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摊牌
回到家里, 自始至终萧遥不发一言,盘膝坐一旁,白眼快翻上天了。
温兰殊啼笑皆非, 舅甥俩人跟仇人似的,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
他先是劝了半天,眼看无果后, 跟裴洄回屋, 说今晚跟裴洄一起住下。
如此一来还能蹭住, 一举两得。
萧遥不乐意了, 抓着温兰殊的手把对方拽到一边,“你这么惯他不合适吧?”
“怎么就惯了,我舅舅也和我睡一张床, 还给我讲故事呢。”
“不是, 你是你他是他,犯了这么大错,结果你倒好,受害者来劝闯祸精, 你小心教出个混世魔王。”萧遥愤愤不平,“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打不行, 正是犯浑的年纪。不打他他就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也不是非得打吧。”
“你以后就知道了。”萧遥劝不住, 又拿捏不了温兰殊, 一跺脚, “哎!”
紧接着原地就剩下温兰殊和裴洄。
“走吧阿洄。”温兰殊拉起裴洄的手, “我们休息去。”
他俩一起泡脚, 裴洄见温兰殊不仅没有记怪他还对他这么好, 小孩子很容易卸下心防。
等裴洄心情恢复得差不多, 上床休息后, 温兰殊坐到床榻边,在他耳畔轻声细语,“以后不要记怪你小舅,好不好?他也是一时心急。”
“我没有记怪,我就是觉得……”裴洄嘟哝着,“小舅变了,他以前从不这样的。我犯错,他也全不在乎,还会带我一起出去玩,就算我做错什么,他也不会太凶。可是他当着外祖父的面打我……”
我就不能委屈委屈嘛!
裴洄不知道温兰殊从中读到了弦外之音……等等,萧遥打裴洄,当着萧坦的面?
人都是护犊子的,萧坦怎么想?萧遥为这温兰殊一个外人竟然动手打自己外甥?看来那边又要解释一番。
“温侍御,我小舅他以前对我挺好的。他说大好年华就该出去玩,我娘一直管我,也担心他把我带坏,最主要希望我跟他学点儿东西。可是他不教我,他说我在馆阁读书就好不需要上战场打仗,打仗都是武夫才干的事儿。可你现在也知道了,阿时的哥哥什么都教,阿时也什么都会,看我,什么都不会。”
“你文采很好啊,以后不用自己上阵领兵,就来我帐下吧。”温兰殊轻轻抚了抚裴洄的发顶,“你这么聪明,打仗多屈才啊。三国那么多谋士,有谁亲自上战场?没关系的。”
裴洄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温兰殊的腰,说着些温兰殊听不懂的话,嘟哝了半天,嘴里像含了一口饭,含糊不清。温兰殊则一直顺着他的脊背,又用袖子给他擦泪。
温兰殊没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落泪,更没有责怪裴洄到底哭了多少次,在他看来,哭是人发泄情绪的方式,骤然失去双亲,这些痛谁能明白?或许萧遥没感受过双亲俱在的温暖,才体会不到失去之后的痛楚吧。
裴洄缠着温兰殊好久,说累了,倒头就睡。温兰殊则起身下床,掐了把裴洄的脸就往院子里走。
哄完小的还得哄大的。
但他走出去没几步,刚关上门,回过身就看见院子里等待已久的人。
不是萧遥。
“温十六,我们谈一谈?”萧坦的语气不像是商量,而温兰殊也做好了准备。
·
“你接近我儿子,是为什么?”萧坦面目峻肃,灯下尤其谨严。
温兰殊刚想解释,他俩这事情说来太复杂了,该从何说起呢?孰料萧坦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你看上他什么了?”
温兰殊:“?”
“萧公。”温兰殊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萧坦这样想没什么错,二者之间的作风与家世太不相同了,怎样看来都不像是能聚到一起的。
“他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又恢复了宇文旧姓,执掌河东军,麾下猛将如云,我是管不住他的。其实,他一直都很有想法,我从收养他为义子的时候,就觉察到自己并不能完全控制他。”萧坦没什么好说,木已成舟,站在自己的角度没底气去反对。
就是萧遥如此一来真是给他个大惊喜。
男的……萧遥和一个男的搞在一起了?怪不得问他喜欢谁总是不吭声,原来早有预谋啊!
“你和他,认真的?”萧坦见温兰殊还是不说话,又问,“据我所知,你和他很不一样。”
“萧公,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一开始我也觉得,我和长遐并不是一路人,应该划清界限,泾渭分明。不过到后来渐渐接触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萧坦下意识觉得这是读书人骗鬼的话。你的心意,什么心意?好赖话都给你说全了。这也不怪萧坦,主要是唯一的外孙孤苦无依,萧遥还为着温兰殊打了裴洄一巴掌,让萧坦对温兰殊的印象更差了。
不过萧坦也是知趣的,并没有直言,这种情绪还是憋在心里好。于是萧坦抿了口茶,“那你爹知道吗?”
“知道。”
萧坦差点把茶吐出来。
所以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咯?
“你爹不反对?”萧坦寻摸着,他和温行来往不多,对温行的印象也是老古板,太执拗,以前还当作是自命清高难以苟同的读书人,又因党派之争,所以没联系过。
谁知道现在两党之间死的死,散的散,朝堂打散重组,可以说就算温兰殊和萧遥在一起了,也没人会提起老黄历。
“不反对。”温兰殊低下了头。
萧坦沉默了。
“我知道,您可能对我有很多误解。很多人看来,我和先帝不清不楚,在长安也是毁誉参半,对此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原本以为长遐会因此而退避,但他没有,在我被欺骗、背叛之后,他一直在我身边。我想,我不需要因为他的身世而看不起他或者挑三拣四,我本身也算不得霁月光风,干干净净,他能不在意我的过去,已是万幸。”温兰殊无比坚定,不像是在开玩笑。
“所以,你是认真的?”
“是。”
萧坦遂不再多言。温兰殊的家世才华以及能为萧遥提供的助益远甚于一些世家女子,单就这一点萧坦无话可说,毕竟这也是萧坦培养萧遥的初心。
他唯独没想明白萧遥是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以及……温兰殊也恰好喜欢男的?之前他还念叨萧遥听话呢,结果反手就找了个惊才绝艳的世家子……也罢,他不在意有没有孙子可抱,之后还得照顾裴洄,够他忙的。
萧遥想怎样就怎样吧!
“我也不管你们。你既然是下定决心,你爹也不反对,那我的意见其实没什么用。”萧坦揉揉眉心,“之后他去河东驻守,难免还要你帮衬。”
“自该如此。”温兰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您也早点歇息吧,一天舟车劳顿,也已经累了,我就不打扰您了。”
萧坦挥了挥手,温兰殊面朝他退了下去,带上了门。
这一退,竟然退到紧实宽厚的胸膛里。
萧遥迅速抱了上来,双臂围着温兰殊的腰际,温热水汽聚拢在温兰殊颈间和耳畔,他怕痒,这会儿身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猿意马。
“诶你别在这儿……”
“有受伤吗?贺兰庆云有刁难你吗?这些日子累坏了吧。”萧遥沉声说道,鼻尖蹭温兰殊的耳廓。
温兰殊的耳朵很快就红了,“没有,没受伤也没被刁难,你也真是够离谱的,为着这个打你小外甥。这种年纪的孩子最要强,你非得和他对着干,不合适。”
联系到他们毕竟还是在萧坦房间外,萧遥顺手将温兰殊打横抱起去了自己的卧房,“我不觉得,棍棒底下出孝子,有时候你不打他,他不知道事情多严重。”
“那要是不听你的,逆反呢?长遐,阿洄不是那么拎不清的孩子,他才十六岁,经历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别给他使绊子,啊。”
最后的语气词可以说是安抚哄人的态度了,萧遥欺身压着温兰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我分别小一月,好不容易再见就让我知道这些。旁人不体谅你,我不能也不体谅吧。”
温兰殊垂下眼帘,“我爹一直教我,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别人怎么看我、误解我,其实都不是很重要,他们看到的只能是十之一二的我,真正的我从来没有全部呈现在旁人面前,我有时候自己都看不明白,只要学着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理解别人就够了。”
“那你能不能理解理解我。”
“长遐……”
“我很想你,日思夜想,我看不得你受欺负,更不想看到你劳碌奔波。子馥,你从不在乎自己,我刚刚掂了掂,你又瘦了不少。”萧遥一双深邃眼眸紧紧盯着怀抱中温兰殊的眼,“连累了你就要道歉,不能因为是小孩就逃脱罪责。我小时候已经学会不给人添麻烦了,凭什么他不行?因为父母去世所以做什么都能被原谅?什么道理!那为什么没人原谅我!”
温兰殊抽出胳膊来,环绕萧遥的肩膀,轻轻拍着,“好了,长遐……”
萧遥生气除了觉得外甥没轻没重给人捅了篓子,还有就是觉得,为什么裴洄永远都可以犯错,而他规行矩步不能踏错一步?太多人对他求全责备,想让他遵守既定的命运安排,成为萧家子弟,和世族女子联姻,珠联璧合,各取所需,却没人问过他想怎么做。
因为踏进萧氏宅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剥夺了这个自由。
在遇见温兰殊前的那段岁月,萧遥没有父母双亲照拂,走在一条晦暗无比的道路上,这条路太长了,长到萧遥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尽头,尽头是繁花似锦还是狼藉一片。
可他只能走下去。
“你不要一直和你外甥比。”温兰殊任由萧遥趴在自己颈窝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萧遥的脊背,“说个好消息,萧公没说什么,看起来对我还算大体满意。我以后也得努努力,让你爹不觉得我是个挑拨是非的伪君子。”
萧遥不言语,只嗯了一声。
“我们以后能在一起了,一直一直在一起。”温兰殊满含深情地拢了拢萧遥的鬓发,将对方搂得更紧,“那我以后多理解理解你,好不好?”
萧遥的身形微微抽动,他恣意趴在温兰殊身上,如同躺入这世上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让他松懈下来又能慰藉心灵。
万幸,路的尽头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人就是……一方面说没灵感了以后……又想起一个灵感……
也许会开个预收,这个新的灵感就是第四本了,目前在写的是第三本,打算写完了再发。
第112章 决裂
次日朝会, 明堂之上济济公卿,贺兰庆云以一种极为奇怪的架势,先是去了刀和鞋履, 然后便大摇大摆走上前。御史觉得他目无尊卑,但考虑到这人喜怒无常,就不敢吭气。
温兰殊身着朝服, 和萧遥站得很近。在法理上, 温兰殊还是大周臣子, 不过现在名分上温兰殊算萧遥的幕僚。
贺兰庆云漫不经心瞥了温兰殊一眼, 就回到自己该站的位子。龙椅上天子坐不住了,只有十三岁的小皇帝手抖得很明显,更是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因此铁关河越俎代庖, 继续主持朝会。
在温兰殊为首的百官看来,铁关河如今是东平王,继承了来自建宁王的所有势力和军队,一跃而上成为满朝最权势滔天之人, 可与曾经汉朝的霍光相提并论。然而做到这一切的铁关河,年纪却比霍光要小很多很多。
也就是说, 铁关河的手段, 很有可能比霍光更不加掩饰。
“东平王, 贺兰庆云为祸东都, 残害先帝与嫔妃, 你如今让这样一个人回到京城, 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这会儿有御史开始指指点点, “我耻于和此人同列!”
一个人表态, 众人便纷纷开始左顾右盼, 道路以目。说到底,只有那么几个胆大的敢违逆铁关河,温兰殊和萧遥都没说话,他们插嘴只有被开涮的份。
此刻,温兰殊关切地看了眼明堂上垂拱而坐的李楷,对方尴尬地对他笑了笑,似乎要他放心。
温兰殊心情郁结。
大周每况愈下,他做不了什么,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理解,贺兰庆云明明血腥屠戮京师,结果崔善渊和韩绍先愣是为了求援,和这人结成联盟,算是在三足鼎立的朝堂为自己谋求一席之地。
朝臣大多为己,这就是大周积重难返的原因。
“侍御别这么说。”铁关河坐在龙椅最近的地方,睥睨整座朝堂,比皇帝更像明堂的主人,“圣朝怀柔四方,正是用兵之际,哪有自断一臂的道理?贺兰将军手底下的云骧军,莫不顺服他,换个人来,还真不一定行呢。”
贺兰庆云皮笑肉不笑。铁关河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了贺兰戎拓的弑君罪,全了东平王安疆克复的从龙功,要不是允诺自己入朝,还有韩绍先和崔善渊巴结,他肯定豁出去打晋阳。
“东平王抬举我了。”贺兰庆云也不谦虚,他比在座所有人都更加了解云骧军,没有人敢贸然让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群龙无首,然而引起动乱。
所以他们必须迎接一个刽子手。
温兰殊想站出来说话,萧遥拦住了。
“这跟我们关系不大。”
“可是……”
“河东不能结仇怨,至少不是现在。”萧遥轻声在温兰殊耳畔说,“你是河东军的掌书记,不是朝廷的侍御史。”
温兰殊难以解释,他就是心里不舒服,看见小皇帝被几个权臣摆弄来摆弄去,败坏朝纲,他没能像同僚那般挺身而出也就罢了,还躲在萧遥背后,这是什么理儿?
他还没往外走,铁关河就挥了挥手,紧接着一列甲士鱼贯而入,兵甲相碰之声清脆悦耳,又格外冷峻有杀意。只见那位御史被人夹着胳膊,整个人拖行在地,事已至此,御史破罐破摔,“铁关河!你囚禁建宁王,不忠不孝,威逼天子,罔顾百姓,皇天不佑!皇天不佑!”
铁关河握紧了凭几,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每次听还是会内心一颤。老天真的有眼睛吗?那为什么该死的人一个都没去死,而该活着的人却无故横死呢?韩绍先的父亲韩粲,入朝路上,就被刺客割了首级,韩粲做错了什么?
皇天佑了谁?
铁关河冷笑一声,看了眼地下瑟缩的韩绍先,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生怕死之徒。和杀父仇人同堂议事,甚至求杀父仇人庇佑,真是够荒谬的。
温兰殊忽然挣脱萧遥的束缚,直直走向明堂中央的长氍毹,“东平王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
天子松了口气,目光触及铁关河的时候,还是本能地闪避,又揪紧了绛纱袍。
“我欺人太甚?”温兰殊能出来实在是意料之中,铁关河当即反驳,“我收复两京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温兰殊手持笏板,并没被铁关河牵着鼻子走,“原来东平王也知道两京沦陷啊。那云骧军最开始的动乱,如何酿成了两京失守的大过?而两京失守的罪魁祸首,又为何安坐明堂之中,与诸位公卿议事?”
“罪魁祸首已然处置。”铁关河道。
“是吗。”温兰殊直言不讳,“上个月,是谁跋涉太行,偷袭晋阳,又杀代州刺史自立,如今还成了名正言顺的代北防御使,得以步入明堂?”
