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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绮逾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诡计


    经过此事, 钟少韫搬到了温兰殊家中稍作安置,和太学那边告假,一旬不能过去, 温兰殊便让钟少韫在自己家看书。


    这日散朝,温兰殊把胡床挪到桂花树下,刚好吃完饭, 小憩一会儿。他闭上眼, 仍旧能回想起那日自己询问萧遥后, 对方脸上明显可见的惊慌。


    为什么萧遥会对匪患那么熟悉, 提起来就像是自己经历过一般。渭南那个奇奇怪怪的僧人,也透露过一句——


    “恨我计策未能奏效,未能使渭南血流成河。”


    栖云要害他, 本朝不是没有僧人伙同匪患造反的先例。也就是说, 如果没有他,渭南的田地案将会引起一波动荡,强征赋税的情况下,若是有人悄悄点燃引线……那么还真有可能血流成河。


    他和萧遥彼时距离那么远, 萧遥怎么知道他在木佛塔上并及时赶到?又或者说,萧遥怎么会那么巧, 知道佛塔上有个人?


    他确实手撑着栏杆往远处望, 可须臾之间出现, 刚好能遇见?


    如果他是萧遥, 和对方分开后还想再见, 能选的法子也就只有在起居的地方等待, 晚上谁不睡觉啊。


    可是萧遥不仅来到木佛塔, 还在他岌岌可危的时候把他救了下来。


    太巧了, 好像是有个人在背后告诉萧遥, 温兰殊就在佛塔上,温兰殊就要烧死了……


    萧遥肯定瞒了他一些事情。


    昨天他问萧遥的时候,萧遥只是支支吾吾,说自己关于匪患也是略有耳闻,行军打仗触类旁通,军营里有户籍在渭南的能说明一二,而自己粗犷的作风也是因为自小养在乡野,比不上人家世家子。


    末了还反问温兰殊,“你不就喜欢我这样嘛。”


    登登登——


    何老打开门,原来是高君遂。高君遂神色凝重,待温兰殊坐起,抖落身上的落花,他低着头,“温侍御,我是来找少韫的。”


    温兰殊揉眼,“他可能不大想见你。”


    “我已经跟舅舅说好,要去铁关河麾下当判官,平戎军改组,正好需要有一套新的班子,正缺人。铁关河跟我舅舅关系蛮好的,就把我拉了过去。刚好,监生的名额,可以让给少韫。”


    “人选已经定好,哪有说让就让的道理。高郎君,你是觉得自己有左右人选的能力?这个名额空出来,只能给另外一个准备好的人,那个人绝对不是少韫。”温兰殊走到桌案旁饮了口茶,身上一股桂花香。


    “那您肯定也有办法……”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温兰殊蹙眉,“太学内部事宜,侍御史管不了,也不该管。”


    高君遂惘然若失,“我要见少韫……”


    “他不想见你。”温兰殊语气坚决,“你在宴席上说了什么,都忘记了?况且,少韫和我表侄走得近,你现在又是铁关河那边的人,我觉得,你们还是注意些好,不然你的新主司如鲠在喉,他可不是个良善之人。”


    卢英时刚好背着挎包进门,一看到有客人点头示意就进了中堂喝水。


    “可温侍御您不也和萧指挥使……”高君遂说到后面戛然而止。


    “你怎么知道的?”温兰殊眯着眼,“昨晚你也在客店,那你应该也看到了少韫被教谕侮辱的全过程?”


    高君遂哑然。


    “哦……我明白了。你看到教谕心怀不轨但却没有阻止,是想着等待时机英雄救美,让少韫在最脆弱的时候被你拯救,然后再大度让出名额让少韫对你感恩戴德,你万万没想到,我会去那里,抢了你的功劳。”温兰殊反应极快,当场把来龙去脉给剖析了个清楚明白,“而你之所以来找我,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有没有看见你。”


    建宁王府的时候,高君遂早早离去,并没看见萧遥和温兰殊的行踪,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昨日京郊的客店。那家店位于回京的必经之路,而且昨日重阳竞射,高君遂也在场!


    “人算不如天算,你想要的终究得不到,从一开始就错了。”温兰殊想到李昇,二人的手段如出一辙,都不算光明,偏偏都没意识到。


    高君遂本就是个执拗的人,这种程度的语词根本不能让他退让半分,“不可能!那是因为少韫还没反应过来。”


    “实在是太荒谬了。我就问你,如果少韫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绮罗光,你高君遂会施舍他一点儿目光吗?哪怕一分一刻?”温兰殊拂袖,袍摆猎猎作响,温润的面庞寒气逼人。


    高君遂解释不了,更无法说服温兰殊。卢英时正捧着个瓜啃,这会儿也看不下去了坐在庭前,“十六叔说得对,高兄,你扪心自问。虽然我也不咋喜欢卢彦则,可是你这种伎俩……卢彦则万万做不出来。”


    面对二人的质疑,高君遂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发作。被逼到绝路的他早已不复上次来这儿的谦卑,只剩下了伪装被戳穿后的愤怒与撕咬,况且上次来他也不是真心要归顺温兰殊,只是把温兰殊的名气当作一个跳板。


    现在他放弃了科考,钟少韫也无缘科考,在温兰殊这里找不到任何好处,又平白碰了一鼻子灰,谁会高兴嘛。


    “是,我卑劣无耻,看不起贱籍出身之人,你们比我高尚,但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吗?!你温十六倒是清高,却和萧遥情意绵绵,你知道昨晚搜捕你的金吾卫一路跑了多远么?只怕陛下早已明白,萧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温十六,你要怎么办呢?”高君遂露出了隐藏已久的獠牙,与昨日的唯唯诺诺截然不同。


    温兰殊明了,这就是高君遂最实际的一面。


    行卷写文为的是科考路畅通,为此需要拜谒名流,温兰殊就是他的人选。他有个不在意科考成功与否只想着将外甥培养为能吏的叔叔,对温兰殊一类的清流文人,应该是嗤之以鼻的。


    尤其是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永远无法与温兰殊归为一类甚至被温兰殊反唇相讥,自然会消弭所有的幻想,凶相毕露。


    卢英时第一个忍不住,拔刀就冲上前来,“哪里来的狗一直叫?”


    温兰殊竖起掌刀,“我的事,不劳你费心。何老,送客。”


    卢英时对着高君遂远走的背影啐了一口,“我加上红线,应该能把他揍得满地爬……不对,应该说,我一个就够了!我之前还觉得他比卢彦则好些,现在想想真是看走眼了,卢彦则从不说自己是君子,这厮整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十六叔,少韫那边怎么办啊。”


    温兰殊又坐到胡床上,最近的事儿真复杂啊。


    “我不便出面,御史台的手伸不到太学去。教谕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大理寺都不会在意,可就是这种人,作恶起来让人防不住。我有个法子……反正这个教谕必须得受到惩罚,少韫是一个,不知道以前受到他毒手的还有多少。”


    ·


    傍晚,温兰殊和谢藻闲来无事宴饮,他俩鬼鬼祟祟打听到了国子监祭酒这几日刚好过生日,府上请了乐坊的班子去。谢藻灵光一闪,“这祭酒是不是挺喜欢听曲儿来着?”


    温兰殊手里有一沓乐谱,“是啊,我刚好填了几首曲儿,谢主簿精通此道,要不给我检查一下韵脚?”


    谢藻闷了口酒,“别介啊温侍御,你自小读韵书,怎么可能写不好呢?”


    “唔……这次不是文人风雅,是民生多艰。”温兰殊递给谢藻,二人就着明儿看了起来。


    看了半天,谢藻扭过头来,捻了捻胡子,“你这可真是潸然泣下,闻者落泪啊。这是谁家的姑娘被非礼了?真是够恶心的,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事儿没做多少,耀武扬威倒是很有一套!”


    “咳,我不方便说。”温兰殊指着文字,“你看有需要改的吗?”


    谢藻细细看了遍,这是一首五言长诗。


    吾本太学子,秉烛夜谈言。奈何生丽质,徒以色见怜。君子重有道,才德应居先。不意微贱躯,获此戚施涎!……


    “浑然天成,质朴似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字字读来都是血泪,只有铁石心肠之人才不会被打动。”谢藻竖起大拇指,“最近陛下要我填几首曲子,你要不帮我填一下?这么厉害,文坛圣手啊。”


    温兰殊哭笑不得,“你别打岔……没问题我就给人了啊。”


    “再改就是画蛇添足了。”谢藻连连点头,“其实这种唱的小曲儿,就是朴实点儿好,有些人用那么多词藻,反倒是得不偿失,唱起来诘屈聱牙的,我都不稀得听,关键是还有人爱听,说我们不爱听的就是睁眼瞎,你说这到哪儿说理去?我就喜欢这敞亮的!”


    温兰殊心满意足,跟谢藻吃完饭后,就托红线把稿子给了龟兹班子里的几个女子,让红线明日混进去,以防万一,如果没有成功,就回来喊他,他会让班子里的所有人全身而退。


    红线成功送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块儿蜜饯,“那几个姐姐都是好人,我说我想吃梅子,她们塞给我一大包,我在路上吃起来没忍住,只剩下这两个了。”


    温兰殊:“……”


    “不过没关系郎君,我知道这梅子怎么做了!”红线擦去嘴边的糖霜,瞑目回想,“过几天我就能给你做一盘一模一样的。”


    红线说罢就跑去自己的房间捣鼓了,温兰殊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也在堂下泡脚,身后脚步声响起,回头看,原来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的钟少韫。


    钟少韫憔悴了不少,卢英时跟在他身后哒哒跑来,“十六叔,我和少韫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温兰殊放下手中的书卷,心想这俩人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卢彦则在外面带兵,肯定是回不来了,我想带少韫去找他,刚好我跟温学士也说了,最近家中有事会有几日不去,功课肯定都是会补上的,这个你们放心。”卢英时蹲在温兰殊一边,“少韫武功不好,我怕有个闪失,我在少韫身边肯定能保护好他。”


    钟少韫眸光淡然,唇色苍白,恍若大病初愈,对着温兰殊躬身一拜,“多谢温侍御对我的关照,我确实也想出去走走。”


    温兰殊想了会儿,无奈之下,“我肯定不会不让你们去的啊。两个人够吗?要不我让红线也去?哎,就是你们一走,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了啊。”


    卢英时抿了抿嘴,跟钟少韫对视,他俩这时候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温兰殊绝对不可能独身一人的……甚至他们走了,某人来去自如就更方便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没错,这首诗我写的。戚施出自《诗经》,是癞蛤蟆的意思。


    萧遥:这特么跟关羽似的……护送嫂嫂见刘备。


    卢英时:某人又要趁虚而入咯。


    卢彦则:请问哥字是烫嘴吗?


    第62章 利用


    过了三日, 谢藻那里得到消息,国子监祭酒寿宴上听到那首曲子,当即命人追查, 找到了涉事的教谕,已经停职处理,并严格要求国子监下诸学, 不得以监生为由头行贿走后门。龟兹乐班子的那几个姑娘还问温兰殊钟少韫怎么样了, 温兰殊一一回复了过去。


    太阳照旧升起, 温兰殊支颐坐在胡床上, 看红线把果子摆好,然后往罐子里塞,里面有她调好的蜜汁, 秋风吹落桂花和隔壁院子的木栾, 四下寂寥,阳光透过树叶,原本绿油油的叶子变成了金黄色,静谧安然。


    温兰殊忽然觉得, 院子里像是少了什么。


    少一个活物。


    小猫小狗这样的,养一只也好。萧遥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 没时间来找他, 他也没什么事, 每日就在院子里看天看花看树, 顺便想着卢英时和钟少韫有没有到卢彦则那里。如果有个小玩意儿在, 会不会好点儿呢?


    “红红, 想养猫吗?”温兰殊曲肱而枕, 问。


    红线擦了擦额头的汗, “想!想养只小白猫……柳度家里有只猫刚生了一窝小猫, 他说要送我一只呢。之前我还以为公子不喜欢养,就没应。”


    温兰殊这才意识到柳度很有可能对红线感兴趣,毕竟这么勇武又古灵精怪、冰雪聪明的女子谁能不喜欢呢?“哦,那你……”


    “但是权随珠说她也有一只,是狸花猫,打架可厉害了,她觉得猫随主子,我应该养狸花猫。”


    温兰殊:“?”


    不是,这俩人怎么背着他对红线示好?无事献殷勤啊……但是温兰殊真的很难想象柳度会主动问红线要不要养猫,谁让这河东郡公对谁都是一副麻木冷清的面孔。


    作为红线的娘家人,温兰殊觉得自己有必要试探一下柳度。大周男子多风流多情,往往拈花惹草,引以为佳话,又能及时抽身博一个名号,女子就惨了,往往身心受骗遭受非议。


    温兰殊不能坐视不管,“红红,你对柳度什么想法?”


    “公子,我其实还挺喜欢他的。”红线停了手中动作,“可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我们不般配。所以你就不用为我多心啦,我只想陪在公子身边——公子你什么时候找个娘子呢?”


    温兰殊苦笑,“啊……我努努力吧。”


    “公子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得找个伴儿啦。”


    温兰殊抬眼望了望渐渐西斜的太阳,后院白鹤振翅高飞,冲天长唳,寰宇清宁,涤荡心境。


    “好啊,找个伴儿,多个人给我们红红作伴。”


    此刻门环又响了起来。


    独孤逸群的到来让温兰殊措手不及,他这会儿刚在胡床歇下,身上桂花气还没散开,睁着朦胧双眼看向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满是迷茫。


    “怎么是你?”


    独孤逸群面色凝重,“祭酒整肃学风,我已有耳闻。起因只是一个乐班子在他寿宴上唱了一首《何满子》,诉说冤屈。”


    独孤逸群把手里的诗稿给温兰殊看,“这是你写的吧?你救钟少韫,我可以保你,但你现在过分插手钟少韫的事,子馥,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你以为你能救得了所有人?玩弄小聪明,这无可厚非,但有些人你救不了也没必要救……已经有人盯上你了!”


