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虚荣
四月初七, 浴佛节前夕,李楷为卢彦则、铁关河和裴洄准备了盛大的册封仪式。
春回大地,洛阳城里春意重。铜驼巷陌, 热闹兴隆,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劫难没有发生的时候,卢彦则看着没遭受什么损失的洛阳, 又想起自己修复了小三个月的长安, 顿觉浮生若梦。
他和钟少韫相处过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了, 包括渭南初见的那处歌舞坊,也在叛军的践踏下变成废墟,再也没了琵琶声。如果不是有共同认识的人, 他真要觉得钟少韫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人, 一个梦。
一个独独为他设定的梦,他臆想出来的人。
他回到自己在洛阳的宅子,车水马龙里,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李可柔。
卢彦则漠然置之, 此时李可柔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傻子也该明白那是铁关河的孩子。总角之宴的那些话, 原算不得数, 卢彦则不明白李可柔在坚持什么, 他早就翻篇了。
待他走到灯笼下, 李可柔忽然软了性子, “彦则, 你……很恨我么。”
卢彦则没理, 推门想进去, 被李可柔抓住了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不想有孩子,一想到这个孩子要叫另一个男人为父亲,还要跟我有血脉上的关系,我就害怕。韩蔓萦也快生了,她每天都期待孩子的降生,因为孩子是独孤逸群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你说,我现在算什么呢,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这人还毁了李家。”
“你今天吃错药了?”卢彦则不耐烦问,他是真没心思安慰李可柔,自己已经够烦的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李可柔哀求道,“铁关河现在派人监视着我,他很想要这个孩子,你能不能帮我抓点堕胎药……”
卢彦则耐心彻底耗尽,一把推开李可柔,“你做什么?要我当这个恶人?你可真会想法子。你怀了孩子,生不生关我什么事?铁关河想不想要又关我什么事?我光是操心自己的事儿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对你们夫妻两个不感兴趣!你也不要来找我,明早我就回长安,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说罢,卢彦则重重关上了门,留李可柔一个人待在灯笼下。
她身心俱疲,走在街上,迎面驶来宝马香车,檐角风铃发出悦耳脆响,丝幔下的面孔缓缓露出,大拇指上那颗翡翠扳指很是吸引人的注意。
“公主,你怎么提前从徽猷殿里出来了?”铁关河唇角一勾,望着远处岐王宅的方向,不禁怒火中烧,“哦?看见老情人了?”
李可柔在铁关河面前总是倨傲无比,上了马车后也不说话,回到宅邸后,脚步不停往自己起居的闺阁里冲,一头扎进床上锦绣堆里。
旁边的架子上都是铁关河收到的赏赐,有几件蜀锦做的衣服贵气逼人,哪怕只有微弱的烛光映照,其辉光也明灭似流动水波。
铁关河让婢女纷纷退下,关上了门。
东平王……不,现在应该是魏王了。魏王铁关河拥有了名誉和地位,满朝都恨不得巴结他,而他总挑好东西往李可柔宅子里塞。他坚信,李可柔在外就是他的门面,更何况,这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他的女人要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仅此而已。
钗环琉璃珊瑚珠玉堆积如山,就连镜子,也是难得一见的扬州江心镜。桌案上,葡萄酒倒入错彩镂金的蕖叶碗里,彩色珠玉反射着烛光,和那些珠宝首饰堆在一起,像极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铁关河,我渴了。”李可柔习惯性地使唤着铁关河,从床上微微直起头。
“好啊,公主。”铁关河慢慢从桌上举起蕖叶碗,那是李可柔最喜欢的制式。他慢慢走近李可柔,放下帷幄,待她接过碗,又为她按摩腰身,“你最近因为身子,也有些乏了,要好好照应着,知道么?”
最后这句“知道么”并不是体贴的语气,倒像是命令。
“你说了,要是我落胎,就要全院子的婢女陪葬。”李可柔闭着眼,喝完了葡萄酒。她孕中还是改不了喝酒的习惯,“我太懂你了,你不过是因为想要一个好身份,想让你的孩子身上流着最尊贵的血。”
不等铁关河回答,她又开始咄咄逼人,“因为你也知道自己有多卑贱,所以才需要一个尊贵的妻子来为自己脸上贴金。知道我为什么敢这样做么?我要时时刻刻提醒你,我有多尊贵,而你有多卑贱,然后满足你的虚荣心……我们聚在一起,无非如此,你现在想要自己的血脉……哈哈哈……”
铁关河眸色一变,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你也配有孩子?你这种恶人,刽子手……你也配?不就是一院子的人陪葬么,你杀过的人何止一院子,你想杀人为什么要以我为借口?”李可柔凄惶一笑,因为情绪过度,脸颊不禁抽动,泪也凝在眼睫,“不忠不孝之人,还想有孩子?我一想到这孩子要是生下来要管你叫爹,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适可而止吧,公主。”铁关河挑起李可柔的下巴,“也就我把你当公主,满朝文武谁不把你当疯子?”
“我就是个疯子。”李可柔昂起头,骄傲地将自己身上的衫子拢了拢,“你往我院子里送的东西,我还是个孩子的的时候就已经都见过了。无非是金银玉器,无聊透了,你是不是还颇以此为荣,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男人,所以要给自己的女人配最好的?”
铁关河盛怒之下,眼眶泛红,眉头向下压眼,神态愈加恐怖。他想以此来吓一吓李可柔,服个软,但李可柔偏偏是你强她更强的性格,迎着铁关河的怒火硬生生瞪了回去。
不这样还好,一这样多少背后闲话的回忆都涌现在铁关河的脑海。李可柔、卢彦则的点点滴滴就像刀子往他心上扎,铁关河无比明白,这些东西李可柔不可能不喜欢,她最爱打扮,要是不喜欢,就只有一种可能——因为送的人不是卢彦则。
铁关河被怒意驱使,伸手掐住了李可柔纤细的脖颈。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已经在沙场和朝堂都战胜了卢彦则,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否定而勃然变色,甚至找不到别的理由来掩饰,这模样也太可笑了。
李可柔并没有求饶,哪怕已经被过度的手劲儿掐得呼吸不上来,脸色涨红,腔子里的气越来越少,她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含混不清地重复着那几句“卑贱”、“下贱”。
铁关河松了手,她出于本能,大口大口呼吸,按压着自己的胸腔,眼角一点泪花也流了下来,“你……还不如直接掐死我……”
“那太无聊了。”铁关河坐起,双手撑着膝盖,将蕖叶碗重新放回桌案上,“你最好祈祷自己活下去,祈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降生。我没那么多好脾气,李可柔,孩子一生出来,你寻死觅活我都懒得管你,而你要是太想死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他猝然起身,将帷幄往两旁一甩,带起一阵穿堂风。
起伏不定的纱幔下,李可柔隐匿在黑暗中,躺在绣褟上,呆呆地望着藻井出神。
铁关河走到院子里,正好遇见了与他一同回来的白琚。
“魏王见到王妃,看起来不怎么开心。”白琚反应奇快,“怎么,王妃生气了?魏王在路上,可是为王妃准备了不少……”
“白琚。”铁关河深呼吸,微微一笑,掩盖了脸上残余的怒意,“帮我做件事。”
白琚是个生意人,一看来活了,马上转换成堆笑的生意人面孔,“哟,魏王这次要我做什么?我得看看自己能不能填饱您的胃口,您现在毕竟是一字王,我还有些惶恐呢。”
“你填得饱,我也给得起。”铁关河眼神忽变,对着虚空里不存在的假想敌,凶狠凌厉,“我要给卢彦则一场溃败——你知道‘溃败’是什么意思吧?”
白琚皱了皱眉,盘算了会儿,咂摸着下巴,“我知道,魏王放心。之后还望魏王青云不坠,永葆荣华富贵,这样一来,我们这些不怎么有地位的小行商也能跟着魏王沾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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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礼后,裴洄忙完应酬累得快趴下了。他年方十七,就已经有了太原郡公府,府邸极为气派,可就是太空了。
小郡公觉得很无聊,寂寞透顶,索性让奴婢各干各的去了,自己则轻装简从,来晋王府找卢英时。
至于为什么卢英时在晋王府呢,裴洄又不是傻子,卢英时找哥哥岐王卢彦则的概率微乎其微。
果不其然,裴洄敲完门,开门的恰好是卢英时。
真是他乡遇故知,尽管他们白天才见……裴洄激动地踏过门槛拉卢英时的衣角,“我家院子好空,你也不来找我。”
卢英时支支吾吾,看来自己瞒着裴洄的那件事终究还是要说出来了。
“十六叔会在明日浴佛节后去晋阳。我……打算跟十六叔走。”
裴洄怀里揣着集市上买的糕点,原本想的很好,要来找卢英时一起吃,再喝几壶玉浮梁,因为小舅说小孩子不能喝太烈的酒。不过卢英时这么一来,让他把原本的打算都抛到脑后,满心都是“阿时马上要跟我分开”这件事。
他站在原地,有点难以接受,怀里那些糕点,看起来也没什么味道了,心里的苦盖过一切。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卢英时留下。卢英时跟这个名字很相似,英雄的英,时机的时,为了这次大展身手,他准备了很久,上次在战场上也完美完成了任务。他也觉得,像卢英时这种理智盖过情感的人,比他更适合在战场上发光发热。
“阿洄,你怎么不说话……”卢英时有点慌了,可是又不能不说吧!
裴洄没注意,两颗豆大的泪珠就落在前襟,他腾出一只手擦了擦泪,“我没事,我很好。”
“哎呀小郡公来得刚刚好,我刚好饿了,今晚晚饭就吃了三碗,脑子跑起来贼容易饿。”薛诰刚好从廊下走来,抱过裴洄油纸包好的糕点,“我笑纳了哈,哎呀来都来了带啥礼物,这么熟了……”
裴洄没有动静。
按照在以往,裴洄现在应该像炸了毛的猫,追着薛诰打,谁知薛诰早裴洄一步,在其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逃之夭夭。
“你和臭丫头也会走吗?”
“嗯。红线必须跟在十六叔身边……”卢英时晃了晃裴洄的胳膊,“但是薛处士和罗瑰会留下来,有人陪你玩的。”
“可那不是你啊。”裴洄说到最后,语气全变了,控制不住泪水往下流,“我不是说罗瑰不好,就是……没人像你一样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卢英时感觉自己像闯了祸似的,又不知该怎么说,一到这时候他就会保持沉默。
“阿时,我没事。我就是难受,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学习,可是我找不到理由挽留你。我也想看到你开心,你在战场上真正做事的时候是最开心的。”裴洄吸着鼻涕,不讲究地用袖子擦泪,“可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就是好伤心。”
卢英时快拧巴死了,他天生就不会劝人别哭,此刻忍不住在地上跺脚,叉着腰,以至于焦虑地舔着嘴,目光游移不定,“阿洄,我肯定会回来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反正我肯定会回来,到时候,我更厉害,你也更聪明,这不是很好吗?”
很有道理,裴洄暂停了片刻。
然后更控制不住了。
裴洄说不清楚为什么最近这样爱哭,又很黏卢英时,温兰殊刚洗完脸看到院子里一个小孩说不出话像茶壶里倒饺子,另一个小孩呜呜喳喳也说不大清楚,于是啼笑皆非地走下游廊,“阿洄,怎么站在院子里,快跟阿时一起休息吧,这么晚了。”
于是卢英时犹如仙人抚我顶,赶紧拉着裴洄去了自己的小房间,一晚上说了很多以往根本不可能说出口的话,也深刻明白裴洄这是因为经历过生离死别,所以格外害怕离别。
两个人说到半夜也不觉得累,直到卢英时约莫着快子时了,晚上不睡长不高,更何况明天还要早起浴佛节,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有一天呢……
还有一天。
从那一刻起,卢英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和裴洄还有不到一天就要分开了,他有预感,这个想法会一直牵绊着他,直到他真的和裴洄分开……如此一来,虽然还和裴洄一个床睡觉,却好像已经在分别了似的。
这晚,裴洄说了两个人悄悄话的最后一句。
“阿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会在晋阳想我吗?”
“我会给你写信的。”
“好,我会很想你的,你也一定要想我哦。”
第132章 浴佛
次日浴佛节, 按照习俗,佛寺会组织佛像游街,佐以各色各样的花瓣。最重要的仪式其实还是在白马寺里净手行香, 怀虔诚之心,为佛像洗净金身。
是以今日白马寺很早就开始了人流涌动,知客僧赶忙准备着接见各位贵人的仪仗、华盖以及一些对应的僧人, 他反复嘱咐周围人, 这次来的有魏王、晋王以及建宁王、太原郡公, 个个都是贵人, 千万不能怠慢。
僧人们颔首,不敢言语。
有一个身着白袈裟的终是忍不住,“一个个都是刽子手, 来佛寺惺惺作态。”
“玄瞻, 说什么呢?”
玄瞻不卑不亢,“魏王屠了魏州城,还要在寺塔前题碑,这不是惺惺作态是什么?”
知客僧敲了一下玄瞻的脑门, 提着对方耳朵走到无人处,“你知道魏王给寺里添了多少香油钱吗?他一个人出资建了那处佛塔, 让咱们好吃好喝, 你敢怠慢人家?你疯了吧!”
玄瞻当然明白, 昨夜铁关河特意让自己帐下的高君遂题了碑记, 说让白马寺找人拓印下来, 立于佛塔前。据说碑记内容和铁关河的母亲有关, 当初魏王母亲死在战乱里, 也没好好收殓, 这样做是为了给母亲祈福。
白马寺本来就大, 多一座佛塔也没什么。铁关河很豪气,一个人捐了一座塔,还要建成八角琉璃塔。这琉璃最难烧制,一般来个木塔或石塔就已经很不错了,但铁关河非要琉璃塔。
如此一来,这等出资的大施主,全白马寺当然要好吃好喝招待,不能显得自己待客无方啊。
“知道了。”
在知客僧松了手之后,玄瞻揉了揉自己被掐红的耳朵,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不过没人在意他的想法,早课过后,他就开始投入到忙碌的准备工作中去,包括采集花瓣,摆放香烛,搬出白马寺中可以游街的佛像。
各色花瓣浸泡在水中,玄瞻用湿布沾了水,洗刷着佛像上的灰尘。他在天王殿的弥勒佛像旁,要做的活儿就是清洗这大肚弥勒佛,然后再用梯子爬上房梁,给佛顶清理清理。四周的天王像也不能略过,同寺的小僧人会一起帮助他。
但是大家都冲着热闹,放下自己手里的抹布偷溜了。法烛线香堆积在香案旁边的地上,乱糟糟一团,花瓣更是毫不规矩地簇成一团。
彼时玄瞻刚好上了房梁趴着擦佛顶,等擦完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底下空无一人……
下去有点不容易——那可太不容易了。
没人扶着梯子,很有可能梯子会跑,一旦自己从梯子上滑下去,或者梯子歪了,他整个人就栽倒在地……嘶,想想就疼。
“有人吗?有人没有?”玄瞻有点着急了,他总不能在房梁上一直趴着吧?过会儿会有人来的吧?