桩桩件件,直指贺兰庆云。
“你和我有仇怨,不就因为我俘虏了那小孩?都把人还给你了,干嘛揪着不放?”贺兰庆云不耐烦道。
温兰殊怒目直视,一步一顿,仇怨从来就没有消弭,他昏迷到醒来的每一天每一夜,都被这种刻骨的仇恨折磨。既然敢说真话的人已经被处理,留下的都是不敢说话的人,那他若是再噤若寒蝉,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需要我提醒你,原大理寺卿独孤逸群和清虚观云道长是怎么去世的么?我没忘,我到现在都没忘。长安被屠戮的那一日,我全都看见也记得,历久弥新。”温兰殊走到贺兰庆云面前,这种人杀人是不会感觉到心痛的,无情无义又漠视一切。
鲜活的生命与生机勃勃的城池,在他们看来和臭沼泽上的死鱼没什么区别。
“东平王,我本以为你掌握重兵,会追击贼寇将其赶尽杀绝,进而迎天子兴复旧都。现在看来,你们呆在洛阳,全然忘了长安还是一片废墟。”温兰殊环视四周,又看到了韩绍先惊慌失措躲避自己的眼神,“不用你找甲士拖我下去,我也早就想走了。”
说罢,他把笏板扔在地上,兀自退下了。
绛霄殿一片岑寂,百官无声,纷纷沉默。铁关河被温兰殊拂了面子,心里更加不悦。
然而,物极必反,铁关河竟然从这次的争吵中,找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宇文将军。”铁关河喊着萧遥的名字,“这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河东?”
萧遥不解其意,铁关河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
“这应该不用和东平王禀报吧。”
“看来是还没定好。无妨,我倒是有点担心,以后宇文将军会不会遇到一些……小麻烦呢?也希望宇文将军管好自己手下人,别再出现御前失仪的情况了。”
铁关河看得萧遥十分不悦,接下来的朝会,自始至终卢彦则都没来。到后面,萧遥甚至都听不进去话。
他想找温兰殊,他不知道温兰殊去哪儿了。
散朝后,萧遥被皇帝单独叫去了偏殿。见他抵达,李楷如芒在背,双手不自觉地抓着大腿上的衣料,柘黄色的衣衫有些大了,十三岁少年还没长到能撑起它的地步。
萧遥心里藏着事儿,对李楷也不甚恭敬,走路甚至都没有放慢脚步,大剌剌往皇帝跟前儿一坐,直勾勾看着对方,“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宇文将军近来劳苦,京畿叛贼平定,全仰仗你。”李楷期期艾艾,原本准备好的措辞极为卡壳,“朕总想着……总想着犒劳犒劳你。”
萧遥没什么好说,虽然自己是辛苦,这个月和铁关河一起,平了周边州府的云骧军余孽,不过只要乱局开始,那他们就只能缝缝补补,彻底让大周恢复之前的太平实在是不太可能。介于此,萧遥也不是傻子,收纳来的人,基本上都纳入了河东,这些流民大多无家可归,萧遥此举也算是给了他们安身之处。
是以萧遥的势力,在铁关河之下,悄然崛起。
“犒劳什么?”萧遥不解,连同说话的语气也不耐烦到了极点。
李楷惊慌无助,回头向身后的聂松求助。只见聂松不慌不忙上前来,李昇死后,他就负责照顾李楷的衣食起居和安全,“河东军缺骑兵和精良装备,事实上,宇文将军也一直在与商队来往,换取马匹,对吧?”
这事萧遥做得不露痕迹,战时马匹短缺,因此马匹贸易就成了香饽饽,陶真和周序冒死开商道,因为和萧遥的交情,给价比往常低一半——不过就算如此,马价还是居高不下。很简单,死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生不出那么多,良马本就是稀罕物件儿,如此一来更加稀少。
萧遥暗中培育河东骑兵,天下枭雄都是如此。他让傅海吟和周序等人秘密来往不要告诉温兰殊,就是为了防止温兰殊知道后的一些麻烦。
“现在陛下能给你沙苑一千匹漠北良马,换一个人。”
萧遥隐约能猜出来他们想要谁了,“陛下富有四海,臣子那么多,竟然还盯上了臣的人。”
李楷解释,“可你河东帐下良将谋士如云,论文书起草,有裴思衡,论行军打仗,有权随珠,朕只是……”
说着说着,李楷的声音也小了下去。小皇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皇位因何而来,本身就不稳,如今又被铁关河牢牢掌控,可以说自己手底下的力量近似于无。现在他要跟一个与铁关河很像的人抢……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陛下朝中多好臣,为何还惦记我的。”萧遥目不转睛,看得小皇帝汗流浃背。
好臣?好臣都死在长安了!
李楷说不清楚对温兰殊的执念从何而来,可能从初见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这是一个可信赖之人。
他当然不知道萧遥眼里,早已把他当作了李昇的翻版——而李昇恰好就是萧遥最厌恶的人。
萧遥看不起阴暗、登不得台面的手段,对李昇实在无甚好感可言,不仅如此,连带着也讨厌面前的李楷,总觉得李楷就是下一个李昇。
“可他不是你的,他是大周臣子。”李楷不知道自己那里来的勇气,竟然直接跟掌握军权的萧遥说了这番话。
萧遥冷笑一声,只见一旁聂松胸有成竹,“宇文将军,你是不是想找温侍御?你猜他在哪里?”
“你有话就直说。”
“我知道他在哪儿。”聂松对萧遥十分不逊,作为陪伴李昇许久的近卫,总站在原主这边,“他是忠臣,忠于社稷,他能去的地方很明显了啊。需要我提醒你吗,宇文将军?”
萧遥方寸大乱,愤而起身揪住了聂松的衣领,仿佛下一刻就能把此人撕碎!他阴狠着脸,声音微微发颤,脸颊因为情绪波动甚至还微微抽搐,嘴角上翘,“你说什么?”
聂松的指向很明显了,温兰殊回京之后,并没有直接来见自己,而是先见了天子来到宫中。也就是说,在温兰殊眼中,大周排在萧遥前头,而所谓的河东军掌书记,很有可能只是萧遥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么现在温兰殊还会去哪里?温兰殊还没去过的地方会是哪儿?
“温侍御是大周忠臣,怎么可能与你为伍?你要是不信,就去白马寺看看啊。”聂松挑衅着,或多或少也是因着李昇,“宇文将军好好想想这买卖做不做,要是做了还能有一千匹马,如果不做很有可能血本无归,人和马都没有了。”
萧遥迅速起身,连告退的礼都不记得行,径直往殿门去了。
第113章 失散
李昇的梓宫停放在白马寺, 温兰殊从绛霄殿出来后,就直奔白马寺了。洛阳以北的群山是北邙山,按照原本的计划, 是送梓宫回长安,再将梓宫放入帝陵。但是最近由于朝野上下都在忙着征兵备战,平复各地大小叛乱, 所以安置梓宫的事儿就一拖再拖, 甚至因为没人担任护送以及长安园陵修葺的责任, 有司提议一切从简, 直接下葬到北邙山好了。
北邙山风水甚好,历来不少帝王都安葬于此。温兰殊跪在梓宫的蒲团前,心绪万千, 周围佛寺比丘颂唱梵呗, 为逝去的皇帝祈福超度。
往生咒里,他想起那个梦。李昇把心挖了出来,要给他。
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得不到的东西辛苦奔忙一辈子,为什么有的人能因为三年里一点儿施舍的温暖就记了一生?温兰殊不觉得他欠李昇什么, 可是一条命搭进来,总让他觉得亏欠, 让他感觉之前那些可以统统不算。
他在灵堂前跪拜, 和李昇隔了梓宫和一道牌位, 上面有李昇的谥号。
愍怀。
谥号……还以为会再见, 结果是最后一面。
人一死, 犯下的过错就会被选择性忽视, 活着的人会想, 如果没有怎样做会是如何, 是否能少些遗憾?所以温兰殊竟然想, 如果那次逃出长安,把李昇也带上呢,如果李昇也逃出来,是不是不至于死路一条?孤身一人被囚禁在百尺楼,万念俱灰下坠楼自尽,是何等的绝望呢?
六军不发无奈何,全天下的兵马,没有一支是为救他而来。
温兰殊眼角不知何时蓄积了泪水,他轻轻拂去,在梵唱中,竭力控制自己内心安宁。
从前他从不会站在李昇的角度考虑,在他心里,自己和李昇的关系很简单,就是君臣,不会有别的,他喜欢的人必须只有他,而皇帝不可能做到这些。抛开这些不谈,李昇也是他照顾的诸多弟弟中的一个,温兰殊不觉得那是“独特”的,更不会对一个小孩有任何想法。
世事终有遗憾,在看到李楷孤苦无依的时候,对李昇的一些愧疚,自然而然转移到了李楷的身上。
哪怕温兰殊更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愧疚。
很多时候,愧疚来源于悔恨,如果我不怎么样,坏的结果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即便人人都知道,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子馥。”格外阴冷的声音在温兰殊身后响起,“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些事,想和温记室说。”
僧人们本不该听萧遥的话,碍于萧遥背后的势力,只能抱着经书和木鱼退下了。
“我以为你回去,找了你很久,聂柯的兄长聂松告诉我,你在李昇暂厝于白马寺的梓宫前。”萧遥扳起温兰殊的下巴,“看着我。”
“长遐,你这是……”
“脸上还有泪痕。”萧遥轻轻擦去温兰殊眼角的泪,“你为李昇哭了?”
“我会为很多人哭,人死本就能引起触动。”温兰殊被萧遥的眼神灼到,“你别这样看着我……”
萧遥好像和昨晚有点不同?温兰殊回避着那炽热,下一刻却被萧遥紧紧抱在怀中,“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他,你不可能喜欢他的。”
“你说什么啊!”
萧遥往日嬉笑的神情荡然无存,温兰殊只在那眼中看到了怨怼、愤恨……这根本不是昨日趴在他胸膛上的萧遥!
萧遥忽然诡异地笑了出来,“散朝后你知道李楷跟我说什么?他说,希望你能入朝为官。我知道,他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然后聂松在李楷身边,旁敲侧击,阴阳怪气,说我不可能和你同伍,你是忠臣,忠于社稷。我不信,聂松告诉我,要是不信,就去白马寺看看啊,看看温侍御在不在那儿。”
“我真希望你不在的。”萧遥攀住了温兰殊的臂膀,下巴垫在温兰殊肩膀那里,“可你真的就在这儿了,还在李昇的棺椁前哭……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么?我想把他挫骨扬灰,我想改了他的谥号,愍怀?太好听了,改成厉、灵,都更符合李昇。”
“他已经死了,长遐。”温兰殊不敢回应萧遥的情愫,他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才是真正的萧遥。
“我知道,所以我要在这儿。”
“你!”温兰殊刚说出口,嘴就被萧遥的吻封上。这次萧遥比以往都要剧烈,在佛堂和灵位前尤其疯狂,似乎要撬开温兰殊的嘴,搅弄温兰殊的唇舌,又咬对方的嘴角,不一会儿鲜血就渗了出来。
冬日的嘴唇本就容易干裂,温兰殊被这么胡来一通,嘴唇发红,喘不过气,整个人还沉浸在萧遥失礼疯狂的举动中。
但萧遥并没有放过温兰殊的想法,他把温兰殊按在地上,周围是天王像,金刚怒目,让温兰殊无比清醒,而背对房梁的萧遥,显然没有把天王的威慑放在心上。
他们第一次,也是在佛寺,不过在禅房里面。
然而现在,萧遥对着四周佛像,毫无任何虔诚。他吻温兰殊的下颌、耳垂,又咬了咬温兰殊最脆弱的脖颈,也是圆领袍会露在外面的部分——换在以前,他不会挑这个地方,而是会选择领子以下的位置。
事到如今,萧遥真的忍不下去了。
为什么总是有人想把温兰殊从他身边抢走呢?朝政大权他不和铁关河争夺,为什么他们连温兰殊也要抢?
他不知道温兰殊已经心力交瘁,眼看着自己的衣衫被解开盘扣,露出颈窝和锁骨,萧遥在那儿逡巡盘桓,交颈缠绵。
然而种种热切的举动并不能给温兰殊带来一点愉悦,近似于发泄与宣示主权,唯独不包含爱。
“子馥,我真想把你打碎,再把我也打碎,这样我们就永远合在一起了……”
温兰殊不愿再听,闭上了眼……能怪谁呢?事到如今,他能怪谁呢?
以后他再也不会心无旁骛看佛像,真如萧遥所言,以后他每次涉足佛寺,都会想到尘世中有一个萧遥。
无法清净,无法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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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李楷派中使问卢彦则的情况。李楷能继位,全靠卢彦则手里的玉玺,因此在皇帝心里,卢彦则也是一个可靠的臣子,一个可以与铁关河抗衡的臣子。
如此重要之人,从未缺席朝会,却在今日没了踪迹,不免让李楷担心。
卢英时先让中使在前堂等待,自己来到后院找卢彦则。
踢开卢彦则门的那一刻,一地的酒瓮横七竖八,纸笺零散落在地上,酒味扑鼻,卢英时听到有人的动静,跑了过去。
只见卢彦则双目失神,呆滞地望着空地,背靠墙,就那么坐在墙根,手里还有一个喝了一半的酒壶,手臂搭在屈起膝盖上,晃晃悠悠的。
额前垂下来的碎发太过凄楚落魄,卢英时没见过这样的卢彦则,“陛下派内侍过来问询,你是身体不舒服么,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哦。”卢彦则对于此前从未可能犯下的错误出人意料的淡定,“不想去,就没去。”
卢英时不解,今时今日大权在握,怎么可能不想去呢,这还是卢彦则么?“你怎么了?中使来了,你赶紧出去见人啊!”
“不去。”卢彦则宿醉未醒,这会儿竟然使性子了。
“你自己跟中使说去。”卢英时懒得理他,“我去找阿洄了。”
“他不见了。”
卢英时听到这句话,正打算推门的手收了回来。他敏锐意识到卢彦则指的“他”是谁——能牵动卢彦则喜怒哀乐的人,除了钟少韫,卢英时找不到第二个,“少韫?许是忙忘了没回来。”
“我本来也这么觉得。”卢彦则绝望又颓靡,眼里的意气风发少了大半,“后来陈宣邈告诉我,他一天都没去官署,等到回家后我才在枕头下看到书信。他走了,没告诉我去哪儿,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留在我身边不是我想让他在这儿,而是他想留。你看我身边,有谁能好好待他?我以为我身边是安全的,其实恰恰相反。”
卢彦则说罢,又举起酒壶,痛饮。
“他应该还没走远。”卢英时道,“我去找他。”
“他想走,我们都找不到的。”卢彦则眼角竟然流下泪来,“我一晚上没睡,想等他回来,说不定等着等着就等回来了呢。阿时,我这辈子头一次怕日出,就是因为我知道要是天明了他都没回来的话……那他就是真的不想回来了。”
卢英时叹了口气,许是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自己做了那么多,竟然都只是徒劳。
钟少韫羡慕卢英时,只是羡慕一个幻影罢了,待到真相明了,原本以为能相守,孰料还是拗不过世事无常。卢英时不是蠢货,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在从中作梗,他咬咬牙,心道这卢臻非要让所有人都不痛快就痛快了么!
