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长安(一)
客舍内, 萧遥将温兰殊安置好,细细将其身子擦了一遍,又换了件衣服, 原本的衣服妥善叠好,一旁红线也赶过来帮忙。
还有呼吸和脉搏,但整个人像是睡死过去一样, 还有一种莫名诡异的兰花香。在枯草丛生、万物肃杀的冬日, 这种馥郁的香气实在太不合时宜了。
裴洄扑在卢英时怀里小声哭, 卢英时则淡定地递给萧遥丹药, “原本的丹药就剩一粒了,我们打算去道观看看,我手里有药方子, 可惜缺了几味药, 兵荒马乱的也找不到。要不是遇见指挥使,我们可能就山穷水尽了。”
萧遥看了看药方子,“城内药房你们都去过了?”
“嗯。我和红线原本想抢来着……但是他们人多,我怕引起注意, 要是十六叔被人发现行踪就不好了。”卢英时镇定自若,“指挥使可以找刺史问一问。”
萧遥颔首, 给了傅海吟, “你去找……”他忽然想到城内还有陶真, 这人好像对温兰殊很慷慨, “找一个叫陶真的商人。商人脑子活, 说不定能弄来, 这炼丹需要时间, 咱们得快点。”
傅海吟小跑出去, 这边萧遥用刀割手掌, 流下几滴血,就这样滴入温兰殊嘴里。他解释:“体质原因,我的血能救人,之前在蜀中的时候有效用,后来子馥丹毒爆发,也借此压制住了。”
卢英时松了口气,把温兰殊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长安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估计只有你们知道了。”
卢英时叹了口气,他的十六岁生日可真是……不同以往。裴洄已经从方才的失声痛哭变为小声抽泣,此时默默揩泪,卢英时随手递给对方一张帕子,“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想想,真是不敢相信。”
……
长安一日,犹如一记重拳,在所有人的脆弱之处狠狠一击。
温兰殊早上刚起来,几个小孩还在沉睡,卢英时抱着小礼物不撒手,裴洄迷迷糊糊说梦话,突然云霞蔚走来,破门而入,“小兰,你快走,对,还有这几个小孩,那个姓韦的不要动,给太后!”
“怎么了这是?”温兰殊诧异,“发生什么了?”
“韩相被人刺杀,已经死了,韩绍先骨头软,跟了人家当乱臣贼子。李戎拓,就是那个韩相手下的武人……现在弑了主,正打算在韩绍先带路下往皇宫大内进发……他们在城里大肆搜捕公卿贵族,你们首当其冲啊!”云霞蔚摇晃这几个小孩,裴洄率先醒来,还骂骂咧咧的。
冬日穿衣服不免磨磨叽叽,云霞蔚生气了,给了裴洄一掌,“快点!快点!不然同归于尽!”
裴洄被这一掌打清醒了,赶紧哆哆嗦嗦穿衣,往旁边一看,卢英时已经整装待发,手持古雪刀。
韦训想跟上两个人,云霞蔚一把拽住,“你和他们不同路,找你祖姑去。”
“为什么啊?”韦训不明所以。
“别问了!你祖姑会护你周全,英时和裴洄的父母双亲都没办法!”云霞蔚拉着韦训就往外走,然后让几个小道士安排温兰殊下山,“你们往东走,去魏博,千万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温兰殊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只好和裴洄以及红线、卢英时下山去。但裴洄心有迟疑,想念家人,也眷恋长安,贸然让他们这些不明就里的人离开,就好像跟一个人说千万不要做什么。
越说不要做,就越想做。
温兰殊和几个小孩走走停停,快到正午,走到山脚下,一群人肚子咕噜噜叫。裴洄想回去看看,因为他的家人在那儿,方才云霞蔚的安置里,没有告知他自己家人的去处。他拉着卢英时的手,“阿时,我想回去看看。”
“阿洄,我们得走,长安已经乱了。”卢英时劝诫道。
忽然,温兰殊停在原地。
“十六叔?”
官道两旁冷风吹拂,枯叶沙沙响,山阴处没化的雪斑驳陆离,一道一道白痕将漆黑的山峦割成一块块。
“阿时,我得回去。”
“温侍御,你带上我!”裴洄哀求着温兰殊,攥对方的袍摆。
卢英时不知该怎么处理,但是如果温兰殊回去,那么裴洄和红线也会回去,到时候难不成他一个人上路么?
“我知道你不理解,但是我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如果要纠集军队,就要有诏令,可是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呢?我们没一个人知道,如果全部走了,会很被动,只能走进敌人设置的局。”温兰殊蓦然想起温行入魏博……
温行肯定知道魏博是个局。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入局,可每个人仍旧义无反顾。很难解释这种飞蛾扑火的行为,温兰殊似乎能看见幕后主使向他招手,对他说,来啊,长安已经如此,你还不来看看么?
卢英时不能理解温兰殊这种自取死路的行为,不过碍于自己确实提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乖乖跟着温兰殊往回走。
他们刚进长安城门,触目所见,尽是喊打喊杀,黑烟滚滚,温兰殊眼皮一跳,忽然见一众兵士手持长刀向前,在一地残垣断壁中,亮了刀锋,“看你倒是个有钱的!”
“世家子,该死!都该死!”
温兰殊身体隐约不对劲,体内一股气游来游去,想要撞破躯体,他五官感觉虚化,听不到人声,只剩下了哀嚎痛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卢英时忙撑着温兰殊的身躯,此时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对着几人轻蔑一望,铠甲与长槊,令人无端胆寒。
“温兰殊……很好,我找了你这么久,终于出现了。”
卢英时眯了眯双眼。
这是李戎拓——不对,应该说是贺兰戎拓,做出这种事来,还是别冠国姓了。
“你们找到温兰殊,很好,赏!”贺兰戎拓挥了挥手,周围副将扔给他们钱袋子,“我只要温兰殊,至于你们,可各自散去。”
卢英时紧紧握着温兰殊的臂膀不想松手,又把钱袋子扔了回去。
“贺兰将军给我这些也没什么用呀。”卢英时急中生智,“无非是更方便自己被抢罢了。”
贺兰戎拓没想到这小孩如此有勇有谋,平常小孩看到这一切,要么像裴洄那样哭爹喊娘,要么直接吓尿了。因此,顿生了招揽卢英时为义子的想法——现如今武将很喜欢招揽义子,培植为自己的亲兵势力。于是贺兰戎拓紧了紧披风,“好一个临危不惧的少年,你来我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十八。”卢英时无心暴露真名,裴洄在一旁怯生生不敢上前,“这位是我的弟弟,那位是我妹妹,还希望贺兰将军善待他们。”
“好。”
他们尾随在贺兰戎拓的马后,贺兰戎拓另外找了一匹马,把温兰殊驮在上面。路过曲江,他们看到原本辉煌的皇家园林,此刻正处在熊熊大火中,空无一人,锦绣落了一地,到处都是争抢的士兵和惨叫的百姓声。
带不走的付诸一炬,地上落了不少花钿,甚至都没人想弯腰拾起。
“贺兰狗贼!你杀自己旧主又弑君,天不佑你!”
裴洄惊惧回眸,只见在街角处,一众公卿被捆缚,排列成长队,依次引颈受戮。
卢英时为了不让裴洄露馅,捂住了裴洄的嘴,“别出声。”
裴洄急得流泪,细碎的呜咽和呐喊,让本就养尊处优的小公子难以承受——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在行刑台前不屈骂贼,他看到贺兰戎拓轻轻一挥,刽子手的屠刀在裴遵和裴夫人的脖子那里比划。
他看到即便如此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是詈骂不断。
“你受国恩赐国姓,却反咬李氏一口,谁能容你这等篡逆之贼!”裴夫人气势不输裴遵,“老奴,没想到咱们吵了半辈子,现在就得共赴黄泉路了。”
裴洄想冲上去,他挣扎的动作被卢英时拦住,“不能去,阿洄。”
自己的父母被贼如此对待,裴洄不能哭,不能上前。
“早有一死,无非时日前后罢了,我裴遵宁死也是大周臣子,绝不为逆贼效力!贺兰戎拓,你一个胡人,要不是先帝焉有今日?我真是瞎了眼,给你机会,早知道在当初云骧军进京酒宴,就应该给你一杯毒酒!我无颜面对先帝,纵容狗贼为祸至今,连累韩相因此而死……贺兰狗贼,天必亡汝!”
韩绍先匆忙赶来,扫了眼四周詈骂声不绝的公卿世族,“贺兰……贺兰将军,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们计较……”
“韩绍先!贺兰狗贼是你杀父仇人!”
“你为杀父仇人效力!”
贺兰戎拓好整以暇,兵士小跑着走来,“将军,按照上面册子的人名,已经全抓到了。”
“这就是你说的,忠直之臣?”
韩绍先畏畏缩缩点头。
“杀了吧,留着干什么,骂我么?”贺兰戎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在裴遵和裴夫人的相视一笑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裴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也像死了一样,可他的怒吼没有重量,轻飘飘的,面对钢刀铠甲,只能化作呜咽。
那是他的父亲母亲,他们甚至临死都没有和自己说上一句话。
与此同时,温兰殊身上开始蔓延诡异纹路,深紫色的,极其恐怖,卢英时扒开袍摆看了看——整只手臂,全都是!
可卢英时没见过这些,亦不知道该怎么办!
紧接着,一排人头落地,街道布满鲜血,所有的詈骂声,都停了下去。韩绍先不敢看,扫视四周,一眼就看见了温兰殊。
“他……他怎么在这儿?贺兰将军,这可是个最难处理的。”韩绍先面露不适。
卢英时愤恨不平地看着韩绍先——韩粲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儿子来?投诚反水,玩得真是一气呵成,难不成要因此落井下石,让温兰殊也死?
“哦,我觉得他很有意思,就留下来了。”贺兰戎拓笑笑,“再说了,我有个朋友,想见见他。铁指挥使呢?建宁王呢?我能这么顺利,怎么不见他们?是进宫保护小皇帝了?”
“贺兰将军您这是要……”
“哈哈,我不找他,我们去皇城……”贺兰戎拓望着大内的方向,那里是整个大周财富最为聚集的所在,更有琼林库,“犒劳犒劳我的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是人设封的,但是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奇怪,又改成抽象风封面了……
果然是年纪大了……
第92章 长安(二)
长长队列下, 似乎没有尽头,原本养尊处优的公卿,看不上这些田间地头的武夫, 怎么也没想到,要保护他们的人,此刻将刀对向了自己, 而他们重重修建的堡垒, 原来那么脆弱不堪。
卢英时问, “红线, 你知道温侍御的病该怎么办么?”
红线难得迷茫起来,“药不在公子身上。”
与此同时,温兰殊挣扎着起身, “贺兰戎拓。”
“你醒了?温侍御惊才绝艳, 不如教教我,我抢了琼林库烧了长安城后,该怎么办?”
“你……和铁关河……”
“你果然一下子就猜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是的,如果没有他, 我不可能这么顺利攻下长安,但是嘛, 其实也不仅仅是我, 温行和卢彦则都离开长安, 我们不过是措手不及, 马上就要出长安了。留下, 只能是死路。”
贺兰戎拓竟然唱起了敕勒歌。
轻飘飘的乐声回荡在喊杀声四起一片狼籍的长安, 还真是荒诞不经。
“你要回去?”
“我要带我的族人, 回草原。”
贺兰戎拓的毡帽很厚, 绒毛纷飞, 厚厚的豹纹捍腰和大氅,都让他看起来和汉人格格不入。
“汉人并未亏待你。”温兰殊有气无力,趴在马背上,他很想生气,可生气也是需要力量的。
“裴遵,卢臻,你们汉人的宰相,没有一个不忌惮我的,他们因为我是漠北人,就算接受王化,也不甘心看到我有兵权,要么组织效节军和我抗衡,要么给权从熙加官晋爵,然后制衡我。”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回家。”贺兰戎拓行走在毁坏过的长安城,心里其实没太大的触动,或许是因为打过仗,又或许是因为,这些人和他无关。
“因为有人告诉你,这样可以报仇,可以拿到钱财,踏上回家的路。”温兰殊一语中的,“可你……信错人了。”
贺兰戎拓哑然,“什么?你这是在挑拨离间吧,你的话,我不信。”
“是谁让你留下我的?铁关河?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很讨厌我,甚至恨我,这下我是明白了。他按兵不动给你个大好处,作为交换,你把我送给他,是吧?”
“跟你说话真没意思,说得越多越容易错。”
“我听到了。”
“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贺兰戎拓整不会了。
“你们,杀了一长列的人,戕害忠臣,留下奴颜婢膝的……”
韩绍先眼神有点不大对,“温兰殊你别说我哦,独孤逸群也这么做了,你可别只说我。”
温兰殊浑身动弹不得。
“你们怎么对我都无妨,不要伤害这几个小孩。”温兰殊心脏突突直跳,“他们是因为我……”
“我没那个必要。”贺兰戎拓停到韩府门前,“哎呀,这么快就回到了我那位旧主的院子,韩绍先,来,给我牵马。”
韩绍先忍气吞声,走到贺兰戎拓的马前,牵着缰绳。贺兰戎拓踩着马镫下来,看了眼温兰殊,“你这是怎么了,还能走么?”
温兰殊这会儿满脸布满紫色纹理,硬撑着从马上下来,走一步都得喘口气。
“那你先在这儿待一会儿,之后我会把你送到铁关河那里。”贺兰戎拓伸了个懒腰,迎面独孤逸群捧着云骧军相关文牒走上前,韩蔓萦在院子里,哭泣落泪。
“子馥……”
温兰殊不想看见独孤逸群,脸撇过去,在红线和卢英时的搀扶下,走去了偏院。同时,李可柔和铁关河步入韩府,她很快就和哀戚落泪的韩蔓萦走向一处,怒气冲冲对铁关河说,“我同意了你的条件,你不许伤害我母亲和女眷,包括韩娘子。”
条件?什么条件?走到竹林后的温兰殊咳嗽几声。
铁关河听出来是温兰殊的声音,“好啊。”
李可柔和韩蔓萦往后院去了,铁关河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了温兰殊的前路,“诶,温侍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你是平戎军指挥使,为何与逆贼勾结?”
铁关河耸肩,“公主要来找韩娘子,我就跟着一起来了。她也真是的,京师有关系的女眷都要保护好,明明都自身难保。”
“她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你说她一个弱女子还能答应我什么条件?”铁关河笑吟吟道。
“你……混账……”温兰殊咬牙切齿,可是浑身游走的丹毒攫取了他几乎全部的力量,他单是站着就竭尽全力,双手只能无力地颤抖着,“你怎么能……”
“你不是也不喜欢她?你表侄恨不得离她远远的,我收了这女罗刹,你该谢谢我啊。”铁关河道,“你看,独孤逸群归顺了贺兰戎拓,这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在乱世,都想活下去,至于你么,你要是也肯低个头,好多人争着抢着要你写文书呢。”
“建宁王呢?你把他怎么了!”
