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情钟
温行宅邸前, 萧遥站了很久不敢进去。明日就要出征,温兰殊得了皇帝特许能外出探亲,想都没想就约了萧遥来父亲的宅邸。
待温兰殊下马, 牵着他的手,他才敢在缓缓打开的门子之下,迈过门槛。
温行和云霞蔚在堂下, 一人擎着拂尘, 一人负手而立。
萧遥对温行的态度很复杂, 这是当初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行军司马——正是温行, 反杀蜀王,并导致他父亲死在围剿之中,因为玄鹰突骑有一部分跟随了蜀王。
这在温行看来无比正确, 他必须剿除一切有害于社稷安宁的危害, 哪怕玄鹰突骑曾经是功臣也不行。蜀地天险,适宜割据,如果等到军士自立为王,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朝廷派来的行军司马只是履行了朝廷的旨意, 除去蜀王和一部分想要跟随蜀王的玄鹰突骑而已。
萧遥的父亲在史册能留下名字么?即便留下,可能也只有寥寥几笔, 说那样一个人, 是如何一心为国却上了贼船, 为别人的野心陪葬。
可他看到温行, 依旧是百感交集。
他偏过头看温兰殊, 那条路在他眼里, 走了好久好久, 才走到温行面前。
温行只看了一眼他的佩刀, 眸光一闪, 叹了口气,“竟然是你。”
“温相……”
云霞蔚挑眉,“希言,就是这小子。我瞅着还可以,不过行不行,还是要看你。”
温行不置可否,“你过来一下。”
他转过身去,又觉得指向不明显,回过头来,“只有你,萧长遐。”
温兰殊心脏短暂停跳了那么一下,温行的语气向来难以揣摩,这样一来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只能目送萧遥离去。
温行和萧遥面对面而坐,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不用说话就能带给人紧绷的感觉,这是身居高位之人的特质,良久,温行率先开口,“你那把刀……”
“抱歉,忘记不能带刀入堂了。”萧遥把刀解下。
温行阻拦道:“是‘斩鲸’吧。你父亲是谁?宇文怀智?”
“您认得?”萧遥解皮扣的手蹲在半空。
“是,岂止是认得。你应该和很多人都一样,觉得我无情利用玄鹰突骑,又间接害死了你父亲,如此说来,你为什么会对殊儿有意?你接近他,是否为了复仇?”
“不是。”萧遥不假思索,“我没想过复仇。温相,若我站在您的位置,我怕是也会那么做,很残酷,却没办法,若不铲除,留给蜀王势力反扑,整个蜀中会死更多人,为了多数牺牲少数,别无选择。”
温行思考片刻,“其实你父亲本不必死的,我给了他生路。关于蜀王,你肯定也有很多疑惑,那些风言风语往往前后矛盾,语焉不详,我可以告诉你首尾。蜀王意图谋逆,我先是控制住他,又围了意图作乱的一部分玄鹰突骑。你父亲不是来叛乱的……”
“他是来救蜀王的。”
萧遥大惊,“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去救一个反贼……”
“士为知己者死,他受蜀王提拔,才能有赫赫功勋,成为玄鹰突骑的猛将之一。他的成功,非我之力,从一开始他就是蜀王竭力培养的左膀右臂,与其更加亲近。所以听说蜀王被控制,他第一反应是冲进府中相救。”
“为了这种人死,太不值得……”事实有悖于萧遥的想象,他一直以为,是朝廷辜负了玄鹰突骑,是温行不分青红皂白、快刀斩乱麻,误伤了宇文怀智。他怨怪温行又无奈,自从当了主将,真正自己做抉择,才知道慈不掌兵,才知道世事复杂。
“我劝说过你父亲。我告诉他,他可以免于一死,回朝任职,但他看到蜀王已死,当即自刎,让我照顾好他的孩子。他说自己若无蜀王断无今日,若是背弃旧主,不仅无法立足,在朝廷也会受人毁谤。主将一死,群龙无首,他宁愿用一死换剩下的人生还,全一个忠义千秋,我答应了他,临死前,他让我找到儿子阿九,可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原来……原来是你啊。”温行长舒了口气,“你这些年,朝不保夕,都是我照顾不及。”
萧遥泪水湿润了眼眶,“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恨您,我一直告诉自己,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猛将,他的死是您过于刚正不阿才造成的。法理上我不应该恨您,可是于情理,我很难不恨。现如今,这些仇恨都土崩瓦解,我终于能放下……”他双手掩面,“我终于能做一回自己了。”
“孩子,对不起。”温行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知道你还活着,我算是心安了。”
“他死前,有说别的什么?”萧遥擦了擦泪,“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他说他给你起好名字了。”温行黯然神伤,“叫‘宇文铄’,流金铄石的铄。”
“多谢温相。”萧遥泣不成声,“很好的名字。”
“那把刀,斩鲸。”温行忍痛道,“名字还是我取的,一切看起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萧遥握住那把刀,他无疑为父亲骄傲,因为父亲是平定匪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偶尔也会怨愤,为什么每个人都能享受宇文怀智带来的太平,而他却只能隐姓埋名?那太平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大义,他的恨都那么无力。
温行显然注意到了,“从此以后,我会将你视作自己的亲子。那你能告诉我,你对殊儿,究竟是怎样的情感?你能确保这种情感是异于友谊的欢爱么?”
“我很肯定。”萧遥终于从情绪中恢复过来,“我视子馥为毕生挚爱,再无别人。子馥在我心中和别人都不一样,只有这一个,不会再有其他的了。”
这番话温行在别人那儿也听过,他只觉得荒谬,温行从不把这种幼稚的誓言放心上,他读了太多君子书,这辈子除了践行君子志,一切都被抛在脑后。
可当他旁观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为之动容。
或许呢,或许是真的呢?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汝辈。”温行喃喃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对殊儿动心的?若你恨我,按理来说,应该恨屋及乌才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温兰殊和温行区别来看,只知道那天的青团很好吃,他明明打翻了炉鼎,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好向往温兰殊所说的光芒万丈的日子,不用躲躲藏藏,隐姓埋名,他怕被人发现父亲是宇文怀智,是跟随蜀王谋逆的人。
直到他成为萧遥,他才敢靠近温兰殊。
那种炙热,光明,包容……萧遥这辈子都没得到过,无比向往,无比眷恋,这样一个高如云端明月的人,喜欢不需要任何理由吧?
因为那人是温兰殊,世上独一无二的温兰殊。
“他很好,待我很好。况且,真正害死父亲的始作俑者,是蜀王。若不是蜀王谋逆,父亲也不会被殃及,处在您那个位置,无论是谁,都会那么做的。我只是有些迁怒,现如今听您一说,终于能够放下,不再介怀了。”萧遥昂起头来深深呼吸,压在肩头多少年的重担放了下来,他能去下面具,与温兰殊交心。
他最真实的一面,温兰殊已经见过了。
他的迷茫、畏惧,鲜血淋漓的过往,温兰殊都已经知晓了,甚至还原谅了他犯下的罪过。
一切就这么抵消,他们站在了新的起始,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风风雨雨了。
两个人聊了会儿,天色已晚,萧遥告辞,去后院找温兰殊,温行颔首,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堂下。
时节渐渐冷了下来,堂前蜀葵花已落,腊梅未开,正是金菊的时节。他咳了两声,刚好雪梨也煮好了,倚窗远望,旧事浮上心头。
对萧遥自然隐匿了一部分事实,一部分和萧遥无关的、近乎疯狂的事实。
没有人想到,他能那么果断反杀李廓,毕竟在旁人看来,他是李廓最“信赖”的行军司马。
平蜀庆功宴的前一天,李廓喝醉了,在他面前,酩酊大醉,问他想不想要江山?
温行没说话。
李廓趁着喝醉,有些没规矩,什么话都往外说。他说能比皇帝更大方,让温行做明堂一人之下的宰相!做官不就为了这个么,难不成真要忠君不二从一而终连死都不怕吗!
良久,蓦然凑近,“得天下,我与你,一人一半,如何?”
说起来二人初见的场景也极其荒谬,温行中了进士,策马游街,残霞满天,橘红辉光漫照着整片大地,依次可见层城迢递,飞檐雕甍,朱门绮户,丝竹管弦。
彼时温行刚娶妻,人生正得意,无意间回眸,正好对上了阳台上左抱娈童右拥娇娃的李廓。
风流俊赏,多情善睐。
李廓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温行也不在意。他与云暮蝉新婚燕尔,又是青云直上,这人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他没想到他们的纠葛会那样深,深到可以成为李暐安插的心腹棋子。
李廓与温行这等朝廷官员交往甚密早已犯了大忌,反迹昭彰。温行刚正不阿,数次无视,最终打算发挥自己忠臣的力量,向皇帝阐明要害。
皇帝李暐早就对弟弟李廓的态度耐人寻味,明知弟弟有反心却不为所动,因李廓封号也是蜀王,下令由其平定蜀中内乱,让人怀疑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要李廓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暐有足够的力量反制,正统之下,群臣归顺,李廓若是要反,必死无疑,如果不反,也务必处理——这是温行劝谏李暐的谏言。
入蜀是早已定好的死局。
天府之国,群山环绕,乱世割据称雄,成王朝基业,在温行看来,却是处理李廓最好的囚笼。
他连怎么处理掉李廓都想好了,第二天庆功宴,温行敬了蜀王一杯酒,蜀王喝完后,忽然大声狂笑,“希言,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受你敬酒,我怎么能不喝下去呢?”
顷刻,李廓以一种绝望又愤恨的姿态颓丧地刀落在地,脸上没有惊讶,像是早早预知此事。
“温希言,你欠我一条命……”
呕出来的鲜血浇红了半张脸,药效发作很快,不过一会儿,蜀王咽了气,四周惶惶不安,等待温行的命令。
温行不为所动,在他眼里不管李暐还是李廓,归根结底都是一样无情的人,他也并非甘愿被利用,而是早已看破,对帝王不抱幻想。他一身绯袍背光而立,面向堂下不知所措的兵士和朝廷将领,仿佛看到了不愿为蜀王野心陪葬的蜀地众生。
“蜀王李廓意欲谋反,现已被诛杀。剩下的,有谁要追随,死路一条。”温行坦然起身,“主帅已经伏诛,其他的人若心向朝廷,我会尽力保全。
蜀王之乱,自此平定。
【作者有话要说】
总结就是李廓作死,温行视角替天行道,铁面无私,对于这厮的示好不为所动。
灵机一动想玩个梗。
萧遥:被爱会疯狂长出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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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出场的小叔子:会疯狂。
那个石榴都是魅魔了,多个人喜欢是挺正常的吧?我这文案不算诈骗!
独孤逸群:谁来喂我花生,我真的是直男啊,不懂你们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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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情长
片刻后, 萧遥和温兰殊携手离开。目送二人背影,云霞蔚在堂下问,“都说清楚了?”
“嗯, 他是宇文怀智的儿子。”温行淡然道,“因果轮回,我欠宇文怀智的, 这次他护送我, 我亦要护他周全。”
“怪不得, 他在小时候遇见小兰。”云霞蔚捋须, “他们一代有一代的责任,也有自己的造化,我们这些人啊, 真是看不透了。我还以为你会讨厌这些, 毕竟……啧。”
云霞蔚没有再说下去,这是个心照不宣的话题。
“李廓于我,和他们两个不一样。何必因为一个人犯下的错,来阻绝两个孩子的缘分?说到底, 他们之间的阻碍并不在我,而在世人, 独孤逸群与韩氏成婚, 惹来骂名毁谤, 要是萧遥和殊儿……确实难以想象。”
“你谁也不阻止?包括独孤, 也包括小兰?”云霞蔚笑道, “你才是大道无情啊。”
“我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么。”温行难得一笑, “他们要怎么过一辈子, 我看不见的, 生前的事儿尚且不够管, 没必要去管死后那几十年,太强词夺理了。好了,你休息去吧,明日要晨起,我还有些公务,做完就休息。”
云霞蔚一甩拂尘,唉了一声,“劳碌命。”
萧遥和温兰殊慢悠悠走回了小宅,温兰殊走得相对靠前,在一排暗淡的灯笼下,回过头,“今晚……”
萧遥将他逼近墙角,这小半个月,温兰殊都被拘在宫里,他又是超乎寻常的忙,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也不敢再去想,直到温兰殊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那种被压抑了很久的欲望一下子触底反弹。
他们胸膛紧贴,剧烈起伏,萧遥呼吸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他吻温兰殊的额头,眉心,眼皮,又顺着鼻梁往下,感受对方热切的鼻息,仿佛用尽全身所有的感官,想把面前此人的温度和感觉全部镌刻在心里。
温兰殊昂起头,下巴颏和喉结的曲线流畅柔和,萧遥低下头,轻轻吻温兰殊的喉结。
清冷的唇瓣碰上喉结这种脆弱的地方,温兰殊一个激灵睁开了眼,萧遥的舌尖在他脖颈那里盘旋舔舐,痒痒的,下半身顿觉无力,只能双手撑开支着墙。
萧遥像上次那样,感受温兰殊的心跳。
比那次还快。
温兰殊抱着他的肩膀,下一刻被他拦腰抱起,“做吧,就今晚,我想做了……”
“好。”萧遥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能感受到温兰殊彻底放松了下来,瘫软在自己怀里,埋着胸膛,“红线,麻烦你烧点儿水,你家公子和我今晚得准备一下,明早要出发了。”
堂下的红线正拿着毽子逗猫,一见来活了赶忙往后院烧水房跑去,小猫也跟着跑去。
他把温兰殊轻放至床榻上,这会儿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窗户那里也细心开了条缝。天一冷,除了床榻之外的地方都冷冰冰的,触手生凉,好在被子里有个暖炉。
温兰殊躺下,萧遥一条腿曲起,抵着床沿,俯身向下看,两个人的眼中只有对方。
这一去又要好几个月,温兰殊只要一想到几个月见不到萧遥,就分外难受,他抬起手,轻抚萧遥的脸庞,那双凛冽的眉眼,此刻柔和如古渡口的霏微雾气,“走这么久,我想你了怎么办,难不成,我也望望月亮?”
