回中军大帐汇报。 一入营帐, 脸和胡子上的冰碴子就开始融化,变成水滴落入铁衣之中。严令璋拍了拍身上雪花,头上的也没漏下,很快落了一地白雪,“魏王。” 铁关河手里正拿着个虎头鞋,出神良久,听到有人唤自己,猝然抬起头。批阅公文许久,他眼白里已经有不少红血丝,嘴唇也因长时间未进水而龟裂,露出以往很少的倦怠、疲惫。 “老将军。”铁关河站起身以示尊敬,“都忙完了?” “嗯,都准备好了。他们要是劫营,准保有来无回。”严令璋带兵多年,言语之间尽是自豪,不过看见铁关河手里的东西,他便知道铁关河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伤神,“都过去了,等打完仗,想要什么没有呢?那女子不喜欢你,你又是何必?” 铁关河将虎头鞋放下,又为严令璋斟茶,“老将军说的是,我确实不该这样。这次有您在,魏军必然大胜。之后回朝,我也能加封老将军为王,这些日子,全赖您安置后方。” “该做的。”严令璋捧起热茶暖手,“我最近呀,老是想起你小时候跟我学长槊,你说有朝一日要比我还厉害,看看,现在比我厉害多了,都成一字王了!” 铁关河强颜欢笑,严令璋待自己可以说是溺爱。事情要追溯到很久之前,他在山里走失,山穷水尽遇到了严令璋。这人给他水米渡过难关,从那以后就把他当亲儿子培养,后来铁关河才知道,是因为严令璋刚在迁徙之中被官军逼着扔掉了奄奄一息的幼子。 之前蜀中因战乱人丁稀少,匪患不断,严令璋作为政令下外地迁入的流民,原是要开垦荒地安居乐业的,但官兵因为部分扶老携幼的百姓太过迁延,就逼迫他们扔掉自己的孩子。 严令璋失去了孩子,铁关河失去了父亲,两个走投无路的人在山间相遇,互相依靠到现在。天下人骂铁关河篡夺权柄,一字王来得不甚光彩,严令璋大抵是不在乎的。 “老将军抬举我了。”铁关河待严令璋虔敬远甚权从熙,至今还能回想起白马寺里权从熙那可笑的言论—— “关河,事已至此,收手吧,非要让整个天下都成坟墓,你才甘心么?” 权从熙是铁关河亲生父亲,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择之中,站在了铁关河对面。那时候,铁关河拔剑出鞘,终于把许久以来装出来的恭敬击碎,“喊你一声爹,你真以为你配来教导我?生而不养,你算什么爹!” 他只是有些疑惑,现在始作俑者是他,无限尊荣也是他,这太诙谐了。也就只有严令璋自始至终一直在他身后,为他冲锋陷阵,夸这世人唾骂的大魔头是厉害的“一字王”。 “今日洛阳传来消息,桓公病重,不见朝臣,要辞官归隐。”铁关河从层层文牒里拿出一封洛阳的书信,“高君遂估计之后能接他的班,目前已经在忙着交接了。” “他怎的突然病重?”严令璋接过信,看到语焉不详的文字,疑窦丛生。 但片刻后,严令璋意识到了什么。 桓兴业是在撇清关系。 作为跟随铁关河到现在的文官,桓兴业本是权从熙旧人,食大周禄,一开始也是指望铁关河能够铲除奸佞,兴复大周——不止桓兴业这么想,绝大多数权从熙的拥趸都这么想。 但铁关河并没有回应这些人的期待,反倒是越走越远。为了和这些旧臣对抗,铁关河提拔了很多自己的部下,戚徐行正是因着此心,选择了权随珠而非他。 铁关河要做什么昭然若揭,严令璋倒也不劝,“没关系,桓兴业鞠躬尽瘁,能安度晚年也好,至于高君遂,我看那小子不错,假以时日,必能成为股肱之臣。” “老将军要站在我这边?”铁关河开门见山不加任何修饰,他太想确定了,想知道如果真有一天为万人唾骂,会不会有人站在他这边。 他的妻子离他远去,宁死不从,他患难与共的“九哥”如今就在河对岸和他对峙,他生身父亲责怪他贪得无厌、不忠不义……走到这一步,无比孤独。可以说若是严令璋和其他人一般,他也不会有任何惊讶或怨怪。 “魏王这是说什么。”严令璋爽朗一笑,“你这样讲我可真就伤心了,许多年了,我有不在你这边过么?” 铁关河释然一笑,“有老将军这句话,此战必捷。” · 傅海吟采取了偷偷进入大营接应夹寨中人的计策,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能够移动的城墙此刻屹立在风雪之中,上面还有士兵走来走去,一旦发现目标,弓箭齐发,根本无法接应,直接草船借箭了。 “娘的。”傅海吟小声骂道,“弃船,换上草人。” 他来的时候考虑到了这个可能,于是扎了十几个草人在上面集火,当然,最好的可能还是划船悄悄地过去,然后悄悄地把人接回来,谁知道严令璋已经派人修好了一个城墙,可以说是无死角防御。 远远看去,城墙围着几个望楼,犹如海市蜃楼般浮在河岸上——谁知道魏军的效率这么快啊! 傅海吟身后几个军士换上了草人,他们满打满算五条船,二十个人,据戚徐行讲,他们几乎没多少人了。 原本的想法是坐船去坐船回,这寒冬腊月一进去能把人冻成冰棍。傅海吟没办法,咬牙切齿,跳船凫水,“救回戚徐行,我会报三倍的赏赐,跟上!” 军士们换好立着的草人,进退维谷,进去好歹还有赏赐,回去就是逃兵,在培养士气的现在肯定会被抓典型,于是也咬咬牙,下了河。 冬天黄河水位不高,淹没到前胸那里,他们一边泅水,一边要提防飘过来的碎冰。河水寒气侵入五脏六腑,呼吸像是在吞针,四肢已经僵硬,全靠意志前行,傅海吟则习惯了这种情形,时不时回过头,“回去给你们起个绰号,叫‘冰河铁衣’,深入虎穴探情报,三倍赏赐都算少了!” 还好这次选了几个擅长泅渡的人,比较妥当。片刻后果不其然,敌军发现了他们的弃船,嗖嗖几支箭朝草人射去。 “你们躲开,别被冷箭射到了!”傅海吟嘱咐身后弟兄,他们格外机警,有的甚至下潜到水面之下,鱼一般地向前猛窜。 箭矢落如雨下,傅海吟想着这魏军的箭跟不要钱似的。紧接着,城墙上多了许多士兵,大喊有敌情,于是点点火炬簇在一起,一时间河对岸明亮如昼,而河水里的傅海吟以及一干士兵,仍旧强忍着不适,手脚冻得几乎没知觉,木然地控制着四肢。 耳畔是波涛之声,喊杀声紧接着也多了起来。魏军在威慑他们,与此同时,傅海吟终于靠了岸,外面的夹絮袍子随手一扔,“来这边!” 由于水流也有速度,他们来到了实际上偏东的一处密林。戚徐行判断方位,一众人往西边赶,后面跟上来的士卒边走边脱,到最后只剩下几件单衣,这么做无非是因为湿衣服穿在身上会让人更冷。 然后就出现了二十个壮汉裸着上半身在林子里狂奔的场景,看起来是有些莫名其妙。傅海吟反应奇快,在枯木林子里终于遇见了一个落单的敌军。只见那敌军站在树桩前,两手把着前面双脚分开…… 这要干啥再明显不过,傅海吟贴心地等这人哼着小曲解手完毕,猛然击对方的后颈,这个倒霉蛋还没穿上裤子就被抽了力气倒在地上。 不过他也没机会穿了,傅海吟招了招手,后面几个人当场过来把此人的衣服全剥了下来,更是贴心地为其留下贴身内裤,并帮其系上了裤腰带。 而后傅海吟一路走一路捡,二十个人竟然人均凑出了一套敌军的衣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靠近之前他们修筑的隔岸营寨。 这处营寨小有规模,像深入敌军的钉子——尽管萧遥本意也是如此。半夜并不是攻击的时候,而且很多看守的士兵有些倦怠,要么是被调去城墙那里进攻,要么就是摸鱼睡觉,北侧重兵集结以及为了宣扬威力的喊杀声是睡觉最好的背景音。 傅海吟清了清嗓子,偷了看守士兵的弓箭,写好书信,绑在箭上对天而射。 很快寨内传来喊声,“娘的谁大晚上攻寨,不讲武德!戳你爷爷衣服上了!” 傅海吟:“……” 还好多日劳累下,守军睡得跟死猪似的。很快寨门轻轻开了,戚徐行探出脑袋,眼看周围巡逻的士兵要么被傅海吟敲晕要么沉睡,一看到傅海吟的那一刻,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多少苦泪和血汗夺眶而出,也不记挂这小子之前给自己女装了,只剩下了感激和期盼,他压着声音,“来了,都来了!” 而后一队人马跟着傅海吟逃出。傅海吟认路贼快,走了一遍就知道来处是哪儿。营寨规模不小,他们依靠错位,躲开了几个斥候,旋即如鱼入大海—— “不是,你们游过来的?”戚徐行也不是真的想鱼入大海。 傅海吟指了指西侧火光接天,“你再不走,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完蛋了,咱们会被包饺子。” 戚徐行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从河对面出发,游到这里,往东侧偏移了点儿,然后我们从偏移的点游回去,算出来,还要往西走好远……” 话音刚落,十几个人已经打了赤膊扑通扑通跳了下去。傅海吟浮在水面上露出胳膊和脑袋,往下一下下压着水,“你不来吗?不来就是死。” “那个,旁边有船。”戚徐行漠然一指,“你们不考虑?” “你愿意当借箭的草人我也不拦着。”傅海吟不会让戚徐行讨到任何口头上的便宜,兀自向前游远了。 戚徐行万般无奈下,刚刚获救的狂喜遭遇一盆冷水,只好也硬着头皮,尝试寒冬腊月风雪交加中的黄河水。 回到大营又跑了很久,一个个牙齿打颤,寒毛直竖,直打哆嗦,四肢不像四肢而像冰棍。几十百号人又像刚刚“裸奔”那样在枯草丛里穿梭,孰料没像戚徐行想象的那么远,很快在田垄尽头,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和两个在风雪里屹立的身影。 戚徐行快感动哭了,“大帅,晋王!” 温兰殊头戴兜帽,一摆手,身后卢英时和聂柯早已备好寒衣,赶紧给这些赤条条的人裹上。 萧遥清点人数,算了算时辰,也快天明了,跟之前预计的时间差不多长,“我说在大营等你们就好,晋王非说要往东接应。他说你们一来一回,无论用不用船,回来的地方肯定是在大营以东,还猜到你们可能会泅水过去。” 戚徐行感激涕零,快把温兰殊当成自己再生父母恨不得要一吐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之苦,“晋王真是足智多谋,算无遗策。” “好了,我们赶紧回去。”温兰殊看这些士兵基本上也都穿好寒衣了,就率众回去。 傅海吟心里有个疙瘩,全然没想过温兰殊会毫不记仇甚至主动来迎,因此走着走着就掉队了。 温兰殊有好多话想问傅海吟,这次深入虎穴,必定探得不少情报,谁知转眸的时候两侧根本没有这号人。他回过头去,“傅判官,你是累着了?要不骑马回去?” “没……没事。”傅海吟小跑着上前,“我还以为晋王会记怪。” “都多久的事儿了。”温兰殊啼笑皆非,“况且,你是为了河东军才深入敌军,我若是不来迎,可就真的是不劳而获了。” 傅海吟这下没什么异议,之前还怕温兰殊会在萧遥面前说什么给自己穿小鞋,毕竟文人心忒复杂了,谁知道温兰殊不玩阴谋,坦坦荡荡,真如君子般。 想到这儿,他胸中凝滞的那些担忧与畏惧荡然无存,心里似有一阵清风刮过,涤荡了一切埃尘。 【作者有话要说】 魅魔buff再度生效。 另外流民迁徙被迫抛弃孩子也有真事参考。兴亡百姓苦啊…… 水流也有速度,幻视高中物理小船过河,v水+v船…… 哦对本文月底完结,刚好卡31号。 第175章 争渡(一) 傅海吟汇报完毕后, 温兰殊愁眉紧锁,整个大帐也没了声音。 河水如果结冰还好,接下来一群人之间在冰面上, 机动性会远超依傍河面而搭建的浮桥。所谓浮桥,就是一条条船连接起来,上铺木板。士卒随用随铺, 走的时候也好拆, 但是这种浮桥也容易被敌军拆毁——此前河东军铺设的浮桥就被严令璋摧毁了。 也就是说, 他们现在如果南下, 就要和严令璋的城墙对抗,而且,河对面的几个小山丘, 也在严令璋的控制之下, 这是羊入虎口。 戚徐行裹着被子狂打喷嚏,权随珠看不下去给他手帕,“所以说啊,现在要是打的话, 估计得打老久,可咱们就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 我之前听说过, 魏王隐约有踹了皇帝自己干的意图。” 权随珠踢过来几个炭盆, “我还真没想到, 他敢走到这一步。不管怎么说, 有今日也全怪我失察, 没早点阻止。” “那现在怎么办。”傅海吟捧着姜汤祛寒, “不能拖, 要么让敌军内部攻破, 要么赶紧出击。不过他们因为昨晚偷袭,估计也戒备了起来。” 权随珠玩弄着剑穗,“这还不是最棘手的,铁关河手里有天子,我们投鼠忌器,要是他自己称帝的话倒是好办,咱们找几个同仇敌忾的诸侯。可关键是,他的想法明显是在这场仗里彻底把咱们耗死然后称帝。” “这仗必须打也必须赢。”温兰殊沉吟良久,“赢了河东才能出去,否则等铁关河成功壮大起来,又有权位又有名分,整个晋阳将遭受灭顶之灾。” 萧遥表示同意,同时对于温兰殊坚定主战的想法有些诧异,还以为温兰殊会反对战争。 其实在打仗的角度,温兰殊并非一心厌战,而是厌私欲膨胀和人性泯灭,如果是为了保护家国,那么战争就有存在的必要,因为你不能要求你的敌人高抬贵手放你一马,对待敌人要拿出更坚决的意志,才会有生的希望。 “那咱们怎么打,还是按照之前的办法?”权随珠已经在沙盘上搭好傅海吟所说的城墙,在黄河南岸那里,用一排小船模型搭出半个矩形,刚好把敌军在河边的大营围了起来,两边的山坡上也插满小旗,“而且,据傅海吟说,这个城墙很结实,有兽皮做缓冲,还重兵把守,我们连靠近都难靠近。” 在场陷入一阵沉默,温兰殊和萧遥对视一眼。 萧遥思索片刻,“我们只能硬拼。” 所有人脊背冒上一股寒气,帐外北风呼啸,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沉寂无声。 在这种栗烈的天气下,渡河硬拼,别说能不能打赢,估计渡河的过程中,就会有很多军士死伤。 可是能因为伤亡就不渡河了么?那之后死的人会更多! 对敌人抱有幻想,是溃败的开端! “作战分工不变,依旧如我之前分配。不过,接下来的策略会有一点变化,你们有什么想法吗?这几日不会太冷,过后化雪,白日泥泞,晚上结冰,对于我们而言都十分不利。” 萧遥拿了几个棋子过来,手里提着油灯,敌众我寡,又是精锐,实在难以攻克。 他把棋子放在河东军营内,大致分为三部分,“谁的想法能被采纳,我重重有赏。” 温兰殊想了会儿,将棋子往前一排,怎么比划都觉得不对,“我们不能在一开始搭浮桥。真如傅判官所说,这道城墙可以移动,那么只要我们的人在河面逗留,就有被城墙碾压的可能。” 权随珠眼睛珠子一转,想到个主意,“我有法子了,那我们就先拆了他的墙,乱他军心。” 傅海吟和戚徐行看了对方一眼,也没太惊讶,权随珠喜欢诡计又善变多端,你永远不知道这人会出什么办法,又会使什么诈。不过许多次用兵之下,权随珠胜率很好看,也让这两人深有感触,不禁好奇权随珠的法子。 “城墙一端攻不破,那就两端。刚好,河还没冻上——”权随珠拿出一条小船,上面放了几个棋子,“我们先带领死士从上流顺流而下砍断城墙缺口,把这墙砍成一块一块,然后再来几艘船,”她又拿了几艘小船,“这上面是火。” “火攻?那便是进一步击溃敌军了。”温兰殊拊掌赞叹,“借助天时地利,将军实在妙。” “只是这些还不够,我们还得把敌军的船都烧掉,否则敌军和我们水战,就会拖延战事。”权随珠指着南边营寨,“我们要速战速决,一举击溃,才能达到效果,实现扭转战局的目标。” 萧遥思索片刻,“我知道了,你依旧率领前军,至于死士,萧锷,你前去用重金招徕,不要委屈了拿命拼的将士。” 萧锷:“是!” “目前依旧是三队。萧锷率领死士进行第一波进攻,破其城墙,吸引兵力并与其拉锯,权随珠紧跟着过来,放火后再度攻击,争取达到击溃的效果。第三队,聂松聂柯,你们务必趁此机会废掉他们的武库和船只,要是能断粮道最好,不过也不强求。” 萧遥说罢,温兰殊又补充道,“还有一件,魏军有连坐的规矩,你们到时候对着他们的小将或者指挥使下手就好,擒贼擒王的道理,想必也都明白。” 卢英时不悦,“为什么没有我的份?” 萧遥无奈之下,只能实话实说,“你是凤翔节度使的弟弟,又没怎么上过战场,我怕你防御不及。” “总要有第一次的!”卢英时据理力争,他这段时间勤习弓马,为的就是这一刻杀贼立功,当初长安一日,他见到了铁关河和贺兰戎拓不把人命当命,早就恨此二人入骨,现在有了机会,哪有逃避的道理!“我哥第一次上战场,也才十七岁,那时候没人说他是范阳卢氏的公子!我待在军营里,就是为着上战场,要是害怕,我根本就不会过来啊!” 众人寂静无声,胜负未料,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现在卢英时一腔热血纵然孤勇,然而萧遥想着的也是不争事实。 裴洄拉了拉卢英时的衣袖,“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帅,为什么不能给阿时机会呢?之前阿时就很厉害,在晋阳和幽州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还砍了幽州大旗。军营里有那么多小将都能上战场,阿时也可以啊。” 萧遥心想灾舅子你可别说了啊,卢彦则和他关系说不上好,想来那人目无下尘也看不上自己,万一卢英时有什么岔子,别说和卢彦则结盟了,估计那人打完五部联盟就能抄家伙来河东。 但是卢英时这小子吧,死犟,又记仇,不给机会之后估计会一直惦记着……萧遥真是没一点儿办法。 “好,阿时,你可以上战场。”温兰殊率先回应,“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活着回来,知道吗?不要恋战也不要意气用事,听从安排,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会的!”卢英时提起打仗来总是充满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冲动和热忱,在温兰殊的肯定后,原本耷拉下的头立即神采奕奕,焕发出与在场众人截然不同的活力。 议事完毕,众人回去枕戈待旦。裴洄跟在卢英时身边,又羡慕,又佩服,眼里的对方像是暗夜里的太阳一样,永远不会熄灭,永远都散发着炙热的勇气。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这是从古至今一直都欠缺的意志,裴洄如紧跟光芒的飞蛾一样围在卢英时身侧。两个少年穿过雪地,卢英时兴高采烈,分享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 裴洄一反往常,变成倾听的那个。 雪在他们脸上化开,又见缝插针地堆在铠甲里,裴洄眼中的卢英时绝不亚于《晋阳旧事》里的渔阳王,独属于卢英时的少年意气,似乎能将天地间所有酷烈严寒都融化,让裴洄觉得一点儿也不冷。 良久,见裴洄什么也没说,卢英时反应过来,“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联想起裴洄屡屡被萧遥打击,卢英时心想我真该死啊,这就好像饱汉不知饿汉饥,以前裴洄不是没说过羡慕自己,结果现在,他一个劲儿的炫耀。思及此,卢英时精神头儿过去了,蔫巴了下去。 “没有,我喜欢听你讲话。”裴洄笑得灿烂,化解了卢英时心中的内疚。 “是……是吗。”卢英时挠挠头,二人终于走到了营帐里,脚底全是雪,纷纷在地上跺脚,终于把鞋缝里的雪都处理干净了。裴洄还细心地给卢英时掸去身上雪花,包括头上的。 忙完一切,他们脱下厚厚的外袍,裴洄躺在床上望帐篷顶,想着自己好歹能运粮呢也不算是一无是处。再想到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经历生离死别,也比以前成熟多了,这几日温兰殊甚至还会夸他,文书整理得紧紧有条,文章写得也漂亮。 可是文章只不过是太平盛世的点缀,在乱世之中,就是废纸几堆,裴洄不免重蹈了温兰殊的覆辙。虽说没什么嫉妒,但羡慕和自卑还是有的。 卢英时没说话,坐了一壶水,又进进出出,去水缸里备了几瓢水,往盆子里一倒,撑开杌子坐下,双手支着下巴,什么都没说。 裴洄拉被子盖上脸,轻轻啜泣,满脑子都是,我怎么能那么没用呢?哭出来后又想,真没用啊裴洄,你还哭呢你还哭……过一会儿卢英时又要来安慰你了,你说你是不是只会给人添乱…… 水壶热好后,卢英时把热水往冷水里一兑,就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过来了。他一看裴洄躺着,又盖住了脸,便知道了裴洄在干什么。 “阿洄,洗脚了。”卢英时脱了靴子和袜子,“咱俩挤一个盆子,快来快来,水要凉了。” 裴洄尴尬地从被子里冒头,头发凌乱像炸开似的,长长的眼睫毛粘着两滴泪珠。 卢英时往盆子里探脚丫子,“诶刚刚好,你也来吧。” 裴洄照做,伸脚进去,温度融化了因为天气严寒而带来的抑郁情绪,他心想怪不得草原男儿喜欢喝热腾腾的马奶酒呢,一碰到这种暖和的东西,坏心情就消失无踪。 “阿洄,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舒服。你可能也觉得,我会因此越来越看不上你。其实不是的,我……没什么朋友,你比我好的地方多了去了,你也不能只看着我好的地方,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卢英时双手撑着床沿,剖心自陈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主要看是对谁。 “唔……”裴洄努着嘴,有点控制不住想哭。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什么身份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很好,教我学会了很多,要不是你,我可能不会解开和卢彦则的心结,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放下仇恨,好好地活着。” 我有那么好吗?裴洄掉了个金豆子,睁大了眼看卢英时,“真的吗?” “是啊……” 下一刻,情绪热烈外放的小郡公当即抱住了卢英时的肩膀,“阿时,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卢英时煽情一半瞬间破功,噗嗤一笑,拍裴洄的背,也习惯了裴洄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想了想之前在钟少韫走的时候也没控制住抱了对方,不知道钟少韫会不会反感?反正,自从和裴洄做朋友后,他倒是习惯了。 · 黑夜快要过去,温兰殊又熬了个通宵,把议事完毕的决策给温行过目后改了几个细小的条目,然后又整体处理一遍,不知不觉,就快天明。 萧遥抱他起来歇息,“你可真是,熬这么久,赶紧歇息歇息。” 温兰殊躺在床上,高度紧张之下,眼珠攒动很难睡着。他知道距离点兵还有一个多时辰,他只能趁此机会赶紧睡觉。萧遥侧躺在一边揽他入怀,任由他枕着胳膊,低头一看,眼睫毛还在颤抖,明显是心乱了。 “你在担心?” “当然,阿时是我表侄,最近陇西没传来消息,不知道彦则如何了。”温兰殊呼吸声逐渐平稳。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这一仗打下去,也有三个月了吧?” “嗯。” “估计快有个信儿了。”萧遥一下下顺温兰殊的背,“卢英时这小子还真挺能耐,名字也起得恰如其分,英雄的英,时机的时,聂柯跟我说了他斩断幽州大旗,看来日后必定是一员大将。” “上战场也算是遂了他的愿,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射箭骑马。” 萧遥轻笑一声,“睡吧,我不说话了,你也不说话,我们比谁先睡着。” “小孩子么。” “你说话了,罚你……” “罚我什么?”温兰殊抬头,非常配合对方小孩子气的举动。 “罚你亲我一口。”萧遥洋洋得意。 温兰殊昂头往上挪了下身子,和萧遥嘴唇碰触,浅啄一口,柔情缱绻,“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柯:你就宠他吧。 卢英时:你就宠他吧。 傅海吟:你就宠他吧。 权随珠:你就宠他吧。 戚徐行:你就宠他吧。 第176章 争渡(二) 天将明, 风雪还没有消减的趋势,温兰殊敲响军鼓,眼看着权随珠和招徕来的勇士登上小船, 船前面还有权从熙改造过的弓弩和铁皮,最大程度保障了船身坚硬。 权随珠被坚执锐,爽朗一笑, 寒冷天气冻得她鼻尖发红, 眉毛上甚至沾了白色雪花, 茫茫雪雾里, 她饮下那杯践行酒,豪气干云,手上红缨枪和背后红披风相映成趣, 傲然于琉璃般的白色世界之中。 “权将军, 我等你凯旋。”温兰殊率领中军预备作战,身后众军士肃然,军容整备,无一人发出声音, 耳朵里只有风呼呼刮过的响声。 权随珠哈哈大笑,“别这么严肃, 不就是往前冲嘛。我给铁关河一个惊喜, 让他知道自己带兵打仗还得再练练。” 气氛难得活跃起来, 权从熙清点河边船只, 眼看火油和火雷都准备好了, 便放宽心行走于猎猎大旗间, “一切齐备, 可以出发了, 按照大帅约定的来。” “行, 那我们先去上游准备了,我们到时候放烟花为讯。”权随珠大步流星带着几个小兵往西去了。 萧锷和卢英时带领前军,兜鍪和铠甲都准备妥当,他们要迎接敌军集中攻击,因此马虎不得,卢英时手里挥着古雪刀,心里格外重视这一战,眼前不禁浮现了之前日日苦练的时候。 当时就想着能有这么一天,如今穷冬烈风,刺骨严寒,可磨炼心性,又能检验成果,卢英时心里总是激动多过畏惧的。更何况,河对面的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是坐观整个长安城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就冲这个,也不能逃! 船只在浅滩排开,士兵有序组织登船,给船上设计了一个“船帅”,负责组织整条船的进攻和配合,正中央卢英时和萧锷的船指引着这些士兵有序进攻,温兰殊格外注重军队秩序,横刀立马,强调无数遍不可后退。 一切准备就绪,前军登船,这些都是精锐里选拔出来的死士,各个敢冲敢拼,无一不想跟欺人太甚的魏王干一架。人有血气,也有争心,铁关河要是越过黄河,整个晋阳危矣,捍卫家园当仁不让! 温兰殊咳嗽两声,船帅们纷纷上船划桨,整齐划一朝江心开去,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很快就消失在濛濛水雾里看不到踪影。 温兰殊喃喃道:“大雾对我们也许有利。” 萧遥系好臂缚,飞鹰长唳盘旋,穿过雪海,停留在胳膊上,他另一只手搭在斩鲸的刀柄上,“跨海斩长鲸,荣名与否尽在此战。”说罢他拔刀出鞘,“河东男儿不可退,我亲自督战,撤退者斩!” 全军上下一心,噤声不言。一旁权从熙看了,感慨万千,与风雪中伫立的温行交谈,“想来,一切都是轮回。平戎军原本由我带领,如今分成两部分,各为其主、刀剑相向。兵者本利器也,有朝一日竟也能变成朝向自己的利刃。当年蜀中的因,结下如今的果,我也老了,给年轻人腾地儿。” 温行习惯性漠然,也有可能确实是没什么好说的。 萧坦见不得建宁王的话茬没人接,“世事难料,谁说得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没想到去年的冬至后,会是一场兵戈之祸啊。” 温行望着漫天风雪,不由得想到之前长安岁岁暖冬,少有下雪,后来突然寒冷起来。那时候长安流行踏雪寻梅,曲江甚至移栽了很多腊梅和红梅,开设了几处茶馆供人闲谈品趣。没有人想到,某年的某场雪之后,带来的是灭顶之灾。 一个人的一个决定,就能毁灭无数人的希望。所有人被逼着脱离了轨道,或销声匿迹,或死而后生。还在挣扎的人,有多少相信冬日终会过去,春风还会携带和煦暖意降临,又或者他们是否能真的度过寒冬? 所有人盘桓在不知长短的黑夜里,为着那一点坚信的光明踽踽独行,是向光而生的小虫,也是化为朽灰的飞蛾。 萧坦见裴洄小跑着来找自己,“两位,我先走一步,这孩子找我有事。” 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温行和权从熙。 “温相是心里还有芥蒂?”权从熙试探着问,他太好奇了,不知道为什么,温行能对韩粲正常说话,偏就到了自己这里不咸不淡。权从熙之前将此归咎于当初温兰殊流落群山之间差点死掉的过错,可现在看来,温行好像并不在意那个过错。 “魏王是你的儿子?” “是。” “你不认他,后来承认,现在又不认了?”温行直视权从熙毫不避让。 “……嗯。” “为什么?” “之前是为了让他接过兵权,寻常节帅之子往往在京中担任闲职作为人质,他不愿,我也有意发挥他的才干。而后就是这孩子太过执拗,铤而走险,我总不能在一旁看他真的成为乱臣贼子。” 温行对权从熙的厌恶又多了几分。他一生见过的庸人很多,从没有因为才能悬殊而轻视对方,那太轻浮了,可如今面对权从熙,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说好。 “魏王有今日,始作俑者是谁?所谓乱臣贼子,是一朝一夕,还是冰冻三尺?”温行毫不讳言反驳,“魏王和河东节度使出身类似,遭际类似,多年来履历也类似,为何一个草菅人命,与漠北人勾结,让长安成为胡人予取予求之地,一个却捍卫疆土,除恶务尽,行军整肃?” 权从熙哑然失笑。 “你直到现在还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吗,权从熙?”最后这声名字简直是格外无礼,惊得权从熙良久没回过神来。 此前数年权从熙一直推诿,抛弃妻子的并非他一个,却忽略了宇文怀智从来不是主观意愿抛弃小家,而是舍生取义,并在死前委托他人,至于温行并没能寻到萧遥那便是后话了。 他确确实实为了立功,为了能够与两位结拜兄长比肩,忽略了很多事情。 他当然也可以念佛平息罪孽,巧言令色,说自己看破功过是非,不愿纠结那些业障…… 但这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话不投机,温行不远赘言,“我们无法假设回到过去能做些什么,但是权从熙,你太想面面俱到了,在你还有力量掌握平戎军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你为了名选择隐退,为了权让魏王继任节帅实则‘世袭’从你手中接过兵权。看看吧,建宁王,这就是你什么都想要的后果。你说我一直在计较?我为什么要计较过去的事?你在地宫救了殊儿,我欠你人情以后会还,可我更希望你能明白——” “仕宦为官有功有过都很正常,如果你渴望生前身后都无可指摘而忽略了责任,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走这条路。” · 大军渐渐靠近河对岸,由于水雾的遮挡,魏军士兵未能发现。在城楼上巡逻的士卒大多觉得风雪天气,河东不会进军,而且由于城墙的存在,接近就是死路一条,龟缩不进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所以这些小兵就比较怠惰,有的甚至在河面浮桥搭建的城墙上打盹儿,偶有几个站起来活动四肢揉眼睛,又掸去身上雪花的小兵,睁眼一看就看见了江面上的船队! “敌袭!”小兵张开破锣嗓子大喊,在呼号北风里吵醒了同样熟睡的同袍,一众兵士纷纷紧张起来,城下士兵迅速集合,弓弩手齐齐准备,银亮羽箭当即堆满了城墙沿。 魏军所谓的城墙,其实就是浮桥搭建,不过和普通的浮桥不一样的是,中间用竹筏连接,又是大型战船,因此攻击起来被进攻的一方几乎无险可守,这是居高临下。 卢英时让船上士兵准备好盾牌,一手持剑,“砍断中间的竹筏!” 萧锷也这么命令身后的士兵。在如雨箭矢下,这群遴选出来的壮士挡住攻势,箭落在盾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有的透过缝隙射中人四肢,被很快拔掉。 这种冲击力也阻止了船前行,船帅艰难地往前划着,本来一条船上人就多,如此一来更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清早起来践行酒早就耗得不知哪儿去了,只能全凭一身意气往前划! 很快他们马上接触到了战船,竹筏上相继有人跳下来。卢英时挥剑砍断竹筏和一些兽皮,后面也紧急跟上,全靠蛮力才得以破开。 随着竹筏断裂,快速下来的士兵没注意到就落入水中,十几条小船纷纷效仿,像是蚂蚁啃食叶子,艰难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划开数道缺口。 经历一番血战后,卢英时身上不可避免地落了伤,四周喊杀声不断,却没能挫他的锐气,很快他攀着绳索上船,魏军立马蜂拥而至,长戈齐齐朝他奔涌而来。 卢英时身后河东军也已就位,抄家伙开打,他先是和面前几个小兵对抗,残肢断臂和鲜血之下,原本的白袍已经红透,他被这群士兵发了狠的战力吓到,不免在甲板上退了几步。 萧锷在一旁:“你还行吗?” “没事!”卢英时咬牙切齿,两个人背对背,面临林立般的长戈,忽然卢英时心生一计,“你替我吸引兵力,我有法子了!” 萧锷不明所以只好照做,挥舞长槊,一杆子抡倒一群人,血肉横飞,混杂着白雪,色彩太过有冲击力,血水几乎要浇透整个甲板。他又让长槊在头顶旋转,轰然声中,几个敌军士兵哀嚎数声落入水中。 只见卢英时迅速从怀中放烟花为讯,嘭的一声,烟花在空中炸开,紧接着他又掏出弩,对准一个甲胄炫目、周围有旗帜的小将,拉弦搭箭一气呵成,飞射出去! 正中太阳穴! 与此同时,敌军小兵回头一看,马上兵败如山倒,收拾东西各自散去了,甲板上很快少了大约一百个人。 “你还挺厉害。”萧锷心想卢英时真阴,利用连坐来让这群人不战自溃。 “反正留下也是个死,不如逃了算了。”卢英时把弩机放到身后,“我们赶紧给权将军腾地儿吧。” 萧锷招呼后面的将士,健步如飞,跳过战船,来到城墙围困的核心腹地,营寨所在。一群人踏着雪地泥泞,来到曾经的营寨固守,不远处就是敌军大营。 两侧制高点旗帜林立,已经被占据,山野之间严令璋一声令下,嗖嗖羽箭伴着雪片飞来,密匝匝朝众人头顶而去! 盾牌适时机地挡住了这些箭,卢英时在龟壳一般的盾牌保护下匍匐,心道聂松应该来了啊。 一行人艰难前进,萧锷也因为这种攻势不得不躲在盾牌之下,“咱们不能一直困在山谷里啊!” 卢英时还没别的对策,一群人硬是扛了会儿,等到敌军稍微放缓,才敢掏出弩箭和弓箭反击,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卢英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计策。 良久,喊杀声此起彼伏,箭量也少了很多,卢英时冒死探头一看,原来是一伙疑兵从山头后面杀出,披着雪花,噌噌都冒了出来。 是聂松和聂柯准备抢占武库的疑兵! 严令璋兵力占又又占据整个山头,有序反击,与聂松等人短兵相接,又好整以暇逼得卢英时纹丝不动不能前进。 就在卢英时以为要艰难相持的时候,箭雨逐渐稀疏,严令璋的注意力被另一边吸引了。 只见天地无迹,被一团苍茫的白搅浑,而天际刚好有一股黑烟破坏了这一切,若是细看的话,应该也能够看到闪烁的火光。大火顺着河岸,犹如一条金黄长龙,平戎军秘制的火油和火雷,让燃烧更加剧烈且更难以控制! “不好,魏王……魏王有危险!”严令璋在乱中判断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而且山谷中河东军数量并不多,很有可能是为了引走兵力而设的疑兵,要知道权随珠最擅长疑兵和奇兵! 严令璋迅速判断出河东军主力并不在此,顾不得那么多了,有序组织撤退。 有没有这个山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铁关河一定不能有事!这些魏兵归心似箭并不恋战,有的辎重甚至直接丢下,反正严令璋去哪儿他们就紧紧跟着,生怕严令璋有什么事。 草丛里躲着的卢英时:“……” “他们竟然一点儿也不想着要跟我们打一打。” 萧锷长舒了口气,“严令璋担不起铁关河出事的责任,这些小兵又担不起严令璋出事的责任。聂松,你们找到武库了吗?” 聂松从山上很快跑了下来,气喘吁吁,呼出来一阵一阵的水雾,一边清点人数一边回道,“没有,武库哪那么好找。你们开路完毕我们跟在后面就溜过来了,猜到你们可能会有事所以前来接应。” “那我们计划完成,走吧,找武库去,要是能把粮道砍了最好。”卢英时得意洋洋,雪花扑面,连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都没发现,昂首挺胸龙骧虎步持着古雪刀往前面大雪里走了。 第177章 争渡(三) 权随珠指挥士兵, 往木柴上浇油,放入瓮中,再将这些瓮放到竹筏上, 顺流而下撞上城墙上砍断的竹筏和兽皮,顿时燃成火海滔滔,魏军士兵身上着了火, 纷纷哀嚎连连。江面狂风大作, 让火势更加难以控制, 坚不可摧的城墙终究在接连两队拼死开阵下有了缺口! “河东军, 出击!”权随珠手持长槊,站在船板上,英姿飒爽, 红袍飘扬, 弓弩手齐备,犹如秋风扫落叶般,处理着对面的幸存敌军,很快杀出一条血海。 河东军的船只并不是很大, 又在权从熙的加急整编下,大致有了像样的规模, 同时整体加固, 可以说虽小却精悍。随着速度逐渐加快, 扑在脸上的雪和风也愈加凛冽, 他们靠近了城墙, 权随珠艰难从雪幕中睁眼, 看到了城墙上督战的严令璋。 “果然。”权随珠并没太意外, 滚滚黑烟之中, 严令璋眼神坚定, 有序组织进攻,河东船队不免左支右绌,纷飞落下的羽箭伤到了不少士兵。 权随珠等船靠近,迅速上岸,与士兵组织阵列,为却月之阵,大致在河岸围成一个月牙状,外面一圈士卒手持盾牌保护月牙形空地中的我军士兵,与此同时水面战船与盾牌保护下的士兵一起射箭,密匝匝的箭犹如蝗虫过境,一阵阵划过天幕,堪称遮天蔽日。 