    温兰殊神志恢复清明,“你在说什么?我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需要我提醒一下你是谁吗?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是我劫狱也没关系,反正红线那晚遇到了柳度,你们只要内外联合,我这侍御史也做不下去,大不了我回晋阳,再不济真成董贤,被你们口诛笔伐,是不是你真要我这样才满意啊?”


    独孤逸群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对温兰殊的关心在温兰殊看来只是多此一举,谁能容忍自己的好意被如此曲解?


    “我要是想告发你,大殿上就不会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子馥,现在的朝堂和当初不一样了,自从温相自废武功,解散玄鹰突骑不掌兵权,你和温相就失去了和韩相分庭抗礼的本钱。钟少韫只是一个契机,他的户籍是伪造的,已经被查出来了,太学要开除他,御史中丞正想着参你们一本,把责任都推卸到你和温相身上……”


    玄鹰突骑原本产生于当初蜀王之乱。蜀王前去蜀地平匪患,便宜行事征集勇士开创玄鹰突骑。此一举犯了大忌,蜀地本就适合割据,传到先皇耳中则与造反无异。


    温行彼时担任行军司马一心忠君,世人不知为何蜀王会将温行留在身边,并容许这么一个隐患发展壮大,最终功败垂成。


    蜀王被温行所杀,玄鹰突骑解散。


    然而这只是第一次解散,战时总会有例外。先皇避乱幸蜀,温行为了保障先皇安全,不得不从蜀地遴选精锐对抗关中叛军,又在蜀地平患,名曰“玄鹰突骑”。


    这样一个精锐之师,却因温行不愿逼迫皇室成为军阀,最后拆分的拆分解散的解散,其中多卸甲还乡,小部分留在京师——也就是独孤逸群所说的,自废武功。


    韩粲有云骧军,权从熙有平戎军,俩人还都有爵位,你温行为什么不敢争一争呢?


    独孤逸群越说越激动,“你没有发现么,你们做了这么多,好处何曾落到自己身上?”


    温兰殊像是早知道这些,并没有太惊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走吧……”


    “你和你爹,都被卢臻和卢彦则利用!”


    温兰殊浑身犹如被浇了凉水,尽管这些他一开始就想过,不过经由独孤逸群之口还是让人心寒无比。


    “你们就是靶子。”独孤逸群一字一句,话里像带了刀子,“如果你还在意你爹,就告诉他,不如告老,让卢臻出山……”


    温兰殊不想再听,“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劝不了父亲。他有自己的想法,非我所能干预。”他揉着酸痛的眼周,身心俱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闻言独孤逸群忽然道:“子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韩相女儿成婚么?”


    温兰殊不语。


    “因为韩相很功利,他答应我做他女婿唯一的要求是我能帮的上他,为此他会给我机会,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韩娘子亦然。我们之间没有大义,彼此利用,互相成就。从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像你,有太原温氏在背后支撑着,我想往前走就只能放下文人的身段。”说到这儿独孤逸群冷笑,“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身段呢。我是没有名的,我也不可能坚守贫贱,既如此我就不可能不要眼前的利。”


    “今日说这些话,就当是全了我们的旧恩情吧。”独孤逸群不想再继续说了,掉头就走。


    “钟少韫,到底是什么身份?独孤,你绕了这么一大圈,都没有告诉我,是不是你们也已经怀疑他了?”


    独孤逸群顿在门口,“他牵扯到一桩陈年往事,如果查出来真和那位蜀王有关……”


    他满腹思虑回眸,手握紧了袍摆。


    “你和温相,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


    政事堂中,温行与裴遵、韩粲等人商讨政事,一旁的中书舍人裴思衡负责草拟奏疏。


    关于精兵简政和裁剪开支的文牒基本上由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起草。裴思衡入阁没有多久,他是出了名的笔杆子,当初写文章写得好,时常要代主司执笔,当初因为祭天礼词写得太漂亮,被韩粲予以提拔,先是在京郊做了几个主簿县令,然后从御史台一路升迁入阁,可以过问政事。


    即便如此做到这一切他也已经到三十多岁了,有了家室。人一有妻儿,身上那种少年意气和锐气就会稍微减下来些许,因为不再是一个人生活。


    所以这次政事讨论他其实并不认可温行,却插不上话只能默默记下。


    裁撤官员,开源节流,又收建宁王兵权,接下来做什么只要不是二傻子都能明白。


    政事堂内温行不苟言笑,裴思衡深知明日这封奏疏将会递交紫宸殿,也就是每日朝觐后宰相与皇帝的单独会议。如果真的施行,来年会有一场战事,到时候满朝文武节衣缩食共同资助前线,成了皇帝与温行彪炳史册,大周中兴,不成再来一次皇帝幸蜀。


    关键是裴思衡有些累了,不仅裴思衡累,很多人也累。温行风风火火整肃朝纲,查贪腐,又改革税法,不还是跟韩粲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法子嘛。


    几个宰相针对要不要改革税法进行了争辩,裴思衡向来不懂这些,他只是个笔杆子。裴遵是他同族,按辈分应该叫一句大伯,不过在政事堂必须称职务叫一声裴相。


    裴思衡好整以暇地看着三位宰相,温行建议以钱币代替实物来进行税收,韩粲反对,说这么一来对于盐铁是一大压力,而且贸然改换政策,罔顾丰年灾年之不同,又控制不了地方物价,于百姓不利。


    裴思衡忍不住抿了抿嘴,这位韩相公前段时间刚因为过度剥削民脂民膏而退居二线,不得不迎温行出来充场面,改善一下朝廷形象,结果现在看起来还挺重视民生的呢。


    裴遵和着稀泥,“都能徐而图之嘛!”


    这位大伯年纪大了,是皇帝拿来拉偏架的,毕竟温韩二人脾气太过执拗,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冷若冰山又棉花似的让你无法出力,要没个老前辈在一旁坐镇还真不行。


    裴思衡只是个小人物,只能用笔杆子把具体细节记下来,然后偷偷打哈欠,想着一会儿回家路上买一下路对面的饼子,妻子说挺喜欢吃的……


    “思衡,你觉得该怎么解决呢?”裴遵祸水东引,这可真是不把侄子的命当命啊。


    裴思衡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


    你们三个宰相讨论,确定要我来说?


    最终在温行的默许下支支吾吾说道,“打仗多花钱啊,每次打仗过年赏赐都减半,腊月的俸米也不发……所以如果能讲和,如果能和河北藩镇讲和的话,大家不就相安无事了嘛。”


    裴思衡下笔千言,却在此时支支吾吾,还恨不得当场挖个洞爬进去。


    他低着头不敢看温行。


    政事堂一时无言,屏风上贴满了战报与近些日子的政策施行反馈,还有各地造反的军情。温行站起身来,只有他一个人站着,窗外青松茂竹,篱笆里种着一丛丛菊花,香气扑鼻。


    “止戈为武,止戈为武啊。”温行说罢,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政事堂,看起来跟他之前并没什么区别。


    他身后,韩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踽踽独行的消瘦背影,和当初在蜀中见到的没有半分区别,让韩粲忍不住怀疑,上天真是对温行太过纵容,导致这么多年了,心性还没被世事磋磨,依旧那么骨鲠难合。


    【作者有话要说】


    裴思衡:三个上司打架要我提建议,尊嘟假嘟?


    第63章 尘缘


    九月十五, 温兰殊回老宅侍奉父亲,刚好遇见个亲戚。


    清虚观的道士,云霞蔚。


    云霞蔚慈眉善目, 一身缁衣道袍,手里又有一些丹药,熟悉的瓷瓶形状让温兰殊一眼就看出来, 这是给他准备的抑制丹毒的丹药。


    之前青城山救治温兰殊的老道, 是云霞蔚的师父。不过俩人一个比一个逍遥自在, 所以温兰殊这么多年其实没怎么见云霞蔚, 因此这人见到他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小兰怎么长这么高了!”


    云霞蔚还习惯小孩子一样的称呼,在旁人眼里, 温兰殊是侍御史, 进士,又或是文人,但是在云霞蔚眼里,温兰殊就是一个孩子。


    温兰殊手里还提着带来的点心, 在影壁那里愣了愣。


    “舅舅?”


    “哇,红线是个大姑娘啦!”云霞蔚捋须笑道, “哎呀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你的药是不是吃完了?吃完了也不来找我!小没良心的, 要我亲自来找你。”


    温行坐在堂下, 桌案上已经准备好饭食, 他难得这么松弛, 紧皱的眉头舒缓下来, 内弟和孩子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让古朴简约的院子轻快了几分, 蜀葵花谢了, 只剩下绿叶, 它们一年四季都在那里,也在温行心中。


    云霞蔚像个打秋风的,一顿饭大快朵颐,连句话都顾不上说,温行让婢女加饭,很快他面前就堆了一摞的碗。


    “长安的米就是好吃……”


    “这是扬州漕运来的粮食。”温行说道。


    “咳咳,那长安的腊肠……”


    “这是红红做的广陵风味腊肠。”温兰殊随爹,也跟着拆台。


    云霞蔚一抿嘴,“嘿……你们父子俩这么久了还是没变,小兰你小时候多可爱啊,缠着我要去晋祠登古柏树,你那时候还骑在我脖子那里,顺着几人围的柏树爬上去,可把我吓坏了呢!这么多年,有谁能坐我脖子把我当竹马骑啊,真是个……”


    “小没良心的。”温兰殊学会抢先一步,谁让这便宜舅舅是个满嘴胡说八道的风流道士,跟云霞蔚开玩笑反而更有意思。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云霞蔚摆摆手,“不过我这次也去广陵了,红线这腊肠做得不错,她很有天分,说不定丹药尝一遍就会配了。”


    “百草和五谷杂粮也不一样吧。”温兰殊皱眉,“你可别想骗我家红红去你那儿给你烧丹药,当个粗使丫头。”


    云霞蔚找温行说理,“嘿姐夫你看,这伶牙俐齿的,跟谁学的啊?”


    温行脸上难得一笑,摇了摇头,“你说明年要在晋阳给殊儿炼丹,能彻底解决丹毒,这次一定要万无一失。你没来的这段时日,殊儿已经两次失控,差点有性命之忧。”


    “啊?”云霞蔚扬高了音调,“怎么回事这是?那群人又盯上小兰了?”


    温兰殊微一皱眉,不知道云霞蔚话中的“那群人”,和独孤逸群所指的是不是同一拨。


    婢女把餐食撤下,三人来到堂下闲谈,又焚了旃檀香。温行闲暇之际有持念佛经的习惯,所以府里旃檀香不断,大慈恩寺甚至都会主动送。为表感谢,温行也常常会供奉诸僧,这也是为什么温兰殊能得到高僧舍利。


    而且温行宅邸的布置也很简单,说是家徒四壁有点夸张,用文人的说法就是古朴清幽,和之前建宁王府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宅子也不是温行买的,原本的宅子比这儿更小,还是先帝觉得温行作为一朝宰相,太穷了显得皇朝吝啬,特地赐了一座宅邸。


    温兰殊搬出清籁天成,在一旁弹琴,即兴起了首《梅花落》。


    “希言,你到底怎么想的。”云霞蔚饮了口贡茶,“还有你小兰,你们一个个真是不省心。当初就应该把你们一股脑都塞进清虚观去。”


    “太后一切可好?”温行问。


    “好个屁,你们选的小皇帝待她不好,她又不是亲娘,小皇帝记恨自己亲娘因为跟她关系不好所以死在入蜀路上,也不孝顺,更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思及此,云霞蔚把碗里的茶一口闷了下去,“也是,这小皇帝是个不择手段的,要是在乎天下人怎么想何至于对小兰那样。”


    温兰殊低头不言语,这时候他作为晚辈确实不该说话,而且云霞蔚说的是大实话,太后跟李昇的母亲关系很差,曾屡屡说白净梵是妖孽惑主,幸蜀之时唯独没告诉白净梵和李昇,因此李昇失了母亲。


    “因果轮回。”温行阖目,手里转着佛珠。


    温兰殊挑动琴弦,琴音伴着炉中香烟,尽显清净君子风。


    “她惦记着你呢。”云霞蔚冷不防说。


    “因缘际会,缘起则聚,缘灭则散。”温行面无表情,木然道。


    “……小兰,你爹比大慈恩寺的佛像还木。”云霞蔚无奈扶额,温兰殊心猿意马,弹错了一个音。


    云霞蔚趁机开始胡咧咧,“你要是知道你爹当年的风采,估计就会明白为什么蜀王之乱能成功平定了。”


    “往事休提。”


    云霞蔚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那小兰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以前有个读书人,他呢,好不容易做官,结果招惹上一群是是非非。未婚妻因为被贵人看中,他失了未婚妻,结果那贵人还予取予求,要这读书人为自己做事。贵人的弟弟颇为赏识读书人,就要读书人来自己这儿做幕僚……你猜后来怎样了?”


    “他为贵人的弟弟做事?”


    云霞蔚看了温行一眼,满是不甘,“不,他后来帮助贵人,反手给贵人的弟弟来了一刀。”


    温兰殊弹罢,将琴弦松了松,装入琴包里。他在脑海里抽丝剥茧一一对应——未婚妻是太后,贵人是先帝李暐,那么贵人的弟弟,就是本朝的禁忌,蜀王李廓?


    温行起身托言不适,让婢女安排温兰殊和云霞蔚前去休息。云霞蔚叹了口气,眼神复杂,朝温兰殊招了招手。


    “怎么了舅舅?”


    “最近是不是有奇怪的事和奇怪的人。”


    “具体什么是奇怪?”


