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宿仇雠
第121章 幽州
幽州城内, 最高的酒楼此时此刻正歌舞升平,招待着新一任的节度使徐舒信,他左拥右抱, 喝得烂醉,准备打道回府。
他环顾四周,都是怯懦不敢上前畏惧自己威严的游人。
整个幽州现如今徐舒信最大, 他没了前人的桎梏, 便觉扬眉吐气万般如意。压抑了很久的欲望爆发, 忽然就想锦衣夜行, 坐上马车,在一群人簇拥下,顺着幽州城的主干道南北游览。
“陛下, 大晚上的, 咱回去吧。”一旁的牙将总害怕有变故。
担心是正常的,徐舒信畏惧年迈昏庸的父亲,忌惮压自己一头的弟弟,在不久之前趁着徐舒皓带兵南下入洛, 囚父自立,断了徐舒皓的归路。
徐舒皓不是他亲弟, 而是徐嗣光的养子。当年徐嗣光收养徐舒皓作为养子, 谁知竟然一心想要立养子为之后继任的节帅, 这样一来徐舒信就不答应了, 所以才出此下策。
恰巧, 徐舒信听说大周皇帝驾崩, 小皇帝又是铁关河迎立的, 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干脆也登基算了, 过个嘴瘾,反正铁关河又打不过来。
这样一来周围人就有点害怕了,这年头,谁称帝谁就是活靶子,那徐舒皓可还在外头呢。
“幽州城那么大,河北藩镇林立,铁关河来得了?”徐舒信哈哈大笑,掀起车帘就要进去,他身上穿着极为珍贵的貂裘锦袍,珠宝璎珞,似乎把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牙将也没办法,这徐舒信喜怒无常,徐氏又世代虎踞幽州。幽州和魏博不一样,权力在节度使手中,他只好先顺着这位主儿的想法来,于是让车夫驾车巡街。
一开始好好的,走了没一会儿,车停了。
徐舒信不悦,掀开帘子,浮肿的眼眶一时间被亮光照亮。
这里是幽州城中的渔阳王祠,旁边不远就是卢舍人祠。二人俱是幽州人,在当年平叛立下大功,百姓为纪念,就立了两座祠。祠堂香火向来旺盛,据说上巳祈祷有治疗百病的功效,因此每年快到上巳节,渔阳王祠门口就会卖各种各样的小香囊,也有一些准备科考的学子会买了去隔壁卢舍人祠,以期自己妙笔生花成功中举。
徐舒信应该很熟悉了,因为他逢年过节也凑过热闹。
但他现在就是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是谁,敢拦朕的马车!”
牙将有点惶恐,这主子还真“朕”上了!不过害怕徐舒信的威严还是掀开帘子,“那个……陛下,是他们在拜渔阳王呢。”
“死人有什么好拜的!”说罢,徐舒信下了车,挤进人群。周围人看他珠光宝气的样子,不敢抬头,知道这应该是个贵人。
很快,人群随着徐舒信的轨迹分开。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人,“你在拜谁?”
“……渔阳王。”
“渔阳王在哪儿啊?”徐舒信借着酒劲儿,脸上泛起红光,语气也极为飘忽不定,像是故意找茬一样,对面的百姓都有点不自在了。
“已经不在了。”
“那祠堂里的,是谁啊?”
周围人不知道这徐舒信在抽什么风,被提到的百姓还是硬着头皮回答,“祠堂里,是渔阳王的塑像。”
“那你们在祈祷什么呢?”徐舒信追问。
“祈祷……河东军不要打过来。”百姓在这种半带着强迫与威严的质问下,恨不得赶紧离开,更想弄明白,这位大官儿,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都觉得河东军会打过来?”徐舒信环顾四周,周围人默不作声。
祠堂前是一排蜡烛,供案上充满新鲜瓜果。在众人看来,死去的人可以化作神祇继续保佑幽州这片土地,有时候比活着的人要有用。所以有人祖祖辈辈看管祠堂,给塑像加了金身,又时常描摹五官,为其披上红披风。
渔阳王怒目庄严,两侧虬髯似能震慑恶鬼,主殿旁的旗幡下绑着铃铛,穿堂风一过就叮啷作响,墙壁上,也都是神仙壁画,其中有很多是《晋阳旧事》中渔阳王大展雄风战胜漠北骑兵和叛逆宵小的场景。
徐舒信气不打一处来,走近祠堂,从神像手中拔出那把木塑的“古雪”,紧接着,屈膝上抬,将“古雪”在自己大腿上一劈两段。断裂处飘出木屑,粘在他的衣袍上。
周围人纷纷伸出手去,哀求徐舒信不要对祠堂下手,怎奈于事无补,徐舒信的军队也已经将祠堂围了起来。
“这只是木剑,如何能护你们!”他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刀,挥手一劈,当即削掉供案一角,上面的瓜果随之一颤,蜡烛的火焰也微微浮动,“这,才能保护你们,知道吗!”
百姓纷纷不敢抬头。
“你们求他保佑做什么?不如来求我!”徐舒信哈哈大笑,这时候什么渔阳王都被他抛在脑后,那兜鍪铠甲,不过是铜塑像罢了,谁知道有没有偷工减料?天天求这样一个塑像保佑,有什么用呢?
在酒劲儿催使下,徐舒信拿起一支蜡烛,点燃了两侧的旗幡。很快,火焰接连烧着了一大片,烧出一个黑色大洞,而后火焰蔓延至木柱,整个祠堂瞬间亮堂起来。徐舒信很高兴,他摧毁了自小拜的祠堂和神祇,那些阻止的呐喊声和伸出来乞求他不要的手臂,在他铜墙铁壁一般的精兵阻拦下无济于事,只能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化为虚无。
徐舒信大笑着穿过侧门来到另一侧的卢舍人祠,同样又是拿蜡烛,烧掉了祠堂四周的旗幡和木柱。
是日夜,幽州城内两处祠堂燃起熊熊大火,徐舒信不许人扑灭,若有人救火则当场诛杀。
次日,祠堂惟余残垣断壁。
李廓带着温行打算去城外赏花,恰好路过废墟。
有很多百姓在徐舒信的军队撤下后,依旧来祠堂祈祷,他们踩着尘灰,于弥漫黑烟里,纷纷扼腕叹息。有几个甚至商量起,该怎么集资重建祠堂,路过的书生还说要刻碑铭记此无妄之灾。
春日又到,柳絮飘过,温行可以外出,终于不是终日咳嗽,这也让李廓感到心安,“希言,你应该知道,你儿子在洛阳受封晋王了吧。”
温行颔首垂眸。
“我还以为他要做忠臣,按理说来,忠臣不应该像你一样拒绝爵位么?他倒是不谦卑,说要就要。”
李廓对温行的沉默颇为不悦,“希言,你说两句话吧,不然我会以为自己和一个木头出来了。”
“我与他遭遇不同,选择也不同。独孤逸群和霞蔚猝然离世,对他影响很大。我不在他身边,肯定很不容易。”似乎是在回应李廓的要求,温行还是惜字如金。
“你是这么想的啊。”李廓挑眉,“世事还挺可笑,背节的人做了忠臣,忠心的人成了权臣。”
所谓背节,说的就是独孤逸群,而忠心应该就是温兰殊。
此时温兰殊与宇文铄一起,控制河东,虽说朝廷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有罅隙,不过具体是什么关系世人看不大明。温行处在幽州,靠女英阁得知一二,一开始也不敢相信,温兰殊竟然真的成了晋王,随后想了想,温兰殊自小就不算安分规矩。
朝华告诉他,温兰殊参与过劫狱,又巧计替钟少韫报仇。规矩体统在儿子心里从来不是牢不可破的,这一点和温行不同。
“此一时彼一时,小儿辈自有其造化。”温行漠然望向一丛丛娇艳欲滴的杜鹃花,这种颜色在草丛中极为惹眼,明媚的粉红色跟温行周身的气度并不搭配。
“你这是在为他找补?”李廓笑道。
“你找我来这儿有什么意图?”温行又问。
“没什么。”李廓长叹一声,紫袍华美流光,金丝线绣的滚边在阳光下生辉,“觉得有意思,就喊你过来。”
“幽州的事情,有意思?”
“你在相州留了厅壁记,那也不过是一堵墙。而渔阳王和卢舍人,终其一生护佑社稷,到头来连甘棠遗爱都留不下。”
所谓甘棠遗爱,便是周朝的召公行德政,后世感其恩德爱屋及乌,保护召公憩息过的甘棠树,也因此叫做“甘棠遗爱”。渔阳王和卢舍人成《晋阳旧事》的传奇佳话,到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徐舒信一句话就能把祠堂烧个干净。
辛苦一生,什么都剩不下。
李廓来了兴致,“这天底下人和事都在变,不变的也只有自私。没有母亲会无私爱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兄友弟恭,惺惺作态,教人如何不觉得可笑?徐舒信和徐舒皓一起长大,就因为徐嗣光偏爱徐舒皓,一切兄弟情谊就能朝夕间灰飞烟灭,徐舒信还敢把亲爹关押起来。可见,人只在乎自己握在手里的东西,所谓无私,不过是遮掩自私的幌子罢了。”
“你有过的。”温行忽然道。
“什么?”
李廓不明所以,他有过什么?他这一生轰轰烈烈地生轰轰烈烈地死,曾经钟鸣鼎食金樽清酒,门客如过江之鲫,大宴宾客三千。
现在不过是形影相吊——他有过什么?即便有过,现在也已经没了,温行提这一句做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生下来的时候因为是双生子,道士只说了句‘双龙,不祥’就噤了声。我娘因为生我的时候难产,看我像看一个仇人。”李廓冷笑,“后来,你们又是防我,巴不得我死在蜀地。我到现在,算是一事无成,你说我有过什么?”
“可死在蜀地的,并不是你。”
“你……”李廓难得被温行噎了回去,“你这是说什么?你该不会觉得,我那位兄长真的对我有几分兄弟情吧?”
李廓回避着这种可能,因为李暐之死确实跟他有关系。他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与李暐在蜀地行宫对峙,问那位酷肖自己的兄长,这里好不好,死在这里愿也不愿?
这是你给我准备的笼子,熟悉吗?
李暐面目坦然,等着李廓的回答。然而弟弟手持着长刀朝哥哥步步逼近,却下不去手了。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是一母所出,人来到世上前的娘胎十个月,是哥哥陪着他,往后他予取予求,哥哥也都允许他。
温行又道:“你不觉得么?还是说,你错把那种遗憾移到了我身上?李廓,你自己也不敢承认,你对先帝的执念深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你想证明他是错的,可你一个故人也没有,或许我算是一个。”
李廓最隐秘的心事就这样被温行挑了出来。
“给你的酒没有毒,你服了解药死遁其实也没用。先帝早知道你活着,阿蝉却被先帝阻止不可追杀你。至于后来先帝驾崩……李廓,有人爱过你。”
“他被你亲手杀死了,在那个长夜。”
只见温行走上前去,汇入茫茫人海,带领其中一些百姓商讨重建事宜。的确,温行和李暐在某些地方很像,一样的沉默,很难表露情感。
李廓讨厌李暐能有那么多人围着,人一多,李暐就看不见他了。不过也没办法,因为李暐是太阳,万物就是会朝着太阳。
温行是李暐最看重的臣子,李廓偏要和温行走得近,又因为男女不忌的名声,给兄长与温行惹来了风波。
他故意闯祸,想让李暐生气。
李暐没有生气,或者说对于李廓每次犯上之举,身为皇帝的李暐都没有说,你我先君臣而后兄弟。
他以为那是李暐不在意他……怎么会呢,温行肯定是骗他。
但李廓常会梦到,李暐在行宫里,他伸直了手臂,将一腔子的怨忿倾注在刀锋上,最终面对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下不去手。
恨,滔天的恨。
李廓反复告诉自己,他恨李暐,一定要杀了这个人,因为李暐曾经想杀他。
但他走不动,反倒是李暐,一步步朝着刀锋走来,逐渐刺入了血肉之躯。李暐痛不痛?李廓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并没有觉得痛快,他心如刀绞,由内而外的痛,手上力气近乎虚无,狰狞哭喊,“是我要杀你,不是你自戕!”
“二郎,你又瘦了。”李暐疼痛难忍,跪倒在地,真龙天子很少这样屈膝,“以后,多保重。”
李廓蹲下身,他看着李暐愈发苍白的脸,犹如看到一轮太阳沉沉落下,了无痕迹。他先是大笑,坐在地上,癫狂地指了指李暐。
然后便是痛哭,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停止呼吸,他觉得自己躯干里有一部分好像也被挖去了。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连结终究还是断开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君。
李廓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人,他以为人生会一直这么热闹下去,事到如今才明白,他的人生就是一场筵席。
筵席散了。
他回过头去,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第122章 噩梦
温兰殊最近一直做噩梦, 今天也不例外。他一直梦到自己在风雪交加的晋阳,梦到晋阳被贺兰庆云和铁关河占据,所有人的下场就像长安一日那般, 排队被按着头踢进汾河里。
他拼了命地奔上前,拦那群刽子手,铁关河横在他跟前, 饶有趣味地看他撕心裂肺地哀嚎。
“你到底想怎样?”温兰殊咬牙, 袍服上沾了尘泥, 双手因为严寒早已失去知觉僵硬得通红, 泪水和雪霰交织在一起,犹如在脸上划过道道沟坎。
铁关河嘴角一翘,满是胜利者的得意, 但在听到他这句话后, 不禁惘然,“我么……我想怎样?你让我经受了那么多苦难,现在你问我,我想让你怎样?”
权从熙说当初温兰殊被流民抓走, 而后受到虐待,全因铁关河, 可是这人处处针对自己, 仇恨从何而来?温兰殊不解, 却见铁关河进一步向前, 身后整肃甲卫, 寒光在凛冽寒风下更具压迫感, 似乎抬抬手就能让他烟消云散。
铁关河手执长槊挥舞成风, 对着温兰殊的角度, 挑衅道:“温兰殊, 你是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你的一切爱重之人,性命全握在别人手里,想活就要跪下来苦苦哀求?”
“你……你说什么?”温兰殊无能为力,心愈发抽痛。
“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像你这种人,不需要争抢,也没有怨恨,永远行为有度,永远得体。”铁关河放慢了语速,在温兰殊看来犹如凌迟,“但是有些人,只有怨恨……你现在体验的,不过我当初十之一。”
语毕,温兰殊低下头,在冰水交织的汾河里,看到一具漂浮的尸体。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脸……
“长遐……长遐!”