“有人帮我一下吗?”玄瞻瓮声瓮气的,说起话来总显得小心翼翼,不过一会儿,就有个鹅黄衣衫的公子踏进大殿。
他颀长的腿轻轻松松就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前襟鹤倚青松的纹路看起来高逸出尘,如山雨初晴,又如月色满川,给玄瞻一种可望不可即的疏离感。
但下一刻,他听到房梁上的声音,冲玄瞻一笑,“你需要帮忙吗?”
玄瞻的心几乎停跳,为何这句话听起来却那么温暖?日日夜夜持念佛经的玄瞻,心里有威严的四天王,也有庄严肃穆的佛陀、善恶道芸芸众生,现如今玄瞻只能想到一种形容面前此人的意象……
“水月……水月观音……”玄瞻喃喃道,在对方惊异下,双手合十祈祷,“抱歉施主,贫僧刚刚失态了。”
温兰殊其实没听清楚,这是他表示疑惑的一贯方式,“没事,你需要帮忙吗?我帮你按住梯子好了。”说罢,他走到梯子前,单手撑住了摇晃的梯子,“你可以下来了。”
玄瞻小心至极,从房梁上挪动身子,脚往后探,碰到了梯子才敢踩下去。全程他都牢牢抓着柱子,尽管柱子很粗,他根本使不着力。
踩到地砖的那一刻,他才算是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连忙道谢,往后退了数步,“实在抱歉,麻烦施主了。”
温兰殊也没笑他,“没事,下来就好。怎么没人啊,大殿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就你一个人?”
玄瞻有些为难,他脾气算不上好,很执拗,所以有些小沙弥就会故意逗他,而他又因为脑子笨,很多经书老是背不会,早课很吃力,吃饭睡觉都会在手上记下。
而他也习惯了去哪儿都是一个人,施主们大多也不会注意他,如今有这么一个观音似的人物看他,还真有些紧张。
“施主随便逛逛,这里就让贫僧一个人……”
“那不行呀。”温兰殊捋起袖子,“下午就要行香,这里乱糟糟的,怎么行香呢?”
玄瞻慌张冲上前,挡着温兰殊跃跃欲试想要分忧解难的手,“我来,我来就好!”
温兰殊疑惑道,“可你一个也太忙了,我喊他们来?”
“没事的!我经常一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挺好的。”玄瞻摆放法烛,很快就放好一排。他又点燃火折子,堂前瞬间一亮,有些琉璃火里缺了油,他也从油桶里沽油,续了不少进去。
他时不时侧目看温兰殊,心想为什么这人还不走?
温兰殊不置可否,“可是你明明就需要帮忙啊,没关系的,我今天也没事。今天一过,我也该离开洛阳了,善始善终。”
说罢,温兰殊掰起了花瓣,蹲下身,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玄瞻擦香案的心都有些乱了,这位施主实在太过出众,要是放在茫茫信众里,也是一眼就能看见的存在。长相上的雍容端方还算不得什么,真正让玄瞻屏住呼吸的还是那悠然如白云出岫的举止。
水月观音……他为什么会想起水月观音呢?因为在佛门里,水月如梦如幻,观音又是慈悲温和的神祇,与怒目金刚、威严天王、肃穆佛陀、大肚弥勒……都不一样,亲切怜爱世人,让你不惧,却又发自内心虔敬。
水月观音,就是那清静无碍、透彻圆融的存在。
温兰殊看玄瞻停了动作,而自己早已把花瓣尽数放好,于是回过头来,“还有别的么?我这边没活干了,需要帮你擦香案不?”
玄瞻这才回过神来,默念几次罪过,怎么看见形容出众的施主就忍不住多看了呢?“不用了不用了!”
温兰殊只好在一旁挑拣线香,摆放贡品,而后绕到了佛像后面打理。
没过一会儿,知客僧骂骂咧咧打破了寂静,“玄瞻,你看到晋王殿下了嘛!”
玄瞻猛一抬头,“什么?晋王殿下?”
“马上要行香,行完香佛像才能游街。你怎么回事,这点事情都没做完?”知客僧脾气本就火爆,看到玄瞻这样,更是火急火燎,“你这脾气是不是又把几个师兄弟气走了?我就知道,你成事不足败事有……”
“怎么了?”温兰殊施施然从佛像后走了出来,“老远就听到大师如此生气,今日过节,不要伤了和气。”
“晋……晋王殿下。”知客僧要吓死了,温兰殊怎么在这儿啊,刚刚那一幕确实是……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知客僧双手合十,“贫僧犯了嗔戒,罪过。晋王殿下既然在,不如和贫僧一起去前院……”
“好啊,本来就要去的。”温兰殊答应了,“不过有件事要说清。这位小师父并没有怠慢,实在是那些小沙弥贪玩,把小师父扔在了这儿,要不是我来了,估计小师父现在还在房梁上呢。大师不要错怪了他,劳累了一上午,也怪不容易的。”
知客僧连连道歉,“是是,晋王殿下快些请吧。”
温兰殊回头朝玄瞻一笑,然后走了。
玄瞻六神无主,堂前佛幡飘动,狂风骤起,风铃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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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香的仪式很简单,无非是舀起早已备好的香汤,往佛顶上浇灌。这里的佛像乃是特制的太子像,据说释迦牟尼在成佛前是净饭王太子,出生之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意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因此幼童一般的太子像也成了释迦牟尼的化身之一。
温兰殊按照僧人的指使,为佛像清洁身躯,然后退至一边,在大殿的梵唱中,心里难得澄澈。
铁关河紧随其后,也灌佛顶。
玄瞻避让着铁关河的目光,他一看到这位残忍嗜杀的魏王,就如同看见温兰殊想起水月观音一般,满脑子只有魔王波旬。
那是一个阻碍佛陀成佛的恶魔,不惜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软硬兼施。大慈恩寺有地狱变的图画,玄瞻却觉得,有铁关河这种杀性重的人在,什么壁画都逊色极了。
这位真是活阎王。
紧接着裴洄也为佛浴身,结束后和卢英时挨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
佛寺内的仪式结束了,接着就应该是全城的狂欢。许多贵人跟着人流都出去了,属于白马寺的花车也放好了佛像金身,将从洛阳上东门的大街经过北市,再往南出长夏门,最后绕回来。
届时全城都会沉浸在宗教的狂热中,满天飞舞的花瓣,城楼上的天女,美轮美奂,恍若仙境。翩跹曼妙的身姿,和弥漫开来的梵唱,构筑出彼岸世界的美好图景,是乱世最好的麻痹,是万千信徒向往的海市蜃楼。
温兰殊眼看众人远去,也想跟着上前,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好久不见了,晋王殿下。”
温兰殊不舒服地回过身去,整间大殿只剩下了他和铁关河两个人。
他本能察觉到了危险,因为他实在是不清楚铁关河的用意,“确实是,怎么了?”
“我杀了很多很多人,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铁关河话语里带着挑衅。
温兰殊不气不恼,“话不投机,多言无益。”
“那我换个问法,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老虎捕猎、刽子手杀人需要理由?”温兰殊真是快气笑了,“我要是问你,不就表示我想理解你?可我根本不想理解你。”
铁关河大声一笑,“可我却很好奇,你怎么跟萧遥搞一块儿去的?说实在的,我跟他认识……”
“建宁王和宇文怀智是旧相识?”
“啊……对。”望着佛像,铁关河想起小时候自己苦苦哀求却什么都求不来的木佛像,也不打算说谎了,“他们两个都一样,不要自己的儿子。萧遥比我幸运,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可他那时候明明比我还无助,对你的恨比我还多,你怎么会……怎么会喜欢他呢,真让人费解。”
温兰殊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你,不是温行,我们不会那么卑微,也不会那么憎恨。”铁关河一步步逼近温兰殊,眸子里愈演愈烈的恨意再也压抑不住,“我曾经跪在佛像前一天一夜,默念《金刚经》无数遍,只为求佛像显灵,救救我娘。”
“什么?”
“可到最后佛像也没显灵,从那以后,我就不信神佛了。”
温兰殊冷笑,“那你还刻碑,捐资建佛塔。你这么做,不就是在……”
挑衅佛法?
如此满手血腥、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堂而皇之刻碑,堂而皇之立塔,众人都以为他畏惧报应所以这么做,难道实际上……铁关河根本不怕报应?
“我只要一点钱驱使,就成了他们的施主,成了大功德之人。你看啊温兰殊,世事就是这么清楚明白。”铁关河张开双臂,面对正中央的释迦牟尼像一点敬意也无,“没有佛祖也没有灵验,若是神真怜爱众生,为何偏偏不渡我一人?救我娘性命的茯苓,都用在了你身上,因为你尊贵,而我下贱,这就是世间!”
铁关河笑得近乎癫狂,让温兰殊费解,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关窍所在,回想起那句“茯苓”背后的陈年往事。
“你厌恶世间嫌贫爱富,媚上欺下,以为世人可恶。”温兰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可是铁关河,你也成了这种人。”
铁关河笑声停止,面目狰狞。
“而我和你的争斗,不死不休。”温兰殊说罢,转身离了大殿。
【作者有话要说】
大魅魔温行,小魅魔温兰殊。
獭子:那我比魅魔更厉害,我吸引了魅魔(剪刀手)
第133章 暗算
铁关河站在原地, 远远望着温兰殊远走的背影,“真硬气,那就让你再硬气一天, 过完这个浴佛节吧。”
玄瞻在廊下听到了一切,但他不明就里,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僧人, 对于魏王、晋王之间的是非并不了解, 怎么做呢?
魏王要杀晋王?晋王不知情?
玄瞻绕过游廊, 到了后院佛塔那里。只见建宁王权从熙屹立在石碑前, 松柏婆娑,垂落的枝叶犹如穗子,正对着碑文黯然神伤。
这二位之间的关系, 玄瞻也听了些许, 都在说铁关河是权从熙的亲儿子,不过因为一些缘故,一直没有认祖归宗,好像是为了能把兵权给铁关河, 又不至于太像世袭罔替。
权从熙要做忠臣,忠臣是不能世世代代把兵权握在手里的, 也不能有任何抛妻弃子的污点。玄瞻走近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建宁王, 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故事的真相。
“师父, 我有一位故人。”权从熙老了, 眼角的疲态愈发难以掩盖, 之前还能用戎装来强撑起武将的凌人盛气, 如今解甲归田, 只剩下了田舍汉一般的悠闲。
垂垂老矣。
“故人?是施主的结发妻?”
权从熙点点头, “可惜,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一切因我而起,结下了恶果。可我么,又因为自己的身份逃脱罪责,这些年来,念多少《金刚经》《往生咒》都没有效果。”
“不知施主说的因……”
“当年有三个人在蜀中惠陵前,仿效刘关张结义,共约平定天下。结果一个人赍志没地,一个人抱憾而终,一个人苟活至今……我不想做权臣,结果到现在,既不是忠臣,又不是好父亲。”
玄瞻心想这建宁王估计把自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僧人,索性随便倾诉内心郁结已久的往事。
不过玄瞻也习惯了听这些,“怎会如此呢?魏王不是好好的,您怎么会不是好父亲?”
“大哥因造反连累,自尽全了忠义;二哥的坟茔在长安,墓碑上没有名字,估计已经长满枯草。我们原本同道,后来……失散了,各行其道。”权从熙手搭在石碑上,拂去上面浮的灰尘,“而后才知道,兄弟齐心不疑是世间少有,多得是失散。”
“建宁王。”玄瞻忽然心跳加速,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成为那个唯一一个救温兰殊的人,“我有一事,想跟您说清楚。魏王很有可能会在今晚对晋王下手……我虽不涉红尘中事,可我也知道,您肯定也不想看见晋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权从熙握紧了拳头,风吹过额前几缕碎发,让他更加颓靡。
“多谢师父提醒。”于是权从熙不再讲那些没人听的故事,这看起来像是始作俑者在讨人垂怜,不仅温兰殊没心思听,玄瞻也没心思听。
权从熙嘲弄地笑了笑,他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一个人走来,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都怪因果?
是有人逼他放弃寻找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人逼他不承认和儿子的父子关系,就为了权力能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过渡?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说忠臣不忠,权臣也不权。
权从熙拧巴了一辈子,终于想清楚要做什么了……他走在砖石道上,花木茵茵,鸟雀啁啾,今天很晴朗,风和日丽,海棠花香气淡雅,不如牡丹和芍药。
就是偶尔会想起撮土焚香,祷告上天的那一日。那时候,他和宇文怀智、权从煦都对前路充满了向往,他们真的相信,自己会成为蜀地壮士,护佑自己的家乡。
怎奈人心易变,总不如人愿。高尚的,声名狼藉;不甘的,寂寂无闻;卑鄙的,扬名立万。
他觉得那条路好长,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山门。
突然就后悔起来,不该跟他们结拜的……不该认识那样对生死漠然置之的人,从而在午夜梦回遇故人的时候时时刻刻谴责自己的良心。
人生是万古长夜,多那一抹绚烂,是奢望,也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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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佛节几个小孩玩耍了一天,温兰殊带着他们最后循着街市来到城外的驿站歇息。
红线吃了一肚子的糕点,要消食,没跟温兰殊回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逛买买。
柳度手里提着几个她拿不下的磨喝乐,据红线说,这是要把之前在长安丢掉的都买回来。
柳度看着手里几个盒子包好的磨喝乐,这种娃娃很奇怪,他看起来没什么大区别,也就抬手的姿势不一样,每个脸颊都无比饱满,还填了腮红,头发是用毛线缀的,哦对,衣服的颜色也不一样。
“你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柳度问。
红线眨了下眼,“是啊,挺喜欢的。”
“那多买些吧。”柳度不缺钱,作势要把整个摊子买下。
红线觉得他很豪横,“不用不用,要那么多干什么,都一样。”
“我看你手里拿着的,也都一样啊。”柳度不解,没什么大区别,买多买少不都一样?而且柳度对钱确实没概念,虽然之前穷过,奈何千金散尽还复来,花一点和花许多点都一样,都是花钱。
“哪里一样了!”红线指着自己手里的两个娃娃,“衣服长度不一样,这个娃娃脸更红,两只眼睛是闭起来的!不一样的!”