眼看着魏军已经组织好骑兵,权随珠冷笑一声,“都给我玩儿命地射!” 后方不必担心,他们只能向前,众将士纷纷领命配合,按照以前演练的阵容,分为三部分,弯弓搭箭和射箭的依次有序,保证了箭矢不断。 哒哒马蹄踏雪而来,破开霏微雾气与寒风,有的士兵手中弓箭已经难控,却还是机械地随着周围人,持续弯弓搭箭的动作。有的直接往前扔铁蒺藜使绊子,刚好有能埋在深学里防不胜防,很快数人纷纷落马,扑通扑通数声,再难起来。 射人先射马,权随珠又找人在树旁灌木丛埋伏准备绊马索,于是很多人在没靠近却月阵的时候,就已经倒在地上,也有一些冲破了盾牌,却被伸出来的矛尖刺成筛子,血水淋漓而下。 这种刺猬一般的战法确实难捱,敌军也不逞一时之快,知道诱敌深入的道理,攻势逐渐放缓。 魏军骑兵第一波前锋不算精锐,权随珠心知肚明,更厉害的在后头,不能掉以轻心。她指挥众人:“等这一波人差不多被吃掉,全军把辎重推到水里,不要犹豫!” 这是要破釜沉舟么? “将军,这些战车都是精工改造过的,怎么能……” “是啊,我们要都扔了么?” 军令不容质疑,在第一波死伤殆尽后,权随珠并没有实现擒贼擒王的目的,敌军小将跑得比谁都快。权随珠无心安抚与回应这些质疑,“让你们扔就扔,废什么话!还有,换成平日前中后三军,后军负责销毁战车,前军冲锋,我坐镇中军。” 很快,军队整肃前进,后军几乎含着血泪,将这些珍贵的辎重全部扔进水里。辎重经由权从熙改良过,能够射箭不停,威力也远比一般的战车要猛,如今就是破铜烂铁,沉入黄河之中,不见天日。 前军深入营寨厮杀正酣,时不时有两声火雷炸响,炸响之后就是哀嚎连连,营寨周围全是黑烟和伏在地上的死尸,有敌军也有河东军。权随珠没有犹豫,挥槊猛冲,骑上高头大马,以势不可挡之气概带头突击。 身后士气正浓,加入到这场攻城拔寨的战争中去,白虎旗高高飘扬,鲜血泼洒于上,阵型接连不断发生变化,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权随珠身边的日月大旗犹如无声召唤,将副将紧紧吸引在附近,她本能偏头一躲,嗖的一声,一支箭刚好从她耳畔划过。 抬头一看,是城楼上的铁关河! 权随珠咬唇,不知道这箭是不是故意射偏的。而后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敌军包围——这些敌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铁关河预判了她的行军路线! 也是,同僚这么久,铁关河也最了解权随珠,知道权随珠肯定会占据这处营寨,内外勾连形成掎角之势,让对手无法顾及。 铁关河眼神很不对,没了之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和邪气,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一闪而过,或者正是因为这种情绪才导致那一箭偏移了原来的轨迹。但权随珠并没什么好奇心,不想了解,只觉得铁关河如此一来,她便抓住了机会。 “铁关河,下来打一打?”权随珠好整以暇,一边和周围厮杀上来的敌军对打,一边还能腾出精神,跟城楼上观战的铁关河对话。她的声音响遏行云,即便是在呐喊声不断的战场上,也能稳稳传入铁关河的耳中。 功夫和军法,铁关河不比权随珠,但是铁关河比很多人都了解权随珠,因为从两个人有机会共事之始,铁关河就把这个女人当作了宿敌以及争权夺利路上的阻碍。以至于很多时候铁关河会朝与权随珠走得近之人问情况,比如戚徐行,借此来了解权随珠的用兵之道。 望楼之上大旗飘荡,铁关河没有下去的想法,却也没有继续发射冷箭。 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他眼睁睁看着权随珠扭转既定败局,在层层围困中变换阵型,将魏军分裂成一块一块,进而蚕食鲸吞。 “大帅……”副将不懂魏王为何如此,“您为什么不……” “温兰殊手里不止一个权随珠,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我有时候就想不通,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身边能有那么多人。擒贼擒王固然有用,可是擒得完么?”铁关河骤然咳嗽起来,胸腔里似拉着个风箱,他因昼夜不休难眠,精神肉眼可见地差了下去。 副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权随珠……”铁关河自嘲一笑,“你还是选了别人。” “大帅!”与此同时,传讯士兵从望楼阶梯匆匆登至,“严将军问您是否需要支援?” 也许,只有严令璋站在自己身边吧。铁关河挥挥手,“让严将军去看守粮道和武库,我这边……” “大帅。”小兵颇为难地低下了头,“严将军已经来了。” 铁关河难以置信地撑着栏杆远眺,只见严令璋率领一伙精兵赶上,混入战局之中,很快,权随珠原本缔造出的优势也压下去些许,严令璋的队伍几乎是强硬地混入了阵型里,直直斩断了权随珠原本设计的联系! “让老将军快离开!”铁关河大喊,“这里不需要支援!” 可是为时已晚,激战正酣的军队往往难以撤退,一旦撤退便是鼓舞敌军士气,铁关河骑虎难下,只能看严令璋与权随珠打得有来有回。 权随珠挥舞长槊,与白发苍颜的严令璋长戈相碰,身下马匹在地上踏来踏去,权随珠艰难控制着手里长槊,从而不被严令璋一杆子直接打下马。 副将替她处理身边想来偷袭的敌军,权随珠浑身上下都在使劲儿,手背青筋暴起,她朝严令璋面门劈去,刚好被老将军越过头顶一横挡住,锵的一声,震感传入手臂,麻木一时片刻。 她只好从侧边着手,长槊一转,被严令璋看穿,反过来绞在一起,连出力的方向都被严令璋控制。 权随珠咬牙切齿:“老将军识大体,为何助纣为虐?” 严令璋不紧不慢:“魏王立君,护佑国祚,岂是桀纣?” 权随珠就知道严令璋对铁关河偏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前在平戎军就是这样,“如果他要逼皇帝退位自己当皇帝呢?” “破而后立,如何不可?”严令璋铁了心要一条路走到黑,戈头的红缨甚至交织在一处,亦是用了蛮力,肌肉虬结,太阳穴处都有青筋凸起。 权随珠不依不饶,几个回合下,终于能趁着冲锋,将长槊往前一推,反被严令璋侧身躲过,电光石火间,她在对方耳畔说道,“如果他害得无数人流离失所,孤家寡人咎由自取呢?” 两人身形错开,周围喊杀声好像在原地消失,权随珠眼神锐利如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建宁王已经来到晋王麾下,与我们一起南征……” “哈哈。”严令璋冷笑,“晋王和魏王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想当皇帝?权姑娘,不要给自己的私心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看来是说不通了。”权随珠摇了摇头,“老将军,我打不过您,我的枪法都是跟您学的。” “那你可以投降。” 权随珠爽朗大笑,“我这辈子不知道投降是什么!” 说罢,权随珠夹紧马腹冲上前,虽说在严令璋的眼中,她的枪法漏洞百出,但是她绝不可能退。往后退只有死路!若是兵败,铁关河一定会杀了她,不为什么,人不可能留着一个不能为自己所用,又足以威胁自己的人。 严令璋举重若轻,和权随珠继续激斗。 同时,权随珠心道聂松怎么还不来?难不成聂氏兄弟迷路了,或者跑哪儿摸鱼去了?不应该啊!再不前后夹击,肯定会溃败的! 她不可能打得过严令璋! 没过一会儿,风雪停,天际一道滚滚浓烟升起,与透过云层普照人间的暖阳交相辉映,严令璋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从何来了一伙兵力! 权随珠此刻身上负伤,手颤得几乎无法握槊,血水从袖管里如涓涓细流般流下,落在凝固绯红的土地上。她终于放松一笑,“来了。” 可惜严令璋并不全知全能,他没想到在营寨百步外的松林里,卢英时已经弯弓搭箭,瞄准他良久。 战场上的激烈厮杀并不能传入卢英时耳中,这就使得卢英时能静下心来,寻找目标,紧紧锁定,然后准备。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卢英时的臂膀发酸,无非是为了保证无论何时有时机都能准备好,如果松了弓弦又准备,那么进入状态又要好久。 终于,时机到了。 卢英时闭上眼,回想着卢彦则对自己的指点。 “呃,其实你多观察就知道了。射箭不能只瞄准靶子,箭在穿越过靶场的时候,箭头会往下偏,距离不同,偏的程度也不同。拉弓越满,偏移就越少,中靶也越深……” 卢英时将自己全部的精神融入箭簇中,再一睁眼,一瞬间感觉来了,好像冥冥之中卢彦则在后面帮他调整姿态与角度。 一松手,离弦箭穿过草丛与狂野,在茫茫雪海中穿梭自如,错开士兵的兜鍪和身影,越过众人之间的缝隙…… “将军!严将军!” “有伏兵,快撤!保护严将军!” 权随珠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严令璋眼睛中箭,以手捂住,血水漫过手指缝,手背上一片红。敌军不像之前那么来势汹汹了,仿佛因为严令璋的不测,不得不铩羽而归,丢盔弃甲。 周围军士欢呼雀跃,她却高兴不起来。 曾几何时,严令璋是她心目中的传奇,平戎军共事的时候,严令璋给铁关河开小灶,权随珠不服,就喜欢找铁关河打架,以证明自己不开小灶也会赢。 从蜀中走出来的这些人,各为其主,反目成仇,战场上尸骸遍野。 权随珠来不及感伤,回头一看,铁关河另外几路兵马已经在后面包抄快要围上前了。 众人这才知道权随珠方才为何要销毁辎重——因为若是不毁,这些辎重就会落在敌军手里,从而为祸自身。 “还没完呢——”权随珠随便撕了一块儿布单手包扎受伤的手臂,脸色凝重,和前来汇合的聂氏兄弟打了个照面,“别急着放松。” 第178章 权力 褚殷不明白自己前任主子得偿所愿之后, 为什么自个儿又得给人打工——萧锷在之后把他拖进了军营。他本想跟尹照一起浪迹天涯没事下墓——一个负责烧香拜佛一个负责炸墓,实现功德和罪孽的此消彼长,保证二人不会被阴曹地府的倒霉鬼托梦或者复仇, 为此褚殷连《金刚经》都准备好了。 “晋王,使唤我可是很贵……” 褚殷话音刚落,温兰殊就往桌面上啪地一声放了锭马蹄金。 “诶好。”褚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私吞了马蹄金, “你想知道什么, 说吧。” “今日聂松的潜渊卫传来消息, 陛下在洛阳失去行踪, 我要你探明陛下在何处。”温兰殊不徐不疾,“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你是李廓的心腹, 在此道上肯定比一般人都厉害。” 褚殷洋洋得意, 把金子在左右手里扔来扔去,“这世上最不会骗人的就是这个啦。”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那一瞬间温兰殊不禁心想这人到底靠谱吗? 不过下一刻褚殷快速收起马蹄金,展现出作为细作密探多年以来的素养,“好, 我这就帮你查,查到了咱们再联系, 以后有单子也可以找我。”褚殷单眼一闭抛了个媚眼, 到手一单大生意, 心情愉悦步子放快哼着小曲出去了, 仿佛这一场大战与自己没有关系。 走到门口那一刻, 温兰殊突然叫住了他。 “为什么要在地宫救我?” 褚殷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 “这个需要理由?” 温兰殊同样疑惑, 这好意来得奇奇怪怪, 之前褚殷明明一心只想杀了自己。“我不会樗蒲, 能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放水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硬要找个理由的话,我不觉得自己一定要赢。”褚殷煞有介事,“而且你还挺有钱的,日行一善多条出路嘛。” 温兰殊:“……” 待褚殷走远,温兰殊展开面前飞鹰传来的信报。薛诰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让皇帝脱离了铁关河一党的掌控,那么接下来他必须先出发,不能让皇帝再次落到铁关河手里。 温兰殊将手里纸张点燃,扔在地上,火焰忽明忽暗,很快烧成灰烬。 铁关河挟持皇帝,他这么做和铁关河有什么区别吗?温兰殊有时候会这么问自己。 但他没得选。 想要实现自己的志向,想要脱离掣肘,永远不能等你的敌人施舍,你只能比他们更快。 萧遥刚好忙活完军务回来用晚饭,端着个托盘进来,里面是香喷喷的汤面,“子馥,吃饭了。” 温兰殊笑着端起碗,“好浓的醋味,我喜欢。” 看对方吃得起劲,面条嘶溜声不断,萧遥也就放心了,“严公中箭,铁关河因此军心溃散,权随珠血战开路,大部队得以渡河。兵败如山倒,接下来这些仗好打。” 这个结果并没让温兰殊多意外,等咽下去汤面后,他漫不经心将额前碎发捋到耳后,颇为严肃地说,“陛下逃离洛阳,我们的时机到了。现如今陛下要么去长安要么去晋阳,反正无论去哪儿,我们都得赶紧出发,在铁关河反应过来之前,成功找到他。” 很快温兰殊就把之前朝廷发生的事儿告诉了萧遥:皇帝先是在自己生辰宴上招待群臣,又在郊外游猎。高君遂出言不逊,对皇帝多有不敬,二人闹得难堪,皇帝因此闭门不出,连朝也不上了,等了几天后高君遂去找皇帝才发现,徽猷殿里空空如也,人去楼空。 “想都不用想,绝对是薛诰做的。”温兰殊无奈一笑,“他法子真是多,如此一来,釜底抽薪,陛下失踪,高君遂就是罪人。” “你去吧。” 实在是匪夷所思,萧遥竟然没有任何表示,就同意了温兰殊先行离开寻找皇帝?要知道,之前因为温兰殊跟皇帝走得近,还大发雷霆把温兰殊捆在宅院里不得出呢。温兰殊心道这么久了,萧遥果然变了不少。 萧遥捧着他的脸,怎么看都看不够,“我知道你想去,而且,和铁关河的矛盾,需要我亲手终结。在此之前,你守好后方,我们才能够顺利入京,彻底斩除铁关河的威胁。” 温兰殊顺着他的手掌,紧紧相贴,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扑簌,嘴唇轻抿,“我好想天下太平,再也没有战事,我不想跟你分开。” 萧遥按温兰殊的后颈,让对方枕在自己颈窝处轻轻呵护,“快了,就快了……” 次日清晨,温兰殊先行出发,和温行一起。萧遥不放心,让傅海吟和戚徐行跟着,并要求二人时常要用飞鹰传讯。千叮咛万嘱咐,二人在歧路依依惜别,萧遥目视马车往前,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小兵不明白,如果舍不得分开,为什么不让对方留在自己身边呢?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我和你们都一样,希望天下早些太平。” 泥水结了冰,寒意更甚,自四面八方侵袭,道旁枯木上结了霜,雪树琼枝犹如仙境。风雪已停,黑夜终于过去,白昼到来,红日自天边升起,苍穹一瞬皆白,天地透彻。 斥候自远处跑来:“大帅,我们已经攻下南边营寨,将军说可以拔营追击了!” 萧遥微笑,喜不自胜。 惊心动魄、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沙场,变故丛生,谁都是拼尽全力。他终于能够松下脑海里紧绷的弦,昂首阔步,走在漫长的泥泞古道上,迎接着属于他和温兰殊,以及所有人的胜利。 三军汇合到了三日后,光是打扫战场和记功就花了好久。一群文官忙得脚不沾地,萧遥大笔一挥,在他们稳定扎寨后,供应足酒食,一边派斥候打探铁关河的行踪,一边养精蓄锐,枕戈待旦,准备接下来的战事。 论功行赏是少不了的,军营里一片喜气洋洋,马上就该过年了,萧遥赏下来不少钱粮,裴岌送来的补给也很及时。庆功宴上,军士们穿了新衣又打牙祭,喝醉了酒,就开始飘飘然—— “权将军带着我们,直直杀进铁关河的军阵里,当场把他们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啊!”一个小将越说越激动,“他们就算围着我们也没用,主帅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啦!我们问了几个俘虏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严令璋!” “他们折了一员大将,铁关河正懊恼呢,还扬言说要找到是谁射的,一定要碎尸万段!我看啊,这就是秋后的蚂蚱,让他跳吧,也不看看自己身边就几个人,反观我们晋王……” “他们可真是溃败啊,辎重都来不及拿,又丢盔弃甲,有这样撤退的嘛,原来咱们的对手是这种人!咱们晋军就是有秩序,就该我们赢!” 萧锷没有参与到这些人的自吹自擂中去,事实上他在庆功宴也心不在焉。为什么只有萧遥出席?这种事按理说来,温兰殊不该缺席啊,难不成,温兰殊回晋阳了?可现在回晋阳干什么? 篝火边载歌载舞,萧锷无心跳,在醉汉的嬉笑声里,他一瞟就看到了旁边同样喝酒的卢英时。 旁观了卢英时于松林里快准狠的那一箭,萧锷对此人有了些许敬佩,更不用说卢英时还比自己年纪小,刚刚从小将升为了都头,谁见了也要叫一声“卢都头”,腰间那把古雪刀更是为少年不俗英姿增光添彩,引人遐想。 “你听见了吗,铁关河悬赏万两黄金要你的头。”萧锷的嘴一直都是这么欠。 “听见了。”卢英时面无表情,依旧木然地喝酒,颇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洒脱。 小小年纪还挺低调……萧锷追问,“你不怕他报复你?” 卢英时冷笑一声,“铁关河杀过的人更多吧?如果不是他,贺兰狗贼怎么会洗劫长安?独孤廷尉和云道长、裴公、裴夫人也不会死。我为什么要怕?我觉得可解气了,也让他感受感受至关重要之人命悬一线是什么感觉。” 萧锷还想问什么,卢英时却托言有事提前离开,估摸着是找裴洄去了。 与此同时,萧遥门前的侍卫前来找萧锷:“将军,大帅有事找你。” 萧锷跟着侍卫往萧遥帐前去。他其实有点紧张,这些日子,按照他的功劳,往上升是毋庸置疑的,但萧遥在今晚庆功宴明里暗里赏了很多人,就是对他按下不表。若细究起来,无论是水淹相州速战速决,还是策应幽州斩首徐氏兄弟以绝后患,乃至这次追击魏军,萧锷都表现出了不俗战绩。 为什么没有明确处置呢?萧遥在犹豫什么? 很快,萧锷入帐,出乎意料,里面只有萧遥一个人。 他下意识问:“晋王呢?怎么不见晋王?打完仗都好久了吧。”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这话问得不对。首先,这不是他该问的,其次,跳跃的烛火在萧遥脸上留下变幻莫测的黑影,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紧紧锁定在他身上。 “你倒挺关心他。” 萧遥的话里察觉不出一丝情绪,是空白的,犹如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旷野,让萧锷找不着方向。 “没,没有。就问问。” 萧锷的话太苍白无力,事已至此越描越黑有什么用嘛?萧遥那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很快就让萧锷毛骨悚然,不自觉退了退。 “坐吧。”萧遥斟酒,示意萧锷可以坐在一旁的软垫上。待萧锷坐好,桌子上出现了绶带与玉印。 萧锷根据大小和材质判断出那应该是节度副使的印鉴。河东军草创,很多职位空缺无人,至关重要的节度副使就在其中。之前萧锷不知道节度副使会是谁,还以为温兰殊会继任此职,没想到温兰殊直接封了晋王,压萧遥一头,根本不用打萧遥的下手。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萧遥沉声道,饶有趣味地看着萧锷的反应,那是一种兼备了欲望和不甘的眼神,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微微一动,几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可以说是饥渴。 “哥。”四下无人的时候,萧锷恢复了私下的称呼,声音发颤难以置信,“你要把这个印给我?” 萧遥则全然一副大权在握的淡然,“也可以不是你。” 萧锷头皮发麻,心凉了一瞬。 “看你怎么选。”萧遥拿起玉印,一旁流光溢彩的缎带于烛火下散发辉光,略带几分高傲,“你跟我总不一样,不能什么都要。” 看来萧遥是都知道了……萧锷低下了头,脑海里闪过异样的情绪。他一方面觉得负罪,一方面却是犯禁过的狂喜。就好像一个小孩,每天都教导他不要做什么事,激起逆反心理后,再做那件事就会有一种罪恶愉悦。曾几何时萧遥是他最畏惧的人,虽然现在也是,可他不仅私藏了温兰殊的金跳脱,又垂涎温兰殊,桩桩件件应该引燃萧遥留存不多的包容才是。 可为什么,萧遥没有任何动作?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从即日起革去你一切职务,我不会管你去哪儿,也不会帮你,昭告天下你已被逐出萧氏宗族,与我萧遥为敌。” 萧锷如芒在背,“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是你接过这印。但是,你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萧遥几乎已经是明牌了,“这印,你要是不要?不要的话,后面多少人排队等着,我还想给傅海吟……” 话没说完,萧锷马上往前探着身子,这模样显得太过主动,都有些不含蓄,他双手覆在玉印上,萧遥的手停在几寸外,看这模样不由得嗤笑出来。 萧锷笑得狰狞,他深刻意识到这桎梏永远没有可能解开,萧遥太了解他了,轻轻松松掌握了他的命脉,知道他没有权力就活不了。他整张脸都在用力,嘴角抽搐,眼睛里不知为何,流下两行泪。 “我选第二个。”萧锷混淆了哭与笑的界限,嘴角是上翘的,眉心却压低,眼睛瞪得浑圆,发狠之余是难掩的绝望,颤抖双手死死护住玉印,不允许任何人染指。 “我给过你机会的,萧锷。”萧遥双手交叉,玩味地欣赏着萧锷几近发疯的表情,“好了,这是你的了。” 萧锷马上双手捧起玉印,他小心翼翼又格外谨慎,生怕萧遥反悔,又怕被人抢走,紧接着将其揣在怀里,失控大笑。 可为什么,泪水一直没有停止,甚至越流越多?为什么,心里一隅竟然会痛?此刻玉印好像荆棘,扎得他血流如注,又像锁铐,让他无法挣扎——又或者,是一个让他上瘾的毒药,让他一步步走向那条结局不明又充满厮杀的路,还让他心向往之乐此不疲。 他狂喜地躺倒在地,把玉印当宝贝似的护在前胸,双目涣散望向帐顶。 这种狂喜压过了一切,他甚至没注意到萧遥负手渐渐走远,一句话也没留。 萧遥来到帐外,解决完一切后,派去陇西的眼线刚好回来了。 “大帅,陇西败绩,主将卢彦则……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钟少韫戏份。 以及盗墓违法,文物国有,褚殷和尹照应当受到强烈谴责。 第179章 昙花(一) “皎皎绮罗光, 青青云粉妆。” 十岁往后的记忆始于一片荷花池,晕开的涟漪和暑热,以及持续不断的蝉鸣, 伴随着阵阵清风送来的荷花香,盛开在绮罗光脑海最深处。他总是控制不住地幻想着层层纱帘玉幕和脂粉香,那是他举步维艰的开始, 又代表了那些不堪的终结。 他抱着琵琶, 拂开帘子, 走起路来小心谨慎, 很多人说他不像个男的,细声细气,步子更是拘谨, 难怪是舞坊出来的。 门子外有个人等他已久, 那是个轻装简从的少年,年长他六岁,剑眉星目,宽肩窄腰, 依稀可见魁梧有力的四肢,腰间束着一条镶了金子的革带。 他清楚记得那件衣服是什么颜色, 牙白衣衫瑞云纹。绮罗光直视只能看见他的胸膛, 要看见正脸, 需要昂起头。 好高啊, 他想。 相比起来, 绮罗光是真的幼小孱弱, 多年以来因为吃饭不够, 身躯比平常男子都要瘦小, 更是因为经历了几次醉酒猥亵, 逐渐胆怯起来,因此必须用风帽盖住脸颊,只留一双眼睛。 然而一双眼睛也足够让不怀好意的人注意到。 面前这个人是卢家的公子,叫卢彦则,和那些猥亵过他的人来自同一个世界——姐姐阿皎告诉过他,她说,罗光,快回来,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那些人,你忘了吗,你是不是忘了那些人怎么对你的…… 因此绮罗光选择瞒着姐姐阿皎,走出重重帷幕,踏出庭院深深,褪去那身脂粉气,换上了代表学子的青衿。只是他舍不得留下琵琶,因为它是他的朋友,听他的心事,接下来无论如何,他都想和琵琶在一起。 “你怎么还带着琵琶?”卢彦则有些不爽,“都说了,你跟在我身边,不用做这些。” 说着,卢彦则就想夺过来,孰料绮罗光死死抱住,“留着吧,我就这一个要求,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卢彦则有些诧异,不过人都有脾气,没必要逼着人家,“好,那走吧。” 那是绮罗光这辈子第一次踏足长长的街道,原来那些烟火气可以如此平淡,原来可以不用时时刻刻提防不善的目光,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太阳下。他紧紧依附着卢彦则,不敢离开卢彦则视野之外,怕这人抛弃自己,又怕走得慢跟不上。 他小跑起来,卢彦则太高了,在人流之中来去自如,而他总是不小心撞到过往行人。没想到这么走着走着,竟然和卢彦则失散了! 绮罗光惊慌无助,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不敢喊卢彦则的名字,更喊不出声。他找啊找,拨开人群,不晓得道歉,推车子的撞了他他也不知道疼,满心只有找到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 “绮罗光。” 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回过头去,卢彦则不耐烦地拿着两块饼子,站在一家店的牌子旁,“我跟你说要买个东西,你没听到?” 绮罗光眼含泪水,他知道这样很怪,卢彦则肯定不喜欢动辄就哭的人,可他是真的害怕,他害怕自己所遇非人,害怕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信任被现实撕碎。 阳光正烈,照得绮罗光眼睫毛发金,两滴水晶一样的泪自眼角流下,流遍脸颊,以及那颗嘴角下方的痣。 卢彦则还想说什么来着,见状说不出来了,把甜饼子给了绮罗光,“给。” 之后,卢彦则给他找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屋舍,绮罗光不敢问,在长安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一间屋舍要多少钱。 “这里比较僻静,你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坏人。一入夜就会有宵禁,你不出来,不会有人找你。”卢彦则检查着这件屋舍,院子虽小,一切设施齐备,绮罗光要是想自己做饭也是可以的,而且,离卢宅也不远,在一个坊里。 绮罗光点了点头,“公子,我要做什么?” 卢彦则不喜欢绮罗光这么称呼自己,有一种仆人的感觉,其实他把绮罗光赎出来不是为了找个奴婢,“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别再叫我公子。” 绮罗光哑然——那叫什么? “叫我名字,卢彦则。我起字早,大名挂在族谱上没人叫,他们都叫我彦则,你也跟着叫就行。来,你先叫一下。” 绮罗光眨巴着眼不敢出声。 “你这样可不行。”卢彦则心道果然还是得逼一逼,“你以后跟人打交道,左一个公子右一个公子,人家也只会拿你取笑,使唤你。”他随手拿个软垫坐下,绮罗光也照猫画虎学着他的坐姿。 “来,叫一声我听听。”卢彦则目不转睛,看得绮罗光那叫一个浑身不自在。 “彦……彦则。” 一股说不出来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卢彦则霎那间笑了出来,“好,你的名字……也要改。” “公……彦则,你要给我取什么名字?” 卢彦则冥想片刻,“少韫,钟……钟少韫。”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绮罗光问,但看到卢彦则并没有要解释的意图,便咬了咬唇,“我不会写。” “我教你,你很快就能学会。”卢彦则拆开包裹里随意准备的文房四宝,迅速磨墨,在纸上书写,一笔一画十分规整。 绮罗光看到后,也想写,卢彦则轻声一笑,将弱小的绮罗光笼在自己臂弯下,嘴唇刚好在耳畔,右手握紧绮罗光的右手,教他一笔一笔写了出来。 他无比激动,心跳快到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的血流冲击着胸膛,耳朵里也传来咚咚的声音,一时间心猿意马,神飞天外。 “钟——少——韫。” 那人在他旁边格外有耐心缓缓道来。 “这是你的名字。” 后来卢彦则消失了一段时间没来,钟少韫每日在宅子内读书。他读不进心,一直在想为什么卢彦则没来。不过,由于天生聪慧,很多书他看一遍就能默写。 这天中午,他躺在屋子里。 卢彦则为什么没来呢?卢彦则是不是生气了?难不成因为他骗了卢彦则? 桌案上那张“钟少韫”的纸张有点皱了,钟少韫思来想去,有些无助。 是不是不该骗的?卢彦则应该最讨厌欺骗了。他为什么鬼使神差说不会呢?一个能填词的歌伎,怎么看都不应该连少和韫都不会写啊。 难不成是因为瞧不起他……钟少韫翻来覆去睡不着,等月光洒在床前的时候,侧躺着,背对门口,惨白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人人都喜欢。 他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很好看,很多人都这么说,有些甚至会掐着他的下巴强吻……怎么想到这儿了呢?钟少韫指腹轻轻擦过嘴角的那颗痣,扪心自问,难道他希望卢彦则和那种人一样吗? 难道他希望卢彦则也是冲着肌肤之欲而来的吗?明明支撑他走出那个门子的,就是因为称得上是勇敢的信任啊。 钟少韫放下镜子,又回到床上躺了下去。 他单纯的世界里只有寥寥数人,他想快点长大,说不定到时候就能和卢彦则有更多话可以说了呢? 暑热退去,万物肃杀,又万象更新,期间一直有卢宅里的仆人来钟少韫的院子送东西、打理,钟少韫会在一旁帮忙,他不习惯被人伺候。仆人说他脾气好,温温柔柔的,他笑着回应。 卢彦则,应该是不讨厌他的吧。 一年两年过去,钟少韫十二岁了,两年来一直有人送吃食和钱财,他能自己做饭,也能买街上的餐食,不过他尽量减少外出,因为潜意识里他还是觉得外面很危险。他在小院子里莳花弄草,将原本简陋的屋舍打点得井井有条又生机盎然,一年四季总有几棵花开着,同时他看书勤快,四书硬是自己生啃,强行背下来,依照《说文解字》和韵书来辅助念读。 自学没有老师还是不行,钟少韫不知满足,他弄不清楚卢彦则拉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现在又杳无音讯……不过每月的贴补都没停过,还有人来检查他功课如何。 他大隐隐于市地过了许久,终于在某日夜晚,打开了被敲响的门。 此时已经宵禁,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巡逻的金吾卫。抬眼一看,兜鍪下的阴影里,是一个熟悉不过的脸庞。 钟少韫激动得差点叫出声,他以为卢彦则不会来了,“彦则,你去哪儿啦?” 卢彦则打量着钟少韫,此去经年,钟少韫长高了不少,原本皮包骨的,现在也多了点儿肉,好歹也不算是骨瘦如柴了。“打仗去了,你知道的,最近胡人老是搞事。我现在也算是个大将军了,今晚正好巡逻,我来你这儿歇一会儿。” 卢彦则转身绕过影壁,就看见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更巧的是,在架子上的繁盛茂密绿叶里,刚好有一朵洁白如雪的昙花。 正此时,昙花伸展花瓣,层层叠叠花瓣次第展开,周围寂静无声,仿佛有万千灵秀钟毓于此。 卢彦则甚至忘了呼吸。 “昙花……一现。”卢彦则喃喃道,心跳加快,这种景象他头次见到不免激动,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那朵花,周围葱绿枝叶也映入眼帘,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灿烂如锦,一架子的蔷薇正香,教他飘飘然,如置身广袤仙境。 卢彦则回过头,钟少韫羞怯地低头一笑。 真好看。卢彦则不免落了俗套,也这么想。 可这种好看,不是那种随意亵玩的好看。 当晚卢彦则听钟少韫讲这几年的经历,卢彦则当即表示,现在不能一昧自学了,要去太学里面跟正经老师学,不然会浪费这份天资。 钟少韫连连点头,“谢谢你。” “不用谢,我只是资助你罢了,你又花不了什么钱。”卢彦则浑身疲乏,解了罩甲就想躺。 钟少韫觉得自己不应该跟卢彦则共眠一榻,就打算去外间胡床躺着。 卢彦则觉得很怪,“你走什么?” “我不……不该跟你一起睡的。”钟少韫抱着铺盖,不敢吭声。 “有什么,两个男人。”卢彦则命令道,“军营里还睡大通铺呢,你赶紧过来!” 胳膊拧不过大腿,钟少韫只好原路返回,卢彦则要求躺外面,他便越过卢彦则脱了鞋想去里面,不过由于光线太暗,他一个没注意踩到了卢彦则的脚踝。 下一刻,他怕得发抖,当即倒了下去,落入卢彦则的怀抱中,脸烧得通红,喘息声也格外剧烈。卢彦则箍着他的肩膀,“怎么不看清就下脚?” 钟少韫坐在卢彦则大腿上,这动作有点暧昧了,此前一直有人逼钟少韫这么做,因此他无比害怕卢彦则会更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什么自荐枕席的倡优。 “……小心点。”卢彦则放开了钟少韫,自己也躺下了。 钟少韫侧躺朝内,脑海里反复回放刚刚和卢彦则的对视。他和卢彦则仰视习惯了,头次平视卢彦则,原来那人的眼睛又黑又亮,原来平视的时候不会令人觉得难以靠近,他能在那眸子里读出一点儿温柔来,紧闭的一颗心很快便打开了。 他真好看啊。 不一会儿,卢彦则呼吸声渐重,一只手臂伸在外面许是太热的缘故。钟少韫胆子愈发大了,竟然将身子挪了过去,翻过身侧躺和卢彦则面对面,继而得陇望蜀,枕着卢彦则的肩膀。 呼吸声时深时浅,钟少韫像觊觎人家的贼。他听卢彦则的心跳,又贪得无厌握住了卢彦则的手,感受皮肤下的脉搏。 这个人,在我身边。 卢彦则是万中无一的良将苗子,又是世家之中的翘楚,人中龙凤,如此一个世人望尘莫及的人,在我身边。 呼吸,心跳,紧皱的眉心,盛放的昙花,泠泠月光勾勒出卢彦则的侧脸,钟少韫不敢闭眼,他格外珍惜每一分每一刻,又拼了命想记住。 次日清晨起了个大早,卢彦则肩膀压麻了,还以为是侧睡的缘故,醒来钟少韫背对自己尚在沉睡。 钟少韫……好小啊。 两年了,给卢彦则的感觉都是如此,骨架小,脸小,腰细,平常腰带长出来一截,说话又怯生生的,这样肯定不够。 搅弄风云的棋子,怎么能如此柔弱呢? 看来,是时候让钟少韫出去见见世面了。 · 某日钟少韫在屋子里弹琵琶,卢彦则卷开竹帘翩然而至。不过钟少韫弹得入迷,没察觉到脚步声逐渐靠近,他自娱自乐还唱起了歌。 “清明节近千山绿,轻盈士女腰如束。” 钟少韫身着白袷,时节渐热,晚上穿一件单衣都不会冷。他没梳头,乌黑柔软的头发自脑后垂下,腰如束素,皓腕凝霜雪,月光下釉玉般的肌肤泛白,冰肌玉骨清凉无汗。 他的手骨节突出,转轴拨弦,琵琶本胡人乐器,弹阳关曲和沙场曲最为突出,快速节拍更能体现杀机重重。可在钟少韫手里,却有了凄切婉转万千情意。 “九陌正花芳,少年骑马郎。” 唱到“骑马郎”三个字的时候,平素怯懦的他好像释放了出来,对着怀中琵琶倾吐深深掩藏的心思,那三个字极尽婉约,脉脉含情,精诚所至,再心如铁石的人也能动摇些许。 “罗衫香袖薄,佯醉抛鞭落。何用更回头,谩添春夜愁。” 最后一句唱完,钟少韫松了轴,把琵琶放到一边,回头一看,纱帘后站着一个人。 他擎起灯盏出去,拂开纱,跳跃辉光打在卢彦则清俊的脸庞上,眼底亦闪烁着火苗,“彦则,你来啦。” 卢彦则怔然片刻才回过神,“哦,嗯,白天刚去了一个酒席,有点累了,路过就来看看。” 卢彦则没说出口的是,其实他很喜欢待在这里,没有应酬的欢声笑语和推杯换盏,钟少韫这里永远都那么宁静,院子里绿树阴浓生意盎然,颇有一副自然野趣,能让他彻底忘记机心,轻松一时片刻。 “我去收拾……”钟少韫转身打算回里间收拾床褥,卢彦则拉住了他。 好像又瘦了点,怎么养不胖呢? “不用,你在这儿就好。”卢彦则一踢,地上的软垫就过来,两个垫子凑在一块儿,他旁若无人也不顾什么礼节,盘膝而坐,指了指软垫示意钟少韫也坐。 钟少韫刚一坐下,双腿曲起,卢彦则径直躺了下来,后脑勺枕着钟少韫的大腿,闭上了眼。 “刚刚的歌,很好听。” 钟少韫不敢呼吸,亦不知卢彦则这是什么意思,“嗯……嗯。” “再唱一遍给我听吧。”卢彦则命令着,他想再感受一遍刚刚的感觉,那种恬静柔美如幻梦一般让他沉浸的感觉。此刻月洒前厅,昙花骤然一现与缸里两株睡莲送来阵阵清香。 