汲汲营营半生,看来如此可笑。卢彦则想起拿到玉玺之时的狂热,彼时钟少韫也在侧,他从没那么知足过,往前就是庙堂功名,往后还有钟少韫。
“我一直以为,自己和很多世家子想要的一样。现在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想要的早就在我手里。他其实很怕疼,心里,身上,都怕。可我让他疼了八年,身心都疼了八年。”
卢彦则没想到弟弟会一直在旁边听他说话,于是话匣子就像打开了一样。
“我说我不想看见他,因为不想承认,自己也会被美色所惑。我赶他走,可他总是越过重重险阻来找我,旁人讥讽他,他说不在乎……怎么会不在乎?他那么怕疼,我还打了他。”卢彦则说到这里,竟脆弱地哭了出来,以手掩面,泪水被手掌抹开,“他没有喊过一句疼,他身上的疤那么多,该多难受?”
卢英时第一次看到卢彦则落泪——原来卢彦则是会落泪的。
“我有玉玺,我是节度使,可那又怎样?天底下不缺节度使,玉玺也不缺主人。明堂史册会有很多很多卢彦则,而我只有一个阿韫啊……”卢彦则哭得难以自抑,甚至喘不过气来,他涕泗横流,头枕着墙,哽咽的语气让卢英时听了都忍不住回来安慰。
“我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他肯定也哭过,比我多得多。一个人在大理寺被人鞭打的时候有没有哭过,他在想什么?”卢彦则有些鼻塞,将头埋在两膝之间。
为什么要在他长出血肉之后,再硬生生把那块血肉剜去?
他从胸前掏出那封被揉皱了的信,上面亦有几滴泪水。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君为龙,我为云。云从龙生,山水相逢。
卢彦则手里的酒壶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也把他的念想粉碎了。他狂妄,以为有权势在手,就能护好一切爱重之人,却不知,有些天堑这辈子都越不过,有些人跨越重重阻碍,却还是不能在一起。
权势如过眼烟云,卢彦则曾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孰料山穷水尽的时候才明白,此心所念不过蒹葭苍苍。卢英时不知该怎么办,就跑了出去,迎面撞上卢臻也懒得行礼。
卢英时跑到萧遥的宅院,敲响门环,只听得裴洄喊了声来了,就把门打开,“阿时?你怎么来啦!”
“待会儿跟你说。”卢英时急匆匆,穿过连廊来到后院堂屋,门户紧闭,他知道自己不太礼貌,却因为走投无路还是敲了敲门,“十六叔,十六叔你在吗?”
没有回应。
卢英时急不可耐,敲门的声音也愈发急促沉重。没过一会儿,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温兰殊,而是萧遥。
“我十六叔呢,他在里面吗?”
“不在。”萧遥惜字如金,双手撑着门框,并没有放下来的意图。
“我找他有急事,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一下好了。”卢英时找不到人就不想走了,主要是因为他现在能依靠的人也只有温兰殊,要是离开这儿,他心里又会一直悬着,慌慌张张。
“我说了,他不在。”萧遥态度强硬,“你们也不要什么事都来找他,他管不了那么多。卢彦则的事让卢彦则自己去管,不要一直来找子馥,他自顾不暇了,还会管来管去?”
卢英时无比诧异,萧遥是哪根筋搭错了?
不待卢英时说话,萧遥就把门子重重关上。这其实是很不礼貌的一种举动,卢英时被拒绝在外很是尴尬,回过头,裴洄也一脸雾水地看着他。
“阿时,你怎么和我小舅吵架了?”裴洄关切问。
“没事,没事。”卢英时摆摆手,打道回府了。
与此同时,屋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在床榻边的桌案前依次摆开。萧遥掀开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床帐,里面的人被捆在床头,手腕束了麻绳,中间还加了一些棉布作缓冲,以防伤害到肌肤。麻绳的另一边固定在床腿上,留下的活动空间很少,大概只能在床上动作。
“子馥,吃饭了,你想吃哪一个?”萧遥柔情蜜意,看着温兰殊,一撇袍摆坐在床边,轻抚着温兰殊恐惧不安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心狠的爸,失恋的哥,没头脑的竹马,查无此人的叔,我现在,好迷茫……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简兮》,下面那句我自己写的,这一句里的“美人”是美男子,原文讲的是一个女粉丝遇见了男爱豆……哎我话比较糙就这么形容吧。
第114章 阿时
“什么?少韫不见啦?”
卢英时不知道这件事告诉裴洄有没有用, 但是憋在心里太难受了,而且裴洄又在萧遥府邸,说不定能打探些什么出来。
他们两个在卢英时的房间小声“密谈”, 裴洄拄着下巴,“我小舅确实很奇怪,今天散朝回来后, 就关起门子不出来了, 跟仆人说后院不许人进去, 我本来还想跟他道歉来着……结果他连道歉的机会都没给我。”
“道歉?”卢英时讶异道, “什么道歉?”
“……哈哈别提这个了。”裴洄马上岔开话题,“那你说,少韫不见了, 你哥很难受, 能找到少韫的,只有温侍御?”
“我弄不明白。”卢英时脑子里一团乱麻,“他们大人都好奇怪。”
“是啊,好奇怪。”
两个小孩长叹一声, 对大人之间的复杂表示无可奈何与不理解。
“你哥和少韫关系还挺好,就像咱俩一样, 为什么说走就走呀, 也不告个别。”裴洄漫无目的联想着, “而且, 他能去哪儿呢?他又没有亲人, 身份也是伪造的。”
“他俩的关系……”卢英时扶额, 还是别说了。
“三郎君, 有人找你。”金钿在门外喊卢英时, “是长公主的表外甥, 韦小郎君。”
卢英时和裴洄面面相觑,韦训怎么来了?
三个小孩一见面,韦训先是抱着裴洄开始嗷嗷大哭,把这段时间的分离之苦都倾诉了出来,那叫一个潸然泪下。相比之下裴洄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的痛苦并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所以他一直听韦训说着。
韦训比较幸运,父母双亲因着祖姑和长公主的关系,并没有受到殃及,就是苦了些,从长安到洛阳,食不果腹。
可就算食不果腹,韦训也不至于吃土吃馒头,一路上铁关河亲卫护送确保他们万无一失。
“长公主和东平王……”卢英时问,“就这么成婚了?”
韦训还以为卢英时这是介意兄长没能和长公主重修旧好,“是啊,很突然,我也没想到,毕竟我们一直都以为你哥和长公主才般配。”
卢英时:“……”
“那他对长公主好吗?”裴洄问。
“挺好的呀,你看我现在的衣服,都是东平王给的料子。”韦训展示了一番自己身上的缠枝葡萄纹蜀锦袍子,“而且他还关心我读书来着,我说自己马马虎虎,他还笑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想读书都没机会呢。”
怎么这东平王,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还让自己手底下的高判官来给我送书本,高判官写得一手好文章。东平王说,我得努努力,有点本事才不至于饿死。”韦训无奈道,“我眼睛都有黑眼圈啦,最近一直看书,阿洄哥,我可是洗心革面了呢,我知道成汤革命是什么了!”
裴洄:“……”
“等等。”卢英时敏锐发现了一点,“你说的高判官,是谁啊?”
“高君遂呀,你们应该认识的。他现在是平戎军的判官,和他舅舅一起呢。”韦训挠了挠头,“他不是和那个钟少韫是同门来着嘛?我之前见过他去温侍御宅子那边。”
钟少韫的失踪,会不会和高君遂有关系?卢英时一拍大腿,“你能不能让他来见我?”
“你为什么要见他嘛。”韦训低声道,“他可是东平王手底下的,你是卢帅的弟弟,让人知道见面不大好吧?”
“呃,所以我为什么要让人知道呢?”
韦训眨巴着眼睛。
对哦!
很快,在韦小公子以“我看不懂《尚书》”为理由,高君遂从公廨散值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往韦家宅院去了。卢英时在韦训读书的房间等着,不免有些慌张。
他不敢确定是不是高君遂做的,要是冤枉人家就是自己不对。高君遂那种性格,万一心中怀恨冷不防给你一刀那也是有可能的。
支持卢英时这么做的原因也就两个,第一是直觉。
很多情况下卢英时的直觉都很准,比如萧遥和温兰殊的关系,比如卢彦则和钟少韫的关系,都是他自己揣摩出来的。这些日子卢臻对钟少韫偶有怨言,他也看在眼里,是高君遂的最佳时机。
第二就是破罐子破摔。
上次已经骂高君遂是狗了,已经得罪了,现在怀疑一下,也没啥大问题,大不了被狗……不是,被高君遂反咬一口。
卢英时努力学着卢彦则那种道貌岸然……不对,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气度,哪怕没理也要说上三分理,总结就是“抛开事实不谈你就没一点错嘛”。卢英时以往因为脸皮太薄,现在想想应该有这种思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深呼吸。
门子笃笃响了两声,卢英时清咳两下,高君遂推门而入,怀揣几本册子,绕过隔断和屏风,看见并不是韦训。
高君遂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没来错。
“你先坐下,我有事跟你说。”卢英时心怦怦跳,他之所以这么激动主要是因为无凭无据,要是有理有据他肯定能以排山倒海浩然之气严辞压倒之——无奈只是猜想。
高君遂被一个小孩摆了一道,正想说你这不是拿我当猴耍,但想了想,还是静观其变,看这小孩整啥幺蛾子。
于是高君遂坐到一边。
“少韫不见了。”卢英时聚精会神观察着高君遂,想从对方表情里捕捉到证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能走哪儿去。”
高君遂讥诮道,“你哥不是把他带了回去?问我干什么,问你哥去啊。”
“这儿没外人,咱们就说敞亮话。”卢英时双手撑着膝盖,这是卢彦则平时用气势威严压制别人的动作,“他走了对谁有好处,他去哪儿也没说。在洛阳,除了卢彦则他只认识你,离开卢彦则,你有可乘之机。”
“他还认识温兰殊呢,你怎么不去找温兰殊?”高君遂斜眼看他。
这样一来,卢英时反而能确定,高君遂肯定和钟少韫的走失有关系。
如果不知情,看到朋友走丢,第一反应应该是着急,而不是阴阳怪气。卢英时心里稳了,就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你跟我说这些,我也没办法。”卢英时心想论阴阳怪气你还是比不过我的,“他要是在你身边,那最好,说明他很安全。我喊你来,只是为了确认确认。”
卢英时不敢喘气,继续看高君遂的神态和动作。
高君遂揪紧了大腿上的衣料,目光也变得暗淡起来。这人并不直视卢英时,而是望着地板,若有所思。
钟少韫不在高君遂那里!
“高君遂,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呢。”卢英时反守为攻,“那咱们一样了,合作吧,把他找回来。”
“你跟你哥一样的惹人厌。”
“……你还挺会让人生气的哈。”卢英时被人拿来和卢彦则相提并论,心里颇为不爽。不过高君遂既然松了口气,那么至少说明他们有可能合作,“找到他,去哪儿由他说了算。”
“我只有一个条件。”高君遂沉吟良久。
“什么?”
“不许告诉你哥。”
卢英时无奈扶额,“好的,那你能告诉我事情原委么?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离开卢彦则的?”
“不是我。东平王告诉我,卢臻不喜少韫,觉得少韫在卢彦则身边影响他联姻。东平王知道我对少韫的情谊,就想帮我们成事。他给了少韫一封汴州参军的告身文书,也把我安置去了汴州,收拢那里的流民。”
“少韫知道吗?”
高君遂自嘲地笑了笑,“他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去汴州了。”
“也就是说,你让东平王帮助你,实则想要和少韫私奔?那你没想过他要是不想跟你走呢?”
“他没得选。除了我和卢彦则,他无路可去。”
卢英时这才发现高君遂的可怕之处,“其实你比卢彦则可怕多了。”
“可怕?也许吧。”高君遂眉头微微舒展,“我比你哥更豁得出去。他从容自得,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缺,不需要求什么,所有东西就朝他奔去。荣耀,权位,他与生俱来又割舍不下。我是不怕的,我什么都没有,我能把一切给少韫。”
“这就是你的可怕。”卢英时思虑片刻,“卢彦则不强求,而你偏要强求。”
“我是在帮助少韫明白,我才是最适合他的。”高君遂目不转睛地盯着卢英时,眼里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决绝。
“所以我说你可怕啊。”卢英时长舒一口气,他觉得钟少韫真是命运多舛,凄风苦雨从未止息,因为过人长相还被人觊觎抢来抢去,举目四望危机四伏,真不知道那样一个柔弱心肠的人是怎么撑下来的。
事情谈妥,卢英时又问,“那你原本计划是什么?”
“去汴州途径上东门,我在洛河畔的必经之处等他。可是在这之前,贺兰庆云的军队入京,我等了一天,都没等到。”
卢英时惊人的直觉又发挥作用,述六珈那酷似钟少韫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我可能知道是谁掳走他了。”
·
忙完这头,卢英时又找到裴洄,“阿洄,你在贺兰庆云军营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裴洄正在自己屋子看书呢,最近萧遥给他派了不少活,看公文写公文,看得他脑袋都大了甚至没时间去找卢英时玩,“诶,是有些。我听说贺兰夫人有个小儿子,在乱军中走失了。”
“小儿子?”
裴洄拿起自己写好的公文,孔雀开屏一般在卢英时面前展示,“你快看我写得怎么样!”
卢英时看了看实则心不在焉,但还是装作很仔细认真,“不错,你很有天赋。”
裴洄松了口气,喜不自胜,得意洋洋,“我就知道我不是废物嘛!虽然我不会做菜不会打仗,不过我这写文章还是可以滴!哎,等下我让温侍御看一看,要是他能点头就更好啦。”
此时此刻卢英时福至心灵……对啊,可以通过裴洄联系温兰殊啊!萧遥不知出于什么把温兰殊关了起来,不让他去,裴洄不知道,那说明萧遥想要瞒着裴洄。
因此只要裴洄想去,萧遥也没有充足的理由把小外甥拒之门外。
卢英时计划通,把文章还给裴洄,“你说,贺兰夫人走失一个小儿子?”
裴洄还沉浸在被卢英时夸奖的心情中,这会儿越想越美,恨不得把自己的文章裱起来,“她对我挺好的,她说那个小孩要是还在,估计跟我差不多大。你们抓走述六珈,她比贺兰庆云还着急,因为述六珈嘴角下有颗痣,和他小儿子的很像,同时长相也像。好奇怪,述六珈和少韫其实也……”
不过裴洄没多想,天底下人这么多,凑巧罢了,“阿时,我想明白了,我以后不能那么冲动。贺兰庆云现在不好对付,我应该等待时机,这个人,很危险。”
眼看平时嘻嘻哈哈的裴洄陡然正色,卢英时的心也揪紧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危险?”