    云霞蔚想了会儿,“比如以前从没想到过会遇见的人,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


    重重疑虑汇集心头,云霞蔚的忽然出现,萧遥的遮遮掩掩,以及莫名其妙的暗杀与陷害……温兰殊终于是点了点头,“有。”


    “离他们远点,实在不行,你去清虚观。虽说太后那人吧,看我不爽,不过我看她也不爽哈哈,你去了,她估计会很喜欢你呢。”云霞蔚并未直接挑明,想来自己也并不拿捏,所以也不敢贸然告诉温兰殊,“京师最近不妙,我怀疑有人要死灰复燃。”


    眼看外甥双眼迷离,云霞蔚拍了下温兰殊的肩膀,“没事,大不了收拾东西,舅舅带你回扬州,管他什么皇帝老儿,要是追得上老子,那就尽管来追吧。”


    “谢谢舅舅,不过我没想过辞官不做,要是真辞官,反而在道观也不安宁,整日想着政事。”温兰殊抱着琴耸了耸肩,“可能就是操心的命吧。”


    云霞蔚不以为然,他是方外人,没立场来置喙温兰殊的选择。被李昇磋磨这么久,还能对皇室始终如一,他作为道士向来看不明白。


    “你还真是跟你爹一模一样。你爹跟你讲过以前的事情吗?怎么我每次来见他,他话都少得很,一次比一次少,还心事重重的。”


    温兰殊不置可否,“爹一直都是这样。”


    “说起从前事,那可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爹这人吧,性子淡然,从未以此自矜。我觉得,他更适合做寺里那尊佛啊。”云霞蔚长吁短叹,伸了个懒腰就打算去洗漱了。


    ·


    与此同时,钟卢二人终于是到了行营。卢英时站在营栅前,陇山连绵,砂砾扑人面,钟少韫头戴风帽,连日风尘仆仆下,他脸色愈发差,而且此处又苦寒,傍晚甚至有雪片飘下来。


    行营整整齐齐,军纪严明,刚过了吃饭的时间点,篝火堆熄灭,里面还有若隐若现的火星子。敲斗的兵卒走来走去巡查,看守正色俨然,不敢有丝毫松懈。


    巡逻的小兵看他俩“鬼鬼祟祟”的就走上前,“喂,你们干什么呢,军营重地,女人来干什么?!”


    钟少韫去了风帽,小兵不依不饶,“男……男的也不行,你来这儿干什么,还有你!”说罢手持长戈,戈头对准了卢英时。


    “找卢彦则。”卢英时神色自若。


    “你怎么敢直呼我们卢帅的名字!”


    卢英时实在叫不出哥这个字,恰好陈宣邈吃完饭出来散步,正嘬着牙花子剔牙,一看是钟少韫,揉了揉眼,甚至拽过来身边巡逻的小兵,抢过火把走上前,确认无误——


    钟少韫怎么来了?旁边儿这个,还跟卢彦则长挺像?


    卢英时心里翻江倒海,那声哥在嘴边憋着说不出口,他不想说“卢彦则是我哥”,更不想说“我是卢彦则的弟”。可是这临门一脚了,钟少韫正眼巴巴等着呢,他思来想去想来思去……


    “我身边这个是卢彦则的弟弟,耽误了事儿你怎么跟卢彦则说?”卢英时蛮横说道。


    陈宣邈、钟少韫:“……”


    与此同时有个人噗嗤一笑,打破了面面相觑的寂静。卢彦则掩面笑得停不下来,陈宣邈这厢不知道该咋办了,钟少韫旁边这人是谁啊也太蛮横了,敢直呼卢彦则的名字?


    “卢帅,要不我给你把这人打发,然后把钟郎君……”


    陈宣邈话音刚落,卢彦则摆了摆手,昂首龙骧虎步走了过去,笑声爽朗回荡,“怎么回事,今儿弟弟来看我了?”


    陈宣邈:“?”


    在外人面前,伪装还是要做足的。卢彦则先是拍打两下卢英时,“嗯,倒是又壮了点儿。你怎么想到来陇西行营?一路上是不是赶路来的,赶紧吃点热乎饭吧。”说罢招来陈宣邈,“给他安排住处和餐食,按照我平日里的规矩来。”


    “诶好,那么这位……”陈宣邈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何苦来这么一问。


    因为两个人之间的气场有点不大对,或者说卢彦则看钟少韫的眼神有点儿不大对劲。


    钟少韫看起来弱不胜衣,一阵风就能吹倒,这会儿竟也不憷身着戎装的卢彦则,那双原本柔情似水的眼此刻满是炽热,用陈宣邈的话来说,就是冒火星子。反观卢彦则呢,依旧是波澜不惊,坦然回应着钟少韫。


    卢彦则面对千军万马也是这样,总是不慌不忙,指挥若定,“这位,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二人回到卢彦则的主帐,小壶在炉火上煨着羊奶,他倒了一碗给钟少韫。


    钟少韫接过的时候,他们短暂手指碰触,凉意丝丝传来,卢彦则问,“你手这样凉,是来的时候没穿厚衣服?陇西气候不比长安,这时节秋老虎又吓人,马上要入冬了,怎的不穿棉衣?”


    “这是你给我的衣服。”钟少韫觉得羊奶太烫,就吹了吹。


    “那也应该顺应时宜。”


    “我本就不合时宜。”钟少韫浅抿了一口,嘴角出现一抹白沫,卢彦则心猿意马撇过头去。


    “我来是有件事告诉你。”钟少韫颔首,眉目低斜,“我的身份暴露了——考不了科举,没办法像你想的那样自由。”他一步步走上前来,直直看着卢彦则不回避,“彦则,我要回我的黑暗里去了。”


    说着,他倏然抽出卢彦则的佩刀,出鞘砉然一声,刀锋当即横到了脖子边几寸的位置,下一刻便能割开喉管、鲜血四溢!


    【作者有话要说】


    温行云霞蔚温兰殊三个人,儒释道集齐了,笑死。


    卢英时:哥字烫嘴。


    卢彦则:爱字烫嘴。


    第64章 风流


    “不行!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打晕了放麻袋里扛走!”


    温行的房间传来云霞蔚的声音。温兰殊原本不打算听的, 可是父亲和舅舅提起往事总是语焉不详的,让他太好奇了。所以他躲在楹柱后,听里面人的交谈。


    “这件事我不做也会有人做。”


    “我答应我姐要保护你, 结果你呢?净干些得罪人的事儿!人家当官儿当得好好的,你又裁人又降俸禄,藩镇跟朝廷互不干涉, 你偏要削藩。温希言, 你是不是当了宰相后就天不怕地不怕想干出些旷古烁今的成就来?我告诉你, 韩粲和裴遵不同意自然有他们的理由, 你做出头鸟,到时候第一个清算的就是你,你不在乎自己也得在乎小兰, 他怎么办?”


    温行沉默了会儿, “所以我才让你来。要是有个不测,你带他离开长安。”


    “你……”云霞蔚气得说不出话,“李家的皇帝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肝脑涂地?活着不好么?非要自取死路?你被人利用了还不在乎呢。”


    “我只是做了想做的、该做的, 至于利用不利用……我确实没想过。”


    “李暐都送你入虎口了,他和他儿子一样精明, 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事成了, 你能拿多少好处, 就算藩镇平定, 收上来的税不都是进皇帝老儿的国库?事儿不成, 他麻溜就把你送上断头台, 让你当晁错。”


    云霞蔚提起皇室来态度转变得很彻底, 温兰殊听说过, 云霞蔚当初还不叫云霞蔚, 这是他的道号,据说在当初蜀王李廓被诛后,云霞蔚就从此入道不问世事,偶尔会去节度使幕下写点儿东西给人出谋划策。


    但就是不入仕,温行也充分尊重他,没有逼他。


    “呸,当皇帝的都不要脸。”云霞蔚怒骂道,“小皇帝要是敢动小兰……我给他进个毒丹药,让他飞升成仙得了!”


    温行习惯了小舅子说话直来直去,二人道不同,平时相互弹琴娱乐还是挺好的。


    “不过我说真的,你真想打魏博?那可是兵强马壮的魏博藩啊。”


    温行想了想,“我想过议和,但是魏博以军镇为主,其中蕃兵甚至能够左右节度使人选。这些兵马不同意魏博归附朝廷,自然也不存在议和的可能。而诸道行营每次出兵多踌躇不前,若想有个战果,只能我自己出动。”


    云霞蔚不以为然,“那不一定。你打魏博,是因为他们阻断了漕运道路,影响朝廷对河北的控制。那他们要是联合起来呢,要是小皇帝率先软了呢,你到时候怎么办,全天下只有你想打,你就是罪人。”


    是啊。温兰殊想着,云霞蔚这句话全然不假,自古以来削藩就是头等大事,往往要倾举国之力,因为藩镇做大的朝廷往往难以掌握地方。更何况,前几年魏博刚攻入京师,现在还是京师很多禁军的阴影。


    同时温兰殊惊讶于温行的骨气——温行竟然是执意削藩主战的那一个!他一直以为,坚定主战的会是韩粲!


    “如果做事情踌躇不前,唯唯诺诺,那我进政事堂做什么。”温行话语不轻不重,让人察觉不到情绪。


    “你……哎!罢了。我姐当初也就是看上你这点!怪不得你敢背着本朝蜀地不可征兵的禁令,直接来了个玄鹰突骑。你啊,看起来守规矩,其实是那个最不守规矩的,偏偏小兰随了你,要是小兰随我姐,这会儿就应该跟我一起修行了。”


    蜀地不可征兵,是为了防止蜀地割据,甚至朝中还有蜀人暗弱的传言,因此蜀地一旦有乱,都是外兵作战,甚至每年驻守蜀地的军队都是其他军镇轮流来的。


    所以玄鹰突骑必须解散。


    温兰殊不禁觉得怆然,每个入玄鹰突骑的兵士,肯定也知道这点。他们赢不能赢得光明正大,却必须在功成名就后各自归去,什么都留不下。那个老将军,坚持要在墓碑上写下玄鹰突骑四个字,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的战友能找到归处吧?


    “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温行说罢,朝云霞蔚深鞠一躬,“我这辈子对不住的人何其多,还望你……能照顾好殊儿。我不是个好父亲,若是他憎恨我,我也认了。可是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这代人推诿,留给下一代的,只有更重的担子。”


    “你放心吧,你也会没事的。娘的,我非得把那老不死的揪出来!”云霞蔚骂骂咧咧,“还有啊,你说小兰丹毒忽然爆发?这毒越来越邪门了,看来得抓紧时间,明年开春后马上把解药炼出来,可不能有闪失。”


    “好。时候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温兰殊慌慌张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装作轻快散步,扭头就遇见了目露精光的舅舅。


    他不擅长撒谎,目光躲闪,“啊舅舅晚上好啊,今天这月亮真圆啊,星星也……”


    “嘿,小没良心的,这么多年还是不会撒谎。”云霞蔚指着温兰殊哈哈大笑回头看温行,温行亦会心一笑,“我带小兰一起休息了哈。”


    舅甥俩向来不靠谱。温行让温兰殊早睡,但只要云霞蔚在,温兰殊是早睡不了的,因为云霞蔚会跟他讲故事。


    讲故事就算了,温兰殊还是个话痨,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晚俩人原本想睡一个被窝,奈何温兰殊确实年纪大了不好意思,还是搬了一床被子,俩人在被窝里探出俩脑袋。云霞蔚确实知道不少,年纪轻轻,又走南闯北,谈狐说怪,滔滔不绝。先是说了某公子自佛腋下幻游仙境,出来后家人急死了,说他弟跟着他去了,问他知不知道弟弟在哪儿,他只说弟弟现在很快活,问啥都三缄其口。


    温兰殊:“嘿,这是在仙境里看到妖怪了吧。”


    又说某参军入山修行被蜘蛛精迷了心智,那蛛丝缠得他像颗茧,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停。


    温兰殊:“这到底是蜘蛛还是蚕,这么能缠?”


    到最后云霞蔚迂回问道:“兰啊,你有喜欢的姑娘不,要是有,我这次回来给你把亲事定了。”


    “舅,你是为了这一点醋包了一盘饺子吧。”温兰殊戏谑笑道,又打了个哈欠,“确实有个喜欢的,但不能告诉你。”


    “我看着你长大的,你连我都防?寒心!”


    “呃。”温兰殊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云霞蔚。可是想了想,他和萧遥已经做过了很多夫妻才会做的事,总不能不负责任吧?再者,他确实想过要跟萧遥好好处,而不是当露水情缘说断就断的,“舅,我跟你说了你别……不是姑娘。”


    “不是姑娘啊……”云霞蔚若有所思,“人……人妻?”


    温兰殊:“?”


    “也不是人妻?那是女鬼?女妖?难不成是神女?”


    温兰殊啼笑皆非,“是个……男的。”


    “哦,男的……男的!”云霞蔚大喊一声,吓了温兰殊一跳。


    “舅你小点声,吓死我了。”


    “兰啊,咱俩谁吓谁!你知不知道你是你爹的独苗苗,你是要让你老温家绝后啊!”云霞蔚深恶痛绝。


    “可是舅你也没后啊。”


    “这……这不能混为一谈。”云霞蔚的五官拧巴成一团,格外好笑,“我姐有你,说明我家没断后啊,你不一样啊。”


    温兰殊刚想反唇相讥,忽然云霞蔚说出个更令人咋舌的往事。


    “呃,怎么说呢,看来这就是命。你爹当初被一个死不要脸……不对,那叫风流,风流贵人缠上。那贵人也是个不规矩的,又生了双桃花眼,一看就是烂人,还左拥娈童右抱娇娥男女不忌……他有家室,你爹也有,可是他……他就是个人渣。”


    “是……蜀王李廓?”


    “对。正是因为他,你爹才有了污点,韩粲时不时会借机生事。李廓这厮死了也不安生,之前的势力还蠢蠢欲动。”云霞蔚唉声叹气,“你说你们父子俩怎么都……也不对,他们皇室怎么都跟你们过不去啊。”


    李廓男女不忌,李廓与父亲竟是……除了上下级之外竟有这种关系?


    从没有人提起过,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温行入蜀见蜀王有反意,在酒席上灌醉蜀王然后杀之。温行是忠臣,蜀王是身负恶谥的罪人,为何在云霞蔚口中,二人竟是……


    但云霞蔚也不想让温兰殊想歪,“你爹自始至终就没给他好脸色,和我姐鹣鲽情深,一世夫妻,自那以后再也不续弦。这种恶心人的渣滓,就应该彻底在地狱里,再也别出来祸害人的好!”