与此同时的摊主坐着小板凳揣着手,眼看这俩顾客越吵越大声,心道这哪里来的小夫妻,怎么吵这么凶呐,“诶两位,别吵了别吵了,夫妻一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谁……谁是夫妻啊!”红线当场就反驳了回去,结结巴巴的,噌的一下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不是,不是夫妻!”
“诶好不是……”摊主腹诽我何必费这口舌不讨好。
薛诰刚好拿着蜜渍乌梅慢悠悠走了过来,一看柳度双手拿着好多东西,都是小玩意儿,还满脸窘迫说不出话,憋笑简直要憋出内伤了,“哎呀你们原来在这儿啊,来尝尝,乌梅,可好吃了。哟红红心情真好,买了这么多,真厉害!这几个娃娃也真好看,各有各的美。”
红线眼睛放光,“我就知道军师你跟我一样有眼光。”说罢她把并不是最喜欢但也很好看的一个娃娃给了薛诰,“给你这个紫衣服戴帽子的。”
盛情难却,虽然无用,薛诰还是哭笑不得地收下了,“谢谢红线姑娘。”
红线被肯定之后,心情大好,蹦蹦跳跳走远,停到一处饼子摊,买了块胡麻饼,走马观花,华灯初上,身影汇入人潮之中。
“军师还真会说话。”柳度挑眉,表示自己实在是学不来这种,更不知从何说起。
“小郡公,你要是这样对自己喜欢的姑娘,会被人嫌弃的。”
“喜欢?”柳度啧了一声,“这是喜欢?”
薛诰:“?”
“我没想过,这是喜欢么?”柳度掩盖自己情绪上的茫然失措,“抱歉,我只是觉得红线姑娘很有趣,所以跟她一起出来。”
说罢,跟着红线的踪迹走远了。
“嘿,你就嘴硬吧你。”薛诰白了一眼,嚼着嘴里的梅子,猛一抬头,就对上了驿馆二楼抱着双臂临窗远望的朝华。
依旧是一袭紫衣,幂篱飘飖。
薛诰又低下头,手里的那个磨喝乐和朝华现在的穿着很像,这导致他对原本没有兴趣的磨喝乐瞬间产生了兴趣,摩挲着,爱不释手。
“你怎么来了?”朝华问。
“明天晋王就要走,我得送一送。这处驿馆离城门近,明天天刚明就出发,城外已经有守卫了。”薛诰吃完梅子,将核包在纸里,很文明地塞入袋子中,“朝华姑娘呢,怎么也来了?”
“不大放心。”朝华聚精会神,盯着驿馆内的动向。
天兴驿规模不小,自洛阳往北必经此处,所以有不少商旅将东西暂时放在这里,大小官员出京入京也会在此休整。人一多就杂乱起来,驴车马车到处都是,朝华有些力不从心了。
嘈杂之声在耳畔回荡,一个人注意久了也会累。她按压着两侧的太阳穴,身后冒出楚璧、清都,“阁主,休息一下吧,或者我帮您盯着。”
清都手撑阑干,对下面仰望的薛诰骂了几句,“你这登徒子,为何一直缠着我们阁主?再不走,小心我杀了你!”
薛诰皱着眉笑了笑,这女子还真是脾气粗暴,“好好好,我这就走。”
这样一来,朝华心也累了,这两个目前看来还比较合格的女英阁成员,在根骨和为人处事上没有一个达到能接过她衣钵的程度。清都脾气太急不稳,楚璧唯唯诺诺根骨一般。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如果不计较后继之人的根骨随便择人继承,那么女英阁只会越来越落寞。
她朝不保夕,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天资聪颖、根骨奇佳的徒弟。
可惜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朝华长舒了口气,两位徒弟并不能纾解她的忧虑,在一旁笨嘴拙舌也说不上话。
“我进去休息会儿,你们看着,有动静了就跟我说。”
·
晚上,温兰殊刚在饯别宴喝了点小酒。官场上这些老狐狸惯会灌人,他推脱了好几次说自己要早起出发也无济于事,该喝的几口都没省下。
他两三杯就醉得不省人事,把宴席上的人都吓傻了,萧坦紧急喊停,中途离席,把这位并非外人的晋王送了回来,让崔善渊、韩绍先和卢臻都不明所以,怎么就那么紧张了,又没多大事只是喝醉而已。
萧坦懒怠解释,送到驿馆的时候,听说外孙和外孙的好朋友也在驿馆歇下了,一股外祖父无奈只能惯着小外孙的慈爱涌上心头,还特意把两个人的房间安排在靠近的位置。
这样一来他一去一回,回去就不大容易了,因为洛阳也是有宵禁的,路上没人,全是禁卫。
回不去了,他只好也住下,让院子里洗漱完的红线安顿温兰殊,自己则去催促外孙早点睡觉不要熬大夜了!
“阿洄。”萧坦死亡凝视,打开了裴洄的门,刚说话说得正起劲的裴洄迅速吹灭蜡烛把头埋进被窝里,顺带着把卢英时也拉了进来。
“知道啦外祖父我这就睡啦!”
萧坦无奈地关上门,裴洄自从知道要和卢英时分别,就格外敏感多思,大晚上的自己府邸不睡,跟人一起来驿馆。
谁知在他转过头的时候,楼道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黑影的方向,好像是……
温兰殊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蜀中惠陵:就是成都的汉昭烈帝陵,附近有刘关张的祠堂以及武侯祠,现在大众比较了解的是武侯祠这个名字,但其实武侯祠和昭烈帝陵是遥遥相望的。
第134章 熔炉
萧坦半信半疑, 心提到了嗓子眼,回到自己卧房刚一开门,就有一个冰凉的锋利的东西碰到了脖子那里。
“不许动, 不然……你会第一个死。”
萧坦屏住呼吸,“你是什么人?”
“要杀的人跟你无关。”那声音忽然凑近,看来是在门后等待多时了, “当然, 也可以跟你有关。萧公向来识时务, 就让我等把这件事办完。”
“你要杀温兰殊?”萧坦问。
“萧公把他从宴席上送入彀中, 给了我们大好机会啊。”刺客阴恻恻道,并没有把锋刃从萧坦面前挪开的意图,“你当年培养宇文铄为自己的棋子, 现如今什么都有了, 这不就是因为你识时务?”
“多谢壮士夸奖。”
“那现在你选择的机会到了。”刺客诱导着萧坦,“魏王和晋王,选一个吧?晋王现在再脆弱不过,他抢走了你儿子该有的晋王之位, 占了名利,你就不为宇文节帅不平?”
萧坦心想我还真没有, 萧遥能当个节度使我就要烧高香给萧氏列祖列宗说一句子孙有出息了。
不过为了先稳住这个刺客, 萧坦并没说什么, 顺着对方的话茬, 在四下黑暗里迅速组织措辞, “那你们想杀了他, 让我儿子当晋王?”
“温兰殊本来就不该活着, 五年前就该死在蜀中。要不是宇文大帅执意要留此人, 想必现如今早已是晋王了。”
萧坦早已明了萧遥来历不明, 但没想到这么不明,黑白道通吃,许多年来瞒了他那么久。
“是这样,你先把刀放下,我不会阻碍你们。温兰殊一死,对我也有益,你说我拦你们干什么呢?”萧坦装作害怕的样子,“壮士赶紧放下刀吧。”
一看萧坦这么配合,刺客也就放下了刀。
与此同时萧坦内心高速思考……刺客应该是为了拖住他然后对温兰殊下手,那么裴洄、卢英时呢?这两个小孩怎么办!
不行,他必须出去!
萧坦鼓起勇气,屈膝抬起给刺客肚子就是那么一下,紧接着一脚踹开,用尽浑身力气踢那人的肚子,趁对方捂肚子的时候拾起刺客掉下来的刀,眼疾手快,对准脖子就是一砍!
丝毫不拖泥带水,无任何冗余的动作,刺客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抹了脖子。滚在地上的头还露着惊恐的表情,带出许多鲜血,映着月光,画了一个圈。
脖子那里喷出来的血直接浇透了门楹,连带着萧坦身上也有不少。
萧坦毫无畏惧,开始思考对策……
是谁要杀温兰殊?他想了想宴席间,韩绍先和崔善渊的神情,都不太对。
这两个贪生怕死的不可能主导这么大的阴谋,卢臻和温兰殊是亲戚,也不可能,那么只剩下了——
魏王铁关河。
萧坦深知此事难办,知道消息的只有他一人,他武功也算不上好,如何能救温兰殊出水火,况且现在,刺客既然称天兴驿为“彀”,那岂不是周围已经埋伏好人手?照魏王那个性格,怎么可能不连带着斩草除根,把自己和裴洄、卢英时也杀了?
他鼓起勇气,敲了敲墙壁。
隔壁是裴洄和卢英时,过了会儿,有回应。
“外祖……”裴洄小声说着,“怎么啦?”
以前萧夫人过年带着裴洄回娘家,如果裴洄在亲戚面前说了不好听的话,就会把裴洄关起来不让吃饭,闭门思过。这时候萧坦于心不忍,就会敲墙壁,给裴洄好吃的。
是以裴洄对敲墙声很敏感。
萧坦不敢说话,怕周围也有人,正着急呢,刚好看到墙角有一个老鼠洞,大喜过望,当即找出纸笔,准备把情况写出来。
结果写着写着,窗户动了一下。
刺客?!
萧坦赶紧把纸攥成团吞进肚子里,回头一看,卢英时正在黑暗中撑着窗户,脚踩窗台,轻快地跳了进来。
这下萧坦终于舒了口气,“是卢小公子啊。”说着,他眼神示意窗外。
卢英时心领神会,走进来,“萧公,我们那儿的门闩有点锈了,打不开,我来找您问几个问题。”
卢英时每走一步,心就咚咚直跳,他掏出自己随身带的兵书,放到桌案上,反面一片空白,萧坦火速在上面写字。
有刺客,晋王大不利。
“这句,我有点不明白。”卢英时说话都有点不稳了,握笔的手颤抖,写出来一堆狗爬字。
何地?何时?今晚天兴驿?
“这里啊,你还是小孩,看不懂很正常。这一句本就是行军多年的将军才会明白……”萧坦开始说废话了,手又不停,在上面写。
卢英时环顾四周,就看到了无头尸体和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头,以及一地鲜血。他随即闭上眼,控制自己不叫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将目光移到了萧坦这边。
是。魏王已设伏,需得突围。
这可真是天方夜谭……温兰殊身边护卫就那么几个,如何突围?与此同时,外面雷声忽然大动,闪电划破夜幕。
“天时地利人和,兵书上总是强调人和。可我看,有时候天时也很重要。”卢英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多谢萧公,我明白了。”
而后卢英时写下:
我去找十六叔,阿洄照顾不至,望萧公见谅。
说罢,卢英时三两步跑出了客舍,踩着窗台扒墙壁,很快来到了裴洄的房间。
“怎么了阿时,我外祖找你有什么事?”裴洄关心地问,顺便也穿好了衣服。
“没事,问了几句话。”卢英时附耳对裴洄说了具体情况,于是小郡公也照猫画虎,戏精上身。
“哇,那可真是太厉害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好好学习。”裴洄同样在卢英时耳边小声说,“你从窗台过来的?没有被发现的话,可能兵力在前院,还没布置到后院。”
“我看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马夫。”卢英时喘着气,“看来,他们已经设好伏,即将要收尾……”
兵甲碰撞之声传入耳人耳中,亮起的火光一时之间布满了整个窗户,居室为之一亮。卢英时反应奇快,“糟了……火攻,是火攻!”
说罢他也不管什么了,从后面的窗户过去,想要跟之前一样扒着墙壁踩窗台到温兰殊的客舍,忽然有人大喊,“不要让他跑了!”
卢英时在心里骂了句,看来埋伏已经设置在前院和后院……
下一刻,几支火箭扑簌簌朝卢英时过来,他本身就像个蜘蛛似的在墙壁上爬来爬去,结果因为这几支火箭,不得不左右上下避让,箭簇深入泥土做的墙壁,卢英时的身影借着火光暴露无遗。
不过他年纪小,身影迅捷,很快就踢开温兰殊的窗户,蜷成一团滚了进来。
温兰殊睁开眼,看到周围火光,很快回过神来,强支起精神,从床榻起身,“是……是铁关河?他这么快就……”
“十六叔,我们得赶紧走。”卢英时直接扛起屏风,当作盾牌,拔出古雪刀和温兰殊放在一旁的图南剑,“他们估计要发动火攻,我们再逗留下去就要烧成骨灰了!”
温兰殊很快穿好鞋,跟在卢英时身后,也一起猫着身子扛木质屏风,他们一打开门,就有十几支火箭奔涌而来,射入屏风之中,发出笃笃声响。由于冲击力,卢英时不得不放慢速度,温兰殊跟在他身后,不曾掉队。
“阿洄呢?萧公呢?”
“十六叔你放心好了,他们两个已经知道了,铁关河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就不会对老人和小孩下手!”卢英时迅速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处理面前冲上来的兵士,温兰殊本就头晕,这会儿更是强行催动内力,解决后面越上栏杆追杀的刺客。
小小的走廊里,火光四射,热浪浮动,燃烧的气味让人意志消沉,出现不适,温兰殊不敢停,用剑法阻挡进攻。
可他毕竟被卸了力,没一会儿就握不动剑柄,大喘气,只能靠闪躲与拳打脚踢来阻止对方近身,有好几次那些刀锋差点要划伤他。
但下一刻,面前挥刀想砍他的人忽然顿在半空。
温兰殊视野不清,远远看去,只见一名扎着双环髻的红衣女子身旁俱是倒地不起的刺客,哀嚎声此起彼伏,在她出现的时候竟然消停了。
红线赶忙冲上来,“公子,你还好吧!”
“我没……没事,阿洄呢,萧公呢?”温兰殊几近神智不清,在那种密闭的环境下,周围又都是烟熏火燎,奋力运功,他已经快到临界,“他们还好吧?”
