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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绮逾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琼琚


    温兰殊下巴快惊掉了, 温秀川一遍遍数着,那钟声久久未绝,谢藻戳了戳温兰殊, “这……这是一千钱一次吧?不是一文钱、一百钱?”


    温秀川十个手指头不够用了,恨自己为什么没带算盘子出来,“我去, 八十一下了……”


    最终一百下, 钟声停了, 惊起一阵飞鸟, 叽叽喳喳掠过人群,周围那叫一个鸦雀无声。等那醉鬼从钟楼上下来的时候,知客僧换了一副面孔, 神色复杂, 小声说了几句,转瞬瞪大了眼,扶着醉鬼的手肘,让旁边记录的僧人照实记好。


    “一百乘一千等于多少?不好意思我算术不好……”谢藻问温兰殊, “是十万吧?是十万吧?十万?妈的,我一年辛辛苦苦在府衙都拿不够十万!”


    待那醉鬼参见而过, 温兰殊只觉得眼熟, 那眉眼和李昇确实是有点相似的。等变成“贵客”的醉鬼走后, 温兰殊跑到知客僧那里, 对方拦着他不让看香客的名讳。


    温兰殊掏出一吊钱, “我敲一次钟, 你给不给我看?”


    知客僧颇有些为难, “实在对不住, 施主, 我们不能让您看。”


    温秀川把那一吊钱揽了回来,“不好意思大师,我哥他开玩笑呢,开玩笑呢。”说罢和谢藻一人一边拉温兰殊走。


    “那个人好眼熟,你们认不认得?”温兰殊问。


    “佛度有钱人,你是吗?哥,你连跟我一起玩樗蒲都不肯,现在竟然想敲钟,不得了啊你。”温秀川日子紧巴巴的,这会儿更是盯着温兰殊那一吊钱目不转睛,“你知道一吊钱能买几条鱼吗,能买多少羊肉吗,能买多少水果饮子吗?要开源节流要慎重,咱们又没人动辄几千几百万巴结。”


    “这人是为了巴结呢。”温兰殊咽了口唾沫,“胃口真大。走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趁着琼琚之宴还未开始,温兰殊跟温秀川玩了几局,这便宜堂弟快把他裤衩子给赌没了,赌到最后浑身分文也无。他心想这还去什么琼琚之宴,温秀川也忒不会看脸色了。


    不过愿赌服输,谁让温兰殊是个讲规矩的。往年他在琼琚之宴淘了不少宝贝,比如纹银香囊、白瓷瓯,和据说扬州产的江心镜。有些西域特有的香料也能在琼琚之宴淘到,就是贵了些,因为现在西境陷落大周勉强还有河西几个州,和西域的要塞基本上都被漠北攻占了。


    今年彻底跟他无关咯。


    他们在临街茶肆的二楼雅间,刚好能看到人潮拥挤。温兰殊向下一看,刚巧和萧遥对上了眼。


    这也太巧了。


    萧遥很快就上楼来,今天依旧是一件黑色的衣服,温兰殊一直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认识到现在,萧遥是不是没换衣服?哦,可能官服除外吧,其实萧遥穿红色挺好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故意装深沉,才穿一身黑。


    温兰殊支着下巴,萧遥一看是温秀川,抱着双臂忍俊不禁,“哟,玩樗蒲呢。”


    温秀川此刻盆满钵满,数钱数得乐开了花,谢藻在一旁生无可恋,真的怀疑他俩是不是都姓温,怎么赌桌上一点面子都不给呢?那赔率,谢藻都不好意思说,“是啊中郎将,这位温学士刚刚把温侍御的钱赢了个干干净净,温侍御算是赔得底儿掉。”


    “是嘛。”萧遥不怀好意坐到温兰殊一旁,温兰殊只好往窗户边挪位子。


    他看了眼温兰殊,对方并没有因为输钱而悲伤,而是眺望窗外,像是想着别的东西。如果萧遥有未卜先知能力的话,就能猜到温兰殊是可惜今日琼琚之宴没有机会和传闻中的秘宝结缘,反正已经穷得什么都没了。


    温秀川在家里是幺儿,跟人下棋玩樗蒲或者别的什么投壶斗鸡,总带了一丝争强好胜,偏他在小道上也精通,所以温兰殊也不怎么跟温秀川计较,这样的家庭养出这样的人你说你找谁说理去呢?从小周围人就是“他还小你让让他”,自然而然就不会让别人了呀。


    萧遥用靴子勾了勾温兰殊的腿,又蹭了蹭小腿肚,不动声色。


    温兰殊掐了把萧遥的大腿,萧遥只能抿嘴掩饰,最终没忍住破功,笑得停不下来。过午的太阳暖洋洋的,谢藻和温兰殊已经乏了,可能年纪到了,午间不小憩是真的难受,一杯酽茶也不顶事。倒是温秀川,数完钱就对萧遥挑了挑眉毛,“萧九郎,来一局?”


    谢藻心想虽然刚刚尴尬但温秀川你他妈不至于吧你知道萧遥是谁吗?那是你……谢藻迅速在脑子里捋了捋关系——


    那是你叔的政敌的门生的外甥!


    不过温秀川这脾气也确实是,站哪儿都不重要反正是个游手好闲爱玩的二傻子,卷子不自己批让学生批,还是崇文馆那群权贵子弟,谢藻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用正常人的思想来揣度温秀川了。


    萧遥迎着温秀川期待的目光,挑了挑眉,“好啊。”


    谢藻:“?”


    温兰殊泼凉水,“萧九,你别折他手上,我可是输得倾家荡产,全长安谁不知道温十六是个散财童子,温十七是赌怪降世。”


    萧遥心里美滋滋的,这温兰殊是担心他呢,“是吗,那试试看吧,我也粗通此道。”


    此刻萧遥和温兰殊在温秀川看来就是上好的钱包,不为别的,这些人比他厉害,要么能考中进士,要么能和那群平时怎么也见不到的人打交道,萧遥还当过一军兵马使,哼要是能在樗蒲上扳回一头那可真是扬眉吐气。


    于是温秀川自信满满,摇着竹筒,一手将两个颜色的八匹“马”全部放回原位,又将一吊钱放在旁边当做是彩头,“萧九郎什么彩头啊?”


    “呃。”萧遥拿起自己的钱袋子放到一边,顺手拿了一个蜀锦香囊,“这些吧。”


    “你这是孤注一掷?”


    “嗯,一局定乾坤,反正,马上琼琚之宴就开始了,我不想耽误时间。”萧遥礼貌笑笑。


    温兰殊心想这萧遥真是个不怕的,旋即握着萧遥的手臂,“你后悔还来得及。”


    说着又用眼神暗示,意思是说,你赢得了柳度但不一定能拿捏温秀川。


    萧遥耸了耸肩,“别那么紧张嘛子馥,玩一玩,不会有什么事的。”


    温秀川的自信无以复加,他自认已经钻研透了樗蒲的玩法,于是让萧遥先投,萧遥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二人就开始交互掷樗蒲。尽管萧遥得了先手,温秀川的“马”还是一路遥遥领先,萧遥则尾随其后。


    温兰殊有一种直觉,那就是萧遥在控制掷出来的点数。樗蒲是根据颜色来定点数的,萧遥能控制点数,所以即便先手,也能跟在温秀川身后,不远不近……像是在学习温秀川排兵布阵的方式。


    很奇怪。


    樗蒲的高手都会避免入坑,又或者几个“马”连在一起走,萧遥和温秀川都不例外。终于,在温秀川送走了自己两匹“马”,最后两个连着的“马”距离终点还有三个点的时候,萧遥掷出了“卢”!


    温秀川傻眼了。


    即将到终点的两匹马,就这么被萧遥反超了?这个“卢”来得可真是及时雨!


