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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绮逾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勤王


    次日起来, 温兰殊为难地照了照镜子。昨晚萧遥不知道犯什么混,趁他意识不清的时候,用苇笔在他腰上、手背、心口和腿根画了几朵兰花, 这会儿起来,怎么擦都擦不下。


    该阻止的……


    他擦了半天,无济于事, 看了看面前偷笑的萧遥, 一个枕头扔了过去, “你还笑。”


    “咳咳, 起来吃饭了。”


    温兰殊扶额,“你昨晚也是真敢,不怕红红回来?”


    “卢英时那小子我放心。”萧遥挑眉, 往面碗里加了勺醋, 学习温兰殊的口味,“快来,刚做好的馎饦,你不吃就坨了。”


    温兰殊还没穿白袷, 屋子有点冷,铜镜架就在床侧, 他起来赤着上身, 吻痕和牙印很明显, 至于腰胯那里的兰花……他背过身又扭过头, 整个人极其扭曲。


    那是萧遥覆在他背后的时候, 随手拿起苇笔蘸了墨画的,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看起来……仿佛一朵兰花蕴含了无限的韵味。红的黑的在身上, 温兰殊就像张任由绘事的白纨素。


    “消下去又得好久。”温兰殊叹了口气, 穿上里衣和厚厚袍衫,“诶,长遐,最近你有父亲的消息么?听人说,他去幽州了?怎会突然去幽州?”


    “温相是跟蜀王李廓一起去的。”萧遥抿了口茶,“他很安全。”


    “我做梦还梦到李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李廓对父亲的态度,不像是传闻里说的那样……”


    “传闻里什么样?”萧遥疑惑不解。


    温兰殊三缄其口,“没什么,吃饭了。”


    吃完饭,温兰殊和萧遥通好了口供,就说是为了聊公务,所以一聊就聊到很晚,所以只能寄宿在此。


    对此萧遥并不是很愉快,但是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勾着温兰殊的脖颈,“你那几个伯公叔公叔叔伯伯不会给你找媳妇吧?”


    温兰殊:“?”


    萧遥这担心真是奇奇怪怪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整个晋地以南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族中长辈怎么会挑这个时候给他说媒?再说了,他的亲爹还在幽州呢,亲爹不在场,谁有那副脸面啊。


    “萧长遐,你的担心有点多余哦。”温兰殊掐了把萧遥的脸。


    萧遥当即握住了他的手腕,“我不觉得多余。虽说温相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可是身边多少人不知道。这不是名分不名分的问题,我觉得我们彼此相爱,终有一日要立于人前……”


    “十六叔!”卢英时小跑着进来,看样子他在裴洄、红线前头,于是这颇有眼力见儿的小孩,跑到前面绕了个圈原地返回,出门的时候还把门带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现在不是时机。等我们一起解决完面前的事,克复两京,再说好么?”温兰殊抚着萧遥的脸颊,萧遥眉头紧皱,这让他很意外。


    萧遥为什么会如此担心、患得患失?


    “好了,我先去找阿时,顺便去后院牵马。”温兰殊轻松一笑,往后院去了。


    萧遥想起和傅海吟的交谈……克复两京?萧遥完全没想过,他给自己的路子全然不是兴复“周”室、还于旧都,江河日下的大周就像路上摇摇欲坠的马车,踹一脚就能散架的那种,萧遥不认为这种马车还有什么要修复的必要。


    他和温兰殊不一样,那人身上没有阴霾,国朝文人,风流蕴藉,仁义礼智信,而他不是。


    他只是遍地尸骸里的幸存者罢了。


    萧遥有想过,为什么他对温兰殊要多了几分占有,甚至温兰殊多看独孤逸群或者李昇两眼他都会不舒服。后来他才意识到,因为两个人成长的环境不一样。


    温兰殊从小就被管束,遵规守矩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性格安稳,不计较得失,相比起占有、控制,更喜欢被占有、被控制,所以温行要求他做什么,他都会很顺从,因为这是父亲,一个能管自己的人。


    但萧遥是丛生的野草,宇文怀智驯服不了他,他什么都没有,因此从记事起,满心满眼想的就是征服与占有,他不能忍受事情脱离掌控,也不认为自己占有的人或物会牢牢握在手中。


    他要做刀俎,不做鱼肉。


    等温兰殊牵好马打开门,门侧卢英时和裴洄像俩门神一左一右。裴洄抱着温兰殊的胳膊,“温侍御你可算来了,我跟你说,我们昨儿个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


    卢英时带着红线以及裴洄,在街上走着,三个人七绕八绕,就不知道绕哪儿去了。


    这样一来出了城门,旁边都是枯树枯草土包,时不时有几声狗叫,吓得裴洄赶紧躲在卢英时身后,“是好玩的地儿吗你就来!不是说要去土地庙嘛!这……这哪里像了?”


    红线皱眉,她没想到那个指路的比丘也是个路痴,于是幽幽回头,“走咯,回城。”


    红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卢英时能觉察到,红线其实并不太喜欢跟他俩出来玩,若说对谁比较和善,可能就只有温兰殊吧。裴洄握着他的胳膊,左顾右盼,缩着脖子,生怕有什么大灰狼从草丛里钻出来,甚至额头贴住了卢英时的脊背。


    “救……”


    “啊啊啊啊啊——”


    裴洄一蹦,像八爪鱼似的,跳上了卢英时的背,他清晰感觉到,草丛里有声音!但具体是什么声音他不知道,他在《山海经》里看到过,有种妖怪叫狌狌,会学习人的声音,一喊一个准儿,你要是回头就完蛋啦!


    “狌狌!肯定是狌狌!我们赶紧走吧,阿时,快,快走!”


    卢英时无奈背着裴洄,回过头,眼看裴洄冷汗都要落了,送了手臂,示意裴洄下来,“是人,我去看看。”


    “别去啊阿时!万一是狌狌我可打不过!”裴洄好不容易从卢英时身上蹦下来,就又躲在红线背后。


    红线:“……”


    卢英时拨开枯草丛,冬日的草茅很脆,一踩下去就折了一片,甚至还荡起一阵烟尘,裴洄捂着脸,弓腰驼背躲在红线身后,只敢透过手指缝偷偷看两眼。


    “怎么是……小郡公?”


    柳度躺在草丛里,浑身是血,衣衫上的脏污自不必说。这一幕太匪夷所思了,柳度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染尘埃的翩翩君子,而现在,穿着粗布衣衫,血迹斑驳,气若游丝,身体冻得僵硬,嘴唇青紫,又因干燥,嘴角渗出血来。


    红线马上也扒开草丛跑了过去,裴洄跟着她,不敢落下。


    “柳度?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红线碰上他冰冷的脸颊,忧心不安,“再待下去真的会冻死人!我们赶紧带他走吧。”


    柳度颤抖着手,从衣服前的夹层,颠颠巍巍掏出一封诏书。


    “请你……务必送到。”


    ……


    了解到这一切的萧遥和温兰殊马上去青松观了,迎面撞见红线面露愁容,端起一盆热水,“公子,他在里面,说要见你呢。”


    刚入室,就能感受到暖流,看来红线是备足了炭盆。床上柳度正躺着,两眼紧闭,唇上抹了点儿口脂,才不至于像昨晚那么骇人。只不过柳度的手上,竟然长了冻疮,一个两个依附在青紫的手上,痛痒难耐,越热越痒,痒得他睁开眼。


    “温……侍御。”柳度支撑着身子想坐起,被温兰殊阻止了,“没想到还能再见。”


    “你这冻伤很严重。哎,近几日,晚上说冷就冷了,青松观有冻疮膏,你敷上去,很快就会好。”


    柳度眨了下眼,他现如今浑身乏力,如果不是红线找到了他,他很有可能在昨晚就冻死了。


    “你怎么会突然到晋阳?”萧遥拖了软垫,和温兰殊一起坐下。


    “说来话长。我带着陛下诏书往晋阳赶,但是在路上被贼人追杀,估计应该是贺兰戎拓的属下达奚铎不放心,所以找了几个刺客刺杀我。离晋阳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我和他们打斗,且战且走,就到了那儿,贼人不知为何,没追上来。而我也因为力战不支,晕死在草地里。”


    红线捧过来一碗热粥,“给。”


    柳度颔首微笑,在红线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红线在粥里加了糖,一口下去,滋润心田。


    “诏书已至,温侍御,若是河东自此出兵,与西面成掎角之势,何愁两京不复?”柳度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这么急迫,“贺兰戎拓自取灭亡,逗留洛阳不思北返,不出一月就会有变故。”


    萧遥抱着双臂,翘起二郎腿,“确实。贺兰戎拓看起来挺喜欢洛阳的,要不然的话,早就来河东了。不过他不一定打得过河东,所以大概率去江淮。”


    “江淮还有韩相任防御使时的军械堡垒,他不一定能攻得下,现在就是不进不退,只能拿着洛阳周边开刀。”温兰殊愁思郁结,“看来,河东必须出兵了,我这就去找裴府君。”


    说罢,温兰殊朝着柳度颔首示意,急匆匆转身出门。柳度喝完粥,望温兰殊的背影望了很久。


    作为自小袭爵的河东郡公,柳度什么都有,所以他对读书人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模样不太在意,又迫切,又捉襟见肘。他一直以为,温兰殊的才华,不过是牵强附会下捕风捉影的传闻,他的逆反心理让他对这种人并不太在意。


    为何今时今日,竟全然变了?柳度不禁觉得,他也开始变得迫切,他也有想要的东西——想让一切回到正轨,想让大周变成以前的模样,想让这片水土再也没有人能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红线接过空碗就出去了,萧遥和柳度面面相觑,感慨万千。


    “没想到再见会是如此情境。”柳度尴尬一笑。


    “放心吧小郡公,那次赌局你没赢,但我还是会帮你一把。”萧遥站起身,“你先休息着,我跟子馥出去商量了。”


    柳度不置可否,红线又端着汤药走进来,她刚刚把碗洗了,刚好任浮霁的小道童把药熬好,顺手就端了过来。


    红线目光躲闪,别过脸去,捧着药碗给柳度,“你喝吧,驱寒的药,里面有胡椒。中午吃馄饨,现宰的羊肉,可新鲜了。”


    柳度接过去,“谢谢。”


    “说什么谢谢啊。”红线坐到一旁软凳上,屈肘支下巴,“你……”


    “嗯?”柳度吹了会儿汤药,浅呷几口,苦得皱眉。


    他长得也算端正,红线的目光不禁被吸引了去,时不时瞟两眼。想来自己也挺坏的,一开始因为那档子事,说人家是坏人。想到这里,红线意欲试探柳度真正的想法,尽管她的问题可能看起来很拙劣,也不一定会试出什么来,“你放心吧,我家公子会照顾好你的。你……应该不会对公子不利吧?”


    “当然,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不会就好哦,你可不能伤害他。”红线百无聊赖,玩自己的衣带子。她不谙世事又憨态可掬的样子,让柳度笑了出来。


    “你……对温侍御很上心?”


    “当然,公子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要保护他,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红线格外认真,这话不像是开玩笑的,“我以前对你有误会,以为你欺负公子,所以说了你的坏话。”


    “呃……”柳度不明就里,“这话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


    “不行,必须说出来。以前我对你有误会,以后没有了,不能因为你不知道就藏着掖着不说。”红线就是爱计较这些,“你被人欺负了?谁欺负你的?”


    柳度:“……”


    于是柳度赶紧闭眼喝药,想着略过这个话题不谈,毕竟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说自己被人追杀还挺不好意思的。


    “没事,等我之后找到了,狠狠削他。放心吧,有我在,以后也不会有人欺负你的。”红线拍拍胸脯,心想这下要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


    哎,为什么这些看起来人高马大的男子,被人欺负了也不在意、不计较?要是谁敢欺负她,她肯定一顿拳打脚踢招呼过去。还有钟少韫,也不知道他怎样了,明明乖得像猫似的,为什么那些人就是要欺负他呢?越温和、越不善于争的人就越容易被欺负,什么道理呀。


    柳度闷完药,说来也奇怪,他原本在入晋阳的路上,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了,垂死挣扎的时候,上天让他遇见了红线,就好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遇到了一汪清泉,他瞬间觉得,以后也不是没有盼头。


    “谢谢你。”柳度会心一笑,平素沉稳内敛、漠然世事的他,难得有了一丝温度。红线脸有点烫,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离炭盆太近,就挪过脸去,端起药碗跑出门,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


    廊下的裴洄啧了两声,“臭丫头真奇怪,怎么慌慌张张的。”


    卢英时清了清嗓子,“呃,可能看到什么东西,比如老鼠。”


    “那不能吧?她能直接把老鼠拍成鼠片。”裴洄抱着双臂,咂摸出一点弦外之音来,撇撇嘴,“你觉不觉得,臭丫头对柳度好像很不一样啊?我还以为臭丫头不会好好说话呢,原来是不会对我……阿时你拉我干什么!诶——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第102章 突围


    晋阳得了勤王令, 准备几日就打算出发,萧遥自然而然就升为了河东行营指挥使,派信使先去大周朝廷通风报信。与此同时, 温兰殊在晋祠旁的云暮蝉坟茔旁,为云霞蔚立了个衣冠冢。


    同时,他也为独孤逸群立了个墓碑, 并亲自写了墓志铭。


    待一切打点妥当, 他们向洛阳开拔, 并与卢彦则的西面行营互通音讯。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洛阳城中, 贺兰戎拓攻占洛阳,又因为挟持天子,这些日子加官晋爵好不威风。达奚铎很是担心, 因为西面行营与河东行营的军队在步步逼近, 困守洛阳他们没有优势,况且手底下的士兵根本就不安稳,一听说大军快到了,军心动摇。


    贺兰戎拓是不需要操心这些的, 达奚铎处理完几次闹事后,渐渐明白, 这些人并不能被洛阳周边的郡县所容纳, 所过之处尽是反抗, 有些世族和村落自发组织兵力, 开始反扑, 有时候是偷袭阵地, 有时候是纵火, 再待下去就四面楚歌了。


    皇帝还没有动静。


    达奚铎不免“众人皆醉我独醒”了, 更让他焦头烂额的事终于又发生了。


    贺兰戎拓专门在韩宅住下, 其子贺兰庆云也跟着住下。不过贺兰庆云很苦恼,他纵兵劫掠,掳到一个妇人,颇爱幸,不知怎的,这妇人竟然被贺兰戎拓看了去。


    然后,就进了贺兰戎拓的后宅院。


    因此最近上朝,贺兰庆云一直不悦。


    达奚铎不希望生事,今天终于找到了贺兰庆云,“长公子,你也劝劝你父亲,咱们该往北走了。留下来实在不利。”


    二人站在宫城的长长甬道中,贺兰庆云对达奚铎没什么好感,只觉得这人依附贺兰部,是个没什么能耐又老爱操心的将领,“你是说,想让父帅回草原?达奚将军真是痴人说梦。洛阳风物繁华,要什么没有,我们何必舍近求远,去草原?”


    贺兰庆云生在大周长在大周,也并非达奚铎所想的贪图享乐,他是真觉得那地方鸟不拉屎的,宁愿在洛阳,“再说了,父帅现如今是代王,小皇帝在我们手里,他们要是敢打洛阳,那就是叛逆,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父帅早有先见之明,那些个世家大族,逮着族谱料理,现在还剩下几个?”