他猛然从梦里醒来,四周一片寂然,花草葳蕤,春光刚好。没有风雪,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桃李香,让他感到安全。
他的思绪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满目疮痍的长安,那是他心上的伤疤,时时会做梦回想起来的灾厄,就像阴影一样,永远困住了他心里的那部分,走不出来,酝酿成最难解的梦魇,容纳了他所有恐惧。
温兰殊揉了揉太阳穴,没过一会儿,前院公鸡打鸣,旭日从天际缓缓升起,院子里众人忙碌了起来。
聂松在廊下抱着双臂,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殿下,你昨日接回来的叫花子醒了,他说要喝酒。”
温兰殊迷迷瞪瞪就快睡着了,这一声倒是把他唤醒了,“哦?刚酒醒就又要喝?你们喂点儿解酒的药。”
这个叫花子是温兰殊昨日赴宴的时候接回来的,具体为什么带回来,无非是因为对方谈吐不凡,好似会预言算命,就是喝得烂醉,浑身秽臭,人看了只想躲。
就是这么一个叫花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温兰殊的腿。
温兰殊并没有推开他,秉着日行一善的道理,让仆从把人带了回来。一路上醉汉说了一路醉话,也就是说温兰殊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
“你怎么不回宫?”温兰殊想起来,这几日聂松来晋王府住下,原本说是负责防卫的,但好像一来就没有回去的意思了。
“陛下说,晋王比他更需要防备。”聂松冷冷道,“而且昨夜确实有人偷袭,都被我抓到了。”
“多谢。我大概能猜出来是谁……你把他放了吧,别动杀心。”温兰殊穿好衣服,对镜整理衣冠,婢女捧着盆子和熏炉走进来。
晋王的缠枝纹宝相紫袍在衣架子上整齐撑好,她们细心地燃着松香,一缕缕香烟扑在华贵气派的袍服上,不一会儿,衣料上就布满了香气。
温兰殊系好幞头和腰带,心情并未舒缓,反倒是更加沉重。他此先从未想过紫袍,想来由于天下大乱的缘故,原先触不可及的名位,轻而易举间就握在了手里。
桌案上是他昨天批复的军情,关于一些出兵的对策,都由聂柯跑腿送了来。每日由温兰殊处理好,再进政事堂。
所有人都以为温兰殊和宇文铄断了合作,转而成为维护大周皇室的忠臣,但河东军情过温兰殊再呈报皇帝的事实当场给众人打了脸。
原来温兰殊并不是和宇文铄“决裂”,而是一内一外。
因此他要应对的急风骤雨就更多了,也就更危险,需要更多保护,可见李楷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将自己的亲卫聂松派了过来。
聂松道:“潜渊卫四千人,笼括整个大周,如今听凭晋王差遣。”
说这句话的时候,聂松其实并不服气。他相处最久的是李昇,也见过昔日温润如玉翩翩公子做派的温兰殊,那段岁月在聂松这样一个不被认为应该有心的人眼里才是最好的——李昇和温兰殊一起在不记年里,逃离世事,从群狼环伺里活下来的小皇子,应该有一个恬淡安宁的结局,而非殉国。
聂松非草木,总存了想全旧主的想法。
“你……”温兰殊皱眉,双手负在身后,“陛下这是何必。”
聂松语气松了几分,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眼里的泪花,“没什么,我也想这样。”
“因为先帝?”温兰殊追问。
“他想你好好的。”聂松咬着唇,深呼吸后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如果真有一日社稷易主,是你也比铁关河好。”
温兰殊摇了摇头,“天下不是换个皇帝就好的。”
“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聂松,我不是救世主,你们都以为我能抗衡铁关河,所以让我成为晋王,让我和长遐分开。但其实,我并没你们想的那么厉害,天下事也不是两个‘将’在棋盘上博弈就能决定胜负。天下不是囊中物,也不是我们能决定走向的,你们以为换个皇帝,改朝换代,再改革,就能让苍生俱饱暖?不是的,是要千千万万个和我一样的人,你能明白么?”
聂松不大明白,事实上也不可能明白,他接触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对底下如何运转早已失去了了解。
温兰殊叹了口气,“政令施行总会遇到重重阻碍,我当初执意查渭南案,一路上多少艰难险阻,自己差点也交代了。而现在,我要翻了这片天,你觉得,相比之下我会遇到多少困难?单靠我一个行不行?”
聂松背过头去,“其他的我不管,我只负责先帝遗命,他要你平平安安,逍遥自在,我便为你护好庭院,不让一个贼人宵小进来。”
“殿下!”婢女夕葵跌跌撞撞跑进来,意识到自己冲撞了温兰殊,忙不迭跪在地上,“那个人,那个人醒啦,说要找您!”
她跪在地上,额头碰地,不敢抬起头看温兰殊。因为很多人传着,温兰殊会取代皇帝,篡位登基——流言就是这么快,快到温兰殊还未招架之际就传遍了洛阳。
对于一个权臣,总要畏惧几分。
温兰殊施施然从台阶上走下,弯腰扶着夕葵的胳膊,“你起来吧,不用害怕。晋王府上下没有那么多规矩,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鬼怪。”
夕葵诚惶诚恐抬头站起,舌头打结,“他他他他……他要见殿下。”
·
高君遂在宅院内忙得焦头烂额,桓兴业跟着铁关河出去,他这边只剩下了崔善渊和韩绍先这两个废物。
一个是纸老虎,看起来高谈阔论其实什么都不会,一个是纯废物,经书都读不通。反观温兰殊,手底下,卢英时和裴洄,一武一文,年岁虽小,却有不凡文治武功,韦训这几日倒是很努力在跟着他读书。
不过嘛,读书真的看底子和料子,很不幸,韦训两者都没有。
他甚至多了白发。
等韦训乖乖抱着书进来的时候,他强行打起精神,望向一知半解,怎么努力都追不上裴洄一星半点的韦训,不由得想起了聪敏多思的钟少韫。
钟少韫背书很快,之前学堂早读,有些篇章他看过一遍就会背,一些文风学过之后马上也能模仿出来。为了应举,钟少韫学了很多策论和书判,密匝匝写了一叠。高君遂在那时候做了什么?他趁钟少韫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时候,替钟少韫吹灭蜡烛,披上薄衾。
那时候高君遂好想把钟少韫抱在怀里,爱欲总是控制不住,由心而生,钟少韫唤起高君遂心里所有的怜爱和虔敬,让二人的距离总是不远不近,然而高君遂并不总是君子,冲动偶尔也会占据其躯体,驱使他突破那层界限。
他那时候支着下巴,观赏钟少韫的睡颜,很美,很安然,承载了高君遂幻想中的所有美好。
“老师?老师!”韦训在高君遂面前晃着手,“我背会啦,你快夸我!”
高君遂这才从幻想中抽出身来,望着那篇自己八岁就会背写的《尚书·无逸》,强压着自己内心的鄙夷,“不错,很好。”
对于天资远逊于自己的人,宽容和夸赞总是没错的。高君遂收敛着自己性子里的刻薄,对待憨态可掬的蠢货,总是多了几分宽容。
韦训高兴得跳了起来,“哈哈我真厉害,我这就告诉阿洄哥!”他背完后就想跑,少年就是不喜欢呆在一间屋子里,一呆呆一天,闷都要闷死了。不过在韦训打开门子准备拥抱自由的时候,他回头朝黯然神伤的高君遂看了一眼。
就这么走掉,老师会不会生气?
他当然不知道高君遂不会因为他这么个可爱的小蠢货生气。
“老师,我……可以给我课间一刻钟么?”韦训松了手,玩弄自己的皮带,低着头作哀求状。
高君遂挥挥手,韦训如获大赦,蹦蹦跳跳跑远了。
“主子。”
韦训一走,窗户那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昨天的事办得如何?”高君遂浅抿了一口茶。
外边人影答不上来。
“我就知道不会成功,没事,不过是试探罢了。皇帝还真是心宽,摆明了要让晋王来对抗东平王。咱们还以为这位晋王要做忠臣,等河东战报一封都进不来政事堂才后知后觉呢……不做忠臣好啊,温兰殊。”高君遂冷笑一声,“我一直以为,这位要做一辈子的大周忠臣,现在看来,跟东平王有什么区别?谣言都传出去了吧?”
“都传出去了。”
高君遂伸了个懒腰,得意地笑了笑,“要脸的人都干不成大事,这下看看晋王要如何应对。哦我想起来了,昨天让你们去找薛诰,你们找到了么?”
屋外又是一阵安静,喜鹊的声音呜呜嘈嘈的,让人格外烦心。
“没找到?!”高君遂音调扬高,穿透整间堂屋。
“属下该死!昨晚带着厚礼去的,在薛诰家门口等了好久,他家里人说,薛诰出去喝酒了,在哪家酒楼也说不清楚,于是属下就一直等……属下尽力了!”
高君遂气得将手里的镇纸扔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在地上,镇纸缺了个角。“滚吧!”
外边人仓皇逃窜,高君遂气得胸膛起伏,额角突突直跳。他这边能用的人本就少,要找人,必须从太学里认识的人里找。他当年在太学能看得上的,也就俩,一个钟少韫,一个薛诰。
薛诰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籍贯在洛阳,当初根本没参加监生选拔,因为太学参政学生被问责的时候,明明没做什么,却引咎肄业,高君遂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意思,临别前还告诉薛诰自己家在哪儿,说之后想见面可以过来。
高君遂拳头紧握,准备自己去薛诰家里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诰,gao四声,谐音雪糕。新人物雪糕登场咯~
第123章 薛诰
温兰殊来到客房, 那叫花子坦腹躺在胡床上,一手摇着麈尾虽然现在根本不冷,屈膝支着枕头, 脚踩竹夹膝,嘴里若有若无哼唧。
叫花子背对小窗,竹影斑驳似流金, 鸟雀声阵阵, 悦耳动听。也不知是不是夕葵替他梳了头, 这会儿看起来还真像山间不慕名利的隐士。
他睁开眼, 一看是温兰殊,展眉解颐,“晋王殿下来啦?殿下下堂亲至, 恕我有失远迎。”
温兰殊还能回想起昨日这人不管不顾在大街上抱着自己小腿的情景……于是坐到一边, “你醒了?”
叫花子对温兰殊使了个眼色,温兰殊让周围人都退下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驿站情报几乎三日一达,如此频繁来往,殿下不仅仅是担心河东能否赶在东平王前取胜, 只怕更在意军营里那个人吧?”
温兰殊心悸了下,“你是谁?这是谁告诉你的?”
叫花子哈哈大笑, 脸上泥泞经水濯洗, 竟也看不出之前的落魄潦倒, 别具英姿, “在下薛诰, 太学肄业归家, 终于得见温学士, 方知传言不虚。”
温兰殊之前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那是在查钟少韫的时候, 知道太学“三贤”,分别是钟少韫、高君遂和薛诰。不过那时候薛诰已经不在太学他没有见到,也以为这“三贤”不过是诨号,也没在意。
太学和崇文馆不同,里面的子弟身世要差些,所以比之得天独厚的崇文馆权贵子弟,他们要更纯粹更固执,因此卢彦则才会在太学安插势力搅弄风云。温兰殊此前以为薛诰应是这种,可闻名不如见面,再好的名声只要出了昨日那种尴尬难忍的场景,都无法再跟这些扯上关系。
“你就是……薛诰?”温兰殊半信半疑。
“如假包换!”薛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如果我猜得不错,我那位师弟应该在找我,还好昨晚我跑得及时。”
“高君遂?”
“是。我这师弟学什么不好,走歪路子,偏偏被铁关河勾去了。”薛诰拿起一旁的玉如意,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那你现在……”温兰殊不敢相信,难道薛诰想留在自己麾下?和高君遂对抗?
薛诰尴尬一笑,“殿下真的想让我暗示得再明显一点?”
温兰殊:“……”
温兰殊清咳两声,“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是我。”
“卢彦则和我另一个师弟困于儿女情长不思进取非主宰天下之人,铁关河残忍嗜杀又心怀鬼胎,此二人都非良主。良禽择木而栖,而我对自己的才能很有数,我做不来主公。相比之下,晋王得人心,面前这些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简直都不算是事儿。”
温兰殊无奈道,“第二,你怎么知道我和河东节度使的关系?”
薛诰摸了摸下巴,“琼琚宝宴,还有大慈恩寺,那两天太巧了……”
温兰殊:“……”
好像那时候确实没注意周围零星几个人,只觉得他们动静很小应该不会打扰到人,谁知还是……
“还有,猜也能猜出来。”薛诰麈尾一点,“换在以往,王爵和节度使之位必须在一人身上,陛下故意这么做,是为了离间你和节度使,但宇文大帅不仅没生气,还乐呵呵甘愿受朝廷调遣。这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吗?这不是。还不是因为晋王你啊,牢牢把宇文大帅绑在手里,让咱们的小皇帝跟着沾光。”
这倒是不错,反正横竖李楷都会受到庇护,所以这王位给了温兰殊最好。
“我知道了,以后你就在府上住下吧。”温兰殊正准备转过头吩咐婢女为薛诰安排饭食,只见薛诰掌刀一竖,“且慢晋王,我还要跟你说几件事。”
“啊?”温兰殊心想这么快就聊事的吗。
“先别对外宣称我来了晋王府。还有,无功不受禄,我得先替晋王解燃眉之急。那什么,晋王是不是正为着流言伤脑筋呢?”
温兰殊点头,“就是近段时间那个,怎么了?”
“晋王是不是觉得清者自清不需要辩?”
“……是。”
薛诰叹息着摇了摇头,“谬,大谬啊。晋王不辩,蜚短流长任人左右,于晋王名声有损,实在不是聪明人该有的态度。晋王不仅要辩,更要朝铁关河痛处戳,正好铁关河现如今不在洛阳,他怎么说咱,咱就怎么说他,嘿,我还能比他说得更难听。晋王啊,你吃亏就吃亏在太要脸了,没关系,不要脸的事儿我干,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罢,薛诰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咯嘣两声,颈椎那里响了下,“待会儿我就准备纸笔,主公您放心,昨天要饭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小孩,童谣传播起来很快的,我这就提着果子找他们去。”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薛诰如此一来,温兰殊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那便多谢。”
“谢什么。”薛诰懒洋洋道,“晋王没一脚踢开我,已经是仁义之至了。想必主公也知道,乱世中得人得权有多重要。”
温兰殊沉默片刻,“是,你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
薛诰哈哈大笑,“曾经大周需要忠臣,但现在不需要了。时移势易,忠臣要么死在长安,要么死在蜀中、洛阳。王气被侵凌了一次又一次,如今的大周只需要掘墓人……若是晋王来,能全了大周和天下的体面。当然,晋王若想逐鹿天下成一世霸业,薛诰也追随主公。”
温兰殊眉头微动。凡有血气,必有争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也想争,因为他不相信有人能替他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只能自己来。
他受够了被践踏欺凌,相比之下骂名不过人言,毫无可畏之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薛诰也不怕。
他对薛诰施以一礼,“还望先生,助我成事。”
薛诰连忙从床上起来,趿拉着鞋子扶起温兰殊的胳臂,“晋王这是做什么?何须对我行如此大礼哇!”
