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人海阔
第81章 魏博
大军开拔至相州, 差不多十天过去。温行身体不大好,所以无法急行军,一路上只能走走停停, 而温行也有新体察民情。他们运气有点儿不好,流寇山匪基本上没断过,傅海吟一笔一画都记在册子上, 回去都是功劳。
相州地处魏博六州西面, 又是商旅往来的要塞, 商旅繁华, 茶馆里甚至还有一些蜀中名茶。天气渐冷,扑面而来一朵朵雪花,过午发育成大雪, 冻得萧遥只能搓手, 跟温行商量着在此地待几天,先让信使给魏博节度使罗瑰传达讯息。
温行亦有此意,冒雪行军大可不必,况且他们比原本定好的时间要靠前。
过午, 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权随珠、傅海吟、聂柯各自歇息去了, 只留下手持旌节的温行和萧遥。他们随便找了家茶馆, 萧遥定睛一看, 上面的字很奇怪, 不像是寻常茶馆的名字。
心声。
言为心声, 这是在暗喻什么呢?北风刮得正紧, 馆内炭火烧得很旺, 炭被烧得发白, 整间屋子因雪光映照, 格外眩目,一室皎白。
萧遥随便点了一盏茶,正准备和温行说点儿什么,就有个奇怪的人,拽了拽他衣袖,让他上楼去。
萧遥跟着上去,谅这光天化日,也无人敢做什么。
二楼雅间一位紫衣女子背对着他,萧遥不用看就知道,这是消失已久的朝华。
紫衣女子听脚步声,知道他来了,笑道,“宇文铄,这是你最原本的名字吧。”
“你竟然也知道?”萧遥放下斩鲸,坐到朝华对面,“叫我来干什么?”
“提醒你两句,魏博是请君入瓮,别去魏州,现在往西还来得及。”朝华抿了口茶,“我知道劝不动温相,所以就劝你,反正,兵马掌握在你手里。”
“哦?你劝不动,我就能劝得动?其实一开始,温相就知道凶多吉少,不然我也不会跟着过来。”
魏博镇的治所在魏州,他们离相州还有一段距离,朝华这么说,是想做什么?
“罢了,我就知道我的劝告没人会听。”朝华微微一笑,“说不定,会成为你的机会。”
“你堂而皇之在相州出现,背后是有靠山?”
朝华耸肩,“如你所言,我现在是罗瑰的刺客。也只有在魏博六州,我才敢不戴幂篱见人。”
“跟皇帝干事儿,不比帮一个节度使强?”萧遥手支着下巴,这朝华真是太耐人寻味了,好好的阁主不做,非要做个不能见光的刺客。
“看我心情吧。”朝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难将她和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联系起来,“也罢,我就再跟你说两句。你们来魏博,还有一个原因,罗瑰新继任,压不住下面的人,所以想着要归顺。如此一来,同样割据的其他河北藩镇不服,他们派刺客,想要和罗瑰的叔叔联手杀掉他。”
“所以你又是刺客又是保镖?”
朝华挑眉,“保镖?我没想过,太累了,我不太喜欢。”
萧遥:“……”
“你们来这儿,要帮罗瑰解决这个棘手困难,也许会赴鸿门宴,也许会遇故人。江湖就是这么有意思,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总是能在不经意的时候重逢。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这家茶馆的主人,曾经也在蜀中住过一段时间,他很喜欢峨眉雪芽,整个魏博,只有这儿的峨眉雪芽最香。”
朝华在暗示什么?
萧遥双手搭桌沿,也抿了口茶,“所以,你是来帮我们的?”
“我对宗庙社稷不是很感兴趣,抱歉。”朝华展眉一笑,“但我会尽力阻止战事发生。”
“好吧。”萧遥心想这朝华嘴真严实,啥也没打听到,告诉他的还是他早就知道的东西,“那你当年是真的要弑君?”
朝华把剑背好,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弑君不能定风波,照样还会有个新皇帝,甚至,新皇帝还比不上原先的皇帝,所以我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照做。”
旁人还以为朝华畏惧真龙天子不敢弑君呢……果然江湖侠客的想法很匪夷所思。
“真是奇人……”萧遥笑着摇了摇头。眼看朝华马上下楼,他蓦然问,“你为什么没有姓氏?”
朝华负着长剑,“无父无母,不需要有姓氏。告辞。”
萧遥刚下楼,就不见了朝华的身影,大厅里,也没了温行,屋外一群人正吵吵闹闹,簇拥在一起不知道在问什么。
“您是朝廷宰相?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呐。”
“我们相州只听节帅的话,宰相?该不会是要发兵打仗的吧!”
温行敛着袍袖,手持旌节,不卑不亢,“我此行,乃是传达陛下旨意。罗帅已经谋求归附,你们依旧是大周的臣民。而且,陛下为嘉奖诸位忠义,特免魏博六州三年赋税。”
“三年?没听错吧!”
“三年诶……”
温行来之前已经听说过魏博虽然割据,但是节度使为了养亲兵,所以不停征税,说到底,六州和大周没什么不同了。免三年的税毕竟是实打实的恩惠,要让人知道朝廷的诚意,争取到一部分民心,才能有所成效。
与此同时,权随珠和聂柯率领两队兵马,所过之处,分文不取,席地而坐,就当是休息。
“这些是大周的兵士,他们路过此地歇脚,还望相州人民能够包涵。我听闻,相州有卢公祠?当年卢公自范阳南下,路过相州,与都尉侯四娘一起抗击流寇,现如今相州地方志还有二位的佳话。”温行来之前也做过功课,说起来头头是道,“正巧,这位卢公,是我的先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相州还是武成帝的龙潜之地,听说武成帝曾在此修义仓,供给寒士,年年减免税收。陛下听闻节帅有意归附,亦是欣喜,相州子民与大周不可分割,如此一来,陛下无愧列祖列宗,今冬雪大,诸位也能以逸待劳,过个好年。”
如此一通下来,众人对温行的感观好了不少。而后不待萧遥说话,温行就带着奴仆,往卢公祠祭拜了。
这也算是收买人心?萧遥喊了聂柯和权随珠、傅海吟跟上去,只见温行不徐不疾走着,自有一副雍容风度。他来到香火不绝的卢公祠前,对着泥塑神像,拜了三拜。
卢公在大周史书里是前朝末世割据起义的豪雄,不过因为与主公猜忌,最后只能装疯卖傻逃过一劫。这个故事乍一听来只觉得唏嘘,但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做过的事儿,很多人都记得——卢公来到相州,一改民生疲惫,立下三不诺言,约法三章,不抢掠,不征民,不增税,短短数年,就让饱受兵火之乱的相州得以复苏。
史书失意豪杰,大概没想到死后百余年,还有香火在。
温行拜完,对周围人问,“有笔墨么?”
周围人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傅海吟举手穿过人潮,拨开面前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作为跟文书打交道的判官,他随身带纸笔,这会儿呵气化开冰碴子,又解下水壶,把墨晕开,又掏出竹笔,“温相,请。”
温行礼貌微笑,走到卢公祠后院的厅壁前,傅海吟亦步亦趋,萧遥也跟在一边。
厅壁上有很多涂鸦,不过很久没人发挥,一些墨迹已经脱落没有眼色。大周流行在厅壁上写游记的传统,这种文体被称作是厅壁记,温行下笔千言,写个小小厅壁记自然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自左至右,五百言,就写好了。
温行的书法绝对算得上是一流水平,大周身言书判,书也在其中,这字体酷肖王右军,行云流水,飘逸潇洒又不失遒劲,人群中有两三个谙熟此道的,没忍住直接鼓起掌来。
五百言里,有相州的历史,又包括了相州的地理位置,而后便是溢美之词,将相州侠风盛行、人杰地灵、重情重义的特点全部不吝笔墨夸奖一番。
萧遥真是忍不住鼓掌,他就佩服会写文章的,之前听说温兰殊一天写了五篇三千字的文牒,他还想着让温兰殊给自己写一篇,结果温兰殊说,他的墨宝价值千金,要润笔费,萧遥哭笑不得。
现在一看,价值千金?那还算少了!
在场众人啧啧称赞,鼓起掌来,其中有个人大叫了声“好”。萧遥循声看去,正是一身貂裘,珠光宝气,恨不得把家底都穿在身上的周序,旁边还有笑得满脸褶子的陶真。
“早就听说过温相墨宝一绝,今日卢公祠也算是焕然一新了!”陶真原本想说蓬荜生辉,但想了想,卢公毕竟是前辈,谁借谁的光还不一定,“没想到能在相州看见温相。”
温行微微颔首,算是给这商人足够的礼节。
萧遥刚想上前说点儿什么,却见门外一列士兵小跑着前来清道,身披铠甲,手执长槊,一个个龙精虎猛,列队站开,正中央是一脸喜悦的相州刺史原峋,一边作揖一边上前,“温相远道而来,某忙于公务,未曾迎接,还望温相海涵啊!”
“我已到达,府君拨冗前来,实在惭愧。”温行对待原峋颇为尊重,完全没有宰相的架子。萧遥在心底里揣摩,温行待人接物还真是高超,亲切又不谄媚,客气又不疏离,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不对,很多人压根不敢来魏博。旁的不说,就看外面的一列军队,谁看了不会牙齿打颤,浑身寒毛直竖?而且,这些还不是精锐呢,魏博的精锐在魏州,其中的牙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够左右节度使人选。
说不担心是假的,萧遥唯恐温行触怒了这些人,然后被群起而攻之,他们满打满算千余人,魏博精锐就有万余,这能打赢才见鬼,孙武再世都不可能。
原峋请温行回自己的公廨稍坐片刻,然后差人为温行安排住宿,这关就当是过了。权随珠和傅海吟跟在人潮后面,她戳了戳傅海吟,为了躲开权随珠,这人把腰往旁边一扭。
“温相真会来事儿。”
“……得民心之举,被你说成是来事儿。”傅海吟无奈,这姑奶奶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没把门。
权随珠抱着手臂,她有点冷,就把手揣进袖子里,冰凉的双手碰到胳膊,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瑟缩一下,“不都一样?走吧,我快冻死了,待会儿喝点儿汤,听说魏博冬日的辣汤很好喝,一口下去浑身暖暖的,配上油饼更是一绝,在相州,人人都拿油饼蘸辣汤。”
傅海吟和聂柯打算跟上权随珠的脚步,他俩还不忘回头看卢公祠门口站着快成雪人的萧遥,“指挥使,你不来吗?该吃饭了吧。”
萧遥点头,远处白雪盖着的凉棚下,热气氤氲,一笼包子刚好出来,水汽挡住了一个人的身形,他浑身犹如过电,慌忙搪塞着傅、聂,“你们先去吧,我随便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人海阔:卷名来源于元代姚燧的“人海阔,何处不风波”,意思是人海无边的辽阔,没有一天没有风波。
呵呵是这样的,因为发现每天这个最近更新永远蹭不上,我打算以后自己每天晚上手动上传,大概也就九点左右,反正每天忙完学习啊啥的也就该上来看看,这样的话每天上来也能日更了,总感觉就算压字数上榜单也打不过别人,反正有几个人一直在追看,那就放出来大家一起爽爽,你们看了能爽爽,我看你们看了、留个评论我也能爽爽,独爽爽不如众爽爽,咱为爱发电不就求这个嘛!哈哈哈想开了![墨镜]
第82章 心声
心声茶馆内, 萧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霎那间白羽一般的雪片落了一地。湿冷的天气让他浑身冒冷汗,踏进茶馆的时候, 久久才缓过来。他转身上了二楼,方才那在凉棚下等待他的人已经率先上去了。
“萧遥,你还真是给我惊喜。”
萧遥于门槛前顿足, 定睛一看, 栖云正戴着风帽, 坐的地方也是刚刚朝华坐过的。他只好坐到栖云对面, “谁给谁惊喜啊,蜀王殿下?”
李廓爽朗一笑,“看来你猜出是我了。”
“你那么恨温相, 又收集所有和温相不对付的人, 为的不就是报复?铁关河应该也是其中之一,他和权从熙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屡次对子馥不利?”萧遥握紧拳头,指关节喀喀作响,“甚至找到我, 也是因为,我和温相有深仇大恨。”
“你的倒戈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至少那次在大理寺, 我就已经明白了。”李廓早已没了当初俊美秀挺的脸庞, 岁月苛待他, 让他的脸上多了皱褶与沟壑, “我看人向来不行, 温兰殊在大理寺救人, 你明明可以做人证反咬温兰殊一口, 但你没有。温兰殊在佛寺起居, 明明就要被烧死在佛塔上,你却救了他。”
李廓乘势追击,“看来,你也被温兰殊吸引啊。”
“蜀王殿下,咱俩谁也别打趣谁。”
李廓笑得前仰后合,“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放下了,你竟然,把所有的仇恨都放下了。萧遥,你父亲要在世,肯定会说你……”
“父亲要是还活着,看见我如此,只会不再挂怀。”萧遥无比镇定。
冬日天黑得早,这么一趟之后,窗外渐渐暗了下来,橘黄色的灯光暖融融的,照亮街衢,也透过窗户照亮屋舍。
“哦?萧遥,你这么懂你父亲,也懂我,不会不明白,接下来我会对你做什么吧。”
萧遥十指嵌入木桌,“他为了救你,已经死了,你想杀我?真是以怨报德啊蜀王殿下,您能苟活至今,难道和温相就没有关系么?结果你又是害温兰殊,又是搜集所有与温相有仇的人。让我猜猜,你引他出来,肯定也有别的意图吧?”
李廓不悦。
“言为心声,温相的字里,刚好有个‘言’。殿下,你恨他,却也忘不了他。事实上很多人都是如此,即便记恨他刚正不阿,永远舍小取大,毫不犹豫,归根结底,到底无法否认,他永远都是人杰,一心为公,毫无私心,而你,和很多意图颠倒乾坤之人,也承认自己比不上他。”
他们怨怪月亮太高太冷,却不能否认月亮永远漫照大地山川,万古如一。
“其实这种人很没有意思,你不觉得?”刚好水开,李廓斟了杯茶,浅呷一口,算是暖了身子,这气味,萧遥一闻便知是蜀中的峨眉雪芽。
“他们也不是为了有意思而活着。”萧遥摊手,并不害怕李廓,因为他觉得李廓应该早就知道自己会反水了,“你这招真高明,全是阳谋,设好一个圈套。温相估计也猜出来是你,但他只能入局,没有别的选择。布局之人知道对方必然入局,而局中人也知道,布局之人的意图,你们从一开始就把对方的底摸清了。”
“那你觉得你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呢。”李廓笑吟吟看着他,“坏了我好几次事,我可真是大人有大量,没有取你性命。”
“你还不至于。”萧遥粗犷惯了,这会儿更没什么礼节。他从小时候流落街头被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僧人关注到,然后成了萧氏子,这人就一直如影随形,直到朝华那句暗示,以及温兰殊提起的过往,他才终于笃定,栖云就是李廓,李廓根本没死!