    朝堂之上噤若寒蝉,稗野之地揭竿而起,达奚铎心急如焚,见贺兰庆云对局势没什么了解,不禁想及时弃暗投明了。有感于此,达奚铎只是配合着笑了两声,在贺兰庆云思念美姬的时候,匆忙出了宫门。


    很快,达奚铎跟聂松秘密传递消息。


    李昇身边的侍卫被换了大半,但聂松因为沉默寡言,看起来并不出众,因此不被贺兰戎拓在意,于是就躲了过去。达奚铎的消息一来,聂松马上入宫。


    ·


    李昇起居的行宫被贺兰戎拓的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刚刚收到小黄门冒着砍头风险送来的消息,知道河东行营已在路上,若赶至,必会解洛阳燃眉之急,届时内外联手,必能克复两京,还于旧都,重塑河山。


    他听到脚步声,料想是聂松,于是在对方双膝下跪、开口要说什么的时候,把手里的信件递了过去。


    “温侍御……要来了?”聂松欣喜,难得语气激动起来。他们被围在这儿太久太久了,每日心惊胆战,铁关河迟疑不发,建宁王没了动静,卢彦则被叛军牵制,可以说他们唯一的、最大的希望就是历来剽悍的河东军。


    更意味着他们将会见到彼此最重要的人。


    “陛下终于能见到温侍御,而我也能见到小柯了。”聂松把信件贴在胸前,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松。


    “不。”李昇颜色不改,当没听到似的,“我等不到那天了。我没传召你就入宫,是有什么事?”


    “达奚铎给卑职传消息,说能帮助陛下起事,目前陛下这里的宿卫隶属贺兰庆云,他会负责挑起父子矛盾,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击杀掉贺兰戎拓,洛阳之围自解。”


    “那你怎么保证,贺兰庆云不会比贺兰戎拓更过分呢?”李昇已经穷途末路了,不过还好,他习惯了傀儡和囚笼,所以这些日子并没觉得不舒服,毕竟贺兰戎拓还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要李昇活着,诸侯就会投鼠忌器。


    “陛下……”


    “展颜已经自裁,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李昇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苟活着想见到他,看来还是不行。”


    聂松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李昇会因为展颜自尽而万念俱灰?其实李昇对展颜也算不得宠爱——不,也可以说是来不及,只有太平盛世才养得起宠妃,日薄西山的王朝,君王尚且自顾不暇。


    “聂松,我们只有死路可走。展颜就是前车之鉴,况且,只有我死,小殊才能彻底放开手脚。”李昇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这是展颜临死前写的,她说谢谢我,这辈子没有人对她那么好,她愿意为了我去死……”


    “陛下,不要冲动!”聂松惊恐上前,“我们还有退路啊!可以驾临西川,又或者……”


    “我已经让人把玺书给卢彦则了,之后谁成为新的皇帝,就让他们来选。”李昇使出浑身力气,肩上重担瞬间轻了,内心透彻明净,之前从未如此过,“我想,这个局面,就由天子之血开始。至于达奚铎……看来他也愿意入乱世之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可真是精明。今晚,就召朕的几位爱卿进宫吧,之前跟贺兰将军有所误会,这次宴席,一并解开好了。”


    于是当晚,李昇在行宫大宴群臣,到来的只有贺兰戎拓、贺兰庆云以及达奚铎。依旧是剑履上殿,不讲礼节,歌舞声起,歌姬华衣罗衫,婉转歌语,盘旋在进深很阔的宫殿里。


    贺兰戎拓沙场杀伐久了,看到桂殿兰宫、雕梁画栋,以及层层叠叠的藻井,第一反应是自己步入了壁画之中,他不是第一次来,却在每一次踏进宫闱的时候,都在心底里如斯感叹。


    要是我的就好了。


    李昇居于主位,身后屏风绘有云纹,那是天子才有的黼依。贺兰戎拓觉得汉人就是讲究,什么都是天子才能做,连颜色也要分个高低尊卑。但是在他享受到这种权力之后,也不可避免地觉得什么东西尊贵,比如紫色的衣服就是比绯色的尊贵,金玉革带就是比犀玉革带尊贵。


    他觉得那扇屏风好看,坐下来之后,问道,“陛下这屏风真不错,不知能不能割爱给臣?”


    李昇迟疑片刻,旋即恢复沉稳,“好啊,一扇屏风罢了。”


    说罢就让有司前去安排,“将军为国做了这么多大事,区区一扇屏风算什么?就算你想要这座行宫,朕也能赏给你。”


    “哼。”贺兰庆云率先坐不住了,小声叨咕,“都什么时候了,还朕呢。”


    达奚铎浑身冒冷汗,只能拼命喝酒,又不敢喝多,生怕喝多了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贺兰戎拓想起来什么,“陛下,臣听说,你想换周围的侍卫,还想杀了我,不知传言可否属实?”


    李昇面不改色,“大将军是国之栋梁,朕怎么敢呢。”


    “那为什么河东、西面陆续有兵马开拔?”贺兰戎拓质问,“陛下要是想证明自己没说过,不如修书一封,让他们各自散去吧。”


    真是可笑,皇帝甚至还需要自己证明自己?李昇冷笑,“大将军百战百胜,何须畏惧?不如欣赏歌舞,朕要好好犒劳犒劳大将军。”


    这些话在贺兰戎拓听来就是嘲讽自己不通音律又粗俗,导致他看李昇各种不满意。其实他早就想杀了李昇改立个小皇帝了,主要是因为崔善渊起草了一个罪己诏和退位诏书,上面写了李昇本是“龟兹小儿”、“戎狄之子”,贺兰戎拓看了面色铁青,当即给了崔善渊一巴掌。


    骂他呢?这不是骂我呢嘛!


    贺兰戎拓具备武人的敏锐,这小皇帝不怎么配合,难缠又棘手,杀了也不行,退位更难搞,两个人剑拔弩张达成了一种诙谐的平衡。


    他举起酒杯,招舞女上前,先是揽人入怀,紧接着让舞女喝下自己杯中的酒。


    李昇握杯子的手指微微一颤。


    须臾,舞女浑身抽搐,七窍流血,那殷红的色彩实在怖人。


    贺兰戎拓松了手,舞女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止不住地往外呕血,捂着肚子,面目狰狞,然后就没了动静。


    “陛下就是这样犒劳臣的?”贺兰戎拓神色自若,指着地上已经没有气息的舞女,“陛下啊,你以为杀了我,就一劳永逸了?哈哈哈,整个洛阳都在我贺兰戎拓的掌握之下,周边郡县,战无不克,我奉你为君,你却这么不知好歹?你只要在宫里享福就行了,如此不知满足,有什么意思?”


    李昇啪地一声把杯子放到桌案上,只听一伙身着兵甲的武卫环绕行宫,步步逼近。门户洞开,甲光粼粼,给贺兰庆云和达奚铎也吓了一跳。


    “陛下!”聂松单膝跪地,又站起,“请陛下指示!”


    李昇叹了口气,聂松还是不忘救自己出去。一群甲士乌泱泱挤满宫廷,看起来还挺压迫,贺兰戎拓轻蔑一笑,并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陛下就这点人?”


    李昇不言语。


    “那陛下知道我在洛阳城外有多少人么?知道杀了我会是怎样的结局么?哈哈哈,你想给我来个请君入瓮,结果就招来这么点儿人?”贺兰戎拓大笑,十八岁的皇帝真是天真。


    他不觉得李昇是威胁,更不在意逼近洛阳的兵力。他打仗的时候,那群孩子还在吃奶呢。


    但贺兰戎拓也不想真的撕破脸,“既然陛下看我这么不爽,不如就把代北给我。我呢,也不在你面前晃悠了。”


    这是退而求其次。代北在雁门关一代,接近北边草原,重要程度不如晋阳。贺兰戎拓知道,皇帝的忍耐已经到了限度,他不可能拥有晋阳,更不可能直接弑君,如此各退一步,贺兰部带领族众去代北,算是安稳下来,而小皇帝也不用整日胆战心惊,两京之围自解。


    这是贺兰戎拓的想法。


    贺兰戎拓没想到,在“天真”的李昇看来,这种想法更天真。


    紧接着,李昇抽出桌案下膝盖上藏着的短刀,直直朝贺兰戎拓冲来!


    第103章 帝崩


    贺兰戎拓躲闪不及, 杯中酒洒落一地,琥珀浓浆和血水当即混杂在一起,还冒着热气。他低下头一看, 肚子已经被捅了一刀,李昇力气很大,横着一划, 肠穿肚烂, 半边柘黄衣袍被浇透, 发狠的双眼锁定了他。


    “你……”


    “杀你, 我一人就够了。”李昇往前推着贺兰戎拓,贺兰戎拓只能倒着走,到蟠龙柱那里, 二人终于停下, 周围人并没人上前,贺兰戎拓将目光投向贺兰庆云,喉咙因为血气上涌,只能嗬嗬叫, 一点连成句子的话都没有。


    贺兰戎拓也想抽刀,见状, 贺兰庆云拔刀出鞘, 在聂松惊恐的眼神里, 把刀挥向了父亲的肩膀!


    下一刻, 一只手臂落了下来, 拳头还是半握着的状态。


    达奚铎只是看戏, 没想到贺兰庆云办事这么干净利落?也对, 在此人看来, 亲爹要是死了更好。在洛阳这座囚笼里, 所有人都饮鸩止渴——李昇不管杀了贺兰戎拓之后的结果,贺兰庆云也是,哪怕明知贺兰戎拓要是死了,父亲的旧部下就会分崩离析,走不了多远的。


    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因为在绝境背后存了一隙可能,正如同荆棘丛中可能会有饱腹的浆果。在大周博弈的这些人,无一不是为了那些“可能”在拼尽全力。


    杀鸡取卵,我要的就是卵,我管鸡如何?


    极度的痛楚下,贺兰戎拓鲜血遍地,不久便咽了气。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贺兰庆云不情愿地单膝跪地,他很畅快,现在他接过了父亲的刀,没有人会管他喜爱谁,也没有人会抢走他的东西,也许后世史书会为他弑父找很多很多理由,比如生下来的道士预言,比如父亲曾表露此子不可久留的态度。


    其实都没有,他想了,做了,就这么简单。


    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后宅院的女子,没人能掣他的肘了。


    皇帝半身浴血,并没有因权臣之死而松一口气——因为李昇知道,饕餮的胃口,更大了。


    而后的处理,可看出贺兰庆云比他父亲要更狠心。他把贺兰戎拓下葬后,将过错都推给了皇帝。如此一来,云骧军群情激愤。兵士接近不了皇帝,有时候主帅说什么就信什么,七嘴八舌的,有的让贺兰庆云及时离开洛阳,有的让贺兰庆云直接称帝。


    不过贺兰庆云到底还是想体面一点。


    他把皇帝拘在金墉城,重兵围困,不给吃穿。金墉城地偏,百尺楼上冷风阵阵,他想通过这种虐待,让李昇低头服软,退位。


    达奚铎又收拾收拾准备联系铁关河了。


    重兵把金墉城围得水泄不通,尤其是在寒冬腊月又背阴的屋舍里,别说住了,待一刻都是酷刑。


    如此三次,李昇都不答应退位,贺兰庆云从温柔乡里短暂抽身,亲自过来。


    他推门而入,被面前的冷气突袭,搓手哈气。李昇盘膝而坐,脊背直挺挺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无比。


    贺兰庆云一身狐裘,在这样的天气竟然也不顶事,他不想跟李昇废话,却在看到李昇的那一刻,呆滞了会儿。


    跟他比起来,李昇很斯文,又很庄严,毕竟当过几年皇帝,又敢在宴席上直接杀人,贺兰庆云本能局促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李昇给了他一个大惊喜,而他所作所为,像是在李昇意料之中。


    被预测、被看穿,贺兰庆云明明是时时刻刻挥落屠刀、决定生死的大权在握之人,却在面对真龙天子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他坐到李昇对面,矮凳冰凉的触感传来,一切都冷得让人发颤,“听说陛下不认可退位诏书?你要是退位,还有生路,我能饶你一命。所以……玉玺呢?”


    “你想要啊?”李昇丝毫不惧,面前的威胁在他看来简直无足轻重,这声质问还带了些挑衅。


    贺兰戎拓怔了怔,轻蔑一笑,“你现在还有转圜余地?诏书只要我一声令下,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但是你把玉玺藏了起来,难免会有人借机生事。陛下,我也不想让你难过,寒冬腊月的,该过年了,咱们都过个好年,谁也别为难谁。”


    “我已经在地狱了,你要不也下来啊。”李昇诡笑,“我真是看走了眼,竟然没看出来你们父子包藏祸心,致使社稷沦亡。他们劝我入蜀,可我并不想去。”


    “你在说什么?”贺兰庆云听不明白,“玉玺呢?”


    “你猜我为什么留下来。”李昇不徐不疾。


    “为什么?”


    “你以为我怕死?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死了,十三岁的时候。我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我娘就死在兵乱里,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个时候,我能怪先皇考,因为都是他识人不明,可现在呢,我能怪谁?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啊。”


    贺兰庆云无心听废话,有些焦躁不安。这种话不会让他有感触,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沐猴而冠,没有人家李昇的气度,更没有李昇那种绝地反击的魄力,左右看下来,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在与群雄的较量中胜出。


    无怪乎贺兰戎拓要回草原。


    “至于你……你也配?你这种下贱东西,也想要玉玺?哈哈哈,贺兰庆云,玉玺已经送出去了,至于我给了谁,你自己猜去吧!”李昇说罢,倏忽间起身,从百尺楼上一跃而下。


    瑟瑟寒风里,他加速下坠,身体因为无法着力,短暂地心悸了下,不过随着地面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他侧躺在地,骨头穿过柔软的躯体,扎穿心肺,血水顺着关窍,汩汩流出,不一会儿就聚集成血泊。他转而仰躺在地,触目所见是四四方方的城墙,一只鹰振翼而飞,穿过苍穹,留下响彻云霄的鹰唳。


    我等不到你了。


    李昇伸出手去,在心里默念着,去吧,往北,去晋阳,帮我看他一眼。


    临死之际,所有印象深刻的事情系数涌上脑海,李昇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回想了这一生。他不喜欢父亲李暐,在他抱着母亲尸骸哭泣的时候,他对李暐的看法就已经注定了——那种自私自利、权欲熏心又抛弃河山始乱终弃的人最可恶。


    所以尽管他们说你可以去成都,可李昇就是不想去。


    他是笼子里的人,不可能自由的,他自由的岁月在十五岁之前已经过完了,有温兰殊的那几年,已经是上天恩赐,他知足了。


    他不是好人,温兰殊不会喜欢他,他只能用君臣之名把温兰殊捆在身边。情爱素由心生,李昇的心里能涌动出“爱”,也是这辈子没想过的。


    那是世间最奢侈的东西,偏不该在无情帝王家。


    血水浸遍了他的衣衫,又变冷,湿答答地贴着他的身躯。他开始幻想,温兰殊会不会为他流泪?不,不要为他流泪,不要为他伤心。


    李昇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什么是“爱”了。


    可惜太晚了。


    展颜说,她愿意为了他而死,因为他对她好,把最好看的衣服首饰给了她,还让她睡大宫殿,以后若是转世,还希望能遇见他。


    他忽然觉得两个人,他一个都配不上。


    弥留之际,温兰殊似乎从远处走来,牵着一匹红马,银鳞铠甲,白袍生风,好整以暇地梳了梳马鬃毛,蹲下身,“殿下这是做什么呢,躺在地上,地上多凉啊,是饿了?”