    温秀川一拍桌板,“你出千!”


    萧遥举起双手,掌心里什么也没有。温秀川其实并不知道出千的方式,他掌握的只有概率,不仅预测自己还预测对方,通过概率来预测哪匹马往前好,哪匹马能避免被对方打回去,而在萧遥掷出“卢”前,刚刚掷出了一个“雉”!


    相当于……你有俩孩子,俩孩子都考上进士,还都是一次就考上。


    温秀川本来该稳赢的,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只要往前挪动三个点,他就赢了,万万没想到萧遥掷出了“卢”。


    他扒拉着萧遥的手,什么也没发现。赌局结束,萧遥剩下的“马”全部到达终点,温秀川的马打回原点,遥遥无期。


    萧遥笑嘻嘻地把钱都拢到了自己跟前,“谢谢啦,愿赌服输哦。”


    温秀川怅然若失,“不可能,怎么会,不会的……”


    谢藻悄悄在他耳边说,“你不知道萧九在西川行营打遍天下无敌手吗?”


    温秀川:“?”


    “你怎么不早说!”温秀川气得就要打谢藻。


    谢藻捋了捋胡子,“年轻人啊,需要受点挫折,经历风雨才能见彩虹,消一消锐气……”


    ·


    温秀川这下自闭了,谢藻说逛了一下午不去凑琼琚之宴的热闹,年纪大了想清静清静,因此只剩下了温兰殊和萧遥。


    二人并排走在街上,温兰殊真没想通,“你怎么回事?”


    萧遥洋洋得意,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都给了温兰殊,“听声音听出来的。你不知道,打仗都得学,听声辨位,再加上军营里赌怪多了去了,温秀川这种年轻气盛的,我都不稀得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来,不然就是欺负人了。”


    温兰殊忍俊不禁,“挺厉害的。”


    被温兰殊这么夸着,萧遥心痒痒的,脑袋凑了过去,“那怎么奖励我啊。”


    “你的钱又不是我的钱,我的钱还在你这里,我奖励你干啥,因为你教训了我那便宜弟弟?”温兰殊反唇相讥。


    “什么你的我的,多见外呀。”萧遥合不拢嘴,抱着温兰殊的肩膀,“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再帮你一下。”说着就拉温兰殊去了人流拥挤的地方,也就是琼琚之宴举办的宝阁。


    琼琚宝阁的主人名为白琚,也是龟兹人。这人富可敌国,近几年来才出了名气。他经商有道,又笃信佛教,靠法烛生意起家,刚好趁着前一任皇帝病重,赚了一波大的,五年来出入上流权贵,又推荐士子,权从熙的马球场就是白琚买下而后进献的。


    彼时权从熙觉得自家院子不够大,想要买下前面的院子,结果白琚说,不,不用买,给权从熙整得都不好意思了,非得帮白琚安排了几个熟悉的人做官才安心。


    时间到了,琼琚宝阁的大门忽然敞开,珠光宝气霎时倾泻至众人跟前。奇花异草,八宝玉树,风穿廊下玲珑,水濯池中金掌。院中央刚好有四盆莲花,温兰殊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大慈恩寺上好的红莲,至于四周则种满了牡丹花,几棵桂树夹杂期间,散发浓郁香气。


    怎一个富字了得。


    温兰殊自认见过不少好东西,但还是第一次见财气外露。一般的富人,都是低调无比,至少不会把这么值钱的东西放院子里,囤积在屋子里天天数钱不比胆战心惊来得痛快?但琼琚宝阁给温兰殊的感觉就是,这些东西你们随便拿吧,反正我有的是。


    那地砖的纹路也精细无比,冰莹如玉,虽说跟朝会的宫殿比差了点儿……不对,这是可以比的吗?!


    周围的富商一哄而上,这之中不乏有爱收藏宝物的名家,最出名的应该就是陶真和周序,这两个恰巧因为白琚的关系走了后门儿,虽是商人出身,硬是在九寺捐了个小官。


    和高祖时期抑制商人不同,到现在,商人的地位已经有所好转,经常游走权贵之间,各取所需,故而卖官鬻爵之风盛行。


    钱收不上来,朝廷越来越穷,只好把原本尊贵得难以触碰的官职一并卖出去,正如后汉的桓帝,这是饮鸩止渴,意味着朝廷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不得不将原本只开放给世家的通道打开,允许一些富可敌国的商人进入。


    而商人懂得囤积居奇,更懂得长远投资,在一次又一次的投资与变现中,渐渐获得了跻身上层权贵之流的机会。


    吏部又不是傻子,商人怎么可能捐到实权?来个小官糊弄一下,让这些富商能虔诚烧香告诉列祖列宗俺不是孬种就足够了。


    不过温兰殊习惯了居安思危,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谁知道以后同平章事会不会拿去卖呢?卖官鬻爵的风气一旦开了就再也禁止不了。


    东道主出来迎接众人,脸上的酒气还残留着,一身白衣,髭须整齐,脑后梳成辫子,穿金戴玉,不在多而在精,塑造一个温润如玉的形象倒是足够的……


    这不就是敲了一百下的那个醉鬼?待到陶真和周序上前喊白阁主,温兰殊才意识到这就是白琚!


    温兰殊前几次来琼琚之宴,都没见到白琚,今天头次见到,就这么……


    陶真和周序跟白琚寒暄了起来,“阁主这次亲临,肯定有什么好宝贝吧!”


    白琚笑笑,“有传说中的火浣布和红珊瑚,剩下的就看大家了。”


    火浣布,是一种火鼠皮毛织成的衣服,耐火烧,至于红珊瑚,则是更为稀罕的物件儿,很多私藏宝物的买家都会买一株放在自己院子里聚集天地精华,据说有滋养宅邸的功效。


    众人开始起哄,“白阁主这是抽出时间来跟咱们一起识货了?”


    “这次的宝贝肯定超凡不俗,价值千万啊!”


    胡人有赏识珠宝的习俗,遇见可心的,掏出几十万都甘愿,所以在场有不少高鼻深目,瞳孔异色的胡人。


    白琚邀请众人入内,温兰殊和萧遥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静观其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上传小三(第三本)的角色卡,因为人物衣服上带有卐字纹被打回……


    老攻含泪换衣服[爆哭]


    另外发现一到李昇的章节,点击就会上升……


    李昇:如果这是古早文,我高低……


    绮逾依: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强国有我,请大周列祖列宗放心!


    九寺:九寺即九卿之官署。汉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谓之九寺大卿。唐代其实是三省六部九寺,还有很多的“监”,这儿不赘述了。


    第52章 跳脱


    胡商到了自己人居多的地方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一开始白琚现出自己的宝贝, 周围人一片讶异之色,抢着要买,那几十万说花就花了。陶真和周序两个人买得最起劲儿, 对着宝物指指点点,若是真的,多少钱都在所不惜, 若是假的, 那当场就会赶出去。


    胡人对珠宝的追捧已经到了世人皆知的地步, 眼看着这些都是听都没听过的稀罕物, 还贵得要死,温兰殊拽了拽萧遥的衣袖,“你有这么多钱吗?”


    “没有啊。”萧遥面不改色, “你说那火浣布真的能经得住烈火?”


    “不知道。”温兰殊长舒一口气, 悬着的心死了,“这次估计没什么文雅的玩意儿,去年还有根雕和砚台,这次都是金银珠宝。”


    “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就是觉得,平常不太用得到。”温兰殊道, “而且这些珠宝太过铺张了, 又贵, 我哪里买得起。”


    萧遥其实一直郁结于怀, 凭什么独孤逸群和温兰殊就能有一对儿舍利, 他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里, 他趁着白琚卖完最后一件货物问堂下谁有宝贝的时候, 举起了手。


    温兰殊拽他, “你干什么呢这是。”


    萧遥索性站起身, “我这里有一颗石头。”


    众人:“?”