“你把我记在心里,想我了就多想想,我也能感受到。”萧遥兀自坐了下来,手撑在温兰殊耳侧。
“你又说浑话。”
“真话,都是真话。”萧遥凑近,嘴唇碰触,温兰殊亦回应着抱住了萧遥的脖颈。天雷勾起地火,两个人口舌交缠,吻得忘我又投入,萧遥干脆欺身压在温兰殊身上,身下人的腿不知不觉就勾了上来。
漫长的吻结束后,萧遥调笑道,“子馥,你还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温兰殊没回应这句调侃,“以前觉得分别之际哭哭啼啼过于儿女情长,轮到自己才知道,不管读多少书,我也不过是个世俗人。”
“我很高兴。”萧遥眼角洇了水汽,他握住温兰殊的手腕,迫使温兰殊捧着他的脸,“有个人惦记我了,有个人在等我回来。”
温兰殊拧了一把他的脸,“你可不许跑了。”
萧遥唉唉叫唤,“别拧破相了……我怎么可能跑嘛,我整个人都在你手里。”
这晚萧遥不敢做得太过火,毕竟明日要早起的。他的手掌叠在温兰殊的手背上,温兰殊发白的肌肤泛着红,又轻轻抽搐着,攥紧了下面的床褥。
温兰殊有时候唤他长遐,又唤他九郎,求饶的语气在萧遥听起来又格外引诱人。
他咬着温兰殊的耳廓,肩膀,似有若无的喘息在暗夜里像是二人的窃窃私语。
“唔,九郎……慢一些……”温兰殊趴在床褥上,声音缱绻醉人。
……
完事后萧遥为他裹了件夹絮的袍子,又抱他来洗澡,刚巧被正在厨房里捣鼓的红线看到,她偏过头问因好学晚上要加餐的钟少韫,“他们这是干啥呀,大半夜的出来。”
钟少韫:“……琥珀核桃还有吗?你不是说吃了补脑,我最近看书看得有点多,要不明天我跟你一起做吧。”
红线没有被这顾左右而言他的话题岔开,“他们总是晚上这样,为什么不睡觉,不睡觉长不高的。”
钟少韫还想说些什么,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舌灿莲花,没办法搪塞红线,却见红线下一刻把手在围裙前抹了抹,“不行,我得告诉他们,晚上得早点休息,不能像钟郎君你一样,一看就看一天,对身体不好。”
她当即就要走出去,钟少韫已经能猜测到萧温二人到哪一步了,死命拽着红线的衣袖,“虎子!虎子饿了,你之前做好的小鱼干呢,我们去喂虎子吧。它现在是夜猫子,每天晚上都来我跟前儿叫,可能白天没吃饱。”
红线恍然大悟,“对哦!我去拿小鱼干!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虎子最近都不吃我做的小鱼干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说罢红线就去前院拿自己晒好的小鱼干,夹起来几条扔进虎子的食盆里。
钟少韫长出一口气,这下算是成功打掩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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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驿站,人来人往。马厩里,一个人瑟瑟发抖,衣衫褴褛,被五花大绑,热乎的马粪就那么落在身上。
他想破口大骂,却因为嘴被塞上,只能呜呜啊啊,试图在地上蠕动。
“哎别动了。”小兵打着哈欠,“知道你惹了谁吗?”
这人像条蜈蚣似的,正在地上曲着身子,屁股撅老高,小兵捂着鼻子,“你说说你,你惹谁不好,惹我们将军的弟弟?”
他眼睛瞪得浑圆,喉咙发出哀嚎,依稀可辨是“冤枉啊”。
卢彦则好整以暇手持马鞭走了过来,“唐平,人抓到了?”
“嗯,按照卢帅指示,太学黄教谕,就在这儿呢!”唐平指了指马厩里似人非人,又浑身冒着臭气的黄教谕,心底萌生一副厌恶。
昔日衣冠楚楚,今朝一滩烂泥。本就是禽兽一个,这会儿也算是回到了该有的位置。卢彦则将额前碎发撩至脑后,背着月色,蹲下身来细细打量,却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眼睛的残忍。
就是这种人,迫害了钟少韫。
“唐平,给他去掉嘴里的东西,我要审问。”
唐平把抹布取了出来,那破锣嗓子开始惨叫,惊得唐平耳膜快要裂开。卢彦则有些烦了,不想引起注意,拔刀出鞘。
立竿见影。
“我冤枉啊将军,祭酒已经处罚我了,我也已经认罪了,将军你不能胡搅蛮缠啊……”
随着卢彦则的刀刃越靠越近,黄教谕的声音也微弱了下来,雪白的刀锋眩目又骇人。
“你哪只手动了钟少韫?”卢彦则问。
“将军,我上有老下有小,您看在我是个小人的份上,就饶了我吧,我给您磕头,我给您烧香……”
“上有老下有小,也不妨碍你滥用职权,仗势欺人啊。”
眼看这人甚至吓尿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卢彦则缓缓站起身,对准黄教谕反缚在身后的右手手腕,蓄力一砍!
在嚎叫贯彻云霄之前,若非唐平迅速捂住了这人的嘴,只怕要惊吓马厩的马狂奔出去了。
断手的截面整齐,筋络藕断丝连,血水迅速漫了出来,唐平不禁被卢彦则生杀果决的阵势吓到了。
“我今天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卢彦则背过身去,“唐平,把他敲晕,吵得我心烦。”
“诶好。”唐平劈了那人的脖颈,黄教谕的头当即无力地垂了下去,落入一片暖烘烘的马粪中。他迅速跟着卢彦则走来,“卢帅,你不问问到底是谁指使他要害你弟弟吗?”
“他要是知道,刚刚就会以此威胁。可他什么都没说,看来是太微不足道了,告诉他少韫身份的人没有透露底细,所以没关系。我倒是觉得,幕后主使很有可能和推动我回京的人是一拨。”卢彦则眉头紧拧,“我在陇西好好的,临阵换将是大忌,召我回来,难不成就为着一个长公主的亲事?她都多少年了,急在这一时?”
唐平连忙道喜:“恭喜卢帅!”
“别急着恭喜。”卢彦则无奈,“长公主这是作什么妖,从前线把我召回来,不怕边境有闪失么?”
“有陈将军在,肯定不会有事的啦!”唐平忙着劝慰卢彦则,“倒是将军,这次回来能吃将军的喜酒啦!”
卢彦则:“……”
其实若不是边境必须留下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他是真想让陈宣邈回来。
同安长公主,脾气不大好,卢彦则对她无感,可惜这么一个女罗刹,似是咬死了他不放。召他回京的邸报上特意写明,长公主不日返京,希望能商讨具体事宜。涉及到终身大事,卢臻也不能独自做主。
要是别的儿子还好,卢彦则太有主见,别的都可以为家族牺牲,唯独娶妻一事上慎之又慎。卢臻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婚事过于荒唐,给儿子造成了无法磨灭的晦暗记忆,也不敢把儿子逼得太死。
前几年卢彦则对几门亲事推而不受,卢臻也没合上眼缘,再加上卢彦则动不动就出征,婚事也就搁了下来。
现在长公主回来了,点名要见卢彦则,为此不惜快马加鞭,一封邸报要他回来。
卢臻不怎么想,皇室陵迟,能提供给卢彦则的少之又少,再加上脾气确实够刁蛮,之前父子就此达成一致。
但人家毕竟是公主,多少给点面子。
“回来也好。”卢彦则驻足,望满天星斗,“很多事也该了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了,哈哈哈哈我错了下次还敢[捂脸笑哭]
在小绿江写dddd的章节,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路过测速路段,不敢踩油门,但是不踩油门就觉得车好慢,踩了又会超速。
陵迟:衰落。主要是这个词在古文里看到太多了,想都没想就用了起来,可能有的读者不知道,这里注释一下。
第73章 情愫
清晨, 漫长的仪仗队旗幡如云,人潮簇拥着手持使节的温行。正中央的华盖下,温行对皇帝躬身一拜, 与身后身着戎装的萧遥一起经过东渭桥,浩浩荡荡开向魏博。
天边第一缕朝阳破云而出,温兰殊混杂在人群里, 心事重重, 目光定格在萧遥和温行的身上未曾离开。
饯行完毕, 文武百官回朝, 政事堂有所调动,卢臻重新出山,此刻与皇帝共叙温凉, 温兰殊心有所感, 独孤逸群那句话竟然成真。卢臻父子得偿所愿,一个带兵在外,一个入主中枢,而父亲和自己, 一个出使凶险外藩,一个备受掣肘。
温兰殊回到家中, 裴洄和红线骂骂咧咧吵了起来。
“你干嘛乱喂我的猫!”红线生气起来抓起苕帚就要打裴洄, “它现在都不吃我做的小鱼干了!都怪你!坏小子!”
俩人一番秦王绕柱, 卢英时围在中间好生无奈, 裴洄扮着鬼脸, “臭丫头, 谁让你上次说我连个瓜都不会切的!”
有时候看到几个小孩吵吵闹闹反而有种接地气的感觉, 温兰殊本就喜欢热闹, 这会儿心里竟然好受了不少。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红线撸起袖子就跟裴洄打了起来, 裴洄也不怵,还手丝毫不含糊,“都怪你,让虎子吃你的东西,现在可好,我做的小鱼干它都不吃啦!”
与此同时,受害者虎子正大吃大嚼,嘴里叼着一块鱼腥味很浓的鱼鲙。俗话说得好,金齑玉鲙,这鱼鲙乃是上好刀工制作将鱼肉切得薄如蝉翼,选取的也是上好鲈鱼,凡此种种普通人平时都难吃,裴洄直接给猫吃?
红线气得小脸通红,自己做的小鱼干猫不爱吃,这对辛辛苦苦做小鱼干的人而言是多大的痛苦!
“好了好了别打了。”温兰殊啼笑皆非,“阿洄,你为什么要喂猫鱼鲙啊?”
裴洄快哭出来了,“温侍御您终于回来了!我和阿时找了你好几次,你一直不在,臭丫头说你去公廨了。你做的是什么活儿啊,怎么不休假啊?”
温兰殊不知道怎么解释,“呃……”
卢英时拦着裴洄,“阿洄,下次别给猫吃那么好了。”
“为什么呀。”裴洄睁大了眼很无辜,“我又不是给不了,也不是养不起,天天吃鲙我都供得起。这不是你带回来的小猫吗?那就应该吃最好的鱼肉啊。”
卢英时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你是我的朋友,你的猫就是我的猫,就应该吃最好的!”裴洄叉着腰,“温侍御,我小舅昨晚在你府邸歇息吗?我昨晚去送东西扑了个空,他家仆人说来你这儿了,我看天色已晚,就没来。”
卢英时如芒在背。
“是啊,你小舅昨晚不好好睡觉,折腾我们公子大晚上的出来洗澡。”红线噘着嘴没好眼色,给了裴洄一个白眼。
温兰殊、卢英时:“?”
“臭丫头你不能污蔑人啊,我小舅可不是那种人!”裴洄胳膊肘很显然不能向外拐,哪怕红线再怎么言之凿凿,他也必须偏袒自己小舅!
“是真的。”红线目光转向檐下看书的钟少韫,“对吧钟郎君,你也看到了。”
钟少韫只缓缓翻了页书,头也不抬,“有吗?我不记得了。”
卢英时马上岔开话题,“你以后别给猫吃那么好了,它是个小兽,吃不了那么好的。
“我又不是养不起,大不了你把猫放我家去,我保准喂得它白白胖胖的!”裴洄一拍胸脯,格外神气,“阿时,你是不是该过生日了?”
“啊?”卢英时刚想反驳裴洄关于喂猫的言论,猝不及防的一问让他噎了回去。
裴洄要给他过生日?可是他不过生日,觉得一年到头每天都是那样子,不会因为你生日就变得不一样,与其如此,不如不过。但他想了想,又没让裴洄失望,毕竟萧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肯定对裴洄的生日很上心,这就意味着,一年到头至少有一天,全家人都能因为裴洄聚在一起,和和美美。
卢英时扪心自问,卢家人怎么可能因为他聚起来?他的生日他自己都不记得,卢彦则有时候会提醒,送来一盒糕点。他在母亲去世前,曾经把那一盒糕点当成是莫大的希望与恩赐,和母亲分而食之,可母亲去世后,他就再没碰过卢彦则给的糕点。
“你瞧你,一年就只剩下不到三个月了,你还不提。”裴洄嘟囔着,“几月几号啊?”
“冬至前后吧,我一般都是冬至过的,具体几号我也忘了。”
卢彦则刚好走到门口敲了敲门,这一行为像个不速之客,“十一月廿一,阿时,读书读多了,连自己什么时候生日都忘了?”
这语气里尽是对弟弟的宠溺和包容,钟少韫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听错,抬眼一看,反复确认,眉头攒动,瞬间对于书里有什么内容都不在意了。
“你怎么回来了。”卢英时心道不好,就拉着裴洄,“走,我们出去。”
“诶你拉我干什么啊——”
卢彦则无奈地笑了笑,“十六叔,我回来,刚好路过,都在呢?”
这一声乍然失去了刚刚的温度与关切,变得客气又疏离,钟少韫抓不住那点儿温暖,上次卢彦则的那番话也无法安慰他,可能他要得太多,却又没法成为卢彦则偏爱的那一个。
谁让卢彦则和卢英时是兄弟呢?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钟少韫啊钟少韫,你在想什么?想罢,钟少韫收了书,就转身回屋了。
卢彦则微一皱眉,“怎么回事,一个两个见了我拔腿就跑?”
温兰殊也不明白情况,心想这不是您家事吗,我咋知道呢,“你这次回来得挺早。”
“能不早嘛,陛下和我爹,一个个操心我的婚事,你不知道吗,李可柔要回来了。”
温兰殊迅速在脑海里反应,“同安长公主?”