裴洄想了想,摸着下巴,“他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按理说来,弟弟走散,应该很伤心或心有余悸才是,但是他完全没有。我觉得,他比我以前认识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可怕。”裴洄十分严肃,“我太轻敌了。”
“没关系。”卢英时指裴洄的文章,“你要不找十六叔给你润色润色?我跟你一起去,也学一学。”
裴洄点点头,蹭的一下起来,“我们这就去找温侍御!”
两个少年来到后院,傅海吟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小公子有何贵干啊?”
糟了……萧遥难不成已经知道卢英时会做的对策,所以把傅海吟找来了?裴洄完全在状况外,“傅判官,我找一下温侍御,让他帮我改改文章。”
“……我帮你改。”傅海吟撇撇嘴,写文章啥的,傅海吟还是在行的,指导一个小孩手拿把掐,况且萧遥给了命令,谁也不准来。
“我们就找温侍御改,他文书写得可漂亮啦,就不麻烦你了。”裴洄一脸天真无邪。
“割鸡焉用牛刀?我给你改,够了。”傅海吟急了,他性子本就毛躁不耐烦,眼看裴洄不知好歹,干脆直接把纸张拽过来。
裴洄不给,往回收手,傅海吟不松,如此一拽,一张纸,嘎嘣裂开了。
辛辛苦苦写的文章,刚写好的文章,就这么碎了。
裴洄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从呆滞的傅海吟手中抢来剩下的一半。
卢英时趁火打……不是,煽风点……不是,善解人意,拉着裴洄的胳膊,“没事没事,就一篇文章而已,千万不要跟傅判官生气,他能害你吗,他都是为你好啊,千万别生气,别放在心上,没事的,我都看见了,写得很好,字儿也很漂亮……”
裴洄大吼一声,扯着傅海吟的衣襟,“你坏死了!我辛辛苦苦写的文章,还没给温侍御看你就给我撕碎了!你知道我写了多久吗!”
傅海吟觉得自己真冤,“那再写……”
“再写一次就不是这次的了!”裴洄越说越激动,气得飙出泪来,甩甩手指,“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找我小舅去,你太坏了你!”
说罢裴洄掉头就走,傅海吟深知这小公子忒擅长添油加醋又是主司亲属,万一掰扯不清楚给萧遥和萧坦留下坏印象就够他吃一盅的,于是也只能跟着跑了过去。
卢英时趁机推开门跑进屋内,“十六叔!十六叔你在吗?”
屋内哗啦啦啦响起一阵声音,“嗯?阿时?”
第115章 勿忘
卢英时一脸茫然, 不知道温兰殊身上发生了什么——触目所及,温兰殊上半身靠着墙,两只脚被绑在床腿那里, 绳索从被子里露了出来。他的双手还能活动,正抱着一个木匣子。
至于木匣子里面是什么东西,卢英时也看不大明, 只能勉强辨认出, 那是一张张纸笺, 看格式, 像是道观上章祈祷的格式。卢英时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走上前来,拔出古雪刀把两根绳子砍断,“十六叔, 你这是……”
温兰殊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解释, “呃……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他揉了揉酸痛的腰,双腿也接近酥麻,穿袜子穿鞋都费劲儿。
卢英时手痒了,想帮十六叔收拾, 因为刚刚受惊,温兰殊一不小心把匣子打翻, 所以那些“章”落了一地, 床褥上, 脚凳上, 全都是。趁着对方穿袜子和鞋子, 卢英时蹲下身把一页页章全部整理好。
这一整理, 就看到些不该看的。
青城山丈人观的纸笺?有些年份久远, 发黄发脆, 卢英时好害怕撕碎了, 所以分外小心。按理说来,道观有上章的传统,一封沉入水底,一封留下存档,供道门众人“首过”,也就是忏悔自己的过错。
某某年七月初七,阿九至丈人观。时温十六积毒爆发,几近垂危,萧九割腕献血,救其于危难,特此记录。观主:……
某某年正月初七,萧九至丈人观。诚心祝祷,温十六长命百岁,一生无忧。观主:……
某某年十月十五,萧九至丈人观。温十六入川,行踪不明,萧九奉香火六百贯,祈祷温十六无虞。观主:……
某某年正月初七,萧九至丈人观。自冬至圜丘祭天得遇温十六,惟愿见日之光,长勿相忘。观主:……
温兰殊眼看卢英时全部收拾好,甚至还按照年份排列完毕,不禁深深叹了口气,“阿时,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他很久之前就……”
“嗯,比我想象得还早。所以我觉得……我不一定出得去。”温兰殊望了眼锦步障外逐渐靠近的人影,听到了脚步声。
他就知道会这样,但卢英时明显还是想把温兰殊带出去,哪怕蚍蜉撼树也在所不惜。因此,卢英时拔刀出鞘,挡在了温兰殊跟前。
萧遥绕过屏风,卢英时这螳臂当车的举动,让他不禁笑了出来,“你是觉得,你会打过我?”
卢英时临危不惧,“行不行,总要试试看。”
“你什么时候能改掉遇事就知道找子馥的习惯,什么时候才算是真的长大了。”萧遥并不想和小辈打,一来欺负人,二来自己也经历过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不想跟你打,你出去吧,我不会追究你。”
“十六叔不喜欢窝在家里。”卢英时一字一句,“他下雨天都要去昆明湖把乌篷船当艨艟开,你把他关在宅子里,他并不高兴。”
尊重个人的选择和个性,卢英时习惯了设身处地,也并不觉得萧遥不明白这个道理。大人好复杂,大道理都明白,可就是做不到,明明没办法以身作则,却还是想教小孩。
“你怎么知道他不高兴?”萧遥反问,“我跟他两情相悦,他跟我在一起,如何不高兴?”
“他是自由的。”卢英时没被萧遥突如其来的一问带着走,“你不能限制他的自由。”
“那也轮不到你来管我。”萧遥是铁了心,竟然用凶狠的眼神来威胁一个比他小许多岁的少年。
“阿时,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跟长遐说。”温兰殊把卢英时展开的手臂压了下来,卢英时愤愤不平,把刀塞了回去,只能离开。
门子被卢英时带上,萧遥赶忙上前来给温兰殊脚腕上的伤痕敷药。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绑温兰殊的脚踝,可他清晰意识到必须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温兰殊绝对会走,会离开他。
萧遥从柜子里拿出一卷绷带,等温兰殊坐在床沿,他拖过来蒲团,将对方的脚捧进自己怀中,先是按摩了会儿,又掏了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一点点往上敷药。因为一夜的捆缚,温兰殊那里有些红肿,甚至擦破了皮,星星点点的血从肌肤里渗出来,虽然伤势不重,但萧遥就是心痛。
温兰殊抚着萧遥的脸,用指腹拂去凝在下眼睫的泪花,“长遐,我们相遇的时间,比那次还要靠前?我不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认识我了?”
萧遥闭上了眼,一滴泪从另一侧脸颊滑落。
四下无人,温兰殊身子前倾,深情望着倒行逆施、心慌意乱的萧遥,“那个救我的小孩,原来是你。当初观主炼丹,好几次都失败,最后发现是缺了一味药引子,需要一个八字刚好合上的童子血,算来比我小一岁。丈人观没有比我小一岁的孩子,后来突然冒出来一个,那个人,竟然是你。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七月初七,我想见恩人,观主告诉我,那个小孩已经走了。”
萧遥沉默不语。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你可怜我。”萧遥斩钉截铁,“事实上,如果你不翻到那个匣子,这个秘密会一直是秘密。”
“我没有可怜你。”
“子馥,其实我心里都明白,我只是出现的时机刚刚好,独孤逸群背叛了你,李昇骗了你,我算乘虚而入。事实上,我跟你很多地方都不一样,如果我出现得再早几年,或者再晚几年,你肯定不会对我有任何想法,我们还会像之前,你在圜丘上主持仪式,我在平地上望着你。那时候我想,这个人真远啊,他眼里有很多人,我算什么呢?”萧遥嘲弄地笑了笑,“没什么文采,顶多是个会打仗的,和你身边的人比,差太多了。”
温兰殊皱了皱眉,萧遥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我不想被你看见,让你知道我也有卑微的一面。你看我一眼,我就开心得无以复加,我想和你偶遇,我想找你,可如果你知道有个人想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你肯定会觉得这人真可笑,还可怜。到后来你跟我在一起,我真的不敢想,你喜欢我什么呢?我不明白。”萧遥替温兰殊解开绳索,“我想把你绑在身边,没有人可以把你抢走,谁来也不行。不过卢英时那小子说得还挺对……我要是真的把你关起来,我自己都会看不起我自己。”
“长遐……”
“你走吧,去做你的忠臣。”萧遥抹去自己眼角的泪水,“选多数人,舍弃我。从今日起,我就当了却了年少一桩心事,不会再缠着……”
温兰殊从床榻上起身,抱住萧遥的脖颈,以吻封缄。
萧遥大惊,事态超过了他的掌控,又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于是,他也闭上了眼,享受这漫长的吻,紧紧搂着温兰殊的腰。
他们吻了好久好久,温兰殊才松开,“长遐,你真的……让我怎么说你好。你为什么觉得,你会成为我舍弃的那一个呢?你是世间万千人里,我最难舍弃的那一个。”
萧遥不敢相信,他一直将自己的成功归咎于是时机,而非真的喜欢。
“你还说什么了却心事。我还没说呢,你就要了却了,到底谁舍弃谁啊。”温兰殊佯怒,到最后自己也憋不住了,索性笑了出来,“还是说,你怕丢面子,所以故意先说出来,到时候你就不是被舍弃的那个咯?”
“我……”萧遥目光不自觉挪向别处,温兰殊竟然这么简单就看破了?
“你刚刚的话,我不会在意的。我可能很贪心吧,什么都想要,想保全更多人,更想保全你。其实我留下来,对你也有好处。你我一旦回到晋阳,铁关河在洛阳,有理由对我们用兵,可如果我留下来,洛阳有什么消息你很快就能知道。铁关河要挟天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和贺兰庆云都很难对付,当然,我相信你绝对能斗得过贺兰庆云。”
温兰殊用鼻尖蹭着萧遥的鼻梁,果然在族里当兄长当久了,到哪儿都得哄人。这样看来,怪不得萧遥会和裴洄怄气呢。
萧遥还是不大满意,“你回晋阳也不会有什么。”
“若河东在朝中无人,那我们只能面临被反制的局面。同样,要是河东必须在洛阳有人,那我希望我能留下来做你最坚实的后盾。”温兰殊枕着萧遥的肩膀,在他耳畔轻声说,“见日之光,长勿相忘。”
这天晚上二人相拥而眠,温兰殊很快入睡,萧遥却没有。
其实他有很多都没告诉温兰殊。
那次他因为宇文怀智,被迫从村子里逃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连累整个村子不安宁,而他因为弱小,谁也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人被迫背井离乡。
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是废物一个,别人夸他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路过青城山的丈人观,他听说观主炼丹失败,库存的茯苓都快用完了,才发现少了一味人血做药引。道士把八字贴了出来,他稀里糊涂就跟了上去,匕首割开手腕的时候,他没觉得痛。
而后道士给他毛毯子和饭食,跟他说,观主炼丹用了好多茯苓,要不是你来,这次小公子就回天乏术了……你的血,好像刚好能救小公子哦。
他问,小公子是谁?
是西川节度使的独子,没什么公子架子的一个人,你救了他,以后节帅肯定会谢你的。而且,你的体质有奇效,说不定能被节帅接去。
我救了他么?
是的,你救了他。
他呆得让道士有点不明所以,又补充——所以,我救了一个人,我是有用的,我不是废物?
道士觉得这孩子有点执拗了。于是在他的要求下,带他来到温兰殊昏迷的地方,指了指屋内,说,他很快就会醒过来。
他又问,节帅以后还会需要我,需要我的血吗?
道士摇了摇头,这谁知道呢。
后来秋天到了,银杏叶落了一地,青城山秋雨连绵,云雾缭绕,雨水透过树的缝隙,落到叶子上,啪嗒啪嗒响。墨绿的叶子被雨水浇得刷白,几棵红杉刚好和银杏凑成金红交织,给原本单调的山峦加上几抹鲜艳的颜料。
他躲在百年银杏树后,偷偷看温兰殊的身影,他不想让小公子看见他,尽管小公子表示,想看到救命恩人,准备了厚礼,这次丹毒来得太凶,若不是恩人出现,自己可能就活不过来了。
道士说,那小孩走了,不过他还挺愿意帮你的,只要你想,可以让他跟着你,丹毒再来就能用他的血,观主说那小孩八字刚好和你合上。
温兰殊不悦。
“那这样说来,就是把人家当我的血包咯?”
道士不觉得有什么错,温兰殊很尊贵,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当“血包”然后在温家混吃混喝,多好。
孰料温兰殊小嘴一努,看起来很严肃,“他是人,不是我的血包,我怎么能那样对恩人。这样说的话,还是不见为好,有缘再见,麻烦道长,把我准备好的谢礼给他吧,我得下山去了。至于这丹毒,下次爆发再说!”
他在树后,看温兰殊远走的身影。
那天是七月初七,观主为他留下“章”作为凭据。
而后又过了几年,“阿九”变成了“萧九”,在观主见证下,又记录下一个“章”。
……诚心祝祷,温十六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再往后,温兰殊入蜀,失踪。萧遥遍寻无迹,于是捐了六百贯香火钱,祈祷上章。
……温十六入川,行踪不明,萧九奉香火六百贯,祈祷温十六无虞。
萧遥知道了将温兰殊掳走的土匪,就是他安置的因自己身世而连累的村民。那一瞬间他恨造化弄人,无奈木已成舟,只能找医师前来,为温兰殊缝合伤口。只是如此一来,心中就有了愧疚,导致他总是时不时看温兰殊。
那个人会恨吗?会恨他吗?如果恨他的话,他也不会在乎,错的确在他。
可是没有。
甚至在知道前因后果后,自愿做萧遥的“人质”。
萧遥抱温兰殊的臂弯紧了紧,这个动作让温兰殊迷蒙之中悠悠转醒,“嗯……怎么了,阿九?”