“唔,没怎么,我不会对建宁王做什么的。我只不过是和贺兰戎拓约定了一日,给他一日洗劫京师的时间,之后怎样,我管不着。”西岭落日沉沉,铁关河望着竹子下流金一般的影子,“你还有一晚,过了今晚,是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瞬息万变,每个人的想法和决定都是未知的。”
“不觉得。”
“好吧,我还很想让你跟我一起看呢。”铁关河哈哈大笑,转身离了韩宅,“温兰殊,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当晚温兰殊被安置在韩宅,他很想知道皇帝如何了。如果皇帝抛下臣子逃出宫,那么也没什么错,因为皇帝是一国之君,逃出去,在哪儿,哪儿就是朝廷,最害怕的情况是,李昇被别有用心的人控制。
他丹毒越来越深,浑身发冷,裹着棉被也无济于事。卢英时害怕地凑上前,温兰殊现在的模样太异常了,气若游丝。
“十六叔,这个有解药吗?”卢英时刚安抚好情绪激动的裴洄,问。
“有,但是不在我身边。”
门子吱呀响了,温兰殊循声看去,是独孤逸群。
独孤逸群手里拿着个瓷瓶,轻轻走了过来,韩蔓萦跟在独孤逸群身后,亦是极其担忧温兰殊的病情。
“你们……”温兰殊不明所以,他们两个怎么来了。
“子馥,我去你的院子里,拿到解药了。”独孤逸群从瓷瓶里倒了最后一丸药,“云道长让我把药方子给你,今晚你们就赶紧动身,我把最后的消息传给你……”
温兰殊服下药后,独孤逸群将手里的诏书给了他。
他草草扫过上面的字,左边是一块红印。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你进宫了?!”温兰殊猛然激动起来,“陛下可还好?”
“一切都好,陛下在柳度护送下,已经离开长安。”
不知为何,独孤逸群看温兰殊的眼神,多了几分不舍,他伸出手去,想要挽留什么。往昔年少无忧无虑的岁月涌上心头,两个人即便不言,还是懂了很多。
“你这是要……”
“走了,独孤。”门口韩蔓萦抱着虎子,轻轻把虎子放下,小猫见了主人,蹦蹦跳跳跑来,舔舐温兰殊的手背。
“不,不要!独孤逸群,不要……”温兰殊此时已经明白了一切,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你怎么,怎么可能斗得过……”
“总要试试看。”独孤逸群轻笑,面对生死局面,一点儿畏惧都没有,“英时,其实我挺不喜欢你爹和你哥的,我觉得他们利用子馥,而我不甘心被他们利用,又想把那些东西,名啊,利啊,握在手里。”
卢英时刚想说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但时机不对,“廷尉,你这是要和贼人鱼死网破。”
“啊,怎么说呢,走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那种东西,没什么意思,我好像还是不想要。”独孤逸群遗憾一笑,“现在想想,如果一开始就冲着名利,又怎么会和子馥做多年好友呢?”
“独孤……你还有母亲,你……你不要去……”温兰殊泣不成声,他能不在乎自己死活,能赴险境,可他无法看到另一个人,就这么默默走向必死的路。
“对不起,子馥,我骗了你,其实我从不后悔遇见你。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小人,你是君子,多年来小人一直羡慕君子之风,却终究做不成君子。”
“独孤……”温兰殊丹毒渐渐消解下去,却因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对冲了一部分药性。
怎么可能心无感慨?那是他年少时的挚友,纵使陌路分道扬镳,然而此时什么都说明白了,遗憾和悔恨涌上心头。“子馥,他喜欢你,其实我都知道。他在魏博,英时,你们赶紧往东走。拿到诏书,就能征集兵马,而我……就当是给你们拖延时间吧。”
“不行……一起走……”温兰殊拉着独孤逸群的衣角,像是不成器的弟弟,希望兄长能够听从自己的话。
“不了,子馥。”独孤逸群站起身,温兰殊的手重重落在地上,回头看门口的妻子,“阿萦,走了。”
“子馥,一路平安,我们先走啦。”韩蔓萦揣着独孤逸群的胳膊,“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我就稀罕你这样子。”
独孤逸群温热的手掌覆在韩蔓萦手背上,他们一对饱受非议的鸳鸯,正奔向一场心知肚明的灭亡。
前院笙歌阵阵,看起来贺兰戎拓像是在大肆宴饮。没过一会儿,乐声戛然而止,整个韩府全然乱了,看守的兵力疾速奔向前院。
卢英时趁机背着温兰殊,红线抱虎子,裴洄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偷偷溜了出去,在韩府外的路口,遇见了韦训。
韩府着火,兵士进进出出,手里提着水桶,贵客纷纷站立在外,其中有贺兰戎拓的部下,也有投降的权贵和幸存的女眷,比如韩绍先、李可柔。
卢英时背着温兰殊,躲在死角处,不易被发现,无一不是饥肠辘辘,着了满身灰尘。
而韦训身着靓丽衣衫,佩戴珠缨,显然是赴宴的客人之一。
韦训偏过头,看见双目无神的阿洄哥,悲从中来,只过了一天,他们就已经天差地别,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堂前客。等李可柔不耐烦地走上前,问他有没有事,要不要回家的时候,他急忙带着李可柔往相反方向去了。
“韦训是太后的亲眷,所以因着长公主关系得以保全。我们赶紧出发吧,再不走来不及……”卢英时看了眼远处出丧的仪仗,顿生一计。
凶肆在这个时候收殓尸体,送出城外安葬,或许可以混入其中,而且天色昏暗,贺兰戎拓自顾不暇,不会想到他们已经偷溜出来。
“十六叔,你先假扮一下死人。”说罢他兜起泥土往温兰殊身上扒,等队伍路过的时候,循着方向找到收殓尸体的凶肆,绕到门前嚎啕大哭,裴洄和红线也都哭了起来,凶肆主人看见这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当即同意了卢英时借推车的请求,然后撒上茅草,把温兰殊那么一放,盖上白布,一群人往城门去了。
他们走到城门处,正好看见几具悬挂的尸体,温兰殊趁一群人排队,在白布的缝隙里看了眼——
独孤逸群的首级和尸体分开,悬挂在城头示众,血水凝结,整张脸映照着烟火,深刻分明,至于旁边……旁边也好熟悉……
待他看清了那人是云霞蔚后,一口鲜血呕出,当即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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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石榴没必要去。
是这样的,石榴和裴洄都有至亲在,所以没办法见一面都不见然后就走掉,很多时候大家都知道哪件事不好,但是没办法,因为人是人,总要有些难以放下的东西。
而且云霞蔚和独孤逸群的反杀,也并非是为了掩护石榴,无论石榴在不在,他们都会这么做,甚至云霞蔚都不知道自己外甥回长安了。独孤逸群是为了跟石榴说清楚以前的事,留下遗言,所以才来找温兰殊,仅此而已。
凶肆,就是殡仪铺子。
第93章 挚爱
卢英时讲述完这几日的遭遇后, 萧遥不禁叹服,“这几天,你们几个一路往东逃, 没有停下来过?”
“我们身上没什么干粮,跟人家要了几口饭。”卢英时说起来竟然不觉得苦,轻飘飘的, 如果不是身上尘灰遍布, 萧遥和在场所有人都要觉得这孩子是在讲故事了。
“小舅……”裴洄依旧轻声哭着, 他还没从失去双亲的哀恸中走出, 权随珠让人带着几个孩子先下去。
“刚收到消息,相州城内,葛誉钦带头反了, 问我们有没有意, 我不能一个人决定,就想着来问你。”权随珠看了眼沉睡的温兰殊,想着萧遥有可能心有挂碍,于是说, “或者你把帅印给我,我去打, 趁着魏州元气大伤, 你们两个回晋阳。”
萧遥沉思片刻, “不, 我得去打魏州。”
“那你不打算和温兰殊一起回?”权随珠纳罕道, “这样一来, 谁能护送他回去啊。”
萧遥一头雾水, “先找个医师看看要怎样才能醒来, 我总觉得, 这次跟之前都不一样。”他掖了掖被子,恐怖的纹路在四肢蔓延,“我们不知道京师什么情况,好在有一封诏书,先解了肘腋之患,再往西,不然被叛军两边夹击,全军覆没就不好了。”
“也是,西面是卢彦则,这人能牵制一下。”
“你和铁关河,什么关系?”萧遥冷不防问。
“呃,说来话长吧。”权随珠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萧遥实情,但转念一想,俩人现在已经在一条船上了,再藏着掖着不好,“铁关河……其实不是简简单单的平戎军指挥使。”
“他和建宁王有关系?”
权随珠耸肩,“不然呢,为什么天天作死还没人敢搭理。他其实是建宁王的儿子,但是建宁王因为不想被掣肘,就隐瞒了这件事。你知道的,如果建宁王认了这个儿子,按照朝廷的惯例,铁关河就必须入朝为质子。建宁王不想如此,铁关河也是,俩人如果是上下级,反倒好办事。”
“……我不是很理解。”萧遥无法理解竟然会有父亲不让孩子认祖归宗。
“你要理解。”权随珠扶额,坐到一边,倒了碗茶,“铁关河本身也不愿意呆在长安像个废物,他宁愿像我这样,行军打仗,说到底乱世,谁看你多少头衔,谁手里有兵谁是老大。”
“所以,他抢了你一部分兵权?”
权随珠摇头,手捧茶盏,这几天真是冷得她发颤,“我没兵权啊,替人办事不收酬劳的,纯粹自己乐意。”
“确实很少见。”萧遥往床铺旁边的水盆里扔了条毛巾,润湿后又拧干,“这次京师忽变,跟铁关河脱不开关系,这人很有可能和贺兰戎拓达成了交易,那么他想做什么呢?”
权随珠道:“天子。”
“搅弄风云,借勤王之功,掌控天子?”
“他是个挺危险的人,我都不一定制得住。再者,贺兰戎拓也很精悍,韩相这算是引狼入室啊。”权随珠一饮而尽,浑身暖暖的,“我们现在不如先去晋阳,有温兰殊和温相的身份在这边,河东男儿能征善战,晋中易守难攻,说不定能虎踞于此,窥视关内。”
萧遥为温兰殊擦完脸后,望着温兰殊的睡颜,心依旧难以放下。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第二个问题,你和子馥,到底什么关系。”
权随珠这些天太反常了,她对时局的了解,与温行的信任,短短数日竟然超越了萧遥,竟然使得温行敢把自己的人身安全相交予。他们两个之间应该很熟悉,萧遥直觉这么觉得,要么是之前认识,要么是有什么关系,还是一种萧遥不知道的关系。
而且这种关系导致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眼看躲不过,权随珠只好交底,“看来还是被你察觉到了。其实,我原本的身份是女英阁的夏侯乔,温兰殊是我师父的儿子。”露自己的底还是挺难为情的,权随珠继续道,“但他对我没印象了,因为我比他年龄大,学艺早,师父嫁给温相后,生下了他,没几年因变故去世,那个变故,和蜀王还有关系。”
“这人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权随珠伸了个懒腰,“正是因为那个变故,温兰殊身上被种下了丹毒。丹毒的味道还是兰花香,你说是不是很恶趣味?”
“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萧遥心下难忍,轻轻抚了抚温兰殊的脸颊,这一举动让权随珠口里的茶瞬间喷了出来。
“萧遥,我都交底了,你是不是也该交个底?你和他关系不一般吧?不是兄弟吧?”权随珠在这种事上很敏锐,她毕竟见过不少男人,没有哪个男人对自己兄弟是这样含情脉脉、亲力亲为的,那种不忍触又小心翼翼的呵护,只有一种可能。
好在她见多识广,也没多惊讶。
“的确不是。”萧遥不怕被人知道,他就是要堂堂正正。
“你不知道他跟陛下什么关系?”
“知道,陛下一厢情愿。”萧遥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你真厉害,跟陛下抢人。”
就在萧遥想反唇相讥的时候,权随珠忽然补充道,“我夏侯乔佩服你,确实厉害,敢为人所不为,说到底,温兰殊肯定也不喜欢跟皇帝不清不楚的,你俩还挺合适。诶,你爹是京畿的官员吧?怎么长安乱了这几日,还没听他消息。”
“这也是我要解决的一件事。”萧遥叹了口气,“我不能用这个身份了,再这样下去,会连累萧家。”
权随珠:“?”
·
温兰殊睡了一晚都没醒来,陶真的补药起了作用,让他面色稍微红润了点,不过还是没醒来的迹象。萧遥束手无策,因为这个丹毒需要道士来解决,他翻遍相州城内外附近的道观,也找不到能解决此毒的道士。除此之外,他还要按照诏书上的安排,收集兵马,和葛誉钦一起,短短几天,就将原本的一千人扩充到了三万人。
药方子上的丹药也炼了出来,萧遥给温兰殊温水送服,现在温兰殊被安置在萧遥起居的客舍旁边,他忙军务忙得不可开交,晚上会来抱着温兰殊睡觉,把温兰殊的体温一点点暖化。
依旧是没有生气。
解药都吃了,他的血也喝了,怎么会没用呢?萧遥摸不着头脑。
第三日差不多可以出征了,他点完兵马,让士卒准备三日的干粮,打算跟温兰殊告个别,又千叮咛万嘱咐,让红线照顾好公子,绝对不可能有失。
这时候萧遥想的大抵还是,说不定呢,说不定过几日打完魏州,回来就醒了呢。
“子馥,我要出征了。”
床上的温兰殊睡容静谧,没有一点反应,日光洒过来,照着床褥,暖洋洋的。
“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你不想再见到我么?我知道,舅舅已经不在了,他和独孤逸群想要杀贺兰戎拓,结果被发现,当场被枭首示众,你差点就落到铁关河手里,幸好逃了出来。你肯定,很自责吧?”
“其实,这不怪你,和你没有关系的。我以前觉得社稷江山太遥远了,跟我没有关系,我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拼死拼活,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但是……当我握着帅印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还是得做点什么。你看罗敬暄那种人,为了名位不择手段,杀了多少自己人,还有李廓,他们谋划了这么多,以为是要推翻无能朝廷,自己治理江山,但其实吧,他们有多少为了天下人呢,他们自己都不敢说。”
萧遥身着明光铠,无比威风凛凛,但在温兰殊面前,他没有炫耀的意图,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只能倍加小心,甚至担心铁衣太寒,冷到温兰殊的肌肤。
“我想保护一些人,保护你,保护温相,保护在我身后躲着的人,所以哪怕是死,我也会去闯一闯。又说晦气的话了……不过战场上就是这样,向死而生,而我的本意也很简单,我不想让那种人,左右我们的命运。想来,舅舅和独孤逸群,也是这样想的吧?”