温兰殊腹诽街头故事好像都是这么传的反正不管了这礼行也行了,起身的那一刹那笑道,“让人帮忙总要诚心,你还缺什么,我一并给你配齐了。”
薛诰脑海里似有一长串东西跑来跑去,一口气说不完,“可以给张纸吗?”
温兰殊颔首,“聂松,你去取纸笔过来吧。”
瓦片啪嗒一响,薛诰睁大了眼,“等等,刚刚屋上有人?”
“你以后在晋王府要习惯……”温兰殊扶额,看来是已经习惯自己的言语被人听见,“还有,琼琚宝宴和大慈恩寺那两日,你看到多少?”
薛诰抿了抿嘴,眨了两下眼,恍若被人抓住后颈皮的猫。
“烂在肚子里吧。”温兰殊脸有点红,摆摆手,就走出门了。
接下来薛诰毫不客气,洋洋洒洒写了十张纸,包括自己吃穿用度的讲究以及要求,多久沐浴一次,多久放风一次,沐浴要用什么花,衣服要穿什么料子,平时要几个婢女侍奉,一天三顿什么配什么……薛诰对此还颇为认真,一水的小字整整齐齐,顺便写好了谶语和童谣,打算晚上去找街头的小孩。
他写完的时候刚过午,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风吹篁竹簌簌作响,角落杜鹃灿烂如锦,桃李绚烂,花雨飘入小池塘,涟漪起伏,摇碎日光。
薛诰绕过小角门,恰好遇见一头戴幂篱的紫衣女子。
女子手持一把长剑背对着他,听到脚步声后转过身来,素手掀起面前纱帘,又将幂篱取下,天资清辉,灵眸绝朗,自有奇秀风骨,犹如池边芙蕖,清而不冶,窗外海棠,秾而不妖。
朝华眼看这薛诰手里的纸竟然落了几张,指了指地面,“你的东西掉了。”
薛诰手忙脚乱,心慌意乱——完蛋,怎么对晋王府的人如此失礼?!他素来遇见谁都能胡乱侃一侃,不过这会儿竟然词穷。他知道自己很失礼,所以把纸叠好的时候,先是调整了呼吸,“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唐突了姑娘。请姑娘不要告诉晋王,我不是有意……”
“哦。”朝华打断了他的话语,敢情这小子把自己当晋王的姬妾了?“你要找晋王?刚好,我也要找他。”
“我在一旁是不是不太好?”薛诰很为难,于是走上前,想让朝华把东西给温兰殊。
没想到下一刻温兰殊从小角门走了过来,“诶,真巧啊。朝华姐,一起吧。”
朝华?!温兰殊喊她什么?朝华姐?!
薛诰诧异,这就是那位弑君的……朝华?就是背叛了大周,被逐出长安的女英阁?也对,现在皇帝都换了一茬又一茬,都自顾不暇了,估计抽不出功夫来管朝华。
女英阁还在?!朝华也还在!薛诰多少觉得惊讶,这人还真是神出鬼没,他原本以为朝华会是一种凶神恶煞的女魔头,那种看你一眼就少半条命的那种(虽然可能确实是不过现如今看起来不太像)。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
朝华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轻笑了一声,“你从哪儿找来的人?挺有意思的。”
温兰殊耸肩,带二人来到王府的书房,“路上拾的,谁看了不说我捡到宝贝了。”
这下轮到薛诰沉默了。
朝华不觉得他唐突。
朝华觉得他有意思。
那说明朝华不讨厌他。
薛诰松了口气,“没想到晋王对我评价这么高。朝华姑娘,你和晋王是什么关系啊?”
朝华差点噗嗤笑出来。姑娘?她年纪不知道比薛诰大多少,叫句姐应该刚刚好,“哦,我和晋王的母亲认识,看着晋王长大的。其实,你们叫我一句姨也可以,听起来可能差辈儿了,喊姐也没什么。”
说罢,温兰殊哭笑不得,“你别骗他了。”
“哪有,你在襁褓里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朝华粲然一笑。
“你是从幽州过来的?有带回什么消息么?”温兰殊笑了会儿,关上门,三人纷纷落座。
朝华从腰间的囊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有消息,这是温相写给你的。”
温兰殊打开纸条:
师父钧鉴:今日拳打了,书看了,您的十八式学会三式,徒弟不是废物。师父一去许久,何时归来?今岁端午可归来否?徒弟正学着包粽子,师父喜欢甜口的还是咸口的,喜欢蛋黄的还是肉馅的?还有十五式不会,师父回来,徒弟肯定能一日千里,徒弟不是废物。
罗瑰
后面还画了朵小花。
这不对吧?温兰殊尴尬一笑,把纸条给了朝华。朝华有些尴尬,舔了舔唇,把纸攥成一团,找到另一封,给了温兰殊。
“我爹说,幽州目前没什么动乱。其实卢龙镇相对魏博而言,依靠边塞,幽州又在重重州府包围之下,可以说要想攻破幽州极为困难,再加上幽州城池本就坚固,婴城自守,再断河东粮道,他们必定会赢。”温兰殊长舒一口气,这样看来,只要温行没什么危险就好。
“温相能出来的,我问过他,他说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了断。你应该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吧。”朝华道。
“嗯,除了那个人,我想不起来别的。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单纯觉得玩弄人心很好玩?”
薛诰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啊?
“很有可能是的。”朝华垂眸深思,“但是铁关河依靠他留下来的力量,逐步走到了今日。你还记得琼琚之宴吧?商行主人是白琚,白琚此人,和铁关河有往来,平戎军能在短短几个月壮大至此,此人厥功至伟。”
“我知道白琚。”薛诰心想这我还是知道的,“他是龟兹人,很小的时候就被迫背井离乡来了大周经商。不过大周向来看不起商人,再加上他又是胡人,所以嘛,一开始并不是很好过。我想起来了,当初带兵攻灭龟兹的,好像就是韩相!”
“怪不得,韩相的死法那么严酷,甚至死在了最一开始。”温兰殊眉头紧锁,“那么,是他连接了贺兰庆云和铁关河,又是他帮助的铁关河?”
“难讲。”朝华沉吟片刻,“若真是如此,那么敌暗我明,接下来白琚一定会做些什么来帮助铁关河往北。”
温兰殊握紧拳头,噩梦历历在目,“那我们也得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诰:区区男同……还好我是直男,不然的话别叫太学三贤了,就得叫太学三gay……听起来怎么那么有故事性呢?
薛诰眼里的师弟:情种。
薛诰眼里的卢彦则:情种。
薛诰眼里的晋王:心之所向,大周唯一的光,在一众傻逼疯批恋爱脑里鹤立鸡群,我抱他他不嫌弃我呜呜呜偶像!
薛诰眼里的朝华:(星星眼)
第124章 师兄
当晚, 在洛阳一处酒楼前,薛诰拿几块甜菓子,分发给周围蹦蹦跳跳玩竹马的小孩, “来,小八,可儿, 阿绿……”
几个穿着简朴又天真可爱的小孩一窝蜂围上前, 伸手抢着要, “薛哥哥我也要我也要……”
场面一度十分嘈杂, 薛诰懒得自己分了,就把包里的菓子都给了带着瓦楞帽的小八,“来来来, 你给弟弟妹妹分, 不许偏心也不许自己留,我数清楚了,每个人都该有的哈。”
小八不负众望,井然有序地分配着。薛诰正好腾出手来, 能去自己袋子里拿出纸张,“那什么, 哥哥教你们几句歌, 你们学着唱知道吗?隔壁坊的小孩都会唱啦, 你们也学一学, 唱好了哥哥重重有赏!”
“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几个小孩眼睛里闪着光, 就等薛诰接下来的吩咐。薛诰这人总有稀奇古怪的手段, 这也是他能制伏这些孩子的原因之一, “我开始念了啊, 你们仔细听。”
“木子下堂来,河水漫龙池。东平本无事,王侯自扰之。”薛诰念完,聪明的小八已经会背了,咿咿呀呀唱了起来,看周围小孩都不会,格外神气,甚至还教了起来。
薛诰大功告成,心道自己还真是擅长役使小孩子,几块菓子就能挑起腥风血雨。要知道改朝换代,大家都爱用图谶来牵强附会,以示自己天命所归。而一些政敌也会灵活运用谶言,来消解敌人的根基。
这首童谣很好解释,木子为李,河水,东平,王侯,就差点把“铁关河是奸臣”写出来了。薛诰得意洋洋,抱着双臂,这种童谣向来不好抓,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是谁传出来的。你东平王敢传播流言,我们怎么就不能让小孩唱童谣了呢?
薛诰等一切尘埃落定,自己走入漫漫人海,他一个转身,就看到了茶肆前枯坐许久正在发呆的朝华。
薛诰环顾四周,刚好看见卖糍粑的,买了个芋头做的糍粑,洒上胡麻,用油纸包好就朝朝华走来了。
“吃点吧,很甜的。”薛诰将糍粑推给朝华。
朝华没什么兴致,“我不怎么吃这些,你自己吃吧。”
“仙女都是餐英饮露的吗?那倒也可以理解,凡夫俗子才要吃人间烟火。这是糯米粉做的,里面有芋头打的泥。店家是闽地人,你去过闽地吗?”
朝华摇头,“太远了,没去过。”
“尝尝呗,闽地很多小吃都好吃。”薛诰跟谁都自来熟,说话又好听,朝华无奈,只能拆封后小口吃。
朝华咬了几口,用帕子擦了擦嘴以示礼貌,她吃这些就够了,再多会积食。尤其还是糯米这种粘糯的东西,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有点粘牙。”
薛诰挑眉,“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见过我的人很多都已经死了。”朝华语气没有波澜。
“可我没死,你也不会杀我。”
“不一定。”
薛诰觉得朝华的脾气很怪,但是又很好玩,于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姑娘,像一块冰,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想要的东西。想吃东西,所以要逛街,想穿好看衣服,所以要去成衣铺或者找裁缝,但你好像……没有这种世俗的欲望。”
“……我不需要有。”
薛诰捧腹大笑,似乎被朝华的回答逗弄得控制不住,有些失态,“人世间很有趣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你潇洒来去不留下一点痕迹,不会觉得无聊?”
“你对每个姑娘都这么说吧。”朝华轻笑,不以为意。
“我薛诰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薛诰拿起一块糍粑放进嘴里,甜软的口感在舌苔上化开,一股甜意涌上心头,“花开花落很美,吃了甜食内心愉悦很舒服,就连风吹来也是香的。人间多有意思,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避世隐居,为什么要远离喧嚣,每天看枯燥至极的风景,没意思透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吵。”朝华学着薛诰的语气反驳。
“那证明我存在!”薛诰倏然站起,玩弄檐角下的风铃,“随心所欲,随心来去,人生就要聒噪吵闹,轰轰烈烈,才不负这几十年的好光景啊!”
朝华简直无语,两个人各说各的,得亏薛诰这么有耐心。她握着剑也站了起来,饮完杯中茶,“走了。”
“这么快?”薛诰问,“你等到你要等的人了吗?”
朝华在凉棚下顿了一顿,“没有。不过你的糍粑……很甜,谢谢。”
“不客气。”薛诰会心一笑,“姑娘解颐开怀,比世间最美的风景都要再美上三分。”
朝华没走多久,凉棚下就围上一群兵士。周围做生意的百姓被遣散,只能暗道扫兴,然后收拾自己摆摊的东西退下了。薛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是没放过我。”
甲士原本挤成一团,下一刻,分出一条甬道来,长戈纷纷向上,反射两侧酒楼的灯光,一时间熠熠生光。通道里,高君遂背着手慢悠悠走了过来,“师兄还是喜欢在茶肆闲谈,当年在长安就是如此,你喜欢抢过人家说书人的活儿,比说书人还绘声绘色。”
“是啊,我也说过,要不是读书,我估计就是说书人了。”薛诰叩着桌面,坐怀不乱。
高君遂一撇袍摆,在薛诰旁边坐下,“怎样,考虑考虑我的条件吧?”
“你就这么看不起你师兄?”薛诰笑吟吟道,“还是说你觉得你那些东西能让我动容?”
高君遂眸色忽变。
“君遂,我么,确实爱玩,爱吃,但那只是因为我觉得有意思。”薛诰手支着下巴望向正在煮的茶炉,“你若是以为这些东西能够左右我,岂不是把我当成酒囊饭袋?有什么意思嘛。”
“师兄想怎么有意思?”高君遂问。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等到时候我就知道了。”薛诰心里其实很慌,这么多人,他哪里打得过,于是掸了掸灰,就此起身,沐着茶雾,准备溜之大吉。
“师兄。”高君遂唤住了他,“你想怎么有意思,告诉我啊。”
这师弟是个执拗的,薛诰又不是没见过。他咬咬牙,“你非要让我把话说太明白?那就没意思了吧!”
“这也是我要对师兄说的。”高君遂阴沉着脸,平日里的愤懑呈现在了脸上,漠然道,“不要让我把事情做得太明白。”
高君遂对身后几个士兵使了眼色,很快,一队甲士如长蛇一般,围绕在薛诰周围。高君遂甚至还假惺惺道:“不要伤了师兄。”
这次就交待在这儿了?
薛诰心道真是点儿背,出来的时候该跟温兰殊讨几个护卫的。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和温兰殊还没那么熟,一件事没办成结果还要找人家的护卫,多不合适。早知道,就该让别人来……
忽听得一声惨叫,阵列最外面有个甲士倒在地上,在脖颈那里,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很快血痕蔓延开来,血流如注,流遍整片洼地。
紧接着,三个、五个都倒在地上,惨叫声连连,令人毛骨悚然。
高君遂大惊,这倒地的士兵离他越来越近,岂不是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究竟是谁,在暗处为薛诰保驾护航?他甫一站起,就感觉有一枚柳叶般的暗器碰上了自己脆弱的脖颈。
高君遂心脏几乎停跳。
“看来我不该走的。”朝华道。
“姑娘。”薛诰对朝华伸出手,往下摆了摆,一副“算了算了”的表情,“你要是杀了我师弟,就要和这一群人打。”
“也没多少吧。”朝华不以为然。
“……名声,名声。”薛诰指了指自己城墙般厚的脸皮,“传出去说我在街头杀害师弟,我可咋办呢。”
朝华挑眉,倒也是,于是她对高君遂轻声道,“知道罗敬暄怎么死的么?”