卢彦则闭上眼,钟少韫按揉他的太阳穴,指法轻柔,腿上的面料也极其柔软,让卢彦则如坠云间,庭院里的香气又让他觉得,他已经找到了心里的小桃源。 像梦一样。 做梦的人自欺欺人,梦里的人浑然不知,一个无心,一个情愿。 一曲罢了,卢彦则快要睡去,他迷迷糊糊含混不清地提起,“我给你办好了户籍,你现在是渭南钟家子,过几日收拾收拾去太学吧。” “好。”钟少韫不假思索回道。 那一晚钟少韫不敢推开卢彦则的头,让对方枕在那里睡了一晚,自己则躺在地板上,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安心,但一觉醒来腿上酸麻感仍在,褶皱层层叠叠,人却已经不在了。 昨晚的一切,于他而言也好像一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 九陌正花芳:选自敦煌曲子词。 第180章 昙花(二) 一进太学, 钟少韫就觉得日子越来越快,可能是因为一切都充实起来。班上学习最好的当属薛诰,另外一个高君遂也对他很好, 三个人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 薛诰一说起话来就没边了,钟少韫很羡慕他,这种人给他的感觉和卢彦则很像, 待人接物极为洒脱不羁, 让畏惧接触新环境的钟少韫一度敞开心扉。 也正是因为薛诰和高君遂, 钟少韫才知道原来太学学生能考进士, 只要在之后取得监生资格就可以。因此,他读书愈发用功,很多时候都留在最后。 这天他发现抽屉鼓鼓囊囊的, 打开一看是一套新的文房四宝, 上面还有小纸条。 原来是高君遂看他的笔砚旧了,毛笔甚至因为开叉没法写字,就自作主张给他买了新的塞进抽屉里。 钟少韫看见崭新的文房四宝,有些紧张, 不知该不该接,他踌躇不定, 本打算还回去, 刚好高君遂问完老师问题回来准备收拾东西散学归家。 此刻, 钟少韫正站在高君遂桌子旁, 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 但高君遂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给你买的, 你还回来做甚?别跟我客气, 我最讨厌别人跟我客气了!” 这话里带着些许气愤, 钟少韫茫然失措, 微微颔首,道了声谢,就打算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太学要关门了,钟少韫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夜色正浓,他刚好写完一篇诗赋,想着什么时候找卢彦则展示一下。他跑起来脚步轻快,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关心自己,无论卢彦则还是高君遂,对他都很好,细微处的关心他很受用。 这段时间他回去看过几次阿皎,用自己牙缝里省下的钱贴补了姐姐,说最近接到了一点儿替人抄书的活儿。阿皎很担心他被人骗,不过看他不像是上当受骗的样子,身体也壮实了点儿,就没起疑,觉得有个善人资助弟弟上学读书脱籍是万分荣幸。 他走在路上没注意到有人跟了他很久,在小巷转角,吹起口哨。 钟少韫警觉回头,正好有几个太学的同学站在巷尾。平日里这些人就好酒色财气,成日往销金窟跑,也不大在乎书读了多少,家里会安排后路。钟少韫很怕这些混世魔王,平日都是绕道走,敬而远之。 为什么这些人找上了他? “对,就是你。”其中一个面容发福的男子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钟少韫不敢不过去,他知道那是危险,可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男子嫌他走得慢,对小跟班眼神示意,两个小跟班当即心领神会,架着钟少韫的胳膊拖了过来,挎包因此掉在地上。 一个人捡起挎包掉落一地的东西,“哟,这么新的砚台,是不是偷的啊!” “哈哈哈,整天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哪里来的钱买砚台?” “这成色,少说也得几钱银子,钟少韫是个小偷啊!” 众人开始取笑他,他瑟瑟发抖,解释的话一点用也没有,周围这群垂涎欲滴的禽兽欣赏他的恐惧,慢慢围上前来把他困在人堆里。 最前面一个和他快要对上脸了,狎昵地掐着他的下巴,大拇指指腹摩挲那颗痣,“不如这样吧,你跟我好,或者让我爽一下,我就不告诉别人钟少韫是个小偷,以后呢,别的东西只多不少。” 这已经算是威胁了,钟少韫泪如雨下,恐惧如潮水般袭来。 他被打回原形,回到了以前在乐坊里任人欺凌的时候,他害怕地摇了摇头,“求求你,我怕,你放过我好不好……” 来人面色一暗,“什么叫放过你?老子看上你,是你的荣幸!”说着,就要霸王硬上弓,强行撬开他的嘴,扒他的衣服,要把他里里外外吃个干净。 “住手!” 高君遂话音刚落,几个人看高君遂不好惹,暗自骂了几句晦气就散去了。 钟少韫衣衫不整,嘴唇上有令他感到恶心的液体,他木然拂去,收拾地上的东西,塞进打着补丁的挎包里。 那一瞬间他想,其实没什么的,不过是被摸几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可他不知为何,就是心里难受。 他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想像薛诰、高君遂那样,不用担心别人不怀好意的眼光,不用被人看成什么尤物然后亵玩,他想当人,不想当物件儿。之后高君遂说要送他回家,他拒绝了,因为那个地方卢彦则不许人知道。 他衣带裂开,越想越难受,走在人影稀疏的路上,回到家打开门,屋子里有灯光。 “你去哪儿了!”卢彦则闻声赶来,怒不可遏,“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嘛!” 卢彦则一来,钟少韫就把对方的情绪放到自己之前,顾不上那么多,两眼一抹泪,“我回来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回答我的问题,你去哪儿了?”卢彦则显然没有安慰他的意图。 “我……”钟少韫支支吾吾,他原本想着回来给卢彦则看自己新写的赋,现在想来估计卢彦则也没心思看吧?“有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 卢彦则不明白了,为什么钟少韫老是憋那么多事不说出口?瞒着他有意思么?钟少韫走过庭前,吸了吸鼻涕,“问了老师几个问题。” “老师把你骂哭了?”卢彦则啧了一声,“你怎么那么能哭,和你同龄的学生,谁会被骂几句就哭成这样,眼睛肿得跟什么似的。” 钟少韫忙不迭对着水缸一照,确实,他眼睛红肿,像是被揍了两拳,又像熟透了的桃子。他马上摸了摸脸,整理心情,“我没事,都不是大事,你来得好早。” “今日散值早,我爹外出访友,二郎和我娘郊游,我一个人呆着怪无聊的。” 其实我有点想你——卢彦则说不出口,总是找各种各样不得不来的理由。钟少韫偏就信这样的话,“哦。” 卢彦则等他走上台阶入室,两个人接触的一瞬间,看到了挎包里的新砚台,当即警铃大作,抽出砚台和新笔墨、纸笺,然后高君遂的小纸条当场就跟了出来掉在地上。钟少韫想去捡,但卢彦则快他一步,将纸条抢到了手里。 “谁给你的?”卢彦则说不清楚为什么生气,此时此刻声音阴沉得可怕。 “同学。”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别谁的东西都要!有些人不怀好意你不知道么?万一他们拿这个当借口,你欠了人家人情,他们要是心怀不轨,到头来不知情的只会骂你心里没数、拿人家东西手短,你知不知道啊!”卢彦则怒吼,下一刻就把这些东西全扔了出去。 砚台落地清脆,在地上打了个圈,和一众狼藉的纸笔混在一起。钟少韫吓得说不出话,他头次见卢彦则生这么大的气。 卢彦则气不打一处来,“正好我弟弟最近也读书,买了不少砚台,明天我就给你买新的文房四宝,你别拿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塞,脏不脏啊?” 钟少韫低头不语,卢彦则拉他进屋,看到嘴角的血印,“你怎么了?嘴角都出血了。” “上火。”钟少韫不自觉地摸了摸嘴角。 “让你别吃那么多辣的,这下辣嘴角了吧?最近刚上了橘柚,我给你带点儿过来,朝廷发了口脂,我用不完,给你几管,别一直舍不得用,知道吗?” 钟少韫点点头,接下来一顿饭吃得沉默无声,他还在接二连三的惊惧里没回过神来。所以在卢彦则说要留下来一起睡的时候,不知如何是好。 “最近忙,没时间来看你。之后要考试,你能考上是最好,考不上也好好结业,我会给你找条路子。” 卢彦则像往常一样脱了外袍准备躺下去,钟少韫赶紧凑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算什么,留在卢彦则身边,难不成跟那些人眠花宿柳一样么?不过人家付出的是身子,他只要低头顺着人家的意思来就好,时不时弹个小曲,以后还有机会做官。算起来,比养在外面的暗娼好多了,该知足了。 可是钟少韫觉得不够,他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幻梦破碎后一地零散的碎片。镜花水月,好梦易醒。 “彦则,我……” 我算什么呢? 钟少韫没能说出口,卢彦则已经睡着了。他设想过可能的答案,要么是供人玩弄的小玩意儿,要么是行善积德的善业,问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有什么意义?难不成人家会真喜欢你? 其实,只要不像那些人生猛又饥渴,钟少韫都无所谓。 至少在卢彦则身边,钟少韫感到安全,包括傍晚被欺负,他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卢彦则。 于是钟少韫偷偷支着上半身,垂眸就是卢彦则挺拔俊逸的脸庞。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喜欢卢彦则了,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光鲜亮丽又才艺卓绝的男人。他趁对方熟睡,悄悄在唇上落了个吻。 卢彦则嗓子里有声响,吓得他赶紧缩回身子。 下一刻,卢彦则侧身入睡,面朝他。 他看卢彦则的胳膊那里刚好有空隙,就挪了挪身子想钻进去,孰料还没钻,卢彦则的胳膊就像有意识一样,一把把他抱了过去,又轻轻嗅着他的头发和耳朵,将他死死笼罩在宽阔肩膀里。喘息声和呼吸声挥之不去,让他也起了冲动。 卢彦则还醒着吗?是想抱他才这么做,还是仅仅把他当作枕边人,无论谁来都会这么做呢? 次日卢彦则又很快起床走人,让人送来文房四宝和一些口脂与橘柚。 · 数日后,阿皎那里的琵琶善才没法子登场,问他能不能来帮把手,就在幕后不用出现,钟少韫小时候受过人家的恩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晚他在酒楼弹唱,一群人听了曲子还不满意,要听歌,酒楼主人很为难,看他们一个个贵气无比惹不起,就问这些弹琵琶的谁会唱歌。 钟少韫戴着风帽,为了解围,说自己会唱,先是来了段清唱,然后挑弦,歌声委婉动听。他唱得投入,然而突然有人从席间快步赶来,粗暴地拽他起身,拉他离开酒楼来到小巷里。 “你怎么在这儿!” 钟少韫迎着卢彦则的怒目,其实老实说他并不知道卢彦则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下一刻劈头盖脸的话语迎面而来,“我资助你上学不是为了让你自甘下贱来这种地方给人唱歌,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走出去了,你跟这些人没有关系!怎么,你还觉得你应该回来,你不相信自己能走出去是不是?” “下贱?在你眼里,我也是下贱的,对不对?”钟少韫万般委屈,第一次反驳卢彦则。 “我没那么说。” “可你就是觉得我下贱,才会想让我离开。彦则,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配不上你,如果不读书就不跟我说话。但我并非草木,乐坊里的姐姐们手把手养我长大,她们于我有恩,我前来帮她们有什么错?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贱,我就是这种人呀,我一直都是这种人。” 钟少韫边说边哭,他一旦哭起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无法诉之于口的委屈堆在心口堆得他难受,蓄积已久的洪水终于冲破堤坝,他双手捂脸,又不敢哭得太大声。 “别哭了,我不喜欢你一直哭哭啼啼的。”卢彦则不会安慰人,耐心有限,留给他一方帕子,“自己擦,哭完了就回去,别让我以后在这种地方看见你。” 钟少韫接过帕子,他目送卢彦则远去,想跟上去解释,然而下一刻,他看见卢彦则满面春风地在街上买了风车和磨喝乐,逗弄面前的小孩,那种会心的笑容太少见了,他甚至还用手给小孩子擦嘴,尽管那小孩看模样气鼓鼓的,一点好颜色也不给,把风车扔地上,磨喝乐碎了一地。 只见卢彦则笑着摇了摇头,跟在小孩后面,还一直弯腰,笑意盈盈,看样子是在问对方还想吃什么,然后指了指路旁小摊子。 钟少韫好嫉妒,他觉得卢彦则对他很好,可是又对他很吝啬……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想要的太多了。 等钟少韫回到席间,他看见姐姐阿皎被一个官员带走,面露忧伤,听酒楼主人解释才知道,刚刚渭南令张敏求问弹琵琶的是谁,阿皎说是自己,结果就这样被带走了。 阿皎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身不由己,祸福难料,店里客人来来去去,他站在那儿,也是一个过客。 从那以后他就更加阴郁,每日都怀揣心事,他想赶紧有个出路,然后救姐姐出来,无论借钱还是求情也好。但他转念一想,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去留是达官贵人定好了的,挣扎有用吗?每次这样想,一种浓郁化不开又让人窒息的绝望便扑面而来。 所以,他的归处也是卢彦则定好的,他也是卢彦则手里的傀儡,他和阿皎有什么区别呢? 之后一次回家,他看到乐坊有人闹事,凑近一看才知道,是人家妻子登门打人来了。 她抓着另外一个歌女的头发,把这个女人拉到大街上放声大骂,“这就是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众人沉默不上前,女子被各种污秽的语辞侮辱,钟少韫转身一看,酒旗之后躲着一个畏缩的男人,这男人还在一切结束之后揽着妻子的胳膊回去了,还说以后不会胡闹。 人又散去,原本人群中央的女子万念俱灰,没人在意她哭、委屈,也没人为她披上一件衣服,对于女人而言,似乎脱掉衣衫就是最残酷的刑罚。钟少韫快步走上前,脱掉自己的外袍为她披上,瞅了眼已经被泥水沾染不能再穿的纱衣。 “谢谢。”女子说罢,转身回去了。 钟少韫如梦初醒,他意识到那不该有的爱恋应该停止了。他的爱是赤忱的,世人的成见是坚不可摧、麻木不仁的,如果他不停止,终有一日,会有人脱掉他的衣衫,那个人可能是卢彦则未来的妻子,届时他受到的辱骂会更多。 因为他是男人,脱去衣衫并不能惩罚到他。男尊女卑,身为男子却如女子一般,这种成见足够致命。 从那往后,卢彦则愈发忙了,钟少韫要准备考试,期间卢彦则来过一次两次,提了一嘴家里比较复杂的关系,言语之间尽是疲惫。钟少韫很好地扮演着解语花的角色,没有再过问别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幻想,卢彦则是不是终有一日,会有执手相伴的妻子,会忘记他,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办呢?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层,变故就发生了。 阿皎死得仓促,钟少韫只知道,她涉及到了京兆尹门客的争斗里。他想为姐姐安葬平冤,他想让京兆尹付出代价,可是他没有办法,那些人他平时基本上没有接触,即便鼓起勇气去贵人宅邸,不出一会儿也会被驱逐出来。 小人物想追寻正义难上加难,钟少韫甚至连怎么找人都不知道,他像个无头苍蝇东奔西走,头破血流,于事无补,他不敢去找卢彦则,对方没义务帮他。回到家里后他学不进心,这几次考试成绩不佳,卢彦则看到赤红的乙字颇为不悦,“你最近怎么回事?考成这样?” 钟少韫迟钝片刻,“嗯。” “你还……你是因为你姐姐的事儿劳心劳力?可你也不看看,你这有什么能力跟京兆尹对抗?” 钟少韫不语。 “为什么不来找我,是觉得我不会帮你?你小看了自己的能耐,只要你能在太学造势借题发挥攻讦韩党,我也不是不能帮你。学会利用自己身边的力量,知道吗?” 钟少韫浑浑噩噩八年,如梦方醒。他一直在为卢彦则莫名其妙的好处和关心找借口,他想过很多种,要么是为了色相,要么是为了积德行善,要么是为了逞英雄后的满足感…… 他冷笑一声,卢彦则怒火中烧,“你这是怎么了,对我尥蹶子?”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彻彻底底的利用——也对,不然为什么卢彦则从不会对他温柔,总是支使他,控制他,偏他喜欢卢彦则,他贱,被控制被支使也心甘情愿,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呀…… 钟少韫感觉再也笑不出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一时之间涌上心头,他好累,更奇怪的是那点儿喜欢并没被长年累月的冷漠消磨,反而因为得不到,酝酿得越来越浓。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的。”钟少韫尝不到盘中餐的味道,周遭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而后他照着卢彦则说的做了,风暴愈演愈烈,桩桩件件直指渭南令和京兆尹。 他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冤死的亡魂依旧在地底下沉睡。 回忆的一切在那晚收束,女英阁阁主朝华找到了他。 “你的身份很有可能会暴露。”朝华站在墙头,抱着女英剑,关怀地看着他,“我能带你离开。” “谢谢你,可是,我还不想走。” “为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了结。”钟少韫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八年过去,他逐渐长大,了解到阿皎口中的那个世界,从此不抱幻想,他不可能干干净净地离开,那么至少要在离开之前,掀起惊涛骇浪,让天雷之怒,降临在每一个罪人身上。 “好,我不拦你。等你了结完那件事,再来找我吧。” 朝华的身影消失,钟少韫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一切东西,那个打着补丁的挎包里,有卢彦则给自己的琵琶拨子,笔墨纸砚,口脂。卢彦则说别舍不得用,可他就是舍不得,所以那些东西依旧崭新亮丽。 他在小院子住了八年,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春夏秋冬二十四番花信风,无声之中听他唱歌弹曲,长得茂密葱茏。 昙花没有开。 昙花不会再开了。 他整理好一切,从晚上坐到清晨,脑海内如江海奔涌久久不息,终于在隔壁院子里一声鸡鸣后,站起身,背着挎包出去。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雷雨交加,雨声潺潺,像油锅在炸,天地像一个闷炉,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关上院门,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在上锁的那一刻,往昔八年回忆被凝缩成一点,永远地埋在心底。这个院子埋葬了曾经的绮罗光,从今日起走出去的钟少韫,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人。 一如十年前,他离开小小的一方天地,踏入到了汹涌的天下大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切完回忆,把钟少韫的过去交代清楚了,于是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钟少韫为什么一直不相信卢哥喜欢自己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0-190 第181章 战争 “多谢达奚设, 我能答应你所有条件,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帮我保守秘密。” 漠北近来下了两场雪,好容易来个大晴天, 毡帐外放牧的胡人忙得前仰后合,女人把床单和毛毡晾在撑衣杆上晒太阳。 达奚铎面对钟少韫,神秘一笑, 为了通风, 钟少韫帐门大开, 刚好能看到长长的草路和两侧参差错落云朵一般的营帐, 营帐尽头的狼头纛上挂着一个满是鲜血的人头,上面用胡人的语言写了“卢彦则”三个字。 鲜血和鬓发飘飞,遮挡脸庞, 经马蹄踏过难分面目, 血腥一片,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是谁。 “好说。”达奚铎举起一杯马奶酒。“叶护为我做见证,证明卢彦则已经死了,我还得谢谢叶护跟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呢。” 话说到这里, 钟少韫明白接下来达奚铎要讲条件了,“达奚设不如开门见山, 说你的条件。我有商道, 也有情报可以给你, 你想要什么, 都可以讲。” 达奚铎却不客气, “塔娅喜欢叶护很久了, 我把她惯坏了, 她现在非你不可。作为父亲, 这是我的失职, 不过嘛,已经到这地步,再惯她一次也无妨,反正以后嫁出去就不在我这边。话说回来,我也想找个性子温和的,不然她这脾气,跟人打起来要把帐篷顶都掀翻了。” 钟少韫抿唇,他知道达奚铎的条件绝无可能退让,而且二人之前就有罅隙,估计也不怕把卢彦则没死的真相翻出来,然后让钟少韫成为奸细,到时候除去钟少韫一气呵成。 唯一的拉扯,可能就是塔娅对他的那点芳心。 “我知道了。”钟少韫无奈只能应了,联姻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份力量,并将自己和达奚铎绑在一条船上,“我会考虑的。” 达奚铎走后,帘子放下,今天是庆功宴,贺兰庆云大胜而归,成为五部联盟盟主,早上号角和乐声开始,硬是响了半天才从一片热闹中结束。 钟少韫原本在贺兰部后方和述六珈一起镇守,期间述六珈因为怀胎月份大了,力不从心起来,他和贺兰老夫人一起照顾,才勉强把早些日子母体亏损的补起来。 他很期待新生命的降生,哪怕知道是贺兰庆云的儿子。但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期待里,他听到了前线大胜的消息。 贺兰庆云率领五部大胜,军队一路打到了陇山,离长安百里之隔,若非长安周遭百姓自发反抗加上纵深太长,估计贺兰庆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然后,钟少韫就知道大周的将领是卢彦则。 去年选的效节军加上后来扩充的兵源,全军覆没,骸骨支柱,陇山脚下死者不计其数,将绵延百里的河水染得通红;整座山川变为赤色,与皑皑积雪交织在一起,红雪遍野。箭簇和断箭密匝匝插在泥土里,整个胡汉交接地带之内变成了人间炼狱。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信错了人,用了一张错漏百出的地图,深入从未涉足过的地界,又在大雪弥漫白雾笼罩之时彻底迷路,然后被群起攻之,几乎无招架之力。难以抵挡的严寒之下,许多人甚至难以坚持就被活活冻死,他们有的力战到头等待补给,却等不到来自长安的粮饷,几乎在万念俱灰之中,硬生生被寒冷剥离意识,死在绝望里。 他们有的一腔热血,有的一心思归,背后是无数个小家,毁掉他们似乎再简单不过,简简单单的阴谋就可以。 何等讽刺。 钟少韫转到屏风后,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听人说此人在河里漂了十里,原本打算埋掉,后来一探还有气就救了回来。胡人不识字,看到此人身上有个香囊,里面有张纸,写了“钟少韫”三个字,还有几片花瓣。 他想都没想就把卢彦则救了回来,被达奚铎发现后,更是表示能同意对方一切条件。 卢彦则气息微弱,接连多日飘在严寒冰水之中,因为冷风吹,导致他手上多了很多冻疮和裂口,红得瘆人,血痕斑驳。钟少韫用好久才能把他身子暖热,然后便是用炭盆围着,一口口喂姜汤,卢彦则要是不喝钟少韫就嘴对嘴喂。 脸上依旧有几道裂口,包括嘴上也龟裂得吓人,血痂一块一块,肯定很疼。钟少韫拿起口脂,用手撮了点儿,慢慢在其嘴唇上化开。 比起刚捡回来的时候,卢彦则脸上略微有了些许生气,可就是昏迷醒不过来。钟少韫搓了搓手,攥紧对方手心想把暖意传过去,甚至让卢彦则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 这几天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每晚二人平躺肩并肩睡觉,第二天起来卢彦则总会侧躺着面对他,并把他围在臂弯里,怎样也挣脱不出来。钟少韫把这些当作是一种习惯,因为之前卢彦则找他来小宅也是如此。 那张发皱了的“钟少韫”又在提醒他,卢彦则很有可能比他想象中爱得早。 钟少韫忍不住流泪,卢彦则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也不喜欢他给人弹琵琶,他不听话,老是随心所欲还狂妄,主动吻卢彦则,一次又一次。 卢彦则也是爱他的吧,不然为什么会纵容他试探、得寸进尺又愈加不逊呢? 他又喂热汤,想卢彦则快点醒来,等半碗汤喂下去后拿起帕子将嘴角流出来的汤汁擦掉。 突然他想,醒过来该怎么办呢? 他现在是贺兰部的叶护,又将在以后娶塔娅。 钟少韫心脏停跳了一瞬,但他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想让卢彦则醒来。 · 潼关守将华州刺史放李楷入关,腾出原本的府衙为皇帝设置行宫。 到底不能亏待皇帝,守将的想法是趁关中真空,赶紧入关占据长安,继续挟持皇帝。 这几日快过年了,一入腊月,家家户户就准备起来,各种干果上市,薛诰不怕烂嘴角,该吃就吃,各种各样的瓜子皮枣核在地上堆了一堆,李楷也装模作样地在一旁剥。 “薛参军,你说魏王会派人追过来吗?”李楷边嚼边说,身上赭黄色衣袍落了几块瓜子皮,“咱们逃出来这么久我是看出来了,这潼关守将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已经给了他不少封赏了,他还想要帅印和一字王,我就纳闷了,一字王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吗?谁都想要!” 薛诰嘎嘣嘎嘣嗑瓜子,“陛下莫急,这潼关守将想要一字王,那得有一字王的本事。你不是怕魏王会派人把你抓回去吗?证明他能力的时刻到了!” 李楷啧啧称赞,佩服自己心态那么好。事实上守将给他的房子和例贡都算是克扣,想空手套白狼想疯了,甚至还昭告天下说皇帝在华州,大家勤王记得往华州上贡,于是乎李楷眼睁睁看着一院子各地供奉,却不能染指,看到好吃的还不让人吃最过分了! 李楷后知后觉,一开始的念头是为了不想被铁关河控制,出来后才发现谁跟铁关河都没什么区别,他现在待在行宫重重护卫之中不出去。 还好李楷本身就够心态好,他原本无缘帝位,这就是拉来充数的,如今他的人生格言只剩下了两个字——活着。 所以潼关守将爱咋搞咋搞,李楷只想赖活着,最近闷头苦吃,竟然也吃胖了点儿,他从火盆旁边拿起一块柿饼,“晋王啥时候来啊?总不能等他们两虎相争,到最后也等不来晋王。” “晋王肯定会来的,河东大胜,他正好和宇文大帅分兵两处,我们等着就好。”薛诰舒展眉头。 “薛参军真是神算。”李楷头也不抬又吃了一盘果脯,“要不是你我现在估计要跟他们选好的桓氏女成婚了,现在虽然也挺傀儡的但是不用连自己娶谁都被管还是挺好的。” 薛诰粲然一笑,咳嗽两下,用帕子一捂,看到上面血迹后若有所思。还好李楷闷头吃得比谁都起劲儿,因此也没发现他异样的神情。 记得出来前任浮霁对他提起过病情,他这病太过奇诡,找不到法子治,会一点点耗尽人的精力,首先是越来越频繁的咳嗽,然后便是浑身乏力,到最后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一点点耗尽,人也就没了。 这病还有一个名字叫“烧兰膏”,就像蜡烛,一点点烧干净,无药可医,薛诰从记事起,时光滚滚向前,他等待着生命的兰膏越烧越少,到最后比周围所有人都早先一步摇摇欲坠,风烛残年。 “你还有三个月”——这是任浮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薛诰早已明了,因此他要用这三个月完成最后一件事。 突然一阵痒感袭来,薛诰狂咳,他胸腔里像是有个风箱在拉,咳到整个躯体都快散架,声音都能响彻里间,李楷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上前,“你别吃这些上火的东西了!” “不……不是上火。”薛诰咳到最后,眼泪都流了出来,喉咙极其疼痛,又有止不住的痒感。他止不住大喘气,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耗尽,当即就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夕葵、楚璧和清都围在床前,其中,楚璧捡到他遗落的血帕,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你跟我们回青城山,或许还能……” “这是娘胎里带的。”薛诰敬谢不敏,“我娘就是这个病症,二十五不到就撒手人寰,我自小就一直如此。” “你这是不回去了?”夕葵不明白为什么有病不治要硬撑,“不回去治不好怎么办,总要试试看才知道。” “我必须留下来。”薛诰微笑,“真好啊,有人担心我生死了。告诉陛下,估计过段时间追兵就会赶来,我会在前面拖着……”他脸色苍白,感觉这病情来得汹涌,比以往都要折磨人,每晚睡觉喉咙总是发痒,他咳嗽到三更半夜也无济于事,找了好几个医生也无能为力。薛诰格外珍惜光阴,这段时间恨不得一天到晚都不要闭眼,帮温兰殊处理后方,包括接下来让皇帝能回到温兰殊手里…… 薛诰奄奄一息,或许是水土不服又舟车劳顿,自刚刚那一晕,身体彻底耗尽底子,他觉得自己已经站不起来。周围人不懂,为什么他年纪还不大,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没人知道,薛诰从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身患奇病,生死难料,注定活不过三十,不过他没想到死亡会来得那么快——他才二十岁。 “你们忙自己的去吧,别为我伤心。”薛诰强行克制着咳嗽,他知道这声音太吵,会吓到周围的姑娘。清都和楚璧先行出去了,夕葵站在床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你不是会治病吗,为什么治不了自己。”夕葵很伤心,此话一出就开始嗫嚅,“你之前不也活蹦乱跳,为何这么快……” 夕葵两眼一抹泪,薛诰却十分坦然,“别哭,我从生下来有记忆起,就学着接受命运了。你们所有人都想着,要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家,可我从没想过这些,我不希望有人为我的离去伤心,两眼一睁就庆幸,哇,真好,原来我还活着,还能呼吸,还能看到这么多美好。” 夕葵越哭越伤心,薛诰哭笑不得,“你说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我都没哭。别哭了,我这病太怪,总要有这一遭的。之前我一直想,要是在死前考个进士,史册能记我的名字也好,可是你也知道,进士不进士的没什么意义,人家一句话就把你禁锢。我最喜欢读《庄子》,里面有句话我觉得很对,庄子说,牛马四足,是天,给马戴上马笼头,穿牛的鼻子,那就是人,我们很多人自己主动戴上枷锁,其实并不快乐,我现在就很快乐。” 说完这些话,薛诰又狂咳起来,他抬眼看到夕阳,摇摇欲坠,苍穹在这一刻变为最温暖的颜色,可惜只有那么一瞬,往前是皓天灵景,往后是万古长夜。 属于夕阳的只有黄昏一瞬。 “真好……真好看啊。”薛诰无力地躺了下去,沾了血丝的帕子掉落在地,“至少,我还能做点什么,希望能……看到晋王回来吧。” 晚上,窗前有人鬼鬼祟祟,薛诰用力撩起眼皮,看到人影在窗户上晃来晃去。夕葵在外间睡得正浓,他想喊却喊不出声,病来如山倒,一下子抽去了他所有的精神活力。 “我是晋王派来的,薛……是薛参军吧?”褚殷见里面没开灯,幽幽道。 第182章 铸错 就这样过了几日, 腊月二十三的早上,夕葵醒来,薛诰还在睡着。她一想到这人只能扳着指头过日子, 就觉得心里难受。以前薛诰虽然也很怪,被她心里说过不少次,不过现在回想起来, 好的回忆总是居多。 该吃早饭了, 她摸了摸眼角因打哈欠流出来的泪花, 趿拉着鞋子就想去外面找点吃的, 孰料一走出门子就有人捂了她的口鼻,轻轻松松将她提溜起来,窜进一片阴影里。 夕葵拼命挣扎, 可那人劲儿太大了, 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打那人,拳头落在精工锻造的臂缚上反而伤到了自己的指节,冻疮伤上加伤,痛得她哎哎叫唤, 不过一会儿吸到了什么东西,晕了过去。 再醒来后她到了一间破败不堪的寺庙里, 蛛网杂草丛生, 灰尘厚厚一层, 她不敢大声呼吸, 供桌上空空如也, 灰厚到佛像面目甚至不清。 夕葵第一反应是有山贼, 可是重兵把守的行宫哪里来的山贼呢? “救命啊!”她用破锣嗓子大喊。 “你别喊了!” 后面竟然有声音! 只见李楷慢悠悠从天王像后面出来, 闲庭信步颇有分寸, “咱们是先逃出来的, 马上铁关河的人就过来了。” “什么?”夕葵大喊,“可是薛诰还在呢!我们怎么能把他丢下!要是魏王的人……” “魏王手底下的人不会对他做什么的。你要知道,薛参军和高君遂曾经是同窗。”李楷纳了闷了,这小丫鬟脾气也太大了。 只见夕葵扒开门子就要出去,“我要去找他……” 夕葵觉得这次如果不见,以后就再难见面了。薛诰的病来势汹汹,之前还能压制着些,不过最近薛诰不怎么配合,老是说药苦,偷偷把药倒了,一定是因为这个才压制不住的一定是的!她要回去亲眼看这人熬药吃药,薛诰会好起来的,肯定能好起来! 门口褚殷大喊:“你要走就是去送死,我没工夫救你,晋王没加钱。” 夕葵鼻涕眼泪抹到一块儿,“可是他一个人,我们把他扔下了,就因为他……” 夕葵说不下去了,她没想到薛诰的计策里面,自己是最后一环——薛诰竟然把他自个儿也算进局里。 褚殷转过身,“陛下,你们这边我安置好了,我得回去找晋王复命。今日一过能不能转危为安,就看城里是个什么局势。” 转瞬之间,褚殷一个轻功跳远了。 · 华州刺史府内,府君大气不敢出,招待温兰殊和温行,把各地交上来的供品全部摆上来,不过看起来父子二人并没有大快朵颐的想法,反倒是面容整肃,开门见山。 “陛下在何处?”温行问。 华州刺史原先是温行的门生,对于座主,态度和萧坦差不多。刺史府灯火通明却一点儿丝竹管弦都没有,无他,因为刺史知道温行不怎么喜欢这些,无欲则刚,水清无鱼,很难伺候。 “陛下在行宫。”刺史搪塞着,他还是不愿意把从龙之功让给温行,如今皇帝在自己身边久了,他也能掌管一部分诰令,再说了,皇帝还没给他升官儿呢,自己又是迁府邸又是腾屋子的,忙前忙后总不能半点儿好处都落不下吧? “行宫?为什么不去长安?”温行追问,显然并没有和和气气的打算,就要把刺史的心思说个清楚,“而且,岐王战败,长安需要一个主事之人,我们不能放弃关中百姓,就把陛下拘在华州。潼关虽是天险,可一昧依靠天险,也不是上策。” 华州刺史擦汗,“是,您说的是。不过长安已经不是都城了,为什么不让陛下回洛阳呢?就算回到长安,陛下的处境也不比在洛阳好。” 温兰殊冷笑,“府君以为陛下出来单纯只想着玩?” 然而在刺史眼里,温氏父子和铁关河没什么区别,都是掌控皇帝,说到底跟自己也一样,怎么现在明明是想跟他抢人,结果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呢? 