萧遥轻笑着说出这么沉重的话,他知道这次战场和之前在蜀中的都不一样,蜀中是一群流寇,而他现在要面对的是魏博精兵,而且还不知道赢了之后该怎么办,该往哪里走。他行走在一片寂寥黑夜里,拨开树枝前行,不知道尽头在何处、要走多远。
但他只能向前,不知疲倦地向前。
他虔诚地弯下身,铠甲浸在日光里,金光闪闪,所向披靡,那是他最好的武装,只为小心翼翼呵护身下的挚爱。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过后,他眷恋地捧着温兰殊的脸,“走啦。”
萧遥刚出门,迎面走来一个衣衫褴褛要饭的叫花子,他没有闲心逗留,打算让周围人把此人打发了。忽然,这人大吵大闹,拉着萧遥的披风不松手。
“大救星啊大救星!萧遥!你还记得我吗!我输给你好多钱,好多好多钱!看在我慷慨解囊的份上,给口饭吃吧饿死了……”
萧遥:“……”
这货怎么来了!萧遥提起温秀川的衣领,仔细辨认才看出来,这不是他好大外甥的老师吗!“温秀川,你怎么……”
一边有个人慢悠悠拖着步子走过来,衣服无比脏乱,破布飘絮,脸颊上布满灰尘,萧遥仔细看了眼,“谢藻?!”
哦吼,长安滞留的官员,竟然还有几个逃出来的?眼看出征还有一段时间,萧遥索性大笔一挥,先把他们安顿好,听他们讲长安具体的情况。
温秀川喝了几口热粥,在驿馆大堂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这几日的痛苦遭遇和血泪史,谢藻往他嘴里塞馒头,他嘴鼓鼓囊囊的,也止不住哭,吵得萧遥有些心烦,但还是看在温兰殊的份上不计较。
“贺兰狗贼在京师几天后,先是跟西边的卢将军打,然后往东了。”谢藻喝了口水,吃饭也小口小口的,一般饿了很久不能猛然进食,“他们还说要处理你。”
“我知道,前几天兵书上说了,要我交出兵权,把集合的兵马全部散掉,不然就把萧家夷灭。”萧遥云淡风轻,“我已经派人去接父亲了,不日他们就会到达。”
谢藻深以为然,“那就好。”
“温秀川,你知道子馥的丹毒怎么解吗?”萧遥心想,这温秀川和温兰殊一起长大,说不定能知道怎么处理丹毒。
温秀川非常艰难地咽下去几口馒头,觉得自己要撑死了,两眼一抹泪,“丹毒?我哥又爆发丹毒了?”
“这次比较严重,昏迷了好几天。”
温秀川张大的嘴微微颤抖,“那不行了,这次挺严重的,要回晋阳。”
“你别是自己想回去吧。”谢藻瞥了他一眼。
“小时候也这样过,那次睡了好几天,全靠晋阳青松观的道长才醒来。道长说,丹毒若是深入骨髓,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萧遥的心骤然一惊,浑身凉透了,“那现在,现在就安排人送子馥回晋阳……”
“我可以护送我哥回去。”
谢藻拍他,“你自个儿能顾着自个儿就不错了。”
“不要小看我求生的欲望和对兄长的拳拳之心啊!”温秀川快哭了,面对萧遥,又擦了擦泪,“那什么,你放心吧,我肯定把哥送到,我还知道哪条路最快,有的商队都不知道呢,那条路走三天就到了。”
“好,我这边也有条商队,你们掩人耳目,不要被人发现了行踪。”萧遥起身想找陶真和周序,打开门,就看见了院子里穿着铠甲,手执长枪、面色凝重的小外甥。
【作者有话要说】
权随珠:嗯?!你也有马甲?!
萧遥:不好意思确实是有的。
第94章 成长
“不行, 你不能从军。”
面对小外甥的提议,萧遥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眼睁睁看着裴洄从哀求, 到撒泼打滚,说不让我上战场就一直闹,骑匹野马也要跟上去。萧遥反对的原因很简单, 上战场九死一生, 裴洄本身武功就不大好。
而且乱世江山, 哪有十几岁小孩跟着去的道理?
“那些没受过训练的良家子也可以去, 我为什么不可以!”裴洄据理力争,一旁卢英时拉着他,也拦不住。红缨枪的长缨在风中飘扬, 裴洄的甲胄穿得马马虎虎, 整个人像是被临时拉来充数的,由内而外表现出一种不适应、不适合。
“你是你娘唯一的儿子,你要是去了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娘?”萧遥带着聂柯和傅海吟以及权随珠打算出征, 一伙人走出驿馆,和前头葛誉钦的大部队汇合, “而且……你能保证, 你的冲动和仇恨, 不会在战场上影响判断, 被人引诱了去?”
“你不相信我!”裴洄怒冲冲, “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小舅, 你连机会都不给我!”
卢英时拉着裴洄, 才让裴洄看起来没那么张牙舞爪, “阿洄,你冷静些。”
萧遥依旧是冷冷的,“等你什么时候能驾驭仇恨,而不是被仇恨驾驭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说罢,一展袍摆,和大部队出发了。
少年望着军队开拔的景象,长长一列队伍如游龙盘旋在天际,烟尘滚滚,旌旗招摇。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如萧遥所说,内心除了仇恨就是仇恨。
他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军的行踪已经隐匿在尘氛旷野中,枯瘠树干像他此时此刻的内心,没有一点活力,一折就断。他迷茫起来,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正如那晚的话语,迅速成长。
可成长真的好痛苦。
幼稚的一面还没有完全蜕变,导致他面对世事的时候总有一种天真。卢英时拍着他的肩膀,“走吧,阿洄,我们回去。”
“为什么……”裴洄蹲在地上,头埋两膝之间,耸动着肩膀哭泣,“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没人相信我?你们都觉得我是累赘对不对?阿时,你应该把我丢下的,或者让我跟我娘一起死。”
“说什么傻话。”卢英时也蹲下身,“恶人还没死,咱们该好好活着。”
“可是我真的好难受,我每天醒来,一想到我娘已经不在了,没人爱我了……只有我娘会说,阿洄,你肯定会考好的,你肯定能做到的,只有我娘相信我。”裴洄泣不成声,“我没有娘了,我没有娘了……”
他重复了很多遍自己回避的事实,也是这些日子的梦魇。他从尸山血海中九死一生,却发现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躲在别人身后求保护。
“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很相信你。”裴洄擦擦泪水,“你好像永远不会做错事,又很懂事。”
一想到卢英时也是早早没了娘,裴洄哭的声音就变小了。
“啊……是吗?我觉得自己力量也很微弱,比不过卢彦则,人家现在是西北行营都统呢。”卢英时挠了挠头,“再说了,我们才几岁啊,有很多做不到的事很正常,慢慢来就是了。而且,你小舅也不一定是不相信你,他作为主将,总要多考虑一点,不能对部下不负责呀。”
“阿时,你真好。”
这么一句话给卢英时整不会了,他连忙摆手,“我不好的,我不好。”
卢英时也做过在旁人看起来没那么好的事情,比如叛逆地拿出古雪刀,比如害死卢睿范。他没想过做好孩子,也没想过被人“相信”,但是这种信任竟然莫名其妙得到手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救了我。”裴洄擦干泪水,一吸鼻子,“我还是不变,我要从军,我要报仇,要那些人滚出长安!你教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是不是学不会啊,要不,我去军营里当大厨?”
卢英时哭笑不得,要知道裴洄切个瓜都费劲,折豆角能把半截豆角折进垃圾堆,炒个鸡蛋能掉进去好几片鸡蛋壳,不过这会儿肯定不能实话实说,“我相信你的,你肯定能学会,这个年纪开始不迟,你跟着我和红线学就好。”
“嗯,我这就去找臭丫头,她会不会不教我啊?”裴洄站了起来,腿有点麻,差点摔个屁股蹲,全靠卢英时扶着才慢慢走。
他们两个并肩往回,裴洄喋喋不休,“你是怎么练武的呀,我是不是得扎马步,灌水桶?或者举石墩子?我这个年纪开始学不迟吧?”
裴洄心情转好的标志就是说话,只要能一直说个不停,就代表这孩子隐隐约约要想开了。前几天卢英时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什么,让裴洄更伤心。他其实能明白裴洄的感受,因为他也遭遇过母亲无故横死的场景。
本来还好好的,忽然那人就没了,那种噩耗来得猝不及防。
彼时卢英时也是闷着不说话,原本粘着卢彦则,学功夫看书,却由于这件事心里有了疙瘩,怎么解也解不开。凶手,是卢彦则的亲弟弟,他实在没办法劝说自己放下一切,和卢彦则依旧如往常。
卢英时封闭内心,由此不爱说话,所以给人造成了乖巧懂事的形象,也只有卢臻知道,他性子乖张,外表的安静只是皮相,一到时机就会触发,所以他会用砚台砸人,见高君遂出言不逊就举刀上前,卢臻千说万说,他就是要拿起古雪刀。
因为他觉得没一个人配拿。
裴洄难受几日,终于敞开心扉,压在卢英时心头的重担也松了松。不……他和裴洄还是不一样的,裴洄在阴霾里呆久了,依旧想着要走出阴霾,回到以前的样子。
而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呢……忘记了,估计只有卢彦则记得。
卢彦则带着他走出晦暗,却没有要求他如往常一般,接受了弟弟从此变得乖张的事实。可是裴洄呢?卢英时看着裴洄倾诉衷肠的神情,心想,这人是真把自己当成了好朋友。
真好啊。卢英时心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希望你好好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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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遥和葛誉钦收集兵马的消息传入魏州城,罗敬暄有些慌张——来得太快了,而且前几日的内斗,死掉了不少精锐,他原本想好生休养一段时间,谁知道葛誉钦说来就来,还搜集了三万兵马!
葛誉钦在魏州有亲戚,这次来的也是哀兵,摆明了是要来复仇的。
节府内灯火通明,罗敬暄这个节度使的位子也坐不稳,直到他坐稳头把交椅的时候才明白,这就是个烫屁股的位子。在下面的时候,虎视眈眈想要来上边,但真的来上边了,就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更何况,长安天子,魏博牙兵。
魏博这些牙兵本身就不服管,杀掉了支持罗瑰的,底下人就支持自个儿了么?他闹出这么大一场,元气大伤,失了好多潜在的助益,结果魏博六州相继造反,纷纷表示不服自己的管束。这下好了,本身就是为了自保,谁知道把自己推火坑里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要是再给一次机会,他估计还是会这么做。
罗敬暄吩咐身边的掌书记,“你快去请蜀王,问问他有什么法子。”
没过一会儿,温行和李廓就赶到了罗敬暄所在的节府议事大厅。这种军事机密,不能有旁人在侧,罗敬暄把所有人支开后,着急忙慌走到李廓跟前,“蜀王,我听你的话,把萧遥放走了,又放出消息抓萧遥的族人,却被他抢先了一步。现在萧遥和葛誉钦一起准备了三万兵马……虽说魏州城坚固,我没什么怕的,可就是打起来的话……”
魏博这种打不服的民风,只有一种可能。
外力介入。
这招在历史上数见不鲜,虽说结局大都不好,譬如东汉董卓进京,最后十八路诸侯望而却步,只能坐视董卓掌握权柄,很简单,你找来一个比你敌人更厉害的人,等你敌人没了,顺手来个假道伐虢,也轻而易举。
之所以饮鸩,那是因为鸩酒确实能止渴。
罗敬暄觉得李廓应该有什么后招,所以才一直信任李廓,包括之前软禁罗瑰,诱罗瑰的部下来了个瓮中捉鳖也是。
“魏州城守住就好,你怕那三万人?”李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禁觉得这罗敬暄还真是外强中干,前几天抓侄子的时候耀武扬威的,把小侄子吓得够呛,“贺兰戎拓要东出,你只要把萧遥耗死在魏博,跟贺兰戎拓联手把萧遥吃干抹净就好。还有葛誉钦……不过是个低级武官,没什么远见,他也不可能坐稳魏州城。”
这番话给罗敬暄下了定心剂,他深呼一口气,“还是蜀王有远见。”
这样一来,李廓竟然不想和罗敬暄共事了。有些人,野心一旦被满足,就短视、志得意满,李廓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来罗敬暄的结局。
李廓看了看身旁的温行,“希言,这几日在魏博节府,住得还适应?”
温行懒得答话。
对于李廓费尽心思要把温行留在身边的行为,白琚不理解,罗敬暄也不理解,这不就是费心思找罪受?李廓那么有手段,游走在河朔三镇,为什么偏偏要对一个温行低眉顺眼、屡屡关心?不过罗敬暄到底还是害怕手眼通天的李廓,也就什么都没说。
“那就是还不错咯?”李廓倒是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罗帅,等事情一结束,我们就启程回幽州,不多叨扰了。”
“你要带……”
李廓不喜欢自己的行为被人窥探,“这些跟你没有关系,不该管的别管。”
说罢,扬长而去。
“呃,温相,你要和他一起去幽州?”罗敬暄试探着问,许是没想到,一个持旌节来出使的宰相,正事没做成一件,结果还跟着别人走来走去,这让罗敬暄觉得有些好笑。
温行漠然道,“罗瑰呢?”
“你提醒我了,我该杀掉他的,留着终究是不好。”罗敬暄表示理解。
温行眼神复杂,“哦,那就是还在。”
罗敬暄:“……”
这是在问什么?探他的底细?温行一个身陷囹圄的人,都自顾不暇了,还想着摸他的底?真是有够奇怪的。不过想想,这种当宰相久了的人,肯定希望掌控局势,哪怕不是全面掌控,能掌控一点儿也行。
温行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只是那眼神,让罗敬暄寒毛直竖。他觉得很怪,为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就倒的文人,竟然能露出那种奇怪的神情。悲悯,愤恨,无奈,让罗敬暄想起自己每次作恶后都要烧香跪拜的那尊佛像。
佛像微笑,却也饱含庄严,不容侵犯不容质疑,又能在拈花微笑间,轻飘飘看透人的内心。
罗敬暄被看透了,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中晚唐的魏博开启了牙兵选举制度,具体来说就是,魏博节度使为了增加自己战斗力选了一支牙兵,嘎嘎乱杀的那种,给很好的福利待遇。然后随着阶级固化,这种牙兵开始有话语权,看节度使不爽,就干掉节度使自己选。所以说牙兵才是真皇帝啊……
这里罗敬暄促成牙兵内斗,比较血腥,让魏博六州的人不开心了。所以大家就开始反他,葛誉钦就是其中之一。省流版总结下就是,罗瑰先让自己人守卫自己,结果罗敬暄把这些人的兵器毁掉,让自己人把支持罗瑰的杀掉,占领节府,领节度使,应该很好理解。
最近忙得飞起还好有存稿不然真就完犊子了……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文风没有那么强的张力,推文不占优势,也就只能慢慢来。
还好有很多喜欢娓娓道来细水长流文风的读者。
感谢你们!