“朝华,是你。”
“放了他,不然你的死法会比罗敬暄的更草率。”朝华不需要逞凶斗狠,单单用平时的话语就足够骇人,高君遂手颤抖着,生死就在朝华一念之间。
“好,我放了他。”高君遂咬着嘴唇,对甲士摆了摆手,在薛诰面前出现一条通道,这人大剌剌走了过去,绕过桌凳,来到朝华身后。
虽说也算得上魁梧,怎么这会儿格外小鸟依人?朝华忍不住嗤笑,“走吧。”
薛诰弓着腰,躲在朝华身后,他们走过闹市街道,又走出城门,一路上朝华就像他的盾牌和护身符,让他能安然无恙地如老头般,弓腰驼背躲着。
“你不用这么夸张。”朝华淡淡道,“他们不会追来的。”
“要是追来呢?”
“没人会想死。你想死吗?我可以送你一程,很快的。”
薛诰摇头如拨浪鼓,“好多好吃的还没吃完,好多风景还没看完,不想死。不过看到姑娘,方知前半生恍若白宣纸,自此才明白应该上什么颜料。”
朝华对这人的油嘴滑舌也是无语了,她从背后去下幂篱戴在头上,放下白纱,准备走了。
“后会有期。”
朝华来去匆匆,没有给薛诰留下告别的机会,踩着城外山林道上的树杈子,身轻如燕,一点一跳,就越过山峦森森。薛诰在原地看着朝华的背影,他觉得“后会有期”是世上最浪漫的词,因为这预示着他们会再重逢,而非一别之后,再无见面的机会。
代表着一种约定,不知何时再见,却终究能够再见。
他从自己囊袋里掏出一幅画,那是一副美人图。画中人在波涛林木中屹立,泉泽澄氛,草木葳蕤,伊人裙带纷飞,秾纤合度,宝珠璎珞遍布周身,轻提罗衣,眉目含了点点哀愁,眉心一点朱砂,珠围翠绕,华光宝气,却不显得俗,只显得飘飖若仙。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薛诰喃喃道,“昔年得见《湘夫人图》,以为只是幻想,今日得见,方知世间早有人与画中人相契。”
顾子岚在生命尽头画下一副《湘夫人图》,穷困潦倒,落魄多病,草室不过四壁,寒风呼啸吹得窗户纸沙拉拉响。许多人要他的绝笔画,他不给,宁愿抱着这幅绝笔画归于尘土。薛诰不明白,在他和很多人眼里,其实顾子岚并没有见过真实存在的湘夫人,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意象。
顾子岚却说,他看到了她,看到她踏过潇湘水波而来。而他之所以画出来,是为了让她在纸上真正呈现。
有些画画到了化境的人确实会如此,幻想出一个个人。临终前,顾子岚把画作给了薛诰,希望薛诰能妥善保管。
“人死后,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或许我能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她,这个世界的她,希望你能帮我好好保存……”
薛诰怅惘片刻,忽然疼痛难忍,狂咳起来。他扶着树干,从袋子里拿出手帕,捂住嘴。
片刻后,帕子上已经多了零星血迹。
薛诰大笑几声,林子里群鸟惊飞,他朝着来时路,一个人慢慢走了回去。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作者有话要说】
伏笔回收~顾子岚这个伏笔见石榴和獭子约会那一次,也是獭子第一次告白~
聂柯:好好好我是你们的信鸽。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九歌·湘夫人》。
第125章 守护
萧遥的军队已经在代州城外驻扎, 要去幽州就必须借道代州然后过太行山以北直捣黄龙。这主要是因为河北藩镇各自为政,几个大小藩镇犬牙差互,不一定会给萧遥借道。
北边就一个贺兰庆云, 看起来还好说。
但是,半个月了……代州城没有给萧遥借道的意思。
中军大营里,萧遥心急如焚。他撑开地形图放在桌案上, 兵贵神速, 栖迟一日就要多吃一日的粮食, 他耗不了这么久, 而且如果大军在外,铁关河从泽潞偷袭,到时候就白出来了。
泽潞是河东南边门户, 萧遥重兵集结在北, 如果前后被铁关河与贺兰庆云击断,那晋阳将会落在铁关河手中。
萧遥愁眉不展,抿了口茶。
太安静了,整个战场沉浸在危机四伏的安静中。
这天, 萧遥收到了来自城内的书信。原代州府衙班子的人答应萧遥可以里应外合。他暗喜,又得保住秘密, 于是对帐外吩咐道, “你们让傅海吟和聂柯过来下。”
·
“什么?!大帅你要我们进城?”聂柯挠了挠头, 和傅海吟面面相觑, “这这这……这咋进?”
“咋进?”萧遥不怀好意一笑, “你想想啊。”
聂柯指了指自己, 这什么送命题啊!眼看聂柯快哭出来了, 傅海吟扶额, “贺兰庆云闭城不出不给借道, 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要么我们绕路走,要么我们攻城,代州也不好打,我们供给线拉得长,如果他切断我们就是死路一条。”萧遥道,“城内有人说愿意和我们配合,所以我主张先打探对方虚实再做打算,海吟,你有办法吗?”
其实萧遥已经想好主意,不过作为主帅不能和下属抢功。他知道傅海吟应该也猜到了,故意不说出来。
“那什么,之前朝廷给了我们不少马,贺兰庆云是不是也缺马来着?我听人说贺兰庆云最近忙着给马配种,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趁乱进去。”傅海吟道。
萧遥问,“怎么个扰乱法?”
“他们会在傍晚操练完在河边刷马,我们或许可以用几匹母马,把对面的公马勾引过来,然后他们那边可能就乱了。虽说这战场上的马都是骟过的,可这食色性也,马也一样,我先假扮牧马人进城,然后找时机里应外合……贺兰庆云应该不认得我。”
“认得也没事。”权随珠走着大爷步慢吞吞走过来,“我会易容,女英阁必学的功夫之一就是易容。小戚出来吧,让大帅看看我的易容成果!”
戚徐行生无可恋,穿着一身石榴裙,幂篱下白纱飘拂,依稀可见脸上胭脂色。军营里本不能有妇人,他恨不得找个地洞进去来回避那些好奇的目光,这会儿还得谢谢权随珠给他留了最后的面子,让他戴着幂篱不至于被人看见。
傅海吟只想自戳双目,“我不要易容。”
聂柯结结巴巴,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我……”
权随珠一拍手,“好嘞小柯,我来给你易容!”说罢她箍着聂柯的肩膀,将恨不得自尽的聂柯推着往前走,“能让我给你梳妆打扮,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戚徐行咬牙,“你是不是早就跟权姑娘通气了?”
傅海吟不置可否,相当于默认。
“啊啊啊啊……傅海吟,老子一世清白!”戚徐行的拳头雨点般朝傅海吟招呼,傅海吟笑得肚子都有点疼了,眼角泪花都快笑出来。
“别说,小戚,你穿这身还挺好看。”萧遥忍俊不禁。
戚徐行顿住了,他感觉自己身上像是被束缚住了一样,手腕上有各种手链,那裙子让他走不开,胭脂水粉刺得他眼睛疼,发髻也沉甸甸的,脖子好酸,哪哪儿都不舒服。“怪不得权姑娘从不穿这些,也忒不方便了。”
“好看不就行了?军营里飞过的乌鸦都是雄的。”傅海吟扬眉,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你想了什么法子?”戚徐行忍无可忍开始卸妆,用袖口一抹脸上的胭脂,整个人跟鬼似的,吓傅海吟一跳,“怎么就需要女装了?怎么就非得女装?你是不是故意坑我呢?”
“是找个合适的理由让第二个人闭嘴。”傅海吟白了一眼,“多言必失,不如闭嘴,打扮成姑娘的话,就不会有人找你们说话。”
萧遥夸赞道,“海吟的办法是真损,不过也确实有效,能去试试。聂柯说不定哪里见过贺兰庆云,一个云骧军出身一个禁军出身,每年难保打照面,海吟就不一样了,平戎军南征北战的,很少与京师军队碰头。”
戚徐行指了指自己,“所以,你们计划里没想让我去?”
此时周围瞬间死寂,似乎有一只乌鸦飞过,傅海吟马上撇开眼睛望向别处。
“那我穿……”戚徐行无比悲伤,原来自己的牺牲是没有用的,于是一扔幂篱掩面逃窜,意识到可能有人认得自己,又将幂篱戴上,小碎步走远了。
原地萧遥和傅海吟对视一笑。
“你们怎么都喜欢拿小戚开玩笑。”萧遥笑着问。
“他脾气好啊,又挺厚道的,所以铁关河一开始挺想拉拢他。至于我,我不怎么想跟铁关河走得近,那人脾气有点怪,我一心想着跟建宁王。谁知道建宁王露了一手,明明年纪还不算老,就放了兵权给皇帝,我们这些人散的散,我就到大帅您这儿来了。”
萧遥也知道,他和傅海吟大多是外力促成,而非双向选择,所以和傅海吟的相处就是各取所需,没有什么如鱼得水啊风云际会啊,事实上傅海吟这种性格很可能也不吃那一套。他要不是有点驭下之术,估计傅海吟到现在还不服呢。
“那京师的高君遂,你知道多少?”
傅海吟微一皱眉,“他是桓判官的外甥,平时挺敢莽的,跟卢彦则身边那个小白……白衣郎君是同门,据说俩人关系甚密。我给他送过衣服,那小子在太学有个绰号叫‘三贤’,其中一个就是卢彦则身边那个。还有一个……叫薛诰好像?谁知道这三贤都什么水平,反正高君遂现在借着他舅的关系,在朝中给东平王看着呢。”
“那你觉得,他会不会对子馥构成威胁?”
傅海吟笑着摇了摇头,说起这些话就多了,“大帅还记得之前的学生闹事么?”
记忆飘回到那一场暴雨,钟少韫冒雨敲登闻鼓,太学生聚众闹事,在长安掀起惊涛骇浪,进而改变了事情的走向,让本就激烈的两党相争掉了个头,温兰殊得以出山彻查,在大周日薄西山的时候付出最后一丝心力……
“记得,那时候整个长安人心浮动,我还负责巡防。”
“就是高君遂搞的。”傅海吟没经历过那场风雨,说的时候语气也轻飘飘的,“他这个人,特别会煽动人心,又会全身而退,机灵着呢。听说那时候上头处罚,高君遂屁事没有,钟少韫被打得半死,薛诰直接查无此人。三贤散的散,最后只剩下这个最机灵的高君遂,你说他是不是很适合进朝堂?”
萧遥隐约有些后怕。抛却高君遂本身就有的后台,这人也绝对是个聪明角色,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找不到错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温兰殊总防不住这等小人伎俩,万一被伤到了可怎么办?
“我怕子馥栽在他身上,要不,你回去……”
傅海吟摆了摆手,“大帅,您对晋王也该有点信心才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晋王身边有的是人,他只怕还在担心你能不能打去幽州呢。咱们现在困在代州出不去,出去了又怕回不来,不论如何,绝对得先把这个贺兰庆云处理掉。”
萧遥这才坚定下来,刚刚自己是有点儿关心则乱,“的确。我不可能看着这么一个威胁发展壮大,而且,贺兰氏于我,有深仇大恨,此仇不报,我食不下咽,难以安寝。”
在权随珠悉心打扮下,聂柯双眸无神,看着镜子里那陌生的脸,那一瞬间生了跳进河里让滚滚江水把自己冲走的想法。
权随珠叉着腰,手上还有残余的脂粉,她像刚刚一样箍着聂柯的肩膀,将其转了过来,“怎么样,还可以吧?我好歹也在女英阁学过易容,这种程度简直轻轻松松。”
傅海吟抿嘴,闭上眼点了点头,“幂篱呢,快给他戴上。”
聂柯欲哭无泪,“戚指挥使您说句话啊,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可不能笑话我啊!”
面对这一切戚徐行恍如神游,他刚刚把衣服换下来,此刻正斜向上仰望天空感觉这次经历让他人生中某个宝贵的东西遗失了(具体是啥东西他想不出来所以不知道),只见他目光定格在落日大旗那里,长吁短叹。
“阴阳颠倒,阴阳颠倒……”
权随珠啧了一声,戚徐行马上恢复正常,“很好,非常好,比我见过的女人都好看。”
聂柯想杀人……你自己看看这好看吗!画得跟猴屁股似的!确实不会有人怀疑他、找他说话了,可他现在也跟个唱戏的花脸一样,别人会以为这人是个疯子!
送走了锦衣玉服珠光宝翠的聂柯以及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的傅海吟,原地权随珠叹了口气,“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哎。”
萧遥和她站在营栅那里,马群渐行渐远,像极了树上的蘑菇。虽说现在到了春三月,不过代州相对靠北,因此春意还没有席卷大地,依旧是枯草匍匐,尘烟滚滚,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别具一种北方的苍莽凉意,和二人自幼生长的蜀中不同。
“傅海吟一走,你就来担任指挥使吧。”萧遥从囊袋里掏出一枚指挥使的玉印和绶带,递到权随珠面前,“权指挥使,以后河东军十个都一万人,就由你便宜行事。大战由我决策,但具体如何施行,我不会过问。”
权随珠惊讶,张大了嘴。她因着一个女子不能掌兵的理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铁关河畏惧她,建宁王又困于悠悠之口,不敢给她权,现如今萧遥如何敢放权的?“你怎么突然愿意给我兵权了?”
她本想说“名分”,但是觉得讲出来太他娘的怪了。
“这不是我愿意,而是本该给你。子馥给我的信里提到过你,他说你是女英阁的人,值得信任,不过他之前在河东也没有说话的底气,所以没有提拔你。铁关河是建宁王儿子,他跟你不对付,所以才说女子不能掌兵。但其实女子掌兵本就有先例啊,武成帝一朝,烈云郡主一人一枪深入大漠,历朝历代从不伐巾帼豪杰。”
权随珠讪笑道,“你不怕我鸠占鹊巢?”
事实上这是铁关河一直畏惧的,因此才要借助权从熙对自己的愧疚,逼着权从熙不对权随珠放权。
“你要是想鸠占鹊巢,就不会阻截贺兰庆云来助晋阳,应该直接从魏博跑蜀中去,那儿有你的亲人好友,何必来晋阳呢?”