“是啊。”卢彦则抱着双臂,无聊踢地上的石子儿,他因为早起,头发没有怎么梳好,碎发狂妄地从两鬓跑了出来,一般女子闺名不能被常人所知,而他似乎对刚刚直呼公主名讳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图。
前堂拐角处的小竹林旁,钟少韫顿足不前,手指节颤抖,一个不小心,手里的折本哗啦啦掉了下来,如同垂落的白练,经寒风一吹,在空中飞舞凌乱。高君遂说的没错,他们确实不般配,钟少韫连自己生气的由头都找不到,更无法反对,之后怎么办呢?得到卢彦则所说的自由?
风在耳畔刮着,周遭所有声音都入不了耳,树叶沙沙响,他脑海里是一片虚无,似乎那个摇摇欲坠的大厦土崩瓦解,分崩离析。他蹲在地上收拾,却越收拾越乱,到最后折本被他拼得七零八落,原本的折痕无法规矩妥帖摆放好,像是一摊废纸。
笃笃的脚步声传来,钟少韫急不可耐,干脆直接全部揣在怀里,抬脚就走,但他走得太着急,连脚尖踩到前面的袍摆都不知道,于是甫一起身,就因此往前趔趄,他伸手想往前撑,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头朝下栽倒,却在这时候,被人扶住了手肘。
钟少韫得以固定,只是怀里的书卷又哗啦啦落了一地,狼藉散乱,原本整洁的折本,这会儿乱七八糟翘了脚,折痕横七竖八的,在整洁的纸张上乱爬。
他想挣脱卢彦则的手,又不敢看对方,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恭喜啊。”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恭喜人的样子很敷衍?”卢彦则挑眉,又单膝蹲下,把一册册书整理好,堆成一摞放到钟少韫空着的双手里,“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
钟少韫不再抬头看他,转身就走。
温兰殊和红线在原地逗猫,“你这下是要跟长公主尘埃落定了?”
“啧,难办。”卢彦则又走回堂下,眼看小猫蹦蹦跳跳,比上次胖了不少,也跟着一起逗弄,“李可柔那脾气你也知道,我要是真跟她成了,卢家房顶能掀翻。”
“那你现在要么赶紧定亲,要么,就只能等她回来……”
卢彦则不以为然,“她也配让我病急乱投医?更何况,我要是突然订婚,显得我怕她,又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你没个在意的人?”温兰殊问,“年纪不小了,一个也没有?”
“别说我了,十六叔,你有么?”
温兰殊没想到表侄竟然也学会反问了,“咳咳,说你呢,怎么说到我了。你跟长公主关系这么僵,估计也就你明了,大家都觉得你俩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卢彦则简直气笑了,“你见过谁家青梅竹马把人家养的麻雀活生生拔光了毛?鸳鸯谱不是这么乱点的。这次我也打算告诉陛下,我对李可柔没想法,一点儿也没有,她么,就安生待在清虚观跟她娘一起念经炼丹,对谁都好。”
这番话让温兰殊了解到了卢彦则不为人知的一面,以前的卢彦则总是彬彬有礼,客气周到,这次竟像是转了性,“你怎么对长公主颇有微词呢?被人听去了不太好。”
“我巴不得人人知道。”卢彦则玩了会儿猫,觉得无聊后站了起来,拍了拍手,“要是先帝和陛下都知道,就不会一门心思撮合。”
“也是,终身大事,总要对自己对别人负责。”温兰殊不置可否,这不是他能管的事儿,要管,也是卢臻来管。不过卢臻现在入了政事堂,前路还不好说,卢彦则的意见能不能得到尊重,说到底还是看父亲和皇帝怎么来。
卢彦则自然明白,“我回去了,十六叔。”
“嗯,过会儿你爹从政事堂回来,估计要跟你说这些。”
卢彦则咬了咬唇,抬起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来,“他……一切都好吧?我看他还是愁思郁结,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少韫?他最近挺好的。”温兰殊无奈只能扯谎,他最近在公廨起居,就没出过宫,怎么可能知道钟少韫一日三餐如何?而且卢彦则这一问也莫名其妙的,怎的突然就问起钟少韫来?
“哦。”卢彦则迟疑片刻,“多谢了,我照顾不周,全赖十六叔。”
“你也别太挂怀,少韫是你救济的太学生,于情于理,我也必须照顾好少韫。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在我这儿能学点儿本事,之后也能谋个一官半职。”
很显然温兰殊没有察觉到钟少韫那莫名其妙的情愫。
其实在温兰殊看来,钟少韫可能是怕卢彦则,所以在刚刚大家寒暄的时候,抬脚就走,至于上次出游,估计也是借着卢英时的缘故——因为卢英时和钟少韫年纪相仿,当初在大理寺又是卢英时把钟少韫背出来的,因此这俩应该更和睦才是。
可温兰殊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上次钟少韫被侮辱,脱口而出的竟是卢彦则的名字。难道不应该是卢英时么?明明卢英时待其更为关心啊?
卢彦则沉吟片刻,嘴唇抖动,“那就好,那就好。”
转过身去的时候,卢彦则在影壁前的树前握手成拳,锤击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脏。
钟少韫能自由,是他的本意啊,为什么听温兰殊那么风轻云淡说出来,他的心竟然会抽痛?卢彦则无比希望那只麻雀能自由自在地飞走,而不是被有心人抓去,拔光羽毛,可事到如今知晓钟少韫很有可能与他相忘于江湖……
为什么会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意识到,石榴不知道卢彦则和钟少韫的关系,而卢彦则不知道石榴和獭子的关系。
卢彦则还停留在“萧遥跟温兰殊不大对付”的版本。
石榴还停留在“卢英时和钟少韫走得很近,找卢彦则肯定是顺带的,卢英时和卢彦则毕竟是亲兄弟”的版本。
笑死了家人们……
卢英时:我早已看破。
裴洄:?什么啊。
卢英时:小孩子别问。
裴洄:你不也是小孩子?
另外不知道大家会不会不喜欢钟猫猫的人设,实际上能看出来我主副cp一个是有配得感的受和危机意识拉满的攻,一个则恰恰相反。人总是在拥有一切的时候对情爱弃如敝履,那么卢哥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就要到之后了。
感觉大家可能都在囤啊哈哈,感谢观看[红心]
第74章 鹰飞
忙完一切温兰殊回到了御史台的公廨, 对于他在公廨连着值了半个月的夜,御史台同僚向来是乐得看到这一幕的。他伸了个懒腰,擎灯入了自己在公廨的屋舍, 四下逼仄,床铺也窄窄一条,没什么人气, 仅仅供安眠倒也罢了。
没办法, 答应李昇的事儿一定要做到, 两个人像是拉锯着, 都畏惧彻底撕破脸后的下场。
都有顾忌。
窗外有个人的身影,温兰殊睁眼,看外形, 应该是聂松。
最近一段时间, 他的衣食起居,聂松都会额外留意,这是李昇下的死命令。而他也不想进宫和李昇共居一室。温兰殊宁愿被这么监视着,也不想找李昇, 瓜田李下,应该避嫌。
“小殊。”
温兰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 李昇为什么来御史台公廨了?!有那么大一个乾极殿不住, 来这儿站床头?
温兰殊不想说话, 却还是碍于君臣之礼, “陛下回去吧, 你今晚估计要夜叩宫门, 我又得引经据典写洋洋洒洒三千言了。”
御史台就是如此, 看谁犯禁, 然后用华赡辞藻, 用文人的迂回方式大骂特骂,有的人文采不好,可能连自己被骂了都不知道。宫门入夜一般是不开的,这时候身为御史台侍御史,他就必须得写篇文章来劝谏,到底还是不能骂皇帝。
“可我想见你,你最近都没来找我。”李昇侧过身,往前走了几步,“外面有点冷,我能进去吗?”
得……总不能把皇帝拒之门外吧?这样一来,冻坏了可怎么办?一入冬,长安的夜里四处都是寒气,不进来真的会冻死人。
温兰殊给李昇开了门,脸上堆着倦容,身上还披了袍衫,“来吧。”
对于温兰殊心软这个特点,李昇向来是利用到极致,他知道,温兰殊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要是硬来,那底线明确不可跨越雷池半分,你要是软磨硬泡,反而是顾虑重重,率先服软。李昇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一改原本的精明,表现得需要依靠,为此忍了五年,扮作一个什么也不会的蠢货。
直到后来身体上的冲动再也无法掩饰,他只能露出马脚。
如果不是那次的冲动,李昇能再演下去,他总觉得人的身体是不受控制的,那种冲动类似于一种动物的本能,看起来不体面,可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作为大权在握的皇帝,李昇打心眼里没对谁服过软,温兰殊问他为什么不叫自己的字,反而一直叫小殊,父亲也没这么叫过。
李昇藏着掖着这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欲,纵手握住了温兰殊的肩膀。
单薄,瘦弱,掌心和骨头间好像就那么一点肉。
温兰殊警惕地回过身,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李昇永远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要是外面下着大雪冻得难捱,换做别人可能就放弃演这么一出戏,可是李昇毕竟是李昇,外面越艰苦越恶劣,越能展现自己的可怜。
真是拿捏准了他会心软。
“陛下去床上歇息吧,我走了。”
温兰殊错身就想走,两侧是竖着的书架,大概一人高,将他们的身影很好地藏了起来。
李昇眼疾手快,从背后抱住了他。
寒冷的夜,呼啸北风自窗户缝吹进来,吹得窗户纸沙沙响。暖炉里的热没能温暖李昇半分,他浑身都是冷的,唯一一点温暖可能就是温兰殊身上那点儿。又或者说,只有温兰殊能够温暖他。
“放手。”
李昇才不会听温兰殊的话,不论如何,现在怀里的人无法逃脱,“朕命令你,不许走。”
“够了,你还要这样到何时?”温兰殊想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刚刚因为这猝然的举动,灯盏掉落在地,其中的火苗经风吹拂,摇摇欲坠,灭了。
“感觉到我的心跳了吗?哪一天它不跳了,可能就不会这样了。”李昇凄惶无助地笑了笑,指挥若定的少年皇帝命令百官都是一副漠然冷淡的模样,享受着所有人对他的恭敬,却唯独得不到那一点温暖。
他在寒冷里忍耐了太久,最近又忙于军务,一旦涉及到军事调动,忙起来简直是脚不沾地,脚夫传递信报,一日三次,各地刺史上报又有谁造反,他只能调集全国各地的军队前去平叛,桩桩件件下来,似乎没有尽头。
一旦退出明堂,他就能短暂地去下身为皇帝的面具,扮演成一个受害的孩子——以前他演技精湛,尚且能骗过温兰殊。
真可笑啊,唯一一点暖,还是他骗来的。
“你是皇帝,我理应效忠。”温兰殊依旧挣扎着,“别的,陛下自有很多法子去消遣,解忧慰心,那不是一个臣子该做的,我张口闭口只有之乎者也和仁义礼智,你不爱听,我也不想装作一个奶娘,包容你安慰你。李昇,你从一开始就想错我了,早点清醒吧,你心里的温兰殊和我不一样,你装了五年,你以为我没在装?跟你一起在蜀中的那几年,我一点儿也不高兴,真的。”
这话来得突然,犹如一根根冰锥,往李昇心上扎,又冰冷,又痛。
“你不是喜欢我。”温兰殊还在继续,“你是喜欢这种驯服的感觉。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也不一定是喜欢男的,早点儿明白,对谁都好。”
说罢,温兰殊合上了门,心跳加快。
好险,得赶紧走,不知道李昇一会儿又会做什么,刚刚他觉察到了李昇身体上的一些异状。
他快步走在廊下,不禁回想起李廓的事儿来。
温兰殊不觉得李昇会专一,说到底李家的皇帝就没几个专一的,从小到大身边锦绣芳丛前呼后拥,跟温氏这种传统文人泾渭分明。哪个皇帝不讨厌天天劝谏又师心自用的臣子?李昇喜欢他,真是让人费解。
不了解一个人的心,就说喜欢,无非是见色起意,逼良为娼。
李昇的所作所为跟逼良为娼真没什么分别,温兰殊在百官之内的名声如何呢?谁不是把他当成半个董贤来看待?许多人似乎都这样,喜欢看云端上的人坠落,末了来一句,也不过尔尔。他那些年不谈婚事,有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让人家女儿夹在中间受气。
现在倒是明了,温行也不反对自己和萧遥,这关算是过了。
就是李昇还在苦苦坚持,作茧自缚。
温兰殊走过潜渊卫的官署,这会儿四下灭了灯笼,唯独在后院,聂松抱着双臂,检查笼子里的鹰。
“熬鹰呢。”温兰殊上前打招呼。
“嗯,主子的几只东道白,性子又倔又傲,多少天了都这样。”聂松眼睁睁看着几只鹰撞着笼角,扑腾数声,落下几片白羽。那双眼睛盯着九霄云外,从未被面前的院子束缚,“之后长公主回来,原本想献给长公主做宠儿的,现在看样子,献不成了。”
“努努力,实在不行换个别的。”温兰殊汗颜,这长公主还真是猛,拿鹰做宠儿,他们李家人都这样不寻常么?
聂松看了眼抱着双臂的温兰殊,心里也挺无奈的,“怎么不见主子?主子去找你了吧。”
温兰殊撇了撇嘴,眼睛看向别处,怎么这聂松提起自己和李昇来,行云流水不露痕迹就像提起很稀松平常的两个人?难道不应该有点儿距离感么?他纳罕了片刻,“啊?是,来找我了。”
“主子他也挺不容易……”
“谁活得容易?你大半夜熬鹰,你就容易了?我刚写完文牒,平日我是不说,可我今天写了八篇三千字的奏疏,就算是牲口也得歇口气,我连着写了八篇,完了还要斗智斗勇,谁辛苦谁就能要东要西?那地里的老黄牛才该做皇帝吧!”
一番话说下来,聂松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良久只能小声道,“侍御对他,有失偏颇。”
“该做的我都做了,有失偏颇?”温兰殊气得说不出话,越发亢奋,叉起了腰,不顾以往的神态,“就因为我不喜欢他,你才这么说吧?罢了,我跟你说不明白,熬你的鹰去吧!”