“蜀王能有今日,温相必然有关系。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死的根本不是蜀王?他算是徇私放过你一条命,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对子馥……”萧遥太想知道这莫名其妙的仇恨因何而来了。
李廓神秘一笑,“好戏要上演了,我怎么可能是为了害温希言呢,我为他准备好了惊喜,也为你准备了。至于温兰殊么……他何须我对付啊,哈哈。”
萧遥一拍桌板,“你……你……”
人在极度生气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萧遥气得额角直跳,他潜意识里觉得温兰殊有危险,但他没法回去,温行这边还没结束,他要是抛下温行兀自回去,万一温行有什么闪失,温兰殊不会原谅他!
可若是不回去,温兰殊怎么办?谁知道李廓要对温兰殊做什么!
两边难以抉择,萧遥恨不得自己分成两半。他捏碎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流出,碎瓷片刺入手指,血水混着茶水,也丝毫不觉得痛,“你到底想怎样?”
“我‘临死’前说过,温希言欠我一条命。可我不忍心杀他,那怎么办呢……”李廓无奈笑了笑,又加了茶,热气扑面而来,饶是如此也无法化开二人降至冰点的局面,“只好让他儿子还啦。”
萧遥好似在高空坠落,身边无一可以依凭,双手脱力,全身找不到着力,心凉透了。他久久未能缓和过来,甚至想吐,嘴唇抖动,抱着头在地上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出现就能妨碍到我的一切?我好不容易有了挂念的人,我好不容易有了……我爹因你而死,他甚至连你根本没死都不知道,他死得慷慨,我呢?我明白个中缘由,再也不必因为仇恨而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可你告诉我,你要毁了所有!”
李廓冷眼旁观。
“我要……我要杀了你……”萧遥拔出斩鲸,挥刀想朝李廓砍去,但他手挥舞到半空,就被一个石子击中了虎口。
他手被卸了力,刀锵然坠落。
白衣翩翩的龟兹胡商,正斜倚着门框看他狼狈的模样。
“白琚,你怎么才来?”李廓笑道,“看这位小友,好像有点不大舒服。”
“哎呀,年纪还小,你一下子都说出来,怎么接受得了啊!”白琚稍一使力,待萧遥近身想要肉搏,就给萧遥封了穴道,于是萧遥只能红着眼眶,像发狠的野兽,“你杀了他,也不能控制,明白吗?我们也是为你好,你出去于事无补,不如坐享其成,反正……你是死不了的。”
“宇文怀智忠心待我,冲这个也得好生照顾你。”李廓起身,眉眼间依稀可辨当初风采,默然,尊贵,看萧遥犹如看一条狗,“走吧白琚,今晚有意思。相州初雪,咱们也看雪去。”
萧遥蜷缩在地,屋子里只剩他一人。寒冷入骨,每块骨头缝里都有数不清的寒刃。
他想运功破开被封的穴道,但白琚的功夫很刁钻,他运动周身功力竟还是未能破解半分。屋外的声音依旧没有休止,热闹人流里,小孩子吵吵闹闹,大人说着瑞雪兆丰年,一派喜气洋洋。
他只能盯着房梁上被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斑出神。
要是温兰殊在会怎么样?是否会斟一杯茶?萧遥的思念霎那间涌上心头,尤其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心像被钢刷一点点刮下血肉,疼痛难忍,嘴角竟然流出血来。
运功太过,恐会伤到自己!
忽然门开了。
朝华手执女英剑,看到萧遥这么狼狈后,叹了口气。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别人当姜太公,你倒好,遇见个直钩就去咬。”朝华给他解了穴道,萧遥当场吐了口血。
“这下我搞砸了,温相……”
“你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不过嘛,我留了个心眼。”朝华扶额,也算是挺无奈的,萧遥有时候对人不设防,这并不好。但她也不能见死不救,就从囊袋里拿了枚药喂给萧遥。
“什么?你留了个什么?”
“放心,温相不会有事的。”朝华轻松一笑,“有人想借机生事破坏和谈……不过我发现了,他找谁不好,偏偏要找我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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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随珠喝得醉醺醺,从公廨里摇摇晃晃走出,原峋被这姑奶奶的海量吓到,刚刚几个人一起灌才有成效。“姑娘?姑娘?”
“啊?”权随珠大喊,“干什么,再来一局?”她已经开始翻白眼了,脸比猴屁股还红,“府君这酒……嗝儿,真好喝啊……”
“姑娘歇息去吧,天色已晚。”
“对,是该歇息了,是该歇息……”权随珠重复着,弯曲如蛇形,时不时要靠扶柱子和墙才能走动,她一边走还一边嘿嘿笑,指着侍卫的脸,还上手摸两把。
原峋:“……”
等到权随珠消失在路尽头,原峋准备商量后续事宜。他对周围人使了个眼色,目前萧遥不在,傅海吟和聂柯也喝醉了,正是好时机!于是他让白天接待温行的兵士将温行的房间重重围了起来。
“求和?求个屁。”原峋骂骂咧咧,“要是真和,罗敬暄第一个要我的命,罗瑰算什么东西,听罗瑰的话可是连年都要过错的呀。”
絮絮叨叨之后,原峋让壮士拿了麻绳,准备缚了温行交给罗敬暄,也就是罗瑰的叔叔。
当初的节度留后,也就是说储备后继人,定好了是罗瑰,但是罗瑰想一出是一出,被叔叔吓得魂不守舍,生怕哪天咔嚓了一命呜呼。
所以才遣使求和来这么一出。
原峋又不是傻子,罗敬暄强势,真要火并起来罗瑰只能挨打,下一任魏博节度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谁。求和意味着河北剩余割据的藩镇将直面朝廷冲击,说得通俗点就是,兄弟们约好了一起打打杀杀,你却跟了皇帝老儿。
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温行,交给罗敬暄,皇帝能不能杀自己原峋不在乎,得赶紧讨好面前的老虎。
壮士手里拿着麻绳,推门而入,已经想好如何缚住温行,结果一开门——
空的?!
床上鼓包的只是一个草人!
原峋快步走进来,左右翻找,“不好,中计了!”
与此同时权随珠带着一列平戎军的士兵又围了一圈,她好整以暇地掏着耳朵,努嘴挑眉,“怎么,想学张绣啊?谢谢你啊,把我当典韦哦。”
原峋:“?”
魏博是精锐,平戎军也是精锐,面前这姑娘竟然一点儿醉意都没有?!
“温行呢?!”
“我很像傻子嘛府君,你觉得我会说么?”
原峋气笑了,“那我总该知道他在哪儿吧?”
“唔,反正你已经抓不了了,府君,劝你一句,好事呢,温相已经做了,厅壁记温相也留下了,人家没做一点儿不利于你的事,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绑了人家送人,真是小人行径。”
院内魏博兵和平戎军面面相觑,傅海吟急匆匆跑了过来,权随珠朝他挥了挥手。
他有点醉,站不稳,手抵着额角,用力眨了两下眼,眼前几个权随珠同时朝他挥手,良久才变成一个。
权随珠笑着晃了晃手指,“这酒量还是那么差。”
傅海吟:“……”
这女流氓竟然莫名可靠呢。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原峋话说到一半,刀锋就从面前缓缓提了上来,停到他脖颈那里,让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府君,你还真是对温相不太了解,老虎不发威,真把人家当病猫了?”权随珠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整间刺史府公廨,“人又不是傻子,你这几斤几两,人家会不知道?温相不忍戳穿,也希望府君不要撕破脸,要是真能和……”她幽幽凑近,“第一个处理的就是你。”
“那我也劝姑娘一句。魏博能不能回归朝廷,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节度使说了算。”
“什么?”傅海吟惊诧道。
“六州人心团结,你猜是因为什么,割据这么多年呢?”原峋示意兵士退下,杀气消弭,“姑娘慧眼,想必多加思虑就能明白。我不拦你们了,经过相州,下一站就是魏州,祝你们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张绣,典韦,这个看过三国的应该知道,曹操攻下宛城跟人家张绣的嫂嫂那啥了,气得张绣七窍生烟,当晚先是把典韦的刀偷走,然后偷袭曹操大营。这场偷袭之后曹操失了爱子曹昂被丁夫人单方面离婚,典韦战死,战马绝影也死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权姐:可靠。jpg
朝华:可靠。jpg
本来这本是3000字的节奏,可是自己写着写着发现卡4000字左右刚刚好。
以后就都是差不多4000字一章了,食用愉快。
第83章 河山
萧遥匆忙赶至的时候, 权随珠、傅海吟、聂柯等人已经都集合完毕就等他一个了。身为主将,没想到着了道,差点铸成大错。权随珠扛着刀, 一旁傅海吟知趣地退后几步,也拉着聂柯往后。
“指挥使只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权随珠捧腹大笑,“温相无虞, 要是真有点儿什么, 咱们趁早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事儿本就是萧遥有错, 因此权随珠的嘲讽, 萧遥也没想着反驳,“一切都好吧?”
“温相早知有不对劲,就让我们拖住原峋, 实则自己金蝉脱壳来了城外驿站, 打算今晚急行军开拔至魏州,不在相州逗留。”作为在场唯一一个除萧遥外带过兵打过仗的,她安排起事情来头头是道,“走吧指挥使, 再不走,相州的卒子就该挑扁担来打我们了, 哈哈哈。”
说罢权随珠继续扛刀步入大营, 和马车中的温行嘱咐了几句, 萧遥觉得对不住温行, 就也跟上前去, “温相, 有旁人来找你么?”
温行掀开帘子, 昼夜疲惫下, 眼眶深陷, 愈发憔悴,“什么?没有。”
难道李廓没来找温行?那李廓究竟想做什么?如果李廓想要对温行下手,不应该在相州就趁早动手吗?诱敌深入?真是看不透。“那就……那就好。”
“你遇见谁了?”温行正色道。
“一个您和我都不想回忆起来的人。”萧遥暗示道,“相州这关算是过了,度过洹水,往北就是魏州,温相早点歇息。”
“嗯。”
萧遥命令大军开拔,黑龙一般的队伍在山野林木间行走,他们冒着逐渐加大的风雪,却不敢停留一时片刻,还好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卒,昼夜急行军也不在话下,就连傅海吟这等文官,也不惧严寒,裹了袍子,与兵士一起行军。
寒风呼啸,草木沙沙,风刃在人脸上刮,似能刮出血痕来。将士强忍着冻得僵硬的手指双脚,血流恍若凝滞,走起路来脚掌甚至没有知觉。
萧遥强忍着牙齿打颤,这确实不是一个行军的好天气,按照兵法,这种天气下若非紧迫,一般不会行军。一则士气低落,二则人员伤亡。但是原峋非善类,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魏州呢,罗瑰呢,罗敬暄呢?谁能保证那不是瓮中捉鳖?若说要打仗,不得提前安排好对策,温行就带了这么一点儿人,怎么跟魏博打?岂不是羊入虎口!
萧遥是个吝啬的人,如果知道失败的几率大,或者伤亡超出自己预料,就会裹足不前。求稳的将领大多如此,不打无准备之仗,战场机变,往往导致全军覆没,人没了才是彻底完了。
他忍不住敲了敲温行的车壁,“温相,您真的有把握?这次若是魏州比相州还凶险,该怎么办呢?我答应子馥要保护好您,可是您这么一来,真是让我有些费解。”
“你觉得我明知不可而为之?”温行问。
“您真的没有动摇过么?如果今天您不知道原峋的意图,很可能就……”
“我知道的。”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遥有点不太明白温行,瞒着自己有什么用么?“我……”
“这就是我不告诉你的理由。”温行叹气,依旧是镇定自若,“你太过顾忌,反而会露出马脚来。而且,估计在你心里,我和殊儿都是拎不清的执拗文人,所以会不顾一切,甚至明知是死局,也敢闯。”
“温相……”萧遥咬着唇。
“我做一件事,无论是改革吏治,还是出镇为将,都没有太多顾虑。萧长遐,你是个很好的将领,但你不是名将,你知道你和名将差别在哪儿么?你太多顾虑了,甚至在这方面,权姑娘都比你优秀。”
这下萧遥是服气的,他不在,权随珠替他收拢兵马,安置得妥帖得当。
“为相者,顾虑太多则瞻前顾后,抱残守缺,墨守成规;为将者,顾虑太多则进退维谷,忧生畏死,退避三舍。”
温行缓缓说道,“不是说这有什么错,在太平盛世,这种人很多,大家都如此,算不上错,你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想活,其实是人之常情。不过乱世之中,万里河山总要有人为之前赴后继,舍生忘死。”
萧遥不解,追问道,“可您毕竟是子馥的父亲。”
“我更是大周的宰相,这一点,我确实对不住殊儿。”
“您在一个人和一千一万人里,选了一千一万人,当初牺牲我父亲也是如此,现如今您要牺牲自己?”萧遥攥紧了马鞭,浑身闪过一阵冷意,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凉透了。
“因为我知道会有人坚定不移选他,以前是内弟,现在是你。”
温行果真无情。
这是萧遥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的人,“为了皇帝,为了李家,值得么?”
“萧长遐,等你什么时候明白你父亲,就自然而然会明白我。”
“我只知道您瞒着我来了一出金蝉脱壳。诚然我是有错,但我还是不变,我不会看着您深入虎穴有性命之虞,我会让您安全回去,不让子馥伤心。”
温行无奈笑了,“嗯,可你能做的,远比现在要多得多。你是宇文怀智的儿子,你父亲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你觉得他是凭借什么走到那一步的?”