“柳度带他们出去了。”红线生气地皱眉,“卢公子,前面的交给你,后面的我来,你快带公子出去!”
卢英时点点头,三个人在楼梯这里确实太逼仄了,待他砍倒面前几个冲上来的杂碎后,终于给他们清理出一条路,一片开阔,他下了楼梯,不知不觉就踩到了几个尸体的手臂和肚子,心里的恐惧渐渐减少,而温兰殊也在红线的殿后下,得以离开驿站大堂。
然而他们到了院子之后,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被包围了。
周围早已是一片火海,两侧的房屋一时间被照亮,他们置身于亮与热的熔炉中,举目四望,出口早已被重重关上,甚至铺满了荆棘。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下章有獭子哥。
以及,火箭是带着火的箭,不是rocket。
第135章 旧怨
难道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卢英时细细回想, 原来那些人并非是想当场杀掉温兰殊,而是借助火攻,活活烧死他们, 裴洄、柳度、萧坦以及卢英时,都是要被烧死的!
不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存在, 对铁关河无益, 因此铁关河冒着得罪卢彦则……
不对, 铁关河早就不在意卢彦则, 杀掉这些人跟砍瓜切菜没什么区别!
卢英时咬牙切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时不时还要应付从外面飞来的箭矢, 这些箭无一例外都带了火, 为水泄不通的熔炉添了几分炙热。温兰殊在廊下,寻觅着可能有的破门之机。
“晋王,晋王?”
一处小角门外,好像有人在喊他?
“你是?”温兰殊在极大的精神压力与求生意志下, 感觉躯体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即便如此, 有点希望他都会回应。
“魏王火攻, 他的人留了个缺口, 就是这里。不过这处的锁已经被铜液浇铸, 我打不开……”
是玄瞻!
“阿时, 红红, 快过来!”
卢英时和红线赶紧跑了过来, 与此同时, 身后的驿站大堂轰然倒塌, 往外迸着火星,灰尘遍布,火海滔滔。
“阿时,你会劈开这锁么?”温兰殊掐着太阳穴,如果不是自己用不了轻功,这会儿估计早就跑出去了,谁能想到崔善渊在他酒里加了点不明不白的东西啊。
“里外应该都有锁,我就算劈开里面的,可外面的……”卢英时思索片刻,“十六叔,我看能不能去外面。”
“你翻墙?对,试试看。”温兰殊回过头一看,一波新的追兵也赶到了,看来他们是知道自己没死在火海里,追杀的第一波全军覆没,所以派了第二波过来。
“快!”温兰殊秉持着能跑一个是一个的想法,撺掇红线,“红红,你也是,赶快出去……咳咳……”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可能……出不去了。”
“不要!公子,我不会走的!”红线快哭出来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要保护你!”说着,红线拦在卢英时面前,“卢公子,你去砍锁,我在这儿拖着他们!”
卢英时动作很快,用几块板砖垒高,然后踮起脚尖上去,扒着瓦片借力,一条腿就横穿墙头,而后他手一用力,整个身子也侧了过来,一跃而下,踩着灌木丛,看到了白日有过一面之缘的玄瞻。
“师父,多谢。”卢英时挥着古雪,对准锁链就是一砍。同时,门内传来一阵喊杀声和哀嚎声,火光甚至照亮了驿馆外的整片树林,他使劲砍了几下,砍到虎口剧痛,砍到胳膊麻木也不敢松手。
终于,锁链断了。
卢英时大喜过望,想比葫芦画瓢,再把里面的锁链也砍断,然而望着高高的墙壁,他一时间忘记,墙外没有砖块啊!这要怎么越过去!
他抬头望天,觉得自己太没用,于是开始踹门,能把这小门踹掉也好!
“小公子,小公子!”玄瞻拉了拉他的衣襟,“不用踹啦,晋王已经出来了。”
踹得腿疼的卢英时回头一看,红线正背着温兰殊,旁边是带着几分欣赏意味看红线的朝华。
“卢公子,走,这位姐姐救了我们!我们快走!”红线喊卢英时,背着一个人,跑起来还是那么轻快,对身后一片火海的屋舍毫无留恋,尽管温兰殊跑出来什么细软都没拿只拿了把“图南”。
不管了,保命要紧。卢英时忍着胳臂和小腿的不适,拽玄瞻一起跑。
玄瞻松开卢英时的手,“你们先走,我没事的,快,十里之外,有人接应。”
“多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卢英时作揖,而后握着古雪刀,狂奔追上了红线。
几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玄瞻垂眸念了几句经,捻着佛珠,对身后丛林里的人说道,“建宁王为晋王放一处生门,也算是平息心里的罪孽。”
权从熙百感交集,“我最后能做的事,也就这些了。上东门处,是我在平戎军曾经的下属,我让他开了门,晋王一行会安然无恙逃离洛阳,至于能不能和宇文铄汇合……”
望向天际盘旋的飞鹰,权从熙叹了口气,“希望平戎军的飞鹰能顺利传信到傅海吟手里吧。师父,我最近老梦到以前的事,总是睡不着,今晚就去白马寺歇息,考虑到你回寺不容易,不如跟我的车马一起?”
玄瞻颔首低眉,面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沙场武将,他总觉得有些诙谐,“好,就依建宁王的。”
·
红线在朝华带领下,骑马背着温兰殊一路穿过洛阳大街,来到上东门前,身后是喊杀声震天的追兵,卢英时在一侧都惊呆了,“你会骑马?”
“不会。”红线皱眉回头看了看被甩出去好远的追兵,“怎么办?”
朝华颇为欣喜,这姑娘学东西也忒快了,估计是块材料,抬头一看,薛诰正站在城楼那里朝她挥手,同时门轴吱呀作响,开了一条缝,“有人来帮我们了。”
说罢,朝华驱马绕到红线和卢英时背后,“你们先去,后面交给我就好。”
红线点了点头,“姐姐你可一定要出来找我们!”
哒哒的马蹄声里,红线和卢英时消失在城门后。薛诰优游地从城门两侧的楼梯上下来,为朝华牵着马缰绳。追兵犹如乌云,围在他们面前,朝华却一点也不慌乱,“你怎么来了?”
“见证传奇。”薛诰颇为自信地挑了挑眉,“想看看女英阁阁主是怎么以一敌百的。”
朝华轻笑,“你什么时候知道铁关河要对晋王下手的?”
“……也是刚知道,睡得正香,有个人把我晃醒又打晕,醒来就在城门这里了。”
“我还以为你运筹帷幄。”
“谁能全知全能,随机应变罢了。”薛诰挠了挠头,“姑娘却是早有先见之明,让在下很佩服。”
朝华从马上下来,应对着逐渐靠近的火把和军队,认出为首的,正是高君遂,“是你的故人啊。”
“意料之中。”薛诰往前走了两步,挡在朝华前面,“师弟,别来无恙?”
“师兄这般是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高君遂居高临下,“晋王大势已去,他别想活着离开洛阳!”
“你在太学,最喜欢的就是温子馥的《鹤论》,怎如今要杀他,还非杀不可?”
高君遂很费解,“你拦我也没用,城内城外都有追兵,他活不了。”
“我只问你这一个问题。师弟,你待人接物,有几句真,几句假?和你相处那几年,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你了,可没想到,那只是你的一面,还是精心装饰出来的一面。”薛诰说完,又开始剧烈咳嗽,整个胸腔几乎都因为这咳嗽而响动。
高君遂眼里流露一丝惶然,很快便恢复正常,“相反,我最讨厌那个面具。”
眼看温兰殊已经出城,他们追不上去,高君遂索性借着对峙的机会,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算了,“什么‘三贤’啊,师兄啊,师弟的,太幼稚了,我一点也不喜欢。”
高君遂让属下都散了,接下来的话,他并不想被人知道或者传出去。
“薛诰,我跟你当朋友,是因为你能对我有益,你聪明,你是太学里最有希望考中进士的人,可你太傻,傻到为了承担罪责,自己引咎肄业。其实我已经托好关系,只要你能什么都不说,我会找到替罪羊,你到时候清清白白,也不至于永不叙用,连小吏都做不了。”
薛诰不言。
“可你现在不仅对我无益,还会妨碍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叫你师兄呢?还有温兰殊,他不仅没有帮我行卷,还在少韫面前污蔑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待他一如既往?”高君遂俯视薛诰,嘲讽道,“你太蠢了,薛诰。你想归咎于自己,借此来让我愧疚,让我念在友情对你网开一面?不会的,我只会觉得你傻。”
薛诰忽然对天大笑。
“你笑什么?”
“你不相信世上有纯粹的情谊,可你竟然……一直想拥有。”薛诰笑着摇了摇头,掩面扶额,深呼吸,说出了这辈子说过最伤人的话,“少韫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可你竟然妄想能和他……高君遂,我觉得你更可笑。坏事做绝,天不佑汝,如何还敢要人垂怜?天必丧予!”
·
红线背着温兰殊,一路往北边走,她和卢英时都记得那句,十里之外有大军接应。
灌木丛生,一片漆黑,月光照不进密林,她只能闭上眼,摸索前行,依靠自己的直觉,一路向北,因此绕开了很多岔路。
行至一处山谷,她闭上眼,感觉到了周围的风吹草动。
倒也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主要是她真的听到了马打响鼻的声音。
伏兵,还是接应?
他们一路跑了十里地,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更何况她还背着一个人。于是,她把温兰殊放到一边的灌木丛中,观察四周,“卢公子,我们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卢英时暗道不妙,“宁愿战死,我也不投降。”
“我把公子藏好,我们一起出去对付那些人。”夜晚下,红线的红衣红裤不是那么显眼,她砍下几棵树枝,把温兰殊掩埋起来,卢英时也帮她,很快,温兰殊就被草木遮盖,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公子。”红线难得抹了抹泪,“你以后要好好的,醒来就去找大姐姐。”
“红……”温兰殊浑身疲软无力,刚刚在红线背后颠了许久,原本就一点力气也无,现在可以说是濒临昏死,“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呀,公子,要不是你救我,我还在山里烤野兔呢。”红线吸了吸鼻涕,“我现在哭成花脸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我做点心的法子埋在你宅子后院的石榴树下,你回去记得打开看看,想吃了就自己做。”
卢英时也有些悲凉,“十六叔,我也去了,我们引开追兵,你就在这儿不要动。这里很隐蔽。”
“你们……”
卢英时和红线对视,两个小孩并肩携手朝山谷走去,与此同时,山风阵阵,吹在两个人耳畔,他们手里提着刀剑,准备好应对接下来的攻击。
山路崎岖陡峭,他们抱了死志,哪怕力战而死,绝不跪着求生!
下一刻,山谷两侧蹭蹭冒出好多炬火,好似海洋一般,将他们包围。红线心跳一滞,全然没想到,伏兵有这么多!
暗夜里潜伏已久的衔枚兵士此刻在草丛中纷纷探起头,巍峨山峰犹如铜墙铁壁,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十足,令人窒息。
突然天空一声鹰唳,展翅高飞的鹰在山谷间盘旋片刻,随即落到了其中一名将领的身上。将领曲着胳臂,鹰爪勾着他的臂缚,落下几片雪白的翮羽,而后火炬围了上来。
那个人是……红线快哭出来了。
“大帅!”卢英时大喊,“你……你来啦!”
萧遥噗嗤一笑,从山坡上策马而来,“早先傅海吟给我传了消息,说子馥要出京,我那时候就觉得不对,就让权指挥使先去幽州,自己亲自带兵来接应子馥。如今看来,果然,铁关河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公子在那儿。”红线拉着萧遥走到自己掩藏温兰殊的地方,扒开枯枝,在一地狼藉里,露出了昏昏欲睡却努力睁着眼皮的温兰殊。
“子馥。”萧遥掸去他身上的叶子,这一幕极其滑稽可笑,萧遥还以为他们再次相遇会在什么隆重的场合,没想到竟然是在山里,温兰殊身上还有好多尘灰,“你这是……”
萧遥一来,卢英时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十六叔是累了。真没想到,铁关河这么快就下手……”
“长……长遐?”
萧遥将温兰殊拦腰抱起,“所以是发生什么了?”
“火攻,他们要烧死十六叔。”
轰隆一声,细微的雨点已经开始酝酿,萧遥啧了一声,怀抱里温兰殊不敢相信,“我是……我是在做梦么?”
“不是,我来了。”萧遥安慰着刚经历生死搏斗的温兰殊,“我带你回晋阳,我们回家。”
萧遥回过头去,“我们回大营吧,待会儿雨下大了就不好。子馥不能受凉,我先……”
“去哪儿啊,节帅来都来了,不进洛阳坐坐?”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燃起另一片火海,两厢照亮下,整个山谷顿时好似不夜天,漆黑的天穹甚至被照得猩红无比。
说这话的人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站在山路中央,横长槊,腰间亦佩了长剑,眼里的熊熊火焰,是怒,也是恨。
第136章 九哥
“我还想去洛阳呢, 没想到东平……不对,魏王就是这么对待晋王的?看来没必要去了,待我估计也一样。”萧遥迎着铁关河的目光, 暗自在心里计算人手。
闪电划破夜空,骤而出现,骤而消散, 又引来一阵阵雷声。
萧遥心中窃喜, 劳师远征不利, 一旦下雨, 铁关河追击速度就会大大降低,他拔出腰间的“斩鲸”,“有我在, 你休想追上去。”
铁关河大笑, “温兰殊没有嫌弃你那再贱不过的出身?”
萧遥扬眉,“他为什么要嫌弃我的出身呢?”
这句话让铁关河极为不悦,萧遥太幸运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太少, 如今想要的都已经得到,温兰殊没嫌弃, 看二人方才的亲昵, 估计萧坦和温行也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忘了, 他跟你有深仇大恨?”铁关河挥着长槊, 直直对向萧遥, “温行利用了你爹, 他当初斩草除根的时候可没有忘记你!”
“你……”提及此事, 萧遥终究还是对不住, “错都在我, 是我连累了你们……”
“当然在你。”铁关河满腔怒火全部撒在萧遥身上,他下马走近萧遥,身前身后的兵士岿然不动,在对方耳畔说道,“因为你,我被迫背井离乡,我娘死在佛寺,你说过你会来找我,可你做了什么?你救了仇人。”
萧遥没有回答,铁关河乘胜追击,“你还喜欢他?宇文铄,你可真是无颜面对你爹啊。为什么你想要的都握在手里,高贵的身份,近似父亲的关爱,可我……可我什么都没有?你告诉我宇文铄,我应该怪谁?我走到这一步,该怪这世道,还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每个人!”