走出去三步,温兰殊还觉得不解气,趁聂松没有防备,把笼子打开,刹那间东道白振翼而飞,翼展仿佛半人高,掠过温兰殊的时候还勾掉了他身上一片布料。聂松惊恐之际,却来不及阻拦。
簌簌一地白羽,长空一道鹰唳,原本寂寥的苍穹多了白影,与弓月遥相辉映,渐渐变小,朝北飞去,而后消失不见。
“你说这鹰,喜欢你吗?”温兰殊指着飞走毫无留恋的东道白。
“当然不喜欢。”聂松如芒在背,汗流不止,心跳还没静下来。
“那不就得了?你心疼你主子,就像这鹰心疼你大半夜还要熬它,事实上鹰才懒得心疼你,它心疼自个儿还来不及呢。它就想往外飞,就想吃自己抓的猎物。”温兰殊气愤说完,“告诉你主子是我做的,大不了撤职,我接着回太常寺弹琴去!”
温兰殊又走了,这下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私自放走了人家的鹰,挺不道德,不过刚刚在气头上,做出那些来反而挺解气的。可是他也见过被熬好的鹰,那些鹰隼和主人里应外合,野外打猎,亲密无间。
难道,这就是李昇想要的效果?他在长长的甬道顿足,东道白在上空盘旋来去,忽然一支飞箭射出,惨叫一声,挣扎了那么两下,从天际缓缓掉落。
甬道的风很大,掌灯的宦官宫女跑来跑去,待这一阵人潮过去,温兰殊终于能在月色晦暗中,看到尽头执弓站着的人。
那人的眼睛才像是鹰隼——只见他将手放在胡禄里,做出要拔箭的动作,旋即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面对着他,缓缓拉开弓。
温兰殊脑海一片空白,心脏停跳一瞬,旋即心跳如擂鼓,血液流过四肢百骸,冲撞着太阳穴和耳膜,却仍是强装淡定,双手交叠在身前,袍摆随风猎猎,“原来是平戎军左都指挥使,铁帅。”
铁关河抬眼诡异一笑,把弓弦松了下来,箭放回胡禄里,“呀,是温侍御,失敬失敬。今晚我负责巡防,看见侍御还以为是哪里闯入的宵小。侍御可看见了,那东道白飞了出来。东道白可是河东进贡的珍禽异兽,要是飞走了,陛下肯定会怪罪。我放箭射下,也只是为了陛下,待会儿侍御可要为我辩解,我不是有意在禁宫射箭的啊。”
温兰殊咬了咬唇,“为了陛下,自该如此。”
本朝自从武成帝游猎之时有人误射箭差点伤了武成帝之后,就禁止在禁宫射箭。无奈久而久之,世道衰微,低微武人为将为相,之前有将领在太极宫宴饮,直接弯弓展示自己箭术,惹得先帝大怒,事后托言喝醉,道歉的言辞多有不逊。然而先帝毕竟因武人才保住皇位,也只能晓谕众人表示自己大度宽恕。
这事儿影响不大好,因为皇帝终究姓李。后来的武人多少收敛几分,例如权从熙之流,从不违逆圣上。
倒是今天,铁关河先斩后奏,末了又拉温兰殊为自己作见证,总觉得有些奇怪。
而且温兰殊不觉得能射中飞鹰的人,连相距不到百步的自己都看不清。刚刚那眼神充满玩味,明显是知道站着的是他才那么做的,否则看到宵小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通知巡防军士么?
漏洞百出的辩解,也掩盖不住一个真相。铁关河到底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那句话好像吗喽表情包啊——我活得容易?
希望看到这儿的小伙伴诸事顺利,在小绿江相遇真的很开心,读到评论也好开心,就不一一回复了,阅读愉快[比心]
第75章 展颜
这厢温兰殊和铁关河分开后, 不知道往哪儿去。他直觉,铁关河这人不简单,不可依靠, 所以就拒绝了铁关河要为他安排住宿的请求。
还好转身遇见了黄枝。
“哎唷,这不是温侍御嘛,天儿这么冷, 您怎么在外头呢?”黄枝吩咐身后几个小黄门和奴婢赶紧给温兰殊披袍子, 他刚刚确实是跑得太快, 身上衣服也不厚。
“出来……出来走走。”温兰殊笑道, 他对黄枝的印象还挺不错的,一般说来,在皇帝跟前儿能当上内侍监的首官, 必定是人精中的人精, 老滑头中的老滑头,说话又好听,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没必要跟黄枝过不去, “黄翁,您也是, 天冷, 还出来。”
温兰殊和黄枝内外有别, 官位也相差很多, 其实他不至于对黄枝这么好, 不过嘛, 尊老爱幼, 黄枝一大把年纪了, 自己又不是人家正经主子, 怎么能安心享受人家的照顾,倒显得不知好歹。于是温兰殊扶着黄枝,俩人客客气气,跟祖孙似的,要是不知情,还真以为俩人之间关系有多好。
“温侍御,您这身子骨也太单薄了。我几个义子,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点儿山参,现在您出不了宫,不如就去我在宫里的寓所吧。”黄枝拍了拍温兰殊的手背,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年长之人都是如此,又因早年为奴为婢,粗活累活做了不少。
“哎。”温兰殊颔首应着,他现在无比庆幸,还好他从小就对人事熟练,最是擅长逢迎往来。文人向来和宦官势同水火,将宦官视作引诱皇帝享乐的宠臣奸佞,大概腹有诗书的人不喜欢胸无点墨的阉人,又觉得阉人能堂而皇之影响圣裁。
不过此时此刻温兰殊冻得脚尖僵硬,确实也想不到别人了。黄枝带他到了自己屋前,吩咐小黄门先带温兰殊进去,自己则脚步带风,估计是找李昇去。
温兰殊深以为然,李昇才是人家正经主子啊。
黄枝在禁宫有一方简陋的宅院,靠近内侍监,有时候忙了,就在此处歇下,不需要的话就会去宫外靖善坊,那处离大内很近,所以住的大多都是宦官。
在小黄门带领下,温兰殊走过一片萧条的院子,整个院内,只有一株松柏青翠。依稀可见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正带着傩面咿咿呀呀唱着什么,身上还披着锦衣,头顶珠翠围绕,一步一遥,她手腕柔若无骨,身型如垂柳扶风。
“那位是?”温兰殊问。
“哦,是黄监的义女,名儿叫‘展颜’。”
“展颜而笑,这名字稀奇。她唱什么呢?”
“她在唱‘孙夫人怒斥吴兵’。”小黄门分辨了会儿,“就是孙夫人嫁给刘皇叔后,为了协助刘皇叔归蜀,怒斥吴兵。好一个泼辣女子,展姑娘平时就这样,她姓展,黄监收她做义女,按理说来名字得改,但她不愿弃了本家姓,就留了展姓,跟在黄姓后头,我们平时叫她也是展姑娘。”
这种面带傩面的伶人戏,是这些年来长安兴起的戏样。原本傩面只用作迎神献祭,经过民间的改造,时不时有人会借助它来扮演故事里的人物,又用词牌填词,然后掐着嗓子唱,将原本历史中的人物,绘声绘色展现出来。
温兰殊看过《三国志》,本朝经常有说书人敷衍三国旧事,其中以蜀汉为多。其中奇女子孙夫人也成了剧目的主角,这姑娘唱到一半,卡住了,低头从衣服夹层里拿出纸条,细细看了,又唱了起来,声音如黄莺般婉转。
“你只怕周瑜,独不怕我?周瑜杀的你,我岂杀不得周瑜?”
这段是独白,到了这句,声音忽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
她唱得太投入,转过头才看见温兰殊站了很久,赶紧把傩面摘了下来,“这位郎君是……”
“展姑娘,这位是温侍御,你不记得啦?”小黄门赶紧使眼色。
展颜赶忙蹲下身行礼,“温侍御!奴婢不知是您,多有无礼,还望温侍御海涵!”
“啐!你扰了温侍御的兴致,就算打你几板子也不为过!”小黄门怒斥道,又看了眼温兰殊的表情,心里不由得庆幸,还好是温兰殊不是别的脾气暴躁的。
“奴婢知错!”展颜额头碰地,珠翠一时落了满地。
温兰殊弯腰扶她起来,“这是干什么?不用慌张。”末了又拾起珠花给了展颜,“大晚上的,怎么在院子里唱歌啊?”
“明儿……明儿长公主要回来,我们按照义父的要求,要扮一出戏。我怕有闪失,让陛下不悦,就不好了,所以晚上出来练习。”展颜抱着傩面,手里的珠翠熠熠生辉,她摩挲着不忍放手,倍加珍惜。
“那你大晚上穿戴得这么整齐,属实吓了我一跳。”温兰殊哭笑不得,“好啦,赶紧休息吧,都这么晚了。”
展颜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个礼就跑远了。跑的过程中,还时不时踩到裙子,差点摔倒。
小黄门有那么一瞬间神思恍惚,展颜好像和温兰殊有那么一点儿相像?尤其是那眉眼,以前俩人没站一块儿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会儿站在一起,越看越像。可是展颜不可能和温兰殊有血缘关系,两个人是云泥之别。
“这姑娘倒是有趣。”温兰殊道。
“是啊,喜欢热闹,又会来事儿,她可宝贝那副头面了,还问黄监能不能演完了不还回去,就当赐给她了。”
“哦?”
“姑娘家喜欢珠宝的真不少,展姑娘算是一个吧,天生喜欢金光闪闪的玩意儿,之前还在黄监查琼林库的时候偷偷跟了去。她不偷,也不抢,就想多看两眼,奇怪得很。黄监也不当回事儿,她想看,就让她看了。”
温兰殊噗嗤一笑,“那确实很有意思。”
在小黄门安排下,温兰殊来到一处屋舍,独自坐了进去。他从领子下拿出两条金跳脱合二为一的“项链”,睹物思人。
他知道了萧遥的一切,可他依旧爱他。
温兰殊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相思苦,好像原本的习惯被骤然改掉,你一直习惯的那个人,说走就走了,音讯断绝,只能依靠信物来思念。
以往读闺怨诗,不甚了了,今时今日,方晓其中深意。
“长遐,今晚的月亮不是圆的。”温兰殊停顿须臾,说出了平时断难说出的话。
“可我……好像有点想你了。”
温兰殊扯了被子盖上,他想起昨晚一夜荒唐,事后感到失落,是萧遥一句句劝着,说了很多肉麻的情话。只要有萧遥在,他身边就是暖的,而他也不用戒备,睡得放松又坦然,再没做过噩梦。
他侧身躺着,让金跳脱能碰触自己的鼻尖唇瓣,如此,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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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颜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屋舍,这会儿大通铺上,宫女俱已歇息,五颜六色的被子拼接在一起,时不时有人翻身。她的床铺在角落,不知不觉已经被横过来的腿挡了一半。
展颜把珠翠和傩面放回床头的小柜子里,又小心翼翼把华服脱下来,不敢有丝毫怠慢,生怕损了明日无法表演。她叠衣服很快,放好后,就翻身上床,扯开被窝往里面钻,不知不觉碰到了旁边宫女的腿。
“哎呀!”
那个宫女被她这么一弄,醒了过来,骤然生气,翻过身去,那表情不耐烦极了,片刻后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黄翁的爱女么?跟了人家内侍监,干嘛不去人家家里住,还跟我们睡大通铺呢?咱这地儿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哟。”
“去!”展颜脾气也不好,“我瘦,我睡自己这块儿褥子就能躺下,不像你,越发圆润,晚上伸出那条猪腿,就知道抢我的地儿,我看这大通铺是容不下你才对!”
俩人吵架压着声音,展颜做人就是这样,你给我不痛快,我也让你不痛快。
“哟哟,还没攀上高枝,就傲气成这样?我看,你别觉得自己会多神气,唱个曲儿而已,真把自己当孙尚香了?”宫女支起上半身,讥讽道,“有些衣服穿穿就好,别真觉得自己配得上。”
展颜白了她一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我配不上?有些人想穿上都穿不上,想要机会都没有,还有脸来说我配不上。”
“你……”宫女不敢怒吼,只能压低嗓音,“你以为陛下能看得上你?”
展颜微微一笑,“我管他看不看得上,我就是想穿好看衣服,想唱曲儿,你管得着?你别是嫉妒呢,我有机会能去唱曲儿,能穿那么好看的衣服,可你没有,你想唱都没人听没人理呢。”
俩人的大战一触即发,展颜握住想要朝自己伸过来的拳头,“你把我打破相也轮不到你哦。”
宫女见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只能罢手,继续睡觉了。
展颜躺在床上,等一旁宫女鼾声如雷,在心里愈发烦闷。明早起来眼下肯定又有乌青,得多加几层粉掩盖,那有规律的鼾声让她心烦意乱,翻来覆去,气得给了那宫女一拳。
她整宿整宿睡不好,说过要换间屋子,无奈迟迟未果。
说我不配……展颜越想越气,我凭啥不配?我长得好看,还会唱曲儿,谁见了不说这姑娘伶牙俐齿?她只是地位不稳,不敢贸然跟黄枝套太多近乎,你不能给人家带来实际的好处,就没本钱要东要西,现在想来,只有明日好好表演,让长公主或者皇帝高兴,才能让黄枝知道,她是有价值的。
我凭啥不配?权从熙武夫出身,能当建宁王,皇帝亲娘还是半个龟兹人,照样当皇帝,我凭啥不配?
她转过身来嫌恶地看了打鼾宫女两眼,又扮了个鬼脸,就冲着不想住大通铺,她也得打起十二分的劲儿!
她只想要一间自己能住的房间,好看的衣服首饰,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真的可以开展代骂业务了……
是这样的,我发现骂人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你不要自证,直接攻击对方论点,反驳对方论点和对方人格……屡试不爽。
底层逻辑就是——抛开事实不谈你就没一点错?