这俩人不好搪塞,刺史胳膊拧不过大腿,而且温氏如今身后还有河东,思及此,只能咬咬牙,“好,我带你们找陛下去。” “我一个人去就好,夜深了,父亲早些休息。”温兰殊阻止了华州刺史想让二人一同入内的打算。 去行宫的路上,温兰殊经过一片山林。清泉结冰,山路崎岖,寒气入体,他心想还好没让父亲过来。华州刺史跟几个人说了些什么,温兰殊心中隐约不安,但他也没得选,硬着头皮走上前。 重重院落门子打开,一派萧索,灯笼几个亮几个不亮,令人匪夷所思。 “既然面圣,请晋王不要佩剑了。”华州刺史说,同时又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温兰殊无奈,只能把图南也解下,给了一旁的侍卫。 四下阴风忽起,卷起地上枯叶,这里根本没有人居住的迹象,即便有人居住也很勉强,位于山谷地带,又多风阴凉,冻得人脸庞发僵,手足血流凝滞,硬梆梆的。 温兰殊擦着鼻涕,他知道这华州刺史肯定没安好心,为了控制皇帝,肯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们走进第三重院落后,华州刺史忽然止步,门子砰砰砰连续关上! 温兰殊心脏停跳一瞬,回过头去,原本畅通无阻的视线已经被一道道门封锁,周围静得可怕,又因快到年关,所以没有什么光亮,残破帷幄起伏不定,廊下风铃摇曳生姿,枯木前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过。 “府君还真是……”温兰殊苦笑,“不识好人心。” 很简单,华州兵少,之后肯定要依附别人,不是魏王就是晋王,结果这华州刺史拎不清,要处理掉温兰殊。就算独享皇帝又能如何?退一万步讲,就算晋王死了,之后也会有别的藩王来,乱世之中力微的诸侯如果弄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只能被群起攻之。 与此同时,墙头冒出一个黑影,原来是褚殷。 “外面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被处理掉了。”褚殷说起话来就像刚刚杀了几条鱼一样轻松,“割喉,一气呵成。晋王……” “知道,加钱。”温兰殊扶额,空荡荡的院子里,那点儿杀意立刻荡然无存,他突然觉得好笑,华州刺史的用心其实在他意料之中,陪着这么一个鼠目寸光又自以为是的人玩上一局总觉得有点儿欺负人,“陛下呢?” “小东西跑可快了,我去找的时候直接抱我大腿要我带他走。不过你的那个谋士薛诰没跟上来,他留在那儿,说这计策还剩下最后一步,只能他自己完成,我就顺着他意思来咯。” 褚殷觉得自己站墙头的姿势很帅,因为他长得高,抱着双臂站立,又显得腿长,刚想自夸几句,忽然温兰殊一句话让他哑口无言。 “那咱们得赶紧去了,他很可能有危险——或者,今晚来找陛下的,根本不是一波人……” 温兰殊掉头就走,完全无视褚殷耍帅。 “用不用我帮……” 没想到温兰殊根本不用褚殷轻功带出来,踮起脚尖,对准墙头朝外翩然离去,只见第二重院落里的华州刺史看傻了眼,温兰殊一身鹅黄衣衫,漆黑天穹下,闪耀似流星般划过天际,而后一个黑影尾随而至,渐行渐远。 一个手下:“府君,他会轻功啊。” 另一个手下:“府君,他好像有护卫。” 华州刺史悲愤交加一人一嘴巴:“还用你们说,老子有眼睛有耳朵!” “府君!”一个侍卫浑身是血一瘸一拐走了过来,“小皇帝……小皇帝跑啦!” 华州刺史当场晕了过去。 · 温兰殊轻功跃出,跟着褚殷的指示来到了皇帝真正居住的行宫。 “喔唷,看来我们来迟了。晋王,已经有人先……” 一片狼藉,空无一人,花瓶倒的倒,碎的碎,温兰殊心道不妙,他生怕高君遂一怒之下会对薛诰做什么,毕竟薛诰策划了整整一出让小皇帝离宫的好戏,直接斩断了魏王统治的根基,如此深仇大恨,就算有以前同窗的情谊在,也抵不了多少。 他心跳如擂鼓,推开雕花木门,映入眼帘的一切却让他久久难以反应过来。 只见蓬头垢面的高君遂跪在地板上,面前平躺的薛诰紧闭双眼,脸色枯槁,月光下更显苍白,胸膛也没了起伏,曾经一直上翘的嘴角此刻也没了弧度,双唇紧抿。 温兰殊久久不语,“我来迟了。” “温兰殊,我一直很好奇。”高君遂语气淡然,明显是激烈起伏过后的淡漠,“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选择了你。” 褚殷知趣退下,他知道这些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想来确实如此,钟少韫和温兰殊脾气相投,又在温兰殊撮合下和卢彦则私奔;而薛诰从一开始就紧抱温兰殊的大腿,一心效忠,乃至到死,也把自己的死算进了局里。 这究竟是为什么?身边一个个和自己反目成仇,就算有了一切又如何呢?高君遂得到了什么?铁关河大败,皇帝西逃,他们一败再败,用尽一切心计,还是没办法战胜温兰殊。 明明这人脆弱到区区丹毒就足以致命,为什么却能依旧绝地复苏,茁壮成长? “他们选的是我,更是心中的太平。” 温兰殊走近里间,薛诰好像睡去了一样。往昔那些浑话还在耳畔,他们相处并没有多久,谁也没想到那次一别,竟是永别。 高君遂凄切一笑,“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我舅舅。他在前不久病逝,临死前说下葬要盖住面目,因为无颜见列祖列宗,他病重的那段时间,还不让我侍奉汤药,把我小时候给他的瓷瓶全部打碎,又跪在祖宗灵位前哭。我不知道祖宗意味着什么,从小过年我也很少回祖宅,我不在意祖宗会不会斥责我,可我在意他,他是我舅舅,是他带我有了今日……” “还有一个,是少韫。”高君遂捂住脸颊,泪水浸透了手掌,“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一颦一笑我都喜欢。我告诉自己,卢彦则只是利用他,但我能给他很多很多,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卢彦则对他爱答不理,他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愿意去摘,但他不喜欢我。口出狂言,铸成大错,事已至此,回天无力……” 温兰殊没有出声,静静等他说完。 “最后一个就是师兄……”高君遂忽然泣不成声,“我一直跟他比较,因为他比我用功,又优秀。我把他当可堪匹敌的对手,又在输了几次后恼羞成怒,说最讨厌那段日子,王不见王,我跟他脾性相克就不该在一起,可是,可是……” 高君遂拿起薛诰胸前挂着的桃核,哭到难以平复,扑在薛诰胸前嚎啕大哭,哭声响彻屋内。 那枚桃核外有观棋烂柯的雕刻,是高君遂和薛诰初见的时候无意赠的。彼时薛诰十分厚脸皮地说,我过生日,你不表示表示?高君遂无奈,他从不过生日,因为觉得生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天,不过薛诰既然想要,那就给一个好了。 长安有桃核雕镂的小玩意儿,他随便买了一个,上面有观棋烂柯的场景。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高君遂很爱用这个典故,仅仅因为平仄。少时读书不过心,世事浮华过眼,不过一昧记诵。薛诰收到这个小桃核的时候,乐开了花,很是受用,后来有几次,高君遂去薛诰家里,看到他把小桃核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 小桃核而已,要那么隆重么?也不贵,几文钱一个,偏薛诰珍视得跟宝贝一样。高君遂随意提起一句,“桃是灵物,说不定保佑你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薛诰听到长命百岁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而后说,好啊,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他一直留着我给他的东西,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是为了跟我分个高下,温兰殊,你说我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到这个桃核,只觉得心里难受,我有过很多东西,不过很快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看,他连这个桃核都带不走,带不走……” 高君遂反复数遍,最终背着薛诰的尸体,又哭又笑,说着些温兰殊听不懂的话,往远处去了。 得失成败,恍若一梦。 第183章 晓梦 风吹山林, 天地一片漆黑,山间冻得人脚冷,李楷在一间破寺庙门口走来走去, 一边搓手一边哈气。 在薛诰提议要来个调包计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高君遂摆明了是要把他抓回去的, 不跑等啥呢? 不过如此一来, 夕葵心情不佳,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诰的病情, 就这样把薛诰丢下,她心里当然不舒服。 谁知道高君遂会对薛诰做什么呢? 天色已晚,小皇帝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兵甲声, 当即如临大敌跑回寺庙。 这是座破寺啊, 难不成是高君遂已经拿下华州?潼关有这么好打吗?!不是说能守十个月吗! 李楷赶紧躲到塑像后,下一刻褚殷破门而入,清都和楚璧上前抵抗,褚殷往身边一躲, 刚好错开了刀锋,“喔唷还有高手, 晋王, 跟人打架得加钱哦!” “晋……晋王?!”李楷扒着塑像探出头来, “不要打了两位女侠, 自己人自己人!” 清都和楚璧收手, 士卒清开一条通路, 温兰殊披着一件披衣, 于经幡飘扬之中, 步入一片琉璃火里, 他面色恬淡,无意之中让人安神,令走投无路的李楷开始大哭,如同找到了最安全的避风港。 只见李楷从供桌上一跃而下,于众目睽睽里抱住了温兰殊,“爱卿你终于回来了呜呜……” 温兰殊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说,“陛下再这么哭,会记载进史书里哦。” 李楷才不管那么多,好像也只在温兰殊面前如此放肆,“你来了就好啊,来了就好,我等你好久了……” 楚璧上前,“这是薛诰给你的锦囊。” 见温兰殊接过锦囊,李楷又问对方,“爱卿你是怎么进来的?潼关易守难攻,打起来要好久吧?” 温兰殊眼神忽变,却还是保证了面圣的仪态,“温相找到华州刺史,二人彻夜长谈,刺史心怀苍生,知道关内危矣,就允许我们入潼关,共同护佑关内百姓。” 一顿寒暄后,温兰殊看了看锦囊。按照薛诰锦囊里的遗计,当务之急是入关。关中依旧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还没到放弃的时候,而且占据关中南下入蜀,就是帝王基业,趁着岐王卢彦则没有任何消息,必须快速抢占此地。 温兰殊深以为然,面对满目疮痍,他来不及忧伤,打算迅速整顿兵马,与父亲温行往西入京。 夕葵收拾了收拾薛诰的遗物,离别太过仓促,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空荡荡的屋子一遍遍提醒她,那个笑嘻嘻的人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箧笥里还有诗稿和书稿,还未成册,温兰殊将其妥善收藏,之后会动笔续写,至于薛诰和高君遂的归处,他派褚殷去搜寻,最后在寺庙里见到了高君遂。 高君遂剃度出家,起了法号,闭门不见,只托主持告诉温兰殊,薛诰已经安葬在寺院后山,至于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就不为人所知了。 温兰殊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倾吐之事。因此在清晨薄雾冥冥里,他带领河东军和华州刺史增援的军队一路往西。 忧患仍在,关中空虚,他们只能往前。 · 几日后,华州城普渡寺有个少年背着挎包,用油纸包了芝麻糖从山路上蹦蹦跳跳走来。刚好旭日升起,朝霞照亮山路,两侧旧雪尚在,他跑得很快,满心期待往前,还给几个化缘的僧人糖吃,一边给一边说过年好。 他走过山门,跑到德高望重的住持旁,放生池里几只乌龟游呀游,游上河岸晒太阳,“师父,请问高先生在这里吗?” 住持微眯双目,长须飘飘,脸颊和竖起的手掌恍如枯树皮,皓白袈裟随风起伏,“高先生?这里没有高先生。” “他俗姓高,是长安人,也是我的老师!” 韦训给的信息已经足够了,住持哦哦几声,恍然大悟,“原来是梵慧。不过梵慧最近不见客,施主……” “我可以等!”韦训补充道,他太急迫了,从别人处得知高君遂在此处剃度出家,好不容易过来没见到人怎么可能走? 住持只好说,“梵慧在做早课,等结束后他会从净土堂出来,施主可以等一会儿。” 韦训点点头,他站在侧面净土堂等门子处,里面梵语诵经声不断,他干脆进了远门,在廊下坐着等。竹帘半卷,周围壁画布满墙,令人昏昏欲睡的吟诵声和木鱼声让韦训一个尘世中人好似灵魂出窍,却因对高君遂的执念而支撑着没真睡过去。 线香点燃,檀香烟雾缭绕,韦训开始想接下来见到高君遂要说什么。一个在朝廷中枢的人不知因为什么贸然落发为僧,实在是始料未及。韦训本就跟着高君遂来,尽管高君遂并不愿意带个小跟班,那天去找小皇帝的时候早他一步前去。 韦训醒来的时候,高君遂已经走了,过几天得到消息,自始至终都是一头雾水。 所以韦训很想问清楚,到底因为什么,难道高君遂真的放下一切了么?短短数日,为何说变就变?明明之前满心都是朝政大事,为何如今万事皆空? 难道真的参悟了?韦训想到这里,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检查着挎包里默写的诗句和典籍中的句子,之前高君遂说他榆木脑袋,他以为自己的愚笨让老师生气了,于是在高君遂一言不发的时候,会为高君遂斟茶,喊对方老师。 高君遂愈加不解,说,只年长五岁,唤什么老师? 韦训脾气如此,知道自己笨,老师失望后,反倒加紧用功,又或是遭遇了很多事情,原本游手好闲最恨读书的纨绔,竟然手捧书卷点灯熬油夜夜苦读,每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跑到老师跟前,兴高采烈说终于背会啦。 韦训知道天才对庸人是没有耐心的,他只能默默努力。他能接受高君遂对自己的不耐烦,但他无法接受以后再也看不到高君遂。等他意识回到现实,刚好早课结束,僧人鱼贯而出,从廊下经过,踏着石阶往斋堂去了。 他猛然站起,检查东西都带齐了,望眼欲穿,从殿门处一个个认,直到最后才看见高君遂。 “老师!” 韦训等高君遂经过,后面已经没有人了,他殷勤地问,“老师,你怎么一时想不开呀,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最近又学习了不少,又背会了一篇,你看,我都默写好了……” 但很快韦训发现,高君遂并不为所动,反而是双手合十,默念佛经。 韦训慌了神,手里的书页哗啦啦响,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高君遂,“老师,老师……你看看我,我背会了,你说很难背的那几篇我都背会了,你考一考我好不好……” 高君遂依旧目视前方,“施主认错人了,这里没有老师。” “我怎么可能认错人!你是我的老师,就算只比我大五岁,也教了我好多东西,就是老师!”韦训颇为执拗,拽着高君遂的衣角不让对方走,“老师,求求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在街头买了芝麻糖,你吃一口,很甜的,你说过你今年要和我一起守岁,要给我取字的,你都忘了吗?” 高君遂扒开他的手,快步向前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是韦训听不懂的梵语。韦训只能在后面追,结果被石头绊倒,趴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还有那包好的芝麻糖。 他想留住高君遂,想留住很多东西,不过世事一直都是如此,从不让他如愿。 “老师,我错了,我会改的,我会好好念书,你回头看看我,看我一眼……” 芝麻糖从油纸里探出头,沾了泥土,高君遂决绝的身影越来越小,隐匿入婆娑树影,融入佛寺巍峨大殿,钟声远远传来,飞鸟掠过殿顶。 时间倒流到薛诰性命垂危的那一晚。 夕阳欲暮,血染台阶,周遭是一片叫喊声,高君遂慢慢走过长道。 没人拦得住他,更没人知道高君遂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偷袭。他如入无人之境,打开了行宫大门。 空旷房间内回音阵阵,门轴吱呀响动,珠帘玉幕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高君遂直奔里间,绕过一道孔雀屏风,隔着床帐,上面有人躺着,他便用沾满血的剑划开床帐。 上面躺着的并不是李楷,而是他打算在一切得手之后再去见的那个人,薛诰。 高君遂想过很多种方式,他要抓住李楷,然后跟薛诰说,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不是想帮皇帝跑去关中吗,不还是被我抓住了,你的主子晋王都不要你了,怎么跟我争啊……高君遂想通过自己的名位和权力来炫耀,看啊,我选的路才是对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一直都是对的—— 可是薛诰从没顺着他的想法来,表现出任何失落情绪。 薛诰面色惨白,突然睁开了眼。看着浴血修罗般的高君遂,他并没有太惊讶,刚好有一滴不知是谁的血落在了他的唇上。 “来了?” 此刻夕阳刚好打在薛诰的脸上,让他苍白的脸上没那么白了。病来如山倒,他现在说句话都费力,遑论坐起。 “是你。”高君遂收剑入鞘,心道薛诰果真是一如既往的狡兔三窟,估计已经把李楷送出去了,“我败了,你总是有法子,跟你比好像从没赢过。” “我们不需要比。” “你看,你老是这样,说不需要比。可人活在世上,谁不比较?我加官晋爵,旁人无不谄媚巴结,只有你不变。你喜欢读《庄子》,一直念叨你那些大道理,是不是把我也当成了只知腐鼠滋味的鸱鸮?” 高君遂眼看也抓不到小皇帝了,不如跟师兄聊会儿天。 “没有,那是你的选择。”薛诰咳嗽起来,跟以往不同,他咳不动了,身体支离破碎,好像一碰就能散架,因此他咳起来,没之前那么剧烈。夕阳为他增添了一分生机,橘黄脸庞和金棕眼睫,衬得他愈发不像尘世中人。 “你怎么了?”高君遂才意识到不对,慌忙蹲下身,“你……病了?” “陪我看会儿夕阳吧,君遂。之前你说,加冠取字的时候,要我也在一旁,而后同朝为官咳……”薛诰眼角冒出泪花,“经世致用,一改文坛风气,留名……留名青史……” 高君遂蹲在一旁,跟在后面的侍卫没听到传唤,也知趣地在门外不进来。 “你说过。”高君遂沉思前事,不免心生怨怪,“可是来不及了,变故永远快过一切。你现在是……你病那么重?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夕阳一闪而过,薛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高君遂探鼻息,这呼吸微弱得可怕! 高君遂慌了神,“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是什么病,我找人,找人来救你……” “不用,也就这一会儿了。”薛诰逐渐坠入意识的深海,走马灯般的回忆快速掠过,他觉得这辈子还是值得的,他一双眼只能看到美好,或者给别人带来美好,很多人活了一辈子还没他二十年经历的快乐多。 高君遂难以置信,由于太阳消失,周围很快沉入黑暗之中,一种堪称恐怖的靛蓝笼罩着他,以前他很不喜欢这种氛围,因为太清冷太孤单,又明确告诉自己时间逝去,无法抓住早已流失的光阴。 面临生死,什么新仇旧恨都没了说服力,薛诰逐渐减弱的呼吸声无疑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恐惧,他握着薛诰想伸出被子挽留什么的手,“师兄!” 薛诰露出一个微笑,“你肯叫我……师兄了。” 高君遂无声痛哭,“我骗你的,我真的很喜欢跟你和少韫的那段日子,在你们面前的我也是真的我,我有想过的,我有想过做个良臣,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入仕为官,饮酒赋诗,等下雪了,我还想效仿雪夜访戴,去找你围炉煮酒,我没有兄长,以前我一直把你当……” 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握紧薛诰的手,紧紧难以松开,好像这样就能留住对方的魂魄。 “别为我流泪,师弟。”薛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出这些话,“我能解脱是好事,可惜看不到晋王和太平盛世了,你帮我——看一看。” 他努力和自己的短命释然,却在遇见许多美好后,慨叹自己寿命不永,恨老天不公。 他的箧笥中还有自己的诗稿和书册,里面关于朝华的字句还未雕琢完,上天就已经无情地要他魂归他乡。 薛诰依依不舍地望了周围一眼,五感开始丧失,黑暗海潮涌入,他好像行走在旷野间,周围没什么灯火,萤火流光犹如星河,映在河面上。而他穿着一身单薄罗衫,坐在小池旁,万籁俱寂,如果忽略那些聒噪蝉鸣的话。 他躺在草坪上,野花露水滴落,脸颊一冰。固定不动的星空与流动的萤火充斥着他的视野,让他忘记此刻自己是谁,不禁想起那句蝶梦庄周。 也许,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萤火虫,在长夜里发了那么一点儿光呢?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突然对自己的短命释然了。 能看见这最美好的风景,此生没什么遗憾了。 薛诰的眼睛沉沉闭上,高君遂还是不敢相信,薛诰就这么死了,他反复试探,发现没有脉搏心跳呼吸后,终于大声恸哭。 他趴在薛诰尸体上,短暂失去了再起来的力气。 山长长,水迢迢,利禄尽在长安道。 春来晓梦好,忘了君年少。 第184章 安宁(副cp) 五部联盟选了新盟主, 贺兰庆云最近风头正盛,不少部落给他塞美人过来。 其实就算不是怀孕,述六珈也早早会失去宠爱。对此钟少韫看得透彻, 贺兰庆云不会爱上任何人,这种唯我独尊的人不会知道爱是什么,更不会心疼孕育孩子的母亲, 甚至若这孩子没有冠以他们的姓氏, 那么在他们看来和草原上的牛羊没什么区别。 钟少韫一边照顾卢彦则, 一边往来老夫人和述六珈处, 她临盆之期已近,因为早年间流离迁徙的缘故,最近头昏脑胀睡不好。贺兰夫人从商队那里买来上好药材, 无奈虚不受补, 功效并没有很卓著。 一天老夫人忽然握着钟少韫的手,良久泪流满面,钟少韫不解,老夫人却什么都不说, “我可能太想那个孩子,所以认错人了吧。” 忙完一切, 钟少韫担忧地看着述六珈, “肯定很辛苦, 最近一定要多休息。” 述六珈也早把钟少韫当成了弟弟, “你也是啊, 看你很忙的样子。” “其实狼主做决定, 我没法置喙。”钟少韫坐在一边, 他这几日跟着人学缝东西, 上手很快, 纳了个小鞋,“这个叶护,也是老夫人一力主张封的,没什么能耐。真正忙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一个秘密。”钟少韫思前想后,觉得述六珈是自己人,应该可以说出来,“我找到了心上人。” 述六珈喜笑颜开,“那太好了呀,你最近是在照顾她吗?” 钟少韫点点头,小虎头鞋放入筐内,“喜欢了很久很久,可是你也知道,我和塔娅很快就要定下婚约了。达奚设有意这么做,我也无法拒绝。” “你不喜欢塔娅?” “我只把她当妹妹。” 述六珈若有所思,“那你可以告诉她,这姑娘不会逼你的,要是知道你心里有别人,她估计会比你更难受。” 说到这里钟少韫就心如刀绞,“可是如果想救心上人,就必须娶塔娅。述六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呢?” “如果心上人知道了,会高兴还是伤心?”述六珈不明就里,追问下去。 “他……”钟少韫欲言又止,“我以前一直觉得他不喜欢我,后来,他为我做了很多,我才知道……” “那他醒过来,肯定会伤心的吧。” 钟少韫怅然若失,嘴唇哆嗦着,“可能……可能吧。” “那你要不要等她醒来再做决定呢?或者说,救她的办法只有那一个吗?” 有别的办法吗?钟少韫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最终在侍女的传唤下,回到了现实。 “叶护,狼主去您的毡帐里了,您快点过去吧。” 钟少韫迅速起身,顾不得那么多就往毡帐狂奔。 贺兰庆云会看见卢彦则吗?!如果看见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等钟少韫气喘吁吁回到毡帐的时候,贺兰庆云已经在里面坐下,并自己斟了茶,半带怨怪和调笑,实则让钟少韫如芒在背。 “呀,叶护去哪儿了?让我等好久。”贺兰庆云话里带刺,欣赏钟少韫的恐惧,“我来找你,你甚至都不在。” “我找述六珈送东西去了。” “你对她很上心。” 钟少韫跪坐在一侧,不明白贺兰庆云是什么意思,又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玩弄人心的模样。他很讨厌这种人,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她身体不大好,要多养着些。” “身体不好?有医生养着,你操什么心。” “她怀着你的孩子,你不关心她吗?从怀孕到现在,她没一天好好休息过,每晚都害喜得厉害……” “你这么关心,等她生下孩子我把她赏给你?”贺兰庆云故意说,又晃着杯中的马奶酒。 “你……你……”钟少韫气得额角直突,世上竟会有这么没心肝的人吗?有个女人怀着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问也就罢了,移情别恋也就罢了,如今连她的去留也轻飘飘恍若儿戏。 贺兰庆云存了逗小宠物的心思,又喜欢主导别人的喜怒哀乐,事实上身边很多人都无法让他产生类似威胁的情绪他也不允许,所有人必须尽在他掌握,而他也必须足以控制别人的情感。 “生气了?你喜欢她?” 毡帐后忽然有个木板掉了下来。 “真想要?”贺兰庆云笑吟吟地挑衅着钟少韫,“可惜达奚铎来跟我说了,想让塔娅和你成婚,我同意了。” 这是通知而并非商量,钟少韫怒极反笑,唇角气得一提,“我知道。” “不过你要是看上述六珈,等她生了儿子我就赏给你怎么样?多几个姬妾很正常,你不用在乎她曾经是我的女人,我很大方的。” “她在你眼里,是什么?”钟少韫咬牙切齿,嘴角因为极度气愤不由得向上一提。 “她?”贺兰庆云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末了才意识到,指的是述六珈,“这很重要吗?” 钟少韫不由得想起述六珈身上的伤,贺兰庆云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存在怜香惜玉的可能。很多人总以为贺兰庆云为了述六珈和父亲反目又辗转万里将其带在身边,一定是深爱这个女子。 但并不是。 贺兰庆云弑父原本就是自己的想法,不存在为一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可能。而且,这种紧紧掌握权力的人,最爱的除了自己就是权欲,征伐惯了,杀人都不见得眨眼,怎么可能怜惜弱小? 不会爱人的人,更不可能爱一个女人。 述六珈只一昧承受,钟少韫能从手腕的伤疤看出来,之前贺兰庆云酒醉宿在她那里肯定无意间施暴了,最近怀着孩子也还好些,又多了新的美姬转移精力,她不必再委曲求全。 话不投机,钟少韫不再多言,“她是你孩子的母亲,等孩子长大了,你怎么跟你的孩子交代?他要是知道你对他的母亲那么薄情残暴,会不会……” 贺兰庆云啧了一声,“孩子?长大?” “你不要对孩子动手!”钟少韫惊慌失措,他是真怕贺兰庆云这种疯子做出什么来。 贺兰庆云狞笑,“我没你那么傻,留着个祸患妨碍自己。钟少韫,要不是我娘,你以为你会有今日?你最好还是自求多福,祈祷我娘多活几年,再祈祷我有耐心玩。等你哪天不好玩了……那才是真大祸临头了呢。” 说罢,贺兰庆云大笑离开,钟少韫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往屏风后张望,一拍鼓起的被子,发现里面是空的! 卢彦则去哪儿了? 他慌慌张张,难道贺兰庆云把卢彦则转移了?所以才过来的?他越想越怕,脑海里一片空白,心凉了半截,一到绝望又或者心如死灰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哭。 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轻轻抽泣。很久了,他很努力了,为什么每次都逃脱不掉这种结局?是否野草只能在天下大势里匍匐顺从,是否弱者就必须俯首在强者之前跪着求原谅又忍辱负重? 为什么有的人杀人,玩弄人,不把人当人,却能坐在宝座上运筹帷幄,享受荣耀,而真正为民护国的将军却差点死在冬日冰河里? 为什么他做了那么多,于事无补…… 他越哭声音越大,跟以往的抽泣都不一样,哭到后面鼻涕眼泪一起流,鼻头发酸,泪水仿佛泄了洪。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钟少韫抬头一看,来人的身影被泪水模糊,可他一下子便认出来那是谁…… 钟少韫想停下来,卢彦则最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了,可他越想压制,就越控制不住,干脆站起身抱着卢彦则哭了起来。 讨厌我,就讨厌吧。 卢彦则亦不知所措,他在钟少韫含糊不清的哭声里大致听清了一些话。 钟少韫说对不起,说不知道这场仗是和凤翔效节军打的,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场溃败,走到今日不是他想要的,他本意不是这些…… 卢彦则轻拍他的背,没有像回忆里那样,说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人,只是淡淡问道,“你是贺兰戎拓的儿子吗?” 钟少韫哭声渐渐休止,“……是。” “我这辈子,没有输过,唯独在你身上败了两次。” “不是的,不是……” “你恨我吗,所以要用这种手段,毁掉我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现在卢彦则是整个大周的罪人。他毁了三万人,自己却贪生怕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钟少韫忙不迭解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从跟着贺兰戎拓往北后,就一直在后方,我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大战……” 卢彦则流露出一丝不舍,“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对谁那么赤忱过……你让我那么狼狈,像个笑话。现在怎么又来招惹我,不是要走么?不是说山水相逢么?” 卢彦则想过很多种冷落、怨怪钟少韫的方式,但在见到这人后,原本想要倾泻怨愤的心情荡然无存——他发现自己竟然是无法怪钟少韫的,只要钟少韫往面前一站,腔子里就只剩下了独对此一人的柔情。 感情不会骗人。 钟少韫低下了头,这下哭不出来了。 的确是自己先走的,还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信,现在又是他,千辛万苦把卢彦则救回来。 “我还可以相信你吗?”卢彦则问。 “你还可以相信我最后一次!”钟少韫急忙抬头找补,尽管在他看来,二人不会有完美结局,但钟少韫不在乎,他只想让卢彦则顺利离开这儿。 “只是最后一次?”卢彦则半含着怨怪,又实在没办法发火。 “可以有很多次。”钟少韫在卢彦则的肩头蹭了蹭,“这一切不是我主使的,你相信我吗?” 卢彦则默然良久,轻轻拢着钟少韫的鬓发,聚在后脖颈那里。钟少韫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安静恬淡,卢彦则见过太多喧闹,千万人熙熙攘攘向前又如海潮般退去,唯有那点安宁,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我信。” 当晚,钟少韫见卢彦则醒来,就准备了两床被子,叠好被窝,自己先躺了进去,背对着屏风和门。 卢彦则在外面走了会儿,消完食,天黑得早,就回来准备休息。看到两床被子,沉默半晌。 旋即解了衣袍,无视另一个被窝,从钟少韫背后的空隙进去了。 钟少韫刚睡着没多会儿,这时候卢彦则的手和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是冷的,因此一下子把他惊醒了。他一抬头,对上卢彦则的眼睛。 卢彦则从背后抱着他,嗅他颈肩的味道,用鼻尖蹭来蹭去,落下几个吻。 而后他们相拥而眠,钟少韫紧紧抱着卢彦则的腰,终于把以前偷偷做的事情光明正大做出来了。 卢彦则吻他的脸,许久未见,又数日昏迷濒临生死一线,重新活过来、失而复得,哪一件都足够让他狂喜。 “这些日子,我老是梦到之前。”卢彦则喃喃道,声音温吞缱绻。 钟少韫面容愁苦,他不确定卢彦则有没有听到。可是在危机四伏的草原,他只有卢彦则,而卢彦则也只有他。 “以前,我对你不是很好。”卢彦则五指没入他的发间,呼吸声都那么清晰,嘴唇轻碰他的额头,“后来,一直很想念。” “我也想你。” “那为什么离开?” 钟少韫眼眶湿润,卢彦则轻轻拂他的眼角,“你怎么一直哭呢?” “我……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为什么?” “你说过你讨厌哭哭啼啼的人,你也说我倔,明明能和乐坊撇清关系,却还是一次次戴着风帽参与进去。可是彦则,这辈子陪我时间最长的就是琵琶了,在没有遇见你的时候,琵琶一直在我身边。” 卢彦则有些内疚。一生下来,卢彦则就被教导轻易不可流泪,长子要老成持重从容有度不可流露情感。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卢彦则缺失的东西,有些人天生具备,那句无心之语被钟少韫记到现在,可真是意想不到,“我不讨厌的。” “彦则,我只是……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我们在一起,多少人阻止,就连我自己也觉得配不上你。你那么好,论出身才能都是佼佼者,可我什么都不是。让我真正绝望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我了解到一切阻力后,还是喜欢你……” 钟少韫小声啜泣,从重逢到现在已经哭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卢彦则总把很多事情想成是理所应当,总觉得自己给予了一点好处,对方就应该报答或者感恩戴德的完全没想过在钟少韫眼里一切竟是这样。 卢彦则抱他的臂弯紧了紧,钟少韫往卢彦则颈窝一钻,于耳畔轻声道,“我永远都是你的阿韫。” 第185章 坦白(副cp) 一觉醒来, 钟少韫往旁边一看,又没人。卢彦则或许是早起习惯了,每次都比钟少韫起得早。 他下床穿上鞋子, 桌上已经摆满饭食,还有热腾腾的乳茶。不过头发有些乱,他想先梳个头。 与此同时卢彦则用兜帽围了脸进来, 带起一阵风。钟少韫迷茫着回头, 刚睡醒还有些茫茫然, “回……回来了。” 卢彦则收起鹰一般锐利的目光, “嗯,最近草原上人多眼杂,我去听了听情况。” 钟少韫揉揉眼, “什么, 什么情况?” 卢彦则轻声一笑,成竹在胸,只是走过来拿起梳子替钟少韫梳头发,“你先吃饭, 等会儿我跟你说。” 钟少韫太想知道卢彦则现在心里想什么了,梳完头火速吃完饭, 眼巴巴等卢彦则说。 可卢彦则抱着双臂双目出神, 良久才说, “走, 我们去外面走走。” 说罢, 带好兜帽掩人耳目, 拉着钟少韫出去了。 最近确实是多了不少人, 一来五部联盟草创, 贺兰庆云因为首屈一指的战功, 因此成为盟主,统摄整个漠北。具体的战役过程钟少韫并不知道,要问也只能问卢彦则,但他不会问。 他握紧卢彦则的手,人群中有好多吹捧起那一场大战的胜绩,言语之间尽是对卢彦则以及一众大周士兵的鄙夷。 “什么效节军啊,都是废物,连路都认不清楚!” “常胜将军?我看都是吹出来的!” 哄笑声里,一群连靶子也射不中的人大喊大叫,与有荣焉,好像加封盟主的不是贺兰庆云而是他们自己。 