这话倒是不假,权随珠想起前几日来,“之前有个商人,来劝我反水。”
“这些你没必要提,已经过去了,我宇文铄用人不疑。”
“不,一定要说明白。”权随珠说出来后,竟觉得如释重负,给自己主动请缨表忠心的行为找到了合适动机,“那个商人应该是白琚手底下的人,这人神出鬼没,说我一腔热血又有才能如何能屈居人之下,应该踹了你自己做主公逐鹿天下才是。”
“那你怎么说的。”
权随珠爽朗一笑,“我说我对宏图霸业不感兴趣,我宁愿做个守成之将,也不想穷兵黩武让泽国江山陪我一起沦入战火之中,更何况踹了主公算什么,要我做吕布?你们说我女人优柔寡断也好,不思进取也罢,我不希望天下因我而多更多死人和哭声。从小在女英阁,我学到的就是守护而非杀伐,若大帅之后需要我,随便找个地方,让我治理一方就好。”
“你这些话让我想起了子馥。”萧遥恍惚道。
“那是自然,我们身上都流着女英阁的血。”权随珠骄傲地望着落日,模糊的回忆里,还有她母亲夏侯抱玉和云暮蝉一起在松树下练剑的景色。
若说男子的力量在于征服,那么女子的力量就在于守护。权随珠心里有个安乐乡,那是她魂牵梦萦的故乡。
她会回去,她会守护她的故乡。
第126章 金人
代州城府衙内, 贺兰庆云为首的人鸠占鹊巢已经许久,原先府衙里的长史参军只能打下手。达奚铎步履匆匆,来到议事厅, 和刚出来的钟少韫撞个满怀。
“是你。”达奚铎打量了一番钟少韫,这是贺兰庆云不知从哪儿找到的“军师”,如今军里有什么都听军师的, 达奚铎为此就更说不上话了, 这让他感到危机感, 更何况钟少韫原本是卢彦则那边的人。
这种人的建议能听?达奚铎很头疼。
“抱歉。”钟少韫一身白衣, 头发披散在身后,高鼻深目,说完话后嘴唇又紧紧抿着, “还有事要找贺兰老夫人, 失陪。”
达奚铎昂首阔步进堂,“大帅,你怎么听这书生的话了?听说你调集城外驻扎军队,准备和宇文铄一起攻幽州?”
贺兰庆云也头疼得很, 桌子上一堆文牒乱七八糟,他本身就不是坚定的性子, 带了些优柔寡断, 尤其面临重大决策, 动不动就要倾巢出动, 因此他迟疑不定。
两个决策都有说法, “钟少韫说, 我要是出兵, 能跟着宇文铄打下幽州, 到时候是出塞海阔天空, 还是守幽州就看情况。如果留下,就是孤城一座,容易被宇文铄、卢彦则前后夹击。”
达奚铎快气炸了,“你觉得宇文铄会放过你?你是不是忘了你爹杀了温兰殊的同门和舅舅?温兰殊现在可是晋王!”
乱世之中小诸侯就是如此,总要朝秦暮楚抱大腿。贺兰庆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我知道啊!所以我很纠结,反正代州我们不能再守了,铁关河说要帮我,可我等得到吗!达奚铎,我们打宇文铄胜率如何?”
达奚铎:“……”
达奚铎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铁关河已经在打魏州了,要是能赢,往北就是河东,萧遥火烧屁股肯定要回来守晋阳。
如果铁关河赢了,晋阳就是南北夹击的对面。
如果铁关河输了……
“宇文铄得了皇帝的马匹,麾下有一支骑兵。代州城小粮少,守也守不了多久!”贺兰庆云气愤道,“铁关河,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大帅,你这是……”
“交给上天。”贺兰庆云倏地起身,“铸金人。”
漠北部族比较原始,在办某件事之前会祷告上天,然后铸金人。金人并不是金子做的,而是黄铜做的,因为是金色所以叫金人。
如果铸成,就说明要做的事正确,如果不成就不能做。
达奚铎思虑半晌,贺兰庆云踌躇不决也情有可原,萧遥态度不明确,人心隔肚皮,他们要是傻兮兮帮萧遥,很有可能临了了被收拾掉,有旧恨在前。
铁关河也不一定会支援,隔那么远。
他们要是不帮,萧遥直接攻城,还有骑兵,晋阳和代州不是一个级别的,兵精粮足,耗也能耗死代州。
帮与不帮,都有可能是死路。
所以,看天意吧。
贺兰庆云一声令下,铸金人的流程就都备好了。大堂前香炉燃起熊熊火焰,烟味儿扑面而来极为刺鼻,令人忍不住狂咳。一旁就是熔炉,薪火不息,热浪如波。
匠人准备好模具,准备滚烫的铜液,贺兰庆云撑了把交椅坐在堂下,两侧达奚铎和钟少韫依次站着。青烟缭绕下,众人纷纷掩面,廊下也站满了原代州府衙的官吏。
横起来的长槊和丛立的刀剑让这些官吏毛骨悚然不敢上前,只能噤若寒蝉看着这可笑的一幕。
贺兰庆云翘着二郎腿,肘撑着扶手,支起下巴。他并不厌恶等待,因为只要他想走,没人拦得住,而他也不在意剩下人该怎么办。
人心这种玄乎东西,贺兰庆云觉得自己不需要有,他生来就注定成为贺兰部之主,周围人会像向日葵向着太阳那般看向他,而他也懒得惺惺作态获取人心。
达奚铎看了看他,心生一计。
“大帅,这次要谁去注入铜液?你亲自去,怕是不妥。”
贺兰庆云深以为然,“那你觉得谁去好?”
“既然军师提议要出兵援助宇文铄,那就军师吧。如果军师能铸成金人,我们就出兵。不过,若是不成,总该有些惩罚,不然以后军师就还会再出下策扰乱视听。”达奚铎微微一笑,“生殉吧。”
钟少韫神色不变,“生殉?”
“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跳进火坑里。你们汉人不还用人炼剑呢?”达奚铎不怀好意一笑。
活人炼剑可以上溯到干将莫邪,可那都是先秦了,彼时炼剑温度不够,所以要用活人油脂,然而现在炼剑技艺越发先进,早已不用人的油脂来抬高温度。所以达奚铎这一出,就是为了让钟少韫有个合适的理由去死。
钟少韫不语,等着贺兰庆云的回答。
贺兰庆云本身就是缺谋士,所以把他强掳来的,现在怎么可能会因为计策的小小失误,就除掉自己的谋士呢?
贺兰庆云思考片刻后,“好啊。”
钟少韫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惶,这贺兰庆云可真是不按规矩出牌。同意让他生殉?真是残暴又血腥,难道胡人大多有这种癖好?他咽了口唾沫,思考对策。
他不知道在贺兰庆云眼里,他的反应也成为了贺兰庆云观察的一环——有趣。好像掐着一个弱小动物,看着它无能为力挣扎。贺兰庆云喜欢这种掌控和把玩,从街上抢回钟少韫,也合了天性中的顽劣爱玩。
按常理来说,这人应该跪地求饶,乞求贺兰庆云不要杀了自己。
但钟少韫没有。
这让贺兰庆云很失望。
钟少韫淡然一瞥,“好啊,那我就生殉。”
达奚铎许是没想到钟少韫能答应得这么痛快,心想计划通。铸造金人的各种流程达奚铎早就了如指掌,要做点什么出来太容易了,真是随便挖了个坑,钟少韫就眼巴巴往里面跳,傻透了。
贺兰庆云明显不悦,“你确定?”
“我确定。”钟少韫伸出手去,奴仆递上金盆花水,他漫不经心地濯了濯手,站在月台前,笔直修长的身形从侧面看去薄得吓人,这时节又只穿了一件月白袍衫,肩颈那里的锁骨极为明显,让贺兰庆云觉得,这人只要随随便便一捏,就能捏死。
脆弱不堪,这种人就应该跪在他脚底下求他庇佑,求他垂怜。
贺兰庆云又想起贺兰颉罗来。那个弟弟就是不听他的话,非要坚信自己看见了,这不就是在要挟他?贺兰颉罗又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把柄握在手里对自己有益。
可他战胜贺兰颉罗的手段又不那么光彩。
他坐视不管,看其他部落的兵士蹂躏弟弟,白如玉的小男孩被践踏进了污泥,他不觉得可怜或者心下难忍,他只觉得通体舒畅。不知不觉间,记忆里那个哭喊的缥缈身影,和面前的钟少韫重叠,教贺兰庆云内心微动。
他坐了起来,交椅吱呀一响,双眸微眯,看钟少韫接下来的动作,颇具玩味。
由于铜冶作坊不在前院,达奚铎趁机往后院走,跟匠人吩咐了几句。他认得那匠人,知道很多情况下铸金人可人为操控,并非是天意,只要往里面加点东西就可以。
匠人应了,他大功告成,心道这样一来,钟少韫必死无疑。
前院一切准备就绪,匠人捧着铜液过来,木柄虽说不导热,不过由于温度很高,握起来也有些烫。钟少韫跟着匠人和有关人员的指使,在烟雾滚滚中,将铜液浇进模具中,而后松了手站在一旁。
钟少韫白衣翩跹,头发也披散着,那神情十分坚定,仿佛视死如归,并不把面前这些把戏放在心上。
贺兰庆云双手交叉支着下巴,这会儿结果还没出来,轮到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杀掉钟少韫么?也不是,这么久以来,钟少韫勤勤恳恳,帮助达奚铎处理账务,可能跟自己走得近了些,所以遭到达奚铎忌惮。
达奚铎不允许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这是隐患。一来因为下巴那颗痣得了贺兰老夫人的保护,二来又聪明,三来是大周的人——三重原因下,达奚铎就不得不除掉此人。
庭中火焰不息,天气本来就暖和,如此一来廊下人忍不住纷纷擦汗,谁也不知道会是怎么个结果,但贺兰庆云却早已洞察。
贺兰庆云问着自己——真的想让钟少韫死么?
为什么就不能跪下来求一求他呢?贺兰庆云冷笑一声,旋即往后一躺,望蓝天白云。大好的晴朗天气,因为连续不断的黑烟,看起来有些脏乱。
却不影响贺兰庆云的兴致。
过了会儿,后院工匠传来消息,“大帅,没……没成。”
此时众人目光汇聚向钟少韫,他们都觉得这样一个倒霉蛋太可怜了,被逼着做到这一步,被逼着走死路,结果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哎,乱世啊,哪有什么可选的呢?
兔死狐悲,廊下的官员纷纷叹息。
钟少韫攥紧拳头,他一人站在月台上,俯视四周。官吏低头不语,不敢看他,他嘴角一抽,嘲弄一笑。他是乱世之中的无头苍蝇,走到哪儿都是死胡同,无论到哪儿都只能头破血流。
他深呼吸一口气,“大帅要看我生殉?”
贺兰庆云迟疑片刻,摸着下巴。活活烧死人的场景还挺壮观的,要这么做吗?如果为贺兰部做事却只能活活被烧死,那他算是跟代州这群人撕破脸了?刚刚的想法固然异想天开,不过实施的时候总要瞻前顾后。
钟少韫一步一步,往火堆前走。
贺兰庆云咬着后槽牙,两个人在无形之中博弈,眼看钟少韫拖着步子,离火坑不过一步之遥,他忽然伸出手,“且慢!”
钟少韫闻言一顿。
“适才不过戏言,你怎么真往火坑里跳了。”贺兰庆云站起身,思前想后,贺兰部还是禁不起和代州本地人消耗,别到时候萧遥还没过来,云骧军就被代州耗了个大半。而且若想招揽人,没什么过错的钟少韫死掉于他而言并无好处。
真是难办……一个没有错处的人,就是难处理,贺兰颉罗也是如此。
此刻贺兰夫人拄着拐杖从院门蹒跚而来,“孽障!少韫做错什么,你要烧死他!”
贺兰庆云急忙跑了过去,“您怎么过来了?这儿烟火气重,伤了身体可不好。”
谁知贺兰夫人推开贺兰庆云,心一乱,脚步也就快了起来,登上月台,强忍着咳嗽拉住钟少韫走下,“我要是不来,少韫就被你烧死了!你真是混账,少韫没做错事情,你就要烧人家?以后谁愿意为你办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少韫好,就不服气,还跟小时候一样性子顽劣!你小时候跟颉罗打架,颉罗没计较过,把你当哥哥,你把颉罗的娃娃撕烂颉罗也没说你什么,就因为他体弱多病我照顾他是不是?”
贺兰庆云不言。
“现在少韫来了,我不过多关心几句,你看看你,这是做什么?都多大了,好玩吗?”贺兰夫人用拐杖敲了敲贺兰庆云的膝窝,用力不是很大,“我这老媪早年丧子,你现在还要来气我!以后少韫跟我一起住,你不许再这样了。”
贺兰庆云有些不服气,“娘,你也不看看谁是你的亲儿子。”
“正因为你是亲儿子,才不能看着你往歪路上走。”贺兰夫人振振有词,“都是部落狼主了,行事作风也忒轻浮了,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爹当年教了你那么多,怎的你一个都没学会,反倒是把草原男子那些坏脾气学了个遍!”
贺兰夫人一边骂着贺兰庆云,一边揣着钟少韫的手,“少韫,你受惊了,这之后就跟我一起住,我那个院子呀,安静。”
他们缓缓走离院子,出门那一刻,钟少韫往旁边一瞥,看见了漆红木柱下屹立着的述六珈。这姑娘颔首微笑,转身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回贺兰庆云在代州的宅邸。
贺兰庆云也说不清楚是生气还是什么,总觉得从贺兰戎拓死到钟少韫到来,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娘先是遇见了述六珈,爱护如亲女儿,又遇见了钟少韫,这下遗憾已久的母爱彻底泛滥。
他回到官署,遣散众人,坐在自己办公的地方,心绪乱如麻。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竟然有点害怕,从囊袋里掏出那尊玉观音,手紧紧攥着,指节都发白了。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团阴影笼罩着他的头顶,渐渐形成了一个人的模样,在耳畔幽幽对他说道:
“我看见了。”
第127章 得逞
金人既然已经铸失败了, 那么就只能按照达奚铎的法子来,贺兰庆云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
可他们即便是守城,也要在固定时间去刷马。因此, 贺兰庆云派探子去探查萧遥军营的情况。
得到的结果是敌军守营不出,他这才放心。于是今日,代州守军按照往常的时间, 赶着马匹外出刷马, 城门一开, 河边出现了一群打赤膊的营中莽汉和大小马匹若干。
城边河水潺潺, 如今正是春日,这些兵士难得能出来刷马,所以也放松了下来, 春寒料峭里, 用马刷蘸了河水,然后顺着马鬃毛,从上往下一遍遍刷。
代州的马匹不多,萧遥得了皇帝“馈赠”, 骑兵方面又比他们多了助益,因此队首的小将得了军令, 如果遇见偷袭就赶快回来, 不要恋战。他格外警惕地观察四周, 在河对岸的某处灌木丛里, 看到了几匹奇怪的马。
小将不明所以, 刚好此时的河床并不是很高, 人能踏着走过。他缓缓再水中前行, 因为吃水有些深的缘故, 水已经淹没到了大腿根, 他不得不再度放慢速度——这深度泅水也不大行。
行至江心处,他对身后兵士嘱咐两句,说看好马,然后一猛子扎进河水里开始泅渡。
谁知游着游着,他感觉到水滩变浅,就直起身来,湿淋淋的很难受,他就当是洗澡,迷茫地看着面前十几匹马……马臀背后并无烙印,观察片刻,也没什么毛病,算得上是良马。
小将又看了眼——娘的,是母马!他兴高采烈,现在军中公马和种马都有了,可惜这些马下不了崽,如今有十数匹母马,假以时日肯定有用。老天真是开眼,在他们山穷水尽的时候,给了他们十几匹无主的母马!