因为吵架不是谈逻辑的,谈逻辑的那叫辩论,吵架,让对方生气就好了。
这句唱词抄了《三国演义》,让我们说,谢谢老罗同志。
第76章 宴席
接待长公主的宴席在宫中的紫云楼, 展颜早起匆忙梳妆,别的侍女开始打杂,无一不是灰头土脸, 可她即便昨晚没睡好,打扮完却是精神百倍,走起路来脚下带风。身上鹅黄花鸟纹路的衣裙在朝阳下格外惹眼, 头顶金钗珠翠, 依次顺着发髻插下来, 错落有致。
小黄门带着她, “展姑娘,待会儿在御前,可千万不能失态啊。”
展颜戴上傩面, “放心好了, 那几句唱词我都滚瓜烂熟啦。”
两人走过长长的甬道,在门口亮明身份,侍卫比照门籍,允许他们出宫。要去紫云楼还要走好一会儿, 小黄门替她找了马车,她坐上去后, 马车还没有发动的意思。
小黄门说了句敞亮话, “展姑娘, 你要是……”
“苟富贵勿相忘, 放心吧, 哥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傩面下分不清神情, 但展颜也是个爽利脾气, 小黄门见她如此上道, 就让马夫驾车, 直奔紫云楼去了。
紫云楼有不少皇亲国戚,展颜一下马,就看见了温兰殊。她听说过温兰殊的名声,这人跟皇帝关系不错,人也特好,昨晚遇见她在外面唱曲儿也没有发难,所以展颜还挺喜欢他的。就是那对面丰神俊朗的郎君,看起来人高马大的,应该是个将军?
她只知道这些贵戚大多都有各种各样的关系,盘根错节的,她谁都不认得,只认得温兰殊。如果不是她自荐,说自己会唱曲儿,只怕这种人连见都见不到,平时只有吃人家车后烟尘的份儿。
想到这儿展颜就紧张了起来,心脏咚咚狂跳,原本背好的唱词也忘了几句。她提起裙摆走着走着,又从前襟里掏出纸条,反复默念数次,最终汇入乐工人群。
几个琵琶女簇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同道中人来了,就招呼她过来,“这位妹妹,你是要登台唱曲儿的吧?”她们把展颜拉去了后面准备的屋舍,里面尽是表演要穿的衣服,不过展颜都换好了,现在她们换,她在一旁看着,等待几个年长姐姐的安排。
“待会儿这阙结束了,你就可以上去。注意,你不要走太近哦,每句唱词要走的步数都是不一样的,我们表演的地方,在紫云楼正殿,你要是走太远,走到几个追兵面前,就没得演啦。”琵琶女把自己的琵琶放在一边,跪坐在妆镜台前,熟稔地化着妆,“然后你不用把面具取下来,就这么戴着,等我们弹完琵琶,就可以行礼退下来。”
展颜嗯嗯啊啊点着头,环顾四周,不禁被锦绣珠玉惑了心神。
天爷啊,这也太好看了吧?她摸着缎子,连呼吸都忘了,满眼都是最华贵的绫罗绸缎,这样一来,不免眼界局限,她轻抚鳞次栉比的锦缎华裳,忽然摸着摸着,摸到个实心儿的。
展颜一抬头,刚好对上一双深邃发棕的眼眸,那人抬起眼帘,眼睫毛又长又密。
展颜觉得自己有点冒犯,双手举起作投降状。“对不起哦姐姐。”
“姐姐”:“……”
周围几个琵琶女俏丽一笑,但也不多说,展颜吐了吐舌头,又觉得不大对劲,“这位姐姐为什么戴风帽啊,她也得跟我一起演戏么?不对,既然要跟我一起演戏,为什么不戴傩面呢?我们都戴傩面的呀。”
“他是弹琵琶的。罗光,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快休息一下,一会儿要上场了。”琵琶女三两下,差不多把妆容拾掇好了,就站起来调弦。周围几个还没上妆的就坐了下去,几个人各干各的,忙忙碌碌,调弦的调弦,擦乐器的擦乐器,人手一本乐谱,各有不同。
展颜一个字儿也看不懂,只能抱着双臂看钟少韫,“姐姐,你都看得懂,你还会弹?”
钟少韫点了点头,没说话。
其实展颜挺喜欢这种安静不说话的氛围,她觉得很畅快,这次无论成与不成,能交到几个朋友也不错,要是能有幸跟这些人一起吹拉弹唱,那可真是善莫大焉,不用再被人说鬼哭狼嚎。
有些人觉得吹拉弹唱登不得门面,乐工再贱不过,可展颜不这么想,她只觉得,这些听了舒心,为什么要把舒心的事儿说那么下贱呢?人享乐跟犯天条似的,她就是喜欢金银珠宝喜欢唱曲儿,碍着谁了?
周围乐工互相交流着待会儿的站位,立部伎和坐部伎的位置不一样,所负责的部分也不同,这些展颜都听不懂,钟少韫走了两步上前,大致听了自己负责的部分,就又退回来了。
展颜也细细听了下,她的唱段不多,那场戏主角是赵云和刘备,她一个女中枭雄,负责的也就只有善后工作——呵退追上来的吴兵将领,仅此而已。
话越少越不容易出错,展颜估摸着,自己出场还不到半刻钟。不过她也不灰心,有机会就好了,还嫌弃什么?她拉着钟少韫的衣袖,“姐姐,你是不是很会弹琵琶啊?”
钟少韫又是点头。
“好厉害,我不会弹,只会唱。不过我跟拍子很厉害,有些唱词,我听两遍就会唱,还会跟着你们的拍子走,义父说要给我改名黄莺儿呢。”她自夸起来整个人神采飞扬的,丝毫没有被自己的身世影响,“姐姐,你看起来不大开心啊,你都那么厉害了,会弹琵琶,怎么连句话也不说呢。”
展颜大概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不开心,她一直都能找到自己和别人的长处,逢人说项,日子再苦,让她一过也是甜的。钟少韫看了她两眼,二人互不理解,他只能摇头,不想多言。
“姐姐你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吗?有人欺负你了?也对哦,姐姐你这么柔弱,要是有坏人欺负你,你肯定也打不过。哎,我要是厉害点儿就好了,我给你撑腰!”
“呃。”钟少韫按捺不住,心想自己要是再不说话,这姑娘要叽叽喳喳说好久,“我不爱说话。”
“哦,是哥哥啊。”展颜那一刻恨不得扎进衣服堆里,“没事,这样好看的哥哥我第一次见哦。”
钟少韫调琵琶的弦,盘膝而坐,琵琶横放着,上面的螺钿精美无比,展颜目不转睛。
真是深藏不露,早先知道皇帝喜欢听曲,又因为母亲是乐伎,因此还特意在紫云楼聚集歌妓,闲来无事就填词度曲。皇帝对乐伎很大方,给钱毫不含糊,大家也都很喜欢出演,在皇帝面前刷脸熟,以后飞黄腾达啊。
这次是乐班子心血来潮排练的曲目,俚俗乐曲第一次搬上大雅之堂,众人听宦官传召,知道要上场了,纷纷站起身排成两列,展颜迅速戴上面具,和比她高一个头的钟少韫站在一排。
“哥哥很紧张?没事的,平常能弹好,一会儿肯定也行。”展颜虽这么说,自己却紧张得不得了,止不住呼吸。
钟少韫倒是很冷静,看起来更需要安慰的是展颜。他抱着琵琶,穿过连廊,青松翠柏,丛菊盛开,灿烂如锦,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他们不能进正门,现在还早,贵人们短暂用过午膳,还在午睡,于是他们只能在隔间里,小声交谈,不能发出声音来惊扰到别人。
钟少韫站在门口遥遥远望,紫云楼地势较高,前面又有汉白玉做的平台,自此处向外望,能看见长安坊市。
一切笼罩在如织苍烟中,展颜蓦然感觉,钟少韫好像一直都怀揣心事,不然为什么不说话又不理她?她有些懊恼,低头背着自己那几句词,这一天很快就打发了,钟少韫像是石化了一样,比石窟里的佛像还安定。
临近傍晚,宫灯次第亮起,宦官带着他们入席,他们分坐在屏风后,展颜刚好能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席间贵客。
此刻满座寂然无声,展颜偷偷凑近缝隙,如此一来,能看的人就变多了。等等,她好像看出来钟少韫在看谁——
是温兰殊旁边的那个郎君。
卢彦则和温兰殊在一侧的胡床处有说有笑,偌大的桌案空置,因此氛围还比较活跃。至于长公主李可柔,临轩把酒,时不时看两眼胡床。
不过一会儿,皇帝身边的宦官先来一旁侍奉,紧接着光禄寺的人捧着珍馐美食走入,桌案基本都摆满,这些人纷纷退下,在场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李昇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众人躬身行礼,这种环境下不需要太过隆重的礼节,李昇只抬一抬手,他们就又各自入座。
紫云楼有一张很大的桌子,琳琅满目,都是没见过的稀罕物件,山珍海味。权贵围坐其前,李昇面南而坐,李可柔离他最近,脸上并无过多恭敬神色。
“长公主在洛阳三年,朕没去探望,实在是国事太过繁忙所致。这些年可还好啊?”
李可柔嘴角一抬,连演都懒得演,不过屈于君臣尊卑,还是得忍让一下,这顿饭吃完就能去找韦太后了,那才是她亲娘,李昇虽说是弟弟,可到底比不过她嫡亲的那位哥哥,在她眼里这会儿就是套近乎、说便宜话呢。
换做嫡亲兄长在位,怎么可能让她在洛阳待了三年不管不顾?她终究没办法,好日子过去了,万乘之尊是她和她娘当初言辞多有不逊又看不上的卑微庶子的,想来嫡庶在尊卑面前,什么都不是。
“一切都好,陛下不必劳心。”
李昇也懒得装,寒暄的话说一句就说不下去,“那各自享用吧。”
俩人谁也不给谁脸色,卢彦则和温兰殊相视一笑,结果温兰殊直接眼神示意。
卢彦则这才知道,李可柔直勾勾看着他呢。
赶紧来点儿什么吸引这女罗刹的注意力……卢彦则心想着,不会在宴席上就提出来婚事的事儿吧?李可柔这人,做出啥他都不觉得意外,而他也想好了法子来糊弄。
酒过三巡,琵琶乐停,唱曲儿的乐班子来了。卢彦则刚好想去透透风,就揉着太阳穴,走出紫云楼。暮色四合,他心里烦躁需要安静,无奈天公不作美。
“彦则,怎么出来了啊?”李可柔的话让他浑身闪过一道电流,扶柱子的手乍然收回。
他只能面朝李可柔行礼,“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追读的人数还是挺均匀的(挠头)
最近在写第三本,然后会挑战一下新的写法。
这年头别写正剧是真的,只想写甜甜甜,虐不起来一点[笑哭]毕竟一天下来已经很累了[笑哭]
发现这几天竟然涨了几个作收,哈哈,相信我不坑的潜质,本本全文囤,放心大胆看吧,这篇有七十多万,先给大家透个底。如果喜欢也可以多多留评,期待大家的评论,有个小可爱给我灌了好多营养液,真的感动哭了[爆哭]
第77章 刁难
“你可是生杀予夺的大将军,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怎么,一见我来, 浑身不自在?不用这样的。”长公主替他整理着身上衣袍,忽然侧脸凑近,钗环甚至贴住了卢彦则的下巴, “彦则,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啊。”
卢彦则将她推开, 他是真没想过, 有些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副脾气,“喝醉了就来点儿醒酒汤, 别耍酒疯, 好歹也是长公主。”
“我没耍酒疯啊,你说我们这么多年了,与其相互为难,不如就在一起呗。反正你也没看得上的, 我刚好也没有。”李可柔本就不是个规矩人,这会儿直接上手, 扰弄卢彦则的鬓边碎发, 柔荑擦过鬓角和耳根, 手掌覆盖在卢彦则的胸膛上, “他们都不如你。”
“你喝醉了。”卢彦则见对面闪过一个人影, “你送长公主回去吧。”
“滚!”长公主回过头对那人说道。
四下昏暗, 那人的脚步并未因此加快, 卢彦则很快就认出来, 那是钟少韫。他和钟少韫隔着一道长长的廊道, 他想追上前去。去做什么呢?解释?还是道歉?他不知道,可他就想去找钟少韫。
走出去没两步,李可柔就牵了他的手,“你干什么?卢彦则,那就是个琵琶伎,我看你才是醉了!”
“别碰我!”卢彦则没注意到自己这声音过于高亢,吓到了来找他们的宦官。碍于人太多无法发作,他们只好又回到席间。
此刻展颜恰好登台,唱了几句后,等到琵琶声停,知道该换下一幕了,于是行了个礼就提着裙子退下,余光瞥见温兰殊对她一笑,她在面具下也乐开了花。
她天天总有法子开心,能穿好看的衣服她开心,能唱歌也开心,别人看不起她,她可不能再看不起自己了。退到隔间,她深呼吸了好几口,“呼——还好没出什么缺漏,嘿嘿,姐姐,我刚刚是不是很威风?”
琵琶女正洗脸呢,“是啊,不过我看,好多人都乏了,要是你早点儿登场,估计他们能提起精神看。”
“我不管,只要我好好唱,我就乐意。”展颜不会灰心,“要是大家因为我释怀一笑,我也知足啦,不知道义父能否答应我,把这头面给我呢。”小姑娘换下锦袍,又穿上了那身宫女的衣服,爱怜地看着上面流光溢彩的丝线和串起来的珍珠碧玉。
她是真的好喜欢。
“那位……哥哥呢?”
琵琶女猛然意识到什么,“对……对啊,怎么不见罗光?坏了,他说要出去走走,现在班子要回乐坊了,他别是迷路了吧?”想到这儿,琵琶女什么也不管了,“那什么,妹妹你先在这儿,待会儿有人会安排你回去,我去找他!”
“姐姐我也去,你们没来过几次紫云楼,我识得路!”