    温兰殊对母亲的印象很少了,只记得母亲名字是云暮蝉,父亲和当今太后韦氏原本有婚约,结果韦氏被先帝,还是东宫太子的李暐,亦即李廓的亲哥哥看上。


    皇室连人妻都敢抢,抢一个未婚妻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韦氏曾经表露过不逊,表示看不上温行为人性子软弱不争,她觉得能成为太子妃而后当皇后,比待在深宅大院舒服多了。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云暮蝉在终南山学剑,和上山祈福的温行遇见,一见倾心,遂定终身。


    遇到蜀王的时候,温行刚巧是新婚燕尔。


    这样一来,李廓的所有感情都站不住脚啊。怪不得云霞蔚会觉得恶心,换自己温兰殊也不大能接受有另外一个人对自己……比如李昇。


    他也是在和萧遥确定后,就再也不想单独见李昇。一方面是害怕萧遥多心,一方面是本来就不想去,如此一来,他甚至敢拒绝温泉行宫的召见。


    所以……云霞蔚是讨厌男子之间的断袖情谊的么?那推及温行,温行也应该讨厌吧?温兰殊的心揪紧了,不敢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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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故乡


    温兰殊等待着云霞蔚的反应, 只见这舅舅翻了个面,原本趴着,这会儿平躺。他盯着房梁, 满怀心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这小外甥给他露了一手。


    “你喜欢的那人, 他对你好不?倒贴的事儿咱不干哈。”


    “对我挺好的。”温兰殊依旧趴着, 双手撑下巴, 月光透过户牖, 洒在窗前。


    “你是真喜欢,不是一时兴起?”云霞蔚反复确认,似乎比温行还在意老温家有没有后, “或者说你是真确定了, 你不喜欢姑娘,喜欢郎君?”


    “唔,是的。我以前没喜欢过什么人,同龄郎君都在跟姑娘眉来眼去, 那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却对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小孩念念不忘。”温兰殊娓娓道来, 陷入了温暖的回忆, “他打翻了那炉丹药……”


    “就是这小子啊!”云霞蔚怒气冲冲, “害得我家小兰……”


    温兰殊爽朗一笑, “都过去啦。我看到他, 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觉得他眼睛很好看, 就……给他洗了洗澡换了身衣服。他很聪明, 我想让他待在我身边, 可是后来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也不见了。”


    “小兰你可真是……”云霞蔚恨铁不成钢,“这人来你家里闹腾毁了你的药,结果你又是给人家新衣服又是给人家洗澡。怎么说你呢……”


    温兰殊眨巴着眼。


    “罢了,你打小就不规矩,能这样反而挺正常的。”云霞蔚遂不再劝,“你告诉你爹了没?”


    “没呢。听您这么一说,我又不敢讲了……”


    “咳。你什么时候把人领来给我看看……我给你掌掌眼。”


    温兰殊没想到这舅舅竟然接受得这么快,“好啊。您不生气了?”


    云霞蔚伸了个懒腰,今天说了不少话有点疲惫了,“我生啥气,人各有命,你喜欢男的女的这日子还不是得过?而且我要是逼着你娶媳妇,人家姑娘多委屈啊,你又不喜欢人家。”


    温兰殊也躺了下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得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把我家小兰迷成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要是憋了坏心眼我肯定削他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温兰殊笑道,“好,都听您的。”


    交代完一切,云霞蔚摸了摸外甥的头,“睡吧,明年舅舅带你回晋阳。”


    这句承诺莫名让温兰殊安心,也许只有云霞蔚的不为世俗所拘束的性格能让他在皇权倾轧下喘息片刻。


    他并不知道承诺是否能成真。


    但遥远的晋阳是温兰殊栖息内心之所在,一提起仿佛只有美好的回忆。汾河夜月,千年晋祠,天龙山,望川亭,难老泉……镌刻在他心中深处。


    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总有一天会回到那个地方。


    ·


    一夜醒来,钟少韫手上的伤依旧透过纱布渗出血,隐约有无法愈合的架势。卢彦则侧身躺在他身边,掰开钟少韫微蜷的手心,心绪复杂。


    昨晚要不是他及时控制,踢开钟少韫的手腕,那么现在旁边躺着的就是尸体了。


    可钟少韫还是不死心,在卢彦则握住刀柄回鞘的时候甚至空手握着白刃,想让刀锋刺入自己的胸膛。


    如此一来手上有了很深的伤疤,筋肉白骨都露了出来。钟少韫本来就没多少肉,卢彦则甚至有错觉,那就是刀可能划到了钟少韫的骨头。


    钟少韫这晚睡得不安生,经常会惊醒,卢彦则觉浅,基本上钟少韫一动作也就跟着醒来。营帐没有窗,四周暗暗的,钟少韫缩成一团把头蒙在被子里。


    “他们来了!”


    这是钟少韫一直说的话。


    卢彦则没奈何,只能把被子掀开,刚睡醒的声音还有些不耐烦,“没人来,是我,你能看见吗?”


    钟少韫两只手都包了纱布,可惜血难止,又渗出来一点儿,卢彦则刚想起身去旁边杂物架上给他拿,就被他围住了脖子。


    “别走!彦则,你不要我了……”


    卢彦则疑窦丛生,钟少韫这是因为没达到他的预期,所以先扮可怜?那这代价未必太大了。可是卢彦则没办法,钟少韫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趴在他身上,要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反复确认卢彦则还在,这不是梦,才稍微安心。


    “我去给你换纱布,不会走的。”卢彦则拍了拍钟少韫的头。


    “你要是对我能有对你弟弟十之一的好,我还怕什么呢?”


    卢彦则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钟少韫一直要跟卢英时比,不至于连这个都在意吧?那是他弟,血浓于水的弟弟,族谱俩人都挨着的。


    但他没说出来。


    这会儿钟少韫还睡着,不过不怎么安稳,眼睛珠子攒动,睫毛上下发抖,眉心时不时有一道竖纹。卢彦则福至心灵,伸手想抚平,缠绵了会儿,刚好该起床练兵了。


    走出去没几步,就遇见了陈宣邈。


    “卢帅早啊!”陈宣邈叉手行礼,“兵士已经汇聚在校场上了,等您检阅!”


    卢彦则摆了摆手,“阿时呢?啊,就我弟弟。”


    陈宣邈呆滞了片刻,这亲兄弟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亲兄弟啊,“也在校场呢。小孩子舞刀弄枪可上道了,昨天那几式比我还厉害。”


    “嗯,你先给营帐里那位来点饼子和热粥吧,止血的药也来点儿,他手受了伤,估计这段时间也不能碰水,辛苦你给他擦一擦脸了。”


    陈宣邈并不是很想去,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和局促不安。心想那是你枕边人我一个大老粗万一唐突了怪罪下来再吹吹枕头风……不要啊!


    但卢彦则没给他辩白的机会,紧接着,就到校场上找到了卢英时。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卢英时拿着把弯刀把玩。这把刀是胡人的刀,像圆月一样,很新奇,卢英时没见过,猛然抽出,费了好大力气,最终放不回去。卢彦则笑了笑,帮他塞了回去。


    “军营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


    卢英时不想说话,撇下哥哥就去靶场练剑。一旁的兵士不懂,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野孩子敢在卢彦则面前拿乔,卢彦则叹了口气,“弟弟嘛,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们没弟弟?”


    “有啊……”


    太好了可以借坡下驴,卢彦则表现出一副费心费力老大哥的亲切模样,“哎家中有个小的,我们这种大人就是操碎了心。小孩儿嘛,谁也不服,一遍能说明白的道理,得跟他说十遍八遍,就算如此也不听。诶,你们是怎么教弟弟的?”


    两个兵卒不大想说,卢彦则平时够杀伐果决,掺和家事没好处。再说自己哪来的脸教人家啊!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跟卢彦则说,“卢帅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手头还有活。”说罢火速拿起十步之外的水桶,“挑水,挑水……”


    卢彦则示意这俩人可以退下了。当主将确实只能这样,不苟言笑,让人畏惧,不然没人服你。以至于在生活中卢彦则也是这样,估计卢英时偏偏不喜欢这种脾气,所以多待一刻都浑身难受。


    卢彦则走到正在射箭的卢英时跟前儿。弟弟的姿势不大对,比如弓放得不够稳,拉弓的那只手姿态也不正确。他比弟弟高一头,这会儿刚好站在弟弟身后,控了对方的弓,一手擒其握弓的左臂,一手帮助卢英时的右手将弓拉得更开,鹰目视线汇聚在百步外的靶子上,眯缝着眼,于卢英时耳畔轻声道,“放。”


    羽箭飞了出去,竟然正中红心!


    卢英时眼里的敬佩到底作不了假,介于此,卢彦则不由得踌躇满志。弟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能不在射箭的视角却还能中红心?!而自己尽管在射箭的角度,却还是很难真正中靶。


    “你怎么做到的!”卢英时问,“教我!”


    “练多了。”卢彦则好整以暇解下腰间的扁饮水壶喝了口水,“感觉来了。”


    “我不信,你教我!”


    “呃,其实你多观察就知道了。射箭不能只瞄准靶子,箭在穿越过靶场的时候,箭头会往下偏,距离不同,偏的程度也不同。拉弓越满,偏移就越少,中靶也越深,所以弓弩手都要练臂力。你么,年纪还小,还没练好臂力,假以时日肯定能练出个成果来。”


    卢英时懊恼,他以为自己只要勤学苦练就能比得上卢彦则,却忘了卢彦则也一直在前进,家族的重担和期望甚至还让卢彦则走得更快更远。即便如此,他也不气馁,自己学着刚刚的姿势,先是把箭头往上稍微移动,毕竟卢彦则说箭会向下偏移。


    又是一支箭。


    嗖的一声,箭还是偏了,因为卢英时臂力不够,最终射在了靶子边缘。


    即便如此卢英时也不气馁,都上靶子了,大不了之后练臂力,反正臂力练好,就能用比较长的兵器,比如长槊。上战场的谁不会舞长槊?有的猛将,一杆长槊横扫几十人,无人能近身!


    这时卢彦则问道,“他这是遇到什么了?昨晚不大对劲。”


    “哦。”卢英时措辞半天,“遇见个老癞蛤蟆,差点被糟蹋。可我在的时候好好的啊,没什么不对劲……”


    “咳……”卢彦则想不到该怎么解释这句“不大对劲”,“你细说。”


    “就是太学的教谕。少韫考不上,他说能走后门,代价就是肉偿。真恶心,他给少韫下了药,少韫抵死不从还被他打。还好十六叔来得及时,不然就真遭了毒手。”


    “……那人是谁,还敢打他?”卢彦则语气一变,“教谕这种不入流的小官儿也敢兴风作浪为非作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是哦,祭酒还保了他,现在据说要开除少韫。因为少韫的身份暴露了,有人说他根本不是渭南钟家子,很有可能教谕也是以此来威胁少韫。”


    卢彦则舔了舔后槽牙,“那人叫什么。”


    “姓黄,叫黄什么,我忘了。”卢英时顿时想要秋后算账,“还有那个高君遂,狺狺狂吠比狗还吵,先是贬低少韫,然后踩一脚十六叔故作清高。换我我早把他戳成筛子了,要不是十六叔拦着我就……”


    “知道了。”卢彦则眼神顿时变得阴寒,刚巧陈宣邈着急忙慌跑了过来。


    “卢帅卢帅!那位要自杀,差点把我刀拔出来!我给他擦脸,他不让我碰,我送的饭也不吃,他问我有没有毒药让他死他想死……”说完一大段话陈宣邈气喘吁吁手撑着膝盖,“您快去看看吧!”


    卢彦则眸光一紧,快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卢彦则以为弟弟在做物理的平抛运动问题,但弟弟在思考数学的追及问题。


    感谢观看。[红心]


    第66章 求生


    卢彦则回到营帐中, 触目所见是一片狼藉。


    钟少韫眼含泪水,楚楚可怜,打翻了旁边的瓷碗, 粥水洒了一地,手上殷红的血痂又多了抹鲜红的颜色,伤口很明显迸开了。他看见卢彦则匆匆赶至, 犹如抓到了唯一的浮木, 拨开被子连鞋也顾不上穿, 赤足跑了过来, 单薄的白袷下更显形销骨立,之前在大理寺留下的疤痕透过衣裳合心处露了出来。


    卢彦则让陈宣邈退下,扶着钟少韫的手肘, “我没走, 你这是干什么?”


    “你要赶我走,可是我回不去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让我死吧……”钟少韫哀求着,“让我死吧……”


    “到底发生什么了!”如此一来卢彦则也有点儿急躁, 走之前钟少韫还是挺正常的,难不成就因为无缘科考, 所以万念俱灰?卢彦则先是把钟少韫安置好, 又让陈宣邈加了碗汤, 顺便找军医拿点儿金创药。


    钟少韫双眸涣散, 坐在床边, 一言不发。


    这样一来卢彦则反而有点担心了, 都说哀莫大过于心死, 钟少韫就这么不吃不喝下去, 迟早也会心神枯竭, 油尽灯枯。等陈宣邈舀了汤粥过来,卢彦则接了过去,用勺子一口口喂,钟少韫才肯吃。


    吃完粥,卢彦则又打了热水,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这下脸上的泪痕才擦干净。


    “你不能这样,我问你,你什么都不说,你难不成就想一直粘着我,待在军营里?钟少韫,这不是你该过的日子,听话,过几天跟阿时回去,太学那里你不用担心。”


    “我不想回去。”


    “你是不是又跟我别劲儿呢?”卢彦则啪一声把碗放下,“谁欺负你,你就报复,自己跟个乌龟似的往壳子里缩有用吗?能不能对自己负责任?说不去就不去,我把你带出来,就是让你这样颓废的?”


    “对自己负责任就是为了考进士跟别人睡吗!”钟少韫乍然道。他鲜少反驳卢彦则,说起话来也都是瓮声瓮气的,这还是头一次“勃然大怒”。


    卢彦则此前一直以为钟少韫没有脾气,尽管生气也只是轻声说话,性子里的冷和倔是与生俱来的,很难有波动,再加上平日里逆来顺受,用卢彦则的话来说就是苦日子过惯了,甚至麻木。


    “你倒是敢跟我骂?”卢彦则当场把碗摔了出去,迎着钟少韫发红的瞳孔,“那人敢对你动手,你但凡有对我这十之一的气势,至于被人占了便宜?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说这些?”