    周序捧腹大笑,“这位仁兄怕不是把我们当傻子呢。”


    陶真也很捧场,“是啊,这是琼琚之宴,不是石头之宴。”


    温兰殊反应很快,他当即意识到萧遥手里的石头,会不会指的就是那块舍利?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萧遥就大步流星走上前,对着白琚从蜀锦香囊里拿出那枚舍利来,“就是这个。”


    周序本来就在此道上精益,快步上前,富商们窃窃私语,人心浮动。


    只见周序手捏着舍利,走到太阳底下仔细比对,陶真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二人什么没见过,这么好奇,不禁让堂下几个富商也跟了上去。


    他将舍利对着日光,整个舍利被照得透亮,清澈澄然,散发着点点光晕。


    “上上之品!”周序忍不住大喊,“这竟是上好的舍利!”


    周围人一下子围上来,七嘴八舌听周序讲迎佛骨的事情。先帝平江山后开地宫迎佛骨,用金宝函一层层把佛骨包在里头,宝象开道,香车飞花,梵呗声声,盛况空前,在乱世之中安抚人心。几个浮梁茶商没见过,听他头头是道的,不由得啧啧赞叹,震撼于长安光复后竟然还能有余力开展此等法事。


    胡人喜爱珠宝,真遇见好的不惮以最大敬意,不会像一些汉人一样,先骗你这个不怎么样,然后把东西骗回来。他们不缺钱,所以不在乎,追求的也只是真正华丽纯粹的宝物,琼琚之宴就是因着这个才有的。


    温兰殊远离人群,依旧在自己的坐垫上没有动。这会儿陶真仔细看了他两眼,忽然眼睛就直了,“你……你是温……”


    温兰殊抬眸,陶真捐的官职应该是太常寺的,至于是哪个丞他具体不清楚,不过应该见过自己,“呃……”


    陶真对温兰殊的传闻了解了不少,当初开地宫奉迎佛骨,虽耗了不少资财,但确实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听说和温兰殊劝谏李昇有关。那么周序所说的场景,温兰殊怎么可能没见过?记得当时有个人在承天门站着,除了身着柘黄色袍衫的皇帝,另外一个身着黄衫之人,不是现在跪坐着的温兰殊还是谁?


    彼时陶真在城门前,还是个小商贩,本想着看一眼天子,谁知被旁边的黄衫郎吸引了目光。黄衫多乐工所穿着,他以为那是个乐工,所以在之后捐钱买官走后门的时候,鬼使神差选了太常寺。


    刚刚人太多,陶真没注意到,现在定睛一看,这不就是……


    当朝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温行之子,温兰殊?!陶真一辈子见了不少宝贝,却在看人的时候有欠缺,当年没认出来,现在后知后觉,主要是温兰殊太过和光同尘了,这种出身的公子,谁会穿黄衫啊?这是乐工和宦官才穿的。


    温兰殊尴尬一笑,食指比至唇边,陶真心领神会,扇子挡着半张脸,不再说话了。


    这时周序看得差不多了,就走回来对白琚说,“这是好东西!我出……五十万!”说着伸出五个手指,以自信潇洒的姿态走向萧遥。


    白琚若有所思。


    陶真等诸位富商落座,周序和萧遥谈生意的时候,霍然站起,“我出一百万!”


    满座鸦雀无声,陶真和周序不是好朋友么?为什么要为了一颗舍利争来争去?温兰殊看看陶真又看看周序,不知道这是玩哪出。


    “江湖人传‘陶真陶真,无物不真’。看起来这真是个宝贝。”


    “是啊,究竟是什么舍利,要一百万。”


    “之前倒是有,顶多十几万,难不成这成色真这么好?”


    最终舍利以一百五十万的价格卖了出去,白琚美滋滋的,他抽一半,赚七十五万,这么多钱,贸然拿出来是不可能的,要以“飞钱”的形式兑现。陶真把自己随身的扇子给了温兰殊,告诉温兰殊只要去西市某家柜坊,出示扇子就能拿到钱了。说着又写了个纸条盖上自己的印,白纸黑字,七十五万。


    七十五万挺重的,又多,柜坊主人仔细看了看无误,端详着那把竹扇,确实是陶真,打着算盘跟后面看管储钱柜的伙计嘱咐了几句又回到台前,“郎君,明日就能到达府上,快到晚上了,有宵禁,我们也怕有蝥贼,各自耽误就不好了。”说着捻了捻山羊胡子,毕恭毕敬。


    温兰殊态度也很好,把凭据手抄一式两份,自己拿了带有陶真印的那张,和萧遥一起走了。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西市依旧车水马龙,萧遥觉得可惜,“早知道把那个也一并卖了,我不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值钱。”


    但他终究是解气多过可惜的,毕竟这下算是真正把独孤逸群那边斩干净了。


    温兰殊没说话,低着头。


    萧遥拉着他到了一家打金镯子的作坊,让温兰殊等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这儿人多,走吧,我们去大慈恩寺。”说罢拉着温兰殊就要往前走。


    “为什么又去大慈恩寺,你是对那儿有什么执念?”温兰殊不解,“诶,你走慢些……”


    这次来到大慈恩寺,人差不多都散了,古木幽深,萧遥过山门,入天王殿,对着天王像深深一拜,那姿态和佛门中人没什么区别。温兰殊抱着匣子,也微一躬身,两旁经幡下挂着铃铛,风一吹琅琅成韵,琉璃火微微浮动,一旁怒目圆睁的护法天王竟然也和蔼了几分。


    而后萧遥又拉着他来到大雄宝殿,和上次不同,萧遥竟然在佛前顶礼膜拜。往前是诸天神佛,两侧是十八罗汉,释迦拈花微笑,两侧尊者慈悲为怀,偌大的欲界天,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肉体凡胎的人。


    欲界众生,谁能超脱?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谁不是在苦海里浮沉起落?谁能超脱?温兰殊屹立凝望,视野里只剩下佛像和两侧绚丽的经变图,以及虔诚的萧遥。他想问萧遥许了什么愿,这下不会真的信佛了吧?难不成也要剃度出家?


    萧遥回过头笑着看他,牵他的手出了殿门,二人并肩到了两侧廊庑。


    长廊下风铃悠悠,银杏叶落了满地,整个世界一片金黄,配上那一盏盏隔三步就有一个的灯笼,钟声之下,原本庄严肃穆的佛寺,竟也温暖了起来。温兰殊的黄衫快要和周围的暖光融为一体,眸底下是金黄的辉光,君子如玉。


    萧遥把木匣子放在栏杆上,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金跳脱。


    这跳脱并非浑然一体,而是一截一截连起来的链条,中间还镶嵌着绿松石,花纹亮丽,暗夜流辉,首尾处有锁扣,啪嗒一声,萧遥把其中一条戴在了温兰殊手上。温兰殊平时很少戴饰物,如此铺张又璀璨,也不符合他的作风。


    “你给我这个……”温兰殊有些不大好意思,“男子很少戴跳脱的吧?”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萧遥满意地笑了笑,“其实你戴与不戴,都没什么,我就是那天读到这句话,想给你打一对。”


    温兰殊仔细端详着,萧遥趁机把另一条也戴了上去。


    “挺贵重的,大小也刚刚好。我得还个礼吧?”温兰殊问。


    “行啊,先记下。”萧遥又是欠欠的语气。


    温兰殊这才觉得不对,为什么跟萧遥在一起,总是他欠萧遥人情,一旦萧遥给点儿好处,他就得尽数还回去?思及此,他缩了手,“不行,不能这样,算起来我还你不少了,你一直说我欠你人情,也好意思?”