第95章 故人
当晚, 罗敬暄忙完军务就去睡觉了。谁知道这一忙起来就忘了杀掉罗瑰——也不怪他,主要是这个侄子太不起眼了,他觉得不杀也不会妨碍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和罗瑰是叔侄,处理起来有点棘手。
要不是叔侄,全家几百口全杀了罗敬暄都不在乎。
不过最近节府确实风波不断。要知道, 魏博风气就是如此, 不服就干, 比如葛誉钦, 直接和萧遥借着一道是非不分的诏书,短短数日召集了三万人。
罗敬暄睡不着,他让侍卫重重保护, 定点换班, 保证自己的住宿之处总是有侍卫。兵甲辚辚,和脚步声传入耳中,竟然如同惊雷一般,震得他耳膜欲裂。
他骤然坐起, 浑身冒冷汗,身着一袭睡衣, 从兵器架上拿起自己的宝刀。
不会的, 不会有事的, 反对他的人已经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他心惊肉跳, 踱步走向佛龛, 拿起佛龛前的《金刚经》, 忏悔持念了起来。
这一场景有些吊诡, 罗敬暄不信神佛, 要是相信,也根本不可能发动惨无人道的剿杀。但他相信持念《金刚经》能抵消罪恶,能让他轮回转世不必受地狱业火之苦。
他念完一遍,窗外忽然扑簌响了一声。
“谁!”
罗敬暄猛地跳起,手持宝刀,刀锋向外。月光皎洁,过几日又是十五,屋内温暖如春,炭火依旧烧着,微弱的火光,被透过来的寒风那么一吹,忽明忽现。
他打开窗户一看,冷风栗烈刺骨,当即赶紧把窗户放下。
原来那个声响,是雪从松树上落下……
罗敬暄抚着心口,大喘气,坐到床榻前。他因为在屋子里游荡了这么一会儿,原本暖热的身子发凉。贸然搬到节府,还有些不适应,这里的防守和布置都是层层加厚,确保万无一失。
他想着,过几日让妻儿也过来好了,这样的话好歹更热闹,能放松紧绷的神经……还有,必须赶紧把罗瑰杀掉!他真是傻了,不处理罗瑰断绝众望,反倒是光逮着罗瑰的党羽处理。
想罢,罗敬暄平复心神,掖着被子入睡。
滴答。
有一滴水,落在了他额头上!
这时节哪里来的水?
罗敬暄被吓得睁眼,如同做了最吓人的噩梦。他坐起身揉眼,原本佛龛前的烛火在此时刚好熄灭,四周一片灰暗!
佛龛和床榻隔着隔断,原本微弱的光荡然无存,罗敬暄心跳如擂鼓,正在此刻,他发现脖子前多了一把刀。
刀锋上,是“女英”二字。
罗敬暄好歹是生杀过的大将,那一瞬间就想清楚了,“来人!”
可惜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就被朝华捂上。他求生的欲望压过一切,抓起枕头下的刀就要和朝华拼命,又在此过程中击到了朝华的肋骨。
朝华不为所动,先是把罗敬暄的头颅一转,只听咔哒一声,罗敬暄的头呈一种诡异的角度,翻了白眼,张大了嘴,口中只有嗬嗬的声音,和难以辨别的詈骂之词。至于他拿起来的刀……随着力气消失,坠落在床褥上,没有任何声响。
应该是死了。
但是朝华并没有走,而是从罗敬暄的床榻上起身。尸体软趴趴地瘫倒,她用剑锋对准了脖颈最脆弱的地方,漫不经心潇洒一砍,比这世上最狠辣的刽子手还快、还决绝。
血流如注。
喷出来的血浆浇红紫衣,在夜色下不大分明,浸湿床褥和床帐。朝华面无表情,抓起首级的头发,将首级拎了起来。
“杀人偿命,你的命,我取走了。”说罢,朝华身影翩跹,趁着侍卫换班之际,眼疾手快,正中要害,击中了几个人的脖颈,那些人也如罗敬暄一般,瘫软了下去,整个节府的心脏,现在醒着的,只有朝华一人。
朝华头戴幂篱,打开机关,在地牢里找到了被关押已久的罗瑰,“小节帅。”
“朝华姐!”罗瑰哭泣声连连,“我好怕,他们说要杀我,说我迟早会死!”
朝华随手一扔手里的首级,“没事,罗敬暄已经死了。”
罗瑰对罗敬暄的感情很复杂,但是事已至此,劫后余生的侥幸和滥杀无辜的厌恶压过了一切,他忍不住啐了一口罗敬暄的头,“朝华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天一亮,真相大白。地牢无人看守,因为这些兵力被转移去了前院,小节帅,这次只有一个人能解决。”
罗瑰抹了抹泪,“我知道嘛,就温相。我找他也是为了这件事嘛……谁知道罗敬暄……呸!”
“萧遥大军压境,你要是逃出去,师出有名,可以和萧遥一起,趁群龙无首攻破魏州城。”朝华擦了擦手。
“不,那样的话,魏州就真的一点力量也没有了。”罗瑰叹了口气,“没事的朝华姐,我们开城门,迎接萧遥和葛叔的军队入城,葛叔不会对我做什么的,他是我爹的旧部下,原本回相州从军,听说我有变,起军来救。葛叔和魏州情意深重,现在天下这么乱,能议和,就不要杀那么多人了呀。要是萧遥或者葛叔谁能接替我做节度使,我也敢退位让贤,反正现在,支持我的人都已经……”
“那好吧。”朝华尊重罗瑰的意愿,作为一个还没到弱冠之年的小孩,肯定害怕那些大人的争斗厮杀,“我去找温相。”
“等等!”
朝华已经打算转身出去了,罗瑰又喊住了他,双手扒着监牢的栅栏。
“朝华姐,你怎么过来的?那么多人看守,你竟然如入无人之境?”
朝华不明白她竟然还需要解释,“没有人能看见所有角度的东西,只要你走得够快,就能躲过。更何况……罗敬暄其实根本不会设置防卫,漏洞百出,我在房梁上坐了一个时辰他都不知道。”
罗瑰五体投地,“朝华姐,我我我……我想学这个。”
朝华:“……”
“还有,我现在就呆在这儿吗?跟一个头?”罗瑰指了指地上面目狰狞的罗敬暄首级,“怪可怕的。”
“唔。”朝华有点头疼,“那你跟我一起出来吧。”
“谢谢朝华姐!”罗瑰感激涕零,就差给朝华磕头了,但是朝华不为所动,指了指地上的头。
“你抱着头。”
罗瑰:“?”
不要啊!
“想学功夫,怕死人可不行。”朝华煞有介事,“而且,你不可能不上战场,就算不上战场,也不可能这辈子一个死人也看不见。你爹战场杀伐连眼睛都不眨,你作为他的儿子,畏首畏尾,怎么能保全自身呢?现在是罗敬暄,之后万一来个张敬暄李敬暄……”
罗瑰马上忍着厌恶与畏惧,把湿淋淋的头颅揣在怀里,浑身打颤,泪挂在眼睫毛上,咬牙切齿,“好的师父,我们走!”
朝华无奈,这小孩的稚气竟然平息了一点大战在即的剑拔弩张,有时候她真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小孩,面对生死,睡一觉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们刚走出地牢,就看见竹林里温行的身影,罗瑰小声喊道,“温相!”
他抱着头走过去,又觉得不大对,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到温行身前三步的时候止住了,“罗贼已死,温相,全靠您主持大局呀!”
朝华亦看着温行,俩人的意思看来一样。
但温行没有迎合二人的想法,“我联络到了权姑娘,他们大军驻扎在外,天明之前会发动攻伐,军书已经传入城,城内人心浮动,需要有人安抚。”
罗瑰看了看朝华,又看了看温行。
“温相,您是让我……”
“对,我做不了节度使,我不是魏博人。所有人里能担任节度使的,只有小节帅你。”温行望着罗瑰小鹿一般湛然无害的眸子,缓缓说道,“至于我,也无法回去。”
“为什么,您的部下不还在外面吗?您这是要……”
“我要去幽州。”温行往北望了望,“我怀疑,幽州有对大周不利的势力,我不能坐视不管。既然魏博能在你和萧长遐的手中平定,那么我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他们不会知道是您策划的这一切,他们会觉得您……”
罗瑰哽咽,温行做了这么多,就为了成就自己?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呢?
面对迷茫的少年,温行的目光终于和缓了下来,和温兰殊自小早熟懂事不大一样,他遇到的其他孩子,基本上都有着这个年纪的稚气与冲动。介于此,温行语重心长,“孩子,你总有一天要明白一句话——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前人开疆拓土,后人守土有责,纵观史书和本朝二百年,几乎没有人能全始全终。”
罗瑰连连点头,“谢谢,谢谢您。我听说您在相州留了厅壁记,我会记下来,让所有人都记得。”
“好了,去吧。”温行摆了摆手,“我已经把罗敬暄死了的消息晓谕全城,接下来就轮到你们里应外合,小节帅务必坐镇节府。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必小节帅应该也明白。”
“嗯,抚慰阵亡家属,宽以待人。”罗瑰一抹眼泪,“我走了,温相保重!”
目送罗瑰和朝华走远,温行纵身走出节府后门,在一片黑暗中,有火把闪烁着光芒,热气升腾,他披着一身夜色,枯枝嘎吱嘎吱响,走过茂密树丛,那辆马车等他已久。
“希言,虽说我今晚打算走,可你也没必要来这么一出。”李廓不耐烦地掀起帘子,里面除了他还有白琚,尽管白琚可能更希望一个人坐一辆马车。
温行沉默,他的旌节已经留下,苏武牧羊十余载,一根旌节始终不改,回朝的时候,上面的羊毛已经剥落……而他就这样,把旌节扔在了节府。
回不去了。
无论是魏博镇,还是大周。
太阳会升起,举目可见日,但不见长安。
温行眯着眼,这个月来,一切如梦一场,在李廓那里,他知道了韩粲被刺杀的消息,他也知道长安城破,军士哗变,皇帝逃出长安,留在长安的百姓无故遭遇洗劫,山河破碎。
可他回不去,也不能回去,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有酒么?”
白琚从马车后拿起一小壶酒,“就这点儿了。”
温行接过,倒进碗里,往身前一洒,热酒散出热气,在他面前划出一道弧线。
“四十年来,一事无成。”
他默默说完这句话,如同给自己年过不惑的岁月进行宣判。
“阴阳两隔,自此珍重。”
他面前浮现出许多鲜活的生命,也许他们认识,又或者只是萍水相逢,然而那些人都在惊变中罹难。温行把自己看作幸存者,却不觉得侥幸。
因为他还有很多不知道能不能做成的事要去做。
“好了希言,走吧。”
温行并没坐马车,他牵起旁边的红马,跟随着李廓的马车。李廓不悦,让白琚下车,这下正中白琚下怀。
白琚拦了温行的马,一行人走在官道上,城内一片寂然。
温行只好下马,和李廓共乘一车。
“你是故意恶心我,来了这么一出?”李廓瞥了温行一眼,“就这么讨厌我,因为当初骗你的事?”
“早就忘了。”
“那你是为什么?按理说来,人年岁渐长,看到故人应该亲切才是,这么久了,你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温行正襟危坐,看起来很古板,但李廓知道不是的。
他曾经在李廓的“淫威”下,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抄完了十遍《礼记》,抄到眼花缭乱,在秘书监点灯熬油。晚上他捧着《礼记》,到一旁假寐又从容自得的李廓处,诚惶诚恐交了上去。
“陛下,这是您让我写的,已经写好了。”
李廓好整以暇翻着《礼记》,“不错嘛,校书郎写的字倒是规整。”
温行那时候不过初出茅庐,看到“皇帝”,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结果翌日遇见了真正的皇帝,才知道昨日那个刁难了他一天的,根本不是皇帝。
这对双生子,一个抢了他未婚妻,一个玩弄他,君臣之名或许就是如此。温行迷茫过,无奈过,若不是云暮蝉,他绝无可能做到宰执之位。
可惜造化弄人,大义凛然的人赴死,机关算尽的人苟活。
温行怅惘良久,“我们不是故人。”
他曾在一场春雨里,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云暮蝉锁了他的穴道,在如锦一般的蜀葵花里,轻声在他耳畔道别。
“阿行,我要走了。有些事,必须要有个结果……”
“不……”
云暮蝉轻轻笑了,“以后看见蜀葵花,就想起我吧,这样一来,我一直都活着,就像没离开你。”
云暮蝉留给他一个背影,从此他再也没看见故人,也没看到像那日盛放恣意的蜀葵花。
春雨来了又去,花有重开日,但今年花不是去年花。
第96章 晋阳
天将明, 魏州城城门大开,在罗瑰的带领下,魏博节府的人依次排开, 在门洞下迎接萧遥。葛誉钦一看罗瑰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场战不打自赢, 罗敬暄已经伏诛。作为魏博人, 葛誉钦有必要充实魏州城防, 以防被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入侵。
葛誉钦小跑着到罗瑰跟前, “少主,你怎么瘦成这样!”
被囚禁了很久的罗瑰吃喝自然比不上平日里的养尊处优,其实他觉得自己还活着挺好的, 所以对这寒暄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葛叔,您来一趟真不容易啊。最近发生了好多事,萧大帅,请入内议事。”
萧遥目的明确, 他把手放在斩鲸的刀柄上,“温相呢?”
罗瑰无奈叹息, “他走了。”
“走了?!”萧遥心悸了下, 他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原本以为, 打不打都无所谓, 既然已经收拢兵马来了魏州, 那就一定要把温行带回去, 让父子团聚, 怎么现在看来, 温行竟然一点团聚的意思都没有?这老丈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拿捏,“那他……”
“放心吧,他绝对安全。”朝华抱着女英剑,幂篱背在身后,纱布随风飘摇,“主要是小节帅,现在魏州不算是尘埃落定,不能掉以轻心。”
罗瑰立即表示同意,“对……对!师父说得对,萧大帅,葛叔,我们去修整吧。我打算把前些日子作乱的人都赦免了,宽仁待人,反正我不能跟罗敬暄一样。正好,节府备了饭食,大家一起吃呀。”
萧遥心想这小节帅还真是心大,不对,他喊朝华什么?师父?