    钟少韫又不说话了。


    每次生气都是如此,钟少韫话少,生气起来就更少了。卢彦则心里想的大抵是,真是“近之则不逊”,小宠物养久了总难免被反咬一口,也不会跟钟少韫计较。可是这次,钟少韫是带了死意过来的。


    真是令人费解。


    钟少韫想得到什么呢?要真是没名没分跟在他身边有什么好处?那两个吻,算不得什么海誓山盟,顶多算是时机使然。卢彦则忽然后悔起来,他不该给钟少韫机会的,只因为他迟疑了片刻,所以被钟少韫抓住了证据,进而得寸进尺,让他变得无比被动。


    卢彦则上过战场,这种情绪一般只出现在他被敌军牵着鼻子走的时候。没有结果的感情不该有开始,他一直奉行此理,未曾改变。


    他也沉静了下来,“跟着我没什么好结果,你说你能得到什么呢?有个傍身的活计,总比跟在我身边不明不白的强。太学有人欺负你,我会替你讨回来,这不就够了?总不能因为被人欺负过一次就把以前的心思全按下不表了。”


    钟少韫双手摊开,已经痛得没有知觉,更不知何时才能握笔。他开始发了疯似撕绷带,十指连心的痛于心里的痛比起来无足轻重。


    卢彦则擒住他一只手腕,“做什么?你是不想要这双手了?!”


    “以前的心思不该有的,什么都不该有。我来见你,就是想死在你面前。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他颤抖着手掩面而泣,积郁在心底的悲愤一时爆发,“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见到你,让我肖想那么多?其实你也看不上我对不对?你跟别人一样,不过你藏在心里,他们都说出来了而已。彦则,你一直说要我别在意,可我怎么会不在意?那些人的话就像一把把刀,在我的心上剜啊……”


    卢彦则这辈子很少见过不想活的人,打仗多次,流民动辄吃土甚至吃人,无一不是为了想活。他见过太多想往上爬的人,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无论怎么拉都拉不上来,一心只想着后退进入无边地狱业火。


    “你不是想死吗?等今日检阅结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临近傍晚,卢彦则带钟少韫来到了陇山下。


    陇西行营位处边疆,往外走十几里就是陇山。巍峨群山是天生的屏障,将敌寇外患和很多豺狼虎豹都拦在外面。即便如此也是不够的,大周朝廷会斥资修建城墙,战时将城门关闭,和平时就打开门,互市贸易。


    城墙下,累累骸骨相支柱。


    卢彦则拉着钟少韫的手腕,他们穿行在暮色中。晚风徐徐吹拂,这时节已经快到初冬,隐约有些寒意。城楼高耸,每块砖都透出冰冷,透过足履,渗入脚掌。


    钟少韫扛不住寒,若非披着卢彦则的猩红斗篷,此刻怕早已四肢僵硬不能动。高耸山峰挡住了斜阳,他们就这样穿行到了背阴处。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靛蓝色的西边天空已有圆月斜挂,赤红旗幡捧着那轮明月,戍士望乡,吹响胡笳。他们之中,有的有家不能归,有的无家可归,也就只有在日暮之时,能与伙伴围成一团,煮饭敲斗,唱着自己家乡的歌。


    “你带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钟少韫问。


    卢彦则不回答,抚城墙远望,又拉着钟少韫来到了一处尸骸枕藉的山坡。


    白骨腐尸,寒鸦数点,枯木萧然。举目四顾,半卷红旗握在一截断臂手中,而断臂所属的躯体找不到了。


    由于时节微寒,所以没有腐烂的臭味,破布和残躯堆叠在一起,连人形都很难辨认。钟少韫不敢再看,孰料卢彦则扒下他掩面的手,“不是想死吗?来,就躺这儿,不出一会儿就有乌鸦和秃鹫来叼你的肉,或者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做,就会有人砍了你当军粮吃。钟少韫,你知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意义?”


    钟少韫皱着眉不愿再看,背阴处太冷了,他衣服单薄,这会儿牙齿打颤,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来优越,所以就一路顺畅不会有绝望?不是的,我和很多绝望之人都打过交道,怎么可能无感。他们有的在战场上失了眼睛,有的没了胳膊,更痛苦的,是无家可归。我能做的只有让他们活下去!我调度粮草,驻守粮道,就是为了自己治下再无吃人肉的惨状。你看到很多白骨是不是?我告诉你,有些不是乌鸦叼走的,是人剐的!”


    “守城战中粮道一断,城中仓储不够吃,那吃什么?吃人肉!市集上人肉和粮米堂而皇之摆在一起卖,甚至人肉比粮米还便宜。你想死,好,那你就去死,变成那一炉肉羹里的一部分!”


    钟少韫没想到卢彦则反应如此激动,他下意识想去辩解,可是辩词太苍白无力了。


    生死……是啊,钟少韫没卢彦则懂生死。


    卢彦则不会温柔劝和,也不会顺着钟少韫的话往下说,在卢彦则看来,这世上想活的人那么多,死太容易了。要是真一心求死,那他拦也拦不住,不可能随时跟在钟少韫身边。


    那么为什么还要带钟少韫来这儿呢,是想让钟少韫明白什么呢?


    话已至此,卢彦则忍不住动容,唱出了那首军中流传的《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钟少韫喃喃道。


    卢彦则背对着他,渐渐步入光明里,他的声音近乎哀叹,也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活下去吧,少韫。在这乱世,死比活容易得多……”


    良久,他听到钟少韫缓步追了上来,他回过头,细微的声音里蕴含着不易察觉的情意——


    “我想让你活下去。”


    晚上回来后钟少韫早早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句话太有力量,又或者是乱葬岗的景象过于骇人,钟少韫回来后依旧一言不发。


    陈宣邈抱着个猫儿进来,轻手轻脚,“卢帅,看,我今天在城里巡逻抱回来个小猫。这猫太小啦,又没娘,只能吃泔水,饿得皮包骨头,我就把它打理了下,想着有猫在,那位说不定能开心点儿。”


    卢彦则正挑灯看剑,一听陈宣邈来了,就把剑塞了回去。陈宣邈瞟了眼,看见“悲回风”三个字,眼睛都瞪大了。


    卢帅平时很少用这把剑,想来因为是祖传的宝剑,不便拿出来。刀剑是耗材,要是有个闪失就不好了。陈宣邈多看了眼,小猫被卢彦则抱走还忍不住偷看。


    通体纯白,橘树纹理,和某兵器谱上说的没什么区别。卢家祠堂还有个好宝贝,古雪刀,多少年了都未曾面世。今日让他窥见悲回风,也是值了。


    小猫哈着气,尾巴炸毛,发出尖锐的鸣叫,想要挣脱。


    “狸花猫性子就是虎。”卢彦则无奈放下小猫,“刚出生没几个月,就没娘了,身型还这样小。”


    小猫晃晃悠悠,爬上毛毯。钟少韫此刻盖着毛毯侧躺着,悠悠睁眼,就看到一只小猫无辜地看着他。


    他想动指头,结果小猫歪着身子躺了下去蜷成一团,跟他一模一样,露出圆滚滚的后背。


    陈宣邈心道这狸子成精了吧,还会自己跳上去,连教都不用教。


    “那什么卢帅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说罢陈宣邈一溜烟跑远了。


    卢彦则坐在钟少韫枕边,借机摸了两把小猫。这猫完全松懈,全然没了刚刚的警戒,真是奇怪。“等天明了,我就把它送走。”


    “为什么。”


    “野猫就该在天地间,不该拘束了。”


    “它还这样小。”


    卢彦则任由钟少韫枕着他的大腿,“小也没办法,它本来就属于天地。”


    “它可以当家猫,卧在膝头,不忧心风风雨雨。”


    “角落一隅真比海阔天空要好?”


    “外面很危险。”


    卢彦则低头看他,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了。他有兵马有刀枪,天地辽阔,他能信马由缰去闯,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但钟少韫到底不如他,宁在他羽翼下,离不了他。


    他小时候救过一只麻雀。小麻雀受了伤,羽翼满是血痕。他细心照料了很久,和它相处,久而久之就希望小麻雀能留下来。


    但是在痊愈之后,小麻雀飞走了,他手里端着鸟食,只能看到麻雀扑棱翅膀的背影,连片羽毛都没给他留下。


    从那以后卢彦则就自然而然以为,向往自由是一切生灵的天性,不会有人为了他,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


    钟少韫是他养的麻雀么?卢彦则看不大明白,他从一开始就告诉钟少韫,我不是好人,选你是因为你有用。好像只要这么一说就能保持体面,不至于在最后那么落寞——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抱幻想。


    恍惚中,卢彦则仿佛看到了年少那只小麻雀飞了过来,落在他手指上,叽叽喳喳叫着,眼里只有他一个。


    他鬼使神差捧起钟少韫的脸,蜡烛恰好在此时灭了。


    “少韫。”


    “哎。”


    晚间一点薄酒让他心绪大乱,又能借着酒劲儿,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连死都不怕,更不要怕人言。我不喜欢轻贱自己的人,你明白吗?”他轻轻拂着钟少韫的眼皮,“我生死见多了,刀下也有不少权贵亡魂,贵贱在我眼里没差。”


    说罢,卢彦则解衣躺下,侧身抱着钟少韫,呼吸声清晰可闻,“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戴叔伦《调笑令·边草》。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南北朝佚名《陇头歌辞》。


    不建议像卢哥这样劝朋友,因为卢哥和钟猫猫毕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关系,要是这么劝朋友会被打……


    以及卢哥跟戒过毒一样,钟猫猫在一侧真能忍住,他真能忍啊^_^


    陈宣邈:我真是好人啊,好人……


    感谢观看。[红心]


    第67章 吃蟹


    “哇好小的猫, 它叫什么名字哇。”


    “虎子。”


    红线抱着虎子不撒手,“好可爱呀。”


    钟少韫手受了伤,每天都要敷药, 但却比之前开朗了不少,温兰殊在堂前烹茶,又煮了碗雪梨汤, 此刻梨香四溢, 他提盅一倒, 加了两块冰糖。


    “这下小郡公和权姑娘的猫都没机会咯。”温兰殊调笑道, 门口当场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哎,舅舅请。”


    “哟还挺谦让的,行, 你去, 你去敲门。哇好浓的雪梨味,你今儿有口福了,小兰做冰糖雪梨饮子了。”


    温兰殊哭笑不得,事情要从那次见面说起……


    一开始云霞蔚看萧遥咋看咋不得劲, 嫌萧遥一介武夫大字不识,趁对方去做饭, 拽拽温兰殊的衣袖, “我咋觉着这还不如你之前的朋友, 小兰, 你咋看上他的?他是不是把你带坏了?”


    温兰殊不置可否, 那厢萧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加了河东陈醋的馎饦, 忽闻云霞蔚肚子咕了一声……


    “你这馎饦, 加了什么料?”


    “河东老陈醋和嫩笋, 汤是鱼汤, 舅舅不喜欢?”萧遥喊舅舅倒是上道。


    云霞蔚啥也没说,把一碗馎饦吃得干干净净,完事后还说,就那样吧,没清虚观斋堂里的好吃。


    温兰殊忍住不笑。


    而后云霞蔚故作严肃,问萧遥会玩樗蒲么。温兰殊如临大敌想拦住云霞蔚,他可不能看两袖清风的舅舅连清风旁的两袖都没了。


    萧遥诚恳地笑了笑,“略会一点吧。”


    于是他们来了五局。


    萧遥输了十万。


    云霞蔚在空中掷着那满满当当的钱袋子,自鸣得意,一边抛一边跟萧遥说,温兰殊和温行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爱读书,不会玩樗蒲,每年过年他都找不到人,这下终于有人可以一起玩了,虽然“你这技艺也不咋地啊”。


    赢遍西川无敌手的萧遥,此刻竟然连输五局,温秀川哭晕在茅厕。


    一来二去,萧遥就把这舅舅给拿下了。


    这会儿俩人刚回来,萧遥手里提着螃蟹,红线两眼放光,主动请缨要做焖螃蟹,她把小猫放在钟少韫膝盖上,“我来!最近学了新法子,刚做了一罐肉酱,给你们尝尝。”


    萧遥手里提着草绳五花大绑的螃蟹,递给了跃跃欲试的红线。


    钟少韫也站了起来,“我去帮忙。”


    难得看他这么主动,温兰殊的心结也放下了,前几天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如今快入冬了,庭前枯叶落了一地,文人多伤春悲秋,肃杀秋风,草木凋零,美人迟暮,都能引起文人的无限哀思。


    萧遥捧着罐雪梨饮子,吹了口气,热气氤氲,冒出丝丝缕缕,“怎么不进去,一直傻站在院子里呢。”


    “太阳落山了。”他伸出手去,夕阳透过指缝照在他脸上。


    萧遥握着他的手,把他笼在臂弯下,让他能枕着自己的肩膀,“明天会再升起来。”


    温兰殊转过身,下巴垫在萧遥肩膀上,二人紧紧相拥,“我相信你。”


    过了会儿,焖蟹做好,盛到桌子上,红彤彤的螃蟹排了一排,红线围着襻膊,两手一抹汗,颇有成就感,“我昨天在锦宴楼尝了下,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你们尝尝!”


    吃螃蟹有专门的器具,温兰殊家里刚好有两套。云霞蔚自然知道这玩意儿怎么吃,萧遥两眼一抹黑,瞪着一排金银做的小钳子、小勺,无形之中露了怯。温兰殊也没有什么优越感,把萧遥的盘子端了过来。


    温兰殊之前拆过不少次螃蟹,这会儿非常熟稔,先是把蟹腿剪了下来,整整齐齐分左右排成两排,又用锤子敲了敲蟹盖,手持镊子将螃蟹盖分开,露出中间的蟹黄。螃蟹很肥,蟹黄都要溢出来了,他把能吃的放进盘子,不能吃的的诸如蟹嘴、蟹心、蟹胃摆在另一边,没一会儿,盘子里就有了一大团蟹黄和蟹钳、蟹脚。


    做完了这一切,温兰殊端着盘子就要给萧遥,全然没注意到,萧遥已经拖着垫子坐到他跟前儿了。


    云霞蔚咳嗽了下,在场所有人,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小桌案,这厢萧遥的桌案前已经空了,本人身子斜着,聚精会神,刚好和回过头来的温兰殊对视。


    “咳咳。”云霞蔚故作姿态,“你连吃螃蟹都不会,以后总不会是想让我们家小兰伺候你吧?”