    “小……殊……”


    “我比你年纪大,你为什么喊我小殊?”温兰殊哭笑不得,“来,我抱你上马。”


    李昇摇了摇头,“我要你背。”


    “殿下多大了还要人背,我怎么背得动你?”温兰殊表面上这么说着,却还是纵容李昇,任由对方攀上了自己的背,双腿穿过胳臂,并拢了脖颈牵着马缰绳,“你还没说,为什么喜欢叫我‘小殊’,我看起来很年轻么?”


    “我喜欢这么叫你。你也别叫我殿下了……”李昇望着马臀两侧的野菜和野味,心里踏实,得陇望蜀起来,“你叫我阿昇好不好啊,我娘说这个字的意思可好了,昇,日头升起来,多好啊。”他和温兰殊一起走在朝阳洒落的大道上,日光耀得他睁不开眼,虽然流落山中极为困厄,但是他从没这么踏实过,“起了名字为什么不叫呢,好奇怪。”


    温兰殊停顿片刻,“啊?”


    “你快叫我阿昇,不然我不理你了!”


    温兰殊无奈,“好,阿昇。”


    “哎!”李昇其实很好满足,偏温兰殊就是这样一个爱满足人的性子。


    他这一生,得偿所愿,孰料时乖命蹇,非他所能控制。


    而后倒行逆施,过犹不及,悔之晚矣。


    回忆的碎片停止在了十五岁,而后李昇闭上了眼,在一众兵士束手无策下,咽了气。


    大周皇帝驾崩,年仅十八岁。


    ·


    温兰殊这晚做了噩梦,他梦到李昇站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中,对他转过身。周围刀枪剑戟林立,扎在血肉之躯上,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捂住口鼻,也不能阻挡这腐臭味对他的冲击。


    “陛下?”温兰殊忧虑地看着李昇,“你这是?”


    “你丢下我,不要我了。”李昇语气毫无起伏,冷得可怕,“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喜欢你?”


    “我只是把你当弟弟照料。”温兰殊说了实话,“陛下,你那么做,没有意义,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君臣是什么,你不能把依赖当成是喜欢,那太幼稚了。”


    “我很清楚,你就是不喜欢我,然后丢下我了。”李昇抱头怒吼,“你希望我不喜欢你是不是?”他把手伸进胸腔里掏,惊得温兰殊捂住了嘴。


    转眼间,一颗通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出现在李昇平摊的手掌里。


    “这颗心喜欢你……我现在把心挖出来,我就不喜欢你了。”李昇癫狂地笑了笑,令温兰殊毛骨悚然连连后退,“你怎么走了呀小殊……”


    李昇捧着自己的心脏,等温兰殊退到城墙下的时候,用沾满鲜血的手,拽出温兰殊背在身后的手臂,强迫对方接过了余温尚存的心脏。


    还在跳。


    温兰殊无比惊恐,“你要做什么啊?!你疯了吗?”


    “没有啊。”李昇颤抖着手,轻抚温兰殊的脸颊,“我不可能不喜欢你,可是你又不想,所以我就把这颗心挖出来了,你怎么不愿意了呢?这是我的心,我以后不会喜欢你了,你不开心吗?”


    李昇猛地吐出鲜血,整个人犹如被抽干了力气,坐了下去,然后逐渐模糊,和身后尸山血海融为一体。


    “不……不要!”


    温兰殊骤然坐起,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看手里什么都没有,安慰自己还好是梦,虚惊一场,只是梦里的温度和触感太逼真了,他仿佛还能回想起那颗心脏在自己手中跳动的感觉。


    “温侍御。”帐外传来模糊人声,根据声音,温兰殊判断这是萧遥手下最得力的文官,也就是自己的下属傅海吟,“洛阳有消息了。”


    “什么?卢彦则去洛阳了?”


    “不是。陛下在金墉城驾崩了。”


    看来那噩梦,竟然是真的。温兰殊怅惘片刻,“还有别的消息么?”


    “有。贺兰戎拓早先一步被陛下杀了,其子现在带着兵马弃城北走,铁关河、卢彦则进城商议立新帝,大仗不用打了,他们也轻松不少,没大仗能打,就是我们嘛……”傅海吟说起话来挺阴阳怪气的,“大仗少不了咯,所以您快快穿好衣服。”


    “大仗?贺兰部和云骧军往北了?”


    “您猜对了,他们搞偷袭,被我们发现,目前指挥使已经带兵出征,您……要不跟我们一起躲躲?”


    这还能不去躲嘛!温兰殊心想着平戎军怎么净出这脾气古怪的人,权随珠、铁关河都是这样,“好,我马上起来。”


    第104章 初战


    潞州是晋阳门户, 也是萧遥若想出晋地的必经之路。这里依傍太行天险,易守难攻,地势又高, 在斥候发现小股骚扰兵力的时候,萧遥就快速结好阵仗,并安排傅海吟守好辎重和大营。


    夜晚雾气起来, 火把在暗夜里熠熠发光, 这里刚好是山谷阵型, 往前是一望无际的沙土地, 空中几片雪花拂面,温兰殊安排好惶惶不安的众军士,傅海吟和卢英时、裴洄协助清点人数, 留下来的后勤兵力。


    平戎军和河东军大多都是上过战场的, 所以在集结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快。他们的衣衫看起来不大起眼,所以能隐匿在草丛里,等温兰殊确认没有人落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呆在原地, 等待指令。


    温兰殊迅速穿好甲胄,和别人的不一样, 他是白袍银甲, 一眼就能看到。主帅往往要穿得显眼一些, 因为在战场上, 前中后军都以主帅马首是瞻, 所以周围要么有帅旗, 要么有耀眼的披风或铠甲。温兰殊穿习惯了白袍, 此刻傅海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支长槊, 扔给了他。


    温兰殊手持帅旗, “诸位稍安勿躁,宇文将军已经前去抵抗敌军,我们不可自乱阵脚。若有谁扰乱军心——”他拔出腰间长剑,“定斩不饶!”


    卢英时心潮澎湃,他向往温兰殊的飒爽英姿许久,此刻终于能看见温兰殊的图南之志,不由得心跳加快些许。这些天,他和裴洄一起在军营里,跟几个兄弟混熟了,经常同锅做饭,这在军营里就是“伙伴”。


    他的伙伴孙神俊轻声说,“没想到平时看起来脾气怪好的温记室,发号施令的时候还挺严厉。”


    卢英时当即滔滔不绝:“我十六叔可厉害了,上马能战下马能文,一表人才彬彬有礼,能文能武十八岁中进士,蜀中平叛收留流民,彻查田亩大理寺劫狱救人,温文尔雅平易近人……”


    孙神俊:“……”


    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卢英时话竟然这么多。


    另一个伙伴裴洄抱着剑,换上铠甲,也跃跃欲试,拉了拉卢英时的衣袖,“这次我们遇见的是谁啊?是贺兰部吗?我要跟着我小舅一起去!”


    孙神俊瞪大了眼,亲娘嘞,你这弱不禁风小胳膊小腿,上战场做什么?肉包子打狗吗?“不要命啦,你安生待着吧!”


    周围士兵纷纷盘膝而坐,眼看裴洄不合时宜地站起,卢英时也站了起来,“阿洄,不要冲动。”


    “我……我就是想去看看,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我也不会让你和温侍御失望。”裴洄经历了当初一场巨变,哪怕已经很久了,却还是难掩内心的恨意。


    温兰殊走过来,“阿洄,怎么了?”


    “我要去找我小舅……”裴洄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看见敌人就在眼前,实在做不到冷眼旁观,同时,积压了很久的情绪亟待一个发泄点,眼前“疑似贺兰部”的兵力或许可以成为裴洄发泄的出口。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是现在不是拼一腔热血的时候,你先等等好么?”温兰殊摸了摸裴洄的头,“我们等一下你小舅那里的消息,然后再去,好不好?”


    裴洄哽咽,奈何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又坐了下去。


    只有卢英时知道,裴洄的心结不可能解开。贺兰戎拓就算被斩草除根、族灭,裴洄都不可能真正放下。长安一日的阴影,终将伴随裴洄一生。


    正如他母亲离世的惨状,成为他性格骤变的“因”。


    在温兰殊抚慰下,裴洄短暂地安静下来,然而不过一会儿,就看到聂柯飞马驰至。


    聂柯在夜色中勒马,马长啸一声,“温记室,那个,我们需要支援!他娘的,这群胡人忒他娘能打了,直接把我们侧翼击穿了!”


    温兰殊凝神正色,上马一挥帅旗,裴洄激动地跟了上来,“温侍御,让我去吧,让我去吧!”


    温兰殊叹了口气,“阿时,你跟着阿洄,一定不能出差错。”


    “嗯。”卢英时与裴洄站在一起,“放心吧。”


    “平戎军与河东将士,随我出阵!”温兰殊夹紧马腹调转马头,身后立马跟上来一伙精兵,这些都是他精挑细选过留作守备的精锐,除了一些后勤兵力,现如今可以说是能上战场的都上了,傅海吟抱着双臂,接下来温兰殊不在,能安顿的也只有傅海吟。


    温兰殊一骑绝尘,身后兵马尾随而至,阵型整肃,衔枚不发,傅海吟示意所有人警惕,不许说话,等待接下来的命令。


    打仗看配合,在聂柯的带领下,温兰殊终于来到了喊杀声震天的战场,周围士兵浴血奋战,热血浇遍了郊野,一团混乱,唯有“宇文”二字的帅旗屹立不倒。温兰殊眼睛不是很管用,在聂柯指点下,眯缝着眼才看清楚,原来萧遥正在乱军之中。


    他们居高临下,作为草丛中隐匿行踪的援兵,并没有暴露行踪,温兰殊指了指西北角的方向,“敌军的薄弱之处,应该就是那儿。他们想要斩断我军的链接,成掎角之势。漠北兵最擅机动,河东军以一当百,原本是天克地冲,不过嘛,现在贺兰部强弩之末,拼死一战,胜负难料。”


    “那我们?”聂柯大喘着气问,“我们攻哪里?”


    “贺兰庆云没出全力。”温兰殊只看了会儿阵仗,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设计所在,“相反,他在策划一场败局,想要让我军深入……那么他的用心很明显了。”


    卢英时敏锐察觉到温兰殊想说的话,“调虎离山。”


    “对。贺兰部并没有元气大伤,他们不是因为大军压境离开长安,相反,是本就想好了要往北走。往北要么过泽潞入晋阳,要么经魏博过河北,贺兰庆云不可能绕远路,所以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攻占泽潞二州,别忘了——晋地富裕,而他们有十万兵!”


    说罢,温兰殊回身发号施令,“全部人跟我回去驰援潞州!”


    回师途中,温兰殊惴惴不安,他没想到自己和萧遥竟然都轻视了贺兰庆云的战斗力,一场在原野上的硬碰硬只是起因,而后会酝酿成守城战,晋地就是贺兰庆云犒赏众军士的奖励。他们在山谷间摸黑前行,身旁是悬崖峭壁,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因此速度并不是很快。


    但当他们赶至潞州城墙下的时候,却见不到任何贺兰庆云的兵力。


    温兰殊想错了?


    此刻晨曦穿破云层,大地云雾如织,笼罩着一片死寂的城池,温兰殊在脑海里疯狂坐着决策,他拼命想,如果他是贺兰庆云,他会攻泽潞,走敌人预想的道路嘛?


    太行山南北纵横,贯穿整个晋地,又鲜有人至……


    不好!温兰殊对身后士兵喊道,“全军回晋阳!”


    ·


    应该说贺兰庆云真是个疯子,让自己手底下仅剩的四万人跟着自己在太行山里走,借此机会躲开河北和河东的攻击,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尤其在山中,不易被发现,即使发动攻击,也是敌明我暗。


    他听到雄鹰一阵长啸,从鹰语里读出了点儿消息,看来萧遥的兵力成功被牵制,他们突击晋阳的计划还没被发现。


    不,应该说即便发现也来不及了。


    他带着兵士,夜以继日地走,离开长安的时候他并没有眷恋,相反,兵权执掌在自己手中,这种感觉真畅快。


    军中流传着贺兰庆云弑父的传闻,但很多人根本不信,他们宁愿相信无能天子枉杀臣子,也不愿相信受到父亲宽待的贺兰庆云竟然会动手弑父。这就是很多人的惯性——他们最亲近的是军官将领而非皇帝,而这些军官将领又代表他们攫取利益,反倒是皇帝,这个不信那个也不信,常常派个监军,粮饷也抠抠搜搜。


    在他们看来贺兰庆云也不会对他们太坏,身处其中颇多顾虑,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因此他们相信贺兰庆云所说,走完山路到晋阳,好吃好喝的都有,苦一苦,到时晋阳就是囊中物!


    “大帅!”探子骑马上前,“洛阳并无追兵赶来。”


    贺兰庆云冷笑,“真是贻笑大方,明明之前对我还喊打喊杀,现在一个得了玉玺一个得了皇子,商量着洛阳城谁当家,大周的文武之臣就这么点儿能耐,不如把晋阳给我来守。”他狂悖大笑,吩咐探子归队,虽然在山中穿梭,不过心情竟然也愉悦起来。


    得了玉玺的是卢彦则,至于皇子,就是铁关河手里的小皇子。贺兰庆云本来想在权力争夺中为自己捞点儿什么,后来发现自己连一个十八岁的皇帝都没奈何后,就迅速抽身离开。他适合打仗,比较吃亏的是手底下没个聪明人,达奚铎算一个,不过这厮跟谁都眉来眼去,总觉得时不时会反手卖掉他。


    他回头看了看马车,里面有他母亲和之前在乱军中掳掠的妇人,一时踌躇满志。其实只要走出群山,依靠自己所剩兵力的机动,足够牵着守军的鼻子走,进而攻下代北,再图谋些别的。


    “达奚铎,你觉得宇文铄会往南还是往北?”贺兰庆云甩了甩马鞭,问。


    “往南吧,赶紧入京分一杯羹,迟了连油水都捞不到了。”达奚铎即答。


    “哈哈哈。”贺兰庆云狂妄大笑,“我以为你很聪明呢,没想到还是个榆木脑袋。晋阳没了,宇文铄还分一杯羹?直接被铁关河、卢彦则排挤出长安还差不多,所以他可以不入朝平叛,却不能失去晋阳,因此他绝对会往北。”


    达奚铎腹诽,不然怎么显得您枪法准呢。


    “听说宇文铄身边有一个谋士,叫温兰殊?这人也是晋阳人吧,怪难对付的。之前在蜀中,就听说过这人的名号,本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没想到还能上战场舞刀弄枪。我帐下实在缺这样的人才,轮武力,贺兰部以一当十,可说起智谋来,总不能一直让我孤注一掷吧?什么时候我才能有一个为我所用的聪明人呢?”


    达奚铎:“……”


    再聪明也没用,好建议不听跟废话没什么区别。而且,贺兰庆云竟然想直接找个和温兰殊差不多的?怎么不上天呢!