说着,他眼眶红血丝密布,提起了萧遥的衣领,傅海吟想要上前一步,被萧遥阻止。
“铁关河,我以为自己用尽一切在弥补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无论怎么做,其实都没有用。”萧遥淡淡道,“你就是会恨我,嫉妒我,然后伤害我想守护的人,想让我跟你一样悲惨。更巧的是,子馥刚好是你最恨的那一个。”
铁关河浑身上下都在用力,狰狞面目下竟然笑了出来,“我不该恨吗?当初我有大好的机会可以杀了温兰殊,为什么你要阻止,就因为你喜欢他?恶不恶心啊,你就像摇尾乞怜的狗,一块青团就勾了去。”
萧遥没有被惹怒,“事到如今你扪心自问,你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当初建宁王想让你姓权,你为何不姓?权随珠能改姓权逃避女英阁风波,怎的你偏要继续姓铁?你是想让建宁王永远记得犯下的错,还是作茧自缚,为自己的不痛快找个出口?!”
搏斗一触即发,铁关河率先动手,挥拳打萧遥的脸颊,被萧遥很快躲了过去。萧遥踢铁关河的胁间,一下子将其踹在地上。
铁关河扎进草丛,又爬了起来,拔起刀短兵相接,白刃纷纷,两旁的士兵不敢妄动,只能看着自己的将军在山野间打斗。
锵的一声,刀剑相持,两个人呼吸声很重,面面相对,近到瞳孔中能映出另一个人的面孔。
“你就这点儿能耐?”铁关河挑衅。
“割鸡焉用牛刀?”萧遥回怼了过去。
轰隆隆——
雨点迅速变大,浇打着山坡,很快每个人身上就湿了一大片不能睁眼,然而这边两个主帅仍旧没有停的意思,打个没完,像是不死不休。
两边小兵只好礼貌不动,静观其变。
萧遥和铁关河压折了一片灌木,两个人打起来逞凶斗狠,一开始还你一招我一招,到后面干脆就成了毫无逻辑章法的拳打脚踢,刀剑也扔到一旁。萧遥打铁关河的脸,手脚并用踢肚腹,而铁关河掐萧遥的脖子,那力气发了狠,几乎能将萧遥的脖子掐断。
不像生死搏击,像是小孩之间打架?
不一会儿,铁关河脸上就挂了彩,萧遥躲闪的功夫比他要厉害些。大雨洗刷着他们的面颊,两个人浑身湿透,头发湿答答贴在额头两侧,却还有余力,架上了对方的肩膀。
“你还是这样,遇事只想着打架,找借口。”萧遥往旁边一按,铁关河就仰躺在地。
和之前不同的是,铁关河没起来。
他躺在狼藉一片的草丛里,泥点子和碎叶贴着他的脸颊。
铁关河累了,曲起一条腿,双手撑开,“九哥。”
萧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回到长安的时候,为什么装不认识我?还替温兰殊说话?”
在建宁王府重逢的时候,萧遥的确装作不认得铁关河,还为了照顾温兰殊的面子,挡在前面仗义执言。
“为什么那天说要回来,却一走了之,摇身一变成了萧遥?”铁关河不知道该怪谁,他被所有人抛弃,他卑劣无耻,他不在意人命,因为没人在意过他。
他自然而然也觉得,可以这样。
“对不起。”萧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底里终究是愧疚,“我想过去找你的,我也好好安置了寨子里的人,是我对不住嬢嬢和你。”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千夫所指,少你一个不少。”铁关河屈肘盖着眼,掩盖小声的啜泣,“你走吧。”
萧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披风猎猎,没留给铁关河一个回眸。
铁关河独自一人在倾盆大雨里,周围无人敢上前询问。
他浑身湿透,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全军回城,自己则在草丛里,神情放空。
他曾经也躺在山坡上望着星空,夏天的青城山很清凉,彼时满腔恨意的铁关河很好地掩藏着自己的乖张,表露在九哥面前的只有弟弟一般的稚嫩无助。
夜晚很好,可就是太黑了。
冬天的青城山好冷,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怎就落到了如此地步?为何属于他的只有不幸?
自卑是最烈的毒药,让他在这场大雨中彻底失控,恩怨自此一笔勾销。
·
温兰殊冒雨回到大营,萧遥很快策马奔至,卢英时与红线将城里的消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萧遥。
温兰殊躺在床上,药劲儿快消下去了,恢复了一些神智。见状,卢英时和红线到旁边的帐篷去,临走前,还让周围关切的下属暂时不要入内。
萧遥换了身衣服,又用毛巾擦了擦头,正好也该休息,明天天一亮就得行军。看到温兰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便很快撩起被子,侧躺到一边。
“长遐……”刚经历过生死一线,温兰殊露出些许脆弱,他抱萧遥的脊背,“我以为,要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萧遥轻笑,“你有没有想我?”
温兰殊轻松一笑,吻了吻萧遥,“很想。”
“子馥,我今天才觉得自己很幸运。你没有嫌弃我,还接纳了我……铁关河是我在蜀中的玩伴,我瞒了你许久。”萧遥在温兰殊耳边轻声道,“因为我一开始不敢认,后来也觉得没必要说,都多少年了,而且他一开始,也没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来。”
“所以,他也和当年的谋反案有关?”温兰殊想起权从熙语焉不详的那句话,至此才算是首尾相连,“怪不得,他从一开始,就针对我,他是把自己此生的不幸都归咎于我了。”
“我不告诉你,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萧遥搂紧了温兰殊,他需要温兰殊身上的温存,“同时也怕……”
“怕我会……嫌弃你?”温兰殊在萧遥身上挠痒痒,“你可真会想。”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你……不在意?不会因此而心里郁结?”萧遥被他挠得浑身痒,不禁笑出了声。
“不会。喜欢一个人,不会想那么多,我不要门当户对,只要独一无二。”温兰殊坚定地看萧遥,“而且,纵然是阴差阳错在先,但铁关河屠城、不拿人命当命,并不是我导致的。”
和温兰殊不同,萧遥心底里还是觉得,铁关河走到这步,有自己推波助澜的前提在,因此对铁关河总是于心不忍,刚刚甚至扔了斩鲸刀,贴身肉搏。
温兰殊上手抚着他的眉心,“你又在怪自己了?”
“有点。”
温兰殊按着萧遥的后脑,让对方能靠近自己的颈窝,“你尽力去做了,至于之后如何,并不在你控制。长遐,没有人会怪你,没有人会溯洄到那么久远的过去。况且,这么久了,你没有想过害他或者揭露他,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萧遥在温兰殊耳畔轻轻喘息,“他害了你好多次,一切的错误都因我……”
“长遐,你再这样,我就不高兴了。”温兰殊见苦劝无果,佯装生气,吓得萧遥连忙解释。
“子馥,我……”他解释不清,又怕温兰殊心有芥蒂,“哎,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到如此地步。”
“萧长遐,你劝我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轮到你自己就想不明白,嗯?”温兰殊吻着萧遥的眉心,“谁会觉得一个人是因为小时候一句没能践行的诺言才变薄情寡义的?说起来,颠沛流离的人那么多,为何独独铁关河残忍嗜杀、狠戾绝情?他可以推脱责任说你骗他,但他手底下的亡魂不会找你来索命,一码归一码。好了,睡吧。”
·
这边,朝华出城后,冒着雨来到了萧遥大营。她尾随红线,一起进了帐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难得露出欢喜来。
“你跟谁学的艺?”朝华问。
“自己学的。”红线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也不管什么女孩子不女孩子的了,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
帐篷有些低矮,卢英时盘腿坐在一边,朝华也只能低着头。
“自己学的?根骨不错。”朝华蹲下身,“想不想学刚刚我的功夫?”
红线眨巴着眼……刚刚朝华是真飒,左边一个温兰殊右边一个她,硬是脚一踩,就轻飘飘地跨过了那堵墙,还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她点头如捣蒜,两侧红发绳凌乱不堪,粘在脸上,“想!”
“学功夫的话,就不好嫁人了,你有这个顾虑么?”朝华觉得自己有必要说清楚前提,别到之后白费功夫。
“嫁人?我不用嫁人,我只要保护公子。”
朝华还是觉得欠些火候,“你只想保护一个人?”
“嗯,还有,还有柳度,还有少韫……”红线扳着指头数,“那些容易被人欺负的人,都想保护。”
朝华挑眉,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的功夫能让你保护很多人,你学也不学?”
“学!”红线几乎没有犹豫,谁能拒绝这么厉害的师父呀!
“还有一件,你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阁主,传递历代相传的女英剑和绵延三百年的女英阁势力,身上责任会很重,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何时会离开。若是如此,你还愿意跟着学么?而且,要是学剑,就不能随时随刻跟柳度在一起,过平淡安宁的日子。”
红线想了会儿,“不要那种日子。”
“哦?”
“天天在一起但什么都不会,谁也保护不了,不好。”红线垂着眼帘,她仔仔细细想过,她不想等到哪一天,没力气了,任人欺凌,然后还没办法保护别人。
朝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很好,从今日起,你就跟着我学剑法。我会用三年时间,将女英阁历代相传的剑法教给你,而后你可在此基础之上,形成自己的剑法。《女英剑法》只教选中的继承人,毕竟如果没有选中,学也是学不会的。我看,你底子不错,学东西上手很快。”
“三……三年?那公子怎么办?”
卢英时举手,“没事,有我呢。”
“你可以考虑几天。”朝华很大方,没有逼迫红线早点做决断,“这三年不见别人,看不到你家公子,也看不到柳度。”
“我……好好想想。”红线嘟囔着,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脑袋耷拉下来,枕着朝华的肩膀。
朝华让她平躺,枕着自己的大腿,“睡吧,今天也累了。”
第137章 叶护(副cp)
天朗气清,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祭天仪式正在进行。
贺兰部的叶护身着一身白色忍冬纹袍衫,戴了各色璎珞珠串。这些饰物不仅没有显得人俗气, 反倒是跟头顶的鹿角冠互相配合,让这位上天授予使命成为叶护的男子更高贵气派。
钟少韫的一双薄唇紧抿,下巴颏的痣恰到好处, 整张脸小巧精致, 出尘不染, 好似漫山遍野洁白的颉罗花;高耸眉弓映衬深深眼窝, 层叠眼皮下,睫毛如金羽。
叶护是一个部落中仅次于狼主的官职,往往由部落中的强者担任。自贺兰庆云从代州往大漠逃遁, 两个多月过去, 贺兰部初成雏形,彻底放弃了原本汉化的成果,游牧打猎,重新回归草原的怀抱。
因此部落建制也一如祖先, 设置狼主、叶护。狼主无可置疑,肯定是贺兰庆云, 但是在选“叶护”的时候, 原本的达奚铎, 被换成了钟少韫。
达奚铎只能在人群中忿忿不平, 远远看着钟少韫从贺兰庆云手中接过属于“叶护”的旗帜与剑, 明明就是一个文弱男子, 手无缚鸡之力, 连铠甲都撑不起来, 现在竟然穿上了属于叶护的鹿角高冠和皎洁衣袍, 真是沐猴而冠。
达奚铎不知道翻了几个白眼,贺兰庆云耳根子软,贺兰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要给钟少韫叶护一职就给,这种人,迟早要玩完。
钟少韫振臂一挥旗帜,剩下的贺兰部人纷纷朝他行胡人礼节,曲肘在胸前,微一躬身。
“叶护。”
尴尬的祭天仪式结束了,至少对达奚铎而言是如此。他不是叶护,得了一个比叶护更加低下的官职——“设”,统领贺兰部的兵马,但是战时依旧要听叶护调遣。
也就是说,他现在可以带兵,不过钟少韫和贺兰庆云都能左右他。
当个二把手已经很窝囊受气了,现在还要受一个面若好女的小白脸的气!达奚铎回到帐内就开始撒火,满桌金银器被他扫了个干净,丁零当啷洒落在地,吓了妻子一跳,婢女也只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与此同时,达奚铎的女儿塔娅蹦蹦跳跳从帐外回来,手里握着一束颉罗花,“爹!我看到军师了,他今天祭天仪式上穿得也太好看了吧!”
待她回过神,看到一地零碎,脸上挂着的笑容也凝滞了,不禁诧异道,“怎么了这是?”
达奚铎更气了,这可真是火上浇油,他怎么就没个能干的儿子帮他耀武扬威,这女儿还没眼力见儿胳膊肘往外拐,“你为什么就不是个儿子?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塔娅感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受了一肚子气,冤都要冤死了,“那你怎么早不说晚不说,都长这么大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能把我塞回娘胎里吗!”
说罢,在达奚铎拂袖而去之前,塔娅先他一步跑了出去。
·
“贺兰部刚刚成立,有很多事情要经我手接洽。”钟少韫在牙帐中招待着龙庭古道上的商人,“狼主有事歇息去了,还请多担待。”
席间一些粟特人和汉人自然不敢挑剔什么,贺兰部有武装,他们往来在百余年的龙庭古道上做生意,肯定要跟过路的大小地头蛇搞好关系,“怎么会呢,我们能跟狼主、叶护做生意,已经是万分荣幸。”
钟少韫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能给的有很多,人,钱,都有。贺兰部地处胡汉分界之处,如今大周内乱,漠北诸部联合意欲南下,我们根基不稳,不会贸然参战,需要根据一手消息来做决断。”
这很明显是不支持战事的表态了,一个识趣的商人抢先回答,“明白,举手之劳。”
“也不知现在晋中是个什么情况?”钟少韫笑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在场一个汉人喝得醉醺醺,顺着话就回答了出来。
“晋王离了洛阳,路过泽州、潞州的时候,守城将领见是他,就开城门迎接他入内,现在两州又回到晋王手里啦。大家这么做,无非是因为魏王屠了魏州城,而晋王本就仁善。与其跟着一个阴晴不定的魏王,不如早些归了晋王,反正隔着太行山,魏王也没那么如意。”汉人商贩笑道,“我的商队连接晋阳,您想要多少货,我都能给您运来。”
钟少韫思索片刻,眼波流转,“晋王如今雄踞太原啊。”
“巧的是,晋王身侧的两个行商,周序、陶真,刚好和小老儿认识。”另一位汉人商贩得意地捋了捋胡子。
“如此,便多麻烦了。”钟少韫颔首,态度极为诚恳,于是这合作就谈了下来。
商量好具体事宜后,钟少韫说了太多话,有些疲乏,贺兰庆云是个甩手掌柜,逮着他可劲儿压榨,等钟少韫去找的时候,正大快朵颐,莺歌燕舞,“谈妥了?”