“没什么,天还没亮,睡吧。”
温兰殊轻笑,手攀着萧遥的肩膀,又沉沉睡去。他们距离那样近,两颗怦怦直跳的心也贴在一起,萧遥有想过,他桀骜不驯,又尊卑不分,若是温兰殊对他大失所望,他就算倒行逆施也得把温兰殊留在自己身边。
一切都出乎意料。
那人永远波澜不惊,安宁恬淡,包容他的一切过错,以及一切,而他甚至还在质疑对方并不爱他,他们的感情仅仅是因为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见日之光,长勿相忘。
有可能在那一次次因愧疚而导致的不经意注视里,很多东西,就注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遥:你如果知道我老婆是谁,你也会觉得我幸福。
见日之光,长勿相忘:来自于古代的镜铭,就是镜子背后的诗句。
獭子又偷偷藏不住了捏。
第116章 功名
几日后, 温兰殊受了皇帝的安排,呆在翰林院,成为了起草诏书的翰林学士。而萧遥率兵北上, 继续镇守晋阳。
转眼间二月二,天气愈加暖和,温兰殊一头从茫茫庶务中抬起头来, 才知道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从冬至到现在, 差不多三个月, 像梦一样。
翰林院松柏成荫, 温兰殊抱着卷宗。
朝堂最近变化不小,萧遥节制河东,铁关河带兵驻守汴州, 中间隔着个魏博, 河北依旧是不服从朝廷,其实跟之前的区别不大。温兰殊对此很敏感,大周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走到了群雄割据、逐鹿天下的时候。
朝廷文官结交地方节帅, 互相拉拢互相通气,铁关河留下来的是高君遂, 贺兰庆云与崔善渊、韩绍先勾结, 在世人眼里, 温兰殊和萧遥也归为河东一脉, 也就是说, 温兰殊和高君遂、韩绍先其实没什么区别。
温兰殊走过砖石路, 院中牡丹含苞待放, 腊梅渐已凋落, 思绪愀然。宦官迎面跑来, “温学士,原来你在这儿呢。陛下想听你解经,快请吧。”
李楷在徽猷殿内裹着被子,重重帷幄放了下来,遮挡他的视线。小皇帝最近一直睡不好,可以说自从继位后,他就一直担心会被铁关河手底下的人不明不白做掉,故而对于高君遂的要求都尽可能满足,甚至还给了高君遂极高待遇,让一个还没到弱冠之年的人成为朝政要员。
李昇的案例就活生生摆在面前,百尺楼太高,腊月太冷,小皇帝还不想那么快就死去。他的柘黄色衣袍都摆在一边,只穿了一件白袷,今日百官不用上朝,他心安理得在床上——
斗起了蛐蛐儿。
小笼子里,蛐蛐儿互相搏斗,缠绕在一起。李楷觉得好玩,因为这给他一种掌握的感觉:他控制不了各方诸侯,至少在徽猷殿,他还是山大王,能看到两只蛐蛐儿斗来斗去,“激烈”而又“血腥”。
“快!夜叉,快咬他!”
李楷口中的“夜叉”是其中一只,也是他身经百战的夜叉大将军。他看着夜叉和另一只此起彼伏,用蚕食鲸吞的架势,一点点咬掉对面蛐蛐儿的触角,进而愈加残忍,吃掉了对方的头。
“好!”李楷鼓掌,“朕的夜叉,就是最厉害的!”
但李楷又怅然若失。
他和李昇没什么感情,可以说在诸王宅中,只是逢年过节收到过李昇的赏赐,还都是光禄寺的例赠,大家都一样。而李昇和温兰殊的关系,只要不是个聋子,应该都知道。
所以,真的是那种关系吗?李楷很好奇,又不敢问,他羡慕李昇,全了身前名声,甩下个烂摊子自己走了。李昇不是亡国之君,可李楷现在要面对的局势,跟亡国也没什么区别吧!
他忽然觉得好生无趣,夜叉赢了,有什么意义吗?他还是一个傀儡啊。
“陛下,温学士到了。”
李楷火速把一旁的衣服穿上,总不能穿着白袷见客吧?他喊身边的婢女,为自己正衣冠,还好徽猷殿身够大,温兰殊走过来还要很久,所以在温兰殊踏过门槛的那一刻,李楷刚好换上衣服。
“温学士。”李楷笑得很灿烂,“你来啦。”
“哦,陛下想听我讲经?”温兰殊怀揣几本经书,路过翰林院藏书的地方,他随便抽了几卷,想着随便发挥好了,十三岁的小孩怎么可能会想听。
“你快坐呀。”李楷让旁边的婢女给他加软垫,自己整理得差不多,也凑近。他坐没个坐相,双手撑着前面,虽是跪坐,身子却前倾,仰视着一旁的温兰殊。
温兰殊原本还在失神,回想起李昇,然而现在,思绪飘回现实。李楷和李昇一点儿也不像,无论长相还是为人处事都是。少了李昇的偏执,多了几分孩子特有的稚气。
毕竟,当初李楷的母亲和韦太后关系不错,先皇幸蜀的时候,韦太后还特意照看着这孩子。温兰殊随手翻起经书,“那么,臣开始讲了。”
好死不死,怎么偏偏拿了《庄子》?皇帝有几个爱听老庄的?“陛下喜欢听《庄子》么?”
“喜欢呀。”李楷支着下巴,他对《庄子》没什么感觉,在诸子百家里,没有什么偏好,他只想见到温兰殊,听温兰殊说话,相比起别人,温兰殊是“无害”的。
若要用别的话语来形容,那便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李楷在温兰殊身上感受到了大争之世最罕见的特质,包容、和光同尘,万物莫能与之争。
所以讲《庄子》也刚好。
这一卷,刚好是《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李楷听过这句,“就是说,有两个蜗角上的小国家互相争斗,伏尸数万,但其实,他们很渺小,不过是蜗牛上的两个角而已。”
引申而来,不就是铁关河与萧遥、贺兰庆云么?风云激荡,多年之后只是渔樵笑谈,兴亡千古事,就算大周没了,又能如何呢?李楷黯然神伤起来,他其实蛮喜欢庄子的想法,也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命。
他只想活,仅此而已。
“陛下有自己的体会,很好啊。”温兰殊道,“很多人其实并不喜欢《庄子》,觉得这是逃避现实,陷入虚无。可是人生不到百年,尘世千年悠悠,一切本就是虚无。”
李楷叹了口气,“前几日,卢彦则上疏要修复园陵,自请回长安,同时修缮长安城,以待来日重回长安。我知道,长安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长安了,温学士,说句不好听的。”李楷环顾四周,眼看史官在一旁,这话说了不中听,可他还是想说,“我是不怕亡国的,改朝换代,自古以来多有,臣子也都是这些臣子,换了个姓氏,于天下人而言没什么区别。”
这话倒是不假。
“温学士如今虽是翰林学士,不过,就算你想和宇文铄联系,我也鞭长莫及。我只是想……如果真有身死国灭那日,能在死前坦然度过。”李楷主动握住了温兰殊的手,“学士让我感觉如沐春风,只恨朕不是圣主明君,无缘与学士成就君臣风云际会的佳话。”
温兰殊没想到,十三岁的李楷,竟然这么淡然,对与萧遥一党的温兰殊如此信任,甚至把自己老底都说了出来。
忧生畏死,人都是如此。温兰殊覆上了李楷的手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自是陛下臣子,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不敢不竭诚效力以报。”
温兰殊说的也是实话,李楷会心一笑,“有学士在,朕自然无忧。”
等温兰殊走后,李楷遥望宫阙,面前是两座石砖砌成的池塘,绿叶抽芽,连廊阁楼如龙,雄踞天边。白云变幻如苍狗,潮去潮来恍若一梦。
他回到殿内,把小笼子扔了,大笑几声,继续回到帷幄里裹着被子,兀自出神。
·
温兰殊原本想回去找裴洄的,半路上,权从熙派人送来请帖,过午后有小聚,在建宁王如今的宅邸,希望他能去。
拂了别人的意思,总不大好,况且建宁王是长辈,温兰殊向来尊敬长辈。于是,用完午饭,温兰殊拿着拜帖,就去了权从熙的宅院。
跟原先在长安的建宁王邸比起来,这处可以说是极为简陋,屋瓦甚至都有缺口,门框小了一圈,墙也矮矮的,不是朱墙,而是粉刷的墙壁,远远看去一溜的白,柳树抽芽,刚好从墙头冒出来一缕缕柔枝。
铅华褪去,昔日宴宾客,今朝门罗雀。
权从熙保留建宁王的封爵,待遇一切照旧。不过人们也不傻,不会来巴结一个已经失去权力的昔日藩王,因此鸟雀在屋檐下筑巢,燕子飞回,叼着树枝,在窝里蹦蹦跳跳,然后又飞走了。
温兰殊上次拜访建宁王,还是在其回朝之后。权从熙主动上交兵权,配合李昇削弱兵权,孰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因此现如今执掌军队的武将,无不牢牢将兵权握在手里,因为他们都知道,帝室衰微,现在已经不是做忠臣的时候了。
行至此处,可有悔恨?温兰殊敲完门,等待的片刻,在心里想。
奴仆开了门,把温兰殊的马牵去,他得以环顾四周。只见院子里一片绿意,几块方方正正的地被犁成一道一道,像极了田间垄头,葵菜,茄子,豆角,权从熙还搭了架子,把丝瓜藤扯了上去。
权从熙用葫芦瓢舀水浇菜,原本紫袍变成了农户穿的短褐,前摆束在腰带那里,裤腿也褊了起来,露出小腿,一双草鞋沾满泥土。
听到有人来,他直起身,把葫芦瓢扔进水桶里,“坐啊。”说着指了指温兰殊身边的交杌,“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晚辈也没想到,能与建宁王再见。”
权从熙擦了擦汗,坐到温兰殊旁边大口大口喝水,“所以你很好奇我为什么让你来吧。”
温兰殊不语。
“最近怎么样,”权从熙用汗巾擦完汗,随手扔到一边,“应该,挺顺利的吧。”
温兰殊还是头次和长辈用这种语气聊天,他看了眼权从熙,不由得想起之前在校场遇见的无名玄鹰突骑都尉。在沙场征战久了的人,臂膀总是厚实有力,手里只要抓着点什么东西,肌肉线条就很明显地凸显出来。
“也算不上很顺利。”温兰殊垂着眼,不明所以。
“这段时间我闭门谢客,种地浇花,又去道观求香,想了很多。人呐,各取所需罢了,也没必要说人家。我想了想,自始至终我对不起的,可能只有你和你爹。”
权从熙擦完汗,脸上没有郁悒神色,而是淡然,这让温兰殊很惊讶。不消温兰殊问,权从熙就说,“你以为,我现在应该痛定思痛,郁郁寡欢?不是的,我反而觉得这样很真实,我小时候日子就是这么过的,那时候下地插秧,连鞋子都没有,直接下地,半个身子浸在泥地里。夏天挖藕,在泥里打滚,一年四季日子劳碌充实。从哪一天变了呢……可能,从我想要更多的时候,一切就变了。”
长辈说起往事来,温兰殊不便多言,听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现在是宇文铄的人?”
温兰殊点头。
“真没想到,我们一群从蜀地出来,不为世人所接纳的玄鹰突骑,竟然在几十年后,彻底颠覆朝纲,重揽权柄。”忆起往事,权从熙感慨万千,在旁人面前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军,难得回忆起峥嵘岁月来,“老的老,死的死,天下会怎样呢,就看你们小儿辈如何了。听说……珠儿在宇文铄麾下,现在镇守河东?”
“是,她有将才。”
权从熙笑着摇了摇头,只能感叹造化弄人,“她本身就是一个爱打闹的性子,又不拘小节,有仇必报。我没注意培养她,她反倒恣意生长,往正道上去,至于关河……”
“我没想到自己严加管束,却还是抵挡不住。说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温相能教出你这么懂事的孩子,可我究竟画虎不成反类犬。”权从熙或许是很久没和人说话了,聊起天来滔滔不绝,“我不在乎生死,我得之,我失之,不比李斯,连在上蔡牵黄犬逐野兔的机会都没有,将军解甲告老,已经是无比幸运。”
温兰殊不以为然,权从熙不问世事,怎算得解甲告老?应该是避世苟活才对。天下彻底乱了套,权随珠身为女子,还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权从熙精神矍铄,竟然光顾着浇花种地。
求田问舍,羞见刘郎才气。
更何况,这个“乱”,还是权从熙一手带来的。
权从熙见温兰殊无话可说,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你爹不大待见我,我也理解。他不是因为我忙着救驾没去找你而记恨,而是另一件事。陷害你的寨子村民,其实是被关河教唆的。”
“铁关河?”
“是,可我将此事按下不表,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权从熙忏悔,攥紧手里的茶盏,“一切的一切,都因我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求田问舍,羞见刘郎才气:语出辛弃疾词。
第117章 互殴
卢彦则马上要带兵回凤翔, 临行前,皇帝为其设下饯别宴。东平王宅中,李可柔化了很好看的妆容, 把华贵的头面都戴在头上,韩蔓萦挺着大肚子,“你也别太铺张了, 还在国丧呢。”
李可柔不悦地撇了撇嘴, “哦。”
“今日到场的都有谁?”
“你哥。”李可柔扳着指头数, 韩蔓萦忽然打断了她。
“他不是我哥, 我是独孤妇韩氏女,韩绍先所作所为,愧为韩姓。”
李可柔扬眉, 韩蔓萦就是如此, 性子执拗,要不是自己拦着,以独孤逸群遗腹子相劝,估计真能一绳子吊死。如此一来, 韩蔓萦拒不还家,只在李可柔府邸暂住。“还有温兰殊, 高君遂。挺热闹的吧, 但我只想看见彦则, 听说他身边的琵琶伎失踪了, 我就说嘛, 那种贱人配不上彦则的。”
“配不配得上, 你如今也已经嫁给东平王了, 少惹些闲言碎语吧。”韩蔓萦手持佛经, 转着佛珠, 为独孤逸群念往生咒。
“我跟铁关河各取所需,他看重我公主身份,我看重他能帮我,仅此而已咯。他喜欢谁,我不拦着,所以我想找谁,他也管不着。”
“公主,男子大多好面子,你这样一来,东平王在旁人面前……”韩蔓萦念佛经久了,腰有点酸,揉着眼周,她以前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成婚后就收敛了,所以想借此来劝李可柔。现在铁关河带兵在外,李可柔要是惹事,回来怎么交代?
“那他为什么要娶我呢?”李可柔娇蛮一笑,“他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就算嫁了也不会变。武将多因出身自卑需要尚主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他既然娶了我回来,就该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性格。”
她仰起头,花树颤摇,流苏晃动,嘴角唇脂红得像血。永不低头,永不服软,才是李可柔该有的性格。而她现在要盛装出席,她想看见卢彦则落寞的样子,想让卢彦则知道,她多么高贵,经霜雪后更加坚韧高傲,现在的卢彦则,是多么的不配。
而这种不配,无非是因为愚不可及的卢彦则,选错了人。
·
皇帝在绛霄殿设宴款待,昔日龟兹乐班子有几个幸存的,抱着乐器于席间献乐。遭逢大难,歌曲少了几分慷慨激昂,多了几分凄惨。太后和皇帝坐在主位,男女宾客也没什么忌讳,在红线毯两侧排开。
铁关河、萧遥不在,目前朝堂里最有权势的竟然成了卢彦则和高君遂。这两个人分别坐在两侧,高君遂目不转睛看着卢彦则,眼睛里能迸出火花来。
卢彦则眼神漠然,全然没有意识,尽管他才是那个被饯别的人。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卢彦则眼里,看不上的人自动忽视。
李楷年纪还小,若不是有太后在一旁主持,只怕又要冷场子。太后先是跟几个熟悉的大臣唠家常,说了些儿女之间的事儿。
屏风后琵琶声响起,高君遂忽然想起些什么,“这龟兹乐班子,怎么没有琴啊?”