卢彦则此生打仗未尝一败,也就这次算是溃败。然而人们太过悭吝,一次失败足够推倒所有胜利。 “彦……” “我知道。”卢彦则亦紧紧握住钟少韫的手,“他们说的是实话,我就是那样败了的。三万精兵束手无策,在山谷里被屠杀殆尽,陈宣邈拼死护我出来,下落不明,我在河水里漂了好久,一直在等死。” “可你活下来了。” 卢彦则似乎从来没有迷茫或者动摇过,永远都那么坚韧,钟少韫也没见过他哭。 “是啊,所以我的生,必须有价值。”卢彦则回过头,对钟少韫微笑,兜帽和巾子盖住了俊秀的脸庞,然而出尘绝逸的风姿又能从明亮生辉的眼眸中窥见些许。 最近五部忙活着要准备老夫人寿宴以及盟主即位仪式,二者选在同一天进行。不过老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因此贺兰庆云找了几个法师来为其祈福,于是各色人等汇聚,有些是草原上的巫师,也有些是僧侣。 纤云无迹,皓天白日,钟少韫总觉得卢彦则经历这次生死之后,变得跟之前不同了,他也知道那场惨烈战役对卢彦则而言有多痛苦。 只是,钟少韫不敢揣测卢彦则对自己的看法。 “彦则。”他拉着卢彦则来到月牙状的湖泊旁,波光粼粼里,耀得他睁不开眼,头发发棕,“有些事我要跟你说清楚。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贺兰部的人,我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后来被贺兰庆云找到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什么记忆?” 钟少韫坐在岸边,已经有了长谈的意图。他一坐下来,就显得更加瘦小,于是卢彦则也坐在一边,将胳膊搭在膝盖上,钟少韫枕着宽厚的肩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片刻后,卢彦则就将他笼在自己臂弯下。 “一段早已该忘掉的记忆。我原名是贺兰颉罗,在一场战事后,原本应该和部落一起迁徙,却被贺兰庆云设计抛下,因此被乱军掳去了大周,被人买来买去。后来辗转经历多人之手,遇见了我姐姐阿皎。” 卢彦则错愕,原来阿皎对钟少韫而言这么重要是有原因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过去这么……” “我也不知道,后来才想起来。”钟少韫笑了笑,“还好都过去了,如果没有姐姐,没有你,我不可能有今天。” “那你有什么想法?贺兰庆云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隐瞒了这件事。主要还是因为贺兰庆云此人实在难以理解,在明白他之前,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不确定他会对我做什么,而且……”钟少韫抬眼看卢彦则,波光打在他脸上,留下几道光纹,“我不想姓贺兰,我只想当钟少韫。” “你是觉得我会心有芥蒂?” 钟少韫沉吟片刻,“你怎么可能会没有芥蒂呢……” “我和贺兰戎拓以及贺兰庆云的确都有仇,但你在我看来并不一样。而且据你所说,贺兰老夫人一直在保护你,如果你隐瞒了这些不告诉她,是不是不太好呢?她应该一直怀念战争中失去的孩子才对。” “彦则……” “而且,你在这儿反而会更好些。我一直觉得你在大周并不好,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太危险了,回到故土,有‘叶护’的身份,或许比在大周好些?没人会说你的出身,他们谈到你,也只会说,你是贺兰部的叶护,怪聪明的。”卢彦则轻轻捧着他的脸,极尽温柔,温柔到钟少韫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你要好好想,在哪儿更舒服,不要为了我去迁就。” 钟少韫思索,抠着指甲,“可我只想做你的阿韫。” 卢彦则欣喜一笑,摸了摸钟少韫的头,三两下把他的头发弄乱了,凌乱之余,显得分外亲昵。 “阿韫,你该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依附我而活着。” 钟少韫握紧卢彦则的手,目不斜视看向对方,眼神炽热又含情脉脉,“我不想姓贺兰,自我有记忆起,我就一直都是钟少韫,我一直都想跟你跟你在一起,我知道我们不般配,可是,可是如果恢复这个姓,我们就彻底分道扬镳了。” “你在这里,能被人尊重,还能找到自己的母亲。”卢彦则的温柔像极了海市蜃楼,转瞬即逝又虚无缥缈,用恬淡语言说出血淋淋的真话,如若不听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钟少韫死死抓住他,“我……” “叶护,老夫人叫你。” 侍卫的一句话打断了钟少韫,他只好跟着侍卫先行离开。原地卢彦则闲来无事,心里乱糟糟的,往湖里扔了几个石子,胡杨树后绕出个人影来。 “岐王。”唐平左顾右盼,确认此处没有别人才敢出现,“您真的要按照计划来吗?那这位怎么办呢?” “仇必须报,过几天就是良机,不然我睡不安生。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不借此机会彻底剿灭贺兰庆云,再往后想杀此人,就很难了。”卢彦则站起身,兜帽外围着一条围巾,将脸挡得严严实实,“陈宣邈和三万将士之死,盖由我轻信他人所致,这是我卢彦则无法平息的血债。我真恨当初为什么没早点除掉贺兰庆云,反倒让他壮大至今……” “如果要杀那么多人的话,那他……”唐平言语之间尽是对钟少韫和卢彦则的唏嘘,“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想的是,如果贺兰庆云一死,按照顺位,他就是漠北之主。” 唐平天灵盖似乎有一道惊雷炸穿,“什么?他他他他……漠北之主?” 一个大周的琵琶伎,先是让卢彦则和卢臻父子生隙,又是贺兰部的王子,现如今还要当五部联盟的……盟主?!桩桩件件,已经超越了唐平的想象能力。 “是,贺兰庆云必死,我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反正,杀了他,我也没办法全身而退,可是不杀他我难以心安。”卢彦则眼神坚定,远处群山矗立,风吹草低见牛羊,能听得见风的声音。 “你最近先收拢一下我们剩余的兵力,想方设法混进商队里,过段时日应该有货物交易,商队最好掩人耳目,昔日吕蒙白衣渡江便是因着此理。”卢彦则顿了顿,“还有,我还活着的消息,可以告诉十六叔和我爹,一旦涉及到两国,那么他们必须做好准备,不能重蹈我的覆辙。” 唐平连连点头,“我都知道了,我这就派人送信回去。岐王,听说晋王找到了陛下,他们现在到长安了。” 卢彦则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如果是十六叔的话,也好。” “岐王不打算回去了吗?” 卢彦则南望长安,日光照彻山川原野,他心里的长安和自己远隔千山万里,根本看不到,而周遭的声音又是异乡话,让他很不习惯。 “不回去了。”卢彦则眼里说不清楚是释然还是苦涩,他没输过,即便输也能接受,可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不明不白输。 那张错漏百出的漠北地势图和罕见的大雪浓雾,让他兜了好大一圈来到一片悬崖峭壁。他们无法前进,只能在血战之下一点点往安全的地方去,他还记得那时候严酷风雪,犹如一把把刀刮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他们冻成了坚冰,浑身带的干粮很快吃完,补给的队伍又故意拖延…… 陈宣邈把干粮给了他,倒在一片死人堆里,用最后一点力气对卢彦则说: “快走,我们……中计了……” 他们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被人陷害的,三万亡魂溃败,凶手到底是谁?如果不报仇,他活下来就没有意义。 “你不想再见见你的亲人了吗……”唐平回过身去,芨芨草丛里忽然又冒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爹……”卢彦则难以置信,朝卢臻行礼。 · 卢臻近来愈发苍老,别人都说他两个儿子出类拔萃,一个是凤翔节度使,一个在河东军崭露头角。然而这些声音在卢彦则大败后就销声匿迹,他在洛阳宅子里,从早到晚孤孤单单一个人,不禁开始回想往事。 跋涉万里,看见幸而生还的儿子,卢臻感慨万千,往昔对孩子的鞭策如齑粉消散,他和卢彦则在钟少韫的毡帐里,良久无言。 不知从何说起。 “儿啊……”卢臻年过半百,竟是涕泗横流,“身子可还好吗?” 卢臻也巧妙地避开了关于那场大仗的是是非非,从小处入手。卢彦则不会沉沦,从苏醒的那一刻到现在,他或许有过一时片刻怅惘,不过这些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都丧失无踪迹。 “一切都好,自小强身健体,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是……他救的你?” 卢彦则倒了杯热茶。他和很多人交谈的时候,另一方并不会直接提起钟少韫的名字,除了揣摩不清楚卢彦则的态度,便是钟少韫的地位和身份还没达到需要称呼名字的地步,陈宣邈和唐平亦然,他们不确定该怎么称呼,又不敢问卢彦则,只能用“他”代替。 但卢臻不同,卢臻绝对是从骨子里看不起钟少韫。 “是。” “他一直都喜欢你,是我太过固执,给你们那么多绊子。”卢臻的语气竟然也和缓了不少,“你回来吧。” “爹,我不会回去的。错信一人酿成大错,我无颜回去。” 卢臻觉得卢彦则这是在赌气拿乔,全因钟少韫不得回归之故,“要是我同意你和他在一起呢?总不能让我和你娘,没办法看儿子承欢膝下吧?之前我派人给英时捎过信,说想看他一眼,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恨我,你难不成也恨我?我养了两个儿子,养出两个仇人来了。” 卢彦则不知怎么解释好,卢臻说得不假,卢英时那种性格,不可能因为两封潸然泪下的书信就改变,权责对等,孝顺卢臻的重任应该在卢彦则身上。 终究还是要回到伤心地,接受来自众人的审视与评判,溃败的战绩永远比胜仗要更引人注目——他果然还是那个风筝,无论飞到哪儿,线始终都在父母的身上,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可问题是,就算同意了又能如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不代表接下来会对钟少韫再无成见。卢彦则咬咬牙,最终说出了那句非常大逆不道的话: “若我有功恩泽世人,自会有人奉养父亲。只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彦则先国后家,望父亲谅解。”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好孝,太好孝了。 第186章 谈判(副cp) 一顿谈话并不是那么愉快, 卢臻没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悻悻而去,跟着商队一起安置。 唐平没告诉卢臻卢英时的原话—— 唐平说你爹有点可怜哦, 孩子死了一个,然后能指望的两个都不在跟前儿,要不你回去看看? 卢英时冷笑一声, 那声笑让唐平都有点儿怀疑卢英时到底该不该姓卢了, 怎么比他一个姓唐的还冷漠呢? “真正可怜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还能自己抱怨可怜, 已经够意思了。我娘的命他不当回事,可我这辈子都记得。” 唐平想了想还是别说出来的好。 到了晚上,卢臻先是在商旅栖居的帐篷歇下, 翻来覆去寝食难安。如果白来一趟儿子没带回去, 不符合他功不唐捐的一贯想法。思来想去,他让唐平找钟少韫。 唐平指了指自己,“啊?我?” 钟少韫如今是贺兰部叶护,轻易无法靠近, 面对一个没法完成的任务,唐平无奈, 却又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 在卢臻唉声叹气里, 先把随身带的干粮都给了卢臻。 一个面饼子。 卢臻吃不惯牛羊和奶酪, 最讨厌那副腥膻, 待对方接下面饼子后, 唐平含泪喝了一大碗乳茶, 又啃了俩大棒骨。 吃完饭, 他想着如何旁敲侧击抵达钟少韫的毡帐。叶护的毡帐外, 一般会有很多侍卫走来走去,唐平要是贸然接近,很可能会引起注意。他先是在一棵树下等待时机,晚风吹起来嗖嗖的,冷气顺着裤管袖管往身子里钻,与此同时,跟着他们一起来的琵琶伎凑了上前。 “啊!”唐平大喊,马上捂住嘴,紧接着搓手哈气,“你怎么也出来了?” 夏弦抱着个琵琶,“我……想来看看岐王。他现在在哪儿呢?” “他在叶护的毡帐里,你要不去找一下他?”唐平想出个坏点子,“反正这个叶护也会弹琵琶来着。” 夏弦百感交集,“那就是岐王喜欢的人吗?” 如此一来,夏弦真的很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然让卢彦则念念不忘。 唐平刚打算跟夏弦商量计策,却见钟少韫自远处老夫人的主帐走了出来,天地之间雪白一点,翩翩遗世独立,鹿角冠和遍身银饰贵气无比,小巧精致的面庞秀气俊逸,多了几分难以化开的愁苦,真是我见犹怜。 钟少韫唇线紧抿,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夏弦和唐平。 唐平看呆了,之前只知道卢彦则为着此人手起刀落砍人手,那表情也阴鸷得吓人,后来见到钟少韫穿着粗布衣衫,让他觉得已经够秀气了,说话声细,长得小巧,用唐平的话来讲就是跟猫似的,偏性子内向寡言少语,二人没怎么共事过,也就只有陈宣邈知道内情。 如今换了身衣服……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冗长的白狐裘披在外面,身上胡袍银线织就,袍摆如起伏云海,鹿纹和卷云瑞草纹密匝匝堆在袍子上却不显得冗杂,胸前珠串璎珞和繁复纹路加在一块儿,硬是没留一点儿白,或许只有如瀑乌发和清隽面庞算是留白。 “呃……”唐平一时之间忘了该说什么话。 “钟郎君!”夏弦腾出一只手,朝钟少韫喊。 唐平:“?” 简单粗暴方能成事,接下来钟少韫成功见到了唐平。唐平先让钟少韫等着,自己唤卢臻去了。 夏弦和钟少韫面对面坐在一起,他把琵琶横放到钟少韫面前,“这是岐王为你准备的螺钿琵琶,你走之后,我代为保管,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钟少韫素手拂过琵琶弦,千言万语堵在嘴边说不出口,良久,缓缓道:“我估计并不能与他厮守,这琵琶,还是归你保管吧。” “为什么?你们好不容易没了那么多阻碍,卢公也说不会拦你们。而且,你走后,岐王一直很想你。” “我也想。可能世事就是这么难遂人愿吧……这么多年,我努力过,争取过,可是太难了。我一直在等他成家立业,虽然我不想,但一直在等。想着要是他真的有了相伴的佳人,我就再也不纠缠,忘了一切。”钟少韫面色凝重,“可是他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忘不掉。” “天下那么大,你们也能养活自己,我不相信这世上容不下你们两个人!”夏弦有些急迫了,卢彦则好不容易活下来,和钟少韫遇见,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我们依靠商队过来的,晋王帮了我们不少,你们就算在一起也不会妨碍到任何人啊。” “商队?” “是,帮助我们过来的商队,其首领名为陶真、周序,是晋王的左膀右臂,听说我们要来找岐王就过来了。” 钟少韫如高空失坠……他太着急了!早知道商队和卢彦则的人会赶过来,他便不会那么着急和达奚铎做交易!如今达奚铎已经把儿女婚事告诉了贺兰庆云,相当于是他自己把自己的退路斩断了! 他可以不姓贺兰,但从和达奚铎做交易的那一刻起,他也就断绝了和卢彦则在一起的可能。更何况现在,卢彦则知道了他的身世,一力支持他回到原来的部落、原来的家。 也就是说现在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塔娅成婚,帮助卢彦则复仇……那么…… 贺兰庆云有什么变故,能当贺兰部狼主、五部联盟盟主的,还会有谁?! 那他跟恢复贺兰旧姓有什么区别吗?钟少韫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情绪太久,甚至忘了既定的结果。他心如刀绞,寒气钻进袍摆眼看这琵琶,心里更是沉重。 琵琶很有可能是卢彦则给他留下的最后幻想了。 “你们找到岐王,是想把他带回去?” 夏弦默然片刻,“我并不知内情,不过看起来,卢公想让岐王回去,但是岐王很可能并不想。关中世族对岐王多有不逊,这次战败又散播谣言,毁岐王名誉,一些不知情的人将岐王当作了庸人,现在晋王入关,百废俱兴,也就是说岐王回去也无立锥之地。” “那岐王就只能在关外流浪了。卢公肯定不愿意看到儿子在外漂泊,因此就算冒着风险也要把他带回去。”钟少韫道。 “那你呢,你想让岐王回去吗?”夏弦问。 钟少韫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态度会变得那么重要。 “我不知道。”钟少韫据实回答。 片刻后,毡帐外响起声音,“卢公来啦。” 夏弦和唐平及时退场,毡帐内只剩下卢臻和钟少韫。二人谁也没想到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甚至这一天,二人完全倒转了过来——贵气逼人的钟少韫,风尘仆仆的卢臻,包括卢臻的表情,也没了以往的颐指气使和鄙夷、高傲。 卢臻双手垂落至膝前,因连日赶路,脸上污垢来不及洗,胡子打结,疲惫溢于言表,“你还记得我吧。” “记得,您是彦则的父亲。” “万没想到会有今日,你竟然真的是贺兰部的人。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彦则的身份不为人所知,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死了,这是最佳时机。我会帮你们掩护,彦则就能顺利离开草原。” 卢臻讶然,“你不想和他在一起?我以为你会让彦则……” 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卢臻望向钟少韫柔情似水的眼,料想果然又是以己度人了,钟少韫怎么可能干出恨屋及乌的事儿,又或者囚禁卢彦则,眼睁睁看卢彦则失掉所有名声和地位,地位倒转。 也不怪卢臻这么想,很多人第一反应也是如此。卢彦则周围的人对钟少韫的伤害太多了,要是卢臻被这样对待,一招得势不得狠狠折辱一番?再加上现在卢彦则没有身份,孤立无援,钟少韫又是叶护,想做点什么太方便了——然而恰恰相反,卢彦则没有排斥草原,没有求父亲救助,而钟少韫甚至还想把卢彦则送回大周? 下一刻,卢臻忽然朝钟少韫跪下。 “卢公!”钟少韫吓得扶起卢臻的手肘,“您这是做什么!” “彦则一心复仇,想要和贺兰庆云同归于尽,我劝不了他,他一直都是这样,一意孤行,心里也没我这个老翁。是我从小对他太过严厉之故,这是我的报应。”卢臻额头碰地,言语之间尽是绝望、哀求,“我求求你,能不能劝他回家,我和他娘都快哭出血来了,本想着这次能接他回去,可他一心想……” 钟少韫有所触动,也跪在卢臻跟前。 “你要是生气,就怪我好了,是我一力阻碍,想为他找贵女成婚,我没想过会有今日。都是我……”卢臻越说越着急,苍颜白发老态龙钟,老无所依是他心中最畏惧之事,就算豁出去也要拼一拼。 钟少韫确实被打动了,他在心里说,果然,果然还是没办法在一起…… 天下之大,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 卢彦则在草原上踱步,周围喧闹人群散去,火把点起,暖融融的光充斥着周围世界。 他在策划接下来的动作……如果要杀了贺兰庆云,接下来就必须让钟少韫成为漠北之主,如此一来达奚铎会同意吗?不争不抢怎么可能成为整个漠北的第二号人物? “请入内。” 卢彦则步入达奚铎的毡帐,好酒好菜一应俱全,“哈哈,将军,咱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两军对垒的时候。” 达奚铎很谨慎,周围都是心腹。卢彦则将面巾取下,挂在一边,“达奚设久居人下那么久,没想过更进一步?” 达奚铎环视四周,确认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烛影摇晃,二人天生具备头狼的能力和魄力,顷刻之间断人生死。 “你不怕我告诉盟主?” 卢彦则微微一笑,“联盟?达奚设不会还以为,联盟有用吧?漠北一团散沙那么久了,从早些年十八部乱到现在,如今怎么可能说和就和?” 达奚铎正色道:“你想说什么。” “联盟是幌子,不存在众心归附的可能。”卢彦则习惯性叩着桌板,“达奚设不信可以看看,过几日的联盟祭天和老夫人寿宴,到底是为了什么。” “细说。”达奚铎来了耐心,抿了口酒。 “贺兰庆云不是傻子,贺兰戎拓也不是。五部联盟打败效节军,一个狼主之位填不饱他的野心。所谓联盟,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的一种方式罢了,而把所有部落首领集中在一起的机会,等下一次又要好久,宴席散去,各部落各自为王,你觉得贺兰庆云会满足?” “你的意思,是说他会在祭天仪式上动手?你怎么知道的?” 卢彦则眼睛一转,“因为如果我是贺兰庆云,我就会那么做。来做个交易……达奚设让我参与祭天仪式,我会保证你全身而退,甚至更上一层楼,不知达奚设愿不愿意跟我做这个交易?” 达奚铎被绕了进去,不过想了想,卢彦则确实如此,心思缜密,之前失败也是因为紧急行军,一着急视野就会窄就容易上当受骗。再者,此人功夫不错,当个护卫也好。 但是达奚铎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卢彦则怎么会来帮自己呢? “你应该恨极了胡人,也应该恨我才是,为什么会帮我?” 卢彦则为表信任,满饮杯中酒,让达奚铎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酒杯。 “达奚设和贺兰庆云不同,此人野心膨胀只为攻伐,我跟他有深仇大恨,却没必要上升到胡汉。无论胡人还是汉人,心底里肯定都想要太平日子,我觉得达奚设有家室,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达奚铎深以为然,之前打仗,妻女转移太麻烦,塔娅经常生病,风雪一来就发高烧,每次都让他心惊胆战的。 能不打仗当然好。 “况且……”卢彦则顿了顿,“把我从河里捞出来,又让我活到现在的人也是胡人,我从不认为胡汉应该互相厮杀。虽说我是将军,太平盛世没有用武之地,可是达奚设,说句实话,我宁愿解甲归田,也不愿马背征战。” 达奚铎反复权衡,良久,“那你要什么?跟我做交易,你应该有想要的东西。” “贺兰庆云如果有什么不测,漠北要有新的共主,我希望,那个人是钟少韫。” 达奚铎心下一惊,这件事超出他的想象,但是两厢对比,竟然也能揣摩些许,“你和他关系真不简单。” 钟少韫能为了卢彦则做交易娶妻,哪怕此前一直在婉拒。 卢彦则能为了钟少韫……这算是什么,豁出性命当人家的保镖? 于是达奚铎又道:“不行,你要的太多,得再给我一些。” 卢彦则啧了一声,看来达奚铎也是精明人,便只好拿出了温兰殊写给自己的书信,“这是晋王亲笔书信。魏王在魏博大败,河东节帅风卷残云,晋王率先入关。河东一系已经掌控朝廷。达奚设觉得,和他们打,胜算几何?” 达奚铎汗流浃背了,他还停留在贺兰戎拓和铁关河共谋的阶段。如今铁关河竟然折戟沉沙,听说麾下大将严令璋还被射瞎了眼,紧接着兵败如山倒,被宇文铄追了三百里。 “哈哈,多个朋友多个助益。”思及卢彦则和温兰殊的关系,达奚铎一改刚刚的神色,“我答应卢将军,我也想看到太平日子,美美与共,各取所需嘛。” 第187章 元凶 自从达奚铎告诉塔娅将会与钟少韫成婚后, 她便被母亲留在身边教导,很难出来。 母亲害怕她的性子会在之后与钟少韫的相处中产生摩擦,这段时间是悉心教导, 巴不得能在短短半个月改掉女儿的暴脾气。 一开始塔娅还会规行矩步,坐得端正走得缓慢,小口吃饭小口喝茶, 但是很快她就原形毕露, 这天抱着个甘蔗啃了起来。 达奚夫人扶额无奈苦笑。 紧接着, 述六珈也来看她。 述六珈名义上是贺兰庆云的侍妾, 看在贺兰庆云的面子上,达奚夫人对其尊敬有加,不过很快达奚部的内政需要达奚夫人定夺, 她便很快退了出去。 塔娅砍下一截甘蔗, “姐姐要吃点儿吗?这甘蔗可甜可脆了,我给你最甜的一截!” 述六珈哭笑不得,挺着个大肚子,以前别人看到她总会越过她先关心她的孩子, 这无可厚非,不过看到如此憨态可掬的小女孩率先关注她, 盛情难却, 只好接过甘蔗, “好。” 她艰难坐下, 塔娅也并非冷眼旁观, 搀扶述六珈丝毫不怠慢。 “我来找你, 是为了你的婚事。” 塔娅把嘴里嚼没味的甘蔗吐了出来, 愁眉苦脸, “姐姐也是为了让我乖顺些?好姐姐你别劝我了, 我一定改,给我点儿时间嘛……” “不是这个。你应该还不知道,其实叶护有心上人的,而且最近,那个心上人就在草原里。” 手里的甘蔗突然不甜了,塔娅好奇问道,“是……是嘛。” “所以我想问一下你,你愿不愿意嫁?不愿意的话,我会试着征询达奚设的意见。塔娅,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夫君并不是一心对自己,你会很难受的。” 塔娅欲哭无泪,“我就知道,我爹总是好心办坏事!我跟他说过,我不想和叶护在一起,可是他说,叶护是贺兰部除了狼主之外最有权势的人,我应该跟叶护成婚。” “那现在……” “我这就跟我爹说。”塔娅猛地站起,“我不想嫁给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人,还不如啃甘蔗呢!” 述六珈觉得塔娅很可爱,旋即又羡慕这女孩的天真无邪。因为在爱里长大,所以无论择偶还是成婚,都能顺着自己的想法来,这也是述六珈敢来劝说的原因之一。 送走述六珈后,塔娅打算去找钟少韫。 她手里握着一截甘蔗,腮帮子鼓动。塔娅一直都是如此,不修边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需要考虑这样做对不对。打小就不会讨好别人的姑娘,顿时让她为了一个男人装作淑女,真是太为难人了! 和心里有别人的男人成婚还不如啃甘蔗,甘蔗至少还是甜的! 塔娅越想越气,她对钟少韫是曾经有过想法,不过早就在知情后磨光了。 她喜欢这种翩翩公子不假,但人家有心上人,她就算在一起也如鲠在喉的…… 想着想着,她咬了口甘蔗在嘴里嚼巴嚼巴,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 “谁啊!”塔娅不耐烦回过头去。 来人一袭黄衫,身形翛然,外袍翻出毛领,头顶幞头外围着一个暖耳,眉眼秀气瑰丽,渊渟岳立,面若晨阳初升,目若朗星,谪仙之姿自不待言。 塔娅愣住了,嘴角还没进嘴的甘蔗掉了下去,玉山一般的人笑起来不仅没那股寒意,还让她觉得暖融融的,当场就注重起自己不修饰的仪表来,“你你你……你是?” “冒昧问下姑娘,马厩在哪儿?我是汉地来的商人,不大清楚漠北部落的构造,迷路啦。”温兰殊行了个礼,手里暖手不离身,手腕也有翻出来的毛领。 塔娅觉得自己有点儿冒昧了,过去十几年没人让她这么觉得过。她指了指西边,“在……那边,那边。” 温兰殊颔首一笑,指着自己的嘴角,示意塔娅有东西。 塔娅突然就害羞起来,握着自己的甘蔗跑远了。 “这小姑娘真有趣。”温兰殊笑了笑,转过身,聂柯也啃着个甘蔗嚼巴嚼巴往地上吐,很快地上就多了一堆甘蔗渣。 “主子,你为啥要亲自来?”聂柯冻得打了个寒颤,“真冷啊妈的。” “除了彦则和少韫,还有一个人,白琚。”温兰殊踱步到聂柯身边,“长安世家对彦则多有不逊,这也是彦则大败的原因之一。但是推动矛盾激发酿成大祸的一定不是世家。” “因为兵员是世家自己的人啊。”聂柯嚼嚼嚼,跟温兰殊一起朝西边的马槽去,“要是让岐王败了,自己人也死个七七八八,没人守边境了,这可真是自毁长城。” “是啊。按照你哥给的情报,白琚在这之中活动,利用世家和效节军不满彦则之人,推波助澜,造成了彦则溃败的效果。只是他们原本想着,让彦则失败,而后迎接魏王入长安,没想到的是,白琚利用他们的心理,给了凤翔效节军一场败绩,铁关河又在黄河折戟,无缘西进长安。世事阴差阳错……” “这白琚到底想干啥。”聂柯撇嘴,“死三万精兵,元气大伤啊。” 温兰殊沉吟片刻,“恐怕,他是为了泄私愤吧。你还记得当年韩相大破龟兹么?” “记得,那时候我哥在军中。” “因当年的战事,大量龟兹人成为奴隶。白琚,白净梵……我一直觉得,他们估计也有关系。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坐视不管,这样一个人在漠北,能量太大了。” 聂柯深以为然,二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遇见了同样去马厩的唐平。 唐平啃着个羊腿,酥脆外皮上洒满孜然和茱萸,油花扩大了这股香气,隔着十步远,勾起了聂柯肚子里的馋虫…… “晋王,饿饿,饭饭。” 温兰殊:“……” 其实温兰殊一直很好奇为啥自己身边吃货那么多,难道习武之人就是这么容易饿么?红线是大馋丫头,聂柯是大馋小子,俩人加一块儿估计能吃下一整只羊。 “漠北以物易物,那些钱在这儿没什么用。”温兰殊思索片刻,“来的时候,货物里应该还有几根甘蔗,我看那小姑娘爱吃,你跟她换几条羊腿吧。” 聂柯嘿嘿一笑,“还是晋王好呀。” “嗯?不过你不能叫我晋王了,以后就叫我云公子吧。”温兰殊哭笑不得,想起聂柯最怕萧遥,掐脖那件事后总是有意无意躲着萧遥。这次送李楷回到长安后,聂柯原本可以待在长安的,但一想到萧遥要是打败铁关河就需要直面萧遥,聂柯想都没想连夜收拾包袱跟温兰殊来漠北并打包票绝对会保护温兰殊安全。 “嘿嘿好的云公子。”聂柯得逞后,鬼鬼祟祟朝库房去了,温兰殊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鬼鬼祟祟。 温兰殊想找到白琚的所在,想了想,这种规格的商人,肯定和狼主直接交易才对。过几天会有很多人参与的祭天仪式,是汇聚各方行商的最好时机,白琚肯定会出现。 只是……该如何接触到狼主级别的人物呢? 回到毡帐,他和陶真、周序讨论起来这件事,“琼琚宝阁的主人白琚,在漠北到底是个什么地位,你们知不知道?” “白琚?他挺有钱的,有时候我们会入伙,跟他一起跑商。”陶真思索片刻,“可是我们很少见到他,他是琼琚宝阁的阁主,一掷千金的主儿,我们档次太低了,只能跟在后面喝肉汤——不过就算是肉汤也有很多啊!” 陶真似乎陷入了某段发大财的回忆,周序咳嗽两声,“也没那么夸张,这人厉害在会来事。我们这种小行商,顶多做做生意,低买高卖,货物转手,但是货源从哪儿来有门路,他嘛,掌握门路,有些私底下不敢做的生意,他能光明正大做,比如盐铁和马匹,官府授予他资格,他也顺着官府来,赚多赚少不在意,重点是结识人物。” 陶真连连点头,“这算是把生意做明白了,在大周,有钱远不如有权来得实在。但我等小商贩玩不来那些,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咔嚓了。”说着陶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说到底就是上下不透明,谁知道人家憋了啥心眼,与其被别人玩来玩去玩脱了,不如小富即安。” “也就是说,这人不仅做生意,还掌握了一些常人难以掌握的信息?因此如鱼得水,富可敌国?” 陶真道:“是啊,而且他人还怪好的,带兄弟们一起发大财……” 于是陶真又陷入了某段发大财的回忆。 周序轻咳两声,“晋……云公子,您怎么突然说起他来啦?” “没什么。”温兰殊不敢贸然打草惊蛇,“就是好奇。” “你们之前不是见过吗?”陶真不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您应该也知道些吧。” 温兰殊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可能见一面就清楚呢?不过他还是礼貌回以一笑,“是啊,他确实人挺好的。” 白琚能玩转商行,又认识上头的人物,又敢光明正大露财不被觊觎,只有一种可能,这些钱并非白琚一人所有,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另一个人,因此即便露出来也没人敢弹劾这人太过奢华铺张。 李昇。 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温兰殊心脏短暂停跳了一下。那次敲钟,醉汉便是白琚,但知客僧的名单上,最高的并不是白琚——彼时温兰殊偷瞄了一眼,那名字是白毗罗。 温兰殊有些累了,用完饭送客后独自一人休息。 李昇敛财,一靠收税,二靠商人。收税是稳定来源,商人只能补一时之需。琼琚之宴开始的时间,好像刚好和效节军撞上…… 温兰殊蓦然坐起,李昇之母白净梵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龟兹人,对此李昇提起过,说他外祖父是龟兹人,进入大周谋生后,血脉被一代代汉人稀释,留在身上的胡人血也不多,残留在李昇身上的唯有一个蜷曲头发,其余与汉人无异。 这也是李昇能继任的原因,大周对胡汉的畛域之分没那么严格,先祖亦有胡人血统。 温兰殊冒出一个更惊人的想法—— 李昇即位,白琚是否也在中间活动呢? · 塔娅在钟少韫的毡帐里等,过程中她一直在措辞,想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来提起又不伤自尊——反正不是我想的,我希望你能和心上人在一起,我会告诉我爹解除婚约的。 她踱来踱去,漫不经心走到后面床褥前,看见两床被子。 不是,两人已经住一块儿了?她咋没听说钟少韫身边有新欢呢? 如果钟少韫纳了美姬,应该很快就会被达奚铎知道才是啊。 脚步声响起,帘子很快拉开,塔娅很快转身跑了出来。 走进来的却并不是钟少韫而是另一个男人。 难道是钟少韫的奴隶?塔娅木然站在一边,卢彦则就跟没看到她似的,依旧裹着巾子,堂而皇之坐下,在一旁柜子里翻翻找找,然后去下巾子,宽衣解带。 “啊你干什么!”塔娅迅速捂脸背对着卢彦则,奴隶怎么如此没眼色,还有客人在呢,就脱衣服啦! “这句话我问你才对。”卢彦则瞥了塔娅一眼,“你为什么在这儿?” “啊?” “你是叶护的奴婢?我没见过你。” 塔娅:“?” 敢情这俩人都把对方当奴隶了哈。 卢彦则死死盯着塔娅,很不客气,“你还站着干什么?看我脱衣服?” “你你你……你是谁啊?!”塔娅欲哭无泪,还想回去打小报告,让亲爹好好处置这犯上作乱的奴隶。 “你来找谁的?”卢彦则反问。 “我还能来找谁?!我找我未婚夫!”塔娅快炸了,这人为何如此不懂礼节,看到她不行礼也就算了,还真把自己当主人宽衣解带直接往钟少韫的榻上躺…… 良久,原地无声。 看来是被自己吓到了,小奴隶。塔娅想,之后一定要好好惩罚一下此人。 卢彦则声音冷得可怕,“你说,他是你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塔娅:太坏了是男同我们没救了! 卢英时:出售gay达,只要999,包准的,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个。 第188章 篝火 钟少韫回到毡帐一看, 卢彦则已经睡下了,并背对着他。 有点怪,钟少韫直觉不对, 匆忙洗漱完毕,就脱衣服上床,像之前那样, 跨过卢彦则的身体, 往里面那个被窝去了。 他以为卢彦则是睡着的, 因此不想打搅对方, 只好轻手轻脚,往另一个被窝躺,结果就在跨过的那一瞬间, 被卢彦则眼疾手快拽了下来。 “被窝暖好了, 你不进来?” 钟少韫:“?” 钟少韫很快被卢彦则拽进暖烘烘的被窝里,他没怎么反抗,就埋入卢彦则的胸膛里,感受咚咚的心跳, 以及炽热的温度。 卢彦则体热,白袷合心处靠下, 钟少韫额头顶着对方的胸, 觉得好怪, “彦则……” “你是嫌我给你暖被窝还不够, 所以找了别人, 等一脚踹了我, 让别人给你暖是不是?” “你都……你知道了?” 卢彦则冷笑, “我挺可笑的是不是, 希望你自由, 又看不得你有新人。” “不……我不是那样想的。”钟少韫不知怎么解释好。 “你在想托辞?” “……我不知道。”钟少韫抬头看他,暖意流入微冷的身躯,“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算什么,毕竟,我们都知道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什么时候。”卢彦则平息着心中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问。 “在你离开之后,过几天会讨论具体日期,祭天仪式会公开婚约。” “我离开?!我爹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卢彦则很快明白了一切。 “嗯。彦则,其实你回去也不一定是坏事。我今天去问了问几个商人,他们说大周的百姓都念着你,那段山坡被命名为将军坡,一直有人前去祭拜。在他们眼里,你不是罪人,而是应该被纪念的、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其实都知道是你在保护他们。” 卢彦则默然不语。 “所以你回去也没什么的,朝中晋王用事,他会为你妥善安排一切。” 紧迫的危机感让卢彦则突然改了性子,让他意识到什么放下什么自由都他妈的放屁,于是咬紧牙关,也不管什么打脸疼不疼了,“你是不是说,想跟我在一起,当钟少韫而不是贺兰颉罗?” 钟少韫眨着眼,饱含深情与无奈。 “我可都记着呢。”说罢,卢彦则抬起钟少韫的下巴深深一吻,又按紧了钟少韫的肩膀令对方难以离开。 他的手顺着两个肩胛骨、脊柱,在腰窝那里打转,引起一阵阵的痒,然后往下,和另一只手前后同时用力。 “啊!”钟少韫失声大喊,声音里包含了暧昧的气息,“彦……彦则……唔……” 不待他说完话,卢彦则就生吞活剥地吻了起来,一手寻摸着分开了钟少韫两条腿。 钟少韫闭着眼,感受自己被一寸寸侵入,上方的腿在引导下,圈住了卢彦则的腰际,从而紧紧缠绕,越嵌越深。 · 次日卢彦则起来的时候,裹着件巾子洗漱。钟少韫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卢彦则的脾性确实难以拿捏。怎么就知道了?怎么就突然生气了?他的四肢有些酸软无力,抬头看,卢彦则的后脖颈那里还有几道抓痕。 怎么就没轻没重的?嘛,不过跟卢彦则的力道比起来不算什么。 “彦则,你生气了?”钟少韫躺在床上,没气力站起来。 “一晚上了,你才问?”卢彦则洗完脸,端着盆子给钟少韫擦脸,轻拂凌乱覆面的发丝,“得知心上人背着自己有了婚约,你想让我怎么反应?” 钟少韫乖巧地等他擦完脸,咬着唇,果然,是生气呢。 “你说要给我自由……” “……也不是这么自由。”卢彦则嘟哝道,“你想赶我走,是不是?又听了我爹的鬼话?” 钟少韫又不说话了。 “我原本想着自己能放下的,现在想想,能放下个屁。我爹想让我给他养老送终,我以后也会常回去看看。”卢彦则给钟少韫穿衣服,“但我不可能真的完全放下你,所以在一开始我就想着待在草原,当然,如果事成之后能活下来的话。” 钟少韫完全没有力气,任卢彦则左右,掀开被子擦拭身体。胯骨那里有一个很深的吻痕,以前的时候卢彦则也特别喜欢触碰此处。钟少韫小腹平坦,胯骨凸出,一解衣带就能看到腰胯的线条,卢彦则经常在此逡巡。 他嗓子有点哑,昨天不敢喊太大声,压着声音,卢彦则总是故意挑动让他能失控的地方,享受着他抑制不住的情潮。 “达奚铎把他女儿嫁给你,也有条件吧,什么条件?”卢彦则好奇问,心想如果这条件自己能满足的话,就不需要让塔娅嫁过来,他承认自己很缺德,控制钟少韫不能有新的伴侣。 没办法,卢彦则一直都是如此,看什么不爽就去阻止,说他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也无妨,他不在乎。 “藏匿你的身份和行踪。” 卢彦则:“……” 有点难办了。 “那姑娘并不想嫁给你,说会跟达奚铎沟通。”卢彦则深感打脸来得快,一旦涉及到钟少韫,什么洒脱什么谦谦公子做派都抛到脑后。 人都要跑了,还管什么君子作风?! 钟少韫深呼吸,这会儿棉袍都穿好了,轻裘裹在身上。他勉强坐起,旋即失败,重重躺了下去,眼皮沉得难以揭开。 卢彦则掐钟少韫的下巴,“也就是说,这个达奚铎想要让女儿跟你在一起?他可真是空手套白狼,怎样都不亏。阿韫,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娶?” 钟少韫摇了摇头。 “那好,有你的态度,我就敢大胆做了。” · 卢彦则真是纳了闷了,他没想到这个达奚铎两头做买卖,利滚利赚大发了。他先是傻兮兮跟达奚铎说我保护你、帮你杀掉贺兰庆云,然后晋王也会支持你,唯一的要求就是钟少韫当漠北之主。 原本想着好歹那个意图对自己有利,可以作为交换筹码,现在看来这老狐狸太精明了,钟少韫当漠北之主,塔娅就是王妃。 这算什么筹码!卢彦则辛辛苦苦到头来一点好处没留给自己全是为他人做嫁衣! 被摆了一道! 不管怎么样婚约必须解除,如果不解除卢彦则也有别的手段! 他大致把祭天仪式的流程弄清楚后就来马厩牵马,刚好遇见俩啃羊腿的人。 “这个加点孜然喷香,我这里还有茱萸嘿嘿。” “好好好,你这烤羊肉的功夫一流,也教教我,我回去给我哥整整嘿嘿……” 俩大馋小子面朝马厩背对卢彦则闷头苦吃,卢彦则定睛一看咋那么熟悉呢…… “唐平。” 这声唐平如同夺命催魂,唐平瞬间站直回过头把羊腿藏在身后,“是!” 不过他嘴角还有酱料和茱萸,卢彦则抱着双臂,“你干什么呢,这么起兴?旁边那个是谁?眼生,好像见过……” 聂柯慢慢回过身来,嘴里嚼着嚼着赶紧咽下。俩人一身腥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于是在倒霉蛋唐平的安排下,温兰殊终于见到了卢彦则,二人入帐议事,唐平如临大敌坐立难安。 “你咋啦,不就是吃了个羊腿嘛。”聂柯剔牙。 “那不成,歧王之于我就相当于你们宇文大帅之于你。”唐平对天垂泪,“毕竟我最能捅篓子且当众出丑,又不懂上意能活下来就是奇迹……” 这么一比较聂柯倒吸一口凉气,令其想起了之前对于萧遥此人暴戾无常掐人脖子伤害自己幼小心灵的控诉,“哎,我只想吃饭,我只爱吃饭,我能不能只吃饭啊……” 难兄难弟呜呼哀哉,又含泪喝了肉汤。而后二人烤了个小火堆,抓几只野鸟野兔烤着吃,一烤就烤到晚上。 聂柯:“说起来好怪,听你讲卢公来漠北了,但是小卢公子在我们商队,他们真的不见一面嘛?” “谁知道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忽然唐平一拍大腿。 “糟了!”他嘴角还有油花,火光映着嘴唇闪闪发亮,“跟你说话太开心把正事忘了!” 聂柯脑海炸出一道雷,“我靠!” 俩人也顾不上吃了快速跑回毡帐外,只见卢彦则抱着双臂站立在门侧,用巾子围了脸,那双眼欻欻冒出火来。 “那个……那个……”唐平一瞬间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 “没你事,玩去吧。”卢彦则白了唐平一眼,往自己毡帐去了。 聂柯安慰着,“没关系,那什么,谋以密成事以泄败,咱们不知道也挺好的。” 温兰殊从里面探出头来,唐平一溜烟跟着卢彦则跑远了,徒留聂柯在原地挠头,“公子啊,他跑这么快干啥。” “明天是祭天仪式了吧?” 群星璀璨,墨蓝色的天空与晚霞揉杂在一起,冷暖色充斥,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牧民已经开始往回赶牛羊,涓涓细流凝成冰,安静的湖泊像一颗蓝宝石。 聂柯点点头,“好像是的。可是公子,你怎么知道自己能见到那个人呢?” 温兰殊手掌里有一块玲珑剔透成色极佳的翡翠,旧物唤起回忆来,他还能想起在一次午睡小憩后,李昇把这块沉甸甸的翡翠放在他掌心,两端垂下的链子荡来荡去。 那块翡翠并不简单,是白净梵传给李昇的遗物。温兰殊这么觉得,可李昇并没有把翡翠的用意告诉自己,只是手支着下巴,在海棠春睡里,笑得天真无邪,踏碎一地落花与碎金般的光芒,合上了温兰殊的手掌。 人死为大,荒谬的回忆消散于风烟里,仿佛一切只剩下了美好。 贺兰部中央有巨大的篝火,温兰殊随着火光的方向往前。他足尖冻得僵硬,阵阵热浪冲破严寒拂面,一群人载歌载舞,那歌谣……温兰殊听不懂。 李昇给他唱过一两句龟兹胡语,作为陆上商道枢纽,龟兹胡人多,乐曲也传入大周成为一时潮流。不少乐坊子弟学习龟兹乐,李昇却说自己会唱醇正的龟兹歌谣。 众人手拉着手,围着摇曳火光,火星子犹如坠入人间的星星,时不时往外迸,他们跳起舞来,天地山川仿佛有了温度,巍峨挺拔的群山不再让人感到畏惧又或是此生飘渺如沧海一粟,而是真正让人回到热闹熙攘的尘世。 正中央身着白衣披散蜷曲卷发又浑身金饰散发光辉的人缓缓回头,那是一张酷肖李昇的面孔…… 或者说,是李昇像他。 之前温兰殊在琼琚之宴,一心只在萧遥和宝物身上,竟然没注意到,李昇和白琚那么像。 歌声中,温兰殊一时恍然。 白琚朝他伸出手,“温公子,好久不见。” 在这儿遇见白琚,温兰殊并没有很惊讶,他前襟的翡翠光泽柔亮,很是显眼。 看到那块翡翠,白琚眉心一皱,“请随我来吧。” 第189章 考验 白琚邀请温兰殊来到自己起居的地方, 这里胡人很多,嘈杂喧闹,温兰殊一眼茫然, 见状白琚笑道,“你不懂龟兹话,刚刚那个歌也没听懂吧?” “先帝以前唱过, 我只记得旋律。” 白琚见状哼了起来, “是这首嘛?” 调子引人遐想, 仿佛让温兰殊又回到了蜀中连绵群山, 他把盐巴和干粮都让给李昇吃,李昇怕他睡死过去,拼命摇着他不让他睡, 末了还给他唱歌, 就是这首。 “是。”温兰殊不明所以,“他唱过很多次。” 白琚愣怔片刻,神思沉入旧事纷纭,“这是一首龟兹情歌, 你脖子上的翡翠,也是龟兹王族的传承之物。” “我不知道, 所以这些对我而言并没有意义。”温兰殊不想让话题往那方面引导, “白阁主, 你费尽周折来这么一局, 还真是防不胜防。” 二人已经走到毡帐里, 白琚沏了杯峨眉雪芽, “你应该知道, 有人骂小昇是胡人之子, 蛮夷小儿……可是如果能让一个蛮夷小儿坐上皇位, 温公子,这是不是颠覆伦常啊?” “晋明帝也是鲜卑儿,不妨碍他平定王敦之乱。单论血脉,卫青还是骑奴出身,白阁主,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颠覆伦常,能者居之,才是常理。” 白琚却微微一笑,杀机消弭在茶香四溢中,“那要是贱妨贵、少凌长……六逆通通具备呢?汉人说胡人野蛮,其实自己也足够野蛮啊。” “什么?”温兰殊不解其意,“野蛮?” “大军破龟兹城,载入史册,王室多变卖为奴,被草绳一穿拉到集市上变卖,又或者入教坊司为奴。让人变成牛马,温公子不觉得很多时候汉人也是野蛮的嘛?” 白琚所言不假,可温兰殊并不会被轻易说动,“所以你要借着彦则发兵漠北,策划了这一场大败。” “恰恰相反。”白琚摆了摆手,笑语盈盈,“要卢彦则败的是关中世族,要卢彦则死的是魏王。” “可是造成流血漂杵赤地千里的人,是你。”温兰殊怒道,“不要转移矛盾。” 白琚怅然一笑,“你说得不错。” 温兰殊乘胜追击:“那昭宣帝之死,是否与你有关?你说的六逆里,就包括‘少凌长’,年幼之人迫害年长之人,不正合先帝和昭宣帝的嫡庶之争?” “昭宣帝不止想杀他,得知你在他身边还下了死命令,要你也一起死。温兰殊,我真看不懂你和你爹。”白琚很费解,“李家皇帝对你们太吝啬了,可你们还是任劳任怨。” 温行掺合在李暐、李廓两兄弟里,连带着李晃、李昇两人也水火不容、王不见王。之前因为父亲曾和韦后的婚约关系,温兰殊见过几次李晃,他能从李晃眼神里感受到对自己的仇视。 一种说不清楚的恨。 韦后或许没注意到这些,仇恨发展壮大,酝酿出蜀中死局。温兰殊生还,自己也在蜀中逗留数年……难道,这并非打压,而是远离权力漩涡的保护? 那之后呢?李昇为什么一定要他在长安?按理说如果昭宣帝驾崩,温兰殊便无需再束手束脚,可以大展身手,成立明君贤臣之佳话……是谁促成了他身败名裂成为帝王脔宠的结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温兰殊握紧双拳,“白阁主很早之前就在布局了?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他喜欢你,温兰殊,你明明可以走更简单的路,只要皇帝活着,你待在他身边,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离开。”白琚言语之间尽是对李昇的偏爱,“那孩子还把王室秘宝给了你,所以,你何必舍近求远呢?他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甚至他都打算给你一半,你为什么不想要?” 温兰殊气得七窍生烟,“这是什么歪理?你是这样教他的?” “我只是教他,喜欢谁,就让谁一直待在你身边,这样才能保护好那个人,我说错了吗?”白琚反唇相讥,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漏洞。 “可他最后,失败了。” “是……连我也失败了。”白琚眼神似有流波闪动,仿佛想起那个弹箜篌的女子,离开族人,一脚踏入了九重宫阙,最终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白琚追问,“想必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我。明日祭天仪式完毕,你就快些离开吧。漠北鱼龙混杂,你的身份一旦暴露,便很难全身而退。” 温兰殊掩盖意图,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露出底牌,因此他举杯一饮而尽,“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走。” · 这一夜静得可怕,部落四周已经布满仪仗,一条长长的地毯周围铺满早春的野花,除了祭天仪式之外便是塔娅和钟少韫的订婚宴,双喜临门。 塔娅在自己帐篷里焦急准备着,一整天没看到钟少韫,昨天晚上只告诉了卢彦则,那人说会处理的,所以怎么处理呢?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告诉她! 那明天要怎么办,照常宣布嘛?塔娅看了看桌子上镶满琳琅珠宝的裙裳,她想逃却不知能逃到哪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好天明,毡帐外开始有人活动。 塔娅像极了上断头台的罪犯,在婢女的服侍下换衣服戴首饰,沉甸甸的珠串在她头上绕来绕去,眉心坠下一块玛瑙,鬓边垂着各色珠玉。 婢女偶尔夸她两句,她视死如归地笑了笑,也知道自己啥材料,现在就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啃甘蔗,她还能好好啃甘蔗嘛…… 打扮了一上午,终究因她一碰到胭脂水粉就眼睛疼打喷嚏而作罢,只能素颜对人。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外面热热闹闹的想出去看,又因为沉到足以让脖子酸痛到发冠而不得不老实坐在毡帐里,捧着暖炉。 最终到吃午饭了,塔娅肚子咕了一声,她趁着婢女外出,说想出去转转,结果每一步都很吃力,头上牛角一样的银冠一不小心就会歪掉,长长流苏晃来晃去打她的脸,密布璎珞挂在前胸,织锦裙子极其容易踩到。她为了不摔个狗吃屎,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迈着小碎步。 塔娅有点害怕今天下午的仪式了。 结果这一想,就踩到了衣带,上半身还没反应过来往前一趔趄…… 完蛋了完蛋了要脸朝地了! 下一刻突然冒出来一只手,稳稳把她的胳膊托住,珠串摇晃来摇晃去,在她猝然抬头的那一瞬间,差点勾到人家的下巴! “谢谢……怎么是你!” 温兰殊机敏一躲,成功错开了那不讲道理的珠串,“小心点,姑娘怎么出来了?” 塔娅马上装作淑女,双手并在身前,“我……我饿了。” “我帮你拿点儿吃的?”温兰殊笑起来令塔娅如沐春风。 塔娅不好意思使唤人家,可是想想,这人主动帮忙代表着会再回来一趟,索性咬咬牙应了,花光了这辈子的温柔和礼数,“好呀,谢谢你。” 祭天仪式忙活了一上午,现在整个部落的纪律并不严明,唯有贺兰庆云独属的心腹军队还在重重守卫着牙帐。剩下四部的贵族鱼贯而入,共商漠北接下来的前路发展,白琚混在其中,看到温兰殊在就走了过来。 “你还在?” “好奇,来看看。”温兰殊道。 “白龙鱼服,容易为人所制,你赶紧走吧,我会掩护你离开。”白琚正色道,“留下来,你也做不了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这次召集五部贵族和于一处,你们是想让漠北成为牢不可摧的整体,重现当初匈奴单于一统漠北虎视眈眈威逼汉朝的盛景?” 白琚不置可否。 “他们也不一定会同意啊,白阁主。” “会不会总要试试看。”白琚耐心耗尽,他不能容许温兰殊成为变故,“如果你再不走,我就真的会对你下手了。” 温兰殊约莫猜到了白琚的意思,转头就走。他未作停留直奔卢彦则的毡帐,“他们要动手了。” “五部联盟汇聚在一个毡帐,是好时机,之前贺兰庆云已经有所动作……”卢彦则翻着从钟少韫那里偷来的最近贺兰部的文牒,“他收买了很多贵族,给予对方好处,才在大战后有了如此地位。” “他不仅仅想当盟主。漠北从百余年前推举盟主制到现在,每五年就会换一任。贺兰庆云的性子,肯定想要永远当盟主,或者说,像中原的皇帝一样,成为绝对掌权者。” “所以对于其他部的处理就显而易见了。”卢彦则将文牒大概收拾完毕,“我会布置人手充作商人到那些贵族家眷处,接下来,静观其变。” “你真打算那么……我看那姑娘……”温兰殊想起那天二人讨论的对策,“会不会吓到她啊。” “十六叔如果觉得会吓到,可以去照顾一下,虽然很有可能惹火烧身。”卢彦则漫不经心换了身劲装,提起悲回风就往外走。 温兰殊:“……” · 与此同时的牙帐内,五部贵族推杯换盏,歌舞声持续不断。每个部落类似贺兰部,都有叶护和狼主,分别按照顺序和地位排在地毯两侧。 这些人绝大多数要比贺兰庆云年纪大,但他坐在主位丝毫不怯场,显然已经下意识将面前这些人视作自己的附庸。 他摇晃酒杯,浮起一丝邪笑,忽然注意到钟少韫一直在看自己,便直直回以更加侵略性的一笑,眼睛瞪得浑圆,嘴角翘起,狰狞面目像极了山间豹子,下一刻能直接扑上来咬人的喉咙。 在贺兰庆云眼里,钟少韫不过是只兔子,盘中餐就该有盘中餐的自觉。他眼看自己的神采已经让钟少韫彻底服气,便踌躇满志,洋洋得意,又来了一杯。 钟少韫环顾四周,在酒香和肉香里,并没有看见达奚铎。 “盟主,为何达奚铎不在?”钟少韫问。 “他有别的事要忙,叶护,你关心他做什么?”贺兰庆云有些醉意,“马上就要有好戏上演了,叶护别着急呀。” 钟少韫咬唇,揪紧大腿上的衣料。 下一刻,贺兰庆云骤然摔杯! 很快从外面围上来一群杀手,他们纷纷瞅准自己的目标,如同鹰隼迅速俯冲,在这些贵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抹了脖子,喷薄而出的血让红线毯多了一抹殷红,人人的身上都有冒着热气的鲜血,周遭是一片血腥世界。 从安宁祥和、饮酒作乐,到遍地尸骸断肢,鲜血淋漓,不到须臾,钟少韫甚至连任何呐喊或者求饶的声音都没听到,面前便多了十几具尸体。他们有的刚与贺兰庆云商议合作,拿出了最好的诚意,而贺兰庆云表示会恩泽他们,也会好好当这个盟主,大家美美与共。 没有人知道死亡降临得这么快,快到他们还没有从浓浓醉意中睁眼。钟少韫热酒猩红,白锦衣绽放蔷薇一般的鲜红,有些黏稠,小如巴掌的脸上,点点红梅绽放。 贺兰庆云期待地看着钟少韫,他习惯了折磨温驯犹如兔子似的钟少韫,期待从各种各样匪夷所思、惨无人道的迫害里,看到钟少韫一些异于常人的情绪,可他没想到,钟少韫也在与他的博弈里,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有一瞬间,贺兰庆云看到了当年信誓旦旦绝不改口的贺兰颉罗—— “我看到了。” 这句话在贺兰庆云脑海里炸开,并与眼前的钟少韫重合。他握刀柄的手颤了颤,“你说什么?” “盟主心狠,想要独揽大权,不想在这些旧贵族嘴里讨肉吃,所以趁着祭天仪式的机会,把能威胁自己的人全杀了。各部落第二顺位的人会感激你,再加上你有了功绩,众人无不惧你。让人由内而外怕你、臣服你,这就是你的目的吧?”钟少韫偏过头,脸色发白,衬得脸颊的血格外明显。 “被人看穿的感觉,很不爽呢。”贺兰庆云嘴角一提,手执长刀,一步步向前走去,奔向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梦魇。他踩着鲜血,一步一个血脚印,弯下身,在钟少韫眼里搜寻着什么。 没有一点儿畏惧或是求生的意志。 他足够喜怒无常,也以折磨人为乐,见惯了跪下求饶的人,述六珈也是其中之一,她有着酷似贺兰颉罗的脸型和痣,碰了一下玉观音,被他掌掴,而后哭了很久,侍奉他更加小心谨慎。 比起述六珈,他对钟少韫的折磨更加残酷,可为什么,这人和旁人截然相反,难道是靠着贺兰夫人撑腰么?贺兰颉罗又何尝…… “是你。”贺兰庆云瞳孔乍缩,他的狂妄导致他一直回避着最大的可能,即钟少韫就是贺兰颉罗。他在心里想,贺兰颉罗应该早就死了才是,被人烂泥一样践踏欺凌,不死也该疯了,怎么会……怎么会成长为现在心思缜密又不卑不亢的模样? 兰摧玉折,风霜雨雪之后,为何还是这幅坚韧不折的脾性? 此前贺兰庆云一直否认这种可能,他不相信。然而桩桩件件之下,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弱者的“威胁”。 钟少韫舔了舔唇边的血痕,又是那副迷离醉人的笑,用轻佻的语气说道,“这是对我的考验么,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试图理解贺兰庆云,这就是个变态。 六逆,《左传》中石碏谏卫庄公中所提出的六种违逆,即“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指:卑贱的妨碍高贵的,年幼的欺凌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新人离间旧人,权势小的超越权势大的,邪淫破坏道义。表现了儒家思想中顺从的道德,与之相对的亦有石碏提出的六顺。 第190章 婚礼 钟少韫从牙帐出来, 转身回到自己毡帐里换衣服。据唐平说,卢彦则今日跟着卢臻走了,订婚仪式如期举行。也就是说, 从今日之后,他和塔娅的婚事将会被所有人都知晓,木已成舟, 不会有任何更易的机会。 毡帐里没有卢彦则, 也没有他随身携带的悲回风。 其实有这么个结局, 钟少韫还挺高兴的。他木然地换着身上血迹斑驳的衣服, 擦干净脸,换上昨天已经准备好的红衣,一串串珠玉自脖颈垂下, 透红颜色愈加喜气洋洋, 除了那张脸上并没有笑容。 下午,场地已经布置完毕,鲜花簇拥着彩带和旗幡,背后是山川, 天地辽阔,代表着至上神祇。在宣布婚约之前, 男女要祈祷上天, 希望获得上神祝福, 白头偕老。同时, 他们要为对方戴上花环, 以至诚之心, 再度躬身一拜。 劫难后幸存的贵族在贺兰庆云心腹强兵的看守下纷纷入席, 长戈把他们围了起来, 谁一有动作便当场阻止。血腥镇压下, 他们敢怒不敢言,亦因失去首领无人主事,只能服从贺兰庆云的命令,只求能活着回去。 达奚铎在外面招待客人,胸襟前簪了朵花。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幸存下来,又得到了两边好处,贺兰庆云不杀他,又不喜钟少韫,往后二把手就是自己,再加上钟少韫和塔娅联姻,二部关系更加紧密。 至于喜不喜欢,可以后天培养。塔娅目光短浅,不知道慢慢来的道理。 贺兰庆云在前面得罪人,达奚铎在后面收好处,甚至还把卢彦则骗了进去——幸亏听了卢彦则的话托言照顾小女儿压根没赴宴,但他根本不可能反抗贺兰庆云,他就指望着这么个人在前头揽仇恨呢。 他颇为满意,卢彦则的话竟然无比正确,只是这交易太伤元气,还是别做的好。 塔娅手里拿着截儿甘蔗,脖子酸痛,侍女在她身边按摩。达奚铎快步上前把甘蔗扔在地上,“别吃这么甜的了,等下胖成猪!” “啊?!干嘛呀,我又不是一年四季就吃这个呀!”塔娅气不过踢了踢腿,“嫁人后不能吃甘蔗吗?我不要嫁人我要吃甘蔗!” 达奚铎无语了,怎么就教出这种女儿来?“马上就要参加仪式,你能不能装一会儿?别给你爹丢人了!” 其实塔娅冷汗频出,她一边搪塞着达奚铎一边想怎么那个恐怖男人还不出现。她只是说了句“未婚夫”那人的脸就变得铁青好像下一刻就要砍她似的,天可怜见这也不是她想要的婚事啊! 等等……心上人? 塔娅福至心灵……两个人睡一张床,又看不到别的新人,那么…… “啊!”塔娅大喊,头上牛角银饰因幅度剧烈而歪斜扯到头皮痛得她嗷嗷叫唤都流出泪来,“呜呜呜你出去你出去!”女孩撒泼耍赖,对达奚铎又踢又打,“你快出去!” 达奚铎被扫地出门,“这姑奶奶……又怎么了这是?!” 不过达奚铎显然没想太多,一转脸换了表情,高高兴兴赴宴去了。 钟少韫和那个恐怖男人的关系竟然是……塔娅红透了脸,两个人睡一张床,那么亲密的吗?她一直在找姑娘没想到是个男的!塔娅咽了口唾沫,当场想跑路,无奈这衣服又大又重,让她动作不开。 她托言要放放风,站在毡帐门口。日头逐渐往西,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她眯着眼,又看到那个鹅黄衣衫的男人。 男人手里拿着截儿甘蔗。 塔娅舔了舔嘴角,她爱吃甘蔗没别的,主要是甘蔗真的好甜。在草原能吃的,要么腥要么咸,甘蔗好啊,清爽香甜,嚼嚼吐掉,不影响吃别的东西。她艰难地走过草地,往男人那边走了走。 温兰殊心有所感回头,塔娅则目不转睛指了指他手里的甘蔗,“你能给我一截儿吗,我拿东西给你换。”说着,就去下了耳朵上的纯银耳饰,一长串的银片丁零当啷响,她双手呈上。 温兰殊哭笑不得,“不用了,你想吃,我这儿还有很多。”他把甘蔗给了塔娅后,打趣道,“接下来的事儿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你要是不开心就来找我,我给你吃不完的甘蔗。” 塔娅心想还有这等好事?不管了先啃手里这个吧。 · 塔娅被赶鸭子上架来到台子前,和钟少韫一起。俩人貌合神离,在旁人看来是金童玉女,她小脸蛋圆滚滚的,钟少韫又秀气,看起来很般配——达奚铎大抵是这样想的。 至少这样一来,钟少韫彻彻底底是自己人。 周围侍女收集好花瓣往天空泼洒,纷纷落在他们肩头和地上。青天白日,微风吹来花草香,又带着些许暖意,仿佛包含着无尽的希望。两个人在众人欢呼声里,漠然地拿过托盘里的花环,打算为对方戴上。 钟少韫先来,尽管塔娅很好奇,她那发饰又大又繁重,怎么可能塞得下?不过钟少韫很巧,一个花环顺着发饰走向,横一下竖一下,硬是戴在了额间。 又是一阵欢呼。 接下来就该塔娅了,她动作很慢,一是自己衣服重,二是因为拖延——她在等那个恐怖男人,心里默念无数遍怎么还不来,再不来仪式完毕,负责主婚的官员就要说各种各样的语辞了。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塔娅抬头一看,远处有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同样绯红的袍衫,从人迹罕至处飞奔而至,闻声众人立即让开一条通路,有的躲闪不及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马蹄飞过自己头顶,溅起一片泥泞! 然后这人践踏了周围的鲜花与旗幡,面对突发情况,贺兰庆云一挥手,命令侍卫抓住此人!侍卫领命,当即就要闯入捉拿,变故突然发生,人群里白衣商贩忽然解了外袍露出里面的铠甲,人群当即逃散,这些商贩抄家伙就跟侍卫打了起来! 塔娅眼睁睁看着红衣男子自钟少韫腋下穿过,轻轻松松把钟少韫拎了起来放到马鞍上、自己的怀抱里,她眨巴眨巴眼,温兰殊拉她手腕,“快走,愣着干嘛?” “哦哦……”塔娅被温兰殊带着离开现场。 现场一片慌乱,实在是让达奚铎匪夷所思。这些穿上白衣的商贩极其能打,里面有个少年甚至一路走一路砍根本拦不动!很快,短兵相接后,贺兰庆云的侍卫就都倒地不起,血流成河。 贺兰庆云难得露出慌张来,这少年太过凌厉,于是他抽出长刀,锵的一声,抵挡了对方从上至下的攻势! “是你……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卢英时,卢彦则的弟弟?” 卢英时自上而下的劈砍被挡住,立即挥动古雪,自侧面攻击,“那就让你死得明白!” 二人缠斗片刻,贺兰庆云吃亏在酒醉未醒,一下又一下逐渐力不从心,卢英时反倒是越战越勇,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后面几支羽箭飞来,擦过卢英时的肩膀,也一点儿没挫败卢英时。 贺兰庆云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片黑暗,“来人!快来人啊!” 卢英时趁此机会,砍瓜切菜一般,一刀刀砍在此人要害之处,腰间、肚子又或是四肢,把贺兰庆云戳成筛子一般。可惜贺兰庆云看不见,不然会更绝望,因为他本以为会来救自己的人纷纷撒手不管,冷眼旁观。 他的视野忽明忽暗,气力不支仰躺在地。难以置信,在上午的宴会后,他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可如今…… 身上多了十几道创口,痛楚传来,剧痛让他麻木。他置身于流淌鲜血中,感受到了热,于是发了疯地笑着,“哈哈哈……你要杀我?你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那是我明天要操心的事儿,可有些人没有明天了。” 卢英时踩着这人的胸膛,积攒在心里的仇恨一时倾泻而出,他代表着裴洄和裴洄的父母、独孤逸群、云霞蔚,以及千千万万因贺兰庆云喜怒无常而罹难的百姓。这些仇恨一直堆在少年的心头,让他在短短时间内迅速承担起责任来,急于找到发泄口。 仇恨在心头泄了洪,卢英时本想多折磨片刻贺兰庆云,听这人说胡话吵得心烦,干脆手起刀落,砍下此人头颅。 “贺兰庆云已死!”卢英时提溜起此人滴着血的头颅,向四周展示,“还请达奚设主持大局!” 达奚铎:“?” 虽说不用伺候贺兰庆云这种人还挺好的,不过泼天富贵轮到自己的时候达奚铎还微微错愕,手还掐着刀柄,见状清了清嗓子,摆出主持大局的模样,“贺兰庆云惨无人道,害死各部狼主,这是天要亡他!为了大局,还请诸位随我前来议事。” 幸存的一些贵族还在茫然之中,但也没别的法子,在人家的地盘儿要听话,而且达奚铎是个老好人。于是他们从毡帐后探出头来,跟着达奚铎走了。 达奚铎也很茫然,比如他不知道卢彦则为什么骑了个马……这是来干什么,抢亲吗?以及…… “塔娅,塔娅!快去找塔娅啊!” · 卢彦则抱着钟少韫,穿过重重围困。这马是好马,所过之处没人能挡,钟少韫紧紧握着马鞍前的把手,不过卢彦则也紧紧钳着他的腰,保证他不会掉下来。 哒哒的马蹄声里,他们走过人声鼎沸,也走过人烟稀疏,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之际,来到一片鲜花盛开的无人踏足之地。 山涧清流,瀑布雪白如练,河边的平地用花瓣铺成一圈,还有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含苞待放的各色鲜花呈现出淡淡的颜色,与暖融斜阳交相辉映。 卢彦则勒马,率先下去,又伸出手接钟少韫下马。 两个人都穿着红衣,钟少韫踩着马镫,在卢彦则的带领下,进入花瓣围成的圈里。 “彦则。”钟少韫抬眼看他。 俊目流眄,顾盼神飞,秋水为神,光风怀抱。红抹额和红色瑞云纹锦袍反着阳光,越发衬得人金光闪闪,卢彦则胸前还有一团缎花——这是喜服啊。 “成婚该有三媒六聘的,不过我昨天一直在想这些事儿,还没来得及准备。” 钟少韫不敢相信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般配,怎么可能会成婚?可是事实就是如此,钟少韫等了好久,想死心,却又一直坚持,屡次冲破重重阻碍,就想见卢彦则一面…… 他跨过太多人的成见,跨过二人堪比天堑的门户之别,又承认了自己的胡人血脉,他以为自己和卢彦则越走越远,没可能在一块儿了。 可是卢彦则竟然也追上了他,不放手。 “有你,就很好了。”钟少韫想起这些年的经历,眼眶湿润,让卢彦则更加心疼。 “你怎么一直哭呢?”卢彦则拂开他的泪花,“阿韫,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愿意,从很多年前,就愿意了。”钟少韫不假思索。 “好。”卢彦则抱着他,二人额头触碰,暧昧情话用只有二人能听懂的话说道,“天地为媒,山川为聘,花草作为见证……” “以后不会有人再让我们分开——我们不会再分开。” 话音刚落,卢彦则轻捧钟少韫的脸颊,双手按着他的脖颈,轻轻吻了上来。钟少韫与对方紧紧相拥,嫩绿春意中,两抹显眼又鲜艳的红就这么交织在一起,像是永远不会凋朽的花,多少风吹雨打都不能毁其颜色半分。 天下之大,怎会容不下一对有情人? 他一生所向披靡,战无不克,唯独为他溃败折戟,男儿心如铁,终究长出了血肉。 自此苦尽甘来,风雨同舟。 【作者有话要说】 卢哥又是选场地又是谋划构思的,笑死,好忙啊卢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0-194 第191章 白琚 与此同时, 塔娅正在温兰殊住的商旅营内……嚼甘蔗。温兰殊哭笑不得,“甘蔗有那么好吃?” 塔娅把甘蔗渣吐在火盆里,“甜甜的最好吃啦。”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和自己端庄的形象有所出入。她环顾四周, 温兰殊起居的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各种摆设整整齐齐,她看不懂汉话, 估计这些都是分门别类排列的。很快温兰殊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手里金银平脱食盒里, 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糕点。 红橙黄绿青蓝紫, 九宫格的食盒,有酥脆的菓子,也有各种糯米团糕, 小鱼、兔子、小猫还有小花, 反正让塔娅胃口大开,“我我我……我可以吃吗?” 温兰殊笑道,“可以,想吃多少都可以。就当是我的赔礼了。” “赔礼, 你为啥赔我呀。”塔娅抱着食盒,不知从何处下口, 不可觉察地咽了口唾沫, “你有会做点心的师傅吗?我出重金, 能不能让他待在草原给我做一段时间啊?” 温兰殊噗嗤一笑, 这小姑娘还真是天真可爱, 完全没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跟自己有关, 毕竟这大馋丫头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这桩婚事跟她有关, 连最基本的准备都搪塞过去, 刚刚更是一路走一路甩发饰和项链, 到了温兰殊的毡帐可以说是“素面朝天”了。 “抱歉,这件事一开始没有跟你说清楚。我们准备把少韫抢走,然后接下来……也罢,你爹会告诉你的。” “云公子,你趁乱抢走我女儿,不合适吧?!” 毡帐外忽然响起达奚铎的声音,温兰殊心下一惊,料想这达奚铎绝对是误会了。塔娅跑起步来觉得银饰是累赘,干脆扔了一路,因此在达奚铎看来跟他趁乱做了什么似的…… 兵士很快围住了毡帐,水泄不通。 温兰殊叹了口气,“你先吃。” “爹!云公子没对我做什么!”塔娅大喊,打开了帘子,她现在笑哈哈的,在老父亲看来就是不谙世事小女儿被一个居心叵测坏男人趁乱劫走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于是达奚铎飞快拔剑出鞘,想要杀了温兰殊。 温兰殊偏身躲开,可惜手里没带剑。 聂柯和卢英时估计还没赶过来,温兰殊心凉了一瞬,只能凭借自己的身法,躲开达奚铎盛怒之下凌乱的几次劈砍。随着屋子里摆设被劈得七零八落,塔娅不乐意了,就在达奚铎快要戕害到食盒的时候,她伸开双臂拦在前面。 “你这老头,怎么好赖不分!人家云公子是救我,不是害我,你倒好,恩将仇报,真讨厌!” 塔娅这句话竟然真的让达奚铎停了下来,只见达奚铎暴跳的眼角青筋终于停了下来,手里的刀逐渐放下,转而小心谨慎,观察塔娅身上有无伤口,更是让身后士兵用银饰来判断盒子里的点心有没有毒。 如此一来,原本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小兔子,就被捣弄得一片狼藉,成了烂泥。塔娅更生气了,把这些不解风情、五大三粗的汉子全部推开,爆发出一股蛮力,“干什么啊干什么!都弄坏掉了!” 塔娅发挥了嚎啕大哭的威力,一时之间达奚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摆摆手,在一地并未发黑的银饰前,按下了向温兰殊发难的想法。达奚夫人一来,塔娅就扑进母亲怀里,跟着母亲走了。 温兰殊思绪万千,等女孩走后,对达奚铎不卑不亢说道,“达奚设不分青红皂白,闯入我的住处,又冤枉我,应该给个说法吧?” “你不过是小小商贩,要什么说法?老子就算杀了你,也是你倒霉。来人,把他给我……” “且慢!” 达奚铎悠悠回头,却见人群里白琚跑得气喘吁吁,朝他伸出手去,“不可,绝对不可!” “白阁主,你要救他?为什么?”达奚铎没见过白琚这么紧张的样子,想来温兰殊很重要,“这位云公子,是你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白琚斯斯文文,保持了曾经的仪态,“贸然杀人,也不对吧?