萧遥关于父亲的回忆很少,有一段是他镌刻在脑海里无法忘怀的。他还记得那次宇文怀智从战场上下来,他站在桃树前闷闷不乐,嚷着要父亲摘一个。
原因就是他看到别的父子其乐融融,父亲给孩子摘桃子吃。他也想这样,尽管他已经长到伸手就能摘下桃子的高度。
宇文怀智站在桃树前问他,“阿九也想做大将军?”
“不想。”阿九并没有顺着往后说,“回不了家,有什么好的。”
“可是如果没有我们在外面,会有更多的孩子回不了家。”
“为什么不让别人来做英雄,偏偏是你,偏偏只有我没有爹爹照顾。”
宇文怀智佯怒,“你不需要爹爹照顾。”
“我不!别人都有爹爹!他们的爹爹会背着他们摘树上的果子!”
“你长高了就能自己摘。”宇文怀智不依不饶。
“我不要长高,我就要你给我摘!”阿九指着自己触手可及的果子,他仿佛想证明,自己并不会碰到,他也需要父亲的帮助,想从父亲的手中接过桃子。
“自己摘。”宇文怀智冷冷道。
阿九登时哭了出来,“我恨你!你不是我爹吗?你为什么不回来?我每天晚上都不敢关上门子,我怕你找不到家,我怕你在外面一晚上,可是你没有一次回来过!娘很想你,但她不说,所以……”
“知道你娘为什么不说吗?因为你们不能改变我。阿九,有些事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
“那为什么不是别人去做!”阿九忿忿不平。
“因为我不想依靠别人,观望别人。”宇文怀智冷静地指了指树上的桃子,“你自己摘下来,我不会帮你。”
阿九把桃子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自己摘就自己摘!”
这成了萧遥关于父亲的为数不多的回忆,现如今一比,温行和宇文怀智简直没什么区别。如果牺牲一个,能成就千万个,他们会毫不犹豫选一个,哪怕那一个是自己。
“可能,他想看到太平日子。”萧遥长叹一口气。
“是啊,只要天下能太平,我活着不活着,有那么重要么?”
萧遥陡然色变,格外严肃,“重要,怎么不重要!对别人而言我不知道,但是对于我和子馥,很重要!”
温行沉默片刻,许是没想到自己的生死,除了云霞蔚和儿子在意,还有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在意,不禁笑出了声,“你也放心好了,我没那么不识时务,下次会跟你商量的。”
真是关心则乱,萧遥说完最后那句话,久违的感觉又出现了。
谁知道前路如何呢?还不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知道是险境就不去闯了吗?知道事情难办就不去办了吗?打仗不是这样的,不会因为“有可能失败”就直接放弃抵抗。
至少萧遥不会。
·
山峦之中,谷风很大,凛冽如刮骨钢刀,即便披了狐裘,也没什么用处。数九寒天,穷冬烈风,雪厚厚笼罩大地,也遮挡了四周的声音。这时候,连一只鹞子都没有,耳畔除了风声,落针可闻。
李廓头顶的斗篷和风帽厚厚的,之前易容的时候,容貌和头发都被面具藏了起来,这会儿把面具去掉,一头乌发在脖子两侧分开,劲风吹拂,眼神锐利如剑,又深如寒潭,剑眉入鬓,髭须整洁,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入彀的军队。
当年再俊美,久而久之,也多了不少细纹和疲态。青春年华原是最好的东西,李廓有过,却挥霍无度。旁人说青春年少应该勤学苦练,可李廓就想挥霍,时至今日也不后悔,因为现在想挥霍也没有了。
“你大半夜来这儿干什么?怪冷的。”白琚一瘸一拐走过来,“我的靴子湿了,娘的,冻死个人。”
“你虽说是龟兹人,不过在南方待的时间很长,不知道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往身子里钻,无孔不入,比最锋利的刀子还锐。”李廓手里揣着个暖炉,被白琚一把夺过。
“你自己揣着个宝贝,怪不得不冷。我说,看完了吧?千余人也没多少,都要走完了,为什么不去亲自看看温希言?”
“不到时候。”李廓负手而立,斗篷在面前合拢。
“真是看不透你,你不是喜欢他,等了他很久很久,为啥现在有机会了,又躲躲闪闪的呢?”白琚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很难理解竟然会有人为着另一个人,执着如此之久,纯情得跟韩凭尾生一样,不禁浑身冒冷汗,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喜欢么?随你们怎么说吧。”
“不是,你不喜欢?”
“方便你们理解,说喜欢也无所谓。”李廓望着远处消失在天尽头的马车,“瓜田李下的,我反正也是那样一个人。”
因为风流,因为男女不忌,所以对温行的执念,自然而然就能被解释为喜欢。而李廓也懒得解释,尽管很多人知道,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白琚这一刻蓦然懂了——天之骄子,又有一副好皮囊,绝顶自负下,只能是无可比拟的自恋……自己怎么就和这样一个怪人共事了……
旁人喜欢别人,无不小心翼翼,能得到对方回眸,会觉得好幸福好开心。
李廓不是。按照白琚多年来的体会,李廓大抵会觉得,我对你青睐有加,是你的荣幸,你不表态,就是你没眼光。真是巧了,温行偏是一个无所谓的人,谁喜欢温行,温行都不觉得有什么。
温行有妻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个极品。
“你觉得他儿子怎么样?”李廓忽然问。
“啊?你不是不咋待见人家?我要是说人家好话你又不爱听,说坏话又缺心眼,这种事儿我才不干。话说,你干嘛跟人家小辈过不去?好歹也是个长辈。”
李廓压低剑眉,“这孩子随了一点儿他娘的性子。”
“……你把人家正妻当‘情敌’?”白琚那一瞬间脑海里的疑惑达到了顶峰。
这什么神经病啊!
“不。他太耀眼了,我不喜欢。”李廓说完,寻了来时的山路小径,兀自下山去了,留白琚一人在风中凌乱。
【作者有话要说】
韩凭:战国时期,宋康王戴偃驱车出游,途中见一采桑女子貌美过人,心怀恶念。为能看到她,就令人在青堆东头筑起了一座青陵台望之。宋康王差人访问其家,乃知是宋康王舍人韩凭之妻息氏,宋王要韩凭将其妻献给他,韩凭夫妇不从,韩凭在台下自杀,息氏投台而死。宋康王命将他们夫妻分葬大路两旁,不准合墓。后两墓葬各生一棵梓树,根结于下,枝交于上,此为相传故事“相思树”。
尾生:尾生,说的是春秋时期有一位叫尾生的男子与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水涨,乃抱桥柱而死。后用尾生抱柱一词比喻坚守信约。
旧文竟然还在涨收……犹记当年上夹360收下夹子不过区区600收……木有想到完结竟然涨了二百多了,看来还是要种好一棵树啊。
第84章 草芥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长安,温兰殊在清虚观参与斋醮大典,忙活完一天收摊, 终于能歇息。他浑身酸痛准备回自己的客房,刚走到柏树后,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用帕子擦了擦鼻涕, 小表侄的生日到了, 等在山上忙活完了就回去过生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 也不知萧遥到哪儿了, 他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只留了条门缝,煨酒取暖, 和红线面对面围着火炉, 虎子也来蹭他俩。
冬至佳节,正好放假,裴洄、卢英时和韦训听说清虚观斋堂里的饭很好吃,就争先恐后来蹭吃蹭喝, 一到晚上又说自己的屋子冷,一群人凑在一起, 热乎, 于是就围了过来。
裴洄抱着个汤婆子, “今年可真是冷。”
“我饿了。”韦训肚子咕噜一声, “阿洄哥, 饿饿, 饭饭。”
“自己找东西吃去!”裴洄骂他, “你怎么就吃不饱呢!”
“我不敢出去, 要是撞见我祖姑, 她又该问我学习怎么样了,天啊,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放过我,意识到我只能走门荫的事实啊!”韦训仰天长叹,“阿洄哥,我能去你家过年吗?”
裴洄:“……”
卢英时正在炭盆前取暖,韦训因为拿捏不准卢英时的性格,因此只敢找裴洄,毕竟卢英时抄起砚台直接往人身上砸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红线也打不过,至于温兰殊……小辈怎么可能使唤长辈啊!
温兰殊喝了口热汤,他突然想起云霞蔚让他晚上去松雪斋一趟,就把碗放在一边,对裴洄说,“我得找一下我舅,回来给你带一碗饺子。你要什么馅儿的?萝卜还是韭菜?”
“荠菜谢谢。”此刻温兰殊在韦训的眼里如观音菩萨降世,周围闪着佛光。
韦训的祖姑就是太后韦氏,亦即温行那无疾而终的……未婚妻。温兰殊甚至不知道,他和韦训谁遇见太后会更尴尬。
嘿,结果刚出去巧了么不是,遇见了上次闹得不是很愉快的李可柔。
以前卢彦则说过,李可柔这人,又不可又不柔,言行举止让你觉得不舒服她就舒服了。温兰殊彼时还没感觉因为二人没什么交际往来,他打小就很少和公子王孙来往。
李可柔白了他一眼,披着狐裘,头戴风帽,走起路来拽拽的,目光平视,鼻孔看人。
温兰殊:“……”
罢了,不计较,反正出来也是找舅舅以及拿饺子的。
他还没走出去几步,李可柔就喊了他的名字。
“是你放走彦则的吧?为什么要坏我的事?”李可柔问。
温兰殊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想法?怎么这长公主只长年纪不长脑子?都多大了,怎么还不知道你情我愿很重要呢?
“我只是尊重表侄的选择,你们不适合。”
“可只有他配当我的驸马。”
温兰殊真的不是很懂。
“你早知道我会拿诏书说事,所以就安排他们逃了?彦则没有中毒身亡,看来有人帮他……哦,对,就是那个琵琶伎,帮他解决了。”
“你给彦则下毒?”
李可柔说起自己见不得光的伎俩竟然毫无羞耻心,“啊,是啊,道门房中术里一点儿催人发作的药罢了。”
“你竟然使出这种下流手段?”
“那他不是没事儿么。”长公主笑声清脆,天真又残忍,“也不知道彦则发作起来,会是怎样呢。”
“你……”
李可柔也算是个奇人,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姑娘提起这种事一般都掩面羞走,但是她却好似全然不知羞。
“所以温兰殊,是你帮他逃出去的?你知不知道卢公因为此事大怒,他也想成就我们两个,你这样一来,两头不讨好,帮着一个世家子和琵琶伎私奔,传出去贻笑大方。”李可柔语气狠厉,那秀美的脸此刻真如地狱罗刹。
“逃?一个南征北战的将军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上,这叫逃么?这是回归。”温兰殊觉得荒谬可笑,为什么李可柔和李昇不是一母所生,这种偏执却如出一辙。
“你最好庆幸自己还能狡辩,不然我真想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李可柔拂袖而去。
温兰殊心头涌上一股恶寒,他跟李可柔这种不讲道理的人真是话不投机,但是那句割舌头,也太……想了想也是,她毕竟是能肢解麻雀的人,可能自小就如此。
平白碰了一鼻子灰,这什么跟什么啊!他在廊下走着,面前一阵寒风几乎能把他击穿,教他掖了掖衣袍。
再往前就是搴兰居,当朝太后的隐居之地。
山路崎岖难行,尤其在这大雪的天气,往松雪斋还要绕过搴兰居。这会儿真是不巧,雪越下越大,密匝匝往脸上扑,一到脸上就化,冰凉凉的。穿过山野的风比城里的风更大也更冰冷,温兰殊十指僵硬,身上抖个没停,牙齿打颤,望向面前的搴兰居,萌生退意。
他转身回去,脚踩着新雪,嘎吱嘎吱,寒意透过鞋底,有点潮湿。这潮湿一旦遇上冷风,甚至能刺激到天灵盖,这下双脚也僵硬成一块铁板,哈气一点儿用都没有,他只能揣着手,心想有啥明天再跟云霞蔚说好了。
谁知刚穿过小院门,就看见一个不妙的人。
铁关河。
铁关河看他的眼神绝对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尤其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大晚上的,温侍御怎么出来了?”
这话说得格外阴阳怪气,真是令温兰殊费解,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拿饺子。”
“我屋子里还有点儿,要不给温侍御拿过来?”铁关河抱着双臂,审视温兰殊局促不安的神情,觉得很有意思。
“我还没到跟人家讨要饺子的地步。”温兰殊颔首示意,就打算先行一步。
错身之际,铁关河蓦然回头,“是啊,温侍御生来尊贵,哪怕逃难也衣食无忧,自然不吃嗟来之食。就连现在,我屡屡与温侍御碰面,温侍御也想不起来,我们在哪儿见过。”
铁关河低头,呼出来的热气甚至都扑在了温兰殊脸上,近乎威胁。
温兰殊不悦,“那你说说,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别一天天话里带刺,以为旁人脾气好,就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底线。从建宁王府到沙苑,你就一直看不惯我,又是灌酒又是故意坐对面。你可真有意思啊铁关河,要是真不待见我,干脆别把我当回事,不待见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没觉得你有什么特别的。”
铁关河骤然一惊,许是没想到平时温吞的温兰殊这会儿能反唇相讥。
“指挥使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端饺子去了。”
“太后……要见你。”铁关河啧了一声,“要我带你过去么?”