萧遥看了朝华一眼,“你……”
对于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英阁阁主,萧遥有很多疑惑。上次朝华口中所说的师妹,应该就是权随珠,也就是“夏侯乔”,那么她们都是云暮蝉的徒弟?所以,朝华才会屡次出现保护温兰殊和温行?
那么上次大理寺,朝华为什么会出现救钟少韫?
不过这种疑问不好意思直接问,萧遥猜测朝华很有可能就是路过,随手来了个见义勇为,毕竟朝华的性格确实会干出这种事来。等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朝华冷不防问,“你刚刚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
萧遥:“……”
“那确实有。”萧遥行走在魏州主干道的大街上,两边没什么人,身后军队整齐划一往前走,葛誉钦的几个虞候不停维持秩序,“比如,你和钟少韫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他。”
“他么。他的身份比较奇特……”
“他不是汉人。”萧遥不假思索,“我看过太多人了,汉人的长相和漠北人的差距很明显。”
“他确实不是。当初为了伪造户籍,卢彦则也下了好大功夫。”
“卢彦则还真是敢豁出去。”萧遥扶额,不大理解这公子哥的作风。
朝华欲言又止。
“那你和他……”
“我救过阿皎,自然对她收养来的‘弟弟’有印象。那时候这孩子流落街头被人狎弄,阿皎左右气不过,就把这小孩带到自己住的地方,教他唱歌说汉话。这孩子太聪明了,许多东西一点就透,包括僧人吟唱的梵语,他学得也很快。如此一来,就能自己填词度曲,又学了阿皎的琵琶,技艺越发精湛。他没有名字,阿皎捡到他的时候,只重复着一个字——罗,于是阿皎就给他起了个名号,叫绮罗光。”
萧遥还有问题,“那钟少韫怎么跟卢彦则在一块儿的?”
“阿皎不知情。”
萧遥大惊,没注意碰到了酒垆的旗子,连忙拂开,“也就是说,他姐姐至死都不知道,弟弟和一个世家子……呃……”
对此,朝华表示非常理解,“因为不敢让姐姐知道。”
“阿皎肯定见过不少负心薄幸的人,所以自然而然觉得,卢彦则也是这一类?”
“是的,所以阿皎宁愿用自己卖艺赚来的钱供弟弟读书,也不想弟弟跟卢彦则有关系,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弟弟能读书,全赖卢彦则一手帮助。钟少韫很聪明,知道瞒着姐姐和卢彦则这种世家子往来,在太学学了不少东西,帮卢彦则也帮自己。”
葛誉钦和前头罗瑰聊得正欢,罗瑰还时不时回过头来看朝华,少年粲然一笑,又回过头去跟葛叔话短长。
“他们的关系,还真是耐人寻味。”联系到自己目睹钟少韫被非礼,萧遥不禁叹息,这人的命,也太苦了。
“你之后什么打算?”朝华问。
“我么,回晋阳。招兵买马起家,在晋阳最好,况且子馥还在那里,我放心不下。这儿有你,有夏侯,我放心。”萧遥望向不远处巍峨的节府,罗字旗帜一列排开,魏博精兵在前守卫,霞光照映下,甲光如金鳞,端的是一副横行无忌、所向披靡。
怪不得,罗瑰和罗敬暄对这些兵卒礼敬三分。
朝华轻笑,“我还以为你要回长安。”
“现在回长安只有被人生吞活剥的份儿,就让卢彦则和贺兰戎拓先打着吧。”萧遥进入节府内,忽然想到还没问朝华,“那你呢,你什么打算?”
朝华顿足,“我……还没想好。小节帅这里应该一切妥当,不需要我留着……”
“师父你可不能走!”罗瑰听到那句话顿时炸了,跑到朝华身边,“你还得教我那唰唰唰的功夫呢!”
萧遥:“……”
这场景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找你葛叔。”朝华不想跟着他胡闹。
“师父,你都答应了,我喊你师父你也应了,你不能这样师父……”
朝华不耐烦地在前面走着,二人绕出前厅,罗瑰这不着调的甚至把该招待客人都忘了,只留着葛誉钦和萧遥在原地面面相觑。
一顿饭吃完后,萧遥和葛誉钦分离。罗瑰很大方,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赏人,这玩意儿往往最实在,什么刀枪剑戟,比几句空口无凭的承诺要有用。萧遥的平戎军因此补了不少辎重,又得到修整,背好干粮,打算朝潞州开进,直奔晋阳。
手里那道诏书可以说是解了燃眉之急,葛誉钦和潞州守将认识,也帮萧遥写了信。如此一来,魏博偃旗息鼓,暂时修整,萧遥又能借着信和诏书朝晋阳开拔,没有后顾之忧,只要往前就好。
权随珠主动请缨要留在魏州观察一段时日,于是这次去晋阳的就只有傅海吟和聂柯在一旁跟着。路上萧遥急不可耐,自己率队伍急行军,这在行军打仗很少见,主将一般是坐镇中军,聂柯这个先锋使还没往前呢,萧遥已经直奔榆次去了,自潞州到晋阳,萧遥走了三日。
青松观内正过腊八节,红线准备做腊八粥。她把水和米以及别的材料都已放好,烧完柴火,基本上包揽了所有需要技术的活儿,完事后拍着裴洄的肩膀,“搅,搅你总该会吧?”
裴洄点头如捣蒜,“嗯嗯我会!”
红线无奈,这人,不会切柚子,不会切瓜,丝瓜炒鸡蛋里全是小鸡蛋壳,不仅如此,他做的丝瓜和鸡蛋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些也就罢了,盐和糖必须尝过才能分清,她这个师父吃了好几次糖炒鸡蛋。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煮粥总不至于也不会吧!红线看了眼,嗯,柴火足够,碗已放好,糖盐分开,不存在任何失败的可能。
她难为情地看了看裴洄,终究还是像一个放手让孩子长大的老母亲,依依不舍离开了厨房,并暗自保佑,坏小子不要把我厨房炸了啊……
过了一会儿,青松观内外都飘荡着暖香的粥味。裴洄看臭丫头咋看咋佩服,握着个大汤勺在锅里搅啊搅,一锅五颜六色的粥被他搅开,他掀起锅盖,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虽然原材料不是自己选的,多少米多少水他不知道,腊八粥哪八味料他也不记得……抛开一切不谈,这粥就不能是他做的吗!
看起来应该挺不错的。
裴洄还很开心,因为知道萧遥要回来了,他一定要给小舅留下个好印象,让小舅知道,自己不是废物,自己有很大用处!大不了,在军营里烧火做饭!
裴洄越想越开心,至少做点事,让他倍儿有成就感,他叉着腰,勺子没注意,一下子滑进粥里……
于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传来。
卢英时小跑着过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裴洄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仅如此,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打翻了一旁的调料瓶。
汤勺横在锅沿边,长柄躺在一堆胡椒八角茴香茱萸肉酱混杂的色彩里露出自己无辜的白,似乎在说“不是我干的”。
裴洄吹着通红发肿的手,“呜呜,好烫呜呜……”
卢英时:“……”
不要伸手入粥里啊喂!
红线瞬间抵达战场,脸黑得可怕,等卢英时好说歹说请离了裴洄后,在厨房门贴上了一张纸条——
“坏小子不得入内”
裴洄委屈,明明受了伤还要被嫌弃,越想越委屈,敷完药打算回自己住的房间,刚巧路过道观大门,遇见了风尘仆仆满脸疲惫赶来的小舅。
他激动地冲上前喊小舅,但是萧遥没有和他寒暄的意思,只微微点头就迅速朝后院去了,带起一阵寒风,落叶在地上打旋。裴洄的心皱巴巴的,比地上的枯叶还皱,卢英时马上赶来,“阿洄……”
“小舅是不是还记很我呢。”
“大人怎么可能和小孩计较。”
“可我没有达到他的期望。”裴洄无奈望天,想到这些日子的无能为力、屡屡碰壁,心里越发难受,“我什么都做不好。”
“不是的,你文采很好啊。”卢英时豁出去了,“呃,那次其实是我偷偷拿走卷子的,我改了分数,第一应该是你。你擅长的地方,不在这儿。策论我看了,写得很漂亮,无懈可击,你才应该是甲上。”
裴洄怔然地看着卢英时,卢英时已经准备好接受裴洄秋后算账了,人受气总要有个撒气的地方。
“唔,阿时……”
“你说我吧,我的错。”
裴洄呆滞片刻,破涕为笑,拍了拍卢英时的背,“都过去多久啦,要是之前的我,肯定好好跟你掰扯掰扯。再说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记恨你啊。”
“阿洄。”卢英时语重心长,“别太逼自己,那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比很多人都优秀,可能这种优秀还不够,但是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很好了。”
裴洄看着卢英时眨了两下眼,小嘴一努,忽然两滴豆大的泪坠落下来。
他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抱着卢英时,“可我真的好难受哇,我好难受。我阿娘只有我,我也只有她,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亲眼看着她被人害死……我现在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在崇文馆,我很自豪,因为没有人比我优秀,可是出了崇文馆,我什么都不会呀,什么都不会……”
往后的声音听不大清了,卢英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裴洄的肩膀,“好啦,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做点儿擅长的事就好了呀,观主最近要抄经书,背药方子,我们可以帮他炼丹啊。”
裴洄吸着鼻涕,“好。”
暮色西沉,卢英时牵着裴洄刚上完药的手往后院炼丹炉里去了。他想起那次,也是在夜色中,裴洄牵着他回到自己家中,收留了他一晚。
这次轮到他“收留”裴洄了。
少年的心依旧坚定,他们知道天地辽阔,很多人来来去去,消失无踪。但他们能在乱世中,握紧对方的手,至少风雨如晦之际,还能并肩度过晦暗长夜。
那么长夜于他们而言便不再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很快就醒了相信我相信我……
以及本文打打杀杀是常态顺带搞对象,wuli剧情流作者莫得办法……以后也许会努力试着写感情流或者小甜文(?
第97章 入城
萧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径直在道士的引导下往后院走。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晋阳的消息不大妙, 温兰殊并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还更糟了。
信上说,温兰殊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他推门而入, 掀开层层帷幄, 床榻上, 温兰殊面色红润, 眉头舒展,依旧沉睡,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一样。
萧遥再也忍不住, 他几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坐在床沿,一只手捧着温兰殊的脸,“你怎么还不醒来呢?”
线人传消息并没有那么频繁,所以萧遥还在侥幸, 想着万一呢,万一回来之后, 温兰殊就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呢?然而他心中除了侥幸之外, 更多的是落不到实处的惴惴不安。
萧遥行军打仗, 习惯承担所有人的依赖, 可他没有人能依赖, 如果有, 那也只能是温兰殊。
只有温兰殊能顺着他的性子, 喊他阿九。
萧遥忽然泣不成声, 翻来覆去的畏惧涌上心头。他握着温兰殊的手, 贴近自己脸颊,肩膀耸动着,那个无助的小孩现如今重新占据了萧遥的躯体,他外面罩着的铠甲从来就不能由内而外保护他,因为温兰殊是他唯一的武装。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萧遥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不禁暴露了自己的脆弱,“你还是醒不过来,你不想见到我吗?我们走之前,你不是说,你会想我的吗?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我,我也好想你。我想看见你说话,我想……”
萧遥哭得说不出话来,他见过不少生死,这次是头一回这么无助。
温秀川打了盆热水过来给温兰殊擦身子,红线也跟了过来,“萧大帅。”
“道长怎么说?”
“我哥的丹毒名为‘蝉’。道长炼丹去了,他说这种毒很诡异,会诱使人想到最回避的记忆,让人沉溺在梦里不醒来。所以你看,我哥现在满面红光,看起来根本不像是……”
温秀川说不下去了。
“不像什么?”
温秀川忍不住也哭了出来,“不像是大限将至。”
萧遥觉得天塌了,他如同在万丈深渊坠落,浑身失重,一切盼头都变得没有意义。“怎么会……怎么会大限将至?”
“这种丹毒,如同‘蝉’,一旦爆发或深入骨髓,中毒之人就会沉睡,像蝉一样,萧大帅应该知道,蝉破土而出,要蛰伏数年,但是中了这味丹毒,说不清楚要蛰伏多久。之前这种丹毒还可以压制,但这次……压制不住了,我哥他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温秀川掩面哭泣,“他不想醒来了。”
“不可能,他不可能……”萧遥慌慌张张,手颤抖得无以复加,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兰殊的脸,“你不想见到我吗?子馥,你还有很多,很多爱你的人,他们在等你,能不能醒过来啊,我求求你……”
造化弄人,为什么给了自己机会,却又让他看着机会白白溜走?萧遥没想到,他和温兰殊上次分离,竟然会收获这样的结局,明明一切都已经说好了,误会也解开了,他们已经准备好携手风风雨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红线和温秀川把脸盆放下,就出去了,原地只剩下萧遥和温兰殊。
萧遥替温兰殊擦着身子,那双手,曾经能拉开三石的弓,现在软趴趴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那双眼,曾经微微流转,让他移不开目光。
这个人,让他一夕绸缪,自此难忘。
热毛巾擦拭着温兰殊的肌肤,面对毫无反应的心上人,萧遥小心翼翼,擦过疤痕和腕骨,和食指指关节的那颗痣。他解开温兰殊换上的外袍盘扣,在锁骨那里看见合二为一的金跳脱——温兰殊把它当项链戴着,藏在自己的衣袍下。
萧遥扑进温兰殊胸膛里,失声痛哭。
醒来吧,求求你……为了我,能不能醒过来?
观主任浮霁炼完丹,亲自过来准备给温兰殊送服,萧遥急忙站起身,让观主上前。
任浮霁喂完丹药,摸了摸温兰殊的脉搏,“七日,这丸药还能延续七日,如果这七日温公子还没有醒来的迹象,那么……很有可能他要一直沉睡下去。”
“七日……”萧遥哆嗦着,“我能做什么?”
“温公子是你很重要的人?”
“是,非常重要。”
任浮霁半信半疑,这样一个穿戎装的外来客,回来不想着纠集兵马,整顿城防,直接来找温兰殊,所作所为非常奇怪,“听说你拿着温相的鱼符回来,要帮助守卫晋阳城,那你怎么在这儿呢?”