钟少韫跪在一边的座位上,“嗯。”
“你不怎么讲话,倒是挺会办事。”贺兰庆云剔着牙,朝钟少韫扔过狼头令,“接下来是祝祷大会,五部建立联盟,冬日南下出兵,贺兰部也受邀参与。”
“明白。”
贺兰庆云挑眉,这钟少韫就一点情绪也没有?“你最近手里活挺多的,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
“不觉得我是在磋磨人?”贺兰庆云笑吟吟问,“你都不会反抗的么?我还挺期待的。”
钟少韫目光低垂,眼睛挪向别处,贺兰庆云这种人,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理解。
“‘叶护’本来应该是达奚铎的,他年纪比我大,跟我爹一样大,眼巴巴想要这个位子很久了,但我却借口说,我娘想让你当叶护,所以让你接过了这烫手山芋。你怎么不说自己资历尚浅,不适合担任呢?成为众矢之的,你不怕?”
钟少韫淡然道,“我一直都是众矢之的。”
贺兰庆云啧了一声,伸展四肢,躺进软椅里,“倒也是,毕竟是个弹琵琶的乐伎。可你也该小心,达奚铎这个人,要是放冷箭,你可防不住。”
“这也是狼主想要的结果?”钟少韫反问。
贺兰庆云伸了个懒腰,格外悠闲慵懒,“可以是吧。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开口求我——这么久了,我还没见你求过人呢。”
真是恶趣味……钟少韫皱紧眉头,转动自己食指上象征叶护地位的扳指。这人屡屡推他进火坑,又玩弄他,不过是类似小孩恶作剧的想法——有的人看到弱小之物,只想着保护。
但有人看到却只想扼杀、折磨。
对这种人而言,折磨、征服带来的快感,是其他成就不能代替的。
钟少韫只想保持沉默,这是他身为弱者,唯一的自尊所在。
“那我很好奇,你如果被欺凌折辱,会怎么面对。”贺兰庆云笑意盎然地盯着钟少韫,那直勾勾的眼神,好似要剐下对方的血肉,血淋淋,不带一丝怜悯。
钟少韫诡异一笑,拖长了音调,丝毫不怵地回看向贺兰庆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回答让贺兰庆云吃了一惊,嘴角旋即不经意往上抽了一下,通过向下看来掩盖眸子里的惊惶,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优游自如,“军师还真是喜欢给我惊喜。”
钟少韫又说了会儿别的事,就从帐中退出,来到玉带河畔。
刚好人们在收拾祭天仪式后的仪仗,搭好的台子被拆了去,飘扬彩旗堆叠在地,雨布打底,用绳索一系,算是一股脑全打包进去。
他心里有点儿感触,刚刚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虽说叶护之位并非他所愿,而他早也习惯了被众人注视围观……可那种不带凝视、欲望的目光,比带了的更舒服。
钟少韫觉得他需要这些,所以为什么要求贺兰庆云推脱呢?怎么可能啊。
他漫步在草地上,周围有一处湖泊,像是天神的眼泪,于苍穹原野中湛然一滴,微风吹过,波光粼粼。他抱膝而坐,想起卢彦则来……
卢彦则离开洛阳回长安去了,这很不像卢彦则的作风。如此一来,钟少韫都不敢说真的了解他,更不敢自恋地将这一切归因于自己的离去。
“那就是叶护吗?”
“对呀,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子,你说他怎么会长那么好看呢……”
“快走吧,我们还要做事呢。”
女声若隐若现,就这么消失了。下一刻,微波簇浪的湖面被击碎,出现了几个同心圆一样的水波纹,紧接着又是几块石子。
“真是烦人嘛,真想赶紧嫁出去,受不了啦!”
草丛遮盖下,钟少韫看不大清隔壁是谁。
“说女儿不好,可你就生了个女儿出来,我又不能决定自己是男是女啊喂!”
说着,好不容易快要平息的湖面又被石子击破,泛起轩然大波。
“哼,自己没本事想当叶护没当成,找狼主和老夫人说去呀!朝我撒火算什么本事!等哪天我出嫁了,嫁给一个更厉害的,我就……我就……”
塔娅愤而起身,“臭老头!我再也不要对你那么孝敬啦!”
她双手在脸侧呈喇叭状,声音也很响,回荡在茫茫草原和天地山川,少女心中的烦闷终于得到了倾诉。谁知一转身,看到芨芨草边坐着一个白衣男子,鹿角高冠下黑发如绸缎,经阳光照耀发灰发黄,那双摄人心魄又姣好温润的眼,默默地看着她。
糟了……怎么被人抓到了?!塔娅心咚咚直跳,还是她之前见过很多次的钟少韫,她还经常跟婢女说,钟少韫长得很好看,这种男子就是要比五大三粗没什么情调的男子有意思。
还在祭天仪式上偷偷看人家来着……
塔娅性子粗爽,这年纪的小姑娘最怕的就是不那么淑女的一面被有好感的男子看见,于是她迅速将手撇在身后,清了清嗓子,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你……你什么都没听到,对吧!”
钟少韫觉得她很可爱,抱膝望向湖畔珍珠一般洒落在草原上的牛羊,阳光被白云遮挡,在山坡上留下一片一片的阴影,徐徐风吹出草浪,白一块青一块。
由于他的沉默,耳边只剩下了草木的沙沙响。
塔娅急得跺脚,“哎呀,你快说嘛,你说你什么都没听到!”
钟少韫依旧沉稳安静。
在塔娅居高临下的视角下,钟少韫看起来极其秀气精致,尤其是那分明的下颌线,以及小巧的下巴,和刷子似的眼睫毛,好像一个精工雕琢过的艺术品,比璞玉浑金多了几分雅致和高贵,更有别于此前见过的所有男子。
钟少韫没有像别的男子那般挖苦讽刺她,或者拿她当可爱的小玩意儿,反倒是缓缓转过头,“嗯,我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塔娅大喜,跑过来跟他拉勾,“我们拉勾,谁说出去,谁就是大笨蛋。”
钟少韫哭笑不得,却还是默许了少女幼稚的举动,和塔娅拉了勾。
“塔娅,你在这儿啊。”
达奚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塔娅和钟少韫身后,塔娅好似受惊的猫炸了毛,心虚地跳了起来,羞红了整张脸,咬着唇心想这臭老头怎么偏这时候过来。她也顾不上解释了,撒腿就跑,不管了跑就完事了!
面对尴尬的场景,达奚铎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和钟少韫不存在争权夺位、你死我亡的关系,“这丫头古灵精怪,一个小鬼,我一直管不住她,看起来,她好像很喜欢军师。军师一句话,胜过我千万言呢。”
钟少韫淡定起身,掸去身上的草茅,“是么?”
“女大不由爹娘,想法越来越多。”达奚铎佩服自己找话和活跃场面的本事,然而下一刻终究是装不住,图穷匕见,“军师……还没娶妻吧?”
“……这就不劳达奚设操心了。”钟少韫不想同达奚铎废话,虽说塔娅在要留点面子,可现在塔娅都跑了,留啥面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好。
“哈哈哈,怎么会不操心呢,我就是这操心的命。我和贺兰戎拓一辈的,看了贺兰部这么多小儿辈成家立业,男女都有,最喜欢给人牵线搭桥了。军师喜欢什么样的,我为军师多留意啊。”
钟少韫不悦,“这是我自己的事。”说罢便走远了。
达奚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钟少韫的背影,“明明是个小白脸,偏这么硬气,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塔娅真喜欢这种人?”
他在心底偷偷骂了句,转念一想,这事儿难办,却也不是办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需要标记一下官职设定,很简单的啦。狼主就是一把手,叶护是二把手,设是三把手,之后如果再出现会标记一下。
Q:贺兰庆云这么搞不怕达奚铎杀进牙帐夺他鸟位?A:不怕,因为他是神经病。
以及,造反也是需要有准备的,不然会被人走漏风声,贺兰庆云要是连这都拿捏不了,早被人杀死在太行山了。
再以及,塔娅和钟少韫没有线,钟少韫自始至终箭头向卢哥,卢钟锁死。
之后如若副cp占主视角,我就会在章节名里标明,大家按需食用。
第138章 破镜(副cp)
当晚篝火晚会, 贺兰庆云和钟少韫、达奚铎一起在帐内商议五部联盟与祝祷大会的相关事宜。
帐外载歌载舞,胡人喝醉酒就爱唱歌,虽说在习惯了清词丽句的钟少韫听来朴实无华, 不过胜就胜在情谊真切。他喝了一杯热酒,手脚无比冰凉,索性将酒杯握在手里取暖。
“这月底会有祝祷大会, 五部选出一个可汗来统领漠北诸部。”贺兰庆云摇晃手中的琉璃杯, “你就留守贺兰部, 我和达奚设一起前去。”
钟少韫不解, 这种谈条件的大会,为什么不让他去?不过看贺兰庆云的表情,似乎已经决定好了。
想来, 贺兰部的确需要人镇守, 不然述六珈和老夫人就没人照拂,钟少韫低了头,表示同意,“我会为狼主坐镇部落, 还望这次一切顺利。”
贺兰庆云和达奚铎对视一笑,“有军师在, 我肯定是放心的。”
“贺兰部根基不稳, 狼主不要意气用事。”钟少韫考虑到贺兰部如今的情况, 也只能实话实说, “漠北部落, 盘根错节, 这次想必也能谈成一些合作, 我静等狼主回归。”
事到如今, 钟少韫什么想法贺兰庆云也拿捏不准, 总觉得这人似笑非笑,说无欲无求也不太恰当,明明每天都钻在帐篷里处理军务,极其享受权力握在手里的感觉,分毫没有让渡的想法。
达奚铎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盛装丰容的塔娅。
从身上的装扮和满头的麻花辫能看起来是用了心的,她额前的珠串闪闪发光,耳坠子也是累累流苏,璎珞镶满金玉,手里还捧着个金色酒壶。一身气派的缠枝葡萄纹锦袍,滚边的绣工尤其精致,极致的华贵下,小姑娘不驯服的眼神更是透露出千娇万宠成长下的桀骜。
“塔娅。”达奚铎指了指钟少韫的座位,“你怎么愣住了,快给叶护斟酒。”
塔娅迟钝片刻,而后反应过来,嗯嗯几声,快速跑了过来,跪坐在钟少韫身侧。她倒酒的动作不甚熟悉,毕竟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钟少韫没有反应,思及不能驳了人家面子,只能喝了几口。
“诶,军师,你是不是还没娶妻呢?”贺兰庆云打趣道,“我看你们两个,倒是很般配,看起来很养眼啊。”
“我已有意中人。”钟少韫推阻道。
他很讨厌别人置喙他的终身大事,于他而言,并非是随便一个男男女女就可以,他已经认准了卢彦则,若在一旁的不是卢彦则,他宁愿这辈子一个人过。
“意中人?是谁啊,胡人还是汉人?如果是汉人,那在大周吗?要不我帮你掳来?”贺兰庆云戏谑道,气氛就这么活跃开了。
但钟少韫更讨厌这种调笑,此时也是难得生了气,“不劳狼主费心。”
贺兰庆云也不大愉快,或者说钟少韫总是这样,不讨好,也不会顺着众人的心意来,底线太明显了,宁折不弯,“我?我费什么心,你的意中人,你自己要费心才是啊。”
一顿饭吃得颇为不悦,钟少韫对身侧人什么反应也毫不在意,甚至连塔娅中途离场也不知道。他喝酒喝得头晕眼花,走出帐篷的那一刻扶着帘子,眼前出现了层层叠叠的影像,走路也跌跌撞撞,两条腿直不起来,老是想往地上坐。
他晃了晃头,想把浮现在脑海里的各种关于卢彦则的场景甩掉,却发现怎样都甩不开,他走两步就得扶着东西,两脚全是雨过后湿润的泥土,歪斜的身子差点倒进沼泽里。
危急时刻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叶护,你怎么啦!”
“是……是你?”钟少韫脸颊微红,酒气氤氲,他紧皱眉头,这会儿燥热得很不舒服,原本想推开塔娅的,却因实在难以着力,只能任由塔娅扶着他的手肘。
塔娅吸了吸鼻子,眼睫毛那儿还耷拉着两滴泪,也失去了酒宴开始之时的矜贵高傲,在钟少韫的视角看来,就是哭得很扭曲。
她带着钟少韫在草原上慢慢前行,“你说,你有意中人啦?”
“嗯……”钟少韫扶额,他脑袋烧得厉害,脸颊红透了,从脖颈红到了耳朵根,红得太吓人。
“我爹真是太胡来了!怎么能不问清楚情况就让我过来呢?叶护,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有意中人。”塔娅强撑着,不想让自己太落魄,头上珠光宝气的首饰算是掩盖了自己的难过,“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纠缠你的。”
“是……是你吗?”钟少韫眼尾浮现一抹红霞,沁出几滴泪水。
“什么?你怎么啦,脸红成这样?”塔娅这才察觉不对,摸了摸钟少韫滚烫的脸,他们现在离钟少韫的帐篷越来越近。
他也开门见山了,“今晚,是你送我酒的,酒里,是不是有……”
“什么啊,我不知道,我爹给我的酒壶,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塔娅慌了神,“我帮你找医生……”
“不用!”钟少韫很快就明白酒里面有什么,相同的症状让他想起了上次卢彦则狼狈至极的模样,他现在可能也一样,“你在外面,不要进来,或者打一盆冷水就好,我可以解决的。”
钟少韫这一路走来可以说是经历了千难万险,终于摸黑回到了帐篷里。
以往他很少像今天这样控制不住,到底是谁?贺兰庆云还是达奚铎?达奚铎会冒着让自己女儿失去清白的风险在他身上做这种勾当么?