“不用了,我认得路。”温兰殊心想还真是躲不过啊,转身又走了。
铁关河冷笑一声,不知道在笑谁。也是在一个风雪夜,有个小孩跪在丈人观的草药堂前求一味药,衣不蔽体浑身带泥,磕了几十个响头。
但是那道士为难地看着乞丐一般的小孩和库存见底的茯苓,又看了看丈人观里急需大量茯苓给温兰殊炼丹的观主,最终两厢权衡下,还是把所有的茯苓都给了观主。
那扇门重重关上,寒冷,无光,小孩抱着空碗,泪水划在脸上,很冰,寒冷彻骨。风吹着来时路,枯草匍匐,这就是乱世啊……道士那句话一直在他心头盘桓,最终成了心魔——
“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个世道,谁让你是个可有可无的草芥。人家是节帅的儿子,我肯定得给人家啊……”
小孩回到家去,面对一地岑寂,在佛堂暂时栖身的母亲已经没了呼吸,尸体僵硬。僧人说要给母亲下葬,草席一卷,把人抬走了。他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下葬是什么意思,只是望着很多年没人供奉的佛像,双眼空洞无神又干涸,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不仁,我为草芥。
神佛说六道众生平等,生前不仁,死后入三恶道。
他不怕死后入三恶道,他觉得自己活着已经是在地狱了。
人在世上一旦没了亲人,就会像游魂一样,多少年浑浑噩噩,如何过来的,铁关河已经没有印象了,一切回忆在这场风雪里收束,那双手变得坚硬宽厚,有别于原先顺风匍匐无能为力的草芥。
“温兰殊,你这辈子还没有遗憾,你不觉得缺点儿什么?”他狞笑道,旋即回头走向来时路,和多年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用捧着一个空碗,也不用踩着麻鞋身着布衣,收获别人嫌恶的眼神。
·
到搴兰居,太后并没说别的什么,只是问了问父亲的身体,又问他最近在朝廷如何,温兰殊一一作答。这话题不受控制,渐渐地就到李可柔这儿了。
可以理解,李可柔是太后唯一活着的女儿,而卢彦则又是温兰殊表侄。温兰殊汗颜,这辈分还挺怪的……
“我以前一直想见你来着,听浮翠说,她和你在乾极殿吵了一架?我已经说过她了。”
温兰殊心道怪不得李可柔看到他就跟点了炮仗似的。
太后多年来早已不复当初垂帘听政的锐气,可能遭遇世事磋磨,又被一个看不上的庶子软禁,心中郁邑难以平息,再加上容华不在,平白多了些暮气。她发髻华美精致,紫色袍衫外是层层叠叠的棉袍狐裘,浮翠时不时在前面添炭,几乎那炭一白就会被挪去放进笼子然后扔进雪地里。
这间房子还有地龙!整个清虚观,有地龙的怕是只此一间。长安的冬天冷,很多都是熬一熬就过去,大不了多来几个炭盆,谁烧得起地龙啊?皇室烧得起,权贵烧得起,温兰殊那仨瓜俩枣,还烧地龙,把俸禄全贴进去都烧不起。
“无妨。”温兰殊只能打着哈哈,同时感受这奢靡尊贵的地龙。
“你不在意?”太后又问。
“自然,长公主脾气如此,臣又能如何呢。”温兰殊苦笑。
“你不在意就好。她就这脾气,所以我一直说,她跟卢家儿郎根本不合适。她那天又和我添油加醋,说卢家儿郎跟一个琵琶伎私奔,是你撮合的,言辞多有轻慢,我说了她好多遍,她都不听。现在想来都是我教女无方,小时候太骄纵她了。”
温兰殊连连点头,他惦记荠菜饺子,一聊起李可柔来他就想跑。
“卢家儿郎的性子,适合有个温柔可人的在一旁,卢公与我都知道,所以多年来未曾说起他们婚事。没想到她从洛阳回来,拿着张空白诏书,真是扯着鸡毛当令箭。”
温兰殊心道太后您不必对我一个外臣说这掏心窝子的话我对您闺女嫁给谁真的不是很关心只要不是我的表侄就好。
谁知这太后像是他乡遇故知,说起话来停不下来,“儿女婚事怎么能由着他们性子来呢?我们做长辈的,当然要掌掌眼,多方考虑。”
温兰殊心想不妙……
“我觉得柔儿需要一个性子温和又妥帖的夫君,虽说你和她有过节,但是这都是小问题,没什么说不开的,彼此一聊就能放下,毕竟过日子讲究个长长久久。我跟你父亲有太多遗憾,若你和柔儿能相处,也算是全了韦、温两家体面,你意下如何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温兰殊:(食根华子。Jpg)我也想要个性子温和又妥帖……
萧遥:我可以,其他的就不必了。
地龙就类比地暖吧,想想在取暖设施那么不发达的古代,有个地暖是多么幸福的事儿……
第85章 遗恨
“这个真好吃?”韦训半信半疑看着红线。
只见红线把几块馍切成一片一片的, 放到炭盆边,过了一会儿,那馍片梆硬, 她就翻了过来,一面已经炙烤得焦黄,她抹了点儿蜂蜜, 又到里间翻到一碗肉酱, 等化得差不多, 用小刷子仔仔细细糊了剩下几片。
“当然好吃, 我每年冬天最喜欢这么吃啦。”红线抱膝而坐,静等馍片。虎子喵呜几声,爬进她怀里探出头来, 舔舔手背, 好像也很期待,“虎子这个不是你吃的哦,猫不喜欢吃的,明天有蜜渍小鱼干。”她摸着虎子, 嘿嘿一笑,“胖了不少, 比刚来的时候殷实多了。”
韦训咽着口水, 伸手就拿了一片狼吞虎咽起来。嚼着嚼着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 依稀能听出来是“好好吃”, 还不忘竖大拇指, 嘴角挂着几个馍星子, 手上沾了肉酱, 他饿到舔嘴角和指头, “天啊, 这什么珍馐美味,肉酱怎么做的?你教教我家厨子呗!”
裴洄没眼看,“嘁,就一馍片儿,给你乐得。”
红线懒得理裴洄,自顾自撸猫。
“这种东西是我家下人冬天晚上偷偷加餐吃的,我连看都懒得看,也不知道你为什么……”
卢英时也吃了一块,边吃边点头,“确实好吃,外焦里嫩,这馍馍做得真不错。”
裴洄当即抿嘴,转了转眼珠子,膝行过来,“那也给我尝尝,让我看看到底好不好……”
红线啪唧打了他手背,当场就把裴洄打得炸了毛,手上出现几道指印,“臭丫头你打人好疼啊!”
“你不是看都懒得看?不许吃!”红线格外较真儿。
裴洄嘟着嘴,“不吃就不吃!”
韦训巴不得裴洄不吃这样他就能把剩下几片全部扫荡完毕,但是卢英时眼疾手快,把最后一片拿了起来,站起身,走到帘栊后的裴洄那里,“吃点儿吧,你也饿了。今天斋醮一天,咱们都没怎么吃饭。”
裴洄玩弄帷幄,在手里打结,“不吃。”
“赌气饿的也是自己。”卢英时觉得好怪,他之前从不会说这种话,相反,会这样劝他吃饭的只有卢彦则。
较劲儿,任性,都是被偏爱后才会有的行为。裴洄自小就被母亲爱护,而他呢?他为什么能……怪不得,钟少韫会羡慕嫉妒他,对他那么冷淡,哪怕自己救了钟少韫很多次,也还是那么冷。
他羡慕裴洄,钟少韫羡慕他,难不成,世事就是如此?人人都有晦暗和皎洁,却都羡慕别人的皎洁。
“唔。”裴洄努努嘴,从卢英时手里接过还冒着热气儿的馍片,“阿时,我其实很羡慕你。”
“你为什么会羡慕我?”卢英时摸不着头脑,这裴洄跟他肚子里蛔虫似的,竟然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你看啊,你待人接物都很稳重,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就跟你吵架,即便有,你也不会放在心上,被人抓住把柄,你生气都不会出现在表面的。”裴洄吃到蜂蜜,觉得好甜。
“那是因为我的情绪不太重要,表现出来还会让别人不痛快,所以藏着掖着对谁都好。”卢英时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雪光映着脸颊,格外明。
“就是这样啊,像大人一样,稳重,进退有度。”裴洄三下五除二把馍片吃完了。
“长大不一定是好事,蜕变很难受的,多是不得已。”
“可我……想长大,想成为能被人依靠的人……”裴洄莫名其妙想那不靠谱小舅了,“我小舅一直这么说,我觉得你们,你和温侍御、卢将军还有我小舅,都是一样的人,但是你们所有人都把我当小孩儿,什么都不跟我说清楚。我决定了,我要努力快点儿长大,不拖你们的后退,我也要跟你们一样!”
卢英时呆呆看着裴洄……这还是当初趾高气昂花孔雀一样的裴洄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呼的一声,狂风刮进来带着几片雪花,温兰殊拍了拍身上积雪,冻得直跺脚。他手里没有饺子,只有一个柚子。
“我去斋堂看了看,你们知道吗连口汤都没有了。”温兰殊把柚子放到炭盆边,想借着火暖一暖,“不过刚好路过太后的搴兰居,讨了一只柚子。”
韦训摩拳擦掌,舔着嘴唇,良久意识到什么不对,“不对啊,怎么剥柚子?我没带刀啊?”
温兰殊两眼一抹黑,“对啊,我也没带!”
上山斋醮带什么刀剑嘛!难不成这会儿再冒雪出去拿菜刀?不要啊——
卢英时咳嗽一声,从自己随身的包裹里拿起一把刀。
霍然一声,白刃出鞘,那两个字儿,韦训和裴洄就是化成灰也认识。
古雪。
温兰殊:“?”
“阿时你怎么把你家祠堂的刀拿出来了!”温兰殊惊诧道。
“没事的温侍御他一直都这样。诶,阿时,上次你爹不是不让你用了嘛?你怎么又拿出来了?”裴洄拍了拍卢英时的肩膀。
卢英时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听过话吗”,然后用吹毛立断的刀刃,破开了还带着寒意的柚子,那香气立刻蔓延开来,红线捧着雪白的柚子皮,一片片收集起来,放到自己的换洗衣服上。
“渔阳王若是知道他冲锋陷阵砍杀敌人的宝刀被用来破柚子,估计做梦都会笑醒。”韦训扶额,却还是接过了一瓣柚子,兴高采烈剥了起来,柚子皮落了一地。
在场只有温兰殊瞪大眼张着嘴没吃柚子。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差不多该睡觉了,一个床铺挤了四个人,红线抱着自己的包裹去外面胡床睡觉,虎子轻快地跟在她后面。
韦训和裴洄俩人开始絮絮叨叨说什么,估计又是一些家长里短,温兰殊觉得自己插不进嘴,他只想笑,就站在窗前,发现留了条缝后,这才放心,围炉烤火。
太后竟然,想让他和李可柔在一起。
刚刚他花了老大劲儿搪塞,说自己和李可柔真的不合适。李可柔的世界只有两个人,卢彦则和其他人,温兰殊很明显属于其他人中的一个。再者,他已经和萧遥约定终生,怎么可能去找别人?
他说自己心有所属,太后只是摇头,说一生有多长啊。
温兰殊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他只活在今天,明天后天什么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心匪石,不可转也。同样,他对太后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感兴趣,那代表着过去,无法回去也无法更改。
但是看起来,太后好像很后悔。
云霞蔚说起过,太后是个心气儿很高的女人,年轻时想要走更高,温行彼时没有门荫只能科考,未来如何尚不知晓,再加上脾气过于冷淡,她觉得“不合适”。
温氏是中规中矩的世族,算不得显赫,温行更不是显赫的一支。太后的父亲左右为难,刚好,太子李暐要纳妃,和野心勃勃的韦氏遇见,俩人各自需要,看对眼了。一道诏书下来,韦氏进了东宫,从此以后就是太子妃,温行么,和云暮蝉成婚,婚后科考及第,迅速被提拔。
阴差阳错,大抵如此。
而后皇帝幸蜀,韦氏地位一落千丈,登高跌重,李昇不孝顺更不在意谏官怎么看,直接把太后打发来了清虚观这种皇家道观养老。相反温行入主中枢,成为政事堂宰相,风头一时无俩。这样一来,人就容易怅然若失——我努力了那么多,都是徒劳,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走这条路会怎样呢?
我一心要嫁更好的男儿,是不是错过了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呢?
当时看来不适合,是不是之后就会适合呢?
在温兰殊看来这些都是漂亮话,韦氏得到了一切,失去后反而感念起什么都没有的日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父亲没有后悔,和母亲恩爱甚笃,这就是他所知道的。
而他也不可能任由太后左右,他有喜欢的人,实在不行,跟卢彦则一样,跑了算了。
这自暴自弃的想法一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十六叔,你在看什么呢。”卢英时揉了揉眼,“还不休息吗?”
“没,没什么。”温兰殊抿嘴,“你们先休息,我还不困。傍晚喝了酽茶,太提神了,快子时了,你们小孩子赶紧睡觉不然会长不高的。”
卢英时浑身一个激灵,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这话吓到了,“对,该睡觉了……”
卢英时爬回被窝,没过一会儿睡得半梦半醒。一旁裴洄鬼鬼祟祟,从自己的被窝里拿出个小木匣,轻轻推到卢英时枕头边,悄没声在卢英时耳畔说,“嘿嘿,子时过了,生辰快乐,我是第一个给你送祝福的哦。”
·
次日李可柔起身,准备回公主府。今儿是卢英时的生日,她早有耳闻,多年来她对卢英时态度也还不错,这孩子格外乖巧,所以她打算包个礼物,去卢宅看看,其实李可柔待人接物也很简单,不碍事,那我对你就不错。
同时,去卢宅还可以顺便打听一下卢臻的看法,她想从卢彦则父亲那里攻破。
卢彦则是个孝子,他爹出面,总不会任性到跟钟少韫继续厮混吧?在李可柔和很多人眼里,卢彦则这么做“不正常”,而他们的角度才足够“正常”——聘则为妻奔是妾,李可柔占据权位,也占据正统,她才是正确的。
她刚打开门,就在院子里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公主起得好早。”铁关河伸了个懒腰,“今天是要去卢家么?我看不必了,卢家现在没人。”
“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卢公去找自己儿子了。陛下听说卢彦则没打招呼就回去,前几天跟卢公商议,卢公说要把自己的儿子劝回来,可能公主在道观不太清楚吧。”铁关河笑道。
李可柔心想在我面前装什么蒜呢?“那你怎么知道啊。”
“因为负责护送卢公的,是我手下的高君遂。他么,是钟少韫的同门,也想着把钟少韫带回来,你看,不仅仅是你觉得他们不般配,也有其他人觉得呢。”
这下李可柔心里暗喜,却又表现得毫不在意,“我就说嘛,不是我一个人觉得,彦则跟一个来历不明的琵琶伎在一起,真是有伤风化,还是趁早明白、断了的好!”
“那公主是想……”
“我想怎样,没必要告诉你吧?”李可柔耀武扬威,身后几个奴婢包好她的包裹,此刻雪霁,朝阳下一排冰溜子往下滴水,山上冷气格外嚣张,冻得她脸红。
“如果他不想呢?公主没想过别人?”铁关河顾不得什么君臣有别男女大防,直接掐着李可柔的肩膀,幽幽耳语,“最后他们两个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说公主比不过一个小小琵琶伎,到来没人要。”
李可柔当场就给了铁关河一巴掌,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狗东西,敢在我面前叫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拉扯我的衣裳?如果嫁不了卢彦则,本公主就算当一辈子女道士,也轮不到任何人!”