    “没有没有。”萧遥矢口否认,“我现在看了一遍学会,以后就能给子馥剥了。”


    云霞蔚捋须,“那还差不多,总不能让我们小兰成家了还伺候人。”


    “自然不会。”萧遥说着说着,就跟温兰殊蹭在了一起,俩人胳膊贴着胳膊,温兰殊甚至舀起蟹黄喂萧遥,让云霞蔚好不自在。


    “萧长遐啊,你几岁了?”


    “比子馥小一岁。”萧遥答。


    “你比小兰小,那岂不是回去之后,大大小小都要我们小兰拿捏定夺,然后你坐享其成?”云霞蔚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一直找萧遥的茬,不过按照他这性格,只要他想找,他能在萧遥身上找无数个茬。


    可能因为云暮蝉过早去世,他对温兰殊便多了几分关切,总觉得这孩子比自己亲生的还亲,而他又没有亲生儿子。对于温兰殊以后找什么人,云霞蔚也想过,必须是窈窕淑女,或者谦卑恭顺的,千万不能是韦太后那种,性子刚烈,说起话来忒伤人。温兰殊本就没母亲,要是找个妻子,能琴瑟和鸣也好。


    谁知温兰殊一找就是个萧遥!这萧遥哪里和谦卑恭顺搭边?!


    “自然不会。我珍视子馥,怎会让他操劳?舅舅放心,以后在家,我不会让他累着的。”


    云霞蔚便不好再发难,“你最好是。”


    温兰殊无奈,“舅舅,你别吓到他了。”


    “小没良心的,舅舅是为你撑场面,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别让他乐得得意忘形找不着北!”云霞蔚差不多也吃完了,看了看红线,总想着给自己这边多个人,“红线,你说我对不对啊?”


    红线刚闷了口姜茶,“哦?您说什么啦?”


    “小钟!”云霞蔚恨铁不成钢,“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以后娶妻要娶贤,不能娶个咋咋呼呼又舞刀弄枪的。我家小兰呢,已经栽了,你以后有什么可心的就跟我说,我呢,帮你成事。啧,我这老脸还是值点儿钱的。”


    钟少韫捧着茶盏浅呷了口姜茶,双手的纱布此刻在袖子下露了出来,“……嗯。”


    云霞蔚待他不差,又因为是道士的缘故有不少宝贝药,得亏有云霞蔚在,他的伤口才能愈合那么快。


    一顿饭吃完,杯盘狼藉。云霞蔚趁机倚老卖老,跟萧遥说要再来一局樗蒲,拂袖下堂,萧遥谦恭地将手放在身前,颔首称是,起身就要跟上去。


    温兰殊斜了萧遥一眼,“你这次又要输多少。”


    “不能贪眼前蝇头小利,要目光长远。”萧遥拍了拍他的肩膀,会心一笑,“我去啦。”


    此时,红线和何老以及几个婢女去收拾碗筷,钟少韫本想也跟着去,红线指了指他的手,“你手还没好呢,虽然我也不想刷碗,但你手好了再说吧!”


    钟少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温兰殊唤住了他。


    “少韫,我想跟你说点儿事。”温兰殊招了招手。


    钟少韫不明所以,“温侍御要说什么?”


    二人围炉而坐,钟少韫主动斟茶,虎子三两步爬到了他膝上,蹭着他手,尾巴轻快地打着旋,甚至还呼噜着。钟少韫爱怜地抚着小猫,刚刚这猫吃了点儿红线调制的猫食,把盘子舔了个精光,盘子上还有红线用墨汁画的小猫,可爱极了。


    “你在这儿不用见外,当自己家就好。我想着,你估计也没见过我家这种地方,没什么尊卑。”温兰殊吹了口茶,“我本意就是如此,你不要紧张,也别觉得我会介怀。”


    “大恩大德难以为报。”钟少韫道。


    “你一直以为我应该忘了你,但没有。我记得你之前来我的别业找过我,那时候你的一番话确实让我警醒,很抱歉,那时候我并没有帮你,或者起到一个前辈的作用,为你指点迷津,而是选择了逃避。”温兰殊双眸平视,开始回想,“说到底,我那时候明白了一件事,我自以为自己能够拯救,其实是很不负责任且狂妄的。终此一生,我能做的也只有救己,我以为你能明白,没想到给你带来了误解。”


    “最近发生的事,已经远远超过了你的承受。我若是多嘴多舌,在你看来就是说漂亮话,因为你的处境,我并未经历过。”


    “我不会那样觉得。温侍御,您真的帮了我不少。”钟少韫连忙解释。


    “天下事本就复杂,读书人的心性过刚易折,早点明了也没什么错。不过,也别太过脆弱,就觉得无路可走,只能一死了之,这是自毁和自弃。以后你不必去太学了,那边不太平,就在我这儿。我的藏书也不少,你想看就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温兰殊将茶盏放下,隔壁传来了呼卢喝雉的声音。


    温兰殊脸色闪过一丝微笑,“乱世河山,唯才是举,监生进士什么的,远不如有才来得重要。”


    “多谢侍御!”钟少韫感激涕零,就差在地上磕头行拜师礼了。


    “诶,不用行如此大礼。”温兰殊扶他起来,“这世上也终于有人,甘心听我那没用的大道理啦。”


    钟少韫回到房间先是临了会儿帖,然后就准备休息。睡前红线打了盆水就往他房间来,他双手不能碰水,红线拧干毛巾,轻轻替他擦脸。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钟少韫明明是男子,结果比她还脆弱,身上到处都是伤,每天都不快乐。


    红线的快乐很简单,每天能看到公子,保护公子不被欺负,然后做菜、浇花、练剑,哦现在多了一件事,那就是喂猫。


    小猫瘦瘦的,见她走来就蹦蹦跳跳蹭她小腿肚,她说今天没有小鱼干,我在做给公子吃的东西哦,小猫听不懂,一直嗷嗷叫,她只好拿起犀角梳,给猫梳一梳毛。


    她说小猫跟主子似的,现在她除了公子,还得伺候一个小兽。


    不过猫也乖巧,翻起肚皮在地上打滚,惹人怜爱。


    有时候红线甚至觉得,钟少韫跟小猫没什么区别,每天闷着不说话,让干啥就干啥,不让他洗碗,他也会蹲在碗池子那里,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钟郎君,你天天在房间里窝着不难受吗?”红线把毛巾涮了涮,洗脸水续点儿热的还能泡脚。钟少韫脚上有伤,身上也是,红线还是头次看见有人的身上一块儿好地都没有,每天会给他送金创药。男女毕竟有别,她也不好说什么,有时候何老会来给钟少韫上药,那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还好吧,我也不怎么喜欢出去。”钟少韫脱了袜子,双手撑着床沿。虎子很粘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冷,总爱贴着他大腿,接合处很暖和。


    “也是哦,很多人都对你不好,为什么啊。你明明是个很好的人,公子也是,你们都那么好,为什么那些人就只知道使坏。”红线替他收拾着,把堆积了一地的纸张妥善叠好,整齐放在桌案边。


    钟少韫也生得很漂亮,很早之前红线就注意到了,可就是太过漂亮了,一般越漂亮就越易碎,比如佛寺中的琉璃瓶,一摔就碎。


    “不是所有人都想呵护弱小。这世上有很多人,遇见弱小之人,心里只想着暴力、征服和占有。这种人可能不多,但却站在很高的地方,能决定很多人的命……”钟少韫轻抚小猫,有感于红线的天真无邪。


    “你放心吧钟郎君,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以后谁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教训他!”红线拍了拍钟少韫的肩膀,这人瘦得过分了,说是皮包骨也丝毫不差,她忧心忡忡,“你可千万多吃点儿啊,我拍你一下都害怕你散架。好了,我先回去了,我去库房拿点儿梅子给你吃。”


    红线关上了门,长吁短叹,她现在要保护俩人,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红心]


    明天要去一趟南京,游览一下六朝古都,码字的家伙什儿也都带上,第三本继续。


    更巧的是第三本也涉及到了建康,也就是南京,刚好可以采风[狗头]


    第68章 和谈


    由于好久没做, 这晚萧遥劲头上来,一晚上好几次到后半夜才罢休,温兰殊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四肢百骸像是被全部拆下然后又重组了一遍,肩膀那里布满吻痕,一丨丝丨不丨挂只盖了被子。


    清晨醒来的时候, 温兰殊趴着, 身下是层层褥子, 毛毯盖了一边, 手无力自床沿垂下,手腕那里松松戴了个金跳脱,和零散的吻痕交织着, 别有一副情调。


    萧遥给他往上拉了拉被子, 又吻上后颈,温兰殊闷哼一声,慢慢抬起手臂,翻了个身侧过来, 和侧躺的萧遥契合在一起。


    “这么快就要出兵了吗。”温兰殊刚醒,话语里还带着倦意, “才多久就让你出征。”


    “是啊, 魏博求和, 太难得了。你爹要亲自去试探一番, 陛下不放心, 我不得跟去保护好我老丈人?”萧遥刮了刮温兰殊的鼻子。


    “你别关心我了, 此去魏博, 一定要保护好父亲。前些年魏博拒不归附, 突然改变态度, 真是有些奇怪。”


    这消息根本没传出来,也就只有身为指挥使的萧遥位列要害,所以才能明了一二,即便如此萧遥也不敢传播,只能告诉温兰殊。温行力主改革,就是为了来年征伐魏博。


    如今可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温行作为主政宰相,又是皇帝最为信任之人,自然而然就承担了观察魏博人情,出使抚慰的责任。


    “奇怪不奇怪的,此一时彼一时,朝廷军队养起来了,魏博再对抗下去没有前途,而且那地方是四战之地,无险要可守,跟河北那几个背靠燕山和太行山的毕竟不一样啊。”萧遥弯下身,吻了吻温兰殊的额头,极尽缠绵,“魏博一定,往河北就能一路太平,河东在大周手里。”


    当年魏博叛乱至今还留下疮痍,满朝文武都记得当初拖家带口一路往西的场景。有些来不及逃的,直接被魏博军推入河水中,寒冬腊月,水里满是冻僵的尸体,此后数月,还有人在打捞的鱼腹里发现人的指甲盖,自此禁渔三月,百姓没再吃鱼。


    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四处纷争,就连朝廷原本掌握的蜀地也爆发了匪患,温兰殊不幸也被匪盗抓了去,手腕上的疤痕就是那次被锉刀硬生生剐下来的。他已经忘记那时候有多痛了,或者说痛到极点其实是没有感觉的。


    温兰殊不想再回忆。


    现在看来,魏博有意归附。魏博六州,民风剽悍,同气连枝,大概河北自古以来侠风盛行,所以每次某一州遭受攻击,其他州都会派兵去支援。早些年流寇作乱,来到魏博的相州,彼时相州百姓和军队一起守城,坚壁清野,愣是让流寇一点儿好处都没讨到。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流寇走后,相州甚至开了城门,百姓抡起扁担就朝着流寇砸,一边砸一边骂。


    河北和关中的对抗,自本朝成立之初就有所体现,那年燕王叛乱,全赖河东和关内一齐出兵,渔阳王与幽州卢蕤脱颖而出,守卫半壁江山,生灵免遭涂炭,这也成了本朝妇孺皆知的《晋阳旧事》。


    对于这等豪气任侠的地界,朝廷向来头疼。他们不服管,一旦不顺心了就揭竿而起,用温行的话来说就是因果。除了韩粲和温行,本朝基本上多数支持议和,但是多数向来没什么用,朝政大事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哪怕削藩看起来伤元气又不讨好,韩粲和温行还是殊途同归,如出一辙。


    “魏博是咽喉所在,朝廷志在必得。可我总觉得,他们不会这么甘心拱手交出城池。你此次一定要多注意,前路凶险,一切以大局为重。”


    “你不放心我么?”


    温兰殊无奈叹气,“嗯。你什么时候走?”


    “月底吧。舍不得我走?”萧遥捻起他一绺头发,“放心,很快就会回来。成事之后,温相厥功至伟,我也跟着沾点儿光。你说,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爹咱俩的事儿呢?”


    “事情结束之后吧。”温兰殊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泪花,“我爹他一心操劳政事,别让他分心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了,我得起来交还城防牙牌了,前几天真是把我累够呛,又是认人又是守城,见你的机会愈发少了。”萧遥不忍松开温兰殊的头发,不过还是轻轻放到一边。


    起身的时候,温兰殊拽着他的胳膊,“我没劲儿。”


    “让我给你穿衣服?温侍御这么娇弱无力啊?”萧遥调侃。


    “还好意思说,也不看看谁害的。”温兰殊佯怒。


    “好。”萧遥掀开毯子起身,自屏风下拿了温兰殊贴身的白袷,“萧指挥使亲自给你穿衣服。”


    俩人磨唧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刚好到了鸡鸣之时,钟少韫已经在庭前看书,红线给院子中的小鸡喂食。她很喜欢那只白色的公鸡,取名曰“丹顶鹤”,萧遥脚步生风按摩肩颈跑到堂下,“哟,喂鹤呢。”


    裴洄之前数次说要宰了“丹顶鹤”做鸡汤喝,被红线阻止。红线想杀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为了保证自己在温家小宅能有相对应的地位,萧遥俨然偏向了温兰殊和红线一边,跟好外甥说你想吃什么舅都给你买千万别碰这只“丹顶鹤”嗷。


    于是小外甥屡次找卢英时控诉,而萧遥也改了称呼,改叫鹤了。


    红线觉得没毛病,狸花猫可以叫虎子,那么白公鸡也能叫丹顶鹤。她点点头,表示对萧遥称呼的认可,“我的丹顶鹤长得好壮,以后肯定能飞!”