    他们在山谷中走了数日,估摸着应该快接近井陉了。一路上真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安静得可怕。与此同时,达奚铎派人清点完人数后发现,差不多只剩下三万人了,逃兵和坠崖而死的占据大多数。


    不过他心里没什么波动,打仗死人太正常了——他这么想。


    于是在他们调转马头,准备自井陉往西直扑晋阳的时候,在身后的山谷两侧听到了喊杀声。


    “好久不见贺兰庆云。”为首的女将一身战袍严阵以待,身后是执着军旗的兵卒,她站在横着的桥楼上,两侧是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林立军旗让人摸不着底,“上次见你还是在蜀中吧?跟着你爹跑来跑去,现在倒是出息了,调虎离山呐。”


    “权随珠!你不在铁关河……”贺兰庆云开始害怕起来,四周是巍峨群山,敌在暗处,兵力多少尚且不知,更何况权随珠占据了高处,往下就算是射箭也能把他们全部包了饺子!


    达奚铎心怦怦直跳……娘的,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这女阎罗!


    “啊呀,人家现在是驸马,手里还有个小皇子,攀什么关系啊,我就一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她捧腹大笑,一旁的军士纷纷扶额,只见她解了囊袋饮了口酒,“你不知道吗,现在檄文传遍天下,要河北诸镇协力剿灭叛贼贺兰庆云,我一想这不老熟人嘛,就想着来会会你,结果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追了一路没追到,原来你在深山老林里啊!”


    贺兰庆云愤愤道,“你这嘴还跟以前一样。”


    “承让。”权随珠擦了擦嘴,随手扔掉囊袋好不潇洒,“弓弩手,准备!”


    “撤!”贺兰庆云心想我真是傻了跟她废什么话,于是带领着军队迅速往晋阳的方向跑,一时间辙乱旗靡军阵全乱,丢盔弃甲,辎重全部扔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想着反攻。而不出一会儿,走的走,散的散,原地投降的也不在少数,悉数被权随珠整编入伍。


    身旁的戚徐行看到这一幕不禁啧了一声,“你还挺会用计的……”他环顾山谷,满打满算也就五百人,但是权随珠这空城计唱得真是厉害。


    “打仗就这点,诓蒙骗,趁你病要你命,他们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伏兵,这会儿嘛,正是惴惴不安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运气好了太久,那么他就比谁都害怕噩运降临。”权随珠望了望远处群山,“好了,我的任务完成,接下来就是晋阳的事儿了。”


    她拍了拍手,屈肘搭戚徐行的肩膀,“怎么,你家主公不用你啊?要来我幕下么?正缺人呢,文武都缺,来了就是骨干后备,我不会亏待你的。还有,你家主公所说的小皇子,是真是假啊……”


    戚徐行没心思听,他指了指乱军中一袭黑衣眼神空洞、披头散发的女子,对方正躲在草丛旁,乌发靓丽,一双眼摄人心魄不似凡间俗物,“你看,那就是……贺兰庆云的美姬?”


    美姬蜷成一团,抱膝而坐,周围人只顾着逃命,没一个人在意她。


    第105章 急战


    温兰殊一路急行军,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来到晋阳刚好看到萧坦、裴岌在检查巡城工事,一群人看到温兰殊带着后勤兵力去而复返心生疑虑, 从城墙上匆忙下来。


    “你们怎么回来了?洛阳如何了?”裴岌慌张问,这么快去而复返,实在出乎意料, “难道洛阳之围已解?”


    温兰殊很快重复了一遍洛阳的情况, 然后让军士先入城歇息, 很快晋阳的补给就上来, 热汤和酸菜、胡麻饼算是犒劳了一路风尘仆仆的将士,在蒸腾热气中,温兰殊终于能喘口气, 和裴岌、萧坦一起入了晋阳府衙商议。


    “晋阳可否受到敌军侵扰?”温兰殊问。


    萧坦摇了摇头, “并没有,最近我们倒是一直都在加紧城防不敢懈怠,阴山一带的漠北部落也有点小动静。”


    “那就好,说明我们走得比他快。”


    裴岌:“他?”


    “贺兰庆云想要逼迫先帝退位, 被拒绝后,囚禁了先帝。而后先帝不予合作, 自百尺楼上一跃而下, 以死殉社稷。如此一来, 城外铁关河与卢彦则有了充足的动机入洛, 他们两个掌握了玺印与皇子, 洛阳已然安定, 就是周围还有些叛贼在闹事。”温兰殊草草总结后接着说道, “我们都以为贺兰庆云会入泽潞二州, 进而图晋阳, 但是他踪迹神秘,我们猜测他可能会来偷袭晋阳,就赶紧回来了。”


    这种担心有理有据,晋阳精兵都勤王去了,虽说城防坚固,但谁也不敢托底,毕竟长江天险也无法阻碍王濬楼船,萧坦和裴岌对视一眼,立即下达指令,“传我命令,晋阳全城戒严,坚壁清野,不给贼人一点可乘之机。”


    “我去疏散百姓。”温兰殊深鞠一躬,长揖行礼,“贺兰庆云估计很快就会赶到,不知府君和萧公知不知道他用兵的习惯?”


    “他么,比较狡诈。”裴岌捋须,“不大好对付。而且他手底下的骑兵擅长破阵,尤其是针对平原马步兵,有击穿的功效,我们必须安排一些绊马索或者铁蒺藜。而且他灵活自如,泥鳅一般,旁边的达奚铎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算是半个智囊。”


    一旁正在起草文书的裴思衡想了想,“既然察言观色,那是否说明可攻破呢?”


    “我也这么想。”温兰殊心思缜密,坐怀不乱,“总之,晋阳难免来一场保卫战了。”


    在温兰殊指引下,城内加急挖地道。他们走的是小道,回来得很快,料想贺兰庆云不是本地人,两支军队应该会有两天左右的前后时间差。为此,温兰殊抓紧时间,连睡觉都顾不上,卢英时给他送饭,裴洄劝他休息,可他只是笑笑,说自己就算睡也睡不着,不如醒着把事情干了。


    战时军队重组,负责冲锋陷阵的,负责偷袭的,负责接应的,温兰殊都一一规划好,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傅海吟也没什么想法,跟着温兰殊的安排做。孙神俊带着两个小“伙伴”,一起在军营里备战。


    如此两日,温兰殊脸颊消了下去,萧坦不解,这真是个不要命的,于是劝他不然就歇息一下,有些事不必亲力亲为。


    “萧公不用担心我,行军打仗昼夜不歇也是常有的事。”在太阳又一次升起后,温兰殊揉了揉酸痛的眼周,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裴洄在一旁帮忙收拾。


    萧坦没什么好说,也帮助温兰殊处理起来。


    但萧坦很快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见阿遥回来?难不成,有什么事情牵绊住了?”


    “我也不大明白。”温兰殊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他往南更好,我更希望他往南。洛阳周边还有很多乱局没有平定,晋阳城守百余日也不在话下,他回不回来,对局势都没有影响。”


    萧坦纳罕了,什么叫你希望他往南?不过看温兰殊那么胸有成竹,也没好意思说。


    “温记室!在城东发现一股骚扰兵力!”斥候跌跌撞撞跑上前,“他们朝晋阳过来了!”


    温兰殊迅速集结兵力,傅海吟和孙神俊一众人已经把绊马索和铁蒺藜放在必经之道上。除此之外,他又让一群兵马绑上芦苇,跑来跑去,惊起烟尘,借此达到疑兵之计的效果。一切准备做好后,他一身白衣白甲站在阵前,两侧是主将极为耀眼的五彩纛旗。


    卢英时无比激动,之前只是在传闻里听说过温兰殊的名声,今日竟然能亲自与其并肩作战,自然掩盖不住激动,对于战场本能的恐惧也消下去大半。所以无论温兰殊怎么说,他和裴洄就是一定要上战场。


    另一侧的裴洄手握长矛,微微发颤。


    天际一阵喊杀声冲来,在早已设置好的绊马索阻碍下,扑通扑通摔倒好几个在前头的胡人骑兵。他们反应很快,又擅长骑术,于是让自己身下宝马避开下面的铁蒺藜与绊马索,穿破层层烟尘而来。


    温兰殊早料到这种程度的暗器并不能彻底阻断漠北骑兵,于是指挥帅旗,示意前锋上阵。很快,先锋率兵一股脑上前,这是硬碰硬。


    而后,战车投石机一并跟上,所过之处一片哀嚎,将不注意的敌军纷纷碾在车下,骨骼断裂与一地肉泥,让初上战场的裴洄有些反胃,卢英时强压着心里的不适,展现出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风范,平日里卢彦则教的,这时候都用了出来。


    裴洄骑着马,差点摔下去,孙神俊在一旁赶紧扶这小孩上去,“不行你就先回去,打仗的事儿就让我们来干!”


    “不!”裴洄很犟,夹紧马腹,顺着涡流一般的兵势,这是之前在军营里排练过的列阵,卢英时英姿飒爽在最前头带着兵,他怎么可能说退下就退下呢?


    孙神俊也没法子,只能追上这个小祖宗。裴洄的马很快,在箭雨与喊杀声中,稚嫩的臂膀挥舞长槊,带起一阵哀嚎,溅出来的血液浇遍马身和靴裤。裴洄原本杀只鸡都怕,却在这种排山倒海的阵仗里,勇往直前,身边多少人都不在意了。


    全身血流仿佛沸腾,他还记得当初父亲母亲被捆缚只能引颈就戮的场景,无尽的悲愤酝酿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杀意与仇恨,他在泄愤!


    很快他胳膊酸痛起来,却仍是硬撑着,等到裴洄反应过来才发现,身边人影寥寥,他冲得太快甚至冲到了卢英时前面。


    郊野无声,裴洄杀红了眼,他还觉得不够,他要贺兰庆云死,要贺兰部族灭方能报一己之仇!之前温兰殊和萧遥就是担心他太过横冲直撞所以不让他带兵,如今四周只剩下他一个人,耳畔还有风声呼啸。


    原野上狂风刮过,枯草沾着已经冷透的血浆,一片一片的殷红触目惊心。裴洄没有调转马头的意思,他望着敌寇落荒而逃的背影,那些烟尘在一段时间后逐渐趋于平静。


    裴洄没办法平静。


    他不知道回去还是不回去,可他看到那些背影,仇恨疯狂滋长。他怒吼一声,夹紧马腹就冲了上去。


    敌军的攻势在温兰殊一通指挥下,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稍稍退却,温兰殊觉察到里面并没有主帅,这股兵力很有可能只是为了试探晋阳虚实。于是他摇动帅旗,鸣金收兵,卢英时调转马头,转了回来,身后的士兵紧跟着没落下。


    战场最讲究的就是兵将一心的配合,温兰殊见这次只是小规模拼杀,并没有上升到守城战,心里想着保守兵力,回去休整,孰料等军营的人集合回来、打扫战场的时候,看不到裴洄!


    温兰殊反复确认、问询,都得不到裴洄的消息。他在大营里如坐针毡,等卢英时失魂落魄姗姗来迟的时候,明白了一切,旋即深深一叹。


    卢英时失了平素的沉稳,“十六叔,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在阵列中厮杀,忘了照顾他。”


    温兰殊狂咳数下,拍着胸脯,“没……没事,不怪你。”


    萧坦从府衙慌慌张张赶到行营,“怎么回事,阿洄丢了?温记室,我那么大一个外孙,你弄丢了?”


    温兰殊的咳嗽依旧难以停止,这件事本就是自己对不住萧坦,所以他第一反应是道歉,当初自己被丢在蜀中群山的时候,危险如影随形,裴洄要面对的东西没有人能打保票,若真有个什么闪失,他跟权从熙一个下场,萧坦不会饶了他,“我会救他回来的……”


    “胡闹,简直胡闹!我还以为他跟着你只是看热闹所以没有阻拦,但你竟然真让他上战场?他才多大?”


    傅海吟又开始阴阳怪气,“过完年也十六,不小了。霍去病在这个年纪过几年就能封狼居胥了,怎么,萧公的儿子宝贝得很,是提不动刀还是握不动槊啊?”


    “你是什么人,竟敢……”


    “现在追究没什么用。”傅海吟摩挲着胡茬丛生的下巴,“喏,我在东北方向安置的伏兵发现了敌军安营扎寨的痕迹,你外孙很有可能被抓去了,我要是贺兰庆云,我就拿他当人质,傻子才撕破脸,没好处。”


    “你觉得那种人是聪明人?”萧坦冷笑,“温记室,你最好把阿洄救回来。他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嫡子,他的裴也是河东裴,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被啐了一脸的萧坦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温兰殊这边也不敢歇着,来到城下视察士兵清理战场,并想着要怎么把裴洄救回来。他浑身倦怠,站在冷风里,不过硬撑着罢了,衣不解带,水米不进,傅海吟看了很头疼,“你说你再这样下去,将军回来之后该怎么说我?”


    “谢谢。”温兰殊接过傅海吟手里的饼子,“我以为阿洄至少会跟在阿时身边,我没想到他的仇恨隐藏得这么深。身为长辈,这是我失察之过,难辞其咎。”


    傅海吟忍不住翻白眼,“你都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干了三天了,谁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而且人各有命,那小子不要命了往前冲,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是长遐的外甥。长遐把他托付给我,但我没能照顾好他,无论怎样说,都是我的错。”


    傅海吟懒得劝,“那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温兰殊沉吟片刻,“长遐只要往南就好。贺兰庆云用兵狡诈,还不到天要亡他的时候,你没发现么?他这种人用兵太过奇诡,总是把自己真正的实力藏起来,让人发现不了,至于之后,我猜他也不会与大周对立。”


    “为什么?”傅海吟不懂这些弯弯绕,贺兰庆云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见惯了讲武德的人,头次见这么不讲武德的。


    “他擅长权衡利弊,攻晋阳没好处。而且他名义上帮助先帝杀了贺兰戎拓,中和了一部分弑君的罪过。其实,他并不想当皇帝,称帝意味着要与全天下为敌,卢彦则、铁关河第一个不答应,到时候十万兵土崩瓦解,自己尚且难以自保。”温兰殊分析得头头是道,傅海吟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割据一方,不与人起争执?”


    温兰殊颔首,从袖子里拿出地图,“你看,他逃的路线也很有意思,从太行山过,一方面不经魏博,一方面不扰河东,所以他的目标很明显了——”他指了指晋阳以北,“代北,就是他最后的目的地。”


    “他不怕被剿杀?只要我们联合幽州出兵,那他就是死路一条啊。”


    温兰殊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绝无可能。新帝即位,不可能坐视河东这么一大块地一家独大,所谓远交近攻……很有可能,他不仅免逃一死,还加官进爵。所以我说,我希望长遐往南,先勤王入洛,不要等人家的安排,吃人家剩下的。”


    说罢,温兰殊朝西南深鞠一躬,“但是不论如何,晋阳与河东,永远忠于大周。”


    傅海吟觉得事情难办,不过也没把萧遥的图谋说出来,紧接着,东边又过来一支兵马,引起了傅海吟的警惕。


    “难道那才是敌军的主力?”傅海吟刚打算安排防御工事,却见温兰殊竖起掌刀,示意对方不要慌张。


    此时朝雾散去,平原旷野间,权字红旗林立,随风飘扬,为首的红衣将领手持长槊,表情轻松自得。


    “我们的朋友来了。”温兰殊如释重负,解下囊袋抿了口浓茶,消解了一些疲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梗不知道大家见没见过。


    皇帝你儿子是gay啊


    你两个儿子都是gay……


    第106章 天然


    “什么?那个小孩被贺兰庆云抓走了?”温兰殊办公的公廨内, 权随珠捧着碗热汤饼,一扫脸上的疲惫,“我还以为他在井陉丢盔弃甲, 没想到是好整以暇且战且走,真是小看这人了。”


    温兰殊这会儿已经昏昏欲睡,不过裴洄的事儿让他强行提起注意, “嗯, 我在想有什么法子, 能把阿洄救回来。”


    权随珠挑眉, “巧了么不是,我手里有他的美人,就是不知道这个美人的脸面大不大。”


    “美人?”