说罢扬长而去,身后两列宫娥看到铁关河一脸黑线,都不敢抬头。
第86章 妄想
快雪时晴, 陇山行营下,卢彦则要起来点兵。他看着一旁还在睡觉的钟少韫,不忍摸了把钟少韫的脸。
秀气却不秾艳, 清冷而不妩媚,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喜欢的,只是在八年前那一瞬, 对上了钟少韫的眼睛, 就觉得不想挪开, 不想错过, 为此甚至动用手段,把钟少韫留在自己身边。
韫者,藏也。
他一直回避那种情感, 对待钟少韫并不过分亲切, 总是若即若离。哪怕钟少韫一直主动来找他,有时候是托言问问题,他说有什么不会就问老师问教谕,不要来找他, 他很忙没时间解释那些。
有时候是问自己姐姐怎么样了,他就会说, 你自己过好就行, 不用担心你姐姐。
他拒绝着钟少韫上前, 逼自己不要长出血肉, 他是一往无前的将军, 只需要坚硬铠甲。
可钟少韫仍旧会一直来找他, 无论是敲登闻鼓, 还是出征前, 亦或是那次解围。为什么, 明明拒绝了那么多次,明明那么冷漠,为什么还是义无反顾上前?
试着接受一次,好像……没那么糟?
他趁钟少韫还在安睡,轻轻抱住了对方。
温暖的感觉很奇怪,或许可以被称作是幸福?卢彦则很少体验过这种感觉,莫名的情愫让他心神激荡,心猿意马,紧接着吻起了钟少韫的眉心鼻梁。
是我的,这个人是我的,他不会离开我,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钟少韫睁开了眼,“彦则。”
“你再睡会儿吧。”卢彦则轻声道,“对了,你那天说,自己想通了?我还没听你说呢,你想通什么了?”
“唔。”钟少韫揉了揉眼,“都不重要了。”
“好阿韫。”他鬼使神差起了个狎昵的称呼,这会儿不想着赶紧穿上铁衣,眷恋那点儿温存和耳鬓厮磨,“那天,我弄疼你了吧?你怎的也不说?”
钟少韫回想起那日的疯狂来,不禁抿了唇,咬着唇瓣,“因为……那是你给我带来的感觉。”
“那也不能……”话说到一半,卢彦则简直无颜见人,“我以后不会那样了,但你也不能忍着知道么?疼就要说出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高兴,反感,难过,都要让我知道,明白吗?”
“嗯……”
“你的感受对我很重要,那天确实……是我的错,但我不希望你和我的相处里只有你在忍耐。”卢彦则抱着钟少韫,便觉人生得意,想要的简简单单,都在手里了。
“将军!大家都到齐了!”
帐外陈宣邈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卢彦则留给钟少韫一个吻,替对方掖上被子,“我去了。”
“嗯,快去吧。”钟少韫又躺了下去,等卢彦则穿好盔甲出去,也穿起衣服来。他反复看着身上的淤青和吻痕,那是卢彦则留下的痕迹,如今快要淡了,这几日卢彦则为了让自己好起来,用了不少药剂,精心养着,才恢复了不少元气。
他不在乎疼的,无论是痛楚还是愉悦,都是卢彦则给他带来的感觉,他照单全收。
穿好衣服,钟少韫准备和军中掌书记学习,他现在担任起判官的职责,也算是给人打打下手,对外人也只说是卢彦则的弟弟,旁人不知道,就当他是打算在军中攒履历的文人,不再过问。
今天走了不出十步,迎面竟然撞上了高君遂和卢臻。
“卢公。”钟少韫躬身行礼。
卢臻风尘仆仆,问身后的高君遂,“这就是你的同门?”
“是。”高君遂眼里那种迫切快要溢出来了,巴不得赶紧上前抓住钟少韫就走,不过碍于卢臻还在,只能压着性子。
“果然秀气出尘。今日我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你应该也没别的事吧?”卢臻打量了会儿,“我们就去主帐好了,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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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少韫姿态端正,双手垂在膝上,又倒了热茶。和卢臻这种德高望重的长辈面对面不免紧张,再加上这是卢彦则的父亲。二人地位悬殊,他不禁低下了头,局促地揉搓着大腿上的衣料,掌心冒汗。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小高,你把我让你带来的东西放上来吧。”
高君遂对后面吩咐了一声,当即有奴仆上前抱着个箱子,顺手放在桌案上并打开,里面是一封告身文书,和崭新的青色官服。
“彦则找你无非是为了这些,我现在能给你。做官是出路,你总不能一直没名没份跟着他,传出去于名声也不好。而且彦则总要娶妻,和彦则门户相配的女子,除了长公主外也有不少。他是世家子,多少人都这么过来的,而现在他要为了你,放弃这一切,成为众人的……谈资。你觉得这样对么?”
钟少韫并不言语,头埋得更低。
“彦则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一直都很听话,现在纵然是一时意气,可谁能保证他之后不会后悔?若是后悔了,你到何处去呢?现在我能让你以渭南钟家子的身份直接进九寺之中任职,你也不用科考,总归有个官做,不至于一直仰人鼻息,你说对吧?”
“我们……”钟少韫期期艾艾,“卢公,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对彦则的感情……”
“感情算得了什么呢?你聪明,也该明白,彦则这辈子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比你好看,比你合适,有家族和地位的约束尚且不能携手余生,更不必说你们两个相差甚远的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如把回忆留在最美好的时候。”
卢臻的话句句扎心,实话向来如此。钟少韫原本的坚定信念此刻稍稍退却,长公主和卢臻,像是他越不过的天堑,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他和卢彦则有多么不合适。
他在痴心妄想。
“你现在这样无异于逼他‘负责’,让他和原本的康庄大道背道而驰,事后若是后悔连最好的回忆也剩不下了,你觉得这么做正确吗?你想看到他为了你身败名裂吗?”
钟少韫愈加落寞,心如刀绞,卢彦则一直都是他眼里光芒万丈的世家子,来这么一出私奔,确实声名狼藉,又招惹了长公主,“自然……不想。”
“你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不要逾矩,对彼此都好。要是他真喜欢你,我也不在意这些,公子王侯都非一心一意,但你若是妄想他为了你抛弃家族,我就不会坐视不管。钟少韫,你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吧。”
卢臻是卢彦则的父亲,家人,血浓于水,他们才是最亲的人,钟少韫反问自己,现在这么做,不就是逼着卢彦则和家里对抗么?他嘲弄地笑了笑,果然从一开始就是他肖想,他怎么可能配得上卢彦则?!和自己身份地位不匹配的东西,注定无法长久!
“卢公,我知道了。”钟少韫想了想,“您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卢臻轻笑一声,这钟少韫还真是好打发,“好,就今日吧,我启程回京不多逗留,你也跟我回去,正好你的同门也在,一路上还能聊聊天。”
席不暇暖,热茶未动,卢臻看不上钟少韫,自然也不想碰钟少韫沏的茶。他觉得,这种尤物玩玩就好,正经娶妻不能耽误,更不能放弃前程,那无异于自戕。卢彦则是他唯一一个成器的儿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卢家和卢彦则的未来,说什么都不能让这种人得逞。
卢臻走出主帐,钟少韫的心也彻底冷静下来。吻痕会消散,情至浓处在他身体里最深的东西能证明什么?估计无论是谁过来,都会如此的吧。
激情和疯狂是最不长久的东西,过了之后就只有沉寂。那点儿微末的喜欢,若不是因为“负责”,只怕连这几天久久相处都得不到。
“少韫。”高君遂想让他跟着自己出去,钟少韫往旁边一偏,躲开了高君遂的手。
“我在外面等你。”高君遂出帐,原地只留下钟少韫一个人。
他冷笑一声,痴心妄想这么久,那梦破得比水泡还快,还彻底。
等到了马车上,他和高君遂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卢臻留在行营,千里迢迢来,自然要去看看儿子,就没上马车,让他们先走。
“少韫,我们回去。”高君遂近乎哀求,“他不可能对你真心,你也看出来了,卢臻也压根看不上你,他们那种人,又高傲又自矜,你就算跟他在一起,也只是强行罢了。”
钟少韫抽出手来,“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
“都有。”高君遂斩钉截铁,“我回去后就告诉舅舅,他不允,我就自己出来打拼,反正现在我在指挥使那儿也站稳了,他还挺待见我的。”
钟少韫不想说话,风吹起窗帘,车外积雪斑驳,化了的雪水混杂着泥,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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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卢彦则策马自校场赶回,唐平刚刚一看到钟少韫走,就赶忙通知卢彦则。
他从马上下来,连兜鍪都来不及去,就进了主帐,“爹,您来了怎么不先见我呢?”
这话多少还留着恭敬,唐平赶紧把卢彦则的兜鍪和佩剑取下来放到一旁,卢彦则借机看见人去楼空,明白一切。
“我要是趁你还在,岂不是两下难堪?”卢臻放下茶盏,“彦则,你一直都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儿子,我以为你明白这些。”
卢彦则坐到父亲跟前,“您把人带走了?带去哪儿了?”
“他有他该去的地方。”卢臻不退让。
“他离不开我,他只能待在我身边。”卢彦则和父亲针锋相对,唐平迅速跑路,把主帐留给了父子二人。
“他是个男人。”
“我喜欢他。”
卢臻或许没想到儿子竟然步步紧逼,“喜欢就喜欢,至于把自己弄那么难堪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这妖孽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当初说在太学养了个眼线,养着养着,把自己搭进去,前程不要了?”
“我没有不要前程,您要认我,我还是卢家子孙,还能披甲上战场立功。”
“好,那你可以不和长公主在一起,但你也不能为了一个男人就断了自己的婚事。一个玩物而已,主客不能颠倒,我会把他安置好……”
卢彦则脸颊抽动,“您的安置是指等有个人提着铁锤来砸死他么?”
“你!”
“抱歉,爹,我依旧是卢家子,您让我做的事我都会照办,唯有这件不能商量。”卢彦则语气强硬。
“那你现在是父亲不要了,母亲也不要了?你娘最近很担心你,难不成你以后就一直不回去?”卢臻知道卢夫人不喜欢宠妾灭妻,因此抬出卢夫人来压制卢彦则。
“娘教导我要为国立功,我在阵前拼杀功勋,她在后宅安享尊荣,她会明白的,反正……她一直都这么教我啊。”卢彦则有理有据回复。
这一面太陌生了,卢臻忍不住怀疑,他的儿子是不是被人夺了舍,“那你就打算一辈子不成婚?跟一个男的厮混一辈子?”
“宗族里有的是照料不及的子孙,过继便是,父亲这是担心我没有香火?不必忧虑,古往今来有妻子没儿子的多了去了。”卢彦则按捺不住,想要起身去找钟少韫。
他其实一直都和父亲不远不近,说不上发自肺腑的尊重,可能自从那次被一脚踢了出去,他就很难尊敬道貌岸然的父亲。
这次不过是一个契机,能让他说出心底里的话。
奈何卢臻不知道哇,在卢臻看来,就是个妖孽,蛊惑了他最听话最寄予众望的孩子,现在所有的孩子里面,嫡子一死一废,庶子里最聪明的卢英时又整天和他对着干……于是很自然地把一切推到了钟少韫身上。
卢彦则又不是蠢蛋,意识到这一点就明白,钟少韫离了他绝无安宁之日!就像那只麻雀,会被人迁怒、发泄,最后遍体鳞伤!
他推开帐帘,要出去追钟少韫,听得卢臻在后面喊了他的名字。
“卢彦则!你以为是我强行带他走的吗?恰恰相反。”卢臻追了上来,“是他愿意走的,他比你,还冷静理智。”
冷风呼呼刮了起来,乌云骤卷,马鸣风萧萧。卢彦则浑身像是被浇了盆冰水,自内而外冰凉透顶,从坚硬骨骼里长出来的血肉,被这一言一语狠狠剜下,疼得他无法言说。
他以为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原来消散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古雪刀当水果刀,明知山有虎,偏去明知山。
卢彦则:老爹多情,我搞纯爱,还男同。
卢爹:给我呼吸机我要吸氧……
第87章 孝子
卢彦则发了疯地策马, 他知道回长安的大路仅有那么一条,途中还有驿站,钟少韫不会走多远。路上狂风迎面扑来, 冻得他浑身疼,他不在乎,反而嫌那马跑得太慢。
他怕来不及, 他像是在追逐着年幼时飞走的那只麻雀, 外面很危险……
出征前钟少韫来找他也是如此策马的么?也是这么患得患失、绝望么?卢彦则眼角竟然出现了一滴泪花, 不过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他耳畔除了哒哒马蹄声就是风声,剩下的他都不管不顾了。
最终他在路边看见一辆车轮陷入泥土的马车,上面下来两个人, 一个钟少韫, 另一个高君遂,其中高君遂还抱着钟少韫的肩膀,颇为狎昵。
卢彦则当场暴怒,勒马回过身, 马鸣声响遏行云,他手持马鞭踩着马镫疾步走来, 在高君遂的注视下, 一把将钟少韫拽了过来, 并在情敌想要纠缠的时候, 来了个窝心脚。
他不需要对高君遂客气, 若说之前还想玉成二人的话, 那么现在只剩下了排斥、敌意, 因为这是觊觎钟少韫的人。更何况, 听卢英时说, 高君遂似乎出言不逊,伤了钟少韫的心。
冲这点,此人也不算什么好人。
高君遂后退数步捂着胸膛,卢彦则用了十足十的脚力,踹人很疼,肋骨像是断了,“卢彦则……”高君遂咳嗽数声,腔子里像是有血。
“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就不送了。”卢彦则准备拉钟少韫回去,却见钟少韫顿在原地。
“哈哈,卢彦则,你能给少韫什么?你给他带来的只有旁人无休止的谩骂和偏见,你身边的人可曾有一个看得上他?谁不是拿他消遣?”