乐声里的确没有琴声。要知道,龟兹乐班子里必不可缺的就是琴师,这次可能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琴师没能来,高君遂借机发难,“听说温学士弹得一手好琴,要不给我们开开眼?”
虽说琴是君子乐器,不过在这种宴席的时候拉人家出来弹就是有点戏弄人了。大周乐工地位低下,如果不是好友琴瑟互娱,大庭广众之下拉人弹琴,其实是故意拿人开涮。
群臣面面相觑,不由得腹诽——温兰殊能有今日,全是因为离了宇文铄。
宇文铄回河东去了,温兰殊跟着皇帝,于是有小道消息,说两个人因为政见不同已经决裂,如今背后没了依靠,选了个什么都没有的小皇帝表忠心,算是自断羽翼,也不知道现在后悔不后悔。
卢彦则白了高君遂一眼,这人还真是得意忘形,“高侍郎这么喜欢听琴?以前怎么不知道呢。之前高侍郎不是在席间说,乐器小道,无益于治国,现在就开始指使人,让人给你弹曲儿?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五音使人耳聋,高侍郎说过的话可别忘了啊。”
李可柔窃喜,卢彦则这嘲讽人的本事还真是没落下。
温兰殊眼看一切因他而起,不表态总说不过去,他正打算起身的时候,卢英时抢先一步,“没有琴就凑合听吧,高侍郎你反正也听不出个好歹。你不知道吗,这个班子还缺个筚篥,要不我给你吹个筚篥你凑合听哈。”
哦吼,兄弟俩倒是罕见地同心了。
这下高君遂自讨没趣,就端着酒喝了口。卢家两个兄弟,个顶个的难缠。
酒过三巡,卢彦则托言更衣,走了出去,面前的酒食基本上没怎么动,可见他确实兴致缺缺。他绕过两侧廊道,从台阶登上了阁楼,双手撑阑干远眺,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李可柔提着裙角跟了上来,卢彦则一看是她,心情更加烦躁,“你怎么来了?”
“这又不是你家,我为何不能来?”她语气轻佻,发钗一步一摇,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极为悦耳。披帛随风飘扬,红地团花对鸟纹锦的裙裳贵气无比。
韩蔓萦劝她,可惜于事无补,她还是穿得极为鲜艳,仅有的一点素可能就是外面的白色纱披帛。
“已经成婚了,多少收敛些。”卢彦则推开李可柔想要伸过来的手,眼里满是嫌恶。
“为什么会这样呢,彦则,我们之前明明那么美好。”李可柔回忆往事,小时候,她只有他,而他也只有她,她只想嫁给卢彦则,她的世界除了卢彦则,就是其他人。
明明那时候卢彦则也对她很好啊?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一直提。”卢彦则抱着双臂,侧身对着李可柔,没有正眼看她的意思。
“我美么?”李可柔指着自己的脸,笑起来娇憨明媚,全然不像之前那么恐怖,“你肯定喜欢长得漂亮的,不然你怎么会喜欢那个琵琶伎?可我一点也不亚于那个人……哼,我竟然和一个乐工比较。”
话说到最后甚至都有些嘲弄了。
“你已经嫁人了,李可柔,我希望你牢记这点——不过就算你不嫁人,我们也没有可能,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恶心。”卢彦则不惮用最伤人的话说李可柔,“你这样是穿给谁看?国丧,所有人都穿得朴素,就你穿得花枝招展,你很高兴是不是?阿韫走了,那只麻雀也被你分尸,把我喜欢的人和物毁掉,你是不是很开心?”
李可柔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你要是真寂寞了,找别人吧。”
卢彦则说这些话也是有依据的,大周民风开放,贵妇私通数见不鲜,道观常常是幽会场所。李可柔在道观待了几年,性子本来就野,瓜田李下的,时常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卢彦则,我李可柔还没下贱到跟一个琵琶伎一般见识!”李可柔很快就生气了,“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走了,他自知配不上你,所以走了呗,难道你以为,是我从中作梗?”
卢彦则懒得解释,根据结果来看,确实如此。
“这种事,我不屑做!”李可柔伸手就想打卢彦则,结果手臂悬在半空被卢彦则攥紧。
“是啊,你不屑做,你以为我就乐意和一个有夫之妇纠缠不清?你爱跟谁私通就跟谁私通,我管不着,但你要是再私底下这么不懂规矩……”卢彦则的好脾气这会儿荡然无存,“对付你的可就不是我了。”
卢彦则马上下了阁楼,李可柔在原地六神无主。她原本想好要狠狠踩一脚卢彦则的自尊,可没想到,卢彦则比她更绝情。她不禁绝望,为什么和卢彦则会走到这一步?难不成,他们之间的裂痕,跟钟少韫其实并没有关系?
卢彦则在廊下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不想去大殿,只想散散心。马上离开洛阳,再回长安,就要面对残垣断壁,以及一些和钟少韫共同的回忆。他不明白,钟少韫明明喜欢他,明明主动过来吻他,他们之间的吻,基本上都是钟少韫主动的。
是钟少韫撬开了他的心门,在他有了顾忌和眷恋后,竟然无情地走了?
可是卢彦则找不到曾经的自己了,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原来也会被丢下,会这么狼狈。
钟少韫怎么敢……怎么能……
想了想,他对钟少韫也绝对算不上好,本来还以为会有弥补的机会,现在看来,什么都不是,结束,就是结束了。
他抬起头,刚好在大殿的拐角处看见残影,那是……风帽?衣服颜色也和钟少韫常穿的月白很像,卢彦则心里有个声音——那人就是钟少韫!于是他使尽浑身解数,不顾什么礼仪规矩,往前狂奔。他要追上去,他要抓住那个身影!
但在他抓住的时候,随着对方缓缓回眸,卢彦则从漆黑的眸子里判断出,那根本不是钟少韫。
相反,身量纤窄,还是个姑娘。
“抱歉。”卢彦则松开手,心里最后一丝念想就像摇曳的火焰,终于灭了。
原来那个人,早已不是他想抓就能抓得住。
他回过身去,身后竟然站着高君遂。
高君遂比他更伤神,下一刻卢彦则猛然冲了上来,提起高君遂的衣领把对方按到墙上,凶狠暴戾,“是不是你?”
高君遂凄然笑了出来,“是我不是我又如何?他离开你了,他也不想跟你在一起。看看你吧卢彦则,你真落魄,你以为他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恰恰不是,你只带给他痛苦!卢臻,李可柔,哪个不让他伤心欲绝?他心性最是柔和,你和你周围人的话就像一把把刀子,把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卢彦则轻蔑一笑,“失败的人就别强行挽尊了,他是没选我,可他看得上你么?他爱的是我,我只是暂时和他走失而已,你以为他会和你再见?我真是纡尊降贵啊……跟你费什么话?不过是铁关河的一条狗,只会在殿上乱咬人罢了。”
“卢彦则!”
卢彦则没打算放过高君遂,他想着新仇旧恨一起报,于是挥拳就朝高君遂面门锤了过去。高君遂被打得偏过脸去,嘴角很快就流了血。
高君遂怎么可能忍得了,于是回过头来,握紧拳头也要打卢彦则。
沙场征战多年,这种程度的攻击在卢彦则看来就是三脚猫功夫。只见卢彦则蓄了力,朝高君遂肚子踢去,直接将对方踹倒在地。如此一来,卢彦则心里的怨气竟然发泄了点儿,他干脆揪着高君遂的衣领,啪啪来了好几个耳光,将高君遂扇得意识不清,毫无还手之力。
“住手!怎么打起来了,快拦着呀!”宦官发现得快,让周围戍卫的卫士赶紧拉住两个人。
绛霄殿,天子宫室,大臣互殴……
温兰殊反应很快,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说是刚刚因为自己,高君遂被卢氏兄弟接连嘲讽,于是心有不满,才借着酒劲儿打了起来。如此一来也说得过去,李楷不再追究,让御医给两位爱卿上药。温兰殊好说歹说,先把两个人的火止住了。
殿内人员进进出出,此刻有个一身白衣头戴幂篱身材瘦削的人看了眼乱成一团的宫室,然后往宫门去了。
卢英时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妇私通是历史真有的。杨国忠老婆就是,给他戴了绿帽子,说自己在梦中跟杨国忠那啥了,最终杨国忠接受了这个孩子。
另,得知新文文案出处竟然出现在了高考全国卷二,妈耶……要是今年考试,估计在考场上我会尖叫吧。(不是
第118章 放逐
“你为什么要走?我不是很懂你。”
卢英时把钟少韫带到一处隐秘的树林, 钟少韫将幂篱的纱堆在斗笠边沿,露出脸庞,“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为什么不能和卢彦则一起?”卢英时问。
“不想牵连到他。”钟少韫低声道。
“到底是什么事, 你不是很喜欢他么?就因为卢臻,所以觉得自己不配,然后想走?他因为你很伤心, 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伤心过。”
“这件事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好处, 只能我去解决。”
卢英时抱着双臂, “就像你之前那样,想偷偷溜出去报仇?你这次又要报谁的仇,你自己的?”
“嗯, 一个人如果被欺凌了那么久还不想着反抗, 也太可怜了。”钟少韫昂起头来,卢英时的机敏远超他的想象,竟然直接猜出来他离开卢彦则的原因,“你……应该明白。”
“我不拦你。可卢彦则跟高君遂打了起来, 我就是觉得挺意外的,印象里, 卢彦则根本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看不上的人打架。”
“我也没想到。”
“那你还要走吗?”卢英时劝道, “你是觉得你离开他, 对自己好对卢彦则也好?其实还真不一定。我打个比方, 要是他喜欢别的女子然后成家立业, 你会不会心痛?”
钟少韫顿了会儿。
“卢彦则本身就是个拧巴的性格, 你以为自己离远点是为他好为自己好, 还真不一定。至少你走的这几天, 他并不高兴。或者说, 你是因为卢臻才望而却步?其实只要你们去凤翔,天高海阔,没人管得住你们,我也不觉得卢彦则会愿意被人掣肘。”
钟少韫将幂篱的纱放了下来,“我也期待那一天,希望我能活着回来。”
“你是铁了心要走了。”卢英时遂不再劝,“那你现在是在贺兰庆云手下?能照顾好自己么?”
“你放心吧。”钟少韫朝卢英时作揖,“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也帮我给温学士带句话,能遇见你们,真的很幸运。”
卢英时瞳孔湿润,还是不死心,“你可以继续幸运下去的,你是不是被贺兰庆云掳走了?没有关系,我会……”
“不用了。”钟少韫浅浅一笑,“已经麻烦你们很多了,你们对我的恩情,实在难以偿还。”
卢英时忽然觉得好无力,钟少韫是铁了心要离开。和这个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却足够卢英时对此人的性情有所了解。钟少韫根本不是一个随波逐流、安分守己的人,能让钟少韫离开卢彦则身边,那一定是有些事情更重要。
比如仇恨。
事已至此,卢英时越看钟少韫,越觉得对方像极了当年迷茫的自己。可他至少还有卢彦则在身边照拂,那钟少韫呢?一走了之后等待钟少韫的会是什么?
卢英时一个没忍住,抱住了钟少韫。
这是一种表达诀别的方式,裴洄经常这么做,久而久之卢英时也被影响,少年的拥抱更多充满了不舍与珍重,就像抱住了当年无路可走忍辱负重的自己。
“你这次走了,有需要可以联系我。”卢英时鼻头一酸,不明白自己的忧伤从何而来。
或许是看到一个孱弱之人,在世间欺凌摧折之下仍不改韧性,孑然一身面对惊涛骇浪,本能地担忧。他轻拍钟少韫的背,吸了吸鼻涕,“祝你得偿所愿,大仇得报。”
钟少韫呆滞片刻,曾经无比嫉妒的人,竟然完全放下过节,大度地给自己一个拥抱,不免让他心下讶异,颇为感动,“谢谢……真的谢谢你。”
钟少韫出了宫门,在道旁柳树下看到了头戴风帽的述六珈,便走了上前。
述六珈依然眼神清冷,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水雾,就算没有皱眉,给人的感觉也总是愁容满面,这一点和钟少韫确实很像。“他……挺喜欢你的,他们两个还因你打了起来。即便如此,你也要走么?”
述六珈和卢英时都看在眼里,也都不理解为什么钟少韫会如此坚定离开。
“也许,会再回来吧。”钟少韫的心抽痛了下,“述六珈,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自讨苦吃?”
“你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原因。”述六珈不再问,“走吧,我们马上要回代州了,这一走,能不能回来还真不一定。”
·
次日,天刚明,卢彦则率兵回凤翔,陈宣邈在郊外点兵。早间晨雾浮动,大军在洛河边搭建好了浮桥。春水初生,水流湍急,晨风阵阵吹拂卢彦则的披风。他在柳树下站着,折了柳枝,怅然若失,没人送别,不知道能送给谁。
当拥有一切的时候,就会开始奢望那些简简单单的东西,比如真心,比如真情。卢彦则握着嫩柳枝,心里愈加愀然。
他嘲弄一笑,想要的东西尽在手中,应该高兴才是啊。
但他身边没有钟少韫,没有那个他以为会一直在自己身边的钟少韫。因此,他心里开始患得患失起来,那些情语在他心中也开始大打折扣,他蓦然觉得,既然如此不如不长出那颗心,不如依旧像当年一样,对谁都是利用。
陈宣邈走上前,身为副将,察言观色自是少不了,敏锐发现了卢彦则的不悦,“卢帅,都清点完了,我们是现在走还是……”
还是等那位?
陈宣邈终究不敢说,卢彦则甩了甩手里的柳枝,“走吧,不必等,他不会来的。”
陈宣邈也不敢问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是吵架,还是什么别的不高兴的事?总之,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真如卢彦则所说,钟少韫不会呆在军营里,离开了。
可陈宣邈知道,分离之后,卢彦则并不高兴。当初之所以坦然推开人家,是因为猜准了人家不会走。
等人家真的走了,还能说什么呢?
“等一下!”
远处一匹马奔腾而来,卢英时勒马,踩着马蹬,疾速跑上前,“这么快就走了?”
“真是稀罕。”卢彦则强颜欢笑,摸了摸卢英时的头,“你竟然来送我了。”
“呃……”卢英时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告诉卢彦则关于钟少韫的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你最近,还因为那件事伤神么?”
“我这不是好好的?”卢彦则故作轻松,“以前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不过是多了个过客,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伤心那么久?”