    萧遥往前,将温兰殊逼到了墙根,“是嘛。”又像上次那样,侧脸听温兰殊的胸膛,“这次也很快哦。”


    温兰殊顿了顿,下一刻抱住了萧遥的背,“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能给你的不多。”


    闻言,萧遥蓦然抬起头来,紧紧抱着温兰殊,“因为天底下就一个温兰殊。”


    温兰殊眼眶湿润,泪花落在了萧遥的衣襟。萧遥的怀抱是那么温暖,糅杂在一片金黄之中也不突兀,他眉峰上挑,眼神锐利,却在这时候有了万千温柔,迷离得让温兰殊心醉。


    温兰殊没见过萧遥这么不讲道理的,若说他的世界是一片银杏叶落地的金黄,那么萧遥就是突兀闯入其中的鹰隼,长啸盘旋,却又甘愿在他面前俯首,隐藏爪与喙,只拿翮羽来面对他,温柔又小心翼翼,教他如何不动心?


    喜欢,有时候就这么简单吧?


    接下来他们怎么去禅房的他也已经忘了,只觉得整个人飘忽在空中,若非有萧遥牵着,只怕要被说是失魂落魄。禅房里有一尊观音像,床褥业已铺好,佛寺经常会收留路过的香客,所以这些安置宾客的禅房都会妥善打点好。


    温兰殊还以为萧遥想去床上,但是门关上的那一刻,光芒被隔绝在门外,萧遥转过身,把他压在门上。


    两个人都大喘气,温兰殊脸颊红透,耳根发烫,萧遥先是支着门,把温兰殊围在自己臂弯下,吻他的耳垂和脖颈。


    温兰殊能看到观音像,还能看到萧遥的头在上上下下,啃咬着他。


    他后仰着,脖颈修长,犹如鹤一般。


    萧遥纵手伸入单薄衣袍,在对方清瘦的身体上恣意亲吻吮吸,把喘息听了个真切。他向来不老实,当着观音像也是如此,温兰殊被他玩弄得心头火起,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


    外面刚好听到有人经过,温兰殊忽然闭上了嘴。


    “主子,这是你要的经书。”


    “走吧,回宫去。我刚刚好像闻到了什么……”


    萧遥一听是李昇,轻笑之余,咬了咬温兰殊的锁骨。四周迅速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温兰殊紧闭着嘴,要是李昇真的推开门,该怎么解释?


    李昇对他的气味和声音格外敏感,敏感到了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程度,身上那股因丹毒而涌现的香气,在李昇鼻子里比秋日的桂花还馥郁。


    “温侍御好像已经回家去了。”


    “不对,这儿有动静。”


    温兰殊咬着嘴唇,紧闭上眼,整个人大气也不敢出,萧遥抬眸就看见了他紧绷的下颌,那双手攀在朱门上,纹丝不动,犹如被定身一般。他觉得怪,温兰殊并没有对不起李昇,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紧张起来?


    难不成李昇眼里,温兰殊真的是“男宠”?他们二人关系到底如何?萧遥以前从未细想过这个,也没问过温兰殊,毕竟对方从未提起过,偶尔一问也是讳莫如深。


    李昇的脚步声近,在二人玩闹的朱门前顿足,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敲门,手顿在半空,将敲未敲,思虑片刻,还是不要了。


    “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我太想他了,听错也未可知。”


    说罢,人影消失。


    萧遥犹如遭了当头棒喝,李昇竟然如此敏感,能闻到温兰殊的气味,一两句细碎的呜咽也听得出来?他狐疑地看着温兰殊,对方竟是黯然神伤。


    也对,要不是李昇,温兰殊何至于流言四起,毁誉参半?一个光风霁月的人,被说成是男宠、禁脔,导致他一开始也有所误会。


    这手段下作,让他更瞧不起李昇。


    他抱起温兰殊,轻轻将其放在床榻上,“子馥,你不是一直问我,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温兰殊不语,眼角的水珠蓄积着不肯落下。


    “因为你很好,所以我喜欢你,没有别的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你明白吗?”


    “观音大士看着你,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温兰殊道。


    萧遥握着他的手,“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这晚温兰殊一反前几天的被动,甚至有些主动。于他而言,需要是一种更甚于喜欢的情感。因为需要,所以害怕,害怕被抛弃,害怕欺骗,害怕背叛,他能拿出来的东西不多,萧遥动心的理由也云里雾里的,他像是踩不到实处,茫然失措,患得患失。比起前几次的被动承受,他第一次生了主动对萧遥好的念头,因为他需要,所以要改变姿态。


    他膝盖抵在萧遥身侧,脚背绷紧,又弯下身咬萧遥的衣角,眼角流泪,被轻轻拂去。


    金跳脱被萧遥绑在温兰殊脚踝那里,月光一照,莹白如玉的脚腕像是被锁住了似的,把他绑在萧遥身侧无法离开,也让萧遥离不开他。


    【作者有话要说】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出自繁钦《定情诗》。萧遥这大老粗没往后读,要是往后读的话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一首情诗。


    第53章 真相


    时间一晃来到九月初三。


    晚上, 殿前当值的武将差不多也该换班了,换上来的士兵续了口酽茶,打着哈欠, 铠甲鱼鳞般反着光。忽然一人一马倏然赶至,马上人勒住马笼头,前蹄离地, 一声长啸打破了寂静月色。


    几个人陡然惊醒, 一看是聂柯, 他翻身下马, 手里是潜渊卫的令牌,“潜渊卫聂柯,有事要面见圣上, 西川紧急军情!”


    大殿内, 李昇正喝安神药,用来缓解近日疲惫,一看聂柯终于抵达,便着急唤聂柯进来。


    聂柯风尘仆仆, 他不辱使命,终于查到了点儿东西, 现在匍匐在地, 抬眼一看, 皇帝跟前儿的除了黄枝就是柳度。


    “陛下, 臣走访蜀中, 和建宁王的言辞对比了一下, 其中建宁王提到的匪患, 完全是子虚乌有……”聂柯有些紧张, 因为他看皇帝眼神有点不大对劲, 于是换了措辞,“也不是子虚乌有,就是没那么严重,也和温相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李昇不耐烦问。


    “建宁王本来七月就能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拖延了一个月。”聂柯心跳得极快,柳度明面上是中郎将,背地里执掌潜渊卫,一个是他主上,一个是主上的主上,偏一个个都不好拿捏,还不如去负责温兰殊的安全。


    “西川节度使怎么说?”李昇又问。


    “节帅说,没办法的事,西川也只能好吃好喝养着,生怕违逆了建宁王的意思。”聂柯低头,尽量避免和李昇的对视,同时额头上汗涔涔的。


    “原来如此。以前藩镇外出作战,供给全由朝廷出,他们能拖就拖,有时候一个月前进不了寸步!”李昇气得怒拍桌案,关键是权从熙已经和平戎军彻底绑定,这支兵马外出花钱不说,回来也要赏赐。


    他比对着户部的帐,根本不够填饱桓兴业报上来的。现在别说削藩了,你还没打魏博,就已经被平戎军啃得骨头架子都不剩了。


    “郡公,你觉得该怎么办?”


    柳度义正词严,“要削兵权,但是建宁王不一定配合,而且建宁王是功臣,那个位子无论是谁来都无法服众。”


    李昇在心里骂了几句,当皇帝当成这副模样,天天拆东墙补西墙。


    “而且,京师彻查田税,又因为洪灾,于财赋上又少了一笔。”柳度说话不徐不疾的,“如果因此加征江淮的税收,容易引起江淮民变。”


    “我说权从熙怎么有马球场,又怎么宴请大半个京师,培植了那么多党羽。”李昇冷笑,“你找小殊过来,我要和他商量一下建宁王的事儿。”


    聂柯松了口气领命,掉头就走,李昇蓦然喊住了他,“萧遥的字,是长遐吧?”