卢彦则冷笑,“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我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自身难保的蠢货就别一门心思托大。”卢彦则嘴角上挑,“滚吧。”
钟少韫不知该往哪儿去,卢彦则见钟少韫迟迟未动,“跟我走。”
“卢公说的……很对。”钟少韫像是栽在地上,久久未动,双眼呆滞,“我想我确实是在痴心妄想,彦则,你因为我已经和长公主……”
“我爹自己都没活明白!”卢彦则怒吼甚至不想听完钟少韫的话,“你走不走?不走我扛你回去!”
说罢,他直接把钟少韫扛在肩上,走到骏马前,将钟少韫放上马,而后自己也上去。
钟少韫就这么困在了他臂弯之间,厚实的臂膀,阻挡了四周的风风雨雨,似乎没有任何威胁能进来。他一夹马腹,在一声悠长的嘶鸣中,马蹄双脚离地,吓了钟少韫一跳,马上喊了一声,死死抓住卢彦则的手臂不敢松开。
“你不会骑马?”
钟少韫没答话。
“那之前你不是策马来找我的么?很好钟少韫,你找我一次,我找你一次,我们扯平了,而你……”卢彦则在疾驰的马上驾轻就熟地腾出一只手攥紧了钟少韫的腰,“也别想走了。”
营帐里,卢臻看到儿子和钟少韫并肩而立,钟少韫想挣脱卢彦则的手,却怎样都挣不脱。
和卢彦则眼光坚定不同,钟少韫目光躲闪,不敢看卢臻。
卢臻气得脸色铁青,让奴仆给高君遂带话,看来卢彦则是铁了心,高君遂在反而不太好,不如先回去,过几日软磨硬泡,大不了拿父亲地位施压,肯定能带走钟少韫。
所以高君遂没必要等。
“父亲远道而来,多少也休息会儿,明天再走。”卢彦则握得钟少韫骨头疼,几乎要留下手印,不让钟少韫有一点儿离开的可能。
“你要为了一个琵琶伎跟我对抗?”
“是父亲要为了他让你我不愉快。”卢彦则反唇相讥,“反正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已经够多了,多这一件也无所谓,我照样是卢家子,为了大周为了卢氏南征北战,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和他在一起,没有别人,仅此而已。”
此时此刻真如在梦中一样,平素看不起自己的卢彦则竟然如此坚定选择了自己,钟少韫不敢相信。他什么都由着卢彦则,因为他害怕那点儿喜欢能随时失去,也明白卢彦则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君子轨范——要对那夜的疯狂负责。
所以卢臻给他退路,为什么不退呢?要等到卢彦则移情别恋,或者幡然醒悟的时候,被人厌弃无处可归么?
钟少韫也有点云里雾里了。
“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卢臻反反复复强调,“反正我不同意,你必须要成家。”
“阿韫,你先去外面,我们说会儿话。”卢彦则低声说道。
钟少韫适时退了出去。
卢彦则跪在地上,“爹,我知道您一直想掌控我,包括娘也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扮演听话的儿子,扮演了二十多年。主持家务,与人往来,我没让你们操心过。可我并非草木,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我不可能没感觉。我也不会一直都像你想象的那样,遵规守矩,分毫不爽。”
卢臻依旧板着张脸。
“况且我不认为我犯了错,也不觉得自己拎不清轻重,我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以前我从来都不敢暴露自己的喜欢,因为那是软肋,会被人抓住把柄,就这么无欲无求地活着,满心想的都是卢家和大周。可后来我发现,这么做反而更糟,因为那个人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他,反而会离我远远的。”
“你这是自毁前程!”
“我前途光明,不需要用娶妻来证!”卢彦则不假思索,拍着自己的胸脯,目眦尽裂,“我有能力,我是卢彦则,上马能战下马能言,为什么要抓住我喜欢钟少韫这点来为难我?你们的一百个要求我做到了九十九个,难不成就要因为这一个来全盘否定我么!”
卢臻气恼至极,“你不懂婚姻是什么,是两家人,是两股力量……”
“我不需要别人的力量,我自己已足够支撑,况且,父亲您与母亲这么多年的婚姻,也并不让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成家。如果婚姻是把两个人关在笼子里相看两厌苦苦磋磨,那我宁愿不进入这个笼子。”
“男女成婚天经地义,怎么就成笼子了?”卢臻没料到看起来乖巧守礼的卢彦则会有这么多想法,也怪不得,孩子不喜欢听他平时对家事的抱怨。
“那年我八岁吧,娘在家里等了您很久,但她不好出去,就让我去找您。后来我问了很多人才知道,您在平康里一家酒楼和同僚小聚,抱着一个美姬。我冲上去,等了很久很久,那也是一个冬日,我冻得浑身僵硬。可是我还没说出话来,您就一脚把我踢到了路对面,继续跟旁边的美姬畅谈风流韵事。”卢彦则一字一句,眼角泛起水光,“那天,真的冷透了。”
“你是记恨这个?”卢臻惊诧问,因为这算得上是极其模糊的记忆,如果卢彦则不提,很有可能连想都不会想起来。
“不是记恨,是厌恶。我厌恶那种纵欲的神情,和夸夸其谈自以为风流的模样,从那以后就一直回避这一面。我一直坚信无欲则刚,不过自从遇到钟少韫,我就知道自己还是逃脱不过。”
没想到儿子眼里的父亲竟然是这样,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但卢臻毕竟有错在先,如今也只能扶额叹息。
卢彦则、卢英时都是一样的反叛,不同的是,卢英时的反叛更明显,卢彦则的反叛更深刻。
弟弟的仇恨基于亲人,但兄长的叛逆看起来是那么站不住脚,以至于卢臻到现在都不能接受,为什么卢彦则为了一个琵琶伎,竟然能说出这么伤人心的话。
谁知追根溯源下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始作俑者是自己。
又能如何呢?
这世间讲究门当户对,你是世家,另一方也必须是,强强联合,大家互惠互利大抵如此,没有谁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好处,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情窦初开的爱恋没什么分量,说到底过日子根本不会把这一点作为考量。
因此卢臻不觉得自己一地鸡毛的婚姻算失败,京中人士谁不是如此?这反而是人生常态,难不成真要为着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把后半辈子搭进去?
“他有一天会人老珠黄,你也会看厌倦。”卢臻用了最朴实的话来劝阻卢彦则。
“我到那一天也会又老又丑。”
“你会遇见更好看、更贴心的,这种人玩玩就好,如果真的为了他不娶,得不偿失。”
“世上只有一个钟少韫,我有他就够了,不需要妻子。”
相比起卢臻“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卢彦则更极端,眼里揉不得沙。
卢臻气得鲜血上涌,看这孩子苦劝无果,索性也不管了,等到卢彦则什么时候想开了就行,现在肯定是较劲儿、对着干,“好,我现在不管你,等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说罢卢臻就要走,这地方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孰料卢彦则喊了声陈宣邈的名字,这副将当即跑了过来,“卢帅,什么事啊?”
卢彦则长舒一口气,擦了擦因为过度激动眼角流下的泪花。父亲这儿算是解决了,但是为了让钟少韫明白自己是认真的,有必要在两个人面前表态,“中午备好酒席,不能让父亲空腹来又空腹回去,显得我不孝顺。”
卢臻回过头来满脸疑惑,难以置信,这是让他跟琵琶伎同桌吃饭?!倒反天罡!
若不是在军营绝对家法伺候!
那一刻卢臻也意识到,这长子是真的翅膀硬了——不对,一直都是硬的,从小时候一直有想法到现在,卢彦则从没变过啊。
陈宣邈领了命令拔腿就走,雪地里,钟少韫呵气成霜,嘴唇紧抿,那张憔悴的脸冻得通红,愈加忧郁,嘴角下的痣因为脸色过于枯槁而格外明显。
像一尊瓷器,轻易就会碎掉的瓷器。
卢臻恨铁不成钢,只能看着儿子先行了个礼,明明面上那么恭敬,却小跑着奔向钟少韫。
今日的儿子熟悉又陌生,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天空湛蓝,群山迤逦,漫山遍野的白草枯木上全是霜雪。军中支锅做饭,篝火声噼里啪啦,煮沸的面汤咕噜咕噜,众人一片忙碌,重重叠叠的身影和嘈杂声响交织着。卢臻倒是闲了下来,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指使所有人的宰相与家主,反而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想起卢睿范提起铁锤砸死花月溶,又想起卢英时偷跑进祠堂拿走古雪刀,现在他的记忆多了一段,那就是卢彦则背对着他奔向了一个他看不起的微贱琵琶伎。
这琵琶伎还是卢彦则一力培养的的眼线。
棋手被棋子左右感情,真是荒谬,怎么可能呢……
卢家这三个孩子,都不省心,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卢臻的身影有些佝偻又有些沧桑,背过身去,不让旁人看到当朝宰相、卢氏家主落魄时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孝,太好孝了家人们,虽说我不待见卢彦则但这件事我绝对支持卢彦则。
第88章 惊变
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尴尬。卢臻居于主位, 钟少韫不知道该不该敬酒,手里的酒杯举起又放下,看看卢彦则又看看卢臻。
卢彦则攥着他枯瘦的手腕, 让他心里更加坚定了几分,于是钟少韫只能把酒杯放在桌面上,等卢彦则安排。
他不知道卢臻眼里, 自己就像一个妖孽, 蛊惑儿子, 造成了父子攻讦如仇雠的结局。
卢臻喝了几杯酒, 越坐越不爽,准备离席之时,卢彦则唤住了父亲。
“爹, 我和阿韫还没给您敬酒呢。”卢彦则站起身, 钟少韫急忙跟着也站了起来,“愿父亲身体康健,一年更胜一年,岁岁不老, 年年无忧。”
说罢,卢彦则将酒往前一推, 满饮此杯, 钟少韫亦然。
钟少韫畏畏缩缩, 躲在卢彦则身后, 恍若鹰隼之后的燕雀。任意一场狂风暴雨袭来, 都能将他击得支离破碎无立锥之地, 卢臻若真想让钟少韫消失, 自然也有万般手段。
所以卢彦则不能放手, 这是他的人, 没有人能染指、欺凌,他不允许。
卢臻打心眼里还是不愿接受钟少韫,奈何所有人聚在一起,无疑是给他来了招上屋抽梯,卢彦则这么做,给了一个梯子,总不能不下吧?
“好。”卢臻咬牙切齿,波澜不惊的皮相下,是嫌弃、厌恶、无奈,“你自己后半辈子怎么过,我管不着,但他不许进家门。在卢家,我还是说了算的。”
陈宣邈和唐平低头扒饭,按着旁边判官、参军的头示意低头吃别管那么多。
“彦则。”钟少韫不想看见卢彦则彻底跟父亲撕破脸,“你别……”
“父亲接受总需要时间,没关系,当儿子的哪能怨怪父亲?如果父亲不想看见他,那我回京后就直接去自己在京师的别院,不会让父亲为难的。”
钟少韫站不住了,“别这样彦则,我……”
卢彦则让钟少韫别说话。
陈宣邈适时站出来也不管那么多了,扶着卢臻走到一边,“哎卢公,您吃完饭了想必也累了,我在军营给您安排好了住宿,今天您就歇下,明日再出发也不迟。”
这边吃得也差不多了,唐平和剩下的同僚各自起身,纷纷说今天天气真好,跟卢彦则道过别后,往自己歇息的寓所去了,原地只剩下卢彦则和钟少韫。
“你没必要跟卢公闹这么大。”钟少韫局促不安。
“有必要,我的底线明确,必须展现出来,不然就是遗患无穷。”卢彦则等父亲的身影看不见了,箍着钟少韫的肩膀,“这是我跟父亲之间的问题,他接受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也不要退缩好么?”
钟少韫其实也不是退缩,就是……他遇见的每一个人物,都能对他造成灭顶之灾,抬抬手,要么让他消失,要么让他走得远远的,这时候卢彦则还能抵抗长公主一厢情愿,如果之后皇帝要赐婚呢?狗屁旨意能不遵,明晃晃的圣旨呢?
“我也不是退缩,彦则,如果你只是想着为那晚负责,没必要弄这么难堪。我当初就不该对你剖白心迹,早知道不般配,我不该幻想的。”
钟少韫坐在胡床上,卢彦则蹲在他跟前,竟然罕见地仰视他,将他的手贴在脸上,看起来像是他爱怜地抚着卢彦则的脸。
卢彦则诧异道:“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在为了负责、逞君子之风,强行如此?”
钟少韫心道难道不是么?
“怪我……一直没能说出来。我一直觉得,不能溺于声色,所以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点儿喜欢你,却不能说。我控制了很久,推开你,又用那种难听的话……我现在想想,那八年我真是大错特错!然而即便如此,你还是一直来找我,哪怕不会骑马,也在我出征前快马加鞭,甚至把裤子的衣料都磨破了。你敲登闻鼓,存了死志,难道不是为了能见我一面?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都想见我?”
钟少韫垂眸不言。
“你说你不喜欢自由你只喜欢我,现在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你怎么就走了呢?你知道我从校场回来看见营帐空了之后有多难受吗?我把你可能遭遇的不测都想了个遍,外面很危险,你知道的,无论李可柔还是我爹,他们都不会用心护你,他们巴不得你死得悄无声息,你在他们看来就是可有可无的草芥、燕雀,可……你是我八年以来,倾心爱慕又不敢诉说、心口不一只为证明自己无欲无求的年少之韫。”
“彦则……我不知道。”钟少韫的手抽动,柔情脉脉。
“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会在你敲登闻鼓后,和负责守卫的军队换防?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明知道你是要犯,还把你带回家藏起来?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告诉你一直以来我不敢告诉旁人的事情,为什么会在你吻我之后,并不厌恶,甚至还在出征前,到十六叔的宅子……”
卢彦则说不下去了,眼角噙泪。
这么一点一滴的细节积攒起来,原来他爱的证据那么多,能汇聚成汩汩溪流,滔滔江海。
钟少韫没见过卢彦则哭,此刻心里惊讶莫名,于是在卢彦则想张口说话的时候,俯下身吻上了卢彦则的唇。
像第一次那样。
钟少韫的吻永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试探,含蓄蕴藉,和他敢于起身主动的势头恰恰相反。卢彦则按着他的脖颈,喉咙间逸出几声呜咽,眼泪在眼角流下。
依旧心驰神荡,心潮迭起,那轻柔的臂弯,围住了卢彦则的肩膀,雪白的衣衫扑簌垂下,和漆黑乌发一起,犹如世上最雅致的水墨画。
他们抱着吻了很久,分开的时候还难舍难分,只见卢彦则轻声在钟少韫耳畔说,“那八年,是我对你不住,你不能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走了,连个信儿也不留。”
人世间的别离大抵如此,有时候你以为江湖山高路远,说不定会重逢,但多的是无声无息的永别——有些人,说看不见,就真的再也看不见了。
岁月容不得刻舟求剑,有些人,不去追就没机会见;有些话,不说就没机会说。
“好,我不走。”钟少韫下巴垫着卢彦则的肩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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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卢臻其实已经想动身了,他趁卢彦则在校场练兵,让陈宣邈留信,自己孤身跑去驿站打算回去,而不是留到明天早上。
没成想刚好遇见一个传信的脚夫,手持一封插着雉羽的书信。
脚夫和驿站的人说了说,二人立马传递书信。这是大周传讯的手段,一般加急文书,要经过重重人手,因为不可能一个人骑千里,大家只能像接力一样。于是他把脚夫叫过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脚夫不明所以,待卢臻把自己鱼符取下,才诚惶诚恐叉手行礼,“长安!长安有变!卢公,您是要回长安?”