紫云楼除了楼体外,还有一座偌大的山林,这座皇家庄园还有不少其他零散的殿宇,分布在绿树之间,池沼星罗棋布,若非常年在此,迷路简直是轻而易举。古藤阴下,枯荷密布,李可柔站在水中央的亭子里,面前是跪着的钟少韫。
李可柔冷冷道,“把帽子给我取下来。”
钟少韫只能照做。
“好一个妖孽。”她坐在一边,与此同时,四周檐角垂下的宫灯照亮钟少韫的脸,“还是个男的。”
钟少韫依旧不说话。
“你当初,是不是蓄意接近彦则?你真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是男子,你和彦则不般配?你难不成还敢肖想他?”李可柔看这张脸越看越气,她对钟少韫了解不多,只是听人说起过,卢彦则买了个琵琶伎,又让这琵琶伎去太学。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女扮男装,后来才知道……分明就是个男人!
卢彦则把一个男人养在外头,养了八年!
八年前发生了什么?李可柔掐死了卢彦则的小麻雀,把那麻雀的五脏六腑都拆了出来,还把那些东西放在桌案里,天真无邪地对卢彦则说,看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真的啊!
那时候卢彦则说她疯了,她说你才是疯了,养一只麻雀,爱护得跟什么似的,都不看我了,我不能容忍你在别的东西上花更多心思,况且……它就是个畜生啊……
“不是。”钟少韫对着她的目光,“我不需要蓄意接近。”
“你这是以你的容貌为傲呢,真是个贱货。”李可柔恼怒,“你就这样跟了他八年?彦则这是在惩罚我呢……一定是的。”
“应该不是。”钟少韫凄然笑道,“长公主眼里,他是很重情的人么?”
李可柔看钟少韫的脸,越看越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尤物,长得比女人还媚,戴上风帽简直雌雄莫辨,刚刚差点骗过她去,“你还敢问我?”
对于情敌,李可柔没有宽容忍让的风度,她忍耐不住,就拔了金钗,尖锐处轻轻划过钟少韫的脸颊,“你说,你要是没了这张脸,他还会不会喜欢你啊?”
钟少韫眨了两下眼睛,“不知道,他应该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为什么会养了你八年?”
“殿下别这么说,‘养’,什么是‘养’?我经不住这个字儿,没名没份的。世间男女阴阳调和,你跟他才般配,何苦拿我消遣?”钟少韫轻声道,“长公主既然明了,应该没别的要问了吧?”
“别想走。”李可柔没那好心肠,她压住了钟少韫的肩膀,“口说无凭。”她把金钗扔给了钟少韫,“自己把脸划花,我就答应放你走,或者……你唱个曲儿、跳个舞。”
她好整以暇,自然有千万般手段来折磨人。
“不会唱,也不会跳。”
“那我改主意啦,你必须唱个曲儿。”她手支着下巴,玩味地看着钟少韫,“就刚刚那伶人唱的曲儿,你再唱一遍。”
此时展颜和琵琶女终于赶到,眼看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展颜率先跑了出去,“殿下想听曲儿?什么曲儿啊,奴婢或许能为殿下唱一唱,他们都说奴婢唱得好听呢!”
琵琶女此刻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想搬救兵,又谁都不认得,真是进退维谷啊!
展颜丝毫不惧和长公主面对面,哪怕腿已经酸软无力,她还是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站在钟少韫和李可柔之间,躬身行礼,笑意盎然。
长公主本身就是为了刁难钟少韫,半路杀出个小奴婢,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算什么东西,滚,这儿没你的事儿。”
“我这位哥哥不会唱曲儿,我刚好会,就代他来一曲呗。他唱曲儿不大好听,怕污了您的尊耳。”
琵琶女阿弥陀佛了半天,回头刚好遇见了散步的卢彦则和温兰殊,登时扑通跪下拽着卢彦则的袍摆,“卢将军,您快去救救罗光吧,他被人刁难……”
卢彦则拔腿就走,温兰殊则镇定地看了看琵琶女指着的方向——展颜和李可柔对峙。但是卢彦则也不一定能管住李可柔啊?他心道不好,能镇住李可柔的,除了太后估计就只有李昇了。
“我去找人,这位姐姐,你先等着。”温兰殊匆匆走开。
琵琶女跟着卢彦则的脚步,站到假山那里,她心都揪紧了,钟少韫因为长相,没少受罪,这方面来说,他和姐姐阿皎简直就是一样的命。
卢彦则让展颜先站到一边去,自己阻挡着李可柔的狂风暴雨,“外人在,我不想你难堪。”
“我又没刁难他,我就是想听他唱歌。”
“他不会唱,你想听,乐班子多少伶人都能唱。”
“可我就想听他唱嘛,彦则,你要为了一个贱人跟我生气?”
卢彦则起了无名火,“他不是贱人。”
“可是他弹琵琶,乐工不都是贱籍嘛。”李可柔虽说年纪也大了,但扮起天真来,和那张杏眼桃腮的脸丝毫不违和,“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若是单纯想惩罚我,倒也不必自甘堕落。”
“那你更不必以我为借口,为难你的驸马,倒教我里外不是人。”
李可柔妩媚一笑,声如金铃,“他们不会说你里外不是人,只会说你我佳偶天成,天生一对。”
“恶不恶心?”卢彦则难以忍耐,“你还是回道观吧,外面的规则不适合你,你不觉得么?”
李可柔秀眉一拧,“卢彦则,你要我跪下来求你?”
卢彦则快气笑了,“谁求谁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两个人亲密无间,但随着年纪渐长,卢彦则的世界里出现了更多别人,而她再也不能独占卢彦则的目光,甚至连一只麻雀都能得到卢彦则的关心爱护,她什么都没有,想要更多,被人觉得贪心。
她想要的很多么?她赌气嫁给别人,发现那人哪里都不如卢彦则,学识修养风度,一根汗毛也比不上,她只是说了实话,她错了么?为什么卢彦则会说自己在为难,说她这么做,他里外不是人?
“长公主醉了,黄监,搀扶公主下来。”
李昇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沉默,李可柔只能在黄枝的搀扶下离开亭子。展颜护在钟少韫身前,见状也和钟少韫一起下来,路过李昇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赶忙和琵琶女汇合。
达官贵人的爱恨情仇跟他们都没关系,捡回一条命,善莫大焉。
“那个黄衣服的小丫头……”李昇对展颜没什么印象,因为刚刚她戴着傩面,但是这时候能看见展颜的脸,不禁因那与温兰殊酷似的面容而迟疑了片刻,“是谁啊。”
“是奴婢的义女,她这性子暴躁,陛下别跟她一般见识。”黄枝应着,生怕皇帝会责怪展颜失仪。
温兰殊站在一边,事情已然解决,多留无益,便想和卢彦则一同出去。
“小殊,我……”李昇想要挽留,“今晚留下来吧,天黑了。”
温兰殊顿足片刻,的确,冬日黑得早,晚上又冷,要是回到家里,怕是已经要宵禁了,与此同时,卢彦则也摆了摆手,示意想要自己安静一下。
如此一来,也只能跟着李昇先走了。
只是温兰殊担心昨晚的事情再次上演,就跟黄枝走得很近,让黄枝在他和李昇之间。在场只要有第三人,就会无比坦然,温兰殊还说,和黄翁您聊得很投机,自己没有阿翁和外祖父,见了黄翁格外亲切。黄枝被这热切的话说得找不着北,却还是没忘记带两下李昇,让这正经主子不至于尴尬。
于是待黄枝伺候好李昇安寝,温兰殊自然而然地跟黄枝出来了,俩人和和睦睦,黄枝又安排好了温兰殊的住宿,互相客气道谢。
忙完一切,黄枝转过身,看到院子里站着的展颜。
他给了展颜一个脑瓜崩,展颜嗷嗷叫着,双手抱头,“爹爹,您这是做什么呀,我要是破相了可怎么办呀,以后怎么孝敬爹爹呢!”
“你就是会说好听话!”黄枝反握拂尘就想用柄打展颜,那一棍子落在展颜身上,敲得她骨头疼,肉也疼,“我刚刚想让你在御前唱歌,结果好了,你跑哪儿去了?你那几个干哥哥怎么都找不到你,我说呢,原来你是打肿脸充胖子,给人家撑腰去了!我的姑奶奶啊,你要不照照镜子,你那点脸皮,够你撑腰的么?你还直接惹了人家长公主,你知道长公主是谁嘛,韦太后的女儿,人家亲娘是京兆韦氏,养的猫都比你吃得好!之前我还说你有眼色呢,现在看来……”
黄枝难得这么生气,展颜虽说也后悔自己错过了一次机会,不过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她不会因为自己螳臂当车而后悔,“爹爹您消消气,您消消气……”她给黄枝顺着胸脯,“您怎么罚我都成,女儿错了……”
“罚?那副头面拿来给我吧,我得还回去,人家乐坊的东西,我可不能连这点儿都贪。”
天塌了。展颜紧咬嘴唇,都要哭出来了,但是人在没有依仗的时候,就得跟孙子似的。英雄逞完了,就该做孙子,能屈能伸,“呜……好的爹爹,我以后再也不敢违逆您的意思。”她泣不成声,送回黄枝,就跑回自己屋子拿头面去了。
如果猜得不错,估计又会被人说坏话。不过无所谓,她做了件好事,别人怎么说她都无所谓!
【作者有话要说】
李可柔,李可柔,又不可,又不柔。
基友曾经曰过,说自己被这个长公主气到了。
我曰,没事,说明我写文开始下猛料了。
第78章 溃败
卢彦则回到自己的卧房歇息, 到了晚间有人敲门。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你来干什么?”
“送点醒酒汤。”李可柔笑道,“我想了想, 既然你那么喜欢他,我么,眼里也是能揉沙子的, 你怎么玩, 我都无所谓。”
眼看李可柔捧着茶盏, 卢彦则警铃大作, 这是以退为进呢。
“送完就走吧。”卢彦则转过身去,坐到一边。桌案上空空如也,李可柔就把茶盏放了上去, 与卢彦则面对面而坐。
“你还是那么端正廉方, 我小时候就一直喜欢你,现在还是很喜欢。我想啊,你一直都忍着性子,从不表露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比很多男人都克制,我啊, 就喜欢这样的。”李可柔把醒酒汤推到了卢彦则跟前, “所以我就想, 你要是……要是有不克制的时候, 会是什么样。”
“长公主还真喜欢逼良为娼。”卢彦则挑眉。
“怎么能说是逼良为娼呢, 阴阳调和, 人伦大事, 没有那么登不得台面的。”长公主素手拂着卢彦则的脸, 观察着卢彦则的一举一动, 希望能在那片刻里,找到卢彦则飘忽不定的证据。
可惜卢彦则一直都如她所说,忍着性子,端正廉方,一点儿欲望都没有。
她有些慌了,“不可能,你不可能对我没感觉……”
“摸够了没?”卢彦则不耐烦了,在他看来,控制不住自己的男人都是畜生,要是连色欲都被人掌控在手里,真是可怜,无比可怜,“东西送到,你可以走了。”
李可柔收回手去,坐得笔直,“我给过你机会的,彦则。”
“什么?”
“这汤,我要看着你喝了才能走。”李可柔指了指卢彦则面前的汤药。
下毒么?卢彦则倒也不怕,这里到处都是人,李可柔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贸然毒害他,“你要是只为了送汤,何必亲自来?”
“想看看你,哎,我也只能放下了。”李可柔叹气,侧过身去,等卢彦则咕咚咕咚喝完汤药,慵懒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怎么还不走?”卢彦则催促道。
“你这么希望我走?你真的……真的不希望我留下来?”李可柔的手覆盖在卢彦则的手背上,她其实是很厌恶这样的,因为自小到大讨好她乞求她回眸的人不计其数,她看那些人一眼,就会有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拿捏他们,轻而易举,而他们在她面前也大多是蠢货,蠢得无可救药,那些经书还不如她熟悉,总被她挑出毛病。
无趣极了——李可柔这么形容那些人。
卢彦则不一样,卢彦则比她厉害,比她聪明,又比她克制,从不会流露半点欲望,所以她特别好奇,如果卢彦则克制不住,会是什么样。
药效很快发作,卢彦则浑身燥热难耐,咬紧嘴唇,刹那间把桌上的杯盏都推在地上,水和碎片迸溅一地。他捂着自己的额头深呼吸,蜷缩在地,犹如一头野兽。
还是不那么体面的野兽。
李可柔走到他跟前,“这药怎么解你应该也知道。彦则,这儿没别人,能缓解药效,帮你解毒的只有我。你只要求一求我,我可以帮你。”
她蹲下身,犹如道观的神像俯视世人。可她又觉得自己蛇蝎心肠,和神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走吧,我不想说更难听的话。”卢彦则喘着气,挡住自己的眼睛。
“可是我一走,你明天会死得很惨!你会死,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李可柔眼神变了,她万没想到,卢彦则对她的态度这么坚决!“为什么,你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想和我……”
“滚!”卢彦则大喊,几乎是爬行着,到一旁放剑的柜子里,掏出自己的悲回风,哗的一声,拔剑出鞘。他坐在地上,背靠墙壁,退无可退,手执通体银白的悲回风,剑锋朝向李可柔!
“好,卢彦则,这是你自己想死的!”李可柔愤然离去,门子推开又砰地一声关上。
卢彦则脑海里闪过无数难以言说的画面,他以前一直压制自己的欲望,每有需要疏解的时候,至少不会这么狼狈,但是这药功效太足,像是把积攒很久的欲望都引了出来,再坚固的堤坝都无法抵抗如此迅猛的洪水,他就算自己疏解,也无法抑制半分。
不够,根本不够……
汗水浸湿了他贴身的白袷,他本就习武,精神充沛异于常人,这会儿额头冷汗频出,腔子里似有一股热气四处冲撞,若是不能发泄,恐怕会真如李可柔所言,死得很惨。
他暗暗在心里骂了句,这女人真是个罗刹鬼。
这会儿他在角落,喘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无奈身上的冲动未缓解半分,愈演愈烈,愈演愈烈……
真的会死在这儿?