    “就是她, 让贺兰庆云和贺兰戎拓反目成仇……不对, 也不能那么说。贺兰庆云这人我还是了解一点,他很……奇怪,他的想法不能用我们正常人来揣测。”


    戚徐行、傅海吟:“……”


    “这人很猛,打仗的时候冲在前面。我当年一直跟他打架来着……老傅, 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捂脸?”权随珠简直无语,“他做事全凭喜好, 你说他鼠目寸光吧, 他有能灵活走位, 跟泥鳅一样抓不住, 你说他目光长远吧, 他又敢干出逼死皇帝的事儿来。”


    “他敢那么做是因为知道自己会逃脱追责。”温兰殊一针见血, “铁关河在城外按兵不动, 我估计就是等着陛下驾崩那一日, 他和铁关河很可能很早就联系了。”


    “反复无常, 随心所欲,他不是纲常伦理能束缚住的人。”权随珠摊手,傅海吟和戚徐行心道姑奶奶您不也是……


    “所以这个美姬说不定还真能起到效果。”


    权随珠笑着摇了摇头,“这怪女人,也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我给她衣服穿,给她水喝,她在袖子里藏了匕首要杀我,要不是我反应过来,恐怕早就……也不对,就她那点儿功夫,实在是太差,没你家那位小美人强。诶,怎么不见你家的小美人啊?”


    温兰殊:“……”


    到底谁是怪女人啊!


    “她没有说自己姓甚名谁?”傅海吟问。


    戚徐行摆摆手,“不说,问什么都不说,那双眼看得人犯怵,贺兰庆云怎么会喜欢的。虽说好看也是真好看,不过嘛,我总觉得被她看一眼要折寿三年。”


    玄乎其玄,温兰殊忍不住要去看看了,于是在温兰殊站起身的时候……


    他马上晕倒了过去。


    三人惊诧地蹲下身检查,傅海吟有些医术在身上,检查了会儿,在权随珠和戚徐行关切的眼神里,松了口气,尴尬说道,“没啥,就是困了。”


    权随珠撇了撇嘴,“晋阳府衙不让人睡觉的嘛?虽说是战时,但也没必要让人跟牛马一样。不过大周很多府衙都拿人做牛马,还是从戎好啊,不服就干。”


    戚徐行想跪求这姑奶奶别说了,“那我们先把温侍御安排好吧……”


    下一刻,戚徐行像是意识到什么,疯狂逃离现场。傅海吟看了眼权随珠,指了指自己,又不敢跟这姑奶奶多说话,因为权随珠揩油、仗势欺人戏弄军营里小青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虽说他老傅也算不上是倾国倾城但如此一来他算是怕了权随珠。


    因此还不待权随珠语重心长耳提面命拍他肩膀说小傅啊要识时务这种累活不能让主帅来干,他就背起温兰殊,“有事先走了!”


    权随珠蹲在原地啧了两声,“怎么都这么怕我,我会吃人?”


    在温兰殊榻前,傅海吟忍不住问了戚徐行憋了很久的问题,“徐行,你怎么来晋阳,还跟权姑娘一起?”


    “说来话长。”戚徐行觉得自己汗流浃背了,“我是受铁指挥使命令来找权姑娘,让她回洛阳的。现在你看,她没回洛阳,我也没回。”


    “呃。”傅海吟不明所以,“为什么,你们不打算回洛阳?”


    “小戚,现在轮到你选择了。”权随珠坐在绣凳上,抱着双臂,“你是回洛阳复命,说我背叛了铁关河呢,还是留在我麾下?葛誉钦给了我一些人手,不过我还缺副将,看起来晋阳也缺。”


    戚徐行没有瞬间反应过来“小戚”是在叫他,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捂脸叹了口气,“非得二选一是吧。”


    “嗯哼。”


    “铁指挥使找到了一个叫李楷的小皇子,估计过几日就能登基,卢彦则大军也接近洛阳。如果宇文将军能赶到洛阳收个尾,那么朝堂很有可能就是这三方势力了。”戚徐行素日沉默,却洞察世事,“而建宁王近日来一直被铁关河囚禁。”


    权随珠又问,“那你还打算跟铁关河么?”


    戚徐行像是浑浑噩噩许久的人终于明白箭在弦上必须做决定的道理,“不。我只认建宁王,不认铁关河。他坐视百姓受苦受难,大肆在平戎军铲除异己,也问我的态度。那时候我搪塞了过去,可我知道如果我回答否,他会杀我。”


    戚徐行停顿片刻,“但如果在你面前回答否,你不会杀我,这就是铁关河远逊于你的地方。”


    “爽快。”权随珠站起身,“所以桓兴业和高君遂这样的嫡系已经都跟了铁关河了?”


    “嗯,武将换主太正常了,甚至有些主动帮铁关河囚禁了建宁王,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从事。或者说,铁关河派我来,也早就想到我不会回去,索性派我出来,体面结束。”


    “那是铁关河的损失。”权随珠哈哈大笑,全然不在意面前俩人汗颜一笑。


    “总之,咱们先等温兰殊醒来,估计过会儿贺兰庆云那边会有消息。”权随珠伸了个懒腰,“走,找小美人去。”


    “我去挑水。”


    “我去晨练。”


    傅海吟和戚徐行在几声小声的“走走走”下推搡着出了门,一溜烟跑远了。权随珠海纳闷呢,这又不在军营,挑什么水?还有,都日中了,还晨练呢?


    权随珠百无聊赖,晋阳又没什么大事,在仆从指引下就来到了后院柳度起居的地方。她倚在廊下,看红线给柳度的手上药,那双手估计是被冻着了,泛着青紫,看起来格外吓人。


    没想到养尊处优的柳度也有长冻疮的一天。权随珠眼里没啥活,就坐到一边,“小郡公好福气,红线见了我就喊打喊杀,却对你这么温和,叫我如何不嫉妒啊。”


    这几日柳度从城外搬到城内,在红线的悉心照料下身子好了不少,祛寒的姜汤天天喝,可算是把体内的寒气祛没了。他总觉得权随珠这句话似有所指,“没想到权姑娘竟然来晋阳了。”


    “什么叫没想到啊,我总不能耗在人家魏博反客为主吧?”


    红线上完药想出去,权随珠知道她去找谁,“你家公子睡着了。怎么,还在记恨我当初偷偷把你家公子拐了去?我不是都说了嘛,那是在救他,你看他后来是不是好了?”


    红线噘嘴,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于是准备掀帘子的时候,回过身不痛不痒来了句“谢谢”。


    然后就离开了屋子。


    “权姑娘似乎对红线姑娘不太一样。”柳度说。


    “呃,她底子很好,是个练武的好料子。”权随珠幽幽回眸,“小郡公,你拿了人家的簪子是不是还没还呢?”


    柳度顾左右而言他,“唔……那你是为什么对她不一样?”


    “这种憨态可掬,不失淳朴的小女孩最有意思,很多男男女女在世俗混久了,容易戴上枷锁,矫情自饰,但她爱恨天然。”权随珠说罢,觉得自己可能多言了,柳度不一定爱听这话,人家小郡公什么没见过?说不定不在乎呢。


    “是吗,可能吧。”柳度竟然接过了权随珠的话茬,似乎这番话确实能解释他从一开始对红线的好奇。红线很奇怪,会说他是坏人,会夺走他的鱼,还会说要保护他,柳度好奇这种感情的由来,无法明了为什么自己的目光总是被红线吸引。


    想来,那就是他最缺少的东西吧——爱恨,天然。


    ·


    权随珠一到,跟守城军队自动合成一股,也协助晋阳加固城防、安置兵力,从下午到晚上,击退了几股骚扰的兵力,到晚间放俘虏,权随珠忽然想起些什么,就抓住其中一个人,把那人的胳膊砍掉,“你家主子的小美人在我这儿,他要是想要,我就还给他,不过要拿我们晋阳的小公子来换。”


    胡人嗯嗯啊啊点头,一旁幸免于难的汉人问,“要是不要呢?”


    权随珠绷不住笑了出来,“你回去报信吧!这台阶,你家将军下还是不下,全在他!更何况晋阳此时精兵加固城防,前后加起来十余万人,不把人还回来我们也奉陪!”


    这边俘虏一走,权随珠用来威慑对方的目的也已达到,戚徐行不解,“晋阳没有议和的意思,你这算是妄自做决定了?”


    “你打得过贺兰庆云?就那么一个活泥鳅,你打得过?”权随珠问。


    “……打不过。”


    “那不就得了!贺兰庆云远道而来,几天肯定隐匿行踪休整去了,你找不到也打不死,所以干嘛要浪费那点兵力?可惜了,我出魏博的时候兵力太少,并不能和贺兰庆云决一死战!”权随珠怒拍桌案,“失去如此良机,让他如鱼入大海,接下来肯定又是肘腋之患!”


    戚徐行这下懂了,没想到权随珠是这样想的。“那那个美姬……如果贺兰庆云真不要呢?”


    “不可能。贺兰庆云要是不想要,怎么可能会派小股势力来骚扰?”权随珠活动筋骨,伸手倒茶。


    “声东击西?”


    权随珠点头,“孺子可教,你还不算是个蠢货。”


    戚徐行:“……”


    下一刻,傅海吟小跑着从院子里走进来,掀帘入内围炉烤火,“关押那女人的院子果然来了一群贺兰庆云的人,全部被我们抓住啦,还吐了不少消息出来。小裴公子确实在贺兰庆云手里,没受伤,好好的,贺兰庆云也知道这是个人质,不过他明显想用裴小公子博更大的。”


    权随珠冷笑,“想得美,一命换一命,不能再多了。还有什么消息?”


    “他们说,贺兰庆云貌似已经杀了代州刺史,占据一城自立,所过之处,抢掠了不少百姓。”傅海吟说到这里,语气不由得低沉。


    权随珠抽出匣中长剑,猛地插进地板里,面容严肃。


    “早知道真该一箭射死他……”权随珠咬牙,她当初确实是畏惧了,看见乌泱泱的军队,悬殊的兵力和有限的兵器让她不敢贸然猛攻,于是只能用空城计把对方吓跑,甚至还不敢向前追。


    要是有更多力量,更多更多,她就不会害怕,这种小人也不会枉杀百姓……权随珠握紧剑柄,在心中暗暗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版文案……


    文案废哭泣……


    第107章 观音


    约定到了放人质的时间, 贺兰庆云在代州城外率领亲卫等待。他坐在凉棚下,周围全是碍于他威势不敢说话只能低声下气的代州百姓。


    茶水摊的水刚煮好,摊主为贺兰庆云斟满, 茶案因为过度发抖甚至还溅出些水。贺兰庆云只瞟了他一眼,就吓得他肝胆俱裂,生怕得罪了这突如其来杀掉刺史的活阎罗。


    谁不是脖子上就一个脑袋?更不必说贺兰庆云那又长又粗的斩/马/刀就挂在腰间, 说是吹毛断发丝毫不假。摊主哆哆嗦嗦退下, 周围兵士手都放在刀柄那里, 似乎取走他的性命轻而易举。


    贺兰庆云没太在意, 他从自己囊袋里拿出一尊玉观音。那尊塑像雕工极好,观音的飘带和慈眉善目,线条流畅, 脸颊饱满,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就是嘴角下到下巴颏那儿有一个小黑点,看起来像是一颗痣。


    他摩挲着那尊玉观音,不由得想起年幼时的经历。那时候他还在草原上,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 不过每次部落之间交战,得到牛羊牲畜和女奴, 都是父亲贺兰戎拓先挑, 他才能挑。


    某次获胜后, 他看见了一个长相妖冶的女子, 那女子也看他, 但他却只能望而却步, 因为那人是他父亲选中的女人。辗转反侧想来想去, 贺兰庆云终究是没法子就这么压抑下去, 于是在打猎之后, 和那女子约定好了在树林里各取所需——贺兰庆云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树林里旁若无人一番后,贺兰庆云竟有了此前从未有过的畅快。这是他父亲的女人,也是他父亲的所有物,看来只要自己想,一切都能握在手中。踌躇自得的贺兰庆云回头,准备回自己的营帐,却在灌木丛里看到了自己的弟弟。


    贺兰颉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走过去,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个弟弟,长得太秀气,像女孩子。很多男子其实并不喜欢太秀气的同性,因为这些人凭借无害的外表与巧舌如簧的辩才,轻易就能取得很多人的欢心与青睐,在贺兰庆云看来这是走捷径——在象征力量与侵略的雄性面前,没有磨炼武力反而是讨巧,怎么不算是捷径呢?


    “告诉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贺兰颉罗面容沉静又乖巧,下巴颏的那颗痣又显得这弟弟的面目线条柔和秀美,“哥哥,把姐姐压在树上,姐姐很痛苦,一直在叫。”


    “没有,我没有做这些,你看错了。”贺兰庆云蹲下身,离贺兰颉罗越来越近,用威胁的语气和神情。


    可他竟然发现这些行为根本无济于事,贺兰颉罗那双闪闪发光的棕眸依旧直勾勾看着他,毫无畏惧,“我看到了。”


    那句话可以说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也可以说是看透人心,毕竟贺兰颉罗在长辈的口中永远聪明伶俐,只要借此机会挑拨是非,肯定能得偿所愿,获取原本毫无希望的继承权。贺兰庆云自然而然就往后者想了,他觉得这弟弟太不简单,于是在之后,把那女子处理掉,算是斩草除根。


    不,没有斩草除根。


    贺兰庆云看着默不作声的贺兰颉罗,心里更加厌恶,但找不到发作的时机。他总觉得贺兰颉罗看他的神情很复杂,随时能把他卖了,像是佛龛上洞察一切的观音像,又是他的把柄……如此反复种种,让贺兰庆云越发难以容忍贺兰颉罗的存在!


    一次部落交战后,贺兰颉罗失踪。贺兰庆云的母亲痛失爱子悔恨莫及,从此郁郁不乐。她不知道,贺兰庆云目睹了亲弟弟被乱军践踏,听到弟弟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看到在集市上瑟缩的身影……这让他无比痛快,又享受,似乎听到那能威胁他的弟弟失去了一切,他竟然从中获取到了蹂躏的快感?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手里的玉观音,狎玩之际,或许存了几分虔诚。此刻,贺兰庆云的母亲贺兰夫人从屋舍内走出,身旁是毫发未损的裴洄。她待裴洄极其亲和,也许是自己的儿子曾在乱军中走失,所以对别人的儿子自然而然也多了几分照拂,“小裴公子,这次回去,一定要小心啊。”


    裴洄没道理对这样一位老妇人甩脸子,尽管他无比恨贺兰戎拓,“我知道了。”


    “我有个孩子,可他好多年前走丢了,现在要是还在,估计跟你一样大。”贺兰夫人聊到失去的幼子,心又抽痛起来,“庆云,晋阳来人了么?约好的是今日?”