“因为子馥对我很重要。”
“有军务重要?你来与不来,温公子都是如此,我会尽力救治,如果晋阳真的面对危机,还望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任浮霁说罢,吩咐几个小童子,给温兰殊施诊,“好了,萧大帅,这里没有你能做的了,我相信要是温公子还醒着,肯定也不愿意你在这儿盘桓。”
萧遥沉吟片刻,等针灸的器具齐齐摆了一排,道童根据穴位在温兰殊的脸上胳膊上扎了一根根银针后,不禁颓丧地离开。
任浮霁说得没错,他现在确实是有别的事情要做。
萧遥出了青松观,他先是安顿好后到的平戎军,把他们纳入晋阳军之中,与河东节度使裴岌一同加固城防。战火暂时烧不到晋阳,但他们必须做好准备,尤其是泽州和潞州,是太原门户,必须全面戒备。包括晋阳以东的八陉,也是阻挡河北反叛势力的重点关口。
裴岌和裴洄同样姓裴,不过算起关系来,和中书舍人裴思衡更近,是裴思衡的族叔。当晚,萧遥分布完兵力,精疲力尽,没日没夜赶了好几天路,又跟裴岌商量了好多军务上的东西,到最后可以说是身心俱疲,再浓的酽茶也无法提神。
他的住处还没收拾好,裴岌已经在差人准备了,于是今晚他只能去驿站。
在驿站,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义父。”自从萧遥的身世之谜暴露后,他就改了口,对于萧坦以义父相称,“看见义父无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放心了。”
平心而论,这些年来,萧坦待他不差,可能是觉得,这捡回来的孩子比自己亲生的都强。萧坦坐在桌前,“你没事就好。京畿郡县尽数沦陷贼人之手,他们原本要屠灭萧氏族人,危机时刻,狱卒把我放了出来。你姐姐她……哎,也是苦命人,不过裴思衡跟着我过来了,他是个能写文书、能沟通上下的,就当是回裴岌收留的人情。”
萧遥忧心忡忡,内外交困,他真是有操不完的心,“那很好啊,现如今,晋阳确实缺人。尤其在乱世之中,晋阳绝对能够成为一方基业。如今天子在贼人手中,能不能克复长安还两说。”
这下算是跟萧坦想到一块儿去了,萧坦本就想恢复萧氏祖上荣光,自从听说儿子离开魏博直奔晋阳,不由得觉得振兴萧氏在即,距离心中的目标也越来越近。晋阳有王气,古往今来不少豪杰据晋阳发家,缝补山河的毕竟是少数,尤其是在地方任职久了,越来越明白大周到了什么关头。
正当萧坦准备与萧遥共谋大事的时候,萧遥忽然起身,跪在地上,给萧坦磕了个头。
“你这是……”萧坦忙着扶起儿子,“怎么行此大礼?”
“义父养我这么多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但是我断容不得这种事再次发生。义父,我打算与萧氏划清界限,当然,您还是我的义父,我照旧侍奉您颐养天年。”萧遥又磕了个头。
“你受了温相的恩,不想鸠占鹊巢?吾儿,这是机会,我教了你那么多安身立命的真本事,现如今我们的时机到了,我能给你很多帮助,萧氏的姻亲关系,你都可以依仗,为什么……”
萧遥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他目前确实没有依靠“萧”成事的想法,太危险了,“义父,我如今自保尚且困难,又是穷困来投,若是隐约有取代别人的意图,那跟吕布有什么分别呢?您别忘了,吕布是怎么在白门楼殒命的。”
萧坦哑然,这番话确实没错,萧遥现在的根基还不足以让他占据一席之地,所以裴岌压根没有为他准备屋舍。
果然是自己太迫切了,萧坦想。
“晋阳多裴、柳的门生故吏,我们不能太过张扬,所以义父,我打算先恢复本名,若是能混出个什么名堂,一定给萧氏以回报,若是不能,也不会影响萧氏。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混成什么样。”
“本名?”
“是,我在温相那里,得知了父亲给自己取的名字。”萧遥最终还是打算和盘托出,“宇文铄,流金铄石的铄。”
萧坦也不反对,毕竟萧遥能混成啥样,他也不知道,恢复旧姓,也当是划清界限。
不过萧坦总觉得怪怪的,就是挑不出什么错,索性借坡下驴,“好,那我没什么好说,吾儿,世道一乱,就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萧坦拍着萧遥的肩膀,“一定要好好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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煽情完了,萧遥忍不住擦了擦泪,傅海吟在驿站后等待已久,看到如此一幕,忍不住撇嘴,“你这是?”
傅海吟憋着一句话,骗骗兄弟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收为义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改回原本姓氏呢,要么是决裂,要么是义父死了,现在萧遥还真聪明,走出第三条——我不想因为自己可能的失败影响到萧氏族人。
关键是就算决裂了,义父的关系也在,到时候仇敌追着杀过来,谁管你义父还是亲爹,横竖就是脱裤子放屁啊。
萧遥很快恢复正常,“树大招风,我得谨慎些,再说,我其实不大想帮助义父成事。”
傅海吟腹诽,真是同床异梦这么多年啊。
“如果要帮助义父,接下来就要考虑发展萧氏,跟裴氏分庭抗礼。虽然看起来不切实际,但我告诉你,我义父绝对是这么想的。我那亡故的姐姐和裴氏联姻,估计也能被他拿来做文章,他养了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托底,我只要能保证他极尽尊荣,姓不姓萧他也不在乎。”
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傅海吟没听到重点,“你不想么?”
萧遥皱眉,拿过傅海吟手里的缰绳,“呃,不是时机,更何况,晋阳本地世族树大根深,我不可能撼动,所以萧氏绝无可能占据晋阳,我想断了义父的念头。”
“你是不想吧,不想让温侍御左右为难。”傅海吟又不是瞎子,有些东西一看便知。
“啊,那确实也有这部分原因。”
傅海吟不禁好奇,“那你到底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就算有想法也没必要说。现在我只想等子馥醒来,然后看他怎么办。还有七日……”萧遥翻身上马,显然没有逗留此地的想法,“我去青松观了,明日见。”
傅海吟:“……”
傅海吟有点后悔为什么没跟着权随珠一起留下了。
其实,就算想,又能如何呢?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刘备是恪守礼义啊,但是送上门的荆州刘备可没有不要。
晋阳,易守难攻,得之可得天下丝毫不假,帝王基业来来回回就那几座城,关内现在又进不去,多少人往河东跑呢,裴思衡和萧坦就是其中的两个。
真不想要?傅海吟挑眉,他才不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点击好混乱俺有点看不懂了(?)
哦对文案改了,基友说很像后日谈。是在坐车的时候灵光乍现想起来的视角,反正本文也属于慢热文,用倒叙来做文案也没什么毛病。
第98章 天子
洛阳城内, 一片歌舞升平。云骧军进驻洛阳,在途中抓到了正逃窜躲避的天子,于是贺兰戎拓要挟天子, 逼令对方容许自己的军队在洛阳城洗劫三日。
长安已经被洗劫一空,宫殿付诸一炬。
李昇在洛阳行宫里,看着桌面上的诏书, 不得已, 只能盖了玉玺。
柳度在侧, “陛下, 这封诏书若盖了玉玺,那卢彦则的效节军就要解散了。”
“铁关河囚禁建宁王,在洛阳城周遭按兵不动, 卢彦则来不了。他和贺兰戎拓合力营造了这么一局, 我现在跟之前其实没分别。”李昇默然叹了口气,“无非是傀儡的笼子变得更小了。”
展颜和聂松侍卫一侧,作为嫔妃,展颜持刀在前, 眉头紧锁。其他的嫔妃,但凡世家出身的, 都被李可柔保护了起来, 而她一直跟随着李昇, 从未离开。
她穿上武装, 还真有点像孙尚香。
“陛下, 现如今, 我们可以入蜀, 如同……”
柳度还未说完, 李昇就示意他停止, “我不入蜀。”
“为什么?”
聂松神情凝重,展颜和柳度都不明白小皇帝的心性,但聂松作为侍卫,对于李昇的秉性最是了解。
“与其备受掣肘,做一辈子傀儡,我宁愿一死。”
“陛下!”
展颜声泪俱下,“晋阳,晋阳还在,我们为什么不去晋阳呢?”
“是啊,温侍御已经被转移至晋阳,我们可以逃出宫……”柳度哽咽,难道大周真的到了这个时候?皇帝要一死付社稷?明明河东还在,据守河东,作为河东柳氏的柳度,也能拥戴皇帝,为什么李昇会想着去死呢?
“我宁死不逃。”李昇竟然微笑道,“你们都可以逃,有的是天高海阔,但我没有,因为我是皇帝。郡公,你下过象棋没有?”
柳度擅长樗蒲,对于一些民间棋类也有所了解,于是点了点头。
“卒、车、相,都能灵活移动,但是将帅很难。他们被重重包围,绝无可能脱离一切,自由自在往前冲一次。”李昇打开窗户,冷风灌进来,本就开阔的大殿顿时刮起一阵穿堂风,“这里是我的囚笼,我不会走的。”
不会像父亲一样,抛弃自己的子民——况且,抛弃的结局,也是一死。
李昇从不觉得自己是好皇帝,他登基这三年,左右制衡,又是削兵权,又是组建绝对信任的军队,但是经历无数次缝缝补补之后他骤然发现,天下事原本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他有了效节军,云骧军就反叛。甚至之前遗留的漏洞和隐患,也在数年后被无限放大。
栋折榱崩,河山因何倾颓?真正的河山是什么样?李昇有幸见过,皇帝是谁,姓什么,重要吗,有谁在意吗?除了皇帝自己在意,满朝文武在意,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天下人看来重要吗?
他一无所有。
他做过很多次噩梦,需要温兰殊在一侧才能安眠,他梦到好大的火焰,他怎么逃也逃不出来,房梁一根根落下来,挡住他的前路,火焰吞噬了他的身影,那种灼烧的感觉太真实了,他的肌肤一点点被吞噬、摧毁,化为灰烬。
“我会陪着陛下。”展颜站上前,她没享过福,也不算是宠妃,短暂的相处,为自己受宠画上句号,想来真的如梦一场。
“郡公,你和聂松去晋阳。”李昇做好最后的安排,从怀里掏出勤王敕,“我周围的士兵都被换了,能信任的只有你们两个。”
“陛下,我也跟着你。”聂松下定决心要留下来,“郡公,全靠你了。”
柳度忽然承载了所有人的期望,重任在肩,他不可能跟着所有人留下来。他把遗诏塞进胸前夹层的袋子里,“陛下,珍重!”
随着柳度身影消失,李昇拉着展颜的手,“走吧,我记得,洛阳行宫里也有一只东道白。当初进贡了两只,有只养在洛阳了……”
他们一起到了宫内专门养鹰的地方,曾几何时,李昇独爱养鹰,这或许出于一种对征服的狂热。因此,河东经常有捕鹰人进贡各种鹰隼,李昇也乐见其成,每每闲下来,就看这些鹰有没有熬好。
但他今天忽然转了性,在寒冬腊月里,亲自打开了每一只鹰的笼子。
鹰唳声响彻九霄,群鹰振翅高飞,被剪短的翅膀扑棱着,不消一会儿,它们就纷纷离了院子和囚笼,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中,毫不留恋地离李昇越来越远。
展颜和聂松面面相觑,却见李昇难得笑了起来。
“我能决定很多人的命运,除了我自己的。”李昇觉得这十八年真是太可笑了,殚精竭虑,还是避免不了早就想好的结局。
他其实早就想过的,他很有可能会死于非命,很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是无数次尝试的过程很痛苦罢了。
“陛下……”
“你出宫吧,隐姓埋名,还能嫁人。”李昇说道,“走吧,没必要留下来的。”
没必要留下来的……在李昇看来,所有人都没必要留下来。他原以为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只是幻影罢了。
“不。”展颜此刻和李昇没什么区别,被所有人抛弃后,两个人只能依偎取暖,“我跟着陛下。”
紧接着,李昇传召贺兰戎拓进宫,并将贺兰戎拓所求的代王袍服给了对方。这一切很可笑,对一个洗劫过长安的人封王,还是一字王。
李昇没想到自己的权力崩塌得这么快,他组织简陋的筵席,身边都是已经对着贺兰戎拓屈膝的臣子——因为不屈膝的,早已被砍了头。
崔善渊为首,对皇帝毫无敬畏神色,他是第一个投了贺兰戎拓的人,和韩绍先一起诛除了不少异己,因此二人面对面相处,一个比一个心安理得。
为了活下去,人人都这么想,说到底又能如何呢?卢彦则和铁关河被贺兰戎拓一边走一边召集的兵马屡屡击退,目前贺兰戎拓已经扩张到了十万余众!
若说长安已经被焚毁,那么洛阳就是一座孤城,勉强能让天子栖息。再加上贺兰戎拓更换了所有军士,因此,李昇现在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傀儡。
宫人布置好食案,这次贺兰戎拓要来,因着李昇的关系,洛阳守将投鼠忌器,不战自溃,两京陷落。因此百官多有忧色,无不叹息,面对鲜肥滋味,也没个感觉。
展颜坐在李昇身边,她没有福气,若是盛世,好歹能混个宠妃的名头享受享受,但她没享多久的福就跟李昇沦落到了阶下囚的地步。不过这东西,有没有都一样,就当是又回到之前去了。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弦歌难入耳,舞姬的罗衫飞转,眼里似有闪烁泪花,也就只有崔善渊和韩绍先,因为在贺兰戎拓那里得了好处,所以比较坦然。
“节帅,何来迟否?”崔善渊兀自起身,迎接着剑履上殿的贺兰戎拓,短短数日,二人竟如兄弟一般,有些官员低着头,不愿再看。
贺兰戎拓神情轻松,他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副将,漠北达奚部的达奚铎,以及一列膂力过人、胡须虬结的壮汉。这些人换上了原本在漠北的袍衫,散发出难闻的羊膻味,在场官员不敢表示出不适,只能微微皱眉。
这些胡人完全没有“归德”。
对于胡人的安置大同小异,在京城或者别的地方设置“归化乡”,然后让他们在一代代的血脉融合中,成为汉人的一部分。但是“归化”的过程十分漫长,汉人看不起胡人,胡人也不是能忍的,他们因为血统代代被人看不起,久而久之,压抑,爆发,又往往迎合了汉人对他们“反复无常”、“蛮夷不知礼节”的印象。
达奚铎和贺兰戎拓的两个部落,就在长安郊外的归化乡安置,先帝之所以敢让贺兰戎拓接过韩粲的担子,一方面就是相信了多年以来,胡汉渐渐融合,况且汉人将领反复横跳的也不在少数,百年前的胡人慕容部、独孤部反而忠于帝室,世代戍守边关。
谁也没想到,贺兰戎拓和达奚铎会来如此一出。
二人纷纷入座,贺兰戎拓顾盼自雄,眼看面前这些曾经指指点点过自己的汉人,如今看不起自己却不得不畏惧,就觉得分外解气。
“朕已经为代王准备好了册封礼,不知代王……”
李昇还没说完,贺兰戎拓就竖起掌刀,中断了皇帝的话语,这是大不敬。
“陛下,臣想去晋阳,晋阳离臣的老家也近。臣愿意为陛下守北境,护佑大周国祚。”
李昇微微错愕,贺兰戎拓所说不假,贺兰部本身就在代北,他遂个人情封王,不给实际封地,是自藩王造反以来大周朝廷为了制衡藩王的举措。但是贺兰戎拓竟然直接表示自己想要晋阳!