“少韫,卢彦则就在这儿。”
是英时!
卢彦则害怕弟弟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慌张之余,想把灯吹灭,不过即便如此也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走到了,窗户那里还有两个人的影子!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上次发下来的卷子,韦训还有几道题不会,我去教他了。”
也对,他弟弟估计不稀罕见他,卢彦则自嘲一笑。
“彦则……今晚谢谢你。”钟少韫声音细微,怯生生地站在窗户前,“你……你有听到吗?”
“唔,听着呢。”
“我可以进来说吗?”钟少韫像是做足了准备,鼓足勇气,语气无比坚定,“很多事情我想明白了,我想告诉你。”
“……那你来吧。”
钟少韫一开门,就看到卢彦则坐在角落,浑身冒汗,脸红得很,太奇怪了,钟少韫没见过这样的卢彦则,以往的卢彦则每时每刻都是规矩方正,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怎么现在坐在地上,还衣衫不整?
卢彦则脖子那里筋脉凸起,眼神也很怪。钟少韫迅速跑上前来,“你这是怎么了?脸上好烫。”
钟少韫轻轻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肢体上的触碰,像是在理智的堤坝上种了一道蚁穴。卢彦则能清楚体会到,原先涌动的欲望,在此刻变成了惊涛骇浪,再也无法控制!
而这,是钟少韫带来的,与药效无关,他再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只是二者加成之下,远远超越了卢彦则的控制范围!他马上将钟少韫压在身下,手臂撑在钟少韫头两侧,不由分说吻了上去!
生吞活剥的架势,口舌缠绕,水声不断,他在钟少韫身上汲取着什么,这会儿他身上的毒,好像只有钟少韫能平息一二。
钟少韫闭上了眼,剧烈狂热的吻结束后,也明白了些什么,“你有感觉到好些吗?”
“我……”卢彦则眼神忽变,他真的撑不住了,他感觉“卢彦则”已经消失,身体里野兽的一面逐渐占据这个躯体。他深闭上眼,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看,额头因汗打湿的碎发,落下几滴汗,浇在钟少韫脸上。
“这种药,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钟少韫眼眸含情,伸手抱住了卢彦则的脖颈,这动作在外人看来带着些引诱,尽管他本意只是为了帮助卢彦则缓解,“来吧,彦则,我怎样都无所谓的。”
无所谓的,怎样都无所谓的。
卢彦则睁开眼,欲望的洪水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他伸手抱住了欲海里的一叶浮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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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帝回銮,温兰殊也在仪仗内,他没带多少东西,稍微一收拾就能起身,一开门,红线和卢英时一个喂鸡一个喂猫,皇家园林紫云楼跟农家乐似的。
“红红,你昨晚去哪儿了,我没见你人影。”温兰殊抱着双臂,强行装起盛气凌人的模样,“你最近很是心不在焉啊。”
“丹顶鹤昨晚跑了,我就追它去了……”红线嘟囔着,怪委屈的,“然后就遇见了……柳度。”
“是丹顶鹤先跑了呢,还是你先遇见柳度了呢。”温兰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好了,收拾去吧,圣驾回銮,我们也该进宫去了。”
“虎子和丹顶鹤能带去不,不然我想不到谁能帮我喂虎子了,萧遥走了,钟郎君时不时要凑人手弹琵琶。”
卢英时举手,“我来吧,虎子也是我带回来……”
“不行!”红线怒吼,她放心卢英时但不放心裴洄这个不着调的,“不可以,坏小子又要乱喂虎子了!”
虎子:喵?
温兰殊一起来就看到院子里吵吵闹闹,无奈扶额,绷不住笑了出来,暂且把前线和自己身边的糟心事儿都忘了,“好好好,虎子和丹顶鹤你都带着,放我马车上。”
红线得了首肯,抱着虎子脚步生风,哼着小曲,听起来是昨晚席间的曲子。温兰殊暂时如释重负,卢英时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诶,我怎么没看见少韫?”
“少韫?”
“十六叔,你看见他了没?他不会迷路了吧?”
温兰殊不明所以,伸了个懒腰下堂来,“不知道啊,我昨晚回来就休息了,没看见他。”
“糟了,估计是真迷路了,我在卢彦则房间门口等了会儿,没等到,自己回去了,结果一回去,睡着了。”卢英时颇为自责,“不行,我得找他去。”
“你找几个小黄门去吧,这……你也不认得路啊。”
“对哦。”卢英时挠了挠头,转身就想去找人问,温兰殊叫住了他,“英时,昨晚少韫为什么要去找彦则啊?还有,昨晚长公主和彦则是吵架了?为什么少韫也在场?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卢英时含糊其辞,“我……我不知道啊,我先去找少韫了哦,十六叔,我先走了……”
小孩子走得慌慌张张,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跟那次见温兰殊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次,卢英时偷拿了裴洄的卷子,来了一出李代桃僵,这次呢,这次卢英时骤然失态,是掩藏了什么别的事儿?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奇怪?
温兰殊刚想回去继续整理东西,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踩着枯枝嘎吱嘎吱作响。
“是漏拿什么东西了?”温兰殊还以为是卢英时去而复返,眉眼带笑,回头一看——
又是李昇。
“走吧,回宫去。”李昇负手而立,“看你在紫云楼玩得开心,我也高兴。”
“什么?”
李昇让聂松和黄枝来帮温兰殊收拾,让温兰殊又能坐享其成,心里怪不舒服的,黄枝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老人,附耳对温兰殊说,“原本接长公主,不在紫云楼的,按照惯例不需要如此铺张,圣上看您心情不悦,就定在了紫云楼。侍御可千万别心情郁结,圣上一直很忧心挂怀呢。”
温兰殊没话说了,黄枝和聂松帮他拿了箱笼,他便只能空着手出去,路过李昇的时候,李昇想牵他的手,但他躲开了。
他径直走向马车,车夫放下台阶,他刚走上去两步,远处卢英时气喘吁吁跑过来,“十六叔!能帮个忙吗!十万火急!”
温兰殊呆滞片刻,这小表侄儿是怎么了,如此慌张,甚至失态,将双手扒在车前横辕上,给车夫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卢英时:小小年纪承担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一切。
第79章 负责
温兰殊具体没怎么问, 猜测卢英时这么紧张,应该确实是出了什么大事。他看了两眼李昇,“我去看看, 待会儿就回来。”
李昇不置可否。
“我肯定会回来的,不会走的。”温兰殊再三强调,“你不用担心这个。”
李昇侧过身去不表态, 温兰殊知道这是允许, 就跟着卢英时走了。
望着温兰殊远走的背影, 即便承诺了好几句之后会回来, 李昇却还是忍不住患得患失。他转过身问聂松,“那天被射下来的鹰,怎样了?”
聂松也有些伤感, “用头撞笼子, 撞了一天一夜,血染红了翅膀,然后……死了。是臣失职!”
“不是你的错。可能,它本就不该待在笼子里吧。”
·
卢彦则双手抱头坐在床头, 他悔不当初,不该轻信李可柔的话喝那碗汤, 关键是, 他就是不想让李可柔觉得他怕她。他没什么好怕的, 李可柔往前三尺, 他就敢往前三丈,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强势。
他不可能低头。
但是昨晚的感觉很奇妙, 那种欢悦太罪恶了, 卢彦则几乎从小被教导着要避而远之, 要恪守礼节, 不可疯狂,不可任性。而昨晚的他,跟哪个挂钩呢?
一切在脑海里印下深刻的烙印,钟少韫忍痛的脸,紧咬的唇,以及接连不断的泪水,都挥之不去。他还记得自己那一部分被紧紧包裹的感觉,以及钟少韫微微痉挛的身躯,竭力控制不叫出来,忽略那处的痛楚,还一直问,你有好点儿吗,你有没有好一些……
卢彦则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他现在的心情和头发一样乱。
他何止是好点儿……
关键是钟少韫,被他那么胡来一通,原本就脆弱的小身板没一块好地儿,他那双手握长槊握习惯了,下手没个轻重,又有药物加持,竟然折腾到大半夜才能平息下来。钟少韫还因此,中途昏迷了过去。
像个禽兽。
醒来之后就是后悔,钟少韫依偎在他身边,进气少出气重,睫毛轻轻抖动,浑身滚烫,吓得卢彦则试了试温,赶紧处理好床褥,出门就找卢英时去,他又不敢见人,刚好撞见弟弟,便让弟弟找温兰殊来……
那种事情,跟卢英时讲不太好,家人毕竟是家人……
温兰殊匆忙赶至,被卢彦则惊慌失措的表情吓到了,还是头次见表侄如此无助。
“阿时。”卢彦则想先把卢英时支开,“你先回去报平安,我有点事要处理,待会儿就回去。”
卢英时很有眼力见儿地走了,并关上门。
温兰殊手支着下巴,面对昏睡又满脸通红的钟少韫,脑子一时不够用。
“这,你,这是,你们……”
“我跟他睡了。”卢彦则还是承认的,对此没什么好遮掩,“就是你想的那样。”
温兰殊:“……”
“可能你觉得,两个男人之间不应该这样,可是……好吧,确实是,两个男的没名没份,这世间应该阴阳调和,但我可能,跟很多人不一样。”
温兰殊对此轻车熟路,“好了别说那么多,他是不是发烧了?先带他去我家,我家有药……”他掐了掐眉心,并不想着怎么解释自己为何有全副的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而且温兰殊脑瓜子嗡嗡的……
“我是不是挺……禽兽的,对人家男的做这些。”卢彦则羞愧难当,替钟少韫穿衣服,温兰殊在屏风后等待,也听这表侄忏悔。
“呃,你喜欢他吗?”
卢彦则刚给钟少韫穿好贴身白袷,又裹上一件夹絮的袍子。钟少韫的睡相很好看,嘴唇紧抿,泪痕满面,眉头舒展,整个人轻飘飘的,骨骼柔软又仿佛没有重量。
怎么会不喜欢呢?
“有点。”他字斟句酌。
“那他喜欢你吗?”
“当然。”卢彦则想起二人那荒谬的第一个吻,还是钟少韫先扑上来的,那次着实给他吓了一跳。
“那不就得了,这算什么,你情我愿,怎么就禽兽了。”温兰殊哭笑不得。
卢彦则许是没想到,温兰殊接受得如此快,这厢穿得差不多了,就给钟少韫穿上袜子和鞋,钟少韫依旧是沉睡。
“可能我……没个轻重吧。”
温兰殊:“……”
三人上了另一辆马车,卢彦则紧紧抱着钟少韫,控制对方,使其不会头朝前栽下。钟少韫靠他的肩,意识迷茫,浑身酸软,感觉四肢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你们的关系……”温兰殊没忍住问,“难道不是你资助他上学么?还有这么多旁的?”
“唔。”卢彦则眼看也没别人,只好交了底儿,“那年我……十六吧,跟李可柔吵了一架,她掐死了我的麻雀,我不服气,几个朋友拉我去听曲,然后我就遇见了他。他们都说绮罗光很有名,一看,原来还是个小孩。”
“少韫那时候……”
“十岁。”卢彦则觉得自己的罪恶又深了一层,“我那时候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的。”
温兰殊慌张地解下水壶喝了口酒,抿了抿嘴,“你继续说。”
“我们对外是表兄弟关系,仅此而已。我会资助他学习,因为他很聪明,以后能在太学搅弄风云,你也知道,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文章往往可以掀起风浪来,我一开始,只是想让他做一个棋子,内应。”
“所以就有了敲登闻鼓的事?”
“那次不是我指使。”卢彦则垂下了头,“他自作主张,比我快一步。我猜,是有人联络到了他,有可能就是女英阁,事实上你劫狱那次,朝华出现,很可能并非巧合。而后窦德偃之死,也和女英阁有关。他知道的不多,线索因此也断了。”
“是这样啊。”温兰殊又喝了口水,“呃……”
温兰殊也想不到该怎么问了。听话乖巧家里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表侄竟然来了这么一出,温兰殊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钟少韫手指动了动,卢彦则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
“那你们现在想怎么办?”
卢彦则深思熟虑,“我必须负责。”
“这很难。”
“可是我更不能容忍,自己跟谁在一块儿,都无法由自己做主。”卢彦则坚定地看向温兰殊,“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他。”
如果不是李可柔来这么一出,卢彦则或许还想着,拖下去,拖到钟少韫移情别恋,拖到他们都走该走的路,他们本就不该相遇,本就不该纠缠。
既然明确自己喜欢,卢彦则就会坚定不移走下去,他不容许自己的选择被人横插一脚,更不可能坐视不管,让旁人来决定自己的婚事。
习惯掌控的人,都是这样。
温兰殊自己也经历了这么一遭,怎么可能不明白卢彦则的想法?“那你们要赶紧准备了。何老!停下,去附近药店买点儿药,不必去宅子了!”
卢彦则一惊。
何老允命,三人在附近的药铺买了几味药,温兰殊摸了摸身上,这才想起云霞蔚给自己留的补药还在,于是倒出一粒,喂给了钟少韫。
买好药,三人又上了马车,“你们听我说。长公主这次回来,估计是做足了准备,她很有可能拿遗诏来说事儿——这我也是听黄翁说的,黄翁知道内情。先帝戏言要给你们赐婚,但觉察你们不般配后就闭口不提。在这之前,先帝给了长公主一封盖了玉玺的空白诏书当作补偿,允诺她可以选择自己的食邑,但她借机草拟了赐婚文书,并一直留着。先帝早有觉察,逼着她销毁文书,又给她赐了婚,原以为能打消公主的念头。但后来,公主兄长在先帝驾崩两年后大行,再遇国丧,所以她不敢贸然提出……”
“而这次,就是国丧结束,三年,她准备好了,要回来逼婚。”温兰殊扶额,一切串了起来,“看样子,她没有销毁诏书。”
“那你……”钟少韫轻声道,“抗旨……”
“是,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说你抗旨。”温兰殊担忧道,“如果你现在走了,就是抗旨。彦则,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你好好想想。”
卢彦则不假思索,“这什么狗屁旨意?她自己写的也算圣旨?”