钟少韫努力平复呼吸,他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塌,双腿曲起。
他好热,额头密密麻麻全是汗珠。
他转过身去,在黑暗里,抓起枕头和被子,让自己的头能向后枕,不至于落不到实处。紧接着,他又解了外袍,扔在一边,而后脱得只剩下了里衣。
还是好热……好难受。
这种热无法通过散热来缓解,钟少韫不受控制,脑海里飘过无数和卢彦则相处的场景。他想起自己离开前的那一夜,他们刚彻底放下心防,由内而外酣畅淋漓了一次。
卢彦则最大程度满足了他的需要,尽管很久以来,钟少韫的需要并不被重视,只能成为被迫承受、容纳的那一个。
但是那晚……钟少韫总是会时不时回想起来。
钟少韫说很脏,不要那样做,可卢彦则就是要撩拨钟少韫。
“我爱你,你身上的每一寸我都爱。”卢彦则说起情话来,教钟少韫简直无法抵挡,想要擦干净那些痕迹的手也被阻止住了,“你的一切,我都会照单全收,阿韫。”
他脑子里只有卢彦则,也只可能有卢彦则。
钟少韫双腿曲起,纵手伸入了单薄亵衣之下。
“彦则,彦则……”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诱人,完全是被欲望支配的傀儡,发颤的声线不由自己控制,眼尾有层水汽挥之不去,喘息声接连不断,时不时还有呻吟。
“狼主,你怎么来啦?”
是塔娅!不对,贺兰庆云怎么也……
“你端着个盆子做什么?”
“哦,叶护说让我打盆冷水。”
不,不行!钟少韫在心里默念数遍,不能被人看见自己这种举动,尤其是贺兰庆云!可他又没办法说出声,而且塔娅很有可能并不知道男子这种见不得光的行为。
“冷水?”帐篷外贺兰庆云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你先走吧,你爹找你有事。”
“啊?他找我干什么。因为我跟他生气了嘛?狼主你评评理,怎么能这么做。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拎不清轻重,让我丢大人了!”塔娅气不打一处来,“我已经跟人家道过歉了,狼主你可不许拿这个再说事哦!”
“怎么会呢。来吧,水给我,刚好我找他也有点事。”
“那就给你吧。我先去找我爹了!”塔娅把水盆给了贺兰庆云,自己蹦蹦跳跳走远了。
果然,下一刻贺兰庆云掀帘而入,水盆被漫不经心放在一边,这位狼主的眼神像极了暗夜里盯着猎物的狼,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可能就是贺兰庆云的眼睛并不会放出绿光。
“军师,我以为你无欲无求呢。”贺兰庆云终于抓住了钟少韫的把柄,迎着钟少韫猩红的眼眶,玩味地打量着衣衫不整的他,“你知道猫发情是什么样子吗?跟人发情不一样,会很痛苦。可你毕竟是个男人,要不我给你叫回来她,反正,她也喜欢你啊,肯定愿意和你……”
钟少韫咬牙切齿,“药是你下的吧。”
“你怎么不猜达奚铎?”贺兰庆云笑吟吟道。
“疼爱女儿的父亲不会允许女儿和一个发情的男人待在一块儿……”钟少韫用力地闭上了眼,“除非他想毁了我,也毁了他女儿。可很明显,这件事受益的只有你。”
“不错,很聪明。”贺兰庆云木然地鼓了鼓掌,“我是没想到,你用药之后会是这种模样,还以为你硬不起来呢。”
“有病。”
“你说什么?”贺兰庆云挑眉,帐篷外脚步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叶护!叶护!你还好吗?我找了个医生,让他帮你看看吧!”
塔娅怎么又回来了!
钟少韫呼吸急促,□□勃发的欲望快要控制不住,一触即发。这并不体面,也不快乐,至少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是这样,“你还要看多久?”
“很有趣,你不觉得?钟少韫,一个人无论装得怎样清心寡欲,至少这玩意儿不会骗人。”贺兰庆云在黑暗里笑得乖张又不露声色,“你该庆幸自己是个男人,我对男的不感兴趣。”
“那你一直看什么?”钟少韫挖苦道,“你该不会喜欢看男的这样吧?”
帐篷外塔娅的声音难以忽略:“叶护?你还好吗?怎么不说话啊!”
“我有病嘛。”贺兰庆云重复着钟少韫刚刚的话,站起身来。今天他算是满足了心底里的恶趣味,下一刻便作势要掀开帐帘,让钟少韫和塔娅之间再无阻隔!
“不要!”钟少韫压低声音,同时在极度惊恐与春思下,他终于释放了出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贺兰庆云停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缓缓转过头,“这是你求人的方式?要不要我教你该怎么求人?”
“……求你,不要让她看见。”钟少韫眼神涣散,头向后倾望着帐顶,情急之下只能说出贺兰庆云最想听到的话。
“你不是说要以牙还牙,还说我有病?”贺兰庆云不依不饶。
在塔娅的催促声中,钟少韫终究是没有办法,反正接下来贺兰庆云要往五部联盟集合的地方去,他留在部落内主管内政,什么都没有缓过现在重要,等这人一走钟少韫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说过,你听错了。”钟少韫还是抱了贺兰庆云可能会真的打开帐帘的想法,开始一件件穿衣服,并将自己的脸浸入冷水中降温,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看见钟少韫的落魄模样,贺兰庆云心知不能逼得太死,唇角微翘,“好,你终于明白该怎么在我手底下做事了,钟少韫。”说罢,他转身出了帐篷,“叶护已经休息,没什么大事,你回去吧。”
“好,是真的没事吗?”塔娅还是放心不下,“到底是什么病,刚刚脸好红,好吓人。”
“喝酒喝多了,我已经派人送解酒汤,没大事,走吧。”
帐篷外渐渐没了动静,钟少韫终于能松气。极度快感之后,他浑身虚乏,并没有和卢彦则一起后的畅快舒泰,身体上的愉悦和心理上的落寞反反复复提醒他——
你曾有过一切,可你亲手把它打碎了。
第139章 出丑(副cp)
“皎皎绮罗光, 盈盈云粉妆。”
歧王府近日来琵琶声不断,长安城修缮事务繁杂,卢彦则闲下来的娱乐也就只有听琵琶曲。
自卢彦则镇守长安, 京兆尹为了巴结他找来很多琵琶女,无一不是教坊中的善才妙手。
但卢彦则并没有很开心,也没有收下。后来京兆尹换了方式, 找来几个弹琵琶的乐工, 猜测岐王可能是并不想表现得溺于声色, 乐工的话还好解释, 毕竟前朝皇帝也经常这么做。
谁知如此一来,还真有一个能留下的,名唤夏弦, 曾经是太常寺的乐工, 因为战乱流离,好容易回到长安。
他的琵琶声里,没有悠悠情语和婉转哀愁,只有国破家亡后的斑驳伤口, 卢彦则在夏弦的琵琶声里听到了弦外之音,因此才留了下来。
可终究不是昔日琵琶声。
大门口, 京兆尹正和陈宣邈说话, “看来岐王很受用, 也不枉我找到这样一个妙人。陈将军辛苦了……”京兆尹让奴仆送上礼物, “长安全赖岐王, 才有今日, 若无岐王重兵守卫长安, 只怕那漠北的胡人随时都能南下啊。”
陈宣邈没接礼物, “客气什么, 应该的。”他左右审视了一番,察觉到里不对的地方,“府君以后不用打听岐王的喜好了,这次是例外。”
谁知道卢彦则为何要把夏弦留下来,但陈宣邈总觉得,自己这位殿下应该是不喜欢喜好露于人前。
京兆尹忙不迭解释,“哪能呢?殿下宽慰一时片刻,我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怎会败坏殿下名声?”
这话不假,人送到,情面给了,目的达到,再要更多的反而有点贪心。要是一直给人家送歌姬美女和乐工,整得自己像个拉皮条的,更何况如今还不是享乐的时候。
“府君配合,我们也好做。”陈宣邈颔首,“唐平,府君远道而来,你去送一送吧。”
堂内,琵琶声骤然一停,夏弦翻着词谱和曲谱,“殿下这些词句……我之前在教坊没见过。”
卢彦则正斜倚着凭几,闭目养神。时节渐渐靠近端午,整间屋子温度适宜,清风携着院中的荷花香,吹入屋子里,窗户外刚好有几丛竹子,流尽一般的碎阳在叶子上浮动,墙角青苔将整个墙壁渲染得微微发绿,别具一番清幽。
“是有人自己谱曲填词写的,这些曲子并不流传。”卢彦则手指曲起,支着太阳穴,扇子在手里转了转。
“他……”夏弦仔细品鉴着里面的句子,“这些词句,读来都是血泪。那他在哪儿?我想找他学一学。”
“我把他弄丢了。”卢彦则双眸望着虚空,“他不想见我。”
“怎会有人……”夏弦不敢说了,接下来的话是“敢不见岐王殿下”。
“我尽力了,做了我能做到的所有。”卢彦则很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这一面,这许久他都在指挥官兵守城修缮宫殿,忙得脚不沾地,也就只有一时片刻能彻底松懈下来。
他想那个人在身边,想听琵琶。
有人为他找来了乐工,他本以为如此一来,会暂缓心里的痛苦,但是这琵琶声里没有钟少韫的味道,听起来很陌生。
每个人的琵琶是不一样的,直到这时候卢彦则才明白,他不是喜欢听琵琶,他是喜欢听钟少韫的琵琶声。
“那他为什么会离开殿下。”夏弦小心翼翼地问。
“他么,我也不知道,可我明白,他在我身边很痛苦。”卢彦则双手掩面,头在两肩之间耸动,盘腿坐起,“有时候过错没办法归咎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身上,若是非要找到,只怕我是错得最深的那一个。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权位,兵马,天子也要敬我三分,我没败过,风头一时无两,应该顾盼自雄才对。可我现在……高兴不起来。”
夏弦抱着琵琶,翻到词谱中的一页,当即念了出来,“兴亡一瞬,渔樵闲谈千古事。”
“蜉蝣百年,旧梦方醒日迟迟。”卢彦则马上接过下句,“这是他写的。”
“他应该是个很有文采的人,也很有想法。”夏弦发自内心夸赞道,主要是这些词句和平常那些繁缛雕镂的文风截然不同,“骨气奇秀,目光比很多读书人都超脱。”
“也只是嘴上超脱罢了。”卢彦则笑着摇了摇头,“身处天下之中,若蜉蝣般微小,再小的风吹过来就四处飘摇,比浮萍还脆弱,说什么渔樵闲谈千古事,都是漂亮话。”
夏弦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能分析着一些词句。
其实词谱里的东西很杂,有闺怨类的,也有艳情类,这种浑然天成的反而最少,也可以理解,毕竟是个被人看不起的琵琶伎,如同自己那般,就像暗处苔藓,当然要迎合来听曲的达官贵人。
夏弦随便挑了一首,拿起拨子开始弹奏。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让卢彦则牵肠挂肚?
“他在殿下身边很痛苦?”夏弦慢悠悠地拨着琴弦,问。
“是。”
“那他离开了,岂不更好?为什么殿下会如此困扰呢?”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卢彦则笑了笑,敲着自己酸痛的肩胛,“真到那一天才知道大错特错。有一种情感,自私又不讲道理,我不该有的……你接着弹吧,我睡一会儿。”
卢彦则和衣而卧,耳畔有淙淙流泉声和黄莺悦耳啼叫。
夏弦叹了口气,至少有了稳定的活计,至于卢彦则为何心事重重,那便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果不其然,一到下午,卢彦则就又忙起来了。堆积如山的公文,即便是整个歧王府的班子联合起来,也忙得处理不完。百废待兴的长安是大周抛弃的旧都,开始修复需要配备堪比京师的人手。
可铁关河迁都的时候带走了不少人,长安周边的地也荒废了大半,因为无人耕种,男丁大多参军,错过了春种时节,现在再开始,种出来的粮食也不够今年吃的。
至于粮仓就更不用说了,叛军早饭第一件事就是收割粮仓。
让世族交粮比较困难,卢彦则也不能兵锋相向,他只承了修缮旧都的职责,不包括逼迫世族交粮。荒年这些人更是囤起粮食,知道官府缺粮,故意抬高收购的价格。
卢彦则气得甩出公文,一地哗啦啦的。
“军队的粮食堪堪够士兵吃,匀不出来给百姓。”陈宣邈在一旁商量着,整个议事厅内除了他众人是大气也不敢出,“漕运和驿站又被叛军折腾得彻底废了,要是贸然恢复,要投入很多人力物力。”
“关内世族不是蠢货,咱们想压下粮价,他们也不甘示弱,很有可能直接联合起来募集私兵反咱们。”掌书记看陈宣邈说了话,也跟着附和,用手肘戳了戳唐平。
唐平马上回答,“为今之计,属下以为可以通过现成的商队。”
卢彦则看了唐平一眼。
“军队不可经商,这样做……”陈宣邈明白卢彦则的意思,眼神示意疯狂暗示,“唐平,还是要审慎考虑。”
唐平夸夸其谈,“非常时期当然有非常之法。官府漕运也是靠这些商人撑起来的,关内缺粮,关东不缺啊,而让他们帮忙也很简单,降低税率,达成合作,让他们的粮食能稳稳供应关内,我们没必要死守律例。”
“商人心眼子很多,你怎么保证,他不会败坏官府名声?”卢彦则直直看着唐平,唐平当即心绪大乱,“民以食为天,如果我们的命脉在商人手里,那么只要有一天有人出的价比我更高,他们也可以随时换一个买家。”
唐平吓得不敢说话了。
“唐平。”卢彦则目光如炬,“谁让你提出这个建议的?”
满堂瞬间宁静,鸦雀无声。
唐平吓得脸色煞白,额头冒出冷汗,手心凉得吓人。不对啊,怎么和想象的不对?难道不是应该赢得满堂喝彩吗?为什么上司眼神那么怪!
但唐平迅速反应了过来,卢彦则什么名声他能不知道?一贯谨严御下赏罚分明,在这样一位上司面前别想着糊弄过去!
完了,我要完了!
“还是说,你自己在这里面得了甜头,想要得更多好处?”卢彦则摸了摸下巴,“你这就是剜肉补疮了,和商人合作,得一时之利益,罔顾长远,还让我们降低税率……怎么,我还得求着一个商人给长安运粮?”
“属下知错。”唐平心想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滑跪吧,“属下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以为能帮到殿下。”
“知道就好。”卢彦则不耐烦地白了唐平一眼,“我这里有个册子,明天把上面的人都请来歧王府,就当是我初来乍到的宴请。”
说罢,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个小册子。
于是今天的议事就到此为止了,僚属散去后,唐平鬼鬼祟祟躲在树后,卢彦则大声喊道,“唐平!”