达奚铎忙在侧找补,“若非韩粲一力迷惑陛下,我们节帅也不会清君侧,伤害到陛下。如今节帅想要回归北境,也是为了陛下考虑。”
贺兰戎拓许是知道自己不大对,就赶紧改了口,“自然,是为了清君侧。”
李昇脸颊一抽,展颜适时反驳,“节帅掳掠京师,威逼天子,就是这么护佑大周的?”
她身为女子,竟敢直接反驳贺兰戎拓。
周围噤若寒蝉,贺兰戎拓瞪了展颜一眼,“你不过是个妇人,怎敢置喙朝政大事?陛下,臣请求解散效节军,不再消耗国帑,臣的云骧军自然会保护您,要效节军做什么呢?对不对啊,崔相?”
崔善渊刚入阁,只敢附和,点了点头。
“多谢爱卿为朕忧心,朕已经将诏书写好。”李昇握紧拳头,“酒食备好,以慰爱卿劳苦,请。”
展颜忽然大笑。
“你笑什么?”贺兰戎拓纳罕道。
“我笑在场所有公卿,竟还不如我一个女子。”展颜站起身,“崔相,你敢不敢说,京师城破那一日你做了什么?”
崔善渊当然不能说他当场就投降,带着贺兰戎拓洗劫府库,又献策给贺兰戎拓,说要挟天子,图谋东出,北入晋阳成立基业。
“还有你,韩绍先,为了杀父仇人效力,也不知你死后如何面见韩相。他可是自江宁一路勤王,风雪无阻。”展颜大笑,笑声回荡在殿宇,她觉得难受透顶,在贺兰戎拓的兵士齐齐围上来的时候,轻蔑一笑,“你们能做什么呢,也就只有杀了我啊。”
李昇大喊,“贺兰将军,放开她!”
展颜毫无留恋,跟这些人在一起强颜欢笑,真的太难受了,而她也找不到出路。只见她盈盈一拜,“陛下,妾先走一步了。”
贺兰戎拓摆摆手,这些人就把展颜带了下去。满堂朱紫公卿,鸦雀无声。
这一切来得太快,李昇完全没料想到,展颜竟然存了这样的念头。这几日来,她一直守在自己身边,默不作声,而李昇也潜意识觉得,这种黄莺一般的小人物,肯定是畏惧死亡,只能也只会依靠自己。
但他万没想到,展颜存了死志,真教人汗颜。
展颜被人拖了出去,等待她的不言而喻,贺兰戎拓有多少折磨人的手段呢。
旁观一切的聂松看着天子与嫔妃落难,想起了触笼而死的那只鹰。
原来,那只鹰从来就不是温兰殊。
这场宴席让李昇重新领教了贺兰戎拓的野心,除了逼迫卢彦则解散军队,又掌控洛阳兵力,紧接着图谋北入晋阳,一步步都是走割据称帝称王的路,于是君臣不欢而散。
贺兰戎拓和达奚铎同时出宫,出了宫门,夜色已深,二人分道扬镳之际,达奚铎喊住了贺兰戎拓。
对于贺兰戎拓的未来,达奚铎有隐忧,“大帅,你今日在筵席上,算是跟小皇帝直接发难了。”
这算发难?贺兰戎拓掌握不住这个度,“他才十八岁,失了个妃子,算发难?会有很多美姬的,再说了那人都指着我鼻子骂了,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达奚铎摇了摇头,显然这节帅跟自己在意的不一样,“不,是您的态度。如此一来,卢彦则和铁关河就有理由来针对您。其实无论代王和河东节度使都没什么,卢彦则和铁关河的势力并不在那里,可您如此一来落人口实,我只怕铁关河……”
“皇帝在我手里,他能做什么?”贺兰戎拓不以为意,倒是觉得达奚铎杞人忧天,“再说了,我有十万兵,平戎军和西北行营就算过来,我也有把握赢。”
望着贺兰戎拓的背影,达奚铎心道不对。
今日晚宴没见柳度,说明柳度很有可能已经走了。柳度一个河东人还能去哪里?
他掌心冒汗。
皇帝从来就不想给贺兰戎拓河东。
皇帝要做什么?他越想越觉得后怕,望着宫殿的方向,心中不禁微微动摇。
平戎军加西北行营打不过,那要是加上一个河东行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词我感觉可能需要解释下。
行营:军营,唐代大军开拔,会建立临时作战军营,卢彦则的西北行营都统就是战时司令员。
入阁:这是我说过好几次忘了在之前解释了,台阁,尚书省,里面的官员前途比较好,所以入阁就是官员的最高梦想。
下章切石榴视角。是的我们的石榴要回来了。
第99章 母亲
晋祠的古柏树吸纳了千百年的日月精华, 亭亭如盖。温兰殊手抚幼时记录身高的刻痕,枯树皮落下几块碎屑。
他还能回想起自己骑在云霞蔚肩头,嚷嚷着要爬树, 要长得比云霞蔚还高。
鱼沼飞梁的十字桥下红鲤鱼又肥又大,他坐在栏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恬淡,惬意, 美好, 时光好像凝滞了。
他知道是梦, 因为这里的一切太过美好, 一草一木,恰到好处,挑不出错, 也没有烽火连天, 满目疮痍。
难老泉的水一直往外冒着,他念叨着那句诗,“既饮旨酒,永锡难老。”
事实上没有谁会永远不老, 彼时黄发垂髫,今日翩翩公子, 总有一日会走到岁月的尽头, 就像那轮太阳, 没有什么能拴住它。
温兰殊想着, 面前响起脚步声, 他斜倚着栏杆抬头一看, 原来是渭南佛寺的僧人栖云。
他反应很快, “怎么是你,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栖云撒了把鱼食, “你比我想象的要早明白,这是个梦。”
“没有昼夜,没有亲人,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想醒来吗?见证了一切,还会想面对现实吗?”栖云微笑道,“或者说,正是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你才遇见了我。”
周围的影像瞬间扭曲,从一片祥和的晋祠,转而变成了青城山。这时节正是春夏之交,草木葱茏,绿树葳蕤,丈人观藏匿在一片竹林里,银杏叶子犹如鱼鳞,随着风一阵阵刮过,翕然翻动。
云暮蝉背一柄长剑,来到了李廓面前。
温兰殊想起这是他阔别已久的母亲,想冲上去,但幻境里的云暮蝉不为所动,穿过了温兰殊虚幻的身影。
道观后的小池旁胡床上,侧躺着个稚子,不过三四岁年纪,正怀抱竹夹膝熟睡。
温兰殊都想起来了,这是那次,他被人诱拐了去,到最后回是回来了,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股异香,经丈人观老道诊治才知道是丹毒。
但是他不认识李廓,只是根据衣服,判断这是个很尊贵的人——因为袍子是紫色蜀锦做的。
“蜀王,你恨我至此,要殊儿来偿?”云暮蝉抿了抿嘴,随手拂去唇角的鲜血。她看起来是战斗过了,浑身都是汗水,还气喘吁吁的,额角的汗打湿头发。
“迟了。”
李廓好整以暇,笑眯眯看了眼温兰殊身上自心口蔓延开来的脉络,“你为了救不相干的人,赶到这里,刚好迟了一刻钟。”
“你……”云暮蝉冲上前,抱起胡床上的温兰殊,“玩弄人心很有意思?”
“当然,怎么没意思?云暮蝉,愿赌服输,你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从那处营寨到丈人观,你全力赶来或许能阻止我。”李廓看了眼燃尽的香,“可惜已经迟了。”
云暮蝉担忧地抱起孩子,温兰殊依旧沉睡,还露出微笑,抱着她的脖颈,念叨着“娘”。
“你选了营寨里那些孩子。”
云暮蝉无话可说,她对不起温兰殊,可她只能那么选,几十个孩子被一群擅长剥皮抽筋的流寇抓住,她但凡迟疑,那些小孩就会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她压缩了很多时间,救完小孩把他们送回村子,全力奔来,还是迟了一步。
“这是你的游戏?”
李廓挑眉,峨眉雪芽香气四溢,“我给过你选择的,只不过,你在山中营寨和丈人观之间,不假思索选了营寨里不认识的小孩。云暮蝉,你其实根本不爱你的孩子。他们都说母亲的爱无畏无私,可是看看你做了什么,你为了自诩的仁义,放弃了你儿子的生路,让我有机会给他种下丹毒。”
他缓缓走近,“而你的孩子,在饮下丹毒前一刻,还在笑,他说,娘亲会来的,会来接他回家的,我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云暮蝉神情恍惚,“这是死局,我只要遵守你的规则,无论选哪条都是死路。”
“是啊,我怎么可能给你生路。”李廓颇为得意,玩弄人心给他带来了虚荣心和成就感,“你知道这个丹毒叫什么?‘蝉’,和你的名字一样,正如同你,会成为害死他最深的毒药。因为你抛弃了他,让他和我这个危险人物待在一块儿。”
李廓无心饮茶,在云暮蝉想要拔剑的时候推门而出。
“杀了我,你也得后悔一辈子,云暮蝉。我们……后会有期。”
云暮蝉无奈,只能抱起沉睡的幼子,朝华一身紫衣,临风屹立,“阁主。”
“是我的过错。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她亲吻着温兰殊的额头,“对不起,殊儿,娘对不住你。”
“他会明白的。”朝华看了眼温兰殊的睡颜笑道,“他很可爱,又懂事。”
“就是因为懂事啊……“云暮蝉紧抱孩子,让孩子自她身上汲取无尽的力量与爱,“我能把自己一切都给他,却不能在选择的时候偏心他一次。他要是恨我,我这辈子也认了。”
朝华疑惑不解,“您是女英阁阁主,做这些不需要辩解。”
枯叶沙沙作响,林间风穿过二人的间隙,吹拂起衣裙。
“有时候,母亲和孩子就是互相亏欠吧。”云暮蝉解释道,“殊儿,好好长大。”
她爱怜地刮了刮温兰殊的鼻子。
母爱是温兰殊生命里转瞬即逝的温暖,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追寻,因为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心有执念。他懂事,关心别人,但很多情况下,他其实很无助。
我该怎么办,长安陷落,我手无寸铁。
难老难老,人都会老,我存在的证据,要么是不记年,要么是小宅,却都被摧毁。这世上毁灭永远比重建要快,他花了那么久改造的小院子,一把火就能摧毁。
什么是我的?
我能留下什么?
因此温兰殊的梦里才会有晋祠和云暮蝉。
每个人来到世上呱呱坠地,离开母亲的怀抱,贪恋母爱的温暖,无论得到得不到,都会紧紧追逐着冬日暖阳一般的爱。那是在一切崩塌后重塑人心的力量,那是在你一无所有后依旧对你说“没关系”的包容。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女为坤仪,温兰殊无缘厚德载物滋润众生一般的母爱,却在长年累月的重塑与追寻中领悟些许。重塑本就比毁灭困难,需要直面疮痍的勇气,和收拾旧山河的魄力。
温兰殊望着看不见自己的母亲。
晋阳,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第二个“母亲”,雕刻了他一切行为,他喜欢往馎饦里加陈醋,又眷恋晋祠的柏树和难老泉,因此做梦也是在晋祠。
栖云站在他身侧,二人并肩屹立,顷刻间一切全部消失,原地只剩下了空白一片,温兰殊的身影被拉得好长,云暮蝉的景象快速移动,很快他面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立足过往,才能看到将来,知晓来处,才能明白归处。竹子高百尺,是因为扎根泥土,你的‘泥土’,就是晋阳。”栖云缓缓道,“可是你的母亲,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她总是会在做抉择的时候把你放在脑后,她照顾别人的孩子,她行走江湖却不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到最后,她赴了一场让她亡命的约定。”
栖云幽幽道,“她从未想过你。”
温兰殊冷笑一声,“她是我的母亲,我身上流着她一半的骨血,我的一切因她而来,这是养育之恩。而她为了更多人放弃我,并不是因为她不爱我,而是因为她更爱众生。有这样的母亲,我很骄傲,我为她而骄傲。让你失望了,我理解她,不怪她,她内心的挣扎不比我的丹毒轻松。”
栖云惊诧,手里的佛珠一停。
“这就是你的丹毒,蜀王李廓?真是可笑。你觉得爱就应该占有、偏爱、盲目?那你真是太可怜了,你没有遇见过博爱众生之人,而那些人的光也注定不会照到你的身上。你就像暗处的青苔,永远厌恶光芒,永远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私普照的光。”
“你跟云暮蝉还真是像。”
温兰殊自豪一笑,“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和她同样爱着很多人,也爱着晋阳这片水土。”
说罢,温兰殊合上眼,面前当即出现了难老泉的场景,泉眼汩汩往外冒水,他竟然掌控了因丹毒而导致的梦境。
“没有什么是不老的,所谓难老,是一种不可能的祝愿。”温兰殊手撑着难老泉旁的栏杆,“但是晋阳城永远不老,千古兴衰,梓泽丘墟,晋文称霸却难逃三家分晋,现如今,还在的也只有晋阳城。就算我看不见,到不了,它也一直在我心里。”
温兰殊越说越激动,他在这场梦里汲取到了无限的力量,甚至让他一改之前的绝望与颓丧,主动控制起梦境来。
他要醒来,他要看见父亲,看见萧遥,看见许许多多还担心着他的人。
……
“不是的,有用的,有人在意的。”
“我相信你。”
“公子单纯,容易被坏人骗,我呢,得帮他看着,谁骗他,我就把谁大卸八块!”