    聂柯马上回过头来跪在地上,“啊……是的,陛下也要找他么?”


    “他是你之前的主司吧。”


    “是的,陛下。”


    李昇转了转眼珠子,“没什么,你去吧。”


    ·


    温兰殊进入内宫,迎面遇见了柳度。二人颔首行礼,温兰殊想起之前还欠人家的人情,没来得及道谢,“上次在建宁王府,多谢郡公出手相助。”


    柳度想了想,不如给温兰殊一个人情,“温侍御是和铁将军不睦么?”


    为何问这样的问题?温兰殊想了想,那铁关河好像确实不大喜欢自己,也是遇见铁关河后,才骤然爆发丹毒,至于权随珠,倒像是来帮自己的,“我之前并未见过他,怎么了?”


    “以后小心些。”柳度说罢,抬脚欲走。


    “多谢郡公。”


    柳度走出去没几步就又回来,“温侍御明日中午有空么?”


    “有……有啊,怎么了?”


    “你家婢女的东西落我这儿了,我明日登门拜访吧。”柳度道。


    “啊?你直接给我就好了,我转交……”


    柳度表情不自然,“我亲自去吧。”


    “哪能劳烦郡公你呢。”温兰殊很客气,“我去你家拿回来……”


    柳度慌慌张张,“我明日去你家,就这样说定了。”


    温兰殊扭头对聂柯说,“我家很好玩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来?我已经给几个小孩辅导了好久的五经了。”


    聂柯:“说不定不是为了拜访,是为了某个人呢。”


    “谁啊,萧遥吗?”温兰殊仔细回想,确实,萧遥和柳度说过几次话,估计是想着下朝一起走,刚巧能路过他家。


    聂柯:“……”


    “不行,这怎么可以呢,劳烦人家郡公,而且红红还让他破费过,我要不明日散朝亲自找他,跟着去他家吧。”


    聂柯有时候真的挺无助的,“主子您别掺合,就让他来吧。”


    温兰殊不悦,“没大没小的,怎么能劳烦人家呢?你以后这样做事,会被人说没眼力见儿的。”


    到底是谁没眼力见儿啊喂!


    不过温兰殊遇到柳度后,大致放心了,今晚李昇应该不是胡来,多半是为了国事。现如今他是侍御史,往上走要么是翰林学士,要么就是六部,反正李昇不可能让他外放做官,能多接触点儿国事也好。


    乾极殿内李昇走来走去,他很紧张,尽管他心知自己叫温兰殊完全是为了政务,不过之前几次逾矩的举动,都让温兰殊有点怕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温兰殊推开门,李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索性装在床上睡觉。黄枝伺候李昇洗完脸,和几个小黄门蹑手蹑脚出来,轻声道,“温侍御,来啦。陛下等你很久了……”


    温兰殊颔首一笑,“嗯,你们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一道道幕帘被风吹起,温兰殊一步一顿,内心感慨万千。想不明白应该怎么面对李昇,还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前段时间他躲着李昇,李昇也躲着他,但现在呢,只要李昇是皇帝,他是臣子,就注定躲不过啊。


    他不禁感到绝望。


    乾极殿很大,皇帝的寝宫总是如此,空落落的,藻井比最繁华的壁画还要繁杂,帷幄把殿内分割成一块一块,皇帝的卧榻就在最里面,半人高的白瓷瓶里插着几支孔雀羽,山水屏风两侧,灯火数熠熠生辉,烛焰跳动,影子忽闪。


    李昇为什么不说话?


    温兰殊掀开帷幄,李昇身着睡袍,正背对着他侧躺。


    他不禁想起以前李昇在蜀中养病的时候,也是这样赖床,要他亲自把药端过去才肯喝,甚至要一口一口吹凉,哄着李昇,说喝完药就给你糖吃。


    紫檀小几上刚好有一碗药。


    温兰殊无奈坐到一边,端起药碗,“喝药了。”


    “小殊。”李昇坐起,又像以前那般,一双眼澄澈浑然,看不出一丝阴霾,“你来啦。”


    “喝完药就睡觉吧,天色已晚……”


    “我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今晚让你入宫是有正事,关于权从熙的。”李昇扒着他的手腕,可怜巴巴的。


    可是温兰殊没来由想起那个吻来,太荒唐了。现在的李昇仿佛猛虎收回了爪牙,故意屈服,就为了让他相信,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你先喝药吧。”温兰殊把药碗给李昇,却见李昇转过头去,有些小孩子赌气。


    “你喂我。”


    “陛下,你已经长大了。”


    “我不管,我要你喂我。不然我会觉得,你还在生我的气。”李昇眼神坚定地望着另一边,“或者说,你是害怕我,害怕我会做出不得体的事儿来?”


    温兰殊不语,把碗放到一边。


    “好好好,我喝。”李昇率先投降,越过温兰殊身前,端起碗一饮而尽。药苦得他舌头疼,他缠着温兰殊,说想吃糖。


    温兰殊身上没带糖,“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你要说什么?”


    李昇期待的眼神灭了下去,但他怪不了一点儿,因为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我明日会探一探权从熙的意思,打算看看能不能削他的兵权,我看他回京后还挺开心的,打了一辈子仗,回来享受享受,无可厚非啊。手底下的兵马,我想安置去凤翔驻守,离京师也不远。”


    “权从熙乐得封王入政事堂遥领节度,凤翔离京师很近,也不算薄待了他。”温兰殊颔首,咬了咬唇,“平戎军也并非是铁板一块,我们可以投石问路,过几日不就是重阳竞射么,可以借机试探。”


    “今年我还打算上场。”李昇洋洋自得,“给你看看我的箭术,这些年没有荒废呢。”


    温兰殊没有回应李昇的期待,“让权从熙遥领节度,地方由兵马使负责,自然可以,如此一来,算是削弱了权从熙的地位,只是不知权从熙是想当节帅,还是忠臣。”


    “嗯,我找你来就是这些。”李昇松了口气,他对温兰殊的反应很敏感,知道怎么讨好温兰殊,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接下来李昇有自信慢慢融化那层坚冰。


    差不多该休息了,温兰殊起身想出宫,李昇拽着他的衣袖,“天黑了。”


    这是让他留下来呢。


    温兰殊无奈,他现在已经和萧遥眉来眼去的,不能在李昇这儿纠缠不清,君臣泾渭分明,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能再错下去,“陛下,你不要逼我。”


    “你连留下来都不愿?”


    “我不该留的,不是么?”温兰殊反问。


    “可我一个人怪害怕的。”李昇算是死皮赖脸了,“你留下来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天子一言九鼎。”


    温兰殊只好允命,他们两个都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不敢打破。温兰殊去外殿的胡床处安歇,黄枝早已在上面铺好床褥,床头还有博山炉,里面是他最喜欢的旃檀香。二人隔了一层户牖和帷幄,烛光微弱,看不见对方,却都知道对面有个人。


    李昇怅然若失,这已经足够了啊,做出那么疯狂的事儿,还想让人家原谅?够可笑的。只要温兰殊允许他远远望着就已经够了呀,还想怎样呢?