卢英时腹诽,还真没见过。
“走吧,我以后不会再强行带你回家了。”卢彦则释然一笑,“也不会阻碍你追求自由,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古雪刀,你继续拿着。你那句话说得很对,整个卢家除了你,没一个人配拿它。”
卢英时低下头,为什么他竟然有点可怜卢彦则?因为是长子,又是大将军,所以一切感情都不允许有。好不容易冲破藩篱,为自己活了一次,结果落得个遍体鳞伤的结局,老天跟他们开了好大的玩笑。
他有裴洄、红线以及韦训这样的朋友,还能常去温兰殊府邸中逗弄虎子,反观卢彦则,什么都没有,仿佛所有人都默认,卢彦则不会也不该有常人该有的情感。
其实卢彦则也是会爱人的,也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交出来,哪怕那颗心被人扔在地上踩踏几脚也不在乎。
卢英时鼻子发酸,眼睛被水雾遮挡,在卢彦则将柳枝折成的花环套在他头上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轻声说道:“哥。”
卢彦则停滞在原地……卢英时叫自己什么?没听错吧?
“我不知道这次分别什么时候能再见,对不起,我没选择跟你一起而是选了十六叔和阿洄。”卢英时说到这儿,不知为何,泪水愈加控制不住,他一面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在卢彦则面前哭了呢,一面强装坚强,“以后你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你对我挺好的,我就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现在好了,长安都没了,天下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卢彦则笑着叹了口气,没想到卢英时跟以前还是一样,追在他身后喊他哥,然后让他教自己东西。如果不是花月溶之死,他们两个肯定能延续兄弟情谊,而不是视若仇雠。
天下大乱,竟然让他们又回到了原点,生死、仇恨,在“生”面前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走你想走的路吧。”卢彦则拍了拍卢英时的肩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卢家从来都阻拦不住你,我早就明白了。”
卢英时用袖子抹了抹泪,最终远望着卢彦则带兵远去。
卢彦则在万军中央,周围是中军的大纛旗,还有一众日月星辰青龙白虎的旗幡,先帝的梓宫被精兵保护,距离中军很近。
大军渡过浮桥,犹如一条巨龙,穿越洛河,消失在尘烟尽头。
曾经以为必须要握在手里的东西,看起来也没那么重要。卢英时大概能理解为什么卢彦则要离开洛阳,回长安修复园陵。
不过是自我放逐罢了。
“阿时。”
卢英时回过头去,只见温兰殊和裴洄一起来了,“没想到彦则去这么快,我们甚至都没赶上。”
“没什么,都说开了。”卢英时还有点鼻塞,裴洄赶紧从衣袖里掏出帕子。
“阿时,你是不是吹了冷风然后感染风寒啦?快点回去吧!”裴洄打了个喷嚏,心道这喷嚏来得可真是巧啊。
卢英时嗯了一声,跟裴洄、温兰殊一起回城了。
下午,温兰殊收到了萧遥的飞鹰传书。鹰传递消息比驿站要快一步,所以在驿站传回消息之前,温兰殊先一步得知,幽州的节度使称帝,国号为燕,甚至还创了年号,目无朝廷。
大周在河北有数个藩镇,最北边的幽州,是卢龙镇治所所在,与胡人接壤,又控制辽西咽喉,常年与胡人交战。
如此一个藩镇,如若不在大周掌控,后果可想而知。
萧遥的鹰不止寄来一封关于幽州局势的信件,还有一封单独给他的,藏在了芦苇管里。
“见字如晤。我一切都好,努力加餐饭。晋阳一如既往,我在晋祠上香祈祷,藏于古柏树下,一愿温十六与萧九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二愿温十六长命百岁,安康无虞,三愿此信载我心,一苇杭之,难解相思。”
温兰殊噗嗤一笑,萧遥这用典还挺会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指的就是河水再宽阔,在自己看来,也是很近,芦苇能航行而至。
北方有萧遥在,温兰殊也放心。于是他拿起纸笔,望了望窗外架子上栖息的飞鹰,提笔写字。
“长遐:洛阳安好,卿不必忧。近来常常梦中见卿,若再至晋祠,替我也发一愿,兰殊所求不多,惟河清海晏与卿。谁谓晋远?跂而望之。北境多纷扰,务必小心。提笔至此,思卿念卿,词不达意,待重逢之日,必一诉衷肠。”
温兰殊写完,卷好放回小芦苇管中,绑在鹰脚上。这鹰认主,对他极为恭敬,在他面前梳理羽毛,也不会乱咬人。
敲门声传来,温兰殊等鹰飞走了,前去开门,一看竟是李楷身边的宦官。
“温学士,是这样。”中使擦了擦脸上的汗,态度恭谨,“陛下睡不着,惊惧不安,需要温学士前去商讨对策。”
温兰殊:“?”
算来驿站的加急消息应该也到了,李楷如今得知幽州有人自立为帝,确实可能会害怕……温兰殊想着,李楷和李昇,毕竟是不同的。
他多少还是想挣扎,“天色已晚,再开宫门,怕是不好吧?”
中使有些为难,“可您要是不去,我也没法子交差。”
温兰殊叹了口气,他上辈子可能是欠李家的。不管怎么说,身为臣子,还是得帮助君主宽忧解难,于是他把官袍穿好,对镜正了正衣冠,“知道了。”
第119章 封王
在宫门前接温兰殊的是聂松, 他一看到温兰殊下马车,就让左右围上前去迎接。
聂松的出现让一切更像从前了,温兰殊望了他一眼, 眉头一紧,“你竟然还在洛阳?之前没见到聂柯么?”
聂松带着温兰殊走入宫道,“见到了。”
“我还以为, 你会和他一起去河东。”
“……我不去河东。”
“以你的才能, 绝对可以和聂柯一样。”
“我只有一个使命, 那就是保护先帝。先帝驾崩, 就负责保护温学士和当今陛下。”眼看细雨扑面,聂松撑开一把伞,罩着温兰殊, “可我没想到, 温学士竟然站在了宇文铄一边,你的回归,应该是作为河东内应吧?我还以为,温学士会誓死保护大周社稷。”
宫灯错落, 天际晦暗,来往侍卫纷纷向聂松行礼。聂松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因为这人毕竟是先帝予以提拔才有今日, 否则就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田舍汉。古有豫让吞炭, 白衣之身的仁人志士往往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无任何顾忌。
聂松以为温兰殊会坚定不移站在李楷一边, 做忠臣。
但温兰殊没有——不仅没有, 让温兰殊留下来的代价还是满足了河东骑兵建制, 送了不少名马过去。至于留下来的人忠心与否, 外人看不大明, 聂松和李楷心里门儿清。
温兰殊已经不是当年白袍银甲护佑社稷的“忠臣”了——如果是,中使和聂松根本不需要等温兰殊那么久。
“也许吧。之前见到过一个人,他说我高高在上,为别人选择前路。我那时候只想着维续大周社稷,反倒没什么成效,被人攻讦,数年来一事无成。终于有机会一览民生百态,才发现,如果让强行维续大周,反而对百姓不公平。”温兰殊心情沉重,“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你……”聂松讶异得说不出话。
接下来走到殿门前的一整段路,温兰殊都没说话。聂松能感觉到温兰殊变了,可能“死”过一次后,心性有所改变。只是这变得也太快了些,李楷和他都以为,温兰殊是能争取的一个人,如今看来,反倒是和明堂之上其他的臣子没什么区别。
不,至少温兰殊不会反手卖掉皇帝,还是在意体面的。面对外人,终究会维护大周皇室——这其实已经够了。
宫门重重落下,四周云脚低垂,阵阵春风拂面,带来潮意。宫道上的灯被宫门隔绝在外,照亮宫殿的,只有晦暗无比的月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温兰殊独自一人走进雨幕里,这雨下得并不大,其实不撑伞也可以。聂松唤住了他,“那温学士是要争?可你不是说会保护陛下?难不成,温学士也口是心非?”
他在原地顿足,“我不会对陛下做什么,也一直都想争。”
说罢,加快步伐往前走了。
徽猷殿两侧的池塘波光粼粼,水中碧草顺着柔波起伏,温兰殊走得很慢,他不知道自己做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不对。天下已然分裂,李楷掌握在手中的地方,不过洛阳周围,藩镇林立,群雄逐鹿,他没有回天之力,让大周重焕生机。
同样,李暐、李昇制衡的失败无一不在提醒温兰殊,大周已经到了尽头。
就像在梦里见到的那样,天底下没有哪个社稷是不老的,难老的只有城池和城池养育下的人,只有他们,在春秋代序中,散发出不灭活力。
如果注定有一个人来改变这一切,比起铁关河这种雄心勃勃不把人命当命的枭雄……温兰殊宁愿是自己来。为此,他早已察觉萧遥的野心,却并不加以阻止,反倒是默许。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楷盛装等待温兰殊,虚位以待,旁边的宦官识趣退下。只见李楷格外慌张,“温学士,我觉得他们都不能相信,我只能信任你。”
温兰殊还有些心虚,不过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因为幽州的事?”
“是,你应该也知道了。”李楷怀里捧着一个盒子,“他们都说,有宇文将军和铁将军在,一路自魏博北上,一路过云州代州,必然能剿灭妄自称帝的宵小。可我就是睡不着。想来满朝文武,我只能和你说上话,不过我嘛,也是个傀儡,不能帮你多少,唯一有的,可能就是这些……”
说罢,李楷打开盒子,温兰殊定睛一看,只见那是“晋王”的册宝。
本朝给人封王,大多参照籍贯和功劳。比如铁关河的“东平王”,就是按照他平定东都附近的叛乱,至于更多,可能按照籍贯,比如当年的渔阳王,之所以封在渔阳,是因为老家就在那一带。
这两个王爵还都是二字王……晋王可是一字王!
还是至关重要的河东!
温兰殊不敢接受,“无功不受禄,陛下还请收回……”
“你有功的。”李楷将盒子放在地上,朝温兰殊推去,“只是你从前都未意识到,先皇还屡屡隐匿你的功劳。救先皇于剑阁,亲自殿后以保护百姓,而后常常侍奉在侧,先皇却只给了你一个太常寺的闲职。换在以前,从龙之功,怎么配不上一个王爵呢?”
“可……可这是一字王,臣……”温兰殊难得支支吾吾起来,论资排辈,他实在担不起这个“晋王”,况且,李楷这么做实在耐人寻味。
铁关河一党确实骑在众人头上,所以李楷急需一个站在自己身边的臣子。李楷想都没想就抓温兰殊来垫背,因为温兰殊看起来不会伤害他,又与萧遥互为表里。
一旦接过册宝,就是大周的晋王,萧遥节制河东,会不会因此与温兰殊生嫌隙?
温兰殊暗自在心里念叨,果然不该相信皇帝是个好对付的。
还好,他和萧遥在众人看来,已经有了裂痕,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固,朝廷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两个人的合作仅仅是保卫晋阳的权宜之计。
故而温兰殊能成为那个“可以争取”的势力,来保证皇室平稳运转,以对抗“割据一方”的萧遥。李楷握着温兰殊的手,有一种将生死交给对方的庄重,“爱卿,朕的生死,悉在你之手。”
“可……”温兰殊依旧想不明白,皇帝为何会突然给自己这么大一个封赏?难不成就因为在酒席上看见高君遂使唤自己弹琴,心里气不过?“若臣什么都没做,平白受了这样的封赏,岂非让人起疑?”
李楷眼含坚定,好像十头牛也拉不回去,“无妨,朕自有手段,让所有人都对你无异议……这也是我作为皇帝,唯一可以任性的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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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例,封王要三推三让,这样一来册封礼一过就是半个月之后了。温兰殊入政事堂议事。韩绍先和崔善渊一看这人已经得了晋王封爵,无不恨得牙痒痒,议事之时屡屡反驳温兰殊。
这也可以理解,谁都没想到,曾经那个脾气好的人,有朝一日在众人头上。很多人喜欢看人沉沦,总是担心你过得好——韩绍先就是如此,想当初在他面前只能低头巴结的萧遥,和太常寺碌碌无为的温兰殊,竟然一个节度河东,一个封王,还是一字王!
铁关河辛辛苦苦又是扶植皇帝登基又是扫清障碍,结果温兰殊啥也没咋干,就得了个一字王!
铁关河回来肯定要气死了。
“幽州的徐舒信据城自立,他掌握幽州一带州府,距离洛阳极其遥远。”温兰殊道,“目前最好的方法,是由河东出兵,从而绕开各自为政的河北藩镇。不过即便如此,幽州也极难攻克,兵精粮足,说不定要打个一年半载。”
韩绍先嘲讽道:“晋王该不会是把洛阳当自己家了吧?调兵遣将都不在乎东平王的么?”
温兰殊懒得搭理他。这厮想让铁关河往北,难不成铁关河就愿意跑一趟河北?等铁关河在河北打开了,幽州也早就被萧遥打下了。不过韩、崔二人看戏的成分居多,他们无不希望萧遥和铁关河打起来,然后依傍贺兰庆云坐收渔利。
“晋王纸上谈兵,实在是小看了河东以北的胡人。为何不让宇文将军东出井陉,自河北援助东平王北上呢?两兵合在一处,合力一击,反而更好。”崔善渊捋须漫不经心道。
纸上谈兵?温兰殊眉毛都快拧一块儿了,怎么,两处出兵不要钱的?不能因为看他不爽就故意抬杠啊!
“我用兵的机会确实少,但也知道行军打仗需要供给。东平王军队在外,要越过黄河以北打幽州,补给线长达千里,还要过河,极其容易被还未彻底平定的贼寇半渡而击。而补给一断,你们要东平王拿什么去打?同时,东平王过河北还要走魏博小道,之前魏博因为罗敬暄的事儿,态度还不明朗,我们有必要打个仗还考虑更多、画蛇添足么?”
二人纷纷不语,要知道官渡之战,袁绍之所以失败,就是被切断了补给。往往出兵越远,跋山涉水,越考验补给,消耗在粮草辎重上的人就更多。粮草一旦断了,官军马上就能变成劫匪,非但不能帮助自己,反倒是直接朝自己开刀。
高君遂有点看不下去了,早知道这两个人的水平低,没想到这么低,“我舅舅之前传了信儿,东平王如今正忙着平定河南,自顾不暇,两位的建议,恐怕是不能施行。”
韩绍先气得跳脚,一次次被人反驳,温兰殊好像全然不会出错似的。没想到散朝后,竟然又和温兰殊的马车撞上了。
他心情本就不好,掀起帘子,“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刚封的晋王啊。真是春风得意,连我的马车都没看见?”
温兰殊不想搭理他,“何老,绕道。”
“诶怎么回事?”韩绍先故意跳了下来,“怎么还躲着我呢?温兰殊,你是不是觉得你跟我不一样,你比我高贵?我告诉你,咱俩都一样,你结交宇文铄,我结交贺兰庆云,他们两个本质上没有一点儿区别。你不是文人清高自诩么?陛下给你一个晋王,你还真要了啊!”