如此一来功劳就有了,他朝身后众人吹了口哨,人马一时齐齐看向他。
小将唯独忘了,这是春天,万物萌发的季节。此刻不知是哪批母马啸了两下,对面的公马眼神立刻锁定,就跟被磁石吸引似的。
“我操,不对啊……”
只见下一刻,不出一会儿,几十匹公马踏水扬波而来,大有万马奔腾的架势。它们原本就去了马笼头和马鞍,无拘无束,这会儿看到前面有母马更是克制不住往前冲,后面兵士根本管不住这脱缰马,挥着马鞭在后面追啊追。
“我的马!”
“快回来!”
鞭长莫及,在此起彼伏的詈骂声里,他们只能在水里打赤膊追了一路。
小将忽觉有诈,赶紧跑到浅滩上,在树林子里看到一个无所事事叼着草茅瞎晃悠的络腮胡壮汉,旁边还有个娇俏的妙龄少女,头戴幂篱,一看有人来马上惊慌地躲在壮汉身后,不胜娇羞。
“你还挺上道。”傅海吟小声对身后聂柯说。
“过奖。”聂柯只想挖个坑跳进去,不过想想这些人都不认识自己,他也没有在乎的人。
眼看小将拔刀对着自己,傅海吟熟练地举起双手,装作畏惧状,牙齿打颤。小将问他,“你哪里人,在这里做啥!”
“牧马嘞,庄家有十几匹马,让赶出来,傍黑就回去。”
聂柯忍不住竖大拇指,“你怎么一口中原官话?你不是蜀中人吗?”
傅海吟冷笑,等小将和众人小声讨论的时候回头对聂柯道,“简单。你别讲话,闭嘴。”
“你说,你是放马的?”小将摸了摸胡子,“你这马是哪儿的马,怎么跑代州来了?”
“庄家的马。”傅海吟迅速编了一个地名,唬住了面前的小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外来人,编个子虚乌有的地名也完全不影响,“军爷,恁放我走吧,俺家里还有俩娃。”
小将当然不会让这到手的功劳飞了,“我看你鬼鬼祟祟,肯定心里有鬼!跟我走,见我们军师去!”
·
由于昨天代州刚发生了铸金人的事件,今天钟少韫直接一头睡到下午不见客,贺兰夫人生怕他吓到,专门让医师给他准备了药膳,嘱咐今日不要劳心劳力。
他一起来,就开始看信报,上面有探子打探的四方消息,关于铁关河、卢彦则的都在上面。
门外响起女声,“军师效劳,一醒来就看。”
钟少韫摩挲着卢彦则的名字,“心里有事,闲不下来。”
述六珈把头发梳成一股,绑在背后一个麻花辫,刘海从正中央的发缝分开,两侧簪了花树,犹如《女史箴图》里的装扮,依旧是玄黑的袍子,看起来有几分淳朴厚重的气息,跟大周流行的鲜艳颜色和图样截然不同。
“他想杀你,卢彦则想跟你在一起,即便如此,你也不打算走?”述六珈走到他面前,“宇文铄大军不会容忍贺兰庆云,你的机会有很多,为什么不逃?我不是很明白你。”
“那你呢,你也不逃?”钟少韫看述六珈那张酷肖自己的脸,不免有些恍惚,身上披着的袍子掉了下来。
“我帮你,你竟然还问我。”述六珈眼波流转,坐在窗台那里,“你也想帮我?听起来怪好笑的,明明你自己都差点被逼着跳进火坑里。”
“你没有想过的生活么?”
“没有。”述六珈头靠着窗框,欣赏院子里盛放的桃花,“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就很好。”
述六珈全靠一张脸,能被贺兰庆云看重。贺兰庆云虽说很多时候都让人看不惯,不过对于母亲的孝顺却是无可指摘的,因为母亲悼念幼子,自己也时不时会注意到和弟弟长相类似的人,比如钟少韫,比如述六珈。
因为那死去的弟弟是母子间情感连接的纽带,述六珈能凭借这些,在贺兰部安稳生活,再加上她本身就飘萍一个,到哪儿都是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她性格柔顺,给足了贺兰庆云抚慰,没有男子会拒绝低眉顺眼温柔可人的女子。
“我昨天从大帅那里得到消息。”述六珈忽然转头看向钟少韫,“卢彦则好像要往北打,跟宇文铄聚成合力,你……想见他么?”
钟少韫心跳紊乱了起来,“想,但不是时候。谢谢你,述六珈,你让我想起我的姐姐。”
“你姐姐?”
“是。她对我很好,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对她好,她就永远离开我了。”钟少韫眼眸湿润,双手掩面,腕骨凸得吓人,述六珈觉得他最近可能又瘦了,好像从来贺兰庆云这里之后,就没有好好吃过一次饭。
“她肯定是个很好的女人,所以教出你这么温和的性格。”述六珈揉了揉眼,随意捻下窗外一朵花,“乱世最摧折人,你也一定照顾好自己。”
钟少韫潸然泣下,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缺了什么,他自知并非展翅高飞的鹰隼,性子里阴柔的一面居多。然而这是乱世,强者只会摧毁,柔弱只能依附,只代表孱弱,被人争来抢去垂涎觊觎。
他觉得透不过气,还好有述六珈。他们同病相怜,述六珈却比他更坚韧甚至还想着助他。
“我会的。”钟少韫揩去泪水,他想不出这辈子除了和卢彦则在一起之外还有过什么开心的事,好像自记忆起,他就在危机四伏里扎了根。
“军师,大帅要找你。”
钟少韫听见外面人通禀,心悸了下,便马上收拾好,跟着此人去了议事厅。
“军师这日可真是清闲。”贺兰庆云斜倚着凭几,不知为何看见钟少韫那副清冷神情总觉得气恼,他太想让钟少韫挺直的腰杆弯下去,从而战胜自幼一直没能赢的假想敌,“今天有点事,所以叫你出来。”
“什么事。”钟少韫淡淡道,眼角还有些微泪痕。
贺兰庆云懒洋洋地修着指甲,笑了笑,“你猜谁来了?”
谈笑间,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那人去下斗篷后,令钟少韫猝不及防。
“少韫。”高君遂连日赶路疲惫不堪,多亏看到钟少韫才能提起精神,眼里闪着光辉,“我已经派兵攻下潞州,进而近逼晋阳,代州之围自解,他们不日会退去。”
“你的帮助,应该不是无条件的。”钟少韫道。
“嗯。”高君遂回头看了眼贺兰庆云,“我要带少韫回去。”
贺兰庆云站起身,笑眯眯的,似乎看见钟少韫左右为难被抢来抢去的模样,非常好玩,有一种“这人尽管一身傲骨可却还是在我手掌心”的感觉,“好啊,如果代州之围解了,你把他带走,我不会过问。”
一旁达奚铎暗喜,这不明不白的周人终于可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事情谈罢,贺兰庆云和达奚铎解了心头大患,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长舒了口气,谑笑着准备吃晚饭去。
原地只留下高君遂和钟少韫。
高君遂之前一得到钟少韫在此的消息,马不停蹄就奔了过来。他太想钟少韫了,做梦都是对方。如今钟少韫活生生出现在他跟前,不是梦也不是幻影,他没有犹豫,冲上前就把钟少韫抱在怀里。
有温度,虽然还是那么冷淡,可高君遂不在乎,他有权力了,卢彦则远在陇西管不着。
他在钟少韫颈间嗅着,拼命攫取对方的气息,让自己能从狂喜中安定下来。这么久了,他梦到过无数次钟少韫,可每次在梦里,无论他走多远,钟少韫就退多远。
“我们回去吧,你在这里多危险啊。”高君遂小心翼翼安慰着,“少韫,我好想你,好想你……”
“我本以为你已经看清楚了。”钟少韫一动不动犹如木人,“你一定要这样?”
高君遂停顿,“我……”
“你打潞州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想证明自己,所以那么做了。高君遂,其实你每做一件事都有目的,而且都跟我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是把我当作战利品,顺带着拿走而已。”钟少韫掰开高君遂紧扣自己肩膀的五指,“这次你打下潞州给自己的奖励就是我,对不对?”
“我们不能再回到之前了么?”
“你知道的,高君遂,在你偷偷摸摸做那件事之前,我一直想相信你是个好人。”钟少韫语气平稳,说出来的话却极为伤人,“破镜如何能重圆?更何况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不……不可能。”高君遂狞笑道,“那你也走不了,贺兰庆云已经把你卖了,你是我的人,没人能把你夺走。”
他越说越激动,在钟少韫往后退的时候,以掌刀劈钟少韫的脖颈,拦腰将其抱起,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出了府衙,直奔驿馆去了。
述六珈在廊下,围观了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一口气更了三章没三合一,再说明一下。
第128章 朝阳
驿馆内, 高君遂整理行装。他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又从袋子里掏出软筋散给钟少韫服下,生怕待会儿连夜赶路, 钟少韫给他找不痛快。
没过一会儿,钟少韫悠悠醒转,失神地望着帐顶, 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这让他想起了那场糟糕的回忆。
钟少韫轻轻喘息着, “你……你给我下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贺兰庆云说反手卖掉他就卖了他,计划全部打乱,他原本想接着靠近贺兰庆云的契机, 为大周探得情报, 让卢彦则在西北的扩张可以顺利进行。
因为按照他的想法,接下来贺兰庆云既不帮萧遥,也不帮铁关河,必定北遁至大漠。
很简单, 中原这几个人都不好对付,贺兰庆云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从他逼死皇帝的那一刻开始, 就注定吃不上第一杯羹, 只能吃人家分剩下的。
同时, 钟少韫也想待在贺兰夫人身边。
“你我都知道, 贺兰庆云不会帮助宇文铄, 也不会帮助东平王, 接下来肯定是走。”高君遂用热毛巾给他擦着手, “所以, 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来。少韫,只有我想带你回来,卢彦则待在凤翔,往北扩张,他的未来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你明白吗?”
钟少韫双眸失神,白玉似的双手被高君遂把玩着。
高君遂想了太久太久,食不下咽,难以入睡,这种痛苦让他难以承受。是以听说萧遥和贺兰庆云对峙后,他想都没想就带人攻潞州,一路乔装打扮跑了过来。他让钟少韫冰冷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想给钟少韫一点炽热。
钟少韫没有力气,也根本抽不回来,他想起那次被太学教谕非礼,他也是这般瘫软无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触碰、抚摸,尽管他根本不愿意。
可是没人问过他。
在他闭眼的时候,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高君遂眼疾手快,轻轻为他擦去,“我最近老是做梦,梦到我们一起求学,我,师兄,还有你,多好啊。那时候他们为我们起诨号叫‘三贤’,针砭时弊,指点江山,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没有算计,也不用忧虑。可就是……太短了。”
“我不喜欢,我没有这种岁月。”钟少韫直言不讳,他的确没有,或者说在大周只有阿皎让他感到眷恋,男子大多要么仇视他,要么对他包藏祸心,给他带来的危险简直避无可避。
他在太学担惊受怕,被人屡屡示意却只能装聋作哑。他们说他故作矜持,说他沽名钓誉,说他“阴柔如女子”,不配和高君遂、薛诰为伍。
每一天都是煎熬,也只有在卢彦则或者阿皎、贺兰夫人身边能暂且不忧虑风风雨雨,他能彻底放下心来。
所以他为什么要回大周呢?
高君遂不敢相信,捧着钟少韫的脸,太陌生了,曾经会对他笑的人,现在怎么成了这样?他努力为钟少韫舒展眉心,“少韫,少韫……我们回去,师兄也想见你,我们回去吧。”
“我不想,一点也不想回去。”钟少韫紧闭双眼,由于极度绝望,眼角露出细纹,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是不是想这一天想很久了,没人打扰,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少韫。”高君遂呼唤着他的名字,卑微又虔诚,尽管高君遂才是那个掌握一切的人。
然后,又将钟少韫抱起,胸膛紧贴,按压着钟少韫的后背。
但高君遂并没有其他举动了,更是说不清楚,为什么遇见钟少韫后,心里的哀绪竟然压过了喜悦。
“你这是干什么,想让我可怜你?”
高君遂一惊。
故人,故国,高君遂都没了,还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不该有心,应该像舅舅想的那样,按部就班过下去,成为世人眼中的强者。可他在明堂上举目四望,并没有一个故人,钟少韫的缺席更是时时刻刻提醒他,爱原是他求而不得之物。
“不是,我真的……真的喜欢你。尤其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要疯了,听说你在代州,我只剩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带你回来,让你在我身边,无论你恨我讨厌我都无所谓,我就想看到你。”
“……”
钟少韫良久沉默。
窗外忽听得鳞甲碰撞、军士涌动之声。已入夜了,怎么会出现这种兵卒调动?这种声音还是有规律的,高君遂打开窗户,就看见远处楼头上,原本属于贺兰部的狼头纛已经被撤换,变成了日月大旗!
同时南门洞开,在前头一个红粉涂面、身着石榴裙的“军士”带领下,街道上一列兵马迅速穿行,手持火把如暗夜里的幽魂,不发出一点动静,两侧楼阁也默契地配合着没有出来,看着装,是河东军!
“萧遥已经入城了。”高君遂放下窗户,“没想到,他这么快。”
说罢,他转身吹灭烛火,小心翼翼抱起钟少韫,一手绕过腋下,拢起上半身,一手穿过膝窝,控制对方的头枕向自己的胸膛。“我带你走。”
钟少韫不能动,眯着眼,又觉得困。
他刚从二楼下来,就在马槽前遇见了横刀立马的贺兰庆云,“哟,想走啊。”
“大帅怎么来了?”高君遂疑惑不解,既然萧遥不知为何闯入代州偷了贺兰庆云老家,那么贺兰庆云应该丢盔弃甲、慌忙逃窜才是,为什么现在好整以暇站在了他面前?
难道……贺兰庆云比他料想的还要靠前,已经把大军都转移了出去?
怪不得这人,铁关河都未能成功战胜,真跟条活泥鳅似的。
“咱们买卖做不成了。”周遭兵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在暗夜里是那么清脆,贺兰庆云早已习惯了沙场杀伐,对这些充耳不闻,拔出颀长的□□,“我也该把我的东西拿回来,是不是?”