    李昇一夜无梦,可能是心里安然的缘故。他醒得很早,院子里已经有奴仆在洒扫了,看见他起来纷纷行礼。他把手指比至唇边,让这些人都放低声音,两个宫女一看陛下如此高兴,也放下了悬着的心,往一边浇花去了。


    食案上放着一盘石榴,温兰殊所在的床榻没有声响,想来还在熟睡。这会儿天空一片深蓝,算来再过半个时辰就该上朝了,李昇先用热汤沃面,整理衣冠,周围落针可闻,黄枝也是纳了闷。


    换上朝服,又用熏香熏了熏柘黄袍衫,李昇戴好幞头。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平常衣服上朝即可,不然每天都一套通天冠或者衮冕,累都累死了。


    换好全身衣服,他让周围的侍女退下,自己一步步来到了温兰殊跟前。


    温兰殊蜷缩着,想来是胡床不够大的缘故,李昇很懊恼,当即就想让黄枝再搬一个大点儿的过来,褥子也要更软的。温兰殊昨日未去外袍,黄衫布料有些褶皱,在李昇抱起的时候,袍摆扑簌簌垂落,远远望去,李昇面前好像多了条鹅黄的瀑布。


    李昇心满意足,温兰殊讨厌他,没关系,只要睡着的时候能让他接近也好。他端详着温兰殊的睡容,感觉劳碌很久的心终于能宽慰几分,怪不得别的君王有了美人就不早朝,这教他如何不心猿意马呢?


    那张冰雪一般的脸,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无一不让李昇心醉神迷。


    李昇好想吻上去。


    随着他越靠越近,温兰殊像是有感受一般。李昇不敢在原地栖迟,想着温兰殊躺了一晚,肯定腰酸背痛,不如去自己的床榻上休息一番,于是缓缓向殿内走去。


    温兰殊的手悬在半空,心有所感,下一刻笼住了李昇的脖颈,侧脸紧贴着李昇的胸膛,唇角上翘,声音半是骄纵半是依赖,呢喃道:“唔……萧长遐,别闹。”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昇:红温了[666]


    太抽象了真的太抽象了,昨天梦到家里的猫上学了,是真的上学……


    然后还梦到去玄武湖,我说天啊之前在梦里梦见过来玄武湖现在又来啦,结果一觉醒来,还是梦[裂开]


    二梦玄武湖,看来今年必须得去一次南京了。


    第54章 美人


    红线最近很苦恼。


    这几日温兰殊都没回家, 听中使说是留在宫内商讨政事,只是把温兰殊换洗的衣服送出来,然后她收拾收拾, 再给中使新衣服送进宫去。


    单这些其实没什么,主要难以对付的是萧遥。


    萧遥一直来找温兰殊,基本上隔一天就会来一次, 说是公廨不忙, 都是闲职, 一次两次红线都能搪塞说是宫里有事, 可是到第四次,九月初八的午后,红线实在找不到由头了。


    她知道皇帝和温兰殊关系不一般, 具体怎么个不一般她不太懂, 只能在萧遥敲门后,尴尬地开一个缝,非常羞怯地说,公子还没回来。


    萧遥背着光, 只递给红线一个食盒,那表情耐人寻味, 说不清楚是颓丧还是怨愤, 须臾又恢复正常, 笑着对红线说, “我没什么事, 要是你家公子不回来, 你就吃了吧。”


    说罢, 转身就走。


    萧遥没回家去, 反倒是来了校场。韩绍先这公子哥为了应付接下来的重阳竞射, 也临阵磨枪,在校场上练得那叫一个挥汗如雨。


    见萧遥带着臂缚,一边胡禄另一边豹韬,很明显是来和自己作伴的,他这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敲着酸痛的肩胛骨,转动胳膊,弓箭放在一旁小桌上,“哟长遐,怎么来这儿了?难不成也跟我一样,想临时抱佛脚?接下来重阳竞射,可是重头好戏啊。”


    萧遥从豹韬里拿出漆雕弓,又抽出弓弦,将一边丝弦捆在弓的一角,“什么重头好戏?我第一次参与,还不知道。”


    “重阳竞射,武德充沛,卢彦则当初就是在竞射中斩获颇多又中了红心,才有机会去十六卫做大将军。你也知道嘛,本朝就喜欢在酒席上谈正事,你喝得半醉,我趁机进言,这事儿就成了!”韩绍先讲起这些萧遥不知道的事儿来,竟然还有优越感。


    “原来如此。”萧遥耸了耸肩,这会儿刚好弓弦上好了,“那韩公子你……”


    “诶别问我了,我要是射艺好何至于没有在军中任职啊。说起射艺我就气,独孤逸群这厮,射箭也有一套,我妹前段时间回门,看到我在斗鸡,说我不思进取,文治武功都差,我说有爹在,我也不用多厉害嘛,不像你夫君,又是背弃温相又是跟你成婚,辛苦耕耘,累不累啊,结果这韩蔓萦……我妹就追着我打,你说她都成婚了怎么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萧遥:“……”


    这会儿韩绍先夸夸其谈,勾着萧遥的肩膀,完全没察觉到萧遥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


    “我当然不服气,就跟她说,你看看,温兰殊不也是嘛,文治武功都不错,可是呢,没用哇,咱们陛下把他当暖被窝的,拘在身边不让出去,我呢,以后去地方上当一州刺史,回来尚且还有机会往上走,温兰殊呢,不出去,拿什么升任?吏部那儿第一个不许。”


    韩绍先越说越起劲儿,似乎看到小时候经常被拿来比较的对手这会儿沦落,就格外解气,“我这妹妹啊,没话可说了,也有可能受了独孤逸群的影响,又跟我掰扯温兰殊如何有才,如何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说温兰殊当年在学院如何踏实用功……”


    “韩娘子也不讨厌她?”萧遥问。


    “那是自然,全京城除了我这种,饱受他威压的,估计没几个讨厌他的吧?那种人太怪了……”韩绍先摸着下巴,瞪眼看远处的靶子,不知不觉就神飞天外,“你再怎么讨厌他,或者跟他不对付,他就跟瞎子似的,没感觉,看不见。”


    萧遥冷笑,“那确实是。”


    “其实,他算不上踏实,我跟他都在崇文馆学习,他什么样我最了解。不过我看我妹的脸色不大对劲就没说。”韩绍先从拾箭奴仆手里接过一把箭,整齐放回胡禄中,箭羽朝下,箭簇朝上,闪烁着银光。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萧遥问。


    “跟很多人想的都不一样,所以你别觉得我是在说他坏话。”韩绍先撇嘴,这句算是事先声明,“你学过那篇文章嘛,《弈秋》,就是《孟子》里那篇。”


    萧遥回想起来,他为数不多的素养在此刻尽数体现,“记得,里面不是有俩学生,一人专心致志,一人只想射鸿鹄。”


    韩绍先笑着摇了摇头,“那你觉得,温兰殊算是哪种?”


    “专心致志的那个?”


    “谬。”韩绍先弯弓搭箭,箭掠过草野,嗖的一声,带起一阵风,两侧的草茅分成两股,中间出现一条甬道——


    没有中靶。


    那支箭偏移了原本的计划,萎靡不振地落在箭靶前三步,深入泥土。


    萧遥:“……”


    “咳咳。”韩绍先掩面,人有时候甚至会被自己逗笑,这五十步的靶子都射不中,他老子可是雪夜行军勤王一路从江宁逆流而上,好在身边的是萧遥没太丢脸,要是卢彦则手底下的人高低得被传扬出去记在文人笔记里。


    接受自己是个废物,韩绍先用了十六年,那年,他遇见了温兰殊。


    “他不大规矩的。”韩绍先笑声停了,“上课不怎么听,有时候一直不来,独孤逸群是额外开恩来到崇文馆的,要是在一百年前他根本没这机会,所以他也不算馆阁学生,只算一个旁听的,我们叫他温兰殊的跟班。这跟班和温兰殊区别很大,上课听得很用心,札记写了一摞又一摞,每次考试,都有很多人借独孤逸群的札记,啊也包括我。”