    萧遥笑着挥了挥手,“中午有事,你们吃吧,不用等我了。”


    何老煮了一锅羹汤,此刻端到了堂下,“少韫,红线,来,吃饭了。公子怎么还没起啊?”


    “我去叫哦。”


    钟少韫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拦住红线,“我去吧。”


    “为什么啊。”红线歪头,“以前都是我去喊公子呀。”


    钟少韫疯狂咳嗽又给何老使眼色,何老马上心领神会,“红线来吃饭吧,你天天起这么早,又是练剑又是喂鸡的得好好休息。”


    “我不累呀。”红线活动手臂,“叫公子起床又不累。以后我把丹顶鹤放到公子小院那里吧,说不定就能喊公子起床了呢。”


    何老把红线拉了过来,“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个,少韫反正也闲来无事,让他帮帮你也好。来来来吃饭……”


    同时何老捏了把汗,这是萧遥头次在小宅留宿,起得还算早,要是再晚点,他和钟少韫一个没看住,那岂不是就……红线的年纪,估计还停留在睡觉就是睡觉的程度,完全不知道俩人在床上可以干除了睡觉以外的事情。


    接近正午,温兰殊才缓过劲儿来。他来到公廨后百无聊赖,坐在桌前处理文牒,大多都是御史弹劾等讼状,除此之外,只要不去地方视察,他这个侍御史其实挺清闲的。到点下班,同僚又想小聚,他也跟了过去。


    官员闲谈往往能获取一手要闻,温兰殊本就是个爱看热闹的性格,这种时机可不容错过。这次御史中丞崔善渊邀请他们去自家,一众人上来直奔后院去了。


    自后院小门而出,豁然开朗,湖面如镜,假山峭悬,微风习习,篁竹茂密葳蕤,他们走过林中的石子路,来到了石桌石凳边。


    流杯曲水本是上巳之乐,如今天气转凉,若是脱了足衣濯足,未免不合时宜,因此崔善渊让仆人树起三面屏风,一群人效仿魏晋风流,挥麈谈玄,不过他们不怎么谈玄,多谈人和丛杂小事,话题渐渐从佛经到了人事上。


    温兰殊抿了口茶,崔善渊是御史中丞,上次他们有联系还是在卢英时用砚台砸了人家儿子。自他到任以来,崔善渊倒是没刁难他,顶多是把他当牲口使唤了一段时日,各种文牒让他起草,美其名曰,子馥是个笔杆子,搞得那段时间温兰殊有时候身子得在晚上点灯写文牒,都想给自己宅子起名叫“点灯居”了。


    虽然后面署名都是崔善渊的名字,但是温兰殊也能理解,上边儿的都这样,皇帝当年的罪己诏也不是自己写的呢,还是温行代写的,大周自有大周的情况。


    他们聊了会儿,忽然崔善渊问温兰殊,“子馥,你那个表侄,是不是还没成婚呢?”


    温兰殊迅速在脑海里分析,这个“表侄”肯定是卢彦则无疑了,因为卢英时这年才十五岁,没必要给一个十五岁还在上学的小孩催婚。大周文士阶层现如今不流行早早结婚,很多都是过二十再谋亲事。


    他辈分大年龄却不大,卢彦则比他年长,还一表人才,诸公家中基本都有待字闺中的贵女,因此就成了说亲事的热门人选。


    高门联姻,美美与共,谁能拒绝呢?崔氏世代高门,不过要谈婚论嫁,再怎么都轮不到他温兰殊来插嘴。温兰殊十分客气,“这我就不知道了,得问卢公呀。”


    崔善渊一拍大腿,“长公主要从洛阳祈福归来了。先帝大行后,她在洛阳宫观祈福三年,这会儿要回来,怎么可能不见你表侄呢。”


    “是啊,这长公主最喜欢的就是卢家儿郎了。”


    “长公主的年纪也该成婚了。”


    两边同僚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温兰殊反倒不紧张,“彦则还在前线呢,有什么,当然得等他回来再商量啊,估摸着要到明年了。”


    崔善渊摆了摆手,“这事情肯定越早越好,赐婚和成婚之间要隔小半年,要是真等他回来,明年还不一定能成事。你家表侄要是真能和长公主结成良缘,那可是美事啊!”


    温兰殊不语。


    同安长公主吃亏就吃亏在脾气暴躁,之前的驸马,与她大吵一架,被打了几鞭子告到皇帝那里,二人没办法只能和离。先帝痛定思痛,把溺爱大的女儿送进道观,算是清净几年,改掉动辄打人的毛病。


    同安长公主和卢彦则应该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对卢彦则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据传闻,长公主和上一任驸马吵架的缘由就是她觉得驸马懦弱不如卢彦则。


    驸马一听就急了,咱们成婚了你怎么还一直念着另一个男人呢?公主直接拿起马鞭,说你不也娶了小妾,你心里不也有别的女人?


    俩人就这么打开了,驸马竟然没打过公主,因为公主在屏风后埋伏了一身武装的婢女,驸马慌忙逃窜,奔向宫廷,诉说自己的冤屈无奈,此事也就成了皇家丑事。


    长公主和离后并不觉得是丑事,她在道观住得好好的,这次回来据说也不打算去公主府,要继续和母亲,也就是韦太后一起住在清虚观。


    真有成婚的可能吗?温兰殊有点儿怀疑。


    或者说,长公主对卢彦则还有情意吗?温兰殊又喝了两口茶,对此事持怀疑态度。“小辈有小辈的造化,我也不便问询,具体还是等彦则回来吧。”


    温兰殊捏了把汗,他没想象过同安长公主真的和卢彦则在一起后,卢宅会变成什么样。至少在温兰殊看来,长公主不适合相夫教子,不如在道观里无拘无束,反正本朝扶持道门,不少贵女都跑去修道。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长公主什么想法谁知道呢?等长公主入长安,估计能明晰几分。


    话题很知趣地挪到了其他地方,温兰殊庆幸自己打了太极,啥也没泄露出去。他忧心的是表侄,卢彦则不像是会屈就的人,温兰殊再清楚不过,两个针尖对麦芒的人不该在一起,若是强行撮合,恐怕会两败俱伤。


    无奈皇命难违,按照李昇之前在宫中的种种意思,确有意撮合同安长公主和卢彦则,仅仅因为同安长公主对卢彦则那似有若无的迷恋。


    李昇从不会在乎事情做了有什么影响……真是想想就头疼啊,君命难违,谁能幸免?温兰殊苦笑,他自己不也是嘛。


    【作者有话要说】


    百姓挑着扁担打军队是历史真事,我看到的时候也震惊了。


    发现大家基本上都是深夜党啊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观看。[红心]


    第69章 出使


    萧遥来到平戎军的公廨, 这儿是当年渔阳王遗留下来的王府,旁边就是卢舍人旧宅。平戎军归入京师军队之中,京中公廨人满为患, 暂时只能在这个空地先安置。


    本朝异姓封王须有不世之功勋,渔阳王可以说是众武将的楷模典范。他乱世定风波,与卢舍人自晋阳东出, 控制叛军, 将燕王兵马扼杀在了洛阳以东。不仅如此, 他还配飨武成帝庙庭, 明光阁甚至还有他的绘像。


    公廨定在这样一个人的私宅内,诸将心中敬服,一草一木, 已成陈迹。渔阳王并没有子嗣, 他将毕生所学教给了卢氏一位青年才俊,自己的古雪刀也进入了卢氏的宗祠之中。


    今日交换牙牌,他先是到堂屋拿出自己执掌城防的指挥使令牌,放到一扇屏风之隔平起平坐的铁关河桌上, 然后就打算进宫,商讨月底出兵事宜。


    平戎军分成两部分, 一个左指挥使, 一个右指挥使, 现下不用防秋, 就和其他禁军分担城防的庶务, 偶尔也能拱卫宫城。


    下台阶的时候, 他一抬头, 就看见了高君遂。


    他跟高君遂有一面之缘, 之所以记得, 是因为这货嘴没把门的。皇帝喜欢龟兹乐,专门组了个乐班子,结果这傻货当着酒席所有人的面说乐班子不能上战场杀敌。话是实话,但是在那种场合说出口,难免煞风景,给人留下不好印象,更何况皇帝还没到耽于声色的地步。


    高君遂看他的眼神倏忽一变。


    “你。”萧遥这会儿来到庭院中,和位于门前的高君遂隔了台阶,“眼生,新来的?”


    高君遂不动声色,“萧指挥使见过不少人,不记得我很正常。”


    “我记得你是太学生吧?”萧遥问。


    “现在不是了。”高君遂顿首,“指挥使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没事,你现在是铁指挥使的手下?”


    “嗯,我是他的孔目官。”高君遂的声音太冷静了,冷静得异常可怕,一般陌生人见到一个主司,会是聂柯那种着急忙慌、唯唯诺诺,除非是聂松那种,为人鹰犬身居高位,和皇帝关系甚密,才会不慌不忙。


    但是高君遂呢?说不清楚,看起来这高君遂的年纪也没那么小,为什么说起话来这么沉稳,跟变了个人似的。


    “没事了,忙去吧。”萧遥没多想,往前一走,迎面就看见了自己的先锋使聂柯,和判官傅海吟。


    聂柯脸上似笑非笑,从潜渊卫又被招了回来,跟萧遥还真是有缘,尽管他不想要这样的缘,萧遥比柳度难揣测多了,那双眼一眯,不知道憋啥坏呢。“指挥使,咱们是进宫嘛。”


    萧遥挑眉,“嗯,我争取多给你们要点军饷,不能苦了弟兄们。”


    原平戎军孔目官亦即现在的判官傅海吟耳朵上面还夹着一根竹笔,由于军队改组,原本的官职增多了不少,很多中下层官吏得以拔擢上来,傅海吟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傅海吟和萧遥还没混熟,所以看起来也很客气,并没有对萧遥很敬服。


    之前的主司可是建宁王啊,贸然换成萧遥,怎么可能说服就服?


    萧遥心知肚明,还好聂柯来了,不然在军中可真是一个熟悉的也没有了。


    “走吧,进宫。”


    傅海吟一边走一边说,“按照建宁王出征的旧例,我已经把账务预算做好,今日可让陛下一观。年底进军,将士思归,所以比平日的俸银多了些。”


    聂柯只瞟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册子,当即咽了口唾沫。


    奶奶滴,这平戎军真烧钱啊。


    不过对于这些,傅海吟却稀松平常,衬得聂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萧遥拍了拍傅海吟的肩膀,“不错,这账做得漂亮。是做了很久?”


    “也没多久。”傅海吟依旧是一副在聂柯看来很欠扁的表情,“做习惯就好了,不像京师里尸位素餐的各位公子哥,整日优哉游哉,我们这些小吏,做小事最上道。”


    聂柯心道你这是点谁呢?萧遥这都能忍?


    萧遥皮笑肉不笑,“哈哈,那就好,说明平戎军出人才。”


    傅海吟:“人才又如何,不还是年岁未老就得颐养天年。”


    这倒不仅仅是针对萧遥,平戎军上下不大服他,也不服铁关河,从上次宴会上戚徐行不配合就能看出来。朝廷不需要一个大权在握的建宁王,而建宁王也不想成为拥兵自重的藩王,这是局面的最优解。


    聂柯自然要给原禁军将领撑腰,“能颐养天年就不错啦,有的人想颐养天年还没机会呢。”


    三人走在宫道上,说的话却一个比一个带刺。


    萧遥对聂柯使了个眼色,让对方不要再说。聂柯不解,为什么萧遥那种性格,还能在傅海吟面前如此忍让,明明这傅海吟就是个投笔小吏!


    “廉颇老来依旧想披挂出征,马援一心只想马革裹尸,可见武人的归宿就是在沙场。然而建宁王奔波多少年,能封王入阁,已是人间少有,至于天下事之后会如何,就看傅判官和先锋使的了。殊不知,当年建宁王也是一方小将,鲲鹏万里,来日可期。”萧遥一番话说完简直都想给自己鼓掌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找不到错处。


    傅海吟再发难就说不过去了,“萧指挥使精于人事,我自愧不如。”


    聂柯想打人。


    “那个高君遂,你认识吗?”萧遥忽然想起。


    “桓司马……哦,现在是桓判官的手下吏员。”傅海吟是军中文官,对于文人调任格外上心。行军设行军司马和节度,现在没有带兵出征,自然也没有行军司马,“他是桓判官的外甥,原本是想着明年科考的,不知为何,放弃了。”


    “有官做还考什么。”聂柯耸了耸肩,“现在军中有几个进士?那进士一年也没几个,抠抠搜搜的,还不如借着关系直接做官呐。”


    萧遥不置可否,他觉得人还是要读书的,也有可能自己没读过,总是会想,如果读更多书是不是就不至于看不懂温兰殊的诗词歌赋。


    一行人来到承天门前,入宫先是遇见了温行,而后便是裴遵和韩粲。三位宰相面色凝重,身后的几个裴思衡为首的中书舍人也不大乐观。


    紫宸殿中,李昇正襟危坐召集诸位爱卿,众人按照官职和资历排开,傅海吟和聂柯坐在最末尾,隔断让他俩跟前面人距离很远,说话都难听得见。


    萧遥作为护送温行的将领,必须要上前议事。这给了他与朱紫公卿面对面的机会,韩粲对他颔首示意,他立马低头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昨日魏博节度使罗瑰遣心腹示好,温相主动要出使查探,朕赐温相旌节,萧指挥使负责护送温相不得有失。另,若魏博愿意归附朝廷,温相可代我任免其官僚,便宜从事。不过魏博民风向来难以管辖,卿可徐而图之,不要逼反了魏博六州,酿成大祸。”


    温行唯唯。


    萧遥萌生了一种感觉:李昇在处理国事的时候,有一种帝王独具的残忍——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棋子,必要时用之,不必要弃之,一点儿温情都没有。魏博六州强兵云集,这次贸然议和,谁敢说不是陷阱?温行一旦出征在外,有个闪失谁能确保无虞?可李昇没有迟疑,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让温行出使。


    敢逼走皇帝的藩镇,会把一个宰相放在眼里?李昇不是对温兰殊好么,为何不把温行的命当回事呢?