    贺兰庆云没精打采应着,“是今日。”


    “述六珈也该回来了。”贺兰夫人捶胸顿足,眼睛里的泪花忍不住落下,“这几天她不在我身边,我总觉得难受,睡不着觉。”


    裴洄无比讶异,怎么回事,述六珈不是贺兰庆云的宠姬么?现在看来,好像贺兰夫人更需要述六珈啊!


    贺兰庆云眼神极其奇怪,裴洄从对方的神情里看不出失而复得的喜悦,反倒是几分敷衍和淡定,似是早知如此。不过贺兰庆云本身就很奇怪,裴洄也没多想。


    贺兰夫人握着裴洄的手,“小裴公子,今日一别不知能不能再见。”


    裴洄很好藏住了自己的仇恨,他那天追着贺兰部的兵马追了一路,长槊握在手里,往前突刺却怎样都扎不到前面人的马匹。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知道时机不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犯过错才知道有多不该做。要不是贺兰夫人,只怕那些个兵卒就把他剁成饺子馅了——是真的饺子馅。


    “多谢贺兰夫人。”裴洄这声道谢说得很勉强,他恨不得把贺兰庆云宰了喂狗,却不得不对贺兰庆云的母亲倍加恭谨。


    贺兰夫人像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阿罗,我的阿罗要是还在……”她呜呜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贺兰庆云早已习惯了母亲哭哭啼啼,所以并没有反应。他把玉观音放回袋子里,看到远处有一列人马回来,站着走到木柱下眺望,终于在烟尘四起晨雾冥冥中,辨认出了温兰殊的身影。


    “来了。”贺兰庆云活动筋骨,敲了敲肩胛,“你,跟我走。”


    说罢,贺兰庆云提起裴洄的衣领,像是要把裴洄拎起来。身后的士兵立马跟上,呈一列在贺兰庆云身后。


    裴洄不耐烦,“我自己会走。”


    “要不是我娘,你现在早进饺子皮里了,还在我面前耍横?”贺兰庆云冷笑,“别在我面前拿乔,我要是不爽,直接一戟把你戳在地上让你起也起不来。”


    “你……”裴洄毕竟武功不及对方,只能咽下这口气。


    温兰殊从马上下来,后面述六珈掀起车帘缓缓走下。裴洄看了眼述六珈,不禁张大了嘴。


    述六珈身穿黑色胡服袍衫,乌黑柔顺的长发在脑后编了个辫子。头顶有个小发髻,两侧的金钗有些乱了。她那双眼如图钩子一般,两侧垂下的头发刚好盖住一半眼睛。欲说还休,半睁的眼眸款款多情,眼尾微微向下敛,有几分桃花。


    樱唇微抿,眉目含情。


    那身古朴深黑袍衫上有极其陌生的纹路,像裴洄之前见过的西域使臣,而女子站立的姿势却又不同于裴洄印象里女子大多具备的柔韧。


    漠然,野性,很好地包容在绝美的皮囊之下,让人看不透,想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贺兰庆云把裴洄往前一甩,裴洄趔趄数步,刚好冲进温兰殊的怀抱里,“阿洄,没受伤吧,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裴洄点点头,他以为温兰殊会怪他,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却是这种温柔的关心,裴洄当场就想哭出来,然而周围权随珠戚徐行都在,卢英时挤在人群后,他怕自己一哭被人说是哭包子,所以强忍着泪水,“没事,我都好,挺好的。”


    述六珈从他身边翩然走过,奔向了贺兰庆云。交接完毕,贺兰庆云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去了,留下背影和荡起的阵阵尘烟。


    对于贺兰庆云的毫无礼节,温兰殊并不生气,权随珠强调过很多遍了,不能用正常人的想法来揣度贺兰庆云,“那就好,我们回去吧。”


    权随珠叉着腰,“怎么,你服不服,以后还敢一直往前冲么,嗯?”


    裴洄摇了摇头,“权姑娘,你真像我小舅,给我个台阶下吧!”


    众人哄笑。


    裴洄冷不防道:“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个述六珈,像一个人啊。”


    “嗯。”卢英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是有点像哦。”温兰殊庆幸还好裴洄没出什么大问题,不然晋阳城内的萧坦要找他算账了,“走吧,我们过几天就去洛阳,新帝登基,召我们前去。”


    权随珠、戚徐行:“……”


    所以像谁?


    “新帝?”裴洄仿佛刚从山里出来,对外面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颇有一种“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这么快?是谁啊?”


    “是先帝的弟弟,宁王李楷……现在不能直呼名讳了,刚好该过年,年一过就改元。先帝的丧仪也在准备,梓宫会运回长安帝陵安置。目前两京被匪寇践踏,一切仪式从简,不过四方臣子也得保持敬意,进京朝贺才是。正好,我们回去也能看见你小舅了,也不知道他在洛阳怎么样。”


    卢英时一直在旁边看着裴洄没怎么说话,看到这位好朋友没有受太大影响,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话多,卢英时就放心多了。谁知裴洄像是和他有心灵感应似的,拉着他的手,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我没事呀,你肯定担心坏了吧?我以后不会这样了,虽然这次挺混蛋的……但是我一想到我追得他们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我就觉得解恨!”


    权随珠忍不住拆台,“好好好,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小裴公子这一出狐假虎威玩得溜,只要下次别玩这么狠,随便你玩。”


    “权姑娘!你给我留点面子吧!”裴洄哀嚎。


    权随珠哈哈大笑,“没事,多大点事,活着就行,我之前犯过比你这个更离谱的。”


    “你犯了什么事儿啊?”裴洄好奇,幽幽问道。


    权随珠和他对上了眼神,用循循善诱的长者语气说道,“不告诉你,你小子,要是知道以后肯定会揭我的短!”


    “你告诉我嘛!”裴洄挣脱了温兰殊的臂膀,凑近权随珠,“就告诉我一人我保证不传出去!”他回头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卢英时,又转过头来揣着权随珠的胳膊,把权随珠往前拽了拽,离大部队远了点儿,小声附耳道,“你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就连阿时我也不告诉!”


    权随珠朝他招手,竖起手掌挡着嘴,裴洄高高兴兴拿耳朵凑近。


    “你小子敢探我的底儿?回去洗洗睡吧!”


    旋即负手扬长而去,留最需要关心的裴洄在原地凌乱。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上来看有啥口口需要改,当场看见了“更不必说贺兰庆云那又长又粗的口口就挂在腰间”……


    这不对,这不对,太容易引起歧义了……每次斩/马/刀都会和谐,为什么?好奇怪。


    第108章 传奇


    “阿姐。”


    小皇子李楷站在李可柔身侧, 对于即将要遭遇的一切显然无比畏惧,面前是巍峨明堂,残破不堪, 珠帘玉幕散落一地,锦绣帷幄破烂零碎,进深极阔的绛霄殿内, 百官站成两侧, 纷纷注视着站在门槛走不动的小皇子。


    李可柔面无表情, 头上的钗环和层层叠叠的礼衣控制了步幅和动作, 再加上刚刚才祭天完毕,早已是腰酸背痛,脖子尤其难受, “踏过去。”


    她不明白都临门一脚了为什么不敢进去?抬眼一看, 卢彦则和其他人一样,侧身对着李可柔,不一样的是,他目视前方, 脊梁直挺挺的,对面铁关河意味深长一笑, 旋即大踏步走上前来, 装作安抚受惊皇帝, “陛下, 就差几步了, 完成仪式就能休息了。”


    卢彦则忍不住白了一眼。


    皇帝给了玉玺, 他在西面光是处理叛军余孽就累死了, 结果还没到洛阳, 皇帝驾崩了, 孰料铁关河早就准备好了小皇帝。卢彦则忍不住怀疑,皇帝驾崩是铁关河的手笔,于是瞟了眼对面愈加苍老的建宁王和建宁王身侧风尘仆仆赶来勤王的“宇文铄”。


    玄鹰突骑一脉,曾被血腥镇压,谁也没想到,里面的亡魂会再回朝堂,决定天下的走向。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吊诡。


    正月初一,小皇帝在李可柔和铁关河的带领下登基称帝,次日,皇帝大赦天下,改元昌宁,封卢彦则为凤翔节度使,掌握西面行营军权;铁关河为东平王,节制关东诸州兵马,宇文铄为河东节度使。对于这些封赏,朝内外并无异议,主要是贺兰戎拓在洗劫两京的时候杀了不少世家大族,如今朝内幸存者为了能够活下来,不得不讨好这些武人。


    萧遥这些日子并没闲着,处理京畿作乱的流寇,安定皇室,很快小半个月也就过去了。皇帝颁布诏书迁都洛阳,嘉奖他和铁关河,参加了数次宴会,一切都索然无味。


    李楷还很贴心地给了他一间宅子,问他有没有相中的女子,为何还是孤身一人,他统统婉拒,还因此给皇帝留下了脾气不大好的印象。


    过几日,温兰殊就该抵达洛阳了。


    萧遥躺在床上,恨不得时间赶快过去。


    ·


    卢臻因为儿子掌握重兵,一时之间成为皇帝面前最亲近的臣子。世族出身又掌握兵权,可以说是左右逢源,达到了他此前想要达成的目的。他想见见建宁王权从熙,帖子都发过去了,但权从熙每次都推脱身子不适,深居简出。


    也对,权从熙最引以为傲的兵权都没有了,看见卢臻肯定更难受。卢臻洋洋自得,在院子里踱步,月亮越来越圆,触景生情,他也越发觉得自己老来得志,炙手可热。


    只不过,世事总难完美。


    卢臻刚好看见钟少韫自院子中穿行而过,怀里还抱着一些文书。


    其实论起才能来,钟少韫一点也不差,很多事情上手很快,近些日子的大小平叛,就由钟少韫在中间沟通上下。这人很细腻,办事不会出错,也让卢臻很放心。


    可是,为什么偏偏和卢彦则……


    卢臻心里,让卢彦则按部就班的想法可以说是从未压下去,于是在钟少韫上前对他行礼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懒得施舍给钟少韫好脸色,希望以此来让钟少韫退缩。


    同时,卢臻来到前厅招待崔善渊,“崔公,好久不见啊,哎,我没去你家反倒是让你百忙之中抽身,实在是我不对!”


    崔善渊吩咐奴仆送礼,“那哪儿能呢?卢公现今是朝堂说一不二的人物,我怎么能让卢公亲自来呢!”说罢,整整齐齐的礼盒就堆满了灯火通明的前堂。


    二人入座,奴仆斟茶,崔善渊先是叙温凉,又聊了点儿关于养生的话题,诸如黑发变白、皱纹变少这种道术,紧接着,就图穷匕见了,“哎,这人一到年纪就开始操心小儿辈的婚事,不知卢帅还未成家,是心里有意中人了么?”


    卢臻很心动,崔氏是高门,更是幸存下来的高门,若是和卢彦则成婚,背后肯定能有不少襄助的地方,“哎,我这儿子,哪儿都好,就是犟。”


    “这是有了?”崔善渊何等善于察言观色,“年轻人嘛,我这年纪也这样。”


    “是啊,我还打算劝劝他,有些人玩玩就好,不能拿来做正室,娶妻娶贤,贤贤易色,崔公您说是不是?”


    崔善渊点了点头,意识到这是卢臻在暗示,暗示婚事有说下去的可能,“是啊,卢将军一表人才,纵然一时想不开,到底还是能想明白什么最重要!”


    二人聊了会儿就散了,卢臻走过前堂,对着芭蕉树说,“你听完了没?”


    钟少韫隐匿在树影的黑暗中,并不多言语。


    “我再最后劝你。钟少韫,彦则为了你,和我对抗,和很多人对抗,我并不喜欢他如此。你能帮他什么?你什么都帮不了。他年少气盛,狂妄,以为自己有权力就能事事如意,我告诉你,这是痴人说梦!世族互相拉拢,强强联合才是常态,而你,要么成为豢养的娈宠,要么就离开,只有这两个选择。”卢臻越说越气,好像一看到钟少韫原本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


    因为他的一切来源于卢彦则,而钟少韫毁了卢彦则。


    “你再好好想想,我没有耐心。”卢臻拂袖,“而你要是再死皮赖脸留下来,别怪我无情。”


    眼看卢臻离去的背影,钟少韫难得地哭了出来,泪水流过脸颊和那颗痣,落在衣襟前。他这辈子不是没有争取过什么,从渭南一曲相逢,数次主动寻觅卢彦则,以及不顾一切地敲登闻鼓,宴会上弹琵琶,钟少韫都抱了目的。


    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他总觉得自己和卢彦则距离很近,却不能忽略他们中间永远无法越过的深壑。


    他争取过,命都不要。


    现在看来,有些时候,尽管你能豁出性命,但性命在旁人看来可能和草芥没什么区别。


    但他赶紧把泪水擦掉,因为卢彦则快回来了,劳累了一天,肯定没时间安慰他。


    钟少韫迅速站起,回屋子里歇息了。


    他和衣而卧,小憩了会儿,就听到有人敲门,卢彦则的声音略微带着疲惫,“阿韫,你怎么来这里睡了?是主卧房睡得不舒服?”


    钟少韫刚想说话,发觉自己带了哭腔,一旁的枕头也被泪水打湿,于是赶忙把枕头翻了个面,用袖口擦了擦泪,站起身为卢彦则开门,“你来啦?”


    “我没看见你,不大放心,听说你在这儿,就过来了。”卢彦则熟练地解开甲胄和披风,放到一旁架子上。这间房比较小,又在后院的角落里,其实卢彦则并不喜欢,他更愿意钟少韫去主卧房和他一起睡,“这么小,睡得惯?”


    “嗯。”钟少韫点头,“小的话,一点炭火就能取暖,还不会有穿堂风,我睡习惯了。”


    卢彦则忙了一天,终于能放松下来,偷点儿钟少韫攒够的暖,歪七扭八躺在钟少韫刚躺过的地方,革靴在床沿晃来晃去。见钟少韫背对自己,肩膀耸动,他不明就里,“阿韫,过来呀,你怎么了?”