    韩绍先聊起往事,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但是温兰殊不做札记,他说书在心里。上课的时候也一直看窗外,不上课的时候鬼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他跟很多人推杯换盏,有诗社,也有一些宴席,自然而然练就了跟人交往的能力,说话滴水不漏,娘的,我们这边御史找他的茬,愣是找不到。”


    “他十八岁中进士,我没觉得很意外。一般说来,年少中进士,要么是家里铺路,要么是惊世之才,温相不苟言笑的,我觉得是他自己给自己找路子。御史原本想弹劾那届科考主考官只手遮天,想要依此为自己培植党羽,藉此把温兰殊拉下来,没成想一查档看到温兰殊的文章后,所有人愣住了。”


    韩绍先说到这儿,就有些无奈了,愤慨之下的无奈,大抵是接受不了有的人,没你努力还比你强。


    不过作为宰相之子,韩绍先也没那么笨,主要是在温兰殊比较下,相形见绌,“我一直觉得,他看起来身边有很多人,但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就拿上次我妹的婚宴吧,我看了他两眼,他跟在场很多人都说得上话,却又不那么开心,寒暄完了就到一旁饮酒。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啊。”


    萧遥想了会儿,“不学书本,是因为学会了,觉得崇文馆的课没什么用吧。”


    韩绍先打了个响指,“所以我说,他是那个射鸿鹄的人啊。”


    “一个有鸿鹄之志的人困在京师无法真正做些什么。韩公子,在太常寺无事终老可能是你的愿望,但不是他的啊。”萧遥苦笑,“说到底,他能在乎谁呢……”


    “还是及时行乐的好。”韩绍先伸了个懒腰,“长遐,我说话你别不信,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学点儿武艺挺好,温兰殊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仰天长叹,纤云无迹,微风拂过原野,紧接着靶子前多了几根颓靡无力的箭,无一中靶子,“活得糊涂点儿没什么不好,我爹勤王的时候就把我这辈子的事儿都做完了呢。”


    萧遥附和,“是啊,不过我就没有韩公子命好咯。”


    韩绍先脾气不大好,经常咋咋唬唬跟别人吵闹,尤其跟韩蔓萦,两个人一见面就开打,没想到回门后还能吵起来。萧遥能跟韩绍先玩一块儿,除了这是韩粲的儿子,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必须要周全,那便是韩绍先这种人,忒好拿捏。


    韩绍先自认是废物,只要你跟他一起,也自嘲自贬,秉持着要烂一起烂的原则,韩公子自然而然会把你归入自己人的阵营里。


    萧遥自西川进奏官升任中郎将,本朝禁军不如云骧军和平戎军这种负责杀敌的军队,他这个禁军中郎将,是闲职中的闲职,因此让韩绍先感觉到了安心。


    闲职可以养老,对于混日子的人而言,中郎将已经是不错的官职了,正如同韩绍先打心眼里觉得太常寺少卿比侍御史品阶高而且屁事少,为什么温兰殊眼巴巴要做侍御史?


    一心有鸿鹄之志,思援弓缴而射之……


    萧遥弯弓搭箭,臂膀上的肌肉紧绷,在贴身的衣服上格外明显。他紧盯着百步外的靶子,拉满弓,手腕青筋暴起,整个上半身都在颤抖。


    弓弦因过度拉伸发出磕磕巴巴的声音,眼看时机已到,萧遥松了手。


    羽箭应声而飞——


    须臾,落在了靶子周围。


    原本韩绍先看到萧遥那架势,还真以为萧遥有什么真本事,毕竟听人说起过,萧遥在西川带过兵,没想到射箭跟自己差不多啊!


    韩绍先捧腹大笑,做到一边解下酒囊喝酒,“长遐,这靶子要是成精,今晚就找咱俩托梦,谢谢咱们不射之恩!”


    萧遥笑得坦然,“那还挺好,有功德。”


    他只射了一支,就说要换衣服,待会儿去锦宴楼。韩绍先最喜欢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吃席,就跟萧遥说自己也打算带几个人,萧遥点头,算是同意,紧接着回营帐里去了。


    韩绍先差不多把酒喝完,一抹嘴,就看见拾箭的奴仆又双手奉上一把羽箭,他仔细看了看,很多只有箭簇着了泥土,其中有一支,一半都沾染泥土。


    王羲之入木三分,这支箭算是入土三分?韩绍先拿起那支箭,只见箭杆尾端刻着一行字——


    军器监所制北衙禁军之箭


    ·


    萧遥一路上兴致缺缺,韩绍先虽说有眼色但不多,但还是出于好心,“长遐,你怎么了这是,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我给他两耳光。”


    “一点心事。”萧遥抬头,两侧逼仄的街道将原本辽阔的天穹挤压得只剩下一条,夕阳西斜,暮色暗沉。


    “什么心事啊。”韩绍先的几个朋友还没到,这会儿上了几个冷菜,刚好够萧遥和他解乏。


    他搜索枯肠,实在是想不明白,萧遥这种平日里万事不关心无所事事的武人怎么会突然伤春悲秋,眼珠子一转,“不会是因为女人吧?我就说,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古往今来,最消人意气!”


    萧遥饮了口酒,“确实是个美人。”


    “哟,长遐,你也金屋藏娇了啊!”韩绍先一拍萧遥的背,“怎么样,让我也见见?”


    萧遥握着酒杯,晃摇着里面的琥珀浓浆,讥诮道:“你也知道是藏娇?那怎么能让你看见呢。”


    韩绍先一想到萧遥也会被另一个人牵扯情肠抓耳挠腮,不禁哈哈大笑,“长遐,什么样的美人,你竟然拿不下?不如跟哥们儿我说说,我给你支支招。”


    “唔……”萧遥微眯双目,就看见了一袭黄衫的男子,和一众文人雅士齐齐路过他和韩绍先的包厢,约莫在隔壁落座了。


    “他么,有才。”萧遥扬高了音调,故意扯着嗓子,“又会舞文弄墨,对谁都是笑意盈盈,无论你找不找他,他都懒得找你。”


    韩绍先觉得这真是委屈自己兄弟了,跟奴仆说了两句什么,紧接着楼下对面歌舞坊几个歌妓就抱着琵琶和琴莲步轻移走了过来,无一例外身着乐工黄衫。


    眼神如秋水,脉脉含情,欲说还休,韩绍先早已摩拳擦掌,想要表现自己风流贵公子的习性,就招招手,让歌妓上前来,自己拥着一个,也让萧遥试着,“长遐,你很少试这个吧?我跟你说,锦宴楼为了防止客人喝醉受寒,特地让这些歌妓围着客人,你尽管喝,要是醉了,她们能给你取暖呢!”


    萧遥不动声色,却也没靠近其中任何一个。


    “长遐,你可不能这样。”韩绍先又饮了口烈酒,“哥们儿让你开心开心,你别为了一个美人,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该享受就享受,该冷落就冷落,你太殷勤,她反倒是把自己当回事儿,蹬鼻子上脸,到底谁玩谁嘛!”