唐平吓得六神无主,魂魄出窍,本想拔腿就跑,但怕自己会被追责,还是悻悻地走了回来。
卢彦则拍着他的肩膀,阴阳怪气道,“你听谁说的鬼话?老实交代。”
“一个……一个胡商……”唐平咽了口唾沫,还是不敢把掌书记交代出来,“他给了我很多好东西,说让我在殿下面前提一嘴……答应我要是说了,好处会……会更多。”
卢彦则快气笑了,“蝇头小利就让你东奔西跑?”
“殿下啊,那不是蝇头啊……”唐平说出口马上捂着嘴,怯生生道,“多谢殿下既往不咎,没有发落了我。”
“商人里十个有九个是想着自己赚更多钱,没有那个商人做生意是为了让买家有利。”卢彦则直言不讳,“命脉在商人手里,那你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我们让税率又管什么用,只要他们手里有粮,到头来不交税我们都没办法!粮食和布帛瓷器不一样,不能假手于人,你知道吗?”
唐平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去吧,念在你是初犯,我不予计较。”卢彦则转身就走。
此时天已黑了,虽说快到端午,晚风愈发热,可唐平的心拔凉拔凉的。他在心里骂了老狐狸一万遍,怎么就为了那些看起来不像是蝇头小利的小利就猪油蒙了心当众出丑呢?甚至连陈宣邈的示意都没看见,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一众老狐狸面前舞来舞去,跟个二傻子似的。
啊啊啊啊好丢人啊!
丢人还在其次,主要是他如此一来蠢得没边了,周围的同僚基本也都是“我就静静看你说屁话”的表情,怎么就没个人拉他一把?
还有那个掌书记,原本以为是什么大好人,把说辞给了他,结果呢,反手就卖了他,一点儿骂名没担!
“信球。”
唐平骂出了声,抬头一看,道貌岸然的掌书记正捧着书册往公廨去,听到他骂的这一声扭过头来,纳罕地看向他。
“你说什么?”
“我说记室高见。”唐平叉手行礼,背过身去,面目因为极度愤慨变得扭曲,他觉得自己要是死了估计是个冤死鬼——不对,笨鬼。然后他张着嘴但不出声,把这老油条老滑头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顺带感叹……
娘的,和一群千年老狐狸在官府共事,真难啊。
【作者有话要说】
唐平那句是河南话,一句优美的河南方言~信(xin,三声)球(轻声)。
掌书记这个简称应该是那什么大家很熟悉的一个词但是由于这样一来太特么的怪了于是我参考了掌书记的前身,记室参军,简称为记室好了……
兴亡一瞬,渔樵闲谈千古事。蜉蝣百年,旧梦方醒日迟迟:哈哈,我写的。
唐平:管杀不管埋,有没有人救救我,快给我一本厚黑学让我学一学怎么斗这些老狐狸啊喂!为什么我班味儿那么浓啊呜呜呜呜我也想要美美的恋爱……
陈宣邈:没救了,没救了……
第140章 募粮(副cp)
次日, 岐王府上下热闹一堂,乐班子开始排练起这次宴会要演奏的乐曲,以夏弦为首的龟兹部, 是卢彦则临时成立的,刚好在这次宴会上展示一番。
夏弦调了会儿琵琶弦,发觉大家身上的衣服都没换, 于是作为代表从后院往前堂走, 想要找到负责乐伎服装的管家, 问一下对方服饰到底在哪儿。
谁知这么一走, 就遇见了几个客人,他一个没看清,撞上了人家。
“诶哟, 怎么不看路啊!”这人刚和一群贵客嬉笑, 被一个黄衫乐伎撞到,自然是心下不爽,拂了拂衣服,觉得格外晦气, 不悦地看了看夏弦,“你是哪儿来的, 这么不知趣?”
“对不起!”夏弦躬身道歉, “实在对不起……”
“走吧郑兄, 我们还得去找岐王呢。”旁边几个朋友疏导着, 把郑公子往前拉, “走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郑公子并未平息心中的怒火, 被这么劝了一通反倒是火上浇油, 当场给夏弦来了个窝心脚, “哪里来的贱人,冲撞了本公子,以为道歉就了事了?”
“我……”夏弦觉得无比冤枉,马上就要开席了,他得赶紧把衣服拿回去,这会儿跪在地上楚楚可怜,抬眼看这五大三粗脑满肠肥的公子。
除却周身佩环跟公子搭边,那颐指气使的语气和肥头大耳,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郑兄,何必呢……”朋友和着稀泥,“这是岐王府上的琵琶伎,毕竟不是咱的歌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他主子?”郑公子哈哈大笑,“本公子是荥阳郑,怕他一个范阳卢?卢彦则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得赔礼道歉,让我们来府邸赴宴?一个没啥能耐的岐王,也想让我们俯首听命?”说完,便啐了一口,“真是异想天开。”
“好了郑兄……”
“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哼,你就在这儿跪着吧,跪着看你主子怎么好酒好肉招待我们。强龙还要怕地头蛇,他跟人权斗败了灰溜溜跑到长安,装什么大尾巴狼,真以为我怕他?”
夏弦不敢抬头,他不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对待了。有时候打巴掌习惯,也就慢慢麻木。
就是有时候会委屈,看着郑公子大摇大摆往前院走,就觉得好不公平,凭什么都是娘生娘养的,有些人生来就压他一头,把他当草芥践踏。
夏弦不甘地站起身,顾不得那么多,绕着郑公子走,可算是来到管家处,找到了服饰成功带了回去。
卢彦则从竹影里绕出,抱着双臂,夏弦没发现他,在他视野里,走得规矩又满含畏惧,生怕被人借机发难。为什么刚刚不出来救夏弦呢?卢彦则说不明白,他怕自己要是那么做了,会把夏弦和钟少韫的边界模糊掉。
他不想那么做,而事实上钟少韫和夏弦一点儿也不一样。
也就只有在钟少韫走后,卢彦则才渐渐明白。
为什么有人能那么柔弱微贱,却又苏世独立?甚至调动了他所有的悲喜忧惧,让他甘愿俯首?卢彦则心中一隅隐痛,他知道,自己找不回那熟悉的琵琶声和人了。
宴会很快开始,宾客俱已入座,卢彦则姗姗来迟,这在一众世家看来是极其不礼貌的。屏风依次排开,露天的席位按照帖子上的顺序来,郑公子坐在卢彦则一侧,面容倨傲,一点儿也不把主位的岐王放在眼里。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他的确不需要有什么顾虑,在众人还没动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活动,饮酒作乐,和着拍子晃动臂膀。
卢彦则依旧颇有风度,宾客除了这个郑公子,别人还是挺配合的,他没必要甩脸色给剩下的人难堪,“我敬诸位一杯。长安宫殿修缮,若无各位,彦则不可能会有今日。如今园陵尚在修复,有朝一日我们必能迎接陛下回京,重返宗庙。”
席间诸人有几个很配合,但郑公子明显不是其中的人,在许多人昂头喝酒的间隙,哼了一声,冷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藩王算什么,跟世代扎根于此的世族比起来,天下可以有很多个岐王,但郑氏只有一个。
酒过三巡,郑公子喝得醉醺醺的。屏风后的琵琶声也从一众逐渐轻微的乐器声中脱颖而出,很快,四周除了宾客说笑就只剩下了琵琶独奏。
卢彦则好整以暇,从怀里掏出一个类似夜明珠的物件儿拿在手里把玩。
郑公子眯着眼睛看去,“这……这是……”
“夜明珠啊,郑公子没见过?我记得,郑公子宅院里是不是有一个来着?好像是放在靠墙柜子旁边的暗格吧?没想到郑公子还挺会藏东西的。”
郑公子冷汗频出,顿时瞪大了眼,周围的几个世家也开始窃窃私语。
“郑宅不是丢了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怎么会在岐王手里?”
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联系在一起,这不明摆着,卢彦则派人偷了郑公子的夜明珠嘛!
那岂不是说明卢彦则手底下有高人,而这高人还来去自如……
窃窃私语很快又消失无踪。
郑公子面色铁青,“岐王怎么知道的,难不成岐王私闯民宅?”他越说越气,甚至兀地站起,想要带领剩下的世家,咱们一起赶走这个岐王,找一个配合的藩王过来!
不料还不等他出声,卢彦则就怒拍桌案,“私闯民宅算什么?能拿到粮食,就算是玉皇大帝的金銮殿我卢彦则也会去闯!”说罢他回过头去,陈宣邈小跑着送上一个卷轴。
“这是募粮文书,我带头捐,已经捐了十万斛,剩下的按照庄园和田亩数我都合理安排。”卢彦则提笔签完字,又摁了个红手印,“叫诸位来,也只想好好了这档子事,长安不能再拖,我也无意与诸位起争执。”
郑公子心虚意乱,满脑子还沉浸在卢彦则竟然不知不觉悄没声地闯入自己宅院。
卢彦则心有所感,笑道:“郑公子,你的宅院防卫可以说是千疮百孔、漏洞百出,需要我帮你改一改吗?”
交不交粮还在其次,主要是这卢彦则,手底下的人摸不清,如果真逼急了,火并起来,世家趁乱募集的私兵怎么可能跟效节军、西面行营相比?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在悄无声息中达成一致。
郑公子深知自己绝对不能屈项,于是振袖大喊,“岐王,你少在我面前支使人……”
不等郑公子说完,卢彦则当场拔剑出鞘,削掉了桌案一角。那一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紧接着数面屏风齐齐倒地,后面的乐工……
那不是乐工!
陈宣邈带领下,“乐工”们撕裂了黄衫,露出里面的银甲,腰间宝刀寒气如霜,令人肝胆俱裂毛发尽竖。
唯有夏弦,在这等千钧一发的场合里,依旧拨弄琵琶弦,弹着一曲《十面埋伏》。弦声愈加紧急,他拨弦的手灵活熟稔。琵琶原本就讲沙场杀伐,用在此处恰如其分,他早就熟悉了这首曲子,这时抽出一分精力抬起头,在粲然白刃和宾客如云间,目光里只剩下了风流倜傥、煊赫恣意的岐王。
卢彦则迅速站起身,收剑入鞘,让陈宣邈展示文书,“大家真想和我火并?要不要看看条件?”
有个世家子坐不住了,本来就是来吃席的,谁想把命交代出去,举手后陈宣邈走到他跟前。
“这……这也没有很多嘛。岐王还给我几个儿子在官府里安排了职务……”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答应岐王,我捐!”
人心浮动,除了郑公子之外的许多世家眼看大势已去,卢彦则这人是个硬茬,装出来笑嘻嘻要请你吃饭还以为是识时务,没想到是个笑面虎。
傻子才负隅顽抗,没粮还能继续囤,地里长出来的那不都是我的?为着粮食不要命可真是不值当。
“这粮价我们也能接受嘛,岐王您这大费周章的。”
“我们绝对帮助岐王,请岐王放心!”
人群簇在一起,签字的签字,按手印的按手印,很快一张长长的卷轴,就集齐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和手印。
郑公子的朋友在心里骂了几声,也准备走过去签字,被拦住了。
“你干嘛去?”
朋友没好气地说,“签名儿呗,郑兄,咱们不能逞一时之气。这院子就这么大,还都是卢彦则的人。”说着朋友指了指周围凶神恶煞的铁衣士卒,“你杀只鸡都费劲,他们可是杀人杀惯了的,杀咱们比杀鸡还简单。郑兄,听我一言,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一点儿粮食嘛,交了得了,啊。”
朋友拍了拍郑公子的肩膀,混入人群。
卢彦则抱着双臂,打量这色厉内荏的郑公子,“怎么,郑公子觉得这文书上规定的量太少,想要多抛出一些,以证明自己家大业大?我替长安百姓谢过郑公子。唐平!取笔来,我要给郑公子……”
“不必!”郑公子竖起掌刀阻止卢彦则再说下去,咬牙切齿,愤愤不平,伸头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敌众我寡只能应了,“我签就是了。”
卢彦则挑眉,走上前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那一下力道太足了,郑公子有一种自己的肩膀要被人卸下来的感觉。
“早这样不就好了,何苦来呢。”说完哈哈大笑,放郑公子签名去了。
宴席散毕,宅中仆役打扫着庭院,唐平发自肺腑佩服这位上司,怎么想出来的法子,也太铁腕了!逼着世家交粮……唐平压根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同时这事情也瞒着几乎所有人……
所谓事以密成,谋以泄败,唐平也算是卢彦则跟前儿的人了,包括掌书记等一众文官也是,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这件事!
也可以理解,唐平嘴巴大,万一闯出点祸就不好了。
他也跟着仆役收拾东西,转身就看见了卢彦则和抱着琵琶的夏弦在竹林旁讲话。
“你没有吓到,我很意外。”卢彦则道。
“我猜应该是岐王的大事,就没敢走。而且在场若是乐声忽然停止,很有可能引人注意。”夏弦憧憬地看着卢彦则,“长安能有岐王,荣幸之至。”
卢彦则无奈地笑了笑,“不好说。你这次也立了功,我会为你安排宅院仆役,过几日你就……”
“我不能留在岐王府弹琵琶么?”夏弦鼓起勇气,打断了卢彦则的话语,“明明王府上就我一个弹琵琶的啊。”
卢彦则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总觉得留一个夏弦在身边,也没有意义。夏弦不是钟少韫,钟少韫回不来了,这琵琶越听越难受。
“原因很复杂。”卢彦则不愿多言,“总之,你……”
“可我想待在岐王府弹琵琶,岐王比我之前遇到过的很多贵人都客气,还望岐王能够成全。”夏弦是真不想走,这会儿也语无伦次起来,“而且我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夏弦伏低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敢昂头看贵人。
卢彦则又不想逼人家,“那你就留下来吧。”
说罢,转身往书房去了。
他的步子很慢,心情也没有愉悦,好像只要远离人群就会这样。
为什么上天要开玩笑,让他失去后才意识到多么爱钟少韫?面前人不是心上人,多看两眼只会更心痛,那点独属于钟少韫的爱并不会转移给任何人。
但他是岐王,对外决计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优柔寡断。
他加快了步子,和迎面赶来的陈宣邈一块儿商讨事务去了。
岐王的惆怅,也只能有那么一时片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