    韩粲不知是不是兔死狐悲,“臣以为,魏博不可信。这次他们示好,是因为新上任的节度使罗瑰想要入朝。魏博之所以能攻入京师,就在于他们选拔了一批精悍军士,这些军士能左右节度使废立,能保护节度使,又能杀节度使,与之相比,归附回朝,如建宁王一般,善莫大焉。所以,温相若是前去,很容易卷入节度使和军士的争斗。”


    “话不能这么说。韩公,都说探骊得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温相不去,岂非坐实了朝廷无心讲和,谋划来年削藩?要是魏博鱼死网破,重来一次燕王叛乱,我们还有渔阳王一般的将领么?天下疲敝多年,经不起一场战事了!”


    裴遵这话很明确,能不出兵就不出兵,太烧钱了,可关键是这话一出就把温行架在火上。


    你不是想要削藩么?这就是现成的机会啊。


    温行不再多言,“我会与萧指挥使一起,接下来共事,就麻烦指挥使多多操劳了。”


    “陛下……”韩粲还想说什么,最终被李昇阻止了。


    “既如此,温相务必表示朝廷有意讲和弭乱的意图,月底出征。萧遥,你也必须保护好温相,不容有失。”李昇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萧遥。


    “是。”萧遥窃为温行不值,事成了李昇功劳多一笔,温行还是那么清廉刚正,税收上来分文不取两袖清风,多的是国库和皇帝老儿的小私库。


    真是被利用得干干净净。


    况且谁也查不明情况,有些时候得去了才知道。萧遥这次带一千兵士,估摸着能保护好温行的安全。


    会议罢了,萧遥被留下。裴思衡草拟完诏书打算去门下省施行,温行和韩粲一前一后走着,穿过连廊。


    这时节天越发冷了,温行手凉,哈了哈手,韩粲追上来,“温希言,你是不是疯了,魏博什么地方你都敢去?况且这和与不和还不一定,你不是已经打算来年削藩了,如果这是诈降,那你怎么办?”


    韩粲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也是,你当初跟着蜀王去蜀地,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蜀王居心不正。可能正是因为此,陛下才要你去吧。”


    “是我自己想去的,别人去我不大放心,万一传达错了朝廷的意思,那可真是得不偿失。”温行无奈,“当年你是第一支赶到的勤王军,我都记得,有你在京师,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韩粲哑然,他一直把温行当仇敌,但没想到温行是这么想的。


    “那你……”韩粲叹了口气,“我早该知道的,你终究还是走了老师教你的文人路。”


    温行在蜀地也是如此,亲自招兵买马,控制突骑,他以为温行会成为建宁王那样的武将,可后续温行解散军队,入阁辅政,又推卸国公一爵,为的只是文臣君子之道,那样一个虚无缥缈被韩粲认为无用的东西。


    他们一世,一人奉道,一人用术,身后清流与能吏斗得不可开交。却没想到,能在魏博求和之际,竟然互相肯定。


    温行长揖一拜,转身离去。


    他步入一片暮色中,暖黄的光照在紫袍上,把身影拉得好长。两侧的阙楼朱墙琉璃瓦,檐牙高啄,亭台相接,远处山峦重叠,模糊了晚霞。


    【作者有话要说】


    魏博六州,指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六州,大致在今河南安阳和河北邯郸一代。本文是仿中晚唐架空,但是为了叙事方便,所以会有糅杂的官职,不过不影响大家阅读,有时候越精细越考据其实对阅读没有帮助。


    历史上的魏博确实“颇有反骨”,长安天子,魏博牙兵。就是说节度使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选拔出牙兵,但是这些牙兵待遇优厚又有能力,世袭罔替,到了后面就开始自己决定节度使废立啦,节度使就有点害怕这些老兵油子。


    纵观五代这种例子真不少,五代是一个武德充沛的时代,盛行下克上的优良传统……所以戚徐行不愿意配合铁关河,傅海吟才不服萧遥,主将拿不出能力,不如这些下面的将领有群众基础,大家是能商量着换掉你的。这说明什么?要走群众路线啊。


    感谢观看。[红心]


    第70章 绸缪


    紫宸殿内只剩下了萧遥和李昇。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很微妙, 李昇端坐于宝座之上,和萧遥几步之隔。


    傅海吟和聂柯还没来得及走,因为事情还没办完, 而且里面还没有让他们进去。傅海吟抱着本账册,聂柯心里已经想好明天该怎么辞官不做回家去了。


    “萧遥。”李昇命黄枝给他倒茶,“我之前倒是没注意过你, 跟你第一次见面, 在三个月之前吧?只知道你是令狐公的外甥, 也是个有才干的。”


    那一场雷雨并不愉快, 事实上这么久了,尽管皇帝已经从原先的暗弱摇身一变,韬光养晦完毕, 露出深藏已久的獠牙。可是在萧遥心里, 有一点没有变,那就是一以贯之的自私。


    皇权向来如此,可惜萧遥无法撼动。


    萧遥正准备回答,忽然层层宫门落下。


    紫宸殿基底很大, 所以有重重隔断,隔断将宫殿主体分为一间一间, 走进来大约有五六重, 每一重之间还有帷幄和漆门。萧遥和李昇所在的这间位于最里头, 不过有扇窗户, 露出些许竹叶来, 流金一般的光斑洒在木地板上轻微浮动。


    茂林修竹, 重重护卫, 萧遥不可能也不会贸然跟皇帝撕破脸。


    瓮中捉鳖, 李昇一道诏书就能解决的事情, 让几个宰相过来,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让萧遥麻痹大意?


    “陛下过誉了,分内之事。”


    李昇好整以暇,“你之前在西川带过兵?”


    “是。令狐公继任节度使后,我担任兵马使。”


    “那你之前在做什么?”李昇问。


    “之前年纪尚小,跟着家中长辈学东西,攻书学剑。”


    李昇微一蹙眉,“你还不打算说实话?萧遥,你的底细,我只要派个潜渊卫去查,轻轻松松就查出来了。”他摆摆手,聂松开门而入,跪坐二人之间,聂柯探着身子眼睛瞪得老大,砰的一声,门又关上,隔绝视线。


    聂松颔首,“有几个证人。”说罢将证词缓缓掏出,递给了李昇。


    “真正的萧氏私生子,已经死了啊。萧遥,你知不知道,在西川有很多人都知道你并非姓萧,你父亲萧坦在地方任职,我派人去问,他改了口,说你是他的义子。”


    萧遥蛰伏不语。


    “事情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聂松查了查,竟然查到了当初我和小殊落难的山寨,有你处理打点的痕迹。”


    萧遥握紧了袍摆衣料,李昇是如何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肯定有人透露了他的底细!


    “你为何会在萧氏子死的时候,恰巧出现,又恰巧冒名顶替?你从生下来到顶替萧氏子的这段时间,在哪儿,遇见了什么人?”李昇将状词甩了过去,一如之前在大殿摔落文牒,冗长的纸张上,都是萧遥认识的人,以及他们对萧遥的描述。


    什么时候来,对他们做了什么,洋洋洒洒,字字诛心。


    “你和那些人是什么关系?萧遥,按理说来,那时候你已经成为萧氏子,为何还与那些人纠缠不清,让他们差点害死小殊和我!甚至活生生剐下了小殊一块肉!”


    屏风后有杯盏相碰的声音。


    萧遥只能如实交代,“是,我确实是匪寇出身。陛下应该知道,天下大乱,官兵死伤无数,为了与叛军对抗,流民亦可成军,甚至他们保家卫国求太平安定的想法也不逊于很多官兵。我前身是玄鹰突骑的幸存者,他们中的一部分,因为蜀王谋反被殃及,有些家眷只能寄居佛寺,等尘埃落定,安居在群山之中,成一方小寨,不问世事。”


    终于能说出憋在心中的往事,终于不必扮作世家子了。


    “他们对朝廷大多仇视,我也亦然,直到那年……我有幸在丈人观遇见温侍御,自此倾心,一夕绸缪,终生难忘。”


    绸缪……李昇握紧拳头,“那你不应该仇恨温相,也仇恨小殊么?所以你策划了一场报复,让小殊来到山寨中,威胁我,并活剐了他一块肉!”


    “我要是真报复,你会出寨?”萧遥冷笑,“寨中人我都认得,可我那时候还没来得及管束他们,正在外面纠集军队,朝剑门关开进,发生的一切都并非出自我本心!”


    “你是在为自己开脱?”


    萧遥觉得李昇简直不可理喻,“他们不该恨么?先帝是怎么对待蜀人的?当初幸蜀,蜀中连年天灾,本就不富庶,銮驾亲至,劳动整个蜀地的人力物力去勤王,当初蜀王造反,死的也是不明不白跟随的蜀人壮士,他们是为了平叛去的,可他们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连家眷都必须隐姓埋名不可以真名示人!陛下,你不觉得荒谬么,他们辛苦一生,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臣上次希望陛下宽限蜀中交粮的时间,陛下似乎颇为不爽啊。”


    李昇当然不会反思,那又不是他造成的,要怪就去怪他爹李暐去。不过话说到这儿,他觉得也没必要说了,直接一抬手,甲士齐齐围上前来。


    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这要做什么。


    “余孽而已,让你多言,真是朕的过错。”李昇扶额,“处理掉,干净些。至于护送温相,就用别的人吧。”


    忽然屏风后茶盏迸裂,笃笃的脚步声响起,鹅黄衣衫飘扬,熟悉的面孔映入萧遥的视野。


    温兰殊跑得慌张,踩到了衣带也不管。他在兵戈刀锋齐齐朝向萧遥、下一刻就能把萧遥捅得肠穿肚烂的时候,展开双臂挡在了萧遥身前。


    “放下!”李昇慌张道,生怕甲士伤害了温兰殊。


    “子馥……”


    温兰殊坚定地朝他回眸一笑,“别怕。”


    说罢,温兰殊回头看李昇,“我都听到了,可我心依旧不变。陛下,我答应你,事成之前不离开宫城半步,也不离开你的视线,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许伤害他。”


    “你……”李昇的脸颊因为过度气愤甚至有些抽动,迅速站起,命甲士退到一边,“他是害你的人,差点也害死我!他是匪,他一开始就在骗你,连萧姓都是假的!”


    李昇觉得很冤枉,他骗了温兰殊和萧遥骗了温兰殊,为何相比之下,差距这么大?


    “陛下,这个要求,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要是不答应……”温兰殊放下双臂,往后靠向萧遥的胸膛,小声道,“劫持我,快。”


    萧遥勾住了温兰殊的脖颈。


    “萧遥你——”李昇果然中计,因为李昇不相信,不相信萧遥对温兰殊的情,只要有那么一点儿缝隙,他都怀疑萧遥会对温兰殊不利。


    “陛下如果不答应,我们大不了一起逃出宫城。到时候是生是死,反正都在一处。”


    李昇脸都要气绿了,“我答应你!不对他动手!但我不放心,若他哪天想起家仇,对温相不利,距离那么近容易生事。我会让权随珠一起前去,以防万一。”


    在李昇视角,萧遥幼年过得颠沛流离,完全是因为温行召集玄鹰突骑平蜀,他们被蜀王拿去做割据造反的锐器,紧接着蜀王被温行反杀,玄鹰突骑解散后荡然无存,有些甚至被牵连至死,萧遥应该属于被牵连的一脉。


    如何能保证温行的安全?在知晓这一切之前,李昇想过铁关河,也想过其他人,不过思来想去,还是韩粲阵营的萧遥靠得住。权从熙手底下那几个都不怎么服温行,真要是派去了,恐怕还不如萧遥呢。


    现在他想换,无奈诏书已经晓谕众人,临阵换将,会让人疑心。


    不过即便如此,李昇还是不怕杀萧遥,只要杀了之后把真相大白于世,他有充足的理由。


    可是现在温兰殊横在前面,铁了心要与他为敌。


    “子馥,对不起,当初都怪我……”


    “好啦。”温兰殊偏过头去,“都过去了,错不在你。”


    “你先放开小殊。”李昇看不下去了,“我不会对你动手,你可安然离去。你属下要上奏账务,找户部去,朕没功夫听那些琐碎。”


    傅海吟骤然站起,拉着聂柯,聂柯还往回转身想看热闹,可以说是被傅海吟拖着走。


    “至于温相,你最好保证温相安然回来,不然朕饶不了你,小殊也不会原谅你。”李昇恨得牙都快要咬碎了。


    萧遥不放心温兰殊待在李昇这儿,可想了想,他没法子,哪怕再讨厌李昇,也改变不了这人控制温兰殊的事实,而且温行的安全太重要了,为了温兰殊着想,也必须亲力亲为,保护好温行。


    况且,京师风云变幻,其实待在李昇身边,也挺安全的。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备受掣肘,去留不由自己说了算,还好温兰殊看他的神情依旧坚定,“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李昇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温兰殊知道自己被骗了之后,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片刻后,宦官带着萧遥出宫,他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温兰殊和李昇并肩站在高高台陛上,望着萧遥缓缓离去的背影,心绪万千。


    “小殊。”李昇轻声道,“回去吧。”


    “我再看一会儿……”


    天边太阳落山,阴影逐渐吞噬宫城大地,紧接着太阳被山的轮廓割裂,一点点变小,遽而消失。


    萧遥的身影也不见了。


    温兰殊的牵挂,就这么消失在宫城围墙尽头。他望去,层城苍烟,朱门重重,这真是上好的囚笼。宫女宦官点灯,一时之间,长街灯火如流,让这冷冰冰的宫城多了一丝温暖。


    李昇有很多话想问,但是说不出口。温行孤身出使凶险藩镇,李昇一力促成,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很多利用温行的事。


    他没觉得自己做错,因为皇帝就该驾驭百官,就该让他们辅佐自己,献出文武艺,这就是君臣。


    可当他对上温兰殊那双忧郁又欲说还休的眼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真的词穷了。


    你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呢?你已经把人家利用透了,现在还要人家一颗心在你身上,是不是太过分了呢?而且从来没有得到后失去……


    他自始至终就没被温兰殊偏爱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绸缪:情意殷切。萧某人是会引经据典扎人心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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