难不成达奚设是想步贺兰庆云的后尘?虽说商贩微末如草芥,不过大开杀戒似也不妥,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达奚铎不爽,贺兰庆云就是因为嗜杀,反而遭到反噬。他若是想接过贺兰庆云的位子,就必须要摆出一副安抚众人的姿态来。 想了想,他转身让士兵退下,牙帐那里还等他发话呢,“那我就听白阁主一言。撤!” 原地只剩下白琚和温兰殊,毡帐内更是凌乱无比,共处一室有些尴尬,温兰殊拖了个垫子到桌案旁边,“坐吧。” 白琚松了口气,几步下来,似乎含着满腔辛酸,“他们眼里,商人就是这么贱。豪商还好,小商人往往左支右绌,入不敷出,流落异乡,有的甚至死在他乡。周人安土重迁,不喜此行,能从万水千山里打拼出一条血路,是真的很不容易了。” “我知道。”温兰殊斟茶,最近和商人打交道,他也听了不少商道奇闻,自然明白其中艰险,“你曾经是龟兹王室?” “嗯,不过王室不王室的,一场大战结束,什么都不是。”白琚找到了一个能诉说过往的对象,便把自己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都说了出来,“白净梵其实并不是王女,而是我的婢女,我看她跟我长得很像,就让她冒姓一个白。她这一辈子都不明白自己是哪里人,汉人不把她当汉人,龟兹人也不把她当龟兹人。所以只要有人喜欢听她的箜篌,她就会很开心地弹下去。我把那块翡翠给了她,事实上,是把传世秘宝交予。” “可是她遇见了明庄帝。” “一点儿花言巧语就骗了去。”白琚苦笑,“后来她有了孩子,那个孩子也过得不好。逃难的时候,她宁愿不要箜篌也要保全那块翡翠,她的孩子说,她是病死的,因为她本来就身子差,跋涉数日濒临死亡,就算把翡翠拿去换米也支撑不了多久。” 温兰殊将翡翠取下,放在桌案上,“所以,我今日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白琚心生感慨,他没想到这块翡翠兜兜转转了那么久,竟然能完好无损回到自己手里。造化弄人,李昇、白净梵以及他天各一方,以后也再难见到。 曾经以为很重要的人,在死后魂归大地。天地何其辽阔,真的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白净梵长眠于寂静荒野,李昇睡在庄严皇陵,泥土总是包孕万物,能长出五谷,还能掩埋往事和尸骨,百年之后,这些爱恨如风消散,谁会在意? 白琚握着翡翠,干涸已久的眼眶流出泪来,“你不知道这个翡翠的寓意么?” 温兰殊默然良久,“他没告诉我,我不需要知道,你更不需要讲。白阁主,我说过,我不是龟兹人,你们的意义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用。” “晋王,你说得对。可我就是……”白琚泣不成声,无言之际,想必温兰殊也能明白些许。 “你救我,是因为先帝?” 白琚颔首,“是。他肯定不想看到你有什么意外……” “当初舍利抬价,也是你在背后推动的吗?是你要帮我资助军费的?”温兰殊问。 “你知道他的感情,你一直都知道的。” 温兰殊解释不清,“我不喜欢被强迫。若是他能敞开胸襟,肯定有人会喜欢他,他也会喜欢别人。况且,君臣应该只是君臣,有别的东西,就不纯粹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白琚无奈一笑,“可能我太偏爱他了。” “白阁主打算接下来怎么做呢?” “落叶归根,我往后余生不会再踏足大周。如果你接下来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来找我。”白琚起身,将翡翠紧紧握在手中,如同弥补当初握不住的遗憾。 “你今日没有横生枝节,也是因为先帝吧。”温兰殊戳穿了白琚的用意,“效节军折损三万报龟兹灭国之仇,贺兰庆云暴卒报先帝之仇。白阁主生意做得好,杀人也不见血。” “……” “那白阁主这是要放我走了?我马上就会带着商队离开。临别之际,我想和白阁主做最后一桩交易。” “什么?” “商道壅塞已久,往来商旅莫不因为蝥贼而忧心劳力,修复商道又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过我出来一趟,也算是了解了风土人情,以后会为此而努力。因此,我希望白阁主不要再自作聪明,推波助澜兴起大战了。” 白琚顿足良久,“我明白那孩子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望晋王诸事顺利,得偿所愿。” 说罢,白琚推开帐帘走了出去。 掌心翡翠微微发温,他没告诉温兰殊,这是龟兹王族给予命定之人的秘宝。他给了白净梵,很多人不理解,可他说,他已经不是王子,想给谁给谁。 可他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白净梵亦如温兰殊,还没来得及知道翡翠背后寓意,就被送进了宫,在一个陌生的权贵面前,笑靥如花。 那是白琚此生唯一一次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权力和地位。 白净梵有了儿子,深宫之中孩子陪伴着她。世事难料,战事忽起,嫡长子李晃本就不喜夺走宠爱的母子,因此设计让他们落单,差点死掉。 白琚千辛万苦找到了李昇,问他要不要走,要不要远走高飞? 李昇却说,我好喜欢他啊。少年支着下巴,望向奄奄一息被剐掉血肉的心上人,“你说你是我舅舅,我想要什么都能给我,你能不能帮我救他?” 白琚照做了,对白净梵的遗憾和愧疚很快转移到了李昇身上。同时,白琚把消息传了出去,李昇望着囚笼一般的群山,离开之时竟然有些难舍。 “为什么舍不得?这里很危险啊。”白琚问。 “可我们要是出去,他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李昇轻抚温兰殊的鬓角,胳膊那里围上一圈圈的绷带,血止不住往外流,让他很心疼。 “你也可以让他成为你一个人的。”白琚承认自己确实偏爱白净梵的孩子。 “怎么办呢?我上头有个哥哥。我不喜欢这个哥哥,他要是当皇帝,肯定会把小殊从我身边抢走的!”李昇激动起来,少年最怕东西被抢走,尤其温兰殊才华横溢,满腹才情,当皇帝的谁不喜欢贤臣呢? 权力和地位太重要了,白琚深以为然,“好啊,那你做皇帝好不好?这样全天下都是你的,他也是你的。” 李昇连连点头,“好!” 可白琚始料未及的是,这孩子竟然在与温兰殊的朝夕相伴里,逐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白琚后悔莫及,他宁愿李昇自私些,真正将温兰殊囚在身边,那样便可以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混迹在他的商队里,跟温兰殊双宿双飞。 李昇放手了,远比他想得洒脱。 在蜀中群山被大周皇室抛弃的孩子,最终沉睡在大周皇陵里,一死以祭苍生,白琚实在是想不通。 现如今见了温兰殊一眼才明白,相处日久,很难不被这种人影响。 死比生更需要勇气,贪恋阳光,不自觉也会被照亮,变得光芒万丈。 “他太闪耀了,和我的名字很像,我很喜欢。”李昇这么说过。 然后,就真如名字里那般,用尽最后一丝余热,成就各路诸侯逐鹿,断了贺兰庆云挟持皇帝的念头。 白琚往长安的方向望了一眼,旋即不带任何留恋转身就走。 商旅流离多年,他乡非故乡,事已至此,也该回去了。 第192章 回京 次日, 钟少韫接任贺兰部狼主之位,盟主改由达奚铎担任,一场厮杀消弭无踪。钟少韫为表自己歉意, 认塔娅做了妹妹。 这些动乱与很多人都无关,草原依旧长青,河水静静流淌, 一到晚上, 盛大的篝火燃起, 整个部落沉浸在一片暖光之中, 处处充满祥和,似乎一切没有发生过。 钟少韫和达奚铎商量完,天已经黑了, 他踱步至贺兰老夫人的住处, 里面已经站满了人,无不担忧地看着身体水肿气若游丝的老夫人。 “昨日发生的事,没有告诉老夫人吧?”钟少韫问。 婢女摇了摇头,泣不成声, 主要是因为老夫人太过慈爱,对待婢女亲善, 让人把她当祖母一样。于是钟少韫慢慢走到她身边, 握住她沉重的手。 老夫人艰难睁开眼, “你……阿罗, 回来啦?” 钟少韫百感交集, 因为贺兰戎拓的缘故, 他并不是很想承认这个身份, 因为那人和贺兰庆云一样, 都是一心杀伐的刽子手, 钟少韫最讨厌这种人。 但他不讨厌贺兰老夫人,在心里也把贺兰夫人和贺兰戎拓割席。只是如今他和温兰殊联手杀了贺兰庆云,该怎么回应老夫人呢? 钟少韫点了点头,“是我,老夫人。” “你回来了,阿罗。”那双粗糙的手摩挲着钟少韫的手背,眼角流下泪来,“娘知道是你,一直都知道。孩子,这么多年,你还……” 或许是到了弥留之际,老夫人浑身忽然有了气力,“你过得好吗?” 钟少韫不知该怎么说好,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他忍受了非人的艰难,一步步走到今天,可他又不想让贺兰夫人记挂,于是把一切伤痛和忧愁都放在脑后,“过得很好,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 “阿罗那么聪明,能被你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贺兰夫人喘着气,只不过几句话就让她有些乏力,动作迟滞,她另一只手覆上钟少韫的手背,“这么多年,是娘对不住你。” “您没有对不住我。” “好孩子,告诉娘,是因为他吗,因为你哥?”贺兰夫人追问,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因此问得也直接。 钟少韫支支吾吾,他真的很想把贺兰庆云真实的面孔全说出来,可是死者为大,再加上他占了好处,在贺兰夫人病重的时候说这些,不太好。 只见贺兰夫人点了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苦命的阿罗啊……” 知道?钟少韫茫然了,贺兰夫人是知道多少? 可他来不及问,贺兰夫人就闭上了眼,与世长辞。周围爆发哭声,有好几个受过老夫人恩惠的婢女甚至扑上前来。 钟少韫在嘈杂声音里孤身一人出了帐篷,允许这些婢女不必陪葬,并为老夫人准备丧礼。手下领命,马上紧锣密鼓准备去了,周围人来人往,都有要忙的事。 只有钟少韫,具备沉浸忧伤的资格。 他忽然心里好难受,四肢也轻飘飘的,像一个鬼魂飘来飘去。母亲都知道?也就是说知道贺兰庆云对自己的意图?当初战争中他被抛下,贺兰夫人也知情? 原来那些关爱,不是爱屋及乌,而是愧疚。原来无私的母爱,也带了几分脆弱和力不能及,才导致他流离失所,备受欺凌,而始作俑者亦因为母爱,逃之夭夭。 贺兰夫人愧疚了一辈子,能做的也只有在钟少韫以牙还牙后轻飘飘来一句“苦命的阿罗”。 毕竟她,什么都做不了。 钟少韫蹲在地上,他说不清楚,为何在大仇得报后,没有一点儿高兴,这些成就和他那么多年来的非议与痛苦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果没有这一切,他应该会是怎样的人呢? “阿韫。” 钟少韫泪眼婆娑抬起头,面前卢彦则已经站了很久。 “彦则……”钟少韫起身扑向卢彦则,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这么多年,无奈过,退缩过,挣扎过,底色是绝望的。 为数不多的希望和卢彦则有关,是那人把他从泥沼里提起,告诉他,你该活得像人一样,你的聪明才智也有用武之地…… “他不是贱人”——钟少韫偶尔会想起那人挡在自己身前说的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卢彦则都把他往希望遍布的地方拉,让他活下去,让他堂堂正正活着,虽说一开始的意图可能不纯,不过之后的发展完完全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钟少韫抱得很紧,行色匆匆的人群,和沉浸在一片夜色的天地山川,璀璨星光,好像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紧紧相拥,便拥住了自己的世界,被温暖以待。 “好了好了,又哭了是不是?” “你说不讨厌哭哭啼啼的人。”钟少韫佯嗔。 卢彦则轻拍钟少韫的背,“嗯,不讨厌,很喜欢,从见第一面的时候,就喜欢得不得了。那时候我还纳闷,怎么会有人长得和我想象中喜欢的人一模一样。” “唔。”钟少韫有点把持不住,卢彦则怎么也学了这些话。 “走,我和十六叔说了,过几日回京一趟,以后半年京师半年草原,弟弟还在呢,身为兄长不能扔下弟弟不管,得看他成家立业,虽说这弟弟比我还猛,直接取人首级,可能不用我管。”卢彦则和钟少韫十指相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述六珈快生了,我当几年狼主,然后位子还给这孩子。” “那要是个女孩呢?” “女孩更好,那就当女狼主。”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座大山消失,钟少韫说话都轻快起来,“之后我们就能一起,天大地大,想去哪儿去哪儿。” “好。”卢彦则又像上次那样,揉了揉钟少韫的头发,觉得这样很好玩。 命运多舛,颠沛流离,万幸,有你在我身侧。 · 温兰殊准备启程,达奚铎的和谈使者刚好跟着他们的商队回去,将针对大周与漠北议和而进行磋商。 达奚铎比较保守,卢彦则之败还能是不认得路落了圈套,这很明显已经不能让大周再次中计。故而他让使者和谈,同时观察大周国情如何,谈拢了就谈,谈不拢就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周底子尚在,和草创的漠北比起来,明显一个庞然大物。 卢彦则和钟少韫结伴回去,卢英时跟温兰殊靠得很近,卢臻的威严下唐平啥也不敢说,只能待在这位老人家身边,不那么尴尬。 聂柯还和唐平交流了一下烹饪心得,二人相约回到京师一定要再做点儿什么好吃的。 商队从早至晚,到临近客栈歇息。温兰殊检查货物入栈,忽然箱子砰砰响了两声。天正黑,周围也没什么灯光,人影更是稀疏,温兰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下一刻,砰砰。 “有人吗快放我出来!聂柯!唐平!死哪儿去了?!” 塔娅! 温兰殊默念几遍这大小姐怎么跟来了,只见塔娅还不等箱子打开就破口大骂,“去哪儿了?就知道吃是不是?长了张嘴就知道吃!且等着吧,看我出去不——” 塔娅愣住了,被封条贴了的箱子打开后,她一双幽幽明亮的眼刚好对上温兰殊的脸。 塔娅眨巴眨巴眼,一瞬间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是……是你呀。” “你怎么来了?”温兰殊哭笑不得,“我这就联系达奚盟主,把你送……” “不要!”塔娅心碎大喊,“我回去就得相看适龄男子谈婚事了,我不要!我要来大周吃甘蔗,还有很多甜饼,我最想吃樱桃馅的,求求你了,你别告诉我爹……” 温兰殊无奈,把罪魁祸首唐平和聂柯叫了过来,“解释一下吧,怎么把人家姑娘带过来了。” 唐平:“晋王听我解释……” 聂柯:“晋王听我……” 然后二人就把塔娅强行让他们带来的实际情况交代了出来,“我们也没办法,这小娘子好生虎,又说跟在晋王身边不会有什么岔子所以我们就……” 温兰殊扶额,“塔娅,你为什么要来?” 塔娅从厨房里偷了俩炸的糖糕,“我想来呀,为啥要问为什么?我不想吃牛羊肉了,想尝尝中原的甜点心。晋王不是说两国和平没有战事吗,为什么我不能来?” 也没什么错……就是觉得好怪。 回到长安后,废墟上重建的京师比之前多了些人,依稀可见火焚烧过的痕迹。李楷本就没啥钱了,所以一些宫殿没有修缮,自己待在乾极殿不问世事,朝政全交给了温行和萧坦。 东面战场捷报频传,铁关河被围在汴州城,回天乏力,事到如今,就等着萧遥凯旋。 温兰殊的宅子被李楷下令特意重新修缮,原本吱呀作响的门扉也换了,一扇崭新漆红木门前,温兰殊还有些怅然。 他推门而入,塔娅尾随在身后,“哇,这是你家?真好呀。” 这丫头倒是不客气,往前堂走了。这儿并没有温兰殊想象中的杂草蛛网,蜀葵花、蔷薇花和桂花重新栽好,跟他没离开似的,就连厨房—— 不对,厨灶怎么冒烟?! 不对,虎子怎么从花丛里跑出来还这么胖了! 温兰殊大惊失色,只见下一刻,厨房里走出个身着劲装的姑娘,头发汇聚成一个丸子头,用红发带绑了,垂落在脑后。 “公子!”红线激动得快流出泪来,不过这泪很快就憋了回去,因为塔娅正抱着包裹大摇大摆欣赏着自己即将下榻的地方,一边走一边说“不错”,可见小院之赏心悦目。 “你是谁!”红线把饭放好,塔娅连打招呼都顾不得了,馋虫被勾了起来,那双腿不听使唤直直冲向竹桌子上的豌豆尖小炒肉,还一直嗅着,用一种夸人夸到天上去又让人难以拒绝的语气说道,“哇好香好香,是你做的吗?你好会做啊!你也太厉害了吧,你是食神吗?真的好好闻啊,我可以吃一口吗?” 红线:“……” 在温兰殊解释下,二人“酒肉之交”算是结下了。红线从后院挖出自己埋的酒,配着小炒肉可太下饭了,塔娅赞不绝口,吃了三大碗,在红线和温兰殊都吃饱的时候,说还要一碗饭。 红线无奈,算了,要长高的。 塔娅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一碗饭猛猛往嘴里扒,一边扒一边哭,叽里咕噜说了些温兰殊听不懂的话。 “她说很好吃,比她娘做的都好吃。” 塔娅咽了一口,又叽里咕噜说个没停。 红线扶额,“她说之前吃的都是牲口饭,把那么好吃的肉做那么难吃简直就是亵渎……” “她真这么说?” “意思差不多吧。” 温兰殊半信半疑,觉得有些夸张了,不过还是任由这女孩吃,没管太多,“红红,你怎么回来了?朝华师姐不是说,要三年吗?” “说起这个……”红线翘起二郎腿,“师父下山,说要去看薛诰,给我放一个月的假,我想都没想,就来找公子了。” “哦,那柳度呢?” 红线害羞地抿了抿嘴,“他跟我一起回来了,陛下找他进宫唠嗑。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青城山那儿磨镜为生,又替人写碑文,还去采茶叶来着,反正没什么事,就等我下山。” 温兰殊“哦”了一声,“哎,儿大不由娘啊。” “她是你女儿?”塔娅这句听懂了,刚咽下饭,嘴角还有个米粒。 温兰殊:“……” 这晚红线和塔娅一起睡觉,塔娅没想到这世间竟有做饭一流还会武功的奇女子,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让红线难以招架。在看到一柜子的磨喝乐后,塔娅像老鼠进了米缸,恨不得这辈子不回漠北去了。 于是她晚上和红线肩并肩睡觉的时候,偷偷问,“你有娘亲吗?” “啊?!”红线大惊,这多冒昧啊,“你说啥啊?” “不是,这个公子不是你爹吗,虽然他看起来不显老也没胡子比我爹年轻不过有的男人就是没胡子的,所以你有娘吗?” “什么跟什么啊,他是我家公子,不是我爹。”红线哭笑不得。 “那他有妻子吗?” 红线想了想,萧遥应该不算妻子,“怎么说呢,没有妻子。” “他一个人?”塔娅迫切地问。 “也不是。”红线想不明白这个该怎么解释,“不是女的。” 塔娅有点匪夷所思,“那不是一个人,也没有妻子,不是女的……”说罢,他脑海里忽然想起了钟少韫和卢彦则以及卢彦则欻欻要把她活吃的眼神…… “那他也……”塔娅有点害怕马上从床上坐起,“不行不行,我怕我怕,那位不会打我吧?” 红线想了想萧遥的为人,不该啊,萧遥对温兰殊身边人都挺客气的,“不会,那个人要是敢打你,我替你打他。” “你打得过他?”塔娅眨巴眼。 “打得过吧,我师父可厉害了。”红线洋洋自得。 下一刻塔娅忽然抱住了红线,“你好厉害呀,我以后跟你混好不好!” 红线叹了口气,揽着塔娅的背,“好啊,那我保护你。” 看起来,要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馋丫头:红线、塔娅。 大馋小子:唐平、聂柯。 第193章 英雄 三个月后。 汴州城小, 铁关河从兵败至今硬是守了半年,仓储耗尽,原本围城战的优势消失无踪。原本他试着突围, 想要攻占城郊的几个粮仓,无奈萧遥的军队已经将其重重围困,高君遂、桓兴业相继离开中枢, 洛阳也落入河东军手中。 大势已去。 今日来有不少人和城外的萧遥眉来眼去, 铁关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版图一点点缩小, 逐渐众叛亲离, 不禁借酒浇愁,在酒醉中想起了严令璋。 严令璋因眼中一箭,救治不及时, 流血过多, 伤口感染,在年后离开人世。死前那双瞎了的眼睛里流出泪来,血泪交织,握着他的手, 说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呢…… 铁关河哭得泣不成声, 往昔一幕幕在脑海里纤毫毕现, 他还记得小时候, 有人来给严令璋说婚事, 将一个同样守寡的女人领了进来, 问问两个人的意见。铁关河什么都没说, 在门后躲着, 用烧过火的木棍往她们的红裙子上面戳了几个黑印子。 媒人气得跳了起来, 还是看在严令璋的份上没说太难听的话, 只是说这孩子又不是你亲儿子,你带着反而影响你娶媳妇,不如赶紧找到亲爹亲娘,或者送走吧,很多寺院收孤儿的。 严令璋不以为然,敬谢不敏。在媒人和女人走后,双手穿过铁关河腋下,想陪这孩子一起玩飞起来又爬上爬下的游戏,一种被铁关河称为幼稚的游戏。 铁关河年纪不大,脾气挺大,没几下就挣脱了严令璋的束缚,自己坐在台阶上赌气。不过他赌气归赌气,农活照做,先是编竹筐,然后就剥莲蓬。 恃宠生娇应该是亲儿子,铁关河不是亲儿子。 所以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刚刚会给好心媒人甩脸子,只是下意识觉得,一个女人的到来会让他的生活举步维艰,他抵触,拒绝。 院子里有几只鸡,还有几个竹凳子,他至今还记得风吹梨树,花早已谢了,一片绿意盎然。阳光照过篱笆,留下碎斑流金的阴影,从一块石头爬上另一块石头,时光就像缓缓流淌的河。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编了几个笼子,等严令璋来找他,可是严令璋迟迟不来。铁关河在心里反思了好几遍自己的错误,甚至快哭出来了,以往被权随珠打他都不会哭的。 严令璋真的生气了?是不是自己不逊,说到底,这人并不是自己亲爹啊。 铁关河回过头去,严令璋刚好出现在他身后。 “你来干什么。”他两眼一抹泪,其实对于严令璋,他从不称呼爹,因为觉得不配,对方听了应该不喜欢吧,“你不是要成家吗?你不是不想打光棍?不行的话我就走,我去寺庙里给人做工,我找我爹去。” 严令璋想逗他,“你爹不要你了,你找谁去。” 铁关河大吼,“找谁也不找你,你不要我,我不找你!” 鼻涕眼泪一股脑儿抹在铁关河的衣服上,严令璋不会做衣服,针脚松散,屈肘抬起胳膊,手腕那儿破了。严令璋当场就笑了出来,把已经大了的铁关河抱起,这孩子坐着胳膊,趴在肩头号啕大哭,“你不要我就不要我吧,我又不是你亲儿子!” “要,要!怎么会不要呢,谁这么不长眼,把这么机灵的孩子丢了?我才舍不得丢呢。走,喝稀饭去,刚做好的热稀饭,多吃点儿长高,以后长得比我还高!”严令璋把孩子背到肩头,就那么进屋去了。 这段小插曲很有可能已经被严令璋遗忘,可铁关河就是记得很清楚。他喜欢喝酒,在酒醉未醒的时候,复刻小时候的感觉,严令璋手上老茧的位置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运槊成风,那槊比铁关河还高。 后来铁关河确实比严令璋还高了,那个一直护在他前面的人却渐渐佝偻下去。 权从熙骂他,权随珠、萧遥和他背道而驰,铁关河一路走来和很多人失散,严令璋葬礼上,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那口气没了。 功名霸业转头空,得失与否,好像就在一念之间。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可我的故乡在哪儿呢?也只能在梦里才能看到那刻满自己身高印记的木门,那一大一小两个竹凳,坐起来嘎吱作响。收不完的麦子,剥不完的莲蓬,安静不下来的蝉和鸽子,下不完的雨…… 回忆是走不完的乡间小道,他走了一辈子。 · 最终,铁关河打开城门投降,萧遥单骑进入,见到了落魄潦倒的魏王。 他胡茬丛生,只穿了一件单衣,躺在地上毫无仪态可言,披头散发。 刺鼻的酒香扑面而来,令萧遥忍不住皱眉。与此同时,阳光刚好投了下来,萧遥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帷幄之后,铁关河睁开深陷眼眶,“来了?” “嗯。”萧遥没有铁关河臆想中的喜悦,竟然有几分沉重。 “给你吧,都给你。”铁关河狰狞一笑,“这东西握在手里,也就那样。” 萧遥屹立片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九哥,你知道为什么你年纪比我小,我却还要叫你九哥吗?” “不知道。” “因为权随珠老是欺负我。”铁关河念起往事,竟然笑了起来,“我不喜欢她那种人,又厉害,又讨喜。我叫你九哥,你就会把我当弟弟呀,你就会保护我,跟她打,然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九哥。” “……我没那么想过,还以为你只是觉得好玩。” “好累啊。”铁关河如释重负,大限将至之际,竟然感受到了一丝解脱,“蜀中的雨好长,下个没完。记得那时候,我们三个坐在竹凳子上,权随珠觉得自己的凳子小,不公平,就打我,把两个人的竹凳换了过来,我问她为什么不打你,她说她想打谁就打谁,还冲我做鬼脸。” “她一直都是那个脾气。” “九哥。” 萧遥定睛看向他,这一声呼唤里充满了依依不舍,很奇怪。 “我还记得,我们分别的前一天。那天跟其他日子没什么区别,我跟着娘一起擀面包抄手,肉馅儿可香了,如果你问我那时候,我心里想什么,我肯定告诉你,我想的是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很多发小,在长大后就形同陌路,我觉得那样很不好。” “所以你在那天跟我说,我们要一直做好朋友?”萧遥猛然回忆起那日的问题来。 在此之前权随珠跟着母亲入山学剑,在此之后萧遥因为叛乱,不愿殃及村民,自己跑了出来,所以,那个愿望草草收场。 铁关河长吁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从离开蜀中的那一天起,我们注定就是要走散的。” 萧遥没什么话好说了,“当初洛阳你留我一命,这次我也不处置你,你自行了结。” 铁关河闭上了眼,五感逐渐模糊消失。严令璋想让他活,可他不想活了,当初讥讽项羽为何不过江东,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即便不是项羽那样的豪杰,走到这一步,也累得不愿从头再来。 他陷入了长长的幻梦里,看到村头的土地庙,烟雾缭绕,红对子贴在神龛两侧,香灰落了一层。 农人一年四季都有各种各样的仪式,铁关河都记得。正月初七是人日,要贴各种各样的人胜,到处都是剪彩,小神龛那里就挂了两个人胜。 回忆一晃来到夏日,蜀中开始下连绵不断的雨,总是湿濛濛的。 他看到自己一双草鞋踏在泥泞小径上,头顶一片荷叶,蟋蟀笼子里响声阵阵,拨开芭蕉叶和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叶子,路过土地庙,拜了一下。 他急忙追上去,“等等!” 小孩一脸天真地回头,脸上还有泥点子,背后是模糊得看不清的村落,“你是谁呀,找我什么事?” 铁关河走上前来,打量着过去的自己,“你去干什么了?” “掐豌豆尖,今晚做小炒肉。豌豆苗上的小尖尖可好吃啦,我娘最喜欢炒这个。” 幼年的自己全然不知何为愁,铁关河无比疲惫,“你这么开心,为什么?” “我学会了新招式,肯定能打赢权随珠,她绝对不敢再欺负我啦!九哥也答应说要保护我,”小孩笑起来两眼发光,“你怎么不开心啊?” “没什么。”铁关河心绪乱如麻,“你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小孩思索了会儿,“我想做宇文大伯和我爹那样的大将军、大英雄!” 这句话满含对未来的期待,小孩执拗地坚信着梦想一定会实现,阴雨终究会放晴。 可他的阴霾,永远不会放晴了。 铁关河眼看小孩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烟雾的尽头,属于他的尽头也将到来。他不知该怨还是恨,又或是别的情绪,他只知道来世上什么都没带来,如今死了,也是一个人,什么都带不走,也没有谁真正属于他。 原来,他曾经也是想做大英雄的。 · 回到营寨,萧遥准备接下来进一步行军,任萧锷为汴州刺史,自己往长安进发。当晚城里传来消息,铁关河饮鸩自尽,萧锷问他怎么处置。 他下令好生收殓,棺椁运回蜀中安葬。权从熙解印西归,带着儿子灵柩,放下了自己这辈子打拼的一切。 回长安的路上,萧遥闲暇之时总会想起铁关河来。这人叫他一声九哥,总和权随珠打架,于是萧遥自然而然也摆出哥哥的架势,跟权随珠硬刚。他功夫跟权随珠比不相上下,每次打赢权随珠都会说,这女娃娃太会打了,嬢嬢真会教。 铁关河眼里闪着星星,“九哥你好厉害!” 因此每次遇见权随珠,铁关河都会躲在萧遥身后。 权随珠自然有万般手段,她是这一片的孩子王,上房揭瓦的事儿没少干,她爹不管就算了,还说这女儿能打,有他的风范,越发惯着这姑娘。萧遥往后也就看清楚权随珠的性格了,直接绕道走。 铁关河说九哥你咋不敢跟她干一架呢? 萧遥急了,“我不能因为你叫我一声哥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你打得过吗!再说了,你是不是欺负人家小姑娘了,偷拿了人家的小手帕是不是?再这样我打你了!” “不就是拿了块儿布……”铁关河捂着脑袋,被萧遥打,好委屈。 “蜀中姑娘的东西你敢动?以后别动知道吗——当然不是蜀中的也别惦记!”萧遥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怒气冲冲撑场子结果错在自己。 “九哥。”铁关河讪笑道,“你这么怕女人啊?” “你就说你怕不怕吧!”萧遥忍气吞声秉着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 “九哥以后不会是耙耳朵吧!”铁关河捧腹大笑,萧遥手握笊篱打他。 铁关河拔腿就跑,武功不好的人要练习跑路神功,萧遥追在后面,“你给老子等到起!” 院子里总是有三个竹凳,三家和和睦睦,会在吃饭的时候一起碰头。铁关河不喜欢吃的菜,萧遥夹过去,他也会往萧遥碗里扔。权随珠不讲规矩,干脆把面前两个人碗里自己喜欢吃的菜都夹走。 萧遥敢怒不敢言,因为只要一怒,权随珠保证会把铁关河干的事儿交代出来,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肉片被权随珠夹走,一碗的绿油油。 那时候浑然不觉,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人总是来不及分别,就远隔万水千山难以再见。 回想起来,总觉得恍如隔世。 第194章 秦晋 华州城郊多了个祠, 用砖石草草搭建,好事者说这里葬了个非常聪明的神算子,智比孔明, 如此一来很多人就来添香火,有的大户家里有人考科举,干脆捐钱修缮成小有规模的祠庙。华州又是往来中枢, 关东科考举子都会路过此处, 因此香火旺盛。 如今天下暂时安定, 皇帝下令广纳群贤, 科举一切如旧。来赶考的不多,大多都害怕战事忽起,不过也有胆大的来考试, 每个路过祠堂都会上一炷香。 钟少韫和卢彦则一起来了, 他们先是在长安聊了聊两国政事,忙完了往西来看看薛诰的墓。钟少韫备了一碗松醪,往前一洒,白杨风萧萧, 薛诰像是又回来了一样。 “师兄。”钟少韫道,“我回来看你了。” 坟墓在小亭子下, 外面砖石砌了, 像穹庐一般。旁边不知是谁栽了一棵朱槿树, 还没到花开的时节。 墓前有很多瓜果以及贡品, 来这里祭拜的学子多少怀着几分崇敬, 因此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里面有一丛樱桃, 这种很贵的水果一般都不会被人拿来祭祀的, 钟少韫敏锐发现了, “怎么会有樱桃?” “嗯?”卢彦则不解, “樱桃?” “师兄最喜欢吃樱桃,这个癖好并不为人所知,想来是太学同门吧。”钟少韫没多想,拉着卢彦则的手,“当初,若不是师兄多加照拂,我在太学的日子会很难过。” “多谢。”卢彦则隔着墓碑,向坟墓里沉睡的人道谢,“走吧,阿韫。” 钟少韫微笑,“我走啦,师兄。” 卢、钟二人走了没多久,墓旁白杨树后面露出一截白袈裟。 高君遂在白杨树后等了很久,他现在已经是梵慧,游走名山大川化缘为生。和很多与文人交际往来又入幕的僧侣不一样,他断绝一切人际往来,日子清苦,好在无拘无束,了此残生也就罢了。 清明已过,祠堂香火不绝,也算是不期而遇。 他们后来没有再见过面。 · 萧遥回京的仪仗够气派,李楷和温兰殊率领百官迎接。在仪式上,李楷宣布册封萧遥为秦王,金册玉印一并交予,还有长长的绶带充作装饰,大概三指宽。自此以后,关中兵马由萧遥节制。 如此一来明堂之上秦晋双王,本朝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秦晋二国都是战略要地,李楷敢把这两个地盘分给萧遥至少说明了一件事,这皇帝已经看开了,迟早有一天要被取而代之,那么随便吧,至少给个好下场。 古来朝代更迭,要么是按着三族杀,要么是你好我好体面点,李楷诚意给足,又是荡舟曲江又是潜心学习医术,摆明了乐意当个汉献帝,试探萧遥的底。 萧遥比较狡猾,笑而不语,让李楷如临大敌冷汗涔涔。歌舞管弦后回到乾极殿,一下子扑进里间的床榻里对身边的宦官说“吾命休矣”,然后当晚枯坐一晚把自己可能的死法想了个遍。 于是在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小皇帝亲切地跟诸位朝臣说,“朕想禅位给秦王,诸位爱卿意下如何啊?” 朝臣们傻眼了,纷纷劝谏表示陛下三思,还把祖宗全部搬出来,江山社稷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呢? 李楷一直想探萧遥的底,奈何萧遥喜怒不形于色,让李楷捉摸不透,只能在喧闹朝臣里,无助地看向一旁不动声色的温兰殊。 温兰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李楷松了口气,这事儿好办了。 与此同时很多人在期待温兰殊的态度,因为温行淡出朝堂,和萧坦一起去晋阳养老了,目前能主事的除了卢臻就是温兰殊,如此一个重要人物竟然真的什么都不说? 当晚,萧遥手底下人开始劝进。一般来说,政权更迭要走流程,第一步就是劝进,然后权臣表示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呢,我是忠臣,然后皇帝心领神会也明白大势已去了,就借坡下驴,要禅位,权臣再推阻,说不可以,如此往返三次,叫三推三让。 要是温秀川在朝廷,估计会说一句,这跟过年送压岁钱似的。 秦王现在走的一步就是劝进,对此萧遥不表态——他最好的态度就是不表态。目前萧锷镇守东部,朝野上下多河东一脉,萧遥和事实上的皇帝没什么区别。 他招呼完这些人,就跑去问温兰殊的意见。 萧遥敲响温兰殊的院门,夕葵刚喂完猫,小跑着过来,看到萧遥顿时慌了神,“秦……” 萧遥颔首一笑,摸了把跑上来的虎子,“我来看晋王。” 他走过一片繁花似锦,在后院里看见正卷帷望月的温兰殊,便轻手轻脚绕到对方身后,“朝廷的事儿好杂,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你还在迟疑么?”温兰殊枕着萧遥的肩膀,闭上眼感受对方的温度和呼吸。 “我想问问你。” “你想知道我的意见?”温兰殊想了想,“其实并不是很重要的。” “嗯,那不说那么多了。”萧遥眼看温兰殊搪塞了过去,心想果然还是在犹豫。温兰殊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受封异姓王已经是他的极限,真要谋权篡位,估计打心眼里会觉得有负温氏门风。 然而萧遥没那么多顾虑,如今只不过是在二者之间迟疑而已。而理智又会让萧遥选择那个最好的结局——因为他现在是秦王宇文铄。 萧遥有信心,能让温兰殊再度接受这一现实,毕竟萧遥要是真的当皇帝,对温兰殊的好处只多不少。 “不说那么多了,晋王。今晚咱们就结‘秦晋之好’……”说着萧遥拦腰把温兰殊抱入里屋,他感受到温兰殊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终日劳累一扫而光,他太期待这一刻了。 他们好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 温兰殊仰躺在床榻上,下一刻萧遥解了绑在腰间的绶带,那是象征着尊严与权势的秦王绶带,他先是用丝绦绑了温兰殊的手,令对方双手越过头顶,被固定在床头木柱那里。 