    “我没事。”钟少韫吸了吸鼻涕,“可能感染风寒了。”


    “你眼睛有点肿。”卢彦则一把将其拉过来,钟少韫坐在他身侧,又是不看他的脸,“转过来,看着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没……”钟少韫枕着他的臂膀躺下,“你累了,该歇息了。”


    “明天我就去问陈宣邈。估计有人给你穿小鞋,看你脾气好会来事儿就把你当牲口使唤。你不能憋着知道么?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他们就会一直欺负你,军营里,朝堂上,都是这种人。”卢彦则轻轻拍着钟少韫的头,“有谁对你不好,也要让我知道。”


    钟少韫轻轻嗯了声。


    “那今晚……”


    卢彦则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个话题,从那日的荒唐过后,他就不大敢提。可是总不能每次都自己解决吧?尤其是戳破窗户纸后,就难以抑制对钟少韫的情,握手或者接吻已经不够了。


    尤其是四下黑暗,卢彦则又不是木头,钟少韫紧紧依偎在他身侧,如此刺激之下,他呼吸紊乱,先是在钟少韫的额头那里轻轻吻了下。


    钟少韫并没有卢彦则想象中的畏惧或是抵触,反倒是迎了上来,白衣盖在卢彦则的绯袍上,眼睛里潋滟着泪水,“彦则,我很高兴……”


    “什么?”卢彦则摸不着头脑,紧紧抱着钟少韫的腰,“我也很高兴啊。”


    钟少韫的手指轻轻擦过卢彦则的脸颊,从见的第一面开始,他就忘不掉了,炯炯有神,神采飞扬,那是一种睥睨的骄傲,永远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他说起话来,极尽温柔,温柔到让卢彦则有些害怕,“我爱你,彦则,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和你在一起,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在意。我是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


    “阿韫……”


    钟少韫轻吻了上来,封住了卢彦则的唇舌,他的吻很轻柔,带着几分保留与试探。很快,在几次浅吻过后,卢彦则反客为主,直接翻身将钟少韫压在身下。


    “你这是怎么了,忽然说这么多?”卢彦则刮了刮钟少韫的鼻尖,刚好一滴泪从眼角流下。


    卢彦则直觉有些不妙。


    “因为我很高兴。”钟少韫说罢,闭上了眼,“我最喜欢的人,也喜欢我。”


    卢彦则嗤笑了出来,“好阿韫。”


    意识到气氛到了,卢彦则把帐钩里的帘子放下。


    “今天……如果不舒服,就告诉我,好么?”卢彦则难得柔情款款,钟少韫迎了上来,吻卢彦则的唇。


    他们在逼仄的房间内,紧紧相拥,仿佛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无惧所有风雨,就拥有了天地。


    次日,钟少韫轻手轻脚起来,卢彦则还在沉睡。他拨开帘子,趁黑在屋子里穿衣,算起来,那根银针能起到一个时辰的效果,足够他离开宅院了。


    钟少韫依依不舍地看着手臂上的吻痕,明明相拥的温暖和印记还在,明明卢彦则还在不远的床榻上沉睡,可他却因为知道这是离别而心痛难忍。


    “阿韫……”


    钟少韫吓了一跳,匆忙跑过来,确认是卢彦则在说梦话后松了口气。


    屋内黑暗无比,仅有一点烛光照亮。钟少韫奔向烛光下的包袱,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就往外走。他没多少东西,来来去去就那几件,所以收拾起来也很简单。


    里面最重要的是铁关河的信件。铁关河节制关东兵马,之前给自己表示过诚意,说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去其中一州担任参军一职,若是做得好,升任自不必说。


    街道上没什么人,天空还是混沌一片,月亮沉在西岭,孤光照亮着铜驼巷陌,天际已有微微的鱼肚白。偶有一些小商贩,准备开店,搭棚子的搭棚子,摆桌子的摆桌子,各有各的忙碌,没人在意钟少韫。


    钟少韫也挺喜欢这样的,没人在意他,他来了,去了,仅此而已。


    他想起卢彦则问,自己所说的“想好了”,想的是什么。


    钟少韫做过美梦,真的以为自己能和卢彦则在一起,于是就没说出口。


    ……我原本想好了,相比起强求和你在一起,我更想看见你所向披靡,就如当年初见一样。我想看到你得偿所愿,我想看到你逐鹿天下,称王称霸,成为传奇佳话。


    哪怕那个传奇和我没有关系。


    他脑海里满是昨夜的点点滴滴,卢彦则相比上次,更加缓慢,还会时不时问他感觉如何,一旦钟少韫表现出难以忍受,卢彦则就会减小幅度。除此之外,卢彦则还说了很多很多未来的设想。


    卢彦则的未来一片清明,要权力也要钟少韫,永远都是那样,一旦想清楚就会头也不回往前走。也正是因此,卢臻并不会对卢彦则发难,而是对钟少韫施加压力。


    在不在一起又能如何呢?钟少韫不在乎那些了,只要卢彦则爱他,他也爱卢彦则就够了,两厢情愿,携手余生,都是最奢侈的东西……


    钟少韫走着走着,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便在包子摊前站立掏钱。身后迅速传来一阵兵甲声,他皱着眉回过头去,并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兵马,只觉得看起来不大熟悉,应该不是大周的兵马。


    此时天蒙蒙亮,视线稍微好了些,属于凌晨的青色逐渐褪去。钟少韫只草草吃了几个包子,就打算根据铁关河的信件和文牒往对应的州府走。


    他刚站起身,不料对上一个骑马俯瞰四周、桀骜不驯的武将。


    这武将漫不经心往周围看了看,忽然,转过脸来,视线紧紧锁定钟少韫的脸。紧接着驱马上前,拔出长刀,横在钟少韫脖颈处,有两缕头发躲闪不及甚至还断了。


    “你……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副cp也是he,当初本想be的,构思了一下把自己虐到不行差点哭出来,想了想别为难自己也别为难大家伙儿了。


    第109章 时光


    随着贺兰庆云进洛阳, 紧接着温兰殊率领河东军也赶到了。小皇帝李楷对温兰殊很好奇,亲自在洛阳上东门率领百官接见。


    温兰殊远远看见皇帝,便赶紧下马上前。不知为何, 看到年岁与当年李昇相仿的李楷,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只见李楷往前走了几步,华盖随风飘飞, 身后的宦官亦步亦趋, 都是新面孔。


    新的都城, 新的皇帝, 新的年号,一切应该万象更新才是——可温兰殊却没有这种感觉。


    “陛下。”温兰殊行跪拜礼,良久起身, 皇帝扶着他的手肘。


    “早闻爱卿令名, 今日终于得见。”李楷难掩欣喜,“卿一家俱是忠贞之臣,朕何愁社稷不定?”


    说罢,李楷亲自接引温兰殊入上东门。


    洛阳的布局和长安并不一样, 一条洛河穿城而过,将洛阳城分为南北两部分, 西北处是洛阳皇宫。皇帝出行, 惯例是出警入跸, 周围无人敢出门, 即便有, 也只能跪在地上, 头贴着地。温兰殊诚惶诚恐, 却只能在皇帝盛情之下, 与帝王共乘一辂。


    到达禁中, 温兰殊终于能下车。李楷在徽猷殿接待温兰殊,相比起长安,洛阳宫殿保存完好,重檐庑殿顶上有几只仙鹤飞过,停在两只鸱吻旁边,青天白日,让人心旷神怡。


    温兰殊的心情不免被政局影响,他还没见萧遥,就已经进了宫。皇帝是不是对他太热情了?他难免把李楷与李昇相提并论,萌生了些微恐惧。然而在阳光下,看见李楷那清澈的眼神,温兰殊只能强迫自己松一口气……好在,李楷并不是李昇的性格,两个人根本不一样。


    “先帝梓宫呢?”温兰殊问,“臣还没去拜祭。”


    “先皇兄走得匆忙,贺兰狗贼拘禁了皇兄,所以朕没能见到皇兄最后一面。”李楷垂头丧气。


    若说李昇还觉得“能做点什么”,那李楷就是已经彻底认清实际,再也不想着什么制衡、掌权,他原本就是个不怎么讨喜的藩王,铁关河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他让他继位,已经是千载难逢了。至于朝堂被谁掌控,高低就是个傀儡,李楷不在乎做谁的傀儡。


    李昇死得太壮烈了,让很多人都心有余悸。


    当朝天子,竟然从高楼上一跃而下。这是朝廷的羞耻,也是大周国运日衰的又一例证。


    李楷握着温兰殊的衣襟,“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皇兄一样,或者说,朕离那一天,有多久呢?”


    这个问题也可以说成,洛阳,会不会和长安一样呢?


    “陛下莫怕。”温兰殊习惯地安慰身边人,“河东一直都忠于陛下,我们都希望大周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这话说出来可真是自欺欺人,贺兰庆云能在太行山一路潜伏又杀掉代州刺史拥兵自立,手底下可都是一切因战乱或天灾无家可归的流民。人心一旦散了,重聚起来谈何容易?


    温兰殊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回洛阳的路上,打探到了前面的消息,探子说贺兰庆云已经入洛。温兰殊难以置信,直到来来回回三次确认,才真的相信,如此一个怙恶不悛、屠城割据之人,竟然真如自己所想,成功光明正大回到洛阳。


    “陛下,贺兰庆云回京了?”温兰殊在殿前稍作停顿,问。


    “是的,他回来了。我怕他……”李楷不由自主靠近温兰殊,这是少年人对于害怕事物的本能反应,“温侍御,他明明那么坏,可是崔相却说,他很厉害,不能招惹他。”


    “崔相结交了贺兰庆云?”温兰殊问。


    “嗯,还有韩……韩绍先。”李楷和温兰殊一起进了殿内,“韩绍先的妹妹怀着独孤逸群的遗腹子,正在道观里养着,她也是个苦命人。”


    遗腹子?温兰殊叹气,“是啊,世事无常。”


    殿内太后等待已久,这么久过去,她也愈加苍老,鬓边多了几缕银丝。虽说她位分尊贵,但遭此劫难,很难不介怀,尤其是太后还经历了两次京师城破。


    久而久之,当初鸢飞戾天的心也消解大半,她手捧一本佛经,竟然也明白了佛法之空。


    一顿饭吃得很快,温兰殊不怎么动筷,就当是跟太后和小皇帝话家常。待温兰殊想要出宫找萧遥的时候,小皇帝拦住了他,示意想让温兰殊再留一会儿。


    “陛下,温侍御也要休息。”韦太后目送皇帝失魂落魄站起身到偏殿小憩,又让温兰殊上前,“你爹他……最近好吗?”


    “他去幽州了,女英阁在暗中保护他。”温兰殊回答,“太后不用担心父亲,他一切都好。”


    韦太后喃喃道,“幽州,幽州……看来,那人依旧是念念不忘。”


    温兰殊第一反应,韦太后指的那人应该是李廓,毕竟李廓对温行的态度耐人寻味又不被人理解,韦太后作为亲历者,肯定也知道些许。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蜀王旧事了?”韦太后问。


    “嗯。”温兰殊也不避讳,韦太后既然和云霞蔚在一块儿,二人想必是通过气的。


    “先帝是我枕边人,有时候,我也看不透他。温十六郎,你大可放心你父亲,他在幽州比在洛阳要好。你也知道,现在铁关河把持朝政,先是尚主,和同安在一起了,而后就从皇子宅中找到了李楷。其实,我对先帝的几个儿子都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有自己嫡出子嗣。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亲生的孩子体质太差,依靠我自是不行。之前我因为皇帝的出身,与他对抗,后来的下场自不必言。”


    太后年老,温兰殊也没见过年轻时候的太后,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能毁弃婚约,让温行无言以对的女人,总该是盛气凌人的,孰料世事蹉跎人,她如今一心求稳。


    女儿配枭雄,母女都有依仗,原先心气儿再高,现在也都烟消云散。


    “你是不是没听说过前朝一些故事?”韦太后顿觉时日非昨,旧相识越来越少,国朝新人越来越多,认识的大多死在两京之乱中,便生了与温兰殊共话往事的想法,“蜀王与先帝,其实是双生子。两个人长得很像,我一开始也没认出来。比起先帝稳重,蜀王更加目中无人,看久了单凭眼睛就能认出来。”


    温兰殊耐心听着,太后斜倚着胡床,回想自己还是明媚女子的岁月。那时候,长安风物繁华,南来北往多少商旅骚客,气象万千,给二八年华的韦蕊打开了新的天地,所以在得知自己将要许配给一个白衣士子的时候,她心里大抵是不愿的,“女儿家谁不喜欢英雄美人的传奇佳话?我那时候也这么想。后来遇到先帝,我以为自己想要的,只有先帝能给。”


    皇室抢人妻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未婚妻。韦蕊大大方方嫁了过来,不顾蜚短流长,她帮李暐很多,有时候在一旁出谋划策,李暐也很是受用。


    “直到先帝登基,他的弟弟封为蜀王。说来还挺有意思,当时先帝撑开舆图,问李廓想要哪块儿封地。我那时候很害怕,因为蜀王是个不规矩的,平日里够贪图享乐了,宅院里丝竹之音没断过,美姬娇娥如云,甚至还豢养娈童。这样一个人,让他自己选,肯定会选最为膏沃之地。而封地一旦富裕,很有可能就会割据造反。我想阻止,但陛下没允许。”


    太后长太息,琉璃灯的影子照在她的狐裘上,照亮眼角疲惫的纹路和浑浊双眼,银丝丛生,眼窝深陷,仿佛被时光抽干了所有鲜活的力量。


    “为何?”


    “你觉得呢?”太后反问。


    “这样一来,不免让人想到郑伯克段。”温兰殊直言不讳,搓了搓手,神情比之方才也放松了不少。


    “我也是这么想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帝肯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李廓以‘蜀锦华贵’之由选了蜀地后,我也不能反驳,只能看着先帝吩咐礼部,安排蜀王加封事宜。”


    故事走到这里,一切都顺理成章。先帝故意让李廓选了最繁华富贵的成都,激化李廓的野心,然后瓮中捉鳖,派温行给李廓最后一刀——因为李廓最信任也最“喜欢”温行,让温行做行军司马,李廓心里想着的肯定是如何将此人据为己有。


    “可我,想错了。”


    温兰殊头皮发麻,“什么?难道并不是看起来那样?”


    韦太后点了点头,“我们都以为是郑伯克段,然而……那是桐叶封弟的棠棣之华。”


    温兰殊握紧了拳,良久未言。这实在太过荒谬!窗外热气蒸腾,照在屋内的光斑漾起阵阵烟浪,檐下的冰溜子也往下滴着水,周围一切声音在温兰殊耳中被无限放大……


    桐叶封弟,昔日周成王戏言将弟弟叔虞封至唐,也就是现在的河东,以桐叶为信。兄弟二人,和睦融洽,叔虞为周王室巩固基业,可以说是“棠棣之华”。而郑伯克段恰好相反,郑伯因难产不被母亲喜爱,弟弟共叔段顺产又会讨人欢心,武姜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母亲,她也会痛,也会厌恶一个快把自己折磨到死掉的儿子。


    两个故事,两种结局,温兰殊一时费解,“太后所言……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都是旧事,该忘掉的。可若是真的忘掉……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太后捶了捶心口,温兰殊急忙拿起一旁的痰盂为太后救急,等对方疏解完腔子里那口堵塞的痰后,温兰殊这才退了回来,“温十六,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


    “阿时,我们明天见!”裴洄在萧遥的宅子前和小伙伴挥挥手,俩人虽说一路上话没听过,萧坦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真的不明白小孩为什么精力那么充沛总有好多话要讲,萧遥在这个年纪根本没那么多话。


    还都是废话……


    萧坦拍拍外孙肩膀,对方一手抱着柱子,一手挥舞,笑得龇牙咧嘴,一点也不符合萧坦对于孩子的期许——安稳知礼,循规蹈矩,想来自己几个孩子里,唯独萧遥这个养子最符合。


    “走吧阿洄,你小舅等你很久了。”


    “好的外祖父!”裴洄还算是听话,主动搬着自己的细软,“外祖父,我们会在洛阳待多久呀,我还想和阿时一起去晋阳周边逛逛呢,虽然洛阳也挺好玩的。”


    “……没你的事了,玩去吧。”萧坦并不想讨论这些,他说出这句话后,裴洄就像是解了枷锁的犯人,和几个仆从高高兴兴往后院去了。


    “吾儿。”眼看萧遥终于从前堂掀帘出来,萧坦并不责怪这儿子姗姗来迟,说到底萧遥如今受封河东节度使,麾下又有精兵良将,权随珠、温兰殊都在萧遥麾下,做到这种地步,萧坦深感祖坟冒青烟,老萧家终于熬出头了,虽说现在萧遥复了宇文旧姓,不过好处在萧家身上是实打实的,他也就不在乎那些。


    “义父。”萧遥对父亲行礼,扶着父亲入堂,“我听聂柯说,晋阳和贺兰庆云相持,少了一场大战?”