“可我们谈好的。”高君遂咬着后槽牙,因为极度气愤,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谈?”贺兰庆云忍不住大笑,“别以为我不知道,铁关河根本不是来帮我的。什么攻下潞州紧逼晋阳,画个饼就想把我骗去?他自己在魏州困住了,你们就算攻下潞州,很快也会被温兰殊反扑回去,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胡人还挺聪明……高君遂搂紧了钟少韫,“那也不是我能管的,我只要带他走。”
“你走不了。”贺兰庆云挥舞吹发立断的长刀,刀身劈开空气,发出轰鸣之声,“我再说最后一遍,把军师放下,我还可以考虑放你回去。”
“不可能。”高君遂显然也下定了决心,“我不会放开他的。”
贺兰庆云眼见二人僵持住了,而他也不想杀掉高君遂彻底和铁关河撕破脸,于是换了个说法,“那你不如问问军师,他是想跟我走呢,还是想跟你走?”
“他说的是气话,不能相信……”
“放开我。”钟少韫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着表示拒绝。
贺兰庆云摊手,“你看,他让你放开他啊。”
“少韫,你不能去,贺兰部很危险,你怎么能和这种人为伍?他喜怒无常,万一他哪天想不开杀了你……”高君遂劝着,“况且他现在敢卖你第一次,就敢卖你第二次,你怎么能信这种人的话?”
“放开。”钟少韫身上恢复了点儿知觉,踢着腿,想从高君遂的臂弯中挣扎下来。
贺兰庆云觉得好笑极了,“看,他想跟我走。高君遂,你还是认清现实吧,你打得过我?你觉得是你的人多还是我的人多?”
“那也要试试看。”高君遂将钟少韫轻放下,揽着对方的腰并拔出随身带着的长刀,看架势是要和贺兰庆云来打一架。
但贺兰庆云没工夫,觉得这样做太欺负人了,“不用这样的,高君遂。我也不想欺负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撕破脸,之后再合作反而不好,你说是不是?”
高君遂手背青筋暴起,长刀微微发颤,下一刻不待他反应过来,贺兰庆云就冲到了他面前,扼住了他的咽喉,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微微发白,似乎下一刻就能让高君遂窒息。
钟少韫拼尽全力,从高君遂的束缚中抽身,瘫软在地。
同时廊下述六珈等待已久,背起钟少韫就往驿站门口走了。
贺兰庆云见大功告成,松了高君遂的脖颈,准备收拾收拾回军中和达奚铎汇合。
天空忽然聚集了一片又一片的乌云,空气也湿润起来,地上氤氲着薄雾,看样子是要来一场小雨。
阵阵春风扑面,贺兰庆云一走,高君遂脖子处通红,松了刀柄,锵然一声,刀落在地上,他也跪倒在地。
没过一会儿,细雨如丝,笼罩着他。
他失神地望着沙土地和浮起的灰尘水汽,这辈子高君遂努力争取过很多东西,桓兴业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比如世间最美好的情爱,他就不该要;和一个出身不明不白的同门走那么近,他也不该那么做。
他的头发上蓄积了不少水珠,晶莹剔透,额前碎发掉落,在风中飘舞,双手乏力地垂在大腿上。兵甲声过后,是喝彩的声音,他们在庆祝,代州城终于又回到了官军手里,商量着要给刺史迁移坟墓。
世人皆沐浴光耀,独独只有他晦暗。
那颗肉体凡胎的心,于他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让他狼狈颓靡,让他功败垂成,让他无功而返、消耗光阴。
高君遂索性躺着面对天空,望向漆黑一片,让细雨彻底拍打自己的面孔,湿透他的衣裳。
·
府衙内,贺兰庆云早已人去楼空。
萧遥这次兵不血刃就得了胜利,主要还是城中不愿被贺兰庆云控制的人里应外合,才致使一切如此顺利。他特令不许抢劫,更不许惊扰百姓,行军必须按照原定的规矩来,严守军纪不得怠惰。
聂柯迅速换了身衣裳,这样一来,给代州长史吓了一跳,“我们还以为那是个会打的姑娘……”
聂柯:“……”
虽说啊,虽说他确实没有很高,比傅海吟、萧遥这种低半个头,但是在姑娘堆里,怎么看怎么不像啊!他一世英名就这么没了,戚徐行还笑!
长史看他有些不大开心,就开始绘声绘色描述今晚的事儿,“这小将军来了之后,对着贺兰部的胡人就是一顿乱劈乱砍,很快看守我们的胡人就都倒了下去。他戴着幂篱,我们还以为是是什么女中豪杰,北地女子长这么壮实也是常有之事。”
聂柯:“您别说了……”
长史以为他是谦虚,“有几个胡人可能是好久没见过女子了,看到小将军就被勾了魂去,跟在小将军后边。还好小将军身手敏捷,才没被他占了便宜……”
傅海吟、权随珠、戚徐行彻底憋不住了,就连萧遥也勾起了嘴角。
“我们屈服于贺兰庆云的淫威,刺史原本以为他们是云骧军,过来借道休息的,谁知一开门就被他们……”长史潸然泣下,“谁知后来军情传来,才知道这是乱臣贼子。过年那几天,我们甚至都不能穿汉人衣服,也不能南望朝廷正朔。百姓只敢身着胡服,对南垂泪。”
周遭一下子又沉重下来。
“好在大帅即时赶到。”长史擦了擦泪,“我们和几个百姓已经商量好了,要给府君迁坟。府君去得太仓促,之前贺兰庆云也不许我们为府君妥善安葬……”
“我出资,你们不必互相商量了。”萧遥竖起手,“我们那时候人手不齐,所以没来救代州。”
“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长史慌忙解释,“这贺兰庆云性子古怪,似乎早就偷偷移兵,城里军营的灶火不变,但兵士好像都已经转移了出去,我不敢确定,就没告诉大帅,如今看来,他可能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他这还真是,反复横跳。”聂柯直言道,“我还以为他跟东平王关系不错呢,明明之前还去朝堂上耀武扬威,跟我们晋王吵架。”
“那时候他没想到我会很快对代州下手。”萧遥解释道,“现如今代州回到我们手里,接下来,就是往东。”
萧遥面向东方,在一晚辛苦安排后,旭日破云而出,照彻东方苍穹。
朝阳,生生不息。
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到幽州去,他必须要抢先铁关河一步到达。
那里有他和温兰殊最重要的人。
第129章 朱槿
“谁养的水獭啊?把我的红眼鲤都叼出来了!”
晋王府今日很热闹, 温秀川提溜着一只可爱的小水獭怒气冲冲走了过来,水獭的尾巴还滴着水,流下一路水迹。
他推门而入, 就看见薛诰膝盖前围着好几只小水獭,每只都叼了红眼鲤鱼,像是在邀功, 还一个劲儿地蹭着薛诰的腿。罪魁祸首斜靠着凭几睁开眼, “十七郎你能不能跟你哥学学, 别这么咋咋唬唬……”
温秀川急赤白脸的, 把水獭放到地上,两脚一蹬,撒泼耍赖, “我哥都不说我, 你管我干什么?你养的水獭叼了我的鱼,赔钱!”
“什么钱不钱的,都读书人,俗气。”薛诰推开温秀川平摊的手掌, 吃白食又理直气壮。同时掰下几块饼,投喂面前眼巴巴等待赏赐的水獭。
温秀川欲哭无泪, “哥你看他!”
温兰殊正和谢藻凑在一起填词度曲, “谢长史, 麻烦你给秀川支点儿体己出来吧。”
“哥我就要这个人的, 你别老惯着他, 吃你的喝你的跟大爷似的!”温秀川抗议, 心疼地看着地上扑腾的、半死不活的红眼鲤鱼, “呜呜呜我的鱼……”
“晋王, 你也太偏你这……”
谢藻还没说完话, 温秀川就开始洋洋洒洒长篇大论——
“老天啊我辛辛苦苦当崇文馆教书的披星戴月每日操劳为学生们批改作业,不敢收人家一文钱,攒了那么点儿钱买了几条鱼苗结果还没长大呢就被水獭叼走了,可怜我温秀川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半辈子,就那么点儿爱好还要被人欺负,现在我想买也没钱,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衣服打补丁……”
“快!给他钱!谁给他钱!”薛诰忍无可忍自掏腰包,“我给你,给你,别吵了成不成!”
温秀川见钱眼开转哭为笑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双手接过钱袋子,“好嘞。哥,今天玩樗蒲吗?”
好像刚刚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
谢藻大彻大悟,“晋王,这……”
温兰殊早已习惯,“好啊,今天玩两局。”
慈母多败儿,慈兄多败弟!谢藻深知不行了必须要管一管了太过分了不管不是人了重拳出击,“温十七,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胡搅蛮缠,你的学生该怎么看你?”
“无所谓啊,他们都比我有钱。”温秀川倒出钱开始一枚枚数,捻起一枚,睁着眼看方孔中透过来的光,赞美之情溢于言表,“这世上最不会骗人的就是这个啦。”
随着一声喵叫,虎子蹭蹭蹭跑了进来,嘴里也叼了条鱼干,在地上啃咬着,因为很费力,眼睛眯了起来,龇牙咧嘴,红线跟在后面,碗里有好几条小鱼干,她一屁股坐在虎子旁。
薛诰指了指红线,“她用你的鲤鱼喂猫,你怎么不敢跟她要钱?”
温秀川如芒在背,说话也结巴起来,“这……这这……”他良久说不出什么话来,兀自数钱玩,巴不得在场没人认识他。
温兰殊释然一笑,如今便好,多少风雨都在外头挡住了,虽说还没彻底到天下太平那一日,不过能从案牍劳形和疲惫奔忙中喘息片刻也是好的。
桌案上的信笺有很多是萧遥送来的,他需要和萧遥时时联系才能安心。
晋王府就和当初的温宅一样热闹,温兰殊很喜欢这样,他把所有事挡在外面,身边人只要快快乐乐聚在一起就好。红线喂了会儿猫,突然想起什么,“今天好像是坏小子生日。”
“四月初三?”温兰殊道,“阿时跟阿洄在一起玩?我今天起来后,没看见他们俩。”
红线从身后拿起一个兔子花灯,现在不是花灯的季节,可她因为长安覆灭,原先珍藏的花灯找不到,如今回不去,只能自己再做一个,“哦,好像是,他们去白马寺了。我要给坏小子礼物嘛?”
薛诰往面前蹦蹦跳跳的水獭嘴里喂了块榛子,“想给就给咯。”
看到红线,温秀川反应过来,便抱着樗蒲的棋盘跃跃欲试,“说起来,小郡公最近是不是一直往王府跑呢?听说他可有钱了,要不,我去找他玩樗蒲?听说小郡公是个好手,最近不是一直跟红线玩儿嘛,我也跟他玩两局……”
薛诰拉扯温秀川的衣服,“你别去。”
“为什么?瞧不起人啊?我从小到大就没输过除了……”
除了萧遥。
一想起萧遥如今和哥哥温兰殊关系非比寻常,还是别在人家说坏话的好,温秀川的背一下子颓了下去,他凑近薛诰,“为啥,为啥不让我去?小郡公是跟我有过节嘛?说起这个爵位啊,过几天朝廷是不是要给裴小公子授爵?裴小公子父母俱是忠臣,他又是嫡子,这个爵位给他真合适,这样一来,咱们晋王府还真是济济一堂啊。”
温秀川越说越骄傲,颇有一种“咱们几个真厉害”的感觉。
过午,前线传来消息。
“节帅已经从代州向东。”薛诰分析着河东传来的消息,“泽潞二州失守,魏博……”
说到这两个字,他的胸腔突然猛烈疼痛起来,咳嗽个不停,温兰殊愁眉不展,看到“屠魏州”三个字,也同薛诰一般,心头沉甸甸地难以化开。
就在萧遥和代州对峙并出兵的这几个月,铁关河从汴州向北,一路攻克州府。原先魏州就因为自废武功,所以守备军力不如之前。铁关河数次想借道不成,一怒之下,集中军力猛攻。
魏博这个地方太重要了,铁关河无论是去河北还是去河东都必须经过,因此必须攻克。他手底下本来就有锐卒,粮食补给又靠有经验的桓兴业,即便是旷日持久的战役也扛得住。
大周现在自顾不暇,铁关河背负王命,也没人能说他什么。葛誉钦和罗瑰没有拱手让城,因为他们都知道,降与不降,铁关河都不会容许这样一个隐患存在。
于是城破那日,城中壮年尽数被坑杀,也就只有妇孺留了下来。葛誉钦战亡,罗瑰失去行踪——
来到了晋王府。
朝华又回到了晋王府,上次一别距今一月,没想到就发生了这么多。她将魏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温兰殊和薛诰,好在她本身就比较坚韧,说罢依旧镇定,“我已经把小节帅带回来了,铁关河一路往北,并不在意他。”
罗瑰心情低落,紧紧靠着朝华,对陌生的环境极其畏惧,时不时还拽朝华的衣角。
“铁关河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后顾之忧。只不过屠城确实太过……”温兰殊心中郁结,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在洛阳了,“不行,如此一来,晋阳岂不是危急?”
薛诰深以为然,“晋王是想出洛阳?可铁关河身后有王命,名义上,我们不好阻挠。而且,河东军大部分在宇文大帅的手里,我们没兵啊。”
温兰殊缓缓道,“我手里有四千潜渊卫……我没办法看这么一个刽子手横行河北。”
薛诰阻拦道,“不,晋王,你不能走。”
“为何?”
“你现在受了朝廷的爵位,你就是朝廷的王。如果不经天子之意,就贸然出洛阳,在道义上,你就失去了主动。更何况,潜渊卫并不是军队,用在战场上是一种消耗。晋王,你要好好用这股力量。”
温兰殊的确有些关心则乱了,“那我应该……”
“等。”薛诰坚定道,“等一道就藩的圣旨。你是晋王,你本来就应该回到晋阳。铁关河在朝中留下高君遂,所以敢在外面征战杀伐,晋王你虽说不愿和铁关河为伍,但你若想战胜铁关河,就必须也走他的路。”
“陛下怎么可能放我出洛阳。”温兰殊扶额,“现在相当于又回到了最开始,我还是待在京师,哪儿也去不了。”
“交给我吧。”薛诰胸有成竹,“晋王是不是要进宫给小皇帝讲经来着?今儿就让我去。这种事呢,不能当事人自己提,要别人旁敲侧击才好。”
薛诰说完这句话,对朝华眨了下眼。
“也对。”温兰殊面向朝华,“你和小节帅先去休息,估计不日就能有个结果。放心,我和铁关河之间,不共戴天,和你们一样。”
安抚好一切,罗瑰先在晋王府歇下。朝华从客房里走出来,她很累,却习惯了装作什么都没有,因为她是女英阁阁主,这样做能让身边的人放心。
她难得弓背靠廊柱坐了会儿,闭目养神。迷蒙之际,面前出现了一朵朱槿花。
“是你。”朝华慢悠悠抬头,刚好看见怀揣书册的薛诰,“你来找我?”