卢臻不明所以,“是啊。”
“不要回去了!”脚夫语气激动,“逆贼作乱,京师陷落,整个关内已经警戒,陛下让卢帅召集西陲兵马,进京勤王!”
卢臻心道不妙,“那魏博呢?魏博可传来消息?韩相不在京师?”
“都……”脚夫叹了口气,“京师具体什么情况,小的也不知,只知道逆贼屠杀了不少公卿世族,具体是谁并不知晓。”
卢臻一下子头晕眼花差点躺在地上,全赖脚夫扶持才坐稳。按照距离,消息传到魏博可能还要两天,这两天,足够很多变数发生。皇帝在哪儿,韩粲呢,以及逆贼到底是谁,他的家眷可都还在?他顿觉胃里翻江倒海,中午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又想全吐出来。
恰巧此时卢彦则快马加鞭赶至,卢彦则心底里还是不愿意看到父亲一走了之的,“爹!您怎么说走就走了!”
卢臻在驿馆大唐内按揉着太阳穴,“长安,回不去了。”
一看是卢彦则赶至,脚夫辨认无疑,将手里的信递给卢彦则。
“逆贼,是云骧军兵马使,李戎拓。”卢彦则环顾左右,这会儿钟少韫慢悠悠也骑马赶了过来。
“关上门,你去陇西行营,找陈宣邈来,我要跟他商议要事。”卢彦则跟脚夫吩咐道。
驿站主人头次见这阵仗,当朝宰相和一军节度,竟然聚集在一块儿,便把周围看热闹的路人全部打发了出去,自己也知趣地关上门。
“李戎拓造反的理由,是手底下人因为粮饷迟迟未发,所以哗变。也是,今年效节军本就占了一大笔支出,而平戎军入蜀也花了不少,云骧军大大小小平叛数起,倒显得没那么出众,所以在分赏赐的时候可能就落下了。”卢彦则把书信呈递给卢臻和钟少韫。
“韩相一力选拔出来的精锐,竟然说反就反。”卢臻愤恨道。
“云骧军之所以是精锐,主要在选拔的时候也出了力,多数是流民。韩相这么做,有意效仿当年的北府兵,事实证明,这支流民军队也发挥了很大作用。”钟少韫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流民善斗,一次意气之争,就能酿成巨祸,韩相以为云骧军牢牢握在手中,反而是忘记了他们的本性。”
“李戎拓原名贺兰戎拓,是多年前归降的贺兰部狼主,陛下考虑他带兵周全,又和韩相关系不错,就让他接了韩相的班,执掌云骧军,赐国姓李。原本这么做是为了控制韩相的兵权,但没想到,李戎拓有自己的想法。”卢彦则道,“他这么一反,正好在皇城根下,灯下黑,为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可关内劲卒万千,他如何能保证自己能顺遂篡位?”钟少韫问。
“所以他肯定要劫掠——京师琼林库就是他下手的第一处,而他也决计不能据京师固守。”卢臻心里仿佛有了一张舆图,“东出。”
钟少韫心下一惊,“他们会攻其他的城池么?”
“关西富庶之地比不过关东。”卢臻已经能预料到叛军的路线,“往东,洛阳,魏博,淮南,江宁,都是富庶之地。”
“温相还在魏博没有回来。”卢彦则啧了一声,“糟了!”
“温相有危险……”钟少韫当即明了卢彦则的言外之意,“京师,魏博,像是两个彀,引诱我们往里跳,可是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此时,噔噔噔的敲门声过后,陈宣邈出现在了门口,“卢帅,什么事?”
“我现在是西面行营都统,掌握西陲各州军事。”卢彦则把书信给了陈宣邈,“走,收拾收拾,该真刀真枪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西面行营都统也是我瞎编的官,意思就是说,卢彦则掌握了西北精锐部队,是军区总司令。
哦对这里改了下名字,原本和之前小说撞了,但是那本里这个名字没有发挥多大用处,不用怪可惜的,反正那本也是古早了,问题不大。
第89章 夜战
风雪停后, 入夜,路上沾了泥的雪水重新凝结成冰,在月华下像铺了一地水晶, 硬梆梆的,踩上去又极其容易滑动。魏州城门紧闭,刺史站在城楼, 远望着门前两个人。
他知道是萧遥和宰相温行。
刺史大喊道:“温相亲临魏州, 我有失远迎, 实在不恭敬, 还请入内接风洗尘,一扫疲惫,我已为温相安排好客舍, 请。”
城门敞开, 拱形门洞下,街市一列排开,灯火通明。萧遥心忽然跳得好快,“温相, 他们只要我们入城,这下是让我们和大军分割, 到底意欲何为?”
“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更何况, 大军入城反而不好对付, 留在外面尚且有喘息之机。”温行咳嗽数下, 冷风呼啸, 地面上的冰碴子冻得他和萧遥牙齿发颤, “权姑娘带兵, 如若有不对就西出潞州入河东, 无妨。”
河东的门户就是泽潞二州,入河东,外有太行山,内有黄河,地势高,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来大周皇帝都将此牢牢握在手中,设为北都。
而温行恰好又是河东人,这就为他们退保河东创造了条件。所以现在,温行和萧遥就算是投石问路,即便不成,也能保全一部分平戎军。
“那您……”
“这是难得的深入虎穴之机,不可错失。越靠近风暴就越安全,况且罗敬暄如果想和罗瑰内斗,就抽不开工夫对付我们。”
二人走到门洞下,风声刮过耳畔,就算戴了暖耳也挡不住耳廓传来的痛意。萧遥心领神会,不得不感慨温行真是艺高人胆大。
刺史邀请二人入了节府,长槊林立,严阵以待。魏博镇的节府远超刺史府的规模,重重院落如堡垒一般,除了能容纳罗氏族人,还能让节帅处理日常军政事务,高高的地基也让节府能居高临下,十分安全。
河北有很多这种坞堡,因连年战乱,节府往往用精兵守卫,又设阙楼日夜观望,一有敌情,节帅据府自守,因此这种情况下,加剧了萧遥的忧患意识。
更令人意外的是,迎面而来的并非年少气盛的罗瑰——按照文牒上所说,罗瑰应该在二十岁左右,而面前此人,虬髯杂乱,膂力过人,手持一柄钢刀,身后甲士错落,纷纷沉着面孔。
“早慕温相名声,今日得见,才知所言不虚。”
罗敬暄!
萧遥和温行对视一眼,就猜出来面前此人是谁。罗瑰的叔叔罗敬暄,此刻越俎代庖占据了节府,那么原本的节度使呢?
“为何不见节帅?”温行手持旌节,坐怀不乱。
“温相,我们不聊他。这孩子年轻,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办,也不明局势,他想入朝回归,那剩下的人呢,河北乱成一团,他倒好,自己把门打开,这不是自取死路嘛。到时候长安自顾不暇,魏博又要受到两面夹击,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坐视不管。”
“你将他软禁了?”萧遥问,“他可是新上任……”
“也可以不是。”罗敬暄笑道,“诸位也都知道,魏博兵马可以更立节度使,那些人盘根错节,很多掌握在我手里。节帅应该均衡各方,而不是一意孤行,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温相?”
萧遥掌心冒汗,可惜节府大门紧闭,已经出不去了。罗敬暄摆明了不合作,那么他们还有出去的可能吗?一府之内,周围都是甲士,罗敬暄想把他们剁成肉泥,绰绰有余!
“你刚刚说,长安自顾不暇?”温行敏锐察觉到罗敬暄话中可疑的地方。
“是啊,你不知道吗,李戎拓已反,京师陷落,小皇帝估计掌握在他手里。这下他算是要挟天子了,好不威风呢。”罗敬暄推给温行一盏茶,“温相,你要是合作,我还当你是宰相,你手里的旌节,我也当回事。但如果你不合作……你也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合作?”
“你手里有旌节,如果你允许我为节度使,魏博也算大周的一份子,而我也算师出有名,河北还有我的几个姻亲兄弟……”
温行语气平稳冷淡,“若你为节度使,朝廷依旧无法实现对魏博的掌控,和我没来的时候一样。”
罗敬暄握杯子的手一顿。
没想到温行这么快就察觉到他条件里的漏洞,还这么坚决不合作,看来是小看这些文人玩弄手段的本事了。
罗敬暄想入关,想抢,就要师出有名,如果温行合作,那么他就是大周臣子,同时这根旌节,又能让他招兵买马——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太简单了,罗敬暄请君入瓮,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吧。而且,还朝廷呢,朝廷都他妈散伙了,李戎拓一个武人,说骑在皇帝头上就骑在皇帝头上,这种朝廷值得忠心?
“可是温相,我有个朋友告诉我,你现在没有别的路可选,所以我也不想跟你谈条件。”罗敬暄不耐烦,一个眼神,周围甲士齐齐围上来,按住了萧遥和温行的肩膀。
萧遥神色慌张,紧接着下一刻,屏风后传出拊掌之声,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希言,你还是那么不识时务。”
李廓身着一袭华贵无比的夹棉紫缎袍,外罩一件翻着毛领的黑色大氅,茸毛纷飞,暖耳镶在幞头外边,那双锐利又风流倜傥的眼睛跟当年没什么区别。
“其实我没想着现在就出现的,不过嘛,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躲躲藏藏,反而不合适。”
去掉僧人的面具,换上奢华贵气的紫袍,李廓周身的气度自不必言,他本就是公子王孙,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矜贵,此时罗敬暄不拘小节,倒显得相形见绌。
“蜀王殿下,怎么也不等我唇枪舌战一番,就露了行迹?”罗敬暄笑道,“这下交给你了,我么,登不得台面,温相看不上我。”
说罢,罗敬暄退了出去,对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萧遥听不大清,只觉到自己身后的束缚一松,回头一看,甲士依旧退回原来的位子,面前李廓的微笑耐人寻味,等待着温行的回复。
温行波澜不惊,似是早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什么?”
“你失去行踪,就是来了魏博。魏博镇不在朝廷管束范围,潜渊卫一时之间也搜查不到,而魏博民风剽悍,又能助你卷土重来。河北通往关中的咽喉是魏博六州,那么,五年前魏博攻入京师,就是你的杰作?”
李廓微微一笑,“是啊,怎么样,回到成都的时候,有没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没有。”温行冷漠回答,“李戎拓在关内反了?”
“是。他是云骧军的兵马使。希言,他一直都很恨你呢,因为小皇帝新建了效节军,给云骧军的就少了,而且掌管效节军的还是你侄孙,卢臻的儿子。有些怒火,只要轻轻一挑,就能燃起滔天火焰。”
“子馥!子馥他……”萧遥激动难抑,“你要对子馥做什么!”
长安这么危险,那温兰殊肯定也无法脱身。覆巢之下无完卵,温兰殊此刻是什么光景?萧遥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回长安!
“你恨我,所以要殊儿的命来偿?”温行问。
“我不忍心让你偿命,就让你儿子来偿,看看,多合适。”李廓的想法果然奇怪。
他们现在是笼子里的困兽,一切情绪都毫无用处,只能让自己更加头破血流。和萧遥呼吸起伏剧烈、手背青筋暴起、恨不得马上长翅膀飞出去不一样,温行一直都是那么淡定。
可能,是习惯了李廓这种奇人?
“希言,你来的时候,应该也路过‘心声’了吧?里面都是你喜欢的茶,还有几幅画,之前你说自己喜欢的,我就都留了下来,可惜那些人都是俗人,不懂。”
萧遥隐约觉得二人的关系很微妙,绝对算不上恨。
不过温行已经懒得和李廓寒暄,他准备起身,去哪儿也没想好,反正不是这里。
萧遥也跟着起身。
但李廓反应奇快,一手举杯,一手按住了温行的手腕!
“温行,你要是走了,你的一千兵士就会被魏博兵杀得尸骨无存、片甲不留。”
温行身形一顿。
“你想干什么?”温行的语气里难得有了起伏,面对不怀好意的罗敬暄和城府极深的李廓,他即便做足了准备,却还是因为儿子生死未卜而短暂出现了一丝脆弱。
李廓狞笑道,“还没开始,你不把戏看完就想走?”
话音刚落,节府内传来了喊杀声!
“节帅呢?”
“罗敬暄,你把节帅藏哪儿去了!”
“我的弓弦怎么断了!”
斑驳人影在窗户上流动,刀砍下去,血肉分离,骨头断裂,断肢、鲜血,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窗户甚至被鲜血浇透,犹如绽开一朵朵红牡丹。兵戈相碰,尸体倒地,这样的惨状,足足持续到半夜。
“你设下计策,软禁罗瑰,就为了吸引兵士拯救节帅?那我应该是转嫁祸患的那一个吧。”温行身体僵硬,脊背终于松懈下来,“传出去,说是我联合罗敬暄做的,然后朝廷就没办法议和。”
“没想到你还真是,后知后觉。”
“你疯了,你让魏博人自己杀自己。”
“有人的地方就有仇怨,就有内斗,外患当前,我兄长还能把我派去蜀中来了招上屋抽梯,给了你先斩后奏的权力,可见他真的——很信任你呢。”李廓谈及此事,不免愤恨。
萧遥背靠墙体,目光呆滞,还好他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就是总觉得,温行和李廓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
好像,并非是恨,而更像是一种执念?死过一次的人都是这样么?