    “是。温兰殊也算是机灵。晋阳空虚,你们带兵在外,如果贺兰庆云真的猛攻,说不定晋阳真会失守,届时河东节度使就是他贺兰庆云。还好啊,他保住了晋阳。可他做事也太不妥当了……竟然让阿洄上战场?”


    萧遥最懂这外甥,这话真假两说,“哦……”


    父子二人入座,茶斟好,一旦安生起来,萧坦就开始什么好的坏的都往外说,“你不知道,他就那样看着阿洄被敌军引走也不做接应,你那么大一个外甥,没了双亲,孤苦无依一个人,我都不敢想,要是在敌军,别人会怎么对阿洄!”


    “什么?阿洄上战场被俘了?”萧遥想的是真丢人啊这混小子。


    “是啊,要不我怎么说,温兰殊做事欠妥当,那种年少气盛的小孩,能上战场?”萧坦越说越气,“你也该说说……”


    “那阿洄后来是怎么回来的?”萧遥问。


    “正好权随珠抓了贺兰庆云的美姬,人质两厢一换。”说到这里,萧坦的气消下去些许,“那温兰殊也算是有责任心,亲自带兵护送人质,把阿洄换了过来。”


    “也就是说,温兰殊亲自入敌营了?”萧遥拳头咔咔响。


    “是……”萧坦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聂柯!叫阿洄过来!”萧遥发号施令,一锤桌案,茶盏清脆发出声响,贱出几滴茶,声音里掺杂的不是关心则乱,而是怒火冲冲。


    这怒火很明显是冲着裴洄去的,萧坦跟别的老人没区别,隔代亲、护犊子,尤其裴洄失去双亲,还没多久呢,“我说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总不能为着一个外人伤害自家外甥吧?”


    “这就是我要跟您说的第一点。”萧遥目光如炬,十分笃定,“温兰殊……不是外人。”


    第110章 棠棣


    太后带温兰殊来了洛阳郊外的白马寺。寺院整体很大, 在院门前,还能看到那尊汉代的白马石雕,两边池塘里, 鲤鱼游来游去,还有几只乌龟在水中浮游。温兰殊刚下马,就来太后的车驾前, 扶太后下车。


    “到了。”太后望向朱红院墙, 和温兰殊一起步入寺中。青松翠柏, 十字形的砖石路将院子分成四部分, 每部分都种满了名贵的牡丹和芍药。只不过,现在并不是花开的季节,所以院子里只有枯枝败叶。


    太后从天王殿穿行而过, 来到后面的宝殿和佛塔。奇怪的是, 白马寺不仅仅有一座大雄宝殿,在此之外,还有间紧闭屋舍,上面蛛网遍布, 看起来是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了。寺院住持知道太后过来,匆忙赶至, 双手合十, “贵人为何来此?”


    太后指了指朱漆落灰大门上生锈的锁, “还请上人打开吧。”


    住持往后吩咐小沙弥, 小沙弥马上跑去库房拿钥匙去了。


    白马寺是皇家佛寺, 这处屋舍看起来, 只有皇室才能进入。温兰殊猜测, 却不大明白, 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一般来讲, 如果皇帝不想让人来,广而告之并让人看管才对。


    而且,温兰殊与皇室来往也算得上是频繁了,为什么连白马寺里有一处隐秘堂屋都不知道?难不成这个秘密竟然隐秘到了连他都不能涉足的地步?


    门子重重打开,灰尘当即如雪般落下,温兰殊掩面咳嗽两声,太后忽然回过头,“你也有咳疾?”


    “嗯。”温兰殊一边咳嗽一边说,“打小就有的,身上会带止咳的药。”


    “我宫里还有枇杷膏,等会儿你拿些回去。你父亲也有这种病,之前上朝为了不失仪,只能强忍着喉咙里的痒。秋冬还好,一到春天,漫天柳絮飞,他就很难忍住,为此先帝还特许他可以小声咳嗽。”太后在门前顿了顿,揣着暖手,“但他还是忍住了,真不容易。”


    喉咙一旦发作起来,就很难忍住,温兰殊不由得更加佩服父亲了。不过想来,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跟温行这辈子干过的其他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太后带着温兰殊步入正殿,温兰殊才知道自己一直想错了——这根本不是屋舍,而是佛堂,规模比大殿略小几分,又比寻常屋舍要大点儿。在外面的时候没注意到,进来才明白这间佛堂的纵深有多大。算起来,应该有九开间,漆红木柱,和上方密匝匝的藻井,极尽绚烂,除却一些煞风景的蛛网与灰尘,若是有人打理一番,肯定能恢复原本的风采。


    此刻日光西斜,照在佛像的金身上,在佛眉那里投下一片阴影。金佛一半在暗,一半在明,慈眉善目,襟怀众生,飞荡灰尘将原本无形的光线勾勒出形状,经幡风铃摇晃,清脆悦耳。


    这样的金佛像,一共有三尊,按照温兰殊对于佛门中的了解,一尊是释迦牟尼佛,一尊是药师佛,一尊应该是阿弥陀佛。三尊佛像姿态各异,而两旁的墙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已经灭掉的琉璃火。


    琉璃火之上,则是壁画本生图。


    温兰殊对佛典也有所了解,这幅壁画应该是佛典中的《恶友品》,说的是太子善友,感念众生疾苦,寻找能满足世人愿望的摩尼宝珠,与自己的弟弟恶友一起踏上了旅程。但在回来的路上,恶友想独占宝珠,将善友的眼睛刺瞎,带回宝珠谎称善友已死。


    但恶友没有想到,善友在之后因缘际会,重获新生,眼睛复明,回到国度,劝说恶友奉献出宝珠,并——原谅了恶友。


    整整一幅壁画,自上至下,山峦隐匿在云海之间,青色颜料铺底,小人栩栩如生,刚好能讲述完整个故事。而且,最后一幕定格在善友与恶友执手,重归于好。


    温兰殊凝视许久,“善友一心救众生,也救犯下过罪恶的弟弟,无怪乎在之后成为释迦牟尼佛。”


    普渡众生,也渡一人,才称得上是佛啊。


    太后没说话,背对着温兰殊看另一侧的画像。


    温兰殊转过身来,当即惊诧莫名。


    这是……李廓的画像?!


    温兰殊见过人画壁画,要先在纸稿上大致把形描摹出来,然后在纸上戳小孔,紧接着放到墙上去,墨在这边涂,另一侧就会有渗过去的墨点,因此便能连点成线,肖像画尤其如此,不能有缺漏或错笔,要慎之又慎。画成后,一侧就会有画中人的名字,他们因为出资建造佛寺,所以就叫做供养人。在大周,人们无一例外觉得出资建造佛寺是大功德之举,会为人带来福祉,自己被画到墙上,也是一种嘉奖。


    除此之外,墙上画像往往不仅是一个人,甚至每个人占据的大小都要经过一番讲究的划分。


    可……这里竟然只有李廓的画像?


    温兰殊摸不着头脑,李廓独占了一面墙壁?难不成李廓独自一个人出资供应了白马寺这间佛堂的建造?这么有钱的嘛!


    而且如果有这种大功德之举,为什么不会有人刻碑铭记呢?换言之,李廓要是真做了这些,温兰殊不可能不知道,刻碑的碑铭也应该广为流传才是!


    “这个画像,你觉得是谁?”太后问。


    右边有一列字迹,上面写的确实是李廓无疑。但是温兰殊仔细看了看,又觉得不大像。


    李廓的眼神是漠然的,一切尽在掌握,自小环境优渥,金玉锦绣丛中长大,所以总是淡然,包括伪装成栖云的时候也是,让温兰殊觉得,其实李廓并不在意生前身后名,或者权力与财富。


    然而画像上的不一样。


    画像比起李廓,更加严谨,庄重,尽管温兰殊觉得,被画的这个人可能已经竭尽全力在模仿李廓……


    “难道是先帝?”


    太后点了点头,“这座佛堂乃是秘密营建,因为当时,蜀王李廓突发疾病,先帝派遣名医问诊,却药石难医。情急之下,营造佛堂祈福,为了不让人以为帝王佞佛从而相继仿效,先帝隐瞒此事,除了我之外,基本上没人知道。哦对,你父亲可能也知道。”


    “可……先帝与蜀王难道不是……”


    “反目成仇?”太后嘲弄地笑了笑,“那天先帝在御榻前,画师为他画画像。他装作自己弟弟的模样,怎么学都学不来。”


    “这是在蜀王叛变之前吧?蜀王叛变后呢,先帝有来过这里吗?”


    太后低头叹息,“时常。”


    皇室兄弟,竟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情谊。


    “先帝营造完佛堂后,又秘密重塑白马寺造像的金身,修缮钟楼鼓楼,大费周章,后来不知是不是真有灵验,蜀王竟然痊愈了。为此,先帝还来白马寺还愿。很多人觉得,蜀王和先帝应该是仇敌,该水火不容才是。可是人们唯独忘了,他们两个人一母所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双生子。温十六郎,如果不是你,我甚至不知道,这些话能跟谁说。”


    温兰殊深有感触,“那么先帝有没有像善友太子那样原谅蜀王?”


    太后皱了皱眉,她半生经历可以说是传奇,比起心黑手狠,她若是在李暐那个位子,绝对会斩草除根,让李廓再无机会生还,可李暐偏就是留下了这样一个隐患,并在之后葬送了自己。


    “你母亲知道蜀王并没有死,对先帝提起过好多次,只要先帝准许,她会帮助先帝动手。可是先帝没有……”她说到这里,语气也充满了几分难以置信,“先帝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在这世上,只有一个血亲了,他这辈子没有私心,唯一一点私心就是留下这个弟弟。所以我想,他应该从来不觉得,弟弟犯了错吧。”


    门子打开,光芒顿时照进佛堂。佛前供花枯萎衰败,佛像亦落了灰,如同已经逝去的生命,只能无言诉说着过去的一切。


    或许有个哥哥,在此辗转反侧,心急如焚,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的弟弟痊愈。


    或许这个哥哥被人劝告,一定要除掉心腹大患,却始终难以下手,来此烧香拜佛,在佛像前寻得一时片刻的安宁。


    或许他还在自己的弟弟“死”后,坐在那本就不稳的皇位上,追忆往昔,忏悔过错,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和弟弟走到这一步——从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容貌如出一辙的两兄弟,曾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却一生一死,一死一生。


    一人在史书留痕,庙堂受飨,虽死犹生。


    一人在尘世盘桓,故人零落,虽生犹死。


    ·


    温兰殊自白马寺回去后,从宫殿里拿了枇杷膏,就打算回去。不过走在路上,他忽然想起这是在洛阳……


    他在洛阳没有宅子!


    该死,怎么把这件事忘了?他这会儿孤身一人,天又黑了,过几日是上元节,街上热闹得很,比起之前大过年的冷清,算是恢复了点儿人气。


    温兰殊不敢想象长安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座城池,恢复过来可能要十年八年,但毁掉只要十天八天。


    他打算去驿馆暂时歇下,谁知这走着走着,就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和犬吠声。


    “你……你别过来啊!”


    裴洄?温兰殊半信半疑,循声走进小巷,看到一只恶犬,在角落蹲着的裴洄跟前嗷嗷喊叫,声响穿透小巷,他在外面都听见了。


    温兰殊拔出剑,狗是个欺软怕硬的,见到大人来了,还带着刀,估摸着怕被做成狗肉包子,就灰溜溜夹着尾巴跑远了。


    “阿洄,你怎么在这儿?”温兰殊回鞘,“眼睛哭得这样红。”


    裴洄一双眼哭得跟桃子似的,肿得可怕,小脸更是冻得通红,温兰殊依稀能在上面看见一个手指印。


    温兰殊问,“谁打你了?”


    裴洄摇摇头不敢说,哭声也停了,温兰殊蹲下身,用手帕擦了擦对方的脸,“瞧你,都不带手帕的,哭成这样,脸都哭脏了。”


    “我想我娘了。”裴洄一下子哭出泪来,他考不好的时候会哭鼻子,娘经常给他擦眼泪,他会跟娘亲说,以后一定会更厉害。


    小时候没人敢打他,从来没有,他娘舍不得,他爹则觉得他省事不需要体罚。


    “那你告诉我是谁打的你好不好?我去给你讨公道。”


    裴洄当然不能说,今天萧遥听说他被贺兰庆云抓去,当场给了他一耳光。他气不过,对萧遥说,小舅你坏死了,我不喜欢你了,然后就跑了出去。跑到门口还听见萧遥大吼,说什么跑就跑了,有本事以后都别回来,连自己都管不住的灾舅子!


    但是裴洄跑着跑着就冷静了,因为确实错在自己。若是权随珠没有抓到述六珈,那温兰殊要么偷袭,要么发动战事来救他回来,况且人家卢英时也上战场了,人家就没事,还杀了几个敌军小兵,怎么你就不行呢——


    这也是裴洄最郁结于心的,怎么我就不行。


    “我小舅知道我被俘虏,就……”裴洄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生怕温兰殊也像萧遥那样生气。


    温兰殊并没有像萧遥那样骂他,甚至一个受害者比萧遥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开,“我以为什么事呢,起来吧,我带你回去。”


    “可是,可是我小舅肯定还在生气。”裴洄玩着衣带,“他看到我肯定要再给我一巴掌。”


    温兰殊噗嗤一笑,“不会的,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去。能起来吗,腿是不是麻了?”


    裴洄弓着腰,手撑膝盖……


    好像确实麻了。


    于是温兰殊就背着他,在裴洄的指示下,走到了——不远处的萧遥宅院。


    裴洄这离家出走还真是……温兰殊腹诽,还真是不敢走远啊。


    他俩远远就能看见萧遥在灯笼下抱着双臂,背靠楹柱,原本忧心不安的神情在看到温兰殊背着裴洄之后荡然无存,只见下一刻萧遥火急火燎走上前来把裴洄这个乌龟壳从温兰殊背后扒下,“你惯他吧!让他自己走,又不是瘸了,没瘸就自己走!犯那么大错,还要你一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人来背,什么道理!”


    然后萧遥就拉着温兰殊往院子里走了,温兰殊倒是没忘掉裴洄,也握紧了裴洄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以为他们王不见王其实哥俩好着呢。


    温兰殊:很好我知道怎么攻击你了,你哥不爱你。


    李廓:?冒昧的家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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