“没别的事。”薛诰坐到一旁,将朱槿花塞进朝华手中,“就是觉得,朱槿和你特别配。”
朝华习惯穿一身紫衣服,配上一朵红花可真是突兀。她握着那朵花,长长的花蕊耷拉下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薛诰风趣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柱子是不是有点硌?你也可以靠一下我的肩膀。”
朝华闭上了眼,不理他。
“你那天,是在等谁?”薛诰从怀里又掏出一包糍粑,“摊主听了我的建议,改进了做法,现在不粘牙了,你试试看。”
朝华有气无力地伸出了手,拿起一枚尝了尝,“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在等谁?”薛诰饶有趣味地问,“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洒脱。那你平时都是干什么的,刺客?”
“没事做。”朝华觉得这人还算有趣,可以闲来无事聊几句,“需要杀人了就去杀个人,那些雇主出手都很阔绰。你有想要杀的人吗?我可以给你便宜些。”
“别的姑娘聊星星月亮,胭脂水粉,你聊这个。”
“你见的姑娘太少。”朝华撇了撇嘴。
“所以才要跟朝华姑娘你多说几句,多了解了解。”
朝华哭笑不得,“那你感兴趣的事情还挺多,吃穿用度,都好奇。”
“世间事就是那么有意思。要不,我为你写个传奇,收录进我的册子里?你不是还杀了罗敬暄,这么厉害,应该记载下来。我觉得那些史官太无趣了,就知道记王侯将相,文治武功,可是世间有趣的事情明明那么多,我们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朝华垂眸嗅了口朱槿花,淡淡香气萦绕于心间,“乱世人人自危,这种话,我还是第一次听。”
薛诰屏住呼吸,光透过半卷的竹帘,打在朝华脸上。她没有什么装扮,头发也是草草扎了起来,暗淡光影和暖洋洋的色彩下,将她那日的杀机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她对谁都不冷不热,心情好可能多说几句,薛诰笑着转过头,“啊……那我很荣幸。”
离开王府的时候,薛诰脑子里已经起了灵感。他之前听说过朝华刺杀罗敬暄的种种举动,不过也都是捕风捉影,这种事问朝华,朝华肯定不会说的,再加上她又是不能公开的女英阁阁主,行事便格外低调。
好在江山易主,潜渊卫和女英阁本水火不容,现如今都在温兰殊这边,所以薛诰就算给朝华写个传记出来也没什么。
史官给胜利者写,薛诰的笔给芸芸众生。
他来到宫城前,长长甬道的另一侧,宫门处同样有一个人在等。
薛诰直着身子,跟看守的侍卫说罢,侍卫就进去通禀了。高君遂走过漫长甬道,那身绯袍穿在身上有些显大,幞头下眉宇间等稚嫩,似乎一直在强调着,这人不到弱冠之年。
“师兄。”高君遂阴沉的语气有些陌生。
薛诰从聂松的潜渊卫得了不少消息,也知道高君遂在卢彦则走后一段时间,趁河东不稳,马不停蹄攻下潞州……至于是去找谁,薛诰心里明镜似的。
能让高君遂这么狼狈的,除了钟少韫没第二个——聂松后来的情报也证实了,贺兰庆云撤退的时候,军中确实有钟少韫的身影。
因此,要么高君遂没能让钟少韫回来,要么钟少韫不想回来。
薛诰好整以暇,“师弟,此去一月,你得偿所愿了么?”
第130章 潜渊
高君遂冷笑一声, 在他看来,薛诰如今投了温兰殊作为谋士,正在说漂亮话呢。不过碍于师兄弟的脸面, 他还是强撑着,“你知道,何必再说。”
“你一直都是如此。”薛诰眼看自己还要等会儿才能入宫, 抱着书卷, 干脆和高君遂寒暄起来, “认准的事, 不撒手。太学‘三贤’散的散,没有一个如当初诺言那般,成功考中进士, 世事真是爱捉弄人。”
高君遂阴沉着脸, 尽管心里有很多话想说。薛诰见过他的卑鄙,见过他对钟少韫难以启齿的情愫,可以说高君遂做了什么,薛诰有很多都看在眼里, 却因为“师兄”屡屡放过他,更是在之后引咎肄业。
“你当初走, 是因为我?”高君遂问。
“是不是的, 你在乎吗?”薛诰反问。
“如果你想以此来让我觉得我欠你人情的话, 我劝你还是少省点儿力气。”高君遂等马车缓缓行驶至, 错身和薛诰背道而驰, 走入城墙下的阴影里。
“师弟。”
在他们错开几步的时候, 薛诰喊了他一声。
“有时候我挺无奈的, 这么久了, 你不了解少韫, 更不了解我。也罢,白头如新,从今日起,你我各为其主,就不必念旧情。”
“我不认为我们有这种东西。”高君遂平视前方,上了马车。
“薛处士。”一列侍卫行至薛诰跟前,“陛下正在等待,还请跟我们走吧。”
徽猷殿中,经史子集摆满了书架。李楷其实很喜欢看书,主要是在深宫的日子太无聊了,他就借读书来打发。然后温兰殊成了晋王,他为了和温兰殊时时联络,就借着讲经的机会。
今日温兰殊来不了,来的是薛诰。
薛诰就薛诰吧,李楷是真的好无聊。军机要务基本上被晋王和东平王处理掉了,他只需要出面,给裴洄一个爵位当发钱的老好人就行。前些日子,他看了眼卢彦则上报的西境军务,灵光乍现,对着摊开的地图,跟尚书省提了嘴要不给卢彦则一个一字王好了。
尚书省的同平章事正是卢臻,这是自己儿子,肯定不会有非议。诏书传去凤翔,果不其然被拒了,李楷对此非常有经验,大抵封王都是要三推三让的,就是苦了传文书的脚夫。这次卢彦则传回消息,说要回京。
回京好啊,回京热闹。李楷扳着指头数,估计浴佛节能集齐太原郡公裴洄、岐王卢彦则、晋王温兰殊、东平王铁关河……总之他也想好了,既然大家都到了,不如给铁关河也抬一抬,从二字王到一字王好了。
河北是古魏国,就叫魏王吧!
不得不说在分封手底下这几个将领的时候,李楷万事看淡。反正,这个皇帝也没啥权力了,十八路诸侯各有想法,他也只能画饼。这饼又大又香,无非是大周身为朝廷正朔硕果仅存的信誉。
除了信誉、正统,李楷什么都没有,只能看着一个空荡荡的架子,被人分而食之,蚕食鲸吞。亡国皇帝就亡国皇帝吧,他也要活着。
“薛处士到了。”侍卫通禀,薛诰一身白衣,怀揣几卷书,乘着穿堂风走入。
李楷打起精神,“薛处士?你是新来的?”
“是。晋王打算要我做王府谘议参军,过几日就会给我告身。”薛诰笑道,满面春风,让小皇帝感受到了亲切,“今日晋王公务繁忙,就由我来代替晋王为陛下讲经。”
“好啊。”李楷翻着桌案上的书,“我今日从馆藏的本子里随便拿了几个,最近特别喜欢读志怪小说。《搜神记》《幽冥录》这种,薛处士看么?”
李楷知道自己看的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之流,所以接下来薛诰如果说没看过,他也做好了之后继续听之乎者也的准备。
“当然。”薛诰展颜而笑,心道这个年纪的小孩果然好对付。谁不喜欢看怪力乱神?这种有意思的书讲起来也容易,“我看书很杂,不知陛下想听我讲什么?”
“讲……龙吧。我看《易》里,乾卦就是九种龙的状态,所以觉得很有意思。”
“《论衡》里说过,鳞虫三百,龙为之长。若有天高海阔,则可行云布雨,润泽万物,若困于浅泽,便只能如鳞虫一般,不过指头粗细,为人所制,因而要潜龙在渊。”薛诰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比起动物,龙更像是人,不知陛下有没有这样觉得。”
李楷点了点头,“我没见过真的龙,事实上很多人也没见过,只在诗歌里见过。他们喜欢用龙打比方,比如鲤鱼化龙。”
“因为的确没有龙。在人们的传说里,它可长可短,可大可小,微弱之时只能隐介藏形,雄起之时方可兴云吐雾,已经远远超过了动物该有的内涵,倒更像是一种哲理。”薛诰绕了这么一大堆,终于开始点题了,“如今朝中,陛下为真龙天子,困于薮泽不得出,政令由诸侯经手。若是诸侯能争,陛下反倒更安全,不知陛下是不是这么想的。”
李楷表示认同,心想这薛诰还是挺通透的,不算是什么腐儒,“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他们各有各的势力,我么,就是个傀儡而已啦。晋王不会对我做什么,我相信他,东平王、岐王,我猜不透,还有那个贺兰庆云,谁知道呢。”
“也就是说,陛下亦认同,晋王越强大,你就越安全?”薛诰循循善诱。
“这有什么问题吗?不然我为什么要给他晋王一爵呢。”
“那陛下就必须将晋王放置晋阳,而非洛阳。”薛诰陡然正色,“晋王处境如天子,待在洛阳只能变成鳞虫,被人拿捏,只有回到晋阳,晋王才能不受桎梏,更好保护陛下。”
李楷有些不高兴了,他已经把聂松送出去了呀,现在要让温兰殊也走?那这样一来朝廷跟没封晋王之前有什么区别吗?
可他也无法反驳薛诰,因为这人说的确实对。
晋阳南边门户失守,铁关河攻下魏博,贺兰庆云又逃北边去了,晋阳四面危急。萧遥现在回不去,晋阳急需支援,如果河东这块儿没了,李楷就彻底是死局。
更何况,铁关河和温兰殊有旧怨,两个人都恨不得杀死对方。铁关河又喜欢出损招,大本营在河南,如果护佑不及时,那可真是白搭。
“那我就又要一个人面对铁关河了。”李楷抱着膝盖,神情落寞。
“我会留下来。”薛诰咳嗽两声,意识到御前失仪,赶紧跪在地上,“陛下,绝境中有希望,殊不知当年谢安东山再起,北府兵淝水之战保卫晋室,没有谁能想到,谢玄能率领三万北府兵创下如此壮举。晋王离了洛阳,此心仍然忠于大周,放开手脚也只为在铁关河背后埋下一根刺,让铁关河始终无法雄踞黄河以北!”
李楷沉吟片刻,风吹过书页,沙拉拉响,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小皇帝松了口,“好,朕这就……下圣旨,特许晋王浴佛节后就藩。”
“臣薛诰,多谢陛下。”薛诰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而后又跪坐起来,“从今日起,就由我为陛下讲经吧。”
薛诰讲了很久很久,回到晋王府的时候,夜幕降临。温兰殊心急如焚,看他终于回来,就上前问他情况,“陛下有松口么?”
“放心。如果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怎么做主公的谋士呢?”薛诰自信一笑,“陛下让晋王浴佛节后走,看来我们要跟铁关河见上面了。这次会很惊险,我会提前做好准备。”
温兰殊眉头不展,“他是肯定会对我下手的,很久之前就是。我每次见他,感觉都不大对。他是玄鹰突骑旧人,权从熙之子,和长遐一般颠沛流离了一段时间,不同的是,长遐遇见了萧坦,但他谁也没遇见,权从熙又因为一些原因,并没有承认他的身份。”
薛诰挑眉,抱着双臂,腋下夹了几本书,“我今日劝说陛下让晋王就藩,用了一个典。”
“哦?什么典。”温兰殊带着薛诰来到前堂,桌案上已经摆满了薛诰爱吃的糕点,厨子为了按照薛诰单子上的东西,废了不少心力。
薛诰拿起一杯紫苏饮,“淝水之战的典故。可是我只给陛下讲了前半节……后半节我没讲。”
“那是北府兵声名远扬的一战。他们是流民,无家可归,却在护国一战中,爆发出世所罕见的战斗力,击败了前秦大军。”温兰殊捧着茶盏,峨眉雪芽的香气很浓,“这个故事的后半节……”
“后半节就是,北府兵出身的刘裕,建立南朝宋,诛杀晋国皇室与勋贵。著名的诗人谢灵运,亦在此之后被刘裕之子刘义隆所杀。”薛诰将饮子一饮而尽,语气也充满了些许感伤和无奈,“绝望之中的希望,反过来又能孕育绝望。有时候将自己抽离出来,看看古今事,就觉得一切不过渔樵闲谈,都没什么意义。”
温兰殊偶尔也会这么想,但现在作为主公,不能在谋士面前展露自己的迷茫,“觉得没什么意义,就多吃点东西。”说着,他往薛诰碗里夹了几块羊肉,上面洒了点茱萸,不禁想起萧遥最喜欢吃带茱萸和各种酱料的烤肉。
“唔,主公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伤春悲秋了。”薛诰安心受了,开始大吃大嚼起来,也不顾什么吃相难看。
“当然,活着就是意义。”他端起青梅酒,话语间带了一股平时难得一见的豪气,“为劫难之后活着的很多人,满饮此杯吧。”
薛诰笑得爽朗,兀自倒了杯酒,和温兰殊碰杯,二人俱一饮而尽。
“晋王放心北出,我留在洛阳。”薛诰腔子里又有点儿不舒服,开始咳嗽起来,捂着嘴,面色通红,咳了很久才能说话。
温兰殊有些担心,就从自己袖子里掏出平时咳疾发作时吃的药丸,“这是薄荷冰片丸,你吃点。这时节也不是春日,你怎会咳得这么狠?”
薛诰摆摆手,他因为咳嗽得太用力,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老毛病了,这种治咳嗽的药不管用,病根儿不在那儿。”
“那我找任观主来,给你治一治吧。”温兰殊心里有了疙瘩,看见薛诰为自己奔波操劳连医生也来不及看,总觉得不好意思,“他医术高超,我的丹毒就是他治好的。”
薛诰脸上并无太多兴奋神色,却为了回应温兰殊的关心,强行提起嘴角笑了笑,“没事,多少年了,没关系。晋王别放在心上,现在应该把心思放到铁关河这里。我觉得高君遂和铁关河,会在浴佛节后出京之时动手。”
“这是他们杀我的最好时机。”温兰殊神色严肃,如临大敌,“一旦我到了晋阳,就将再难对我下手。”
“是。所以晋王务必小心,朝华、聂松必须确保晋王安全,还好陛下早有先见之明,将一半潜渊卫拨给了晋王。这样一个组织,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多数潜伏在稗野之间,会在之后成为你最有益的助益,所以不到危急时刻,晋王绝对不要擅动。”
温兰殊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不要真的像上次那样,说出让潜渊卫上战场的话了。如此一个暗卫组织,应该用在情报上,毕竟打仗打的就是情报。
“嗯,我会注意的,不会因一时之冲动,做出杀鸡取卵的蠢事。”温兰殊微笑,同时在心中畅想,和萧遥重逢的那一日会如何。
他望月,满心满眼也都是萧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