李廓和温行对峙一夜,待到鸡鸣之时,萧遥才被允许打开屋门。
尸体枕藉,罕有全尸,北风夹杂着几片雪花,聚集成一小簇一小簇。死去的人,脸色发紫发红,和白雪交织出一种荒诞狰狞的色彩。
萧遥不是没见过死人。
可是这地上的人,身着魏博的兵甲,在自己重重护卫的节府中,被尽数诛杀。同时,萧遥敏锐发现,他们的武器似乎被人动了手脚——弓弦断裂,也不见有任何佩刀,是真正意义上的手无寸铁,被活生生像砍瓜切菜一样,结束了性命。
实在是狠毒……
“熟悉么,这一幕。”李廓捧着手炉走出,“萧遥,你应该很熟悉吧?”
宇文怀智,就是这么死的。
“你——”
萧遥想有所动作,当即被周围魏博兵士尽数控制束缚,动弹不得,只能五花大绑后,瞪着发红眼眶,即便如此,他的愤怒也毫无杀伤力。
“这是我要送你的第一件大礼——”李廓回过身去,“魏博支持罗瑰之人,已死在昨日,今日,罗敬暄就是魏博节度使。”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的点击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阿巴阿巴题外话其实本文许多战役以及政变都有参照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战役,很简单,咱也不是什么全息模拟人工智能,没办法自己造一场战争出来。毕竟厉害如老罗同志,都能参考朱元璋和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把史书上寥寥数笔的赤壁之战写得一环扣一环,大场面惊心动魄,题材来源于史传也是wuli中国文学的传统了嘛~
从第三卷 起会有很多战争场面,写的时候一度脑子CPU飞速运转,写得很刺激很过瘾同时努力简化叙事,毕竟写文不是为了炫技,是为了让人看懂滴,大家阅读愉快哟~
第90章 西逃
“为什么, 要用这样的手段。”温行站在一边,遍地尸体触目惊心,这会儿终于有人来处理。尸体和断肢被人拖出去, 也有洒扫的奴仆和军士,将地上的血迹一点点刮去。
“他们不知道自己被自己人杀掉。”李廓面无表情,“他们会以为是你, 希言。”
“这下, 魏博彻底和长安再无议和机会。”温行冷笑, “同时, 你还帮助罗敬暄去除了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势力,因为这些兵士能左右节度使废立,是卧榻之侧的隐患。”
“其实罗瑰本意是让你来剿除的, 奈何朝廷发不起兵, 一千人来魏博不就是肉包子打狗么。”
“你们估计想发兵很久了。”温行道,“这次和李戎拓里应外合,胜过之前孤军深入,什么都做不成, 又被反杀。”
可只有一点温行不明白。
“你大费周章要我来,究竟有什么意图?”
此时罗敬暄不在, 往节府议事去了, 此处只剩知根知底的三人, 李廓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希言, 你没有选择, 长安你是回不去了, 就算回去, 你一个人又做得了什么?况且, 你以为是我在搅弄风云?不是的,罗瑰想要归附,是因为他本身就很任性,他不知道魏博割据一方不是因为节度使想割据——而是因为魏博六州的百姓,他们不想回归,更不愿听命于一个予取予求的皇帝。他们要提起自己的刀,决定自己的命,不为臣服只为反抗。希言,你在云端久了,不知道很多人其实并不会因为你的想法而改变。”
檐下簌簌落雪,萧遥回过身来,“那你要怎么处理我和城外的平戎军?”
“唔,平戎军?你不会觉得权随珠会一直傻愣在原地等你们吧?哈哈哈,萧遥,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看,她叔叔在长安没有消息,而你们在魏博生死难料。如果你们安全,她留下没任何好处,如果你们不安全,她以卵击石也不需要留下——她早就走了。”
温行没有被这点挑拨离间左右,“她留下力量,比死守在这里有好处,况且,我来之时就已经说过,如若我们白日还没出城,就率领大军立刻开拔。看来,她已经走了。”
“温相,你这是主动去了保护?!”萧遥不解,“那你和我一起是因为……”
“抱歉,萧长遐,我又骗了你。”温行双手叠在身前。
如果萧遥和权随珠在,那么撤退必然无法快速进行。权随珠更果断,也更明白保留一部分人的重要性。
只要有人在,机会就在。
萧遥投鼠忌器,颇多顾虑,决计无法抛下温行,所以……
萧遥深感无力。
兵马掌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尚且能指挥若定,可是现在他如同拔了牙的老虎,断了翅膀的鹰,怎么解释怎么说,都极其苍白无力。
那这一招是金蝉脱壳?温行保障了所有的力量,只为了让自己和萧遥听一夜的惨叫锻炼心神?不应该吧?接下来温行又有什么决断呢?萧遥不知不觉,已经唯温行马首是瞻,似乎那人有锦囊妙计,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来个柳暗花明。
应该……应该有办法的吧,他们能一起出去的吧!
“李廓,我答应你,跟你一起往河北军镇。”
萧遥如遭晴天霹雳,“温相!”
“好啊。”李廓掀帘而入,“希言,能跟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但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随意。”
“让萧长遐走,只有这一个。”
李廓爽朗大笑,“可以啊,我没什么的,只要你能留下,萧遥去哪儿都没所谓。”
温行后退数步,“我还有点话要跟他说,李廓,等说完了,我就去魏博节府大堂,听你们差遣。”
李廓收回了自己往前伸的手,抱着暖炉,心旷神怡,“好,那你们聊,我去大堂议事了。”
萧遥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温行出使魏博,来这么一遭,结果什么都没做成,把自己搭进去。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么?难不成李廓已经疯狂到为了拉温行下水,营造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他一步一停,心下无限悲痛,最终走到温行身前三步的时候,双腿乏力跪了下去。他是真的倦了,一晚上没睡觉,又连日疲惫,身心高度受创,自己无能为力,温兰殊生死未卜,他真的好累,恨不得能和院子里的尸体一样,什么也不管,一死了之。
此时,温行抚了抚他的头顶,耳提面命。
“不必气馁,我们没有败。他刚刚说,割据乃百姓愿意为之,实在大谬。”
“温相……”
“没有谁愿意打仗,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想打仗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因为死的不是他。他们发动内乱,剿除不利于罗敬暄的兵士,是否也忽视了这些兵士亲眷们的反抗呢?”
这句话引得萧遥浑身一激灵!
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魏博成为乱世逐鹿的战场,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征战杀伐为他人做嫁衣裳。
“六州同气连枝,如果新上任节度使是一个党同伐异不惜血洗州城之人,那么节度使就该做好准备,迎接受害者亲人的反扑。”温行并未被眼前的危险打倒,反倒是尽全力抓住一丝希望与可能,“萧长遐,功成不必在我,只要你们还在,大周就在,社稷江山就在。”
“他们自废武功,又饮鸩止渴。”萧遥揩去泪水,“我马上就走,我会找到子馥,也会救您出来!”
温行目光坚定,“走吧,如果长安回不去,就去晋阳。”他望了眼看不见的晋阳城,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鱼袋印信,“你拿这个作为见证,到时候,晋阳刺史会允你入城。殊儿……我现在见不到他,希望你照顾好他。”
萧遥猛地点头,又带着哭腔,“我会的!”
过午,萧遥准备好一切,骑马出城。温行和李廓站在城楼那里,望着萧遥离去的背影。寒光积雪,孤光自照,青松翠柏,前路掩映在一片云雾中不大分明。
“上次,还是在成都。”李廓负手而立,“没想到这次能在魏州相见。走,要去看看么,铜雀遗迹,这儿曾经是曹魏故都,说起来,咱们要是有机会去江宁的话,那算是把三国的都城都逛遍了呢。”
温行保持了一贯的沉默。
“别这样啊希言,你一直都是如此,我说十句,你回一句。你说话最多的时候,还是在我假扮成李暐的时候,我不过问你一句,你就能回十句八句华赡词藻,你对我,就这么词穷?”李廓自嘲道,“我和他,明明长得一样,一母所生,你怎么如此区别对待?”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蜀王,怎么能不区别对待?”温行道。
李廓不悦,“我还是喜欢你刚出仕担任文官的时候,一见到我诚惶诚恐。怎的现在越来越冷,又如此镇定,真是不好玩。”
“……”
温行转身就下了城楼,他跟李廓,实在没有什么好回忆值得回味。李廓风流多情,爱享受,爱声色犬马,华灯纵博,雕鞍驰射,宁要花团锦簇,轰轰烈烈,也不要淡泊一生。手到擒来的东西太多,以至于会对得不到的东西无限美化。
李廓才不会对他感兴趣,因为他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仅此而已。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形容无欲无求的诗句,偏偏和一个狼子野心的人挂钩,真是太讽刺了。
温行步入一片新雪中,他习惯了独行,在没人踏足的雪地走下一串脚印。
·
萧遥紧赶慢赶,还是追不上权随珠的军队,不过好在聂柯殿后,后军走得没那么快,等他快赶到相州的时候,才终于和聂柯汇合。
聂柯一头雾水,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在萧遥和温行入城之后,权随珠接过帅印,让他们摸黑把营寨四周的眼线全部拔除,然后火速搬着辎重往回走。傅海吟问权随珠,城里的人怎么办,权随珠只说,如果不走,待会儿全没了。
他们二人在驿站内稍作歇息,冬天天黑得早,这会儿四周点灯,又因雪夜,大雾四起,兵士冻得发颤,围在一起生火取暖。这种天气留在野外,冻死人都是常事,萧遥自己也冻得瑟瑟发抖。
聂柯在地上频繁跺脚,仿佛这地多踩一会儿就会把脚冻僵,“萧帅,你说我们现在回长安有用嘛,据说李戎拓已经挟持了皇帝,咱们去打李戎拓?就一千人呀。”
“不急,你是不是忘了铁关河?他和建宁王估计已经在和李戎拓对峙,而且,卢彦则也不是吃素的,西面行营精兵锐卒不少,我们当务之急,是处理掉魏博的后顾之忧啊。”萧遥忍不住也跺脚取暖,活动身子骨,把炭盆往前推了推,“那……有温侍御的消息么?”
聂柯摇了摇头,手里捧着干饼子,一掰一手的碎屑,“不知道啊,我们连皇帝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萧遥心惊胆战,昨晚一晚没睡,现在连轴转不免疲惫,躺在地上,裹了件毯子,铁衣竟然也能防寒了,“我先歇息了。”
他害怕明天到来,又害怕明天不来。乌云密布的夜,一丝光亮都渗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像万古长夜。
明天太阳会升起来么?漫长的黑夜,会有多久呢?萧遥全靠温兰殊那句温柔坚定的话,终于勉强入睡。
次日萧遥起了个大早,终于和聂柯率领的兵马成功入相州城。故地重回,然而身边已经没了温行,他顾不上神伤,就听闻权随珠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好了,甚至还为他安排好了客舍。
“原来如此。”听完他讲述的遭遇后,权随珠和他在驿馆内商量接下来的计划,“那我们现在,得先解决了魏博这边,预计今日,魏州自相残杀的消息就会传来相州,到时候我们掌握机会,可以煽动相州人的决心,给罗敬暄一点颜色看看。”
萧遥也这么觉得,“对,罗敬暄一心除掉威胁,忘记这些人也会反扑。这是我们的机会,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让魏博成功倒向大周,反正温相在这边的形象很不错。”
“好,就这么决定,接下来你我静观其变。”权随珠成竹在胸,可萧遥面上显然有些迟疑,“你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反扑,应该高兴才是啊。”
“温相身陷囹圄,子馥杳无音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权姑娘,你不想回长安看看你叔父?”
权随珠转了转眼珠,深思片刻,这会儿站起身往外走,萧遥也跟了上去,“怎么说呢萧九,咱们带兵打仗的,总得冲在前头,拼出些生路来。可能你跟我不一样,你跟温十六……呃,我听聂柯说,你们关系很不错?容易有顾虑,很正常。”
“那你没有顾虑?”萧遥问。
“远在天边的顾虑是顾虑,近在眼前的忧患是最先要考虑解决的,你看手底下这么多人,你能不管他们,说跟我一起回京师,或者跟我一起打魏博嘛?不能啊,我得先把眼前这些人想要什么,我该往哪儿走的问题解决了,才能想更多。”
“我以前带兵也是如此……身后不必考量只管往前冲,现在啊,不一样了。”萧遥长叹。
与此同时两个小兵蹦蹦跳跳吹着口哨走上前,手里有一串金色饰物,因为太过招摇,被萧遥看见。
“你们两个,不是说不让抢么?”萧遥命令二人上前。
两个小兵对视片刻,赶紧跑到主帅这里,“指挥使,不是我们抢的哇,是那伙人,想要出城下葬亲戚,可现在全城戒备不让放人,我们就……”
萧遥定睛一看那金跳脱,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把抢了过来。
“指挥使我们不敢了!以后我们不拿百姓一分一毫!”
权随珠扶额,示意俩人可以退下了,“你这么缺钱?不用跟小卒子抢哈。”
萧遥好似没听到,冲向二人,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嘴皮子都不利索了,“你们……你们从哪儿拿到的?下葬?要下葬谁?说啊!”
小兵不明所以,指着街角一辆推车,上面貌似躺了一个人,用白布覆盖,边沿垂下一只发紫的手。待萧遥走近才发现,这只手和平常冻紫不一样,布满了蛛网一般的血丝。
左手食指指关节,还有一颗痣。
旁边身着麻衣的少年回过头来,一看见萧遥就开始嚎啕大哭——
“小舅!”
裴洄冲进萧遥怀里,哭声嘈杂,上气不接下气,“我爹,我娘,都没了……长安也没了……”
萧遥犹如木人,轻轻揭开了白布。
躺着的人,浑身遍布紫色筋络,嘴唇白得瘆人,又干枯起皮,原本光可鉴人的头发,似秋日枯枝败叶,毫无生机,又零散铺开,混杂在一车茅草中。
尘土遍布下,依稀可见衣衫原来的颜色和纹路——鹅黄兰花纹衣袍,如今已破败不堪,他心口还留着另一条充作项链的金跳脱,在灰茫狼藉中,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刀子,要开始了(仓皇逃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