眼看表侄被逼着爆粗口,温兰殊差点笑出来,不过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虽然不算,可是好赖都在长公主一个人嘴里。你要是要走,我也有法子给你打马虎眼。看来,你很坚决,那你们就走吧,马上回效节军驻地去。少韫的才能,假以时日,肯定能给你当个掌书记,这可是心腹要职啊。”
钟少韫反过来手背,和卢彦则掌心相贴,暖意融融,卢彦则不禁又紧了紧自己的臂弯。
“而她很有可能今天就动手,这种事情,越快越好,你们现在如果还待在长安,到时候被长公主一道圣旨下来,很有可能就再也出不去。要逃,只能现在逃,迁延不发,就是坐以待毙。”温兰殊为了消解他们俩的顾忌,“至于我么,可能在陛下那里还能有点儿薄面,帮你们稳住这边。”
卢彦则深以为然,低头问钟少韫,“你愿意跟我走么?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去哪儿……”
“愿意。”
“你答应得这么快,不怕以后会去很艰苦的地方?”
“是你就好。”
温兰殊笑得合不拢嘴,“好了好了,真肉麻,我还在呢!”他掀帘一看,离开远门越来越近,街角的人气儿也多了起来。
“你在我身边也好。”卢彦则紧握钟少韫的手,“不然我真怕李可柔对你做什么。”
马车在门口验明文牒,看守一看是温兰殊,便准予通行。过了许久,旭日破开乌云,普照大地,今天又是个大晴天,虽说天气越来越冷,不过只要有阳光在,前路必定是一片灿烂。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歧路之前,温兰殊下了车,“好啦,就送到这儿,我先回去了,你和少韫就用我的马车吧。何老,我们一起回去。”
卢彦则躬身一拜,“多谢十六叔。”
“好好珍惜,以后对人家好点。”温兰殊嘱咐道,“挺苦的人儿。”
“……我会的。”卢彦则挥了挥手,坐在横辕那里,驾马前行,温兰殊眼看马车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就和何老一起转身回长安了。
此时此刻,不禁有些羡慕。其实他想的,跟卢彦则也差不多,如果能和萧遥一起离开长安,两个人,天大地大,到哪儿都能把日子过好。
他和何老穿过树林,一阵意料之中的马蹄声靠近。
聂松翻身下马,“温侍御,您怎么出长安城了?开远门的侍卫也真是的,就这么……”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温兰殊故作轻松,“我不会走的啊。”
第80章 自由
李昇不放心温兰殊, 就在自己的宫殿内开辟了一个隔间,专门派了人来照顾温兰殊的衣食起居。这样一来,丹顶鹤和虎子就堂而皇之在天子宫殿乾极殿住下了。
黄枝和一众宦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红线端着虎子的食盆,“有小鱼干么,或者鱼肉也成, 虎子饿了。”
“有, 有!”小黄门眼神复杂, “你跟我来吧。”
丹顶鹤不甘落后, 跟在红线身后叽叽叫。
温兰殊蹲在地上,手支着下巴,也不知道卢彦则到哪儿了。
到中午, 餐食摆好, 那碗杏仁酪很显眼地放在佳肴美酒之间——说是显眼,其实是因为太不显眼,所以就显得显眼了。温兰殊随意夹了块鱼肉,才意识到, 李昇还没来呢。
“陛下怎么没来啊?”温兰殊问。
他把鱼肉放在李昇碗里,皇帝还没来, 自己吃了多少不太好。
这边李昇在紫宸殿和宰相们商议完了各地平叛事宜, 确定烽火烧不进京师后, 长舒一口气, 绕到园林里想散散心。走着走着, 穿花绕木, 肚子愈发饿了, 他走到一颗古树下, 对面就是池塘和太湖石, 池子里都是枯荷,太萧索了,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越看越郁结。
他转头就想回去,刚巧一阵歌声传来。
空灵,悠远,婉转犹如黄莺,唱词还是《菩萨蛮》。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黄。”
李昇的母亲也唱过这首歌,还是一边弹箜篌一边唱的。这声音浑然天成,并无任何矫饰,听起来娇憨可爱,少了几分清丽婉约。
歌声刚结束,吵架声紧随其后。
“你不会唱了出戏,真把自己当贵人了?越发偷懒,我看啊,就该打你两板子。”
“嘁,我配不配当贵人我不知道,不过你是肯定不配打人板子的。你呢,就跟我一样,只能被打板子呀。”
“你能不能别唱了!”
“嫌我吵你别听啊。”
这姑娘倒是泼辣。李昇好奇地走上前去,两个宫女,一个捣衣一个扫地,一看他衣服的颜色,马上吓得跪倒在地。
这是天子才能穿的柘黄色!
“奴婢该死!”二人磕头如捣蒜,这会儿缩着脖子,把自己可能遭遇的死法都想了个遍。
“你们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尚服局的宫女,无心搅扰圣驾,还望陛下恕罪!”展颜反应奇快。
李昇看她有点眼熟,“昨日在宴席上的,是你吧?”
“是,正是奴婢。”
“抬起头来。”
展颜缓缓直起了腰,不过她不敢直视皇帝,眼睛向下垂着,因为过度紧张,嘴巴紧抿,五官都在颤抖。
李昇呆住了。
黄枝窃喜,没想到,事儿还是办成了,这展颜真是天赐的好皮囊,跟谁像不好,正好和温兰殊像,尤其那眉眼上挑,显得越发水灵,明眸皓齿,轻歌曼舞,又合得上李昇的喜好。昨晚展颜因故没来,黄枝还以为再找到机会又要过很久呢。
进献女子总要挑一个丝滑的时机,不露痕迹,现在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你叫什么。”
“奴婢名叫展颜。”展颜心跳得好快。
“从今天起,你不用待在尚服局了。”
“那奴婢是要去……”展颜快哭出来了,她该不会是要去掖庭关押罪犯的地方日日舂米夜夜浣衣吧?
李昇没再说话,只给了黄枝一个眼色,黄枝连忙扶起展颜,把她手里的扫帚扔到一边,“丫头啊,你以后要一个人住大宫殿了。”
·
温兰殊等了许久等不来李昇,估计李昇可能就近解决,于是就大快朵颐一番,又喝完了杏仁酪,最后躺在自己床榻那里美美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了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但中午睡得太香,他有点儿睁不开眼,整个人沉浸在迷离状态中,就是醒不过来。他感受到有个人轻轻抚了抚他的鬓角,好像是叹息了一声,又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他想睁开眼,眼皮却像是被缝起来了一样,胸前似乎压了石头,喘息不过来。
是鬼压床了?可为什么,旁边人的感觉这么明显?
“你走吧。”
这句话温兰殊听清楚了。走?要他走?还有这种好事?
“小殊,等温相回来,我就不再拘束你了。我想了很久,真的很久很久,我罪孽深重,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哭……可我知道,你会为我哭的,哪怕我对你多么不堪,你也会为我流一滴泪。那年,没人会在意路旁一个离群的小男孩,但你找到了他,把他放到那匹红马上,让他来了人世间……我就是喜欢你呀……我知道不该有的,可我就是……喜欢你。”
温兰殊嘴唇翕动,想说话,喉咙干涩又沙哑,说不出来。
迷迷糊糊间,他觉得嘴唇被冰凉柔软的东西触碰,还带着点水意。若有若无的呼吸扑在他脸颊那儿……
李昇在亲他。
可是这个吻,跟那次荒谬的吻不大一样,像是诀别,又带着不舍,珍重。
回忆涌入脑海,温兰殊眼角氤氲水汽,蓄积成泪。五年了,他等李昇放手,五年了……这五年他过了以前从没想过的日子,一切偏离既定的轨迹,他被逼着上了枷锁,就像那只东道白一样,忍受世人的误解和詈骂,却还是保持对身边人温柔的习惯。
“你自由了。”
说完这句话,李昇站起身来,拖着步子走远了。
与此同时,一滴泪滑过太阳穴,流入鬓角。
这一觉就睡到晚上,醒来的时候周围无灯,温兰殊摸黑穿了衣服,走出隔间,推开帷幄,红线抱着虎子和丹顶鹤,“公子你醒啦,外面吵架呢,你要去看嘛?”
红线背着两个包裹,看样子是准备好要走了。
真的要放他走了?温兰殊难以置信,李昇怎么突然转了性,是自己那番话直接戳了他心窝子?不过秉持着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他问红线,“谁和谁吵架啊?”
“长公主咯。她说先帝赐婚,但是现在卢将军失踪,跟陛下说,要召卢将军回来。哦,他们还说要问你,卢将军哪里去了,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卢将军的。但是陛下说,你还在睡觉,所以长公主就等着呢。”红线指了指前殿,“咱们可以走北门儿出去,我觉得公子你可能不怎么想看见长公主。”
“涉及到彦则那还真得去。”温兰殊揉了揉眼,“走。”
二人走到前殿,李可柔和李昇等待多时。她本就目无法纪,手持一道遗诏,对李昇的不满愈发明显。很简单,这是遗诏,要是不尊遗诏,就是不孝顺你爹。
李昇才不管呢,这是哪个犄角旮旯的遗诏,再说了,当初长公主得宠,皇帝给过一封诏书,说随便她写封地。给的范围也只是封地而不是要天上的星星,嫁给谁,换个聪明点儿的,直接挑京郊的州郡当封地,就是这长公主拎不清,要拿遗诏来赐婚。
还是个不咋待见你的人,相看两相厌,李昇真是看不透。
关键现在卢彦则是大将,惹自己的大将不快,对皇帝有什么好处?李昇就算冲着这点,也不能由着李可柔的性子来,更何况李可柔又不是他亲姐,论起尊卑来,只怕李可柔也暗暗看不起自己。
温兰殊深吸一口气,李昇注意到了,让他走了进来。
李昇原本想跟温兰殊讨论一下放他出去,不过温兰殊抢先一步走到李可柔面前,“不知长公主能否让臣看一看诏书?”
李可柔为了防止温兰殊用计,就把诏书撑开,“你只能看不能碰。”
温兰殊只粗略扫了两眼,就哈哈大笑,“这不是先帝的诏书,充其量只是加了玺印的废纸罢了。如果不经圣意而仅仅是盖了玺印,那便是假传圣旨。”
长公主入了圈套,“你怎么敢说是假传圣旨?”
“陛下的诏书,右下角都会有一个仅属于陛下的印记,每一个皇帝的印记都不同,这是为了区别标记,到底是否为圣上的意思,你这张诏书太干净了,没有一点儿标记。而且若真是先帝赐婚,疏漏标记,先帝为什么明知大行后有三年国丧,不在驾崩前赐婚?遗诏赐婚,又要等三年,实在是不妥当,实非先帝所为。再者——这篇诏书里,有一个字,犯了武成帝的名讳,翰林学士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李可柔咬唇,看来是自己有疏漏,忘记了“弘”字要避讳,“那先皇考也允许我,能凭借诏书,要想要的东西。我不要封地,也不要赏赐,我只想嫁卢彦则,这也不行?”
见李可柔顺着自己的话茬说下来,温兰殊知道自己算是得逞了,“那就更不行了,说明这不是先帝的意思。先帝允许长公主随意要封地,那么长公主只能找先帝去践行诺言,如今陛下并无答应长公主任何许诺,自然不能向陛下讨要。”
如此反驳,李可柔哑口无言。不待温兰殊处理,她自己就把诏书撕得粉碎,雪片一般扔向空中,“好啊,温兰殊,你倒是个聪明的,咱们走着瞧。”
她撂下狠话,愈加盛气凌人,提着裙摆就出宫去了。
好险……这样一来,长公主没有理由对卢彦则口诛笔伐,也算是保全了卢彦则和钟少韫了。他摸着自己起伏的胸膛,对着店门口看热闹的红线挥了挥手,“红红!”
红线抱着虎子和丹顶鹤跑了进来,“公子好厉害呀。”
“走,我们回家。”温兰殊如释重负,刚跨过门槛,突然想到还没跟李昇告别。
“陛下,臣去了。”他长揖行礼,只要李昇不再想别的,在他眼里就还是皇帝。
“走吧。”李昇满身疲倦,许是没想到,竟然能这么释然,让温兰殊就此离开。
聂松懂李昇,也懂温兰殊,可惜二人注定走不到一起,这可能就是命吧。
今晚的月亮不圆,李昇在乾极殿内远眺,“我就这么放他走了。说来,也真是可笑,把他强行留在我身边的这段时日,我并不快乐,而我也不想……让他像那只东道白一样,撞笼而死。”
温兰殊的背影逐渐小得像个饭粘子,九重宫阙之上,李昇是个孤家寡人,无比孤独。
“主子……”
“这笼子,想来只关我一个吧。你说以后,他能不能把我看不了的山水再看一遍?我真的很喜欢蜀中山水,可惜,这辈子估计没机会去了。长安,挺好的,蜀汉后主尚且乐不思蜀,可我居于长安,心里只有蜀地。”
哪怕温兰殊一点也不喜欢。
“陛下。”展颜换了身华贵衣衫,捧着一个金玉石榴,朝李昇缓缓走来,“这是您给我的嘛?”
这是珠宝做的石榴,模样甚是稀罕可爱,以金子为皮,玛瑙红玉髓为里,像是真的石榴籽。李昇之前命工匠打造好,原本打算送给温兰殊做礼物的,不过知道温兰殊心中已经有别人之后,这礼物就送不出去了。
他不需要告诉展颜这些,因为他是皇帝,他赏谁都是赏。
李昇嗯了一声,展颜马上扑了上来,“多谢陛下,我真的很喜欢!”
“你喜欢珍宝?”李昇压低眉毛,任由展颜抱着他的肩膀。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直接的……
“是呀,珠光宝气,我很喜欢!”展颜捧着金玉石榴,真想找个贡案供起来,“那陛下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宫啦?”
“……留下吧。”李昇转过身去,准备安寝。
黄枝贴心地给李昇关上了门,看来今晚乾极殿要热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