“对不起,子馥,我骗了你,其实我从不后悔遇见你。”
……
温兰殊深吸一口气,重获力量的他面前出现了一道曙光,把他本就鹅黄的衣衫映照得更加金黄,整个人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我要回去了,回到现实,那里有很多爱我的、我爱的人。”
他略微停顿,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我不能没有他们,他们也不能没有我。”
他越过那扇门,迎面而来的是睽违已久的母亲。云暮蝉身着一袭短打,没有任何华丽修饰,古朴女英剑负在身后。温兰殊犹犹豫豫不敢上前,那是给予他生命的人,他身上的一切因她而来,所有人都在说他酷肖母亲,然而独独是他这个最像母亲的人没有见过母亲。
“殊儿。”云暮蝉温柔地回过身,“我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看来,你已经破解了迷障,那为你设计的毒药冠了我的名字,其实,这并不是你的恐惧,而是我的。”
“娘。”温兰殊喊出许久未曾喊过的字眼,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年了,他想念母亲,却只能望着蜀葵花,想象母亲还在的时候会如何,“您为什么要怕呢?”
“怕……很多人不理解我。”云暮蝉站在山巅,远处华光万丈,岑峦叠嶂一时被照耀,云海浮动,掩映着芸芸众生,“包括你父亲也是,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赴一个必死的局,因为我又一次选了‘大多数’和自己不认识的人,死于群盗之手。”
“你们明明是我最亲的人。”云暮蝉坚实的臂膀微微耸动,山尖风很大,她紧皱着眉头,眉心浮现一个川字,说起来,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做那么多,她的爱很缥缈,包括水土山川,包括羸弱百姓,唯独无法聚焦在自己亲人身上。
温兰殊迎风上前,“我明白您,父亲也是。如果没有您,父亲绝对不可能成为一国宰相,他也一直在想念您,他也走了您走的那条路,所以,您为什么要害怕我们不理解呢?”
云暮蝉笑了,眼角一滴泪被风吹散,“我常觉亏欠你们。”
“哪有亏欠?我们要做的事一样啊。”温兰殊望日,他看不见长安,在经历一切惊涛骇浪中,内心终于得到宁静,“我想,我已经想好要怎么面对了。”
云暮蝉侧脸看孩子,“哦?”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至高至洁,才不是毒药。
温兰殊淡然道:“我要走您和父亲一样的路,比起骨肉血脉,我觉得这才是传系。”
“去吧。”云暮蝉衣袖扑扑作响,坐到那颗古松树下,“我看着你走。”
温兰殊顺着台阶,面前又出现一道门。
他不知道云暮蝉看了他很久很久,泪水止不住往外流,最后一句话夹杂在风里,温兰殊没有听见。
“阿娘也为你骄傲。”
一觉醒来,温兰殊听到居室内有嘶溜嘶溜的声音,他床上盖着一层层毯子棉被,旁边的枕头还有凹下去的印子。
他扒开厚重的毯子,直直坐起,忽然鼻子一养,打了个喷嚏。
外面吸面的声音停止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红线、卢英时还有裴洄愣在隔断的屏风处,一个个像木头人。
红线率先扑了上来。
“公子,你终于醒了呜呜……”
两个小男孩也扑了上去,温兰殊哭笑不得,一醒来就大喜大悲的,三个圆滚滚的脑袋黏在他胸膛那里,像是走过草丛黏在身上的苍耳,怎么扒都扒不下来,他只能抽出自己的胳膊,轻拍几个孩子的背。
“好了好了,别这么激动。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晋祠旁边的青松观。”红线先起来了,抹着眼泪,“萧遥来晋阳了,正在城中议事,晋阳府君安排他做了守将,他们正商量着兵发洛阳呢。”
一觉醒来,真是恍若隔世,“现在两京是个什么情况,你快跟我讲讲。”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你没被你妈爱过,你妈不爱你。
温兰殊:?冒昧的家伙!
这里原本写的是萧遥带石榴出来的,后来觉得,没有把自己的感觉写出来,而且石榴的心结并不是萧遥。
石榴的执念是“母亲”,所有人说你长得像你母亲,你母亲如何如何,多年来他无形之中学习自己的娘亲,却没有多少对于娘亲的记忆。他觉得不公平,可惜逝者已矣。所以,比起目前看来比较顺利且救赎的獭子,娘亲更能承载温兰殊的念想,更能给温兰殊以力量。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母系的力量就像是土地,稳定又有力量,这也是关于梦境设置的初心。
既饮旨酒,永锡难老:《鲁颂·泮水》。意为“他开怀畅饮着甘甜的美酒,祈盼上苍赐予他永远年轻”。顺便说一句,太原确实有晋祠,晋祠确实有难老泉。不过太原的晋祠是北宋的建筑,因为赵光义,曾经的晋阳城被毁掉了,在宋前,有避暑宫与很多园林建筑。之前去旅游的时候,晋祠乌泱泱都是人啊……
在此安利山西文旅,纯古建筑,雕梁画栋,厚重古朴,和老晋人一样。
下章xql见面!!
第100章 重逢
晋阳府衙内, 根据接下来的行动,一众人商量完毕。
洛阳依旧在掌控之下,为了名, 晋阳不能妄然行动,除非收到皇帝的“勤王令”,不然的话会被人反制, 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也不会信任晋阳来的军队。
于是出现了很奇怪的景象, 晋阳兵马已经集结, 这些日子参军入伍的也不在少数,河东人本就能征善战,河东军如果南下, 胜负还未可知。
但是按兵不动。
萧遥也没有办法, 他现在被拔擢为一军指挥使,受河东节度使裴岌的驱策,可以说比之前又要高一点。这里人事任用显然绕开了朝廷,因此萧遥不太理解——为什么朝廷的脸面, 有时候不管用,又有时候得照应着?
他跟萧坦一起出了府衙大门, 萧坦忽然问他, “你最近怎么来这么迟?”
萧遥略带疲惫, “呃……”
“出征在即, 也不要太劳累了。”萧坦背着双手, 呵气成雾, 作为父亲, 由于萧遥并不是亲生儿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 基本上没有对萧遥表示过关心,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萧遥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恢复了宇文旧姓,萧坦害怕自己意图割席,想要唤回些留存无几的父子情义。介于此,萧遥应和着,“是,我会注意的。”
其实他最近因为宿在青松观,离城内比较远,所以每晚很晚睡,早上又得早早出发,如此一来,路上占据了不少时间,露出疲态反而再正常不过。
萧遥不想让萧坦这么快知道,不是时机。
谁知萧坦仿佛“知子莫若父”,“听说,温兰殊来晋阳,还昏迷不醒?”
萧遥点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提起温兰殊。
“裴、温二家,俱是显赫,萧家虽然与裴家联姻,但在晋阳的这支和阿洄离得远,我们不大能依靠这点情面。更何况,他们其实都是文人,清高,对咱们颇多成见,尤其是这个温兰殊。”
萧遥:“……”
“况且,我听说他不重利,又孤高自许,在长安是个侍御史。你也知道,侍御史这种人,骨鲠,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要是他醒过来,难保要入府衙,裴岌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也带过兵。可以说若不是他昏迷,这个指挥使断然轮不到你。”
萧遥嗯了一声,抿了抿嘴。
“我就是怕他掣你的肘,他对你……评价不大好,很正常,清流文人看不起武夫,满朝文武都是如此,韩粲看不起贺兰戎拓,遭到反噬,想来这种风气,能有所改变吧。”
眼看萧坦颇多忧虑,萧遥越发心不在焉,谁知这老父亲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越发喋喋不休,“尤其是文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说毫不在意,等你之后才能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怀恨在心。可是咱们如今寄人篱下,也不得不学着他们。好在你小时候一直沉默寡言,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总之,你可千万不能得罪他。”
萧遥连连点头。
“有时候这文人啊,你得罪了,都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得罪的……”
萧家人好像都是这样,爱说话,说起来就没完,萧遥左耳进右耳出,总不能反驳,告诉萧坦自己跟温兰殊的关系以及来晋阳的根本原因就是温兰殊吧!
萧遥扶额,二人走到大街转角,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来碗馎饦,要加葵菜和酱菜,再来点儿醋吧。”
那一瞬间他无比明澈,脚似磁石一般吸在地上,往回一看,凉棚下云烟缭绕,刚出炉的包子旁边坐着一个身着鹅黄棉袍,外罩黑色大氅的男子,等水雾散去,面孔愈加清晰。
时间仿佛静止,聒噪与人影都消失不见,萧遥的世界,只剩下了自己和温兰殊。
像许久之前在闹市对视那般,他们隔着人潮,瞳孔里只有对方的身影,周围模糊不清。不同的是,上次偶然相逢,这次久别重逢。
恍若隔世。
萧遥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连萧坦走出去好几步都不知道,他意识到自己失态,现在不能让萧坦知晓,于是紧接着跟了上去。
“外祖父!小舅!”裴洄和卢英时抱着芝麻糖走了过来,“晋阳的芝麻糖好甜呀,你们要尝一口吗?诶,那不是温侍御嘛……温侍御!”
这孩子猛然挥手,芝麻糖差点戳卢英时脸上,还好卢英时躲得快,“温侍御,你也来吃饭啊,怎么不回青松观?那里的斋饭还挺好吃的呢。”
两个小孩跑到温兰殊那里,萧坦疑窦丛生,皱眉问萧遥,“怎么回事,我不在长安这么多年,阿洄怎么跟温兰殊走一块儿了?”
“学习,学习。”萧遥咳嗽了声,“这孩子读书遇到瓶颈了,就找人学习,正巧,温兰殊文采好,就在人家那儿学习。你也知道,他娘亲特别看重这个。”
萧坦叹了口气,感伤裴洄的身世,“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啊。”
萧遥心知肚明,这句话是提点自己,萧坦生怕萧遥改回旧姓就不管裴洄,又不能阻拦,因为萧遥现在确确实实掌握兵权,二人的地位翻转。
“当然,他永远都是我的外甥。”萧遥借着看外甥的目光看了眼大病初愈、笑意盈盈的温兰殊。
真好,失而复得,老天还是眷顾自己的。
因为温兰殊苏醒,很快裴岌就安排他去了萧遥军中担任行军司马,既要修兵缮甲,参掌戎务,也负责调集粮饷,可以说温兰殊甫一醒来就有重活,作为军营中的参谋,他这下子又劳心又劳力。
晋阳势力对萧遥并不彻底信任,温兰殊作为监督制衡萧遥的存在,让裴岌为首的晋阳官员吃了颗定心丸。
交接完毕,温兰殊和红线带着几个奴仆,抱着厚厚一摞的文书,回到了温兰殊的晋阳老宅,也是父亲之前读书的地方。这处宅院空置很久,到处都是灰,温兰殊咳嗽个不停,何老赶紧收拾,让温兰殊先在院子里等着。
温兰殊照做了,他确实不能接触灰尘。他站在蜀葵花旁,这时节蜀葵花早就落了,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喉咙里像是有个鸡毛掸子在撩,他受不住,从怀中拿出个瓷瓶,服下冰片和薄荷制成的药丸。
咽下药丸,喉咙瞬间清澈了。
脚步声响起,温兰殊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萧遥的臂弯穿过温兰殊腋下,在小腹那里汇集,十指交扣,下巴又不讲道理地垫了上来,鼻梁轻轻刮着温兰殊的脸颊,“真好。”
温兰殊任由他那么抱着,感受萧遥身上传来的温暖,“是啊,终于回来了。”
经历巨变,温兰殊的语气镇静不少,萧遥最喜欢他如此,此刻也不管不顾了,趁何老和红线忙活,咬了咬温兰殊的耳垂,猛然发现什么,“你身上那股奇怪的兰花香……”
“治好了。”温兰殊语气轻快,“解药其实……就在我自己身上,我娘种下了解药。”
谈到娘亲,温兰殊的语气柔和轻缓,如同触碰了最温暖、最眷恋的回忆,“我在万壑松风、云海起伏间,看到了她,她送我离开梦境,若没有她,我断然走不出来。”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嗯。”温兰殊握着萧遥厚实有力的手,“她是我最敬佩的人。”
红线不大明白,为什么萧遥又没皮没脸留了下来,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萧遥一来就夸她又长高了又壮了,言谈之间满是兴奋和欣赏,甚至还允诺她买磨喝乐,凑齐不同的颜色,买晋阳最热门的款式,在卢英时和裴洄一起“暖房”的时候,给了三个小家伙一点钱,说去玩吧啊。
裴洄捧着手里的散碎银两,“怎么回事,我小舅突然这么大方。”
“还好吧。”卢英时心想这个其实没卢彦则给自己的多……不对,怎么又想起卢彦则来了!
红线直觉觉得不对,可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回事,以前都是公子带我出来玩儿的,现在萧遥竟然独占了公子……不行,我要找公子!”说罢就要推门。
卢英时适时拦住,“红红红线你看那街边的花树和灯笼是不是很好看!走走走买点乳茶去,我请你喝!”
“我不喜欢喝乳茶。”
“那就喝点别的!茶馆里的小点心也不错!”
卢英时推着两个一头雾水的朋友走开了。
这边温兰殊低头处理文书,他要做很多事,围着小火炉和烛光,大致对萧遥手底下的兵士有了一点了解。冬日天黑得早,他眼眶酸痛,萧遥给他找来明目的茶,放到一边桌案上,就这样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怎么回事?嗯?”温兰殊眼看萧遥穿过自己胳膊下,竟然旁若无人地枕着自己的腿,旁边的虎子也贴着他另一条腿,一人一猫,像是寄生在他身上似的,撵都撵不走。
“快过年了。我得好好想想,今年这个年怎么过。”萧遥头朝上,看温兰殊低垂的眼睫毛。
怎么能这么好看呢,他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温兰殊用苇笔在萧遥脸上留下个墨点,“你再不起来,我就往你脸上写王字。”
萧遥一副任君处置的表情,“写出个王字,我当老虎。”
“你还当老虎?”温兰殊噗嗤一笑,“你要吃人啊?”
萧遥蓦地使力,扑倒温兰殊,苇笔在他脸上落下一条墨线。温兰殊的头发四散绽开,伸手轻轻抚了抚萧遥的脸颊,掩不住眸光里的欣喜和慰藉。
虎子喵了两声,继续睡觉了。
萧遥凑近温兰殊的脸颊,沉声道,“吃你。”
温兰殊闭眼,萧遥马上吻了下来,舌头突破牙关,在他嘴唇上吮吸舔咬,他也配合萧遥,时不时反击那么一两下。逐渐加重的喘息和潮湿的水汽,充盈彼此五官;耳目唇舌,都被萧遥不由分说占据了。
他们越抱越紧,在地上难舍难分。
原来世间最扣人心弦的,不是乍见之喜,而是久别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文案后果然有点起色了哈哈哈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