衣服很快就解了下来,如今并不是寒冷时节,单薄衣服解开便能露出躯体。温兰殊神情恍惚,双眼涣散,萧遥抚着他的眼尾,一条腿屈起抵在双腿之间,这种玩法带了些囚禁的意味,代表着这一刻,温兰殊由内而外,只属于萧遥一个人。 而温兰殊也极其配合地臣服着。 萧遥觉得那双眼太好看了,让他这辈子忘不了,从那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的眼睛能唤起他的爱惜与情欲,一种包含了摧毁的快感的异样情绪,他鬓角猥张,轻轻将绶带盖住温兰殊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温兰殊微一抿唇,这动作诱惑极了,明显的下颌线,瓷白的躯体,以及绝对顺服的神情,都彻底燃起了萧遥的欲望。 “子馥,你真是太勾人了。” 这夜的雨下了很久才停,屋内动静也很久才结束,萧遥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温兰殊蒙上眼咬唇忍痛的场景,无论自己做得多过火始终不发一言。上头的时候,萧遥还对温兰殊说,藩王的绶带还不够好看,等我当了皇帝,有个更好看的,等到时候你想吃琥珀核桃,我就拿玉玺给你砸。 温兰殊却像是触电一般求饶,喊了好几句“不”、“不要”,萧遥以为这是口是心非,反倒愈加猛烈。 一切结束的时候,大概已经到后半夜了。萧遥抱着温兰殊,洗了个澡。 如果他醒着,应该能发现,温兰殊一直没睡,双眼睁开。等到天快明的时候,四声杜鹃响起,天地间寂寥无声,他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身上有萧遥留下过的太多痕迹,尤其是腰胯那里,又画了朵兰花。 他早就准备好了行装,在一片青黛的清晨,推开院门,撑着伞步入尘世喧嚣。 · 五年后。 青城山下多了一处别野,名为“不记年”。里面住着一个黄衣医师,每日走街串巷专克疑难杂症,街坊邻居看到他总问个好,喊他“温医师”。而他总是背着一个小药箱,还会算命,随时随地来一卦。 这天不记年送走了几个病人,温兰殊终于能闲下来。夕葵做了饭,红线一身劲装从外面回来,习惯性逗弄虎子,“公子!塔娅说,一个月后要过来,想去青城山玩!” 温兰殊摆好碗筷,“多正常,她就喜欢来这边玩,每年都要来找你一次,一找就是半年。” 红线开开心心坐下,柳度尾随而至,温兰殊见状,赶紧多摆了一副碗筷。 一桌四人坐齐,刚好蜀葵花也开了,格外应景。红线眼神示意夕葵,夕葵撇撇嘴,闷头干饭。 柳度心领神会,“晋……” “这里没有什么晋王。更何况,已经没有大周了。”温兰殊知道柳度要说什么。 温兰殊五年前离开长安,来蜀中找权随珠,自此建别野不问世事,悬壶济世。几乎是同时,宇文铄受禅称帝,改国号“秦”,自此,延续了二百余年的大周彻底结束。 李楷被封为周国公,从此之后也是逍遥山水,前几日还写信过来,说自己很好,还娶了萧氏女,二人婚后和睦。至于萧锷,也在之后娶了温氏女,一个个都成家了。 卢英时和裴洄还没遇见合适的人选,俩人一文一武,卢英时因功封侯,镇守边疆,一年回来那么一次,才能和裴洄见上面。卢彦则半年漠北半年中原,白衣行商,隐姓埋名,经常会在回长安的路上路过祭奠自己的“将军坡”,问他为什么还没想好,心里没人吗? 温兰殊这才想起来,卢彦则并不知道自己和萧遥的事儿。知道他和萧遥有矛盾的人不敢问,不知道的干脆不会问。 他们或许会好奇为什么萧遥还不立后,有好事者说,萧遥是因为早些年战乱丧了妻从此不复娶,甚至还编出来很多催人泪下的传闻,活脱脱把萧遥编成了一个一心一意不忘微贱时情深的守贞男子。 好在萧遥的接班人从一开始就定好了是萧锷,因此朝臣对于他不立后也没什么争议,毕竟谁天天闲的没事管人家□□那点儿事,只要接班人定好,不会掀起国本之争,没有人会过问。 吃完饭后,温兰殊习惯性去丈人观散心,路过一片池塘,蛙鸣声阵阵,芦苇如雪,阴天湿润的空气扑人面,他闭上眼,躺在亭子里漫无目的幻想。 萧遥有今日是应得的,他的功劳和势力,不称帝都说不过去,一切条件足够,萧遥顺理成章就是皇帝。改国号,改吏治,大刀阔斧之下,疮痍满目已经成为过去,现在的人们渐渐从战争的阴影里走出。 已经很好了。 红线不敢问他为什么走……其实,温兰殊也说不明白。他理智上完全理解萧遥称帝的举动,可是感情上总是接受不了——如果还待在萧遥身边,那么萧遥和李昇有区别吗?他还是遭人非议的禁脔,还是要在皇权之下寻求喘息之机。如果纯粹是君臣还好,坐班完了回小院就是解脱,要是不纯粹呢,那可真是…… 温兰殊打心眼里觉得君臣还是简单些好,而且他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也算是功德圆满。人家都讲究功成身退,他这么做也没错吧? 远处蹦蹦跳跳跑来几个小孩,最大的那个站在前头,虎虎生风,“今儿我给你们讲大破贺兰庆云的那一节……” “哥你跟我们讲谁最厉害吧!” “是啊是啊,谁最厉害!” “宇文九?” 几个小孩扭头,“他打仗不厉害的,晋王也不厉害!” 温兰殊睁开了眼,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些小孩。 “我说一个,权娘子,这个没异议吧?”为首的小孩为了平息终日异议说道。 “她是巾帼英雄,可厉害啦!” 于是在一阵叽里呱啦的讨论里,小孩们给国朝将领拍了个顺序,第一是权随珠,第二是卢英时,一个巾帼英雄,另一个天纵英才,本身就是传奇故事的一笔。至于温兰殊和萧遥,被排在了很靠后的位置。 温兰殊靠着亭柱,哭笑不得。 “你们说,谁最差来着?”忽然响起一个男声。 “宇文九啊!他虽然很聪明,可是打仗最差了呀,难道不是吗?”大孩子没多想,回过头去,一看来人魁梧身姿,吓得跳了起来。 “他最差?”萧遥有些为难,“为什么他当皇帝啊?” “他就是最差,可是我不知道呀,为什么他能当皇帝呢?”大孩子发现自己问出一个惊世骇俗又没法解释的问题。 温兰殊睁大了眼,眼看萧遥忽悠着这些小孩满腹狐疑往远处去了,就踏着小道朝温兰殊走来。 “你……你怎么会……” 时隔五年,萧遥比之前更沉稳了,衣服依旧是最常穿的玄黑色圆领袍,微蜷的鬓发狂野地在脑后散开。 “怎么,不欢迎我?”萧遥坐在一边,枕着温兰殊的肩膀,“有点累,不过也值得,能看见你。” “你现在……”温兰殊不敢相信,“你怎么可能会来蜀中,还没随从仪仗?” 萧遥惊讶于温兰殊对自己的陌生,不过想想也对,毕竟五年过去了。他揽着温兰殊的腰,“亲一口就告诉你。” 温兰殊半信半疑,低头朝萧遥的唇轻轻一吻。 “最高处去过了,也就那样。没你,晚上都睡不踏实。”萧遥一头扎进温兰殊胸膛里,温兰殊没法子,只能轻轻抱着他,“‘宇文铄’的任务完成了,你的‘萧遥’回来了。” 温兰殊眼眶含泪,“你都知道。” “嗯。”萧遥声音很轻,“就是没法用玉玺砸核桃了。我砸过一次,把宫人吓个半死,磕掉了一小角,不细看看不出来……我现在没家,你能收留我吗?” “好啊。”温兰殊又哭又笑的。 “舟车劳顿,我想吃青团,你再给我洗个澡吧。”萧遥得陇望蜀起来。 “行,都依你。” 明堂至高处,无边风月亦无君。 华胥一梦短,此间江山此处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95章 无限江山【VIP】 第195章 无限江山 温兰殊离开的消息传遍京师, 很多人都说温兰殊这是功成身退,因此还牵强附会出很多晋王解印遨游山水的佳话。 在很多人看来,温兰殊应该和萧遥斗得水火不容才是, 毕竟明堂之上只有那一把椅子。之后的禅位、祭天,萧锷看着萧遥一步步踏上圜丘,在众人跪叩之下, 手捧玉佩, 玄衣绛裳, 肩挑日月, 十二旒下,鹰目傲然俯瞰群臣百官。 萧遥心里在想什么?萧锷看不明白,这兄长不是很喜欢温兰殊, 为何温兰殊离去倒是当仁不让地篡权夺位。 李楷逊位后, 好歹体面收场了,没有像之前大周屠戮前朝宗室那般,这人游走民间体验人间百态,从一开始到现在, 都没什么威胁,还觉得江山更替自古已有之, 不需要多悲伤, 一副看开了的模样。 明堂魏阙, 有的人想走, 有的人拼尽全力也要留下。萧锷很快娶妻, 在萧遥和萧坦主婚下, 算是成家立业。 相反, 萧遥未置嫔御, 更不曾立后, 直截了当将萧锷当作继承人培养。百官一看国本尚在,也就不置喙后宫之事了。 只有一点,萧遥登基后,经常跑去温兰殊曾经住过的小宅。百官都很担心出差错,江山还没彻底平定,自都城以外还有太多叛乱,如果白龙鱼服的过程中,被人发现了或是刺杀又当如何? 没办法,都拗不过萧遥。他每次出去,萧锷都会让侍卫远远看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也会跟在一旁。 他们这次遇见了卢英时。 朝廷的新小君侯卢英时长开了,眉宇间多了不少英气,他拿了个鸡毛掸子,打扫温兰殊的宅院。 “你怎么来了。”卢英时就算万般不愿,也要低下头行礼,这毕竟是皇帝。 “我来看看。”萧遥走到温兰殊的书架前。 “陛下回宫吧。”卢英时道,“你是天子,不该来这种地方。” 萧遥似带了怒意,“你以为你能左右我?” 站在温兰殊的宅子这儿,卢英时也多了底气,“我当然不能,但十六叔能。” “十六?”萧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种因为极度愤慨五官拧成一团的面容,萧锷还是第一次见,“他自己跑了,你还敢提他?” “你自己看看吧。”卢英时把一卷诗集给了萧遥。 温兰殊有写诗的癖好,这一点萧遥也知道,萧遥只能看懂个大概,上面写的应该是归隐诗和田园山水诗。 “他……” “十六叔从没想过当皇帝,他这辈子想的就是功成身退。‘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你从来没有懂过他。” 说罢,卢英时行了个礼,告退。 萧遥紧紧握着那些纸,“如果是这样想的,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但他又不敢说出口,两个人从未真正敞开心扉,都怀揣着原本的想法,所以分开了。 “兄长。”萧锷出言相劝,“他估计是觉得,就算说出来,你也不一定会懂他。” 是啊,萧遥怎么可能明白? 打天下就要坐天下,哪有离开的道理?京都通衢,当然比乡野阡陌更宽阔,这有什么难懂的吗? 萧遥命人把书卷打包带进宫,从此以后,除了每日勤习政务,就是让人进来说诗讲经,他听张良逍遥自娱,严陵隐居富春,明白了古已有之的隐逸之风。 温兰殊,也是因为想归隐么? 自食其力,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哪里比得上朱门九重? 萧遥想不通,只能白日像个没事人一样,晚上则开始追悔。他身边太空了,总是幻想温兰殊若是还在会怎么样。他平定叛乱,剿除前朝势力,白天做了一个君王该做的事,到晚上退回到乾极殿,终于做回了自己。 曾经那个只想当节度使的人,现在得到了至高无上的一切,你为什么走了? 他派聂松去找温兰殊,了解温兰殊的近况,才知道最近对方都一直在行医问诊,有时候要跋山涉水。他反问,这么辛苦么? 聂松却说,他挺快乐的。 快乐……温兰殊因为什么会快乐? 聂松不答。 “那他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萧遥问。 “他……他说希望陛下得偿所愿,他作为前朝孑遗,已经完成任务了。” “他不愿仕新朝?” “应该是的。” 萧遥略带愠怒,想起那些奇怪的诗,“文人的臭脾气么。” 温兰殊到底为什么会快乐?萧遥屏退聂松,开始想这个问题。 · 如此这般没什么风浪地过了两年,有次萧遥在重阳节饮酒稍微放肆了些,萧锷送兄长回乾极殿,踏过重重隔断,来到里间,在卧榻之侧,看见一幅画像。 萧锷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温兰殊。鹅黄衣衫和金黄发带,以及脑后垂落的乌发,与旁边的桂花树相映成趣,繁复衣衫和宽袍摆下,那人屹立如松,手里还折着一枝桂花,脸上露出温柔敦厚的微笑。 一瞬间萧锷觉得很解气,他看到兄长即便稳坐明堂也有这么多不如意,原来在群臣面前严肃不苟言笑又坦然自若的皇帝,也将自己的不得已和遗憾深埋于寝殿之中。温兰殊是自由的,没有人能困住温兰殊,即便是萧遥也不可以。 转头一看,萧遥已经在床榻上睡着了。 萧锷站立良久,透过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在松烟墨里,似乎看见了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的那个人。之前去蜀中的时候,他偷偷在远山之际看过一次,青城山绿竹猗猗,满山葱翠,风吹起绿色波浪,一片窸窸窣窣,温兰殊离他那么远,正在院子里晒草药,满院子都是药筐。 他想往前走,没出几步,山道里就窜出来一个人影。 “退下。”聂松脾气不大好,“不然我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是有人让你……”萧锷话说到这儿,再傻也明白了,“好,我知道了。” 他看温兰殊躺在院子的躺椅上好不自由,睡了没一会儿就有人登门求医,他很快跑了过去,忙忙碌碌,席不暇暖。这样真的好吗?为什么辛辛苦苦打仗那么久,也不想着享受享受,得失一瞬,好像从没踏足过至高之处似的。 萧锷神思飘回现实,他亦不敢问这些,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想。萧遥对他很好,事到如今要是再贪心不足蛇吞象,就有点不知感恩了。 他知道萧遥一觉起来,肯定还会和之前一样,依旧在群臣面前进退有度,举重若轻,文臣武将,明堂佳话。 更何况,分离之后,温兰殊心里的痛苦也并不比萧遥少吧?那是个重情重义又把苦憋在心里的人,萧锷午夜梦回总是没来由想起幽州之战的那几个月,温兰殊把他当弟弟一样照顾,宽严相济,和萧锷起了很多争执。 那是他死水微澜的一生里,为数不多的一点浪花。 至于后来萧遥选择把皇位给他,也是意料之中。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瓢泼大雨顷刻即至。 萧锷因为这场大雨,不得不留在皇宫内院。 萧遥处理完最后一批文牒,按摩着太阳穴,萧锷马上吩咐婢女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上。 萧遥抬手阻止。 他在忽明忽暗里,手撑窗台,望着狂风大作的院子,廊下铃声消弭在雨声里听不大分明,帷幄早已沾了水,宫人们紧急躲在廊下避雨。 忽然,萧遥大笑,推开门步入雨地里。 宫人们纳罕了,赶紧上前打伞,但都被萧遥阻止。 柘黄色的衣袍湿透,萧遥回过头来看似曾相识的一幕,大殿门户大开,里面是很陌生的人。 再也不会有人错开一条门缝,身着白袷擎着灯盏慵懒地为他开门了。 他踏上过圜丘,曾几何时他只能在最低处仰望最高处的温兰殊和皇帝,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同样登临高处,坐拥无限江山,为此步步为营,行尸走肉般活到现在。 人人都说他是个好皇帝,做了一切好皇帝该做的事儿。可是抛却这么多该做的,偶尔孤家寡人也会回想起得不到的东西,每晚只能独自面壁,灯烛一点点燃尽,他烧灯续昼,无比挣扎,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 他已经是大秦的皇帝,荣光在身,天下之人莫不臣服。 可我要他们臣服有什么用呢? 我并不快乐。 再多的金银珠宝和权力,在萧遥看来,也并没有那么难以割舍。 这晚他面对画像枯坐一宿,等到天明。 从那次温兰殊天明离开后,萧遥总是做各种各样的噩梦,梦到温兰殊不要他,说恨他,每次噩梦的背景都是在天将明的时候。他在四声杜鹃哀戚的叫声里往前狂奔用尽了全身力气,但温兰殊每次都像海市蜃楼一样,他跑多远,温兰殊就往前多远。 “功名利禄,百代之后若粪土。”萧遥喃喃道,“我可能,注定做不了好皇帝。” 原来当年隔着圜丘远远相望,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至高之处众人宾服,大权在握,黄袍加身。 而是圜丘之上的那个人。 下定决心后,萧遥让萧锷夤夜入宫,玺绶交与。萧锷先是辞让,“兄长你这是……”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萧遥正襟危坐,“我这么多年不出京师,也是如此。如今,敌我势力已经被廓清,群臣也大都接受了你,而我也早就想……” 后面的话萧遥没再说,他不需要向除温兰殊以外的任何人倾诉衷肠,或者表示自己下一步的意图。这五年来,他靠聂松以及潜渊卫,得知温兰殊的消息,还让几个会画画的潜渊卫把温兰殊的日常画下来,从来没有放下对温兰殊的关心,尽管这些并不为人知。 “兄长三思,臣弟才疏学浅……” 萧遥懒得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客套,“你当然可以,不要妄自菲薄。等天明会有人来假扮我,然后我假死脱身。萧锷,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萧遥忽然看向了弟弟,“我不会阻碍你,没那个必要,咱们自此别过。” “是,多谢兄长。” 萧锷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萧遥推开宫殿大门走入清晨的庭院。 蜀葵花还未开放,叶子上结了许多露珠,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黛蓝,四声杜鹃特有的哀绪鸣叫在空旷宫殿散播开来。 属于皇宫的璀璨荣耀尚在沉睡,那一刻萧锷如同置身皇陵一般,肃穆又紧张,看到玺绶更是被这一切压得难以喘息。 九重宫阙,廊庑错落,亭台楼阁,绮户朱门琉璃瓦。 多少人匆匆经过,多少爱恨交织,多少理想崩塌粉碎,多少生命如刍狗被践踏,最终化作了沉甸甸压在所有人心头肩头的桎梏和光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96章 晋阳遗梦【完结】 第196章 晋阳遗梦 一年又到头了, 天南海北的人又能聚在一起。温行年纪大了受不了舟车劳顿,蜀中气候又不适合北方人养老,他和萧坦一起在晋阳。 于是温兰殊就关上了不记年的门子, 歇业三个月,收拾东西回晋阳过年去。今年很不容易,卢英时、裴洄、韦训、红线和柳度也都往晋阳赶了, 今年能聚不少人, 温兰殊还算了算, 自己小金库应该能发得起压岁钱。 萧遥大包小包整理好放在马车后, “放心吧,你夫君我有的是钱,想发多少都可以。” 温兰殊:“……” “你也得发不少吧, 过几年阿洄领个媳妇回来, 就得发好几份。”温兰殊扶额,仔细确认,看没有什么漏拿的,就准备上路了。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子馥,你能告诉我吗, 为什么聂柯一在你身边就那么能吃?还有塔娅, 红线不用说, 在你跟前儿那么久, 从小就能吃。” 温兰殊拒绝回答, 握着马鞭, 坐上马车, “上车吗, 不上车我自己走了。” “上上上!”萧遥乐呵呵的, 坐在车辕旁边,枕着温兰殊的肩膀,俩人中间像是沾了浆糊,怎么都化不开。 萧遥越来越奇怪了……温兰殊总觉得五年一过,一开始还以为这人成熟了呢,结果没想到越来越不成熟。 那天他晒药,这人笑眯眯走来,说最近好冷呀。 温兰殊说,冷就穿衣服,库房有好几件骆驼袍子,包暖和的。 萧遥摇头,天冷就该喝热热的乳茶啊。 温兰殊纳闷了,这天气上那儿找乳茶去?再说了,蜀中有羊奶吗?结果没想到第二天还真有,温兰殊跟人家买了点儿,和峨眉雪芽加在一起泡乳茶,为了防止奶沫沾嘴,还插了个芦苇管给萧遥。 事后温兰殊才知道这货捧着乳茶咬着芦苇管去看村头几个老爷子下棋,在旁边什么都不说只是逛。老爷子捋须呵呵一笑,“这不是那有名的耙耳朵吗,怎么又来了?” 萧遥微微一笑,又不说话。 “你喝的这是啥?”几个老头围上来指指点点。 萧遥抿了口香甜的乳茶,四溢的峨眉雪芽让几个老头都有些好奇又羡慕了,“哎,也就那样吧,家里有人做的。不好意思,该回去做饭了,你们继续啊,继续。” 一套混合功行云流水,事了拂衣去,徒留几个老翁凌乱。 听完村口老太的叙述,温兰殊哭笑不得,这会儿戳萧遥的脸,“萧长遐,你贵庚几何啊,以前也不这样啊。” 萧遥蹭温兰殊的肩膀,“以前哪样?” 温兰殊说不大清,总觉得萧遥变了,但很多东西好像一直没变过,“没事。” “再说了,你说走就走,把我扔在长安五年也不回来找我,你真的好狠心啊。” 温兰殊冷笑一声,“得,确实没变,还跟以前一样,恶人先告状。” “你就说你狠不狠心吧,以前我还一直做噩梦,里面只有你呢。” 温兰殊尚在怀疑,“你这话我就得掂量掂量真假了。而且践祚称帝也不是我逼你……” “好了往事休提,现在我来找你了,以后不说之前好不好?”萧遥这话说得还带了点儿仅温兰殊可见的可怜巴巴。 “好好好……”温兰殊拗不过他。 “那今晚要不……” 温兰殊睁大了眼,想起之前萧遥每晚都从自己被窝里跑过来还不穿睡衣,光着身子往他身上贴,“你穿件衣服吧,要赶路……白天很累晚上不能也累。” “没事啊,我来就行了,你不用动。” 但温兰殊敬谢不敏,摆了摆手。他并不是很喜欢在这种活动中像条案板上的死鱼似的,总觉得没啥意思。 萧遥幽怨地看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被我发现了吧,这五年你是不是可讨厌我了,然后就去找了野女人?你知道我每天在十一开间的乾极殿醒来有多难受吗?” 温兰殊:“?” 只见萧遥手里的书信上写了“湘灵”二字。 “什么野女人啊,这是用典啊喂!你不知道曹子建的《洛神赋》吗?湘灵是和洛神一类的女神,有时候用典会用到的啊!” 萧遥半信半疑:“真的?” 温兰殊一手掩面,“读点书吧,好歹曾经也是一国之君。” “你嫌弃我了是不是?”萧遥猛然坐起,抱着双臂气势汹汹要讨个说法,“行,以后我不管给你暖脚了,你找湘灵给你暖吧!” 温兰殊最终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泪来,萧遥挠他痒痒,“笑,你还笑,你个负心汉你还笑!” 后来温兰殊才知道萧遥每次批阅文牒都要有个学士在一旁逐字解释,还有一些奏章和逢年过节的奏表,萧遥每次都让学士讲用的典故,还时不时说“倘若子馥还在,孤不必至此”。学士莫名其妙还要被拉踩一脚,一开始诚惶诚恐,后来发现萧遥在小事上不会较真也就松了口气。 白天赶路,萧遥一言不发,到了驿馆一拿包裹往客房去了。即便到晚上睡觉,萧遥也是,自己一个被窝生闷气。 温兰殊坐在床边,“怎么了,之前不还好好的吗?赶紧起来,吃碗面片汤。” “累,睡觉。” 萧遥又是在暗戳戳提白天的事儿呢。温兰殊俯下身,在他耳畔轻声说,“你是还生气,想我为什么五年了不去见你,是不是?” “你太快乐了,我有点嫉妒你。” 温兰殊噗嗤一笑,“什么叫我太快乐了?” “你说是不是吧,你逍遥自在的,每天乐得清闲,我呢,宵衣旰食,累都快累死了,也没个可心人能说话,只能对着你的画像自言自语还怕小宦官知道说我中邪了。”萧遥吐起苦水来,“结果找你还不到半年你就嫌弃我粗通文墨了!” “我哪有嫌弃。” “你就是!”萧遥一口咬死了,“显得我又幼稚,又像笑话。” “不是……不是笑话。”温兰殊笑得合不拢嘴,“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嘛。” “你说说,五年不来找我,你过分不过分?”萧遥坐起来问。 “过分过分……” “五年没亲热了,想跟你睡一个被窝,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 温兰殊好容易把他哄好,结果当晚就被压在身下,跟上次离别时的压抑不同,这次温兰殊小声喊了几下,生怕隔音不好被听到,还拉了被子在里面喊。 “长遐……啊……长遐……” 【*】 一番酣畅后,温兰殊通体舒畅,睁眼望房梁。以前他一直很主动,这次是第一次躺着啥也不动。 萧遥抱着他,上身没穿衣服,两个人双腿交缠在一起,他想把腿拽出来,萧遥不让。 “怎么,没爽到?”萧遥带着几分压迫的意味,挑起他的下巴。 岂止是爽啊……这次跟以往都不太一样了,萧遥循序渐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里都兼顾到,都让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温兰殊扶额,“没有的事。” “不许走,你知道那次你走之后我郁悒了多久嘛?” “可你看起来不像是……” 萧遥佯作要哭,“我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温兰殊马上好言安抚,“好了好了,以后不会那样了。五年没去看你也是我的错,我以为你很忙,没工夫见我,还以为你选了皇位也肯定想到我会这样。” “什么意思?”萧遥一知半解,掐他的下巴。 “现在就很好啊。”温兰殊侧脸枕萧遥的胸膛,“就我们两个,没那么多事情牵绊。我不想让很多事变得不纯粹,所以没说告别就走了,以后不会了。” 萧遥这才松了松腿,“那就好。” 不过直到天亮,萧遥也没松开温兰殊的手腕。 · 到晋阳后正好过小年,温兰殊先回到家见温行,正巧萧坦也在,两位长辈一起下棋,招呼他们留下来吃饭。 许久未见,四个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萧坦提起萧锷来,言语之间尽是客气,毕竟这侄子现在是皇帝了。温行依旧是大儒作风,如今隐居起来,有时候会教导邻里小孩,闲来无事下几局棋,青松观的任浮霁时不时也会过来。 温氏现在出了个皇后,荣宠不衰,在朝用事的乃是另一房,和温行关系比较远。不过就算近,他也不会去攀关系,这辈子忙忙碌碌大半生,后生可畏,他便早早避贤路,给这些新人们机会。 一顿饭吃完,卢英时和裴洄刚好来拜访。这几年卢英时个头窜得很快,一不注意就比裴洄高了许多。 和以前一样,裴洄话很多,温行问什么都答得头头是道。问他这段时间在衙署如何,裴洄先是摊手,“自从国朝建业以来,有幸中了进士,按照惯例要去京郊当主簿。刚来那段时日整天跟老驴拉磨似的一口气不带停,又是跑前跑后送东西又是写文书。明府说是历练,权且当是历练吧,今年回乡探亲的假也抠抠搜搜的,十五过后估计就得回去咯。” 说罢,裴洄羡慕地看了看卢英时,这个朋友混得好多了,又是封侯又是镇守边疆,谁敢给卢小君侯气受?以前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日,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卢英时一直看着裴洄,眼神复杂。 他们的确许久未见,有些生疏也正常。温兰殊忙着缓和气氛,“没事,刚入仕都要这样一段时间,忍过去就好了。等新人来,就有别人可使唤了。” 裴洄噗嗤笑了出来,“这倒是。” 聊到卢英时的时候,气氛明显变了,萧坦对卢英时赞不绝口,镇守边关,打漠北人,条条件件都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而且卢英时壮年封侯,一骑绝尘,同龄人难以望其项背。 其中当然也包括裴洄。 从下午一直聊到晚上,裴洄基本上有意无意避开卢英时,端茶倒水仿佛避嫌总是绕开,这让卢英时很迷茫。 而后,卢彦则和钟少韫也来了,一伙人围在一起吃炙肉,红线和柳度、温兰殊、萧遥前去准备,原地只剩下了四人。 钟少韫和温行交谈着,卢彦则方能抽身来到怅然若失的弟弟前,“你怎么不去找阿洄,不是好朋友么?” 与此同时,裴洄一头扎进人群里,又是调酱料又是切肉,忙得直不起腰,也根本没时间分给卢英时目光。 “我不知道。”卢英时心绪乱如麻。 “诶,说起来,你和阿洄没有遇见中意的姑娘么?算算年龄,也该了。” “他……他有喜欢的姑娘么!”卢英时忽然正色起来。 “你急什么?阿洄没说亲呢。”卢彦则笑道,“怎么,怕人家娶了媳妇忘了你?你以后也会有妻子的啊,大家都一样。” “可你跟十六叔就都没有。”卢英时低头咕哝着。 众人极其忙碌,裴洄站起身,手上都是油水和酱料,鼻尖上还有一抹。红线和裴洄如今成了朋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卢英时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长大就会和朋友失散嘛?我们以前明明无话不谈,我不甘心。” 卢彦则心想弟弟这是钻牛角尖了,“也不是失散,是以后你们都会有更重要的人来携手余生,至亲至疏夫妻嘛。” “可是我想不出来。”卢英时站在隔断花瓶边,满眼都是裴洄灿烂笑容,“我想不出来有谁会比他更重要。经历那么多,以后不会有这种人了。” 卢彦则像是明白了什么,“阿时。” “哥,我想不清楚,真的想不清楚……”卢英时蹲下身抱头,逃避一切不敢面对,当晚卢臻和卢夫人前来小聚,卢英时吃了两口就跑出去练剑了,让卢臻还以为自己的到来又把这孩子气跑了。 卢彦则知道不是的。 但是有些事要自己想明白才可以。 很快就到了上元节赏花灯。温兰殊在外面逍遥自在了一晚上,和萧遥、卢英时、裴洄一起在青松观下榻。 卢英时努力让自己也变得客气起来,可他好害怕。他羡慕萧遥和温兰殊、卢彦则和钟少韫,那些人都比他有勇气,能分清楚自己的情感并勇敢走下去。 青松观两侧有两盏花灯,裴洄走在前面,趿拉着步子,手指拂过花灯的穗。卢英时和他隔了好几步,不过距离保持不变,裴洄走几步,他就走几步。 游客如织,长长的花灯队伍淹没了他们的身影,奇形怪状的小灯笼比比皆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裴洄眼里有很多人,卢英时眼里只有裴洄。 喧闹声下,裴洄福至心灵,回头望向灯火阑珊处。 卢英时拨开人群走来,“阿洄,我……” 该不该说?到底是不是?卢英时以前觉得自己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但自从和裴洄做朋友后,心里空虚的角落被填满,二人又有过很多深刻的共同回忆,无形之中越来越亲密难以分割。 在裴洄看来那种动作算不得亲密,但在卢英时眼里,心里的坚冰因此而融化,并产生了始料未及的情愫。 如果不是裴洄,如果没有那刻骨铭心的一切,如果没有生死相依,卢英时根本不会这样。 可是裴洄怎么想的呢?卢英时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理我。”卢英时想了想说。 “你很厉害,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渔阳王第二,也有很多关于你的传奇佳话。”裴洄垂下了头,“理不理的,都不重要,很多人会来找你的。” “可我不想和你失散,你也说了你是我的朋友啊,朋友就该谁也不搭理然后避开嘛?”卢英时跑上前来,主动握裴洄的手。 裴洄挺惊讶,踱步在山泉畔,两个人并肩走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就是觉得你比我厉害,我现在只是个小小主簿,心里怪难受的。你也不用帮我什么的,真不用……” 卢英时很快抱住了裴洄,“没事的,没关系,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裴洄一听这话来劲了,眼角闪着泪花。本来父母双亡,和亲戚打交道就很无奈,他被迫精于世故,早早长大,可唯独在卢英时面前,能还像之前走投无路痛苦大哭的小孩一样。 “谢谢你,阿时,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裴洄轻声说,全然没注意到在这句话后,卢英时没有像以往那么高兴。 眼睛里有个火焰,摇着摇着,灭了。 次日卢彦则打算动身走了,和钟少韫一起给卢英时上元节的礼物。卢英时兴致缺缺,站在青松观的廊下望院子里的人。 裴洄正在看书。 卢彦则心有所感,“小裴郎君长大后话少了,性子也内敛了不少。” 卢英时目不转睛,也就是趁着对方背对自己,他才敢这么毫不掩饰地看,“长大就是要这样的吧。” “你昨天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卢彦则抱着双臂不敢相信,面前这弟弟个子窜老快就要赶上自己了,俨然一个大人,怎么在感情之事上吞吞吐吐的。 “哥,你们都很勇敢。”卢英时话至此处就哭了出声,“可是我不敢,他心里我算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以后会娶妻吧,他眼里最重要的人不会是我,我一想到这些就难受……” 卢彦则按着弟弟的后脖颈,让弟弟在自己肩头小声啜泣,“好了好了,没事的没事的……” 世俗这个天堑太难跨越了,卢英时既勇敢又怯懦。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乱世流离,相依为命,剧烈痛苦催生出他始料未及的感情,可他不敢宣之于口。 他上战场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回到现实却不敢让裴洄跟他走一遭。卢英时揩揩泪水,裴洄闻声回头,纳罕地看着他,还以为是兄弟分别心有不舍呢。 等卢彦则和钟少韫走后,裴洄问,“阿时,你怎么了?” 卢英时摇摇头,“没什么。” 他终于想通一件事,他在裴洄心里重要不重要都无所谓,裴洄在他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 “你吓我一跳。”裴洄拿出手帕给卢英时擦泪花,“都大将军了,怎么变得爱哭起来,比我还能哭呢。” 这句话终于有了以前的感觉。卢英时擦擦鼻涕,不再哭泣,“有人是个傻瓜,天真无邪,身边人什么想法都不知道。” 裴洄隐约觉得不对,“你这是说……说谁呢,你有喜欢的人了?那太好了,恭喜啊,原来是为情所困呐。阿时,真没想到你还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哪家淑女,跟我说说看,我给你说媒去!” 卢英时洒脱一笑,“傻瓜开心就好。” 两个人很快就像回到以前,吵吵闹闹,与此同时古青松下,温兰殊正抚琴,于松风中危坐拂弦,萧遥倚松长身玉立,欣赏着这幅和记忆里殊无二致的场景。 似有淙淙春水流入弦中,琴音净人心神,闭上眼仿佛溯游太古之境,空灵音调,清籁天成。 忽有白鹤起舞,振翅飞来,在庭院中稳稳落地,清唳声响彻小院,踱来踱去。 “古有吹箫引凤,今有抚琴引鹤。”萧遥兴致大发,温兰殊同样沉浸其中。 一曲终了,二人趁着闲来无事,荡舟小湖上,晋祠前有一片供游人赏玩的湖泊,山水之间,逍遥自在。 竹筏上,温兰殊双腿并拢叠在一边,萧遥枕他的腿,闭上眼安然享受这膝枕。以往五年做梦才能遇见的人和场景终于出现在现实中,一瞬间他无比满足。 至于过去五年怎么过来的,萧遥没提起过,仿佛尊荣莫比的天子身份从未存在过。 也正如同他说的,宇文铄的任务完成,萧遥回来了。 树影落入湖底,留下一片深绿,旭日透过林梢落在萧遥脸上,温兰殊马上用用袖子盖住他的眼,“日头西斜,要下山了。” 晋祠旁是两座小山丘,晚霞满天,太阳毫不留恋地一点点西沉,长绳拽不住,夸父也追不上。 萧遥握温兰殊的手,“明天还会有的,我们以后会有很多个日日夜夜。” 温兰殊柔声道,“嗯。” 萧遥志得意满,一头扎入温兰殊的怀抱,额头抵着对方小腹,这动作暧昧极了,温兰殊用鹅黄袍摆拢住了萧遥的头,像是在保护对方一样。 给曾经摇摇欲坠的萧遥很难得的安全感。 “累了就休息会儿。”温兰殊轻拍萧遥的肩。 萧遥含糊不清:“嗯……养精蓄锐,晚上……” 温兰殊:“?” 美好的氛围瞬间被这饿了五年的饿鬼打破,温兰殊扶额苦笑,又不想引起上次的轩然大波,“行行行,依你,都依你。” 萧遥得逞,在温兰殊怀里偷笑。 小舟无心飘荡,余生山水与你。 一切都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番外,感谢喜欢。 这本算是新的尝试,也有很多毛病,优缺点都很明显。 总之还是感谢喜欢~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掉落番外了,因为正文的故事基本上都写完,本来还想搓一个小裴和阿时以及权随珠的番外来着(yysy原本想把权姐和朝华写成双女线,但是实在是太占篇幅遂作罢),后来想了想,留点白反而更好。 总之真的感谢,这本其实并不是大热的梗,又是打仗走剧情,其实受众并不算多,至于之后有没有人爱看,我也顺其自然,下一本紧锣密鼓收尾中,预计九月底能开。 这本算是全了我的一个夙愿,一直都很想写乱世,毁灭与重生,以及打打杀杀打打杀杀(老中二病了),大家要是看爽了那我就更爽了,毕竟写的时候脑子cpu飞速运转,苦了我这个文戏OK武戏一塌糊涂的作者[捂脸笑哭] 下一本入幕之宾又是熟悉的配方,不过这本剧情线会简化很多,感情线更加丰富,人设也是新的挑战,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小生这厢谢过[狗头叼玫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