“韩绍先,你为什么要跟我比?”温兰殊不解,也不恼怒。
韩绍先顿时被噎了回去。
为什么呢?韩绍先也不知道,估计是韩粲经年累月在他耳朵旁说,温兰殊如何努力如何优秀,让他不禁逆反,导致他特别想看到温兰殊壮志难伸的样子。
看啊,你跟我一样。
同时他还能找借口,不是我的错,是这个世道,世道没给我机会。而我也不需要有机会,我只要跟着我爹的路往前走就是了,听琴听曲儿,当一辈子废物也没什么,因为我爹勤王的时候就把我这辈子的事儿干了。
大周那么多蛀虫,多我一个不多。
“你不需要跟我比。听说韩相被人刺杀,尸首分离,现如今还没找到头颅。人活一世,无愧先辈无愧自己,若有朝一日你到了地底下,有没有想过该怎么面对你父亲?”温兰殊道,“我言尽于此,你没必要再说那么多了,没什么意思。”
温兰殊的马车逐渐驶离,韩绍先在原地不动,呼吸急促,鼻翼翕张,眼睛竟然湿润了起来。车夫上前询问,他摆了摆手,咬着嘴唇,抹了下眼皮,回身上了马车。
韩绍先在韩粲死后也做过梦,他梦到韩粲来找他,手里拿着戒尺,考他功课,一旦背不出来就打他的掌心。
若是小时候,韩绍先肯定会嗷嗷大哭,然后就是我错了下次还敢。
可在梦里,依旧是总角孩童模样的韩绍先被打了掌心后没有感到痛,一反往常抱住了韩粲的大腿,“爹……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韩粲的戒尺停在半空,知子莫若父,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孩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若是太平盛世,韩家养个废物也没什么,一辈子无功无过,潇洒过了。
可天下危机四伏,早已不是太平时候的模样。
韩粲无奈地抚着韩绍先的头,韩绍先依旧号啕大哭,“爹,我错了,我要是早知道一定好好念书,不会让你失望,可是迟了……都太迟了,我什么都不会,屠刀太冷,我怕,你怪我吧,我确实不如温兰殊……”
迟了,都太迟了。
韩绍先抱着膝盖,蜷缩在车厢一角。
孤家寡人,咎由自取。
【作者有话要说】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老天给你你还不要的话你可真是自取死路。
豫让吞炭:史记刺客列传里的人物,为了报恩伪装接近仇人,但仇人听过自己的声音,于是吞炭改变音色。
第120章 备战
温兰殊搬完家, 来到了皇帝赏给他的晋王府。阖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卢英时和裴洄也来道贺。他忙活完酒席,说自己想出去散散心, 就没让人跟着,骑马去了白马寺。
他先是为独孤逸群和云霞蔚念了几遍往生咒,而后又跟主持讨了平安符, 也学着萧遥, 往上面写字。
温十六至白马寺, 是日惠风和畅。愿萧九一切顺利, 早日重逢。
写罢他挂在寺院两旁的架子上,住持见是他,双手合十, “没想到施主竟又来了。”
“我……心里有些迷茫。”温兰殊步行在槐树下, 参天古槐和绿意盎然的牡丹,似乎已做好了盛放的准备,“不知大师能不能帮我解惑?”
“施主请讲。”
“我做了一件,在后世之人看来褒贬不一的事。他们都想我做忠臣义士, 为大周收拾旧山河,唯独没想过我要不要。这种日子过久了, 我一开始想, 我一定要那么做, 可越往后, 我越发现, 那种想法不切实际。”
“这种问题好比一个裂痕斑驳的陶罐, 是留着, 还是换个新的。”住持与他行走在婆娑树影里, 月亮挂在天空, 如水的月色笼罩二人,“施主想的法子,是破而后立。相比起被裹挟,你可能更喜欢主导。”
住持一语中的。
温兰殊确实是这么想的,独孤逸群和云霞蔚已经因为那次劫难而死,两者之死下,他的生就必须有价值。他见过皇室予取予求,见过骑兵践踏麦田,将百姓的尸体踏成肉泥。
他心里不安,这种不安促使他和那些枭雄越来越像,偏移了自小读书为自己设立的轨迹。
或许,他一直都不被经书馆阁限制,一心只想多看看浩瀚江山。他也不在乎后世怎么说他,是趁乱争权,还是假仁假义,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不想看到铁关河、贺兰庆云左右天下局势,成全自己私利,全然不顾生民疾苦,甚至把百姓当作战利品。
“或许吧,我就是觉得,自己学了很多年的‘不争’,贸然改变,有些不太适应。”温兰殊无奈笑道,“大师沙门中人,估计又要说我陷入迷障了。”
住持摇了摇头,二人这会儿走到了佛塔前,池塘中锦鲤游来游去,质本天然,无忧无虑,好像他们担心的事儿在鱼看来,甚至还不如水中的青苔水藻有意思。“人皆有争心,这没什么羞于承认的,就连贫僧也是自幼怀揣成为大禅师的志向才有今日。总要经历一番纠葛困苦,才能透彻明净。”
“大师此言有理。”温兰殊微笑,捻起一朵迎春花。
“况且……若这天下必须要有人左右局势,贫僧宁愿是施主。”住持颔首,长须随风飘荡,慈眉善目间饱含恬静淡然。
温兰殊讶然,又恢复了原本得体的笑容,“既然住持这么说,那我还真得争一争,为我自己,也为你们。”
·
温兰殊封王的消息传回晋阳,正在整兵备战的萧遥刚从沙场上回来,就从聂柯那儿得到了消息。
军营里都很惊讶,因为按照功劳,这个“晋王”在萧遥身上最合适,萧遥有兵权。不过给温兰殊也没什么好说,当年在深山老林找到李昇的本来就是人家温兰殊,原本抑而不用就已经很缺德了,现在可以说是迟来的封赏。
可关键是,晋王……这可是一字王啊?铁关河也就才一个二字王。
士兵们纷纷为萧遥抱不平——咱们大帅啥都没捞着,凭啥呀,这个文人就因为勤王有功?而且前朝的功劳,难道不应该是前朝皇帝封么?
此时此刻萧遥正捧着温兰殊给自己的信,在营帐中偷笑。傅海吟刚好有军务要回报,掀开帘子一看这大帅笑得有点失态了,就咳嗽一声,“大帅,你还好吧。”
“啊……咳咳,坐,有什么事吗?”萧遥马上恢复古板的样子。
“那位封王了,你就没个想法?”傅海吟抱着双臂,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萧遥会对晋王一位志在必得,所以在皇帝面前刷脸熟,算是空降夺走了裴岌手中的河东节度使,手下的权随珠和戚徐行又一个比一个生猛让裴岌只能自认倒霉,和裴思衡一起写文书去了。
这种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会咽下这口气的。
聂柯刚好在一旁饮茶,疯狂暗示,“大帅这么做一定有大帅自己的想法。”
“可是王位给了温兰殊啊,这皇帝也太不会来事了吧?这下算什么,彻底把温兰殊招过去?”
聂柯就差给傅海吟下跪了,想求这活祖宗别说了。
“如此以来,晋阳这块地儿的老人又该心向温兰殊,跟咱们不对付了。之前去找裴岌,我就能觉出来,他对咱们挺不爽的。”傅海吟撇撇嘴,“我就跟他说,我们比起贺兰庆云已经够好了,他吹胡子瞪眼说世风日下,骂了我两句走了。”
聂柯:“……”
在旁人看来,萧遥的确是越俎代庖。不过萧遥好就好在借了皇帝的意思,身边又有个世人眼里的绝对忠臣温兰殊。现在好了,温兰殊成了晋王,别说有没有权了,这就很割裂啊。
萧遥捂着脸,“那确实是。”
“什么?”傅海吟问。
“你确实该骂。”
傅海吟:“?”
“子馥如今成了晋王,小皇帝想拿他来当挡箭牌呢。”萧遥扬眉,“这不是抬举是什么?铁关河威逼天子,要不是他的辖地一直乱,估计恨不得把都城迁到汴州去。他想往北啊,可是又有个魏博拦着,只能等待时机。他没想到小皇帝也不是个傻的,卢彦则不想留在朝廷,子馥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相当于……”
“相当于皇帝觉得,唯一能与铁关河抗衡之人,是子馥,以及子馥背后的河东。”萧遥伸了个懒腰,“这对我们河东而言,是大喜事。通知三军,明日出征,过代州云州直指幽州。陛下信任河东,河东也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
傅海吟忽然觉得萧遥无比陌生了起来,不过行军打仗,总要有说得过去的口号。“大帅,你让我很意外……”
萧遥皱眉,看来傅海吟沟通上下可以,带兵打仗可以,独独算不上聪明,不明白他弦外之音,“海吟啊,你要明白一件事——行军打仗,我怎么想,不重要,我该怎么想,才重要。”
聂柯深以为然。
等萧遥走后,傅海吟指了指萧遥,又指了指聂柯,“不是,你怎么了,你跟大帅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聂柯站起身,走过傅海吟身边的时候,还拍了下傅海吟的背,“以后别在大帅面前说温兰殊的坏话了,知不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
“什么?什么疏……聂柯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当晚节府公廨通宵达旦,裴思衡要起草文书,这段时间跟拉磨老牛一样不能歇息,于是把自己在岭南养成的习惯带到了衙门,用小火炉煲汤,有甜的也有咸的。萧坦路过,揭开一盅的盖子,热气即刻扑面而来,依稀可看出里面是马蹄和百合。
“裴记室,你这煲汤管用吗?我怎么看着,府衙大堂快要被你弄成厨房了。”
裴思衡吹了口面前白得纯粹透彻的猪肚鸡汤,“还好,年纪上来了,要养生。”
萧坦:“……”
真给人一种任屋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感觉。
“哦萧公,那个马蹄百合是给我夫人的,您要是想尝可以喝旁边的猪肚鸡汤。”
萧坦沉默了……所以裴思衡是来白拿公家炭的吧!
不一会儿,大厅就聚齐了人。河东原本的府衙班子在一侧,萧遥手底下的人在另一侧,乌泱泱堆满了整间大厅。
还好裴思衡比较聪明,赶紧让奴仆先把马蹄百合汤送回府邸,再把猪肚鸡放到屋后院子里,他可不想被人你一勺我一勺最后一盅全没了。
萧遥走了进来,“大家聚齐还挺快,我就开门见山了。明日,大军即将朝幽州进发。徐舒信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称帝,目无王法。”
“徐舒信本就贪财好色,这种人都敢称帝,真是贻笑大方。”
裴岌回头一看,竟然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于是使了个眼色,对方急忙捂嘴当无事发生。
萧遥借题发挥,“这位仁兄说得不错。徐舒信在幽州的名声不好,又因为亲爹宠爱养子,觉得自己位子不稳,所以先下手为强囚禁父亲。这种不忠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同样,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与晋阳同心,并非是来取而代之的,我知道大家想的是什么,此后也将全力以赴保证晋阳安全。晋阳在,你我就在,晋阳若亡,你我也将无葬身之地。”
这话说得有点过重了,不过萧遥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也知道,你们之中的很多人对我颇有微词,觉得是我占了功劳,什么也没做,就受了河东节度使一职。不瞒你们说,我比你们更惶恐,也更想保住晋阳,我是客将,并无根基,更无踌躇不前之理。幽州局势危急,诸位若与我同心,届时北境太平,晋阳无忧,吊民伐罪,河东之忠心,日月可鉴。”
傅海吟简直忍不住要鼓掌了……萧遥这话一套一套的,都跟哪里学的?
反正三套组合拳下来,面子和台阶都给了,要是不下,倒是自己不好意思。裴思衡把碗放在一边,“同舟共济,共克时艰,我相信宇文将军会为晋阳带来太平的。”
原晋阳府衙的人低头思索,侧耳交谈,似是已经接受这么个武人骑在自己脖子上的现实。
萧遥往前一步,给裴岌作长揖,这是极为庄重的礼仪,“裴府君,我宇文铄素来景仰您。您在河东守卫多年,深谙河东习性,若是没有您,我这次出征都不安心。”
裴岌看了看身后站着的权随珠和戚徐行,也不敢说什么。
兵在谁手里,谁说话最管用,萧遥这段时间太机灵了,趁乱收了不少兵马,强大自己,况且温兰殊现如今受封王爵,对内对外,裴岌断无发难的理由。
裴岌叹了口气,“你才二十三岁吧?”
萧遥点头,“难为裴府君还记得。”
“罢了,出征顺利,晋阳你自可放心。”眼看对方给足了自己面子,裴岌只能放权,把自己常常佩戴在身边的印鉴解下,“这个是我颁布文书常用的印鉴,有的地方只认此章,我现在把它交给你。大帅年少,能到达这一步已是世间少有,万望戒骄戒躁,莫忘初心,勿伤百姓。”
萧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裴公尽可放心!”
晚上,萧遥正修缮甲戈,萧坦走了进来,“长遐,忙着呢?”
“嗯。”萧遥手中湿布擦拭着甲戈,“义父,您来找我,是为了子馥吧。”
“是。我没想到他能那么痛快接过晋王爵位,还以为他会做忠臣呢。”
“我倒是不怎么意外。”萧遥将兵器放到架子上,“他的性子,从一开始就不是所有人想的那种隐士或者文人。他其实一直都想做些什么,会追随别人,但如果没人值得追随,他会主动出击。”
“看来,他是一个从不会沉沦的人。”萧坦道,“所以说,你也并不恼?”
“他的晋王,实至名归。”萧遥颇为自豪。
萧坦挑了挑眉,这好大儿估计还在跟人家温兰殊蜜里调油呢,也不好说什么,“你们两个现在,可以说是目标一致了。”
“嗯。”萧遥为萧坦斟茶,“我也算是不负义父栽培。”
“我老啦,这算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就只等着什么时候天下能太平了,看着阿洄读书娶妻生子……可不能像你一样!”
萧遥笑着点头,“是是是。”
“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看见那一天呢。”
“一定会的。”
萧遥隔帘望月,不知为何,虽说自己心里不算有底,可只要知道温兰殊还在,温兰殊有可能也在看月亮,他就感到无比安宁。
月亮又快圆了,你有在想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历史上一般情况,节度使和一字王会一起受封,例如梁王朱温,岐王李茂贞,晋王李克用,封王的同时又是一军节度使。
but本文是二般情况,也是有巨大bug的情况,那就是负责河东军事的萧遥并没有“晋王”的封爵,然而这一封爵给了看似没有实权的温兰殊。
能做出这件事第一是小皇帝故意为之,想让石榴成为一个挡箭牌,再加上河东军权实则掌握在萧遥手里,不给萧遥节度使不太合适,没名没分无法纠集军队,再激起河东和萧遥嫡系的矛盾。
氮素……因为无人知道獭子和石榴的关系,所以这招其实木用。
毕竟本文只是个架空小网文,和历史不同太正常了,历史上虽然也有搞基的节度使但……咳咳,一切以设定为准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