    说着,韩绍先的几个朋友姗姗来迟,一齐围了上来,公子长公子短的好不热闹,韩绍先大手一挥,让他们享用酒食。丝竹管弦一时盈耳,酒令之声嘈杂无比,萧遥心不在焉,往门口挂着的珠箔随心一看——


    那个黄衫“美人”,刚好站在灯烛外侧,暖黄烛光糅杂着酒意,连同玉山般的身形,摇晃作响的珠箔,闪烁雾光的眼,令萧遥心弦大乱,心思当场就不在酒食上了,更顾不得什么红巾翠袖,殷勤冷落,当即跟韩绍先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借用了唐代北衙禁军和南衙禁军的设定,其中北衙禁军是原本的朝廷禁军,因为长久不打仗所以战斗力下降,但是南衙禁军是安史之乱后回朝的神策军,负责外出作战,左右了中晚唐的局势和进程。


    因此这里,萧遥的禁军中郎将就是北衙禁军的设定,承担起野战军职责的就是韩粲的云骧军和权从熙的平戎军(毕竟二者都勤王了嘛,战斗力比较强,自然而然留在京师了)。但是中晚唐的官职乱糟糟的,这里设定云骧军老大是兵马使,平戎军是驻边军,所以老大是节度使,这个节度很重要,古代就指望名正言顺,你有了皇帝的准许,在地方才能叫节度使。


    这里区分下,不影响阅读,只要知道这俩是老大就好了。


    感谢观看。


    第55章 阿九


    “子馥, 你听我解释……”萧遥追逐那抹鹅黄身影,在街上一路狂奔。他原本想责怪几句温兰殊的,但是看到这一幕, 他是什么责怪都忘了,生怕温兰殊轻轻松松,说断就断。


    温兰殊在一家酒肆前坐下, “你解释吧。”


    “你最近一直没回来。”萧遥想了想还是说了, 顺带点了两杯淡酒, “我以为你是想断, 又或者……可是抛开别的不谈,你没有主动来找过我一次,我一直觉得, 你没把我放心上, 把我当暖床的了。”


    温兰殊弓着背,“我要是把你当暖床的,至于把自己也搭进去?”


    萧遥:“……”


    很好,萧遥马上就不生气了。


    “那你刚刚是在跟谁一起?”萧遥抿了抿嘴, 心想怎么还不上酒。


    “呃,应酬。”温兰殊没想到自己也要解释了, “文人诗会, 我刚抽到竹签准备作诗, 就听到你在隔壁大喊大叫的。”


    萧遥:“……”


    “萧长遐, 你贵庚几何, 我能问下么。”温兰殊饮了口刚上的淡酒, 心想如果萧遥比他年纪大还这么患得患失, 那么肯定要事先声明, 不能涨岁数不长脑子……


    “呃,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萧遥有点不好意思,“二……二十二。”


    “二十二啊,二十二。”温兰殊深呼吸一口气,那就可以解释得通了,萧遥确实年纪比他小,行事作风比较跳脱,所以要采取好言安慰的方式,“那还好,没到本命年,做事胡来还能原谅。”


    “我……”萧遥原本的优势在此刻荡然无存,原想着追问几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我找了你好几次都不见你人我好委屈,结果现在,瓜田李下的,至少温兰殊眼里,他的确和韩绍先的狐朋狗友一起混,旁边还有歌妓呢。


    温兰殊似乎心有所感,语重心长,“长遐,你做什么我都理解……”


    “不!你不要理解!”


    温兰殊:“?”


    “你骂我吧!我以后不会胡来的,你别这么淡然,我害怕!娘的,就不该跟韩绍先胡来,这孙子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估计下次有,还会喊我出来,拒都拒不了!”萧遥怒锤大腿,等着温兰殊劈头盖脸的斥责,此刻也不管不顾前几日温兰殊没有归家的理由了,只想着赶紧让自己心里收获一片安宁。


    “确实,不过这也是常事……”


    “不是!不是常事!”


    温兰殊:“……”


    温兰殊有点不冷静了,端起酒杯又饮了口酒,萧遥怎么还讨他打呢?


    他全然不知萧遥眼中,此刻二人的感情已经到了危急关头!


    在温兰殊看来,他和李昇的关系不清不楚,多少流言蜚语,因此萧遥要真有个美娇娥在外,金屋藏娇,他也管不住,更没什么立场管。


    “如果你有喜欢的女子,可以随时告诉我,我不会纠缠……”


    萧遥两手一拍桌案,锵的一声,酒杯里的酒都溅了出来,娘的,早知道韩绍先热衷于酒色财气,今儿他宁愿一个人出来吃冷酒也不会吃花酒啊!这下好了,和温兰殊说不明白了!


    “你可以纠缠!”萧遥一时急赤白脸的,全然忘了应该先否定第一个可能。


    于是,温兰殊强装面色淡定,“所以,你喜欢的那个美人,是谁啊……”


    萧遥:“……”


    怎么说呢,指桑骂槐,槐不知道,问你桑是谁。


    温兰殊见萧遥久久没回答,心里约莫也有了底,可他明白,自己到底没资格约束萧遥,所以他这会儿眸光暗了下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即便如此,他也要体面。


    所以,他在措辞,想体面一点结束,反正他和萧遥在很多人看来都不合适,如果要公开的话也不大可能,总不能一直这么偷偷摸摸下去,萧遥第一个受不了。


    不能给人家未来,还吊着人家做什么?


    温兰殊刚打算说“你很好可惜我们没办法走下去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我祝你幸福以后见面还是朋友”然后把自己的哀伤藏起来,结果萧遥不等他说话就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温兰殊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做什么,只见萧遥眼含哀求,缓缓说道,“是你,你不知道么?十三年前是你,现在还是你,别推开我好么,子馥?”


    ·


    晚上喝得微醺,温兰殊又去了萧遥家里,他其实对谁都随和,来与不来都不强求,充分尊重别人,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面对李昇和独孤逸群都是这样,因为他从小就学着要体面。


    然而在萧遥这里就是没法体面。


    虽然他像是带动萧遥的那个,无论成与不成决定都在他,可时至今日,动心的人已经无法简简单单说结束。


    狂风吹过火燎的原野,他替萧遥纾解着,就像之前在建宁王府萧遥对他做的那样,两侧乌黑亮丽的发丝垂下来,擦过萧遥的身侧,犹如一条瀑布。


    萧遥喟然长叹,头枕着枕头,轻轻按着温兰殊的后脑。他时不时喘息,温兰殊讨好着他,有些笨拙,没个轻重,但他不在乎。


    曲起的腿就像山峦,温兰殊在山谷间逡巡盘桓,等到萧遥释放后溯游而上,用袖子抹了抹嘴,白袷的领子开得更低了。萧遥怕对方着凉,把锦被披在温兰殊身上。


    赤红盖在一抹皎白上,温兰殊上下活动。这场景太震撼了,萧遥此前从未想过,他想记住,把温兰殊泛着泪花和霞光的面孔、微微痉挛的身躯、因为被侵犯所以痛苦与愉悦兼具的表情记在心上……他比坐拥无边江山的皇帝还幸福。


    不过萧遥终究克制了,他不忍心温兰殊太劳累,最终抱着温兰殊沉沉睡去。


    天快明,意识朦胧的时候,他轻拂了对方光可鉴人的乌发。


    温兰殊趴着浅眠,呼吸声沉稳,他手腕内侧的那道伤疤蚯蚓那么粗,皮肉被缝合起来,和线愈合的痕迹配合起来活像条蜈蚣。


    他也有一道疤,不过是在外侧,是被丹鼎活生生灼得,没有好起来,像一大片苔藓。


    温兰殊忽然呼吸加重,深吸了口,转过身来抱着萧遥,半梦半醒,萧遥把温兰殊往自己胸前一摁,温兰殊便能枕着他的颈。


    “阿九。”温兰殊像是睡梦呓语,格外撩人。


    “我以为你忘了我。”


    “以后可以叫你阿九么。”温兰殊蹭了蹭萧遥的下巴。


    “可以,你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我的名字,也是因你而来。”萧遥摩了摩温兰殊的发顶,他似乎很喜欢这么做,“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唔……第一次的时候吧。”


    “那么早?!”


    温兰殊哭笑不得,“我有那么迟钝嘛。”


    萧遥很想说是的,不过只要温兰殊对他很敏感就足够了,“怎样,累不累啊,用不用我给你捏捏肩捏捏腿,今儿可是重阳竞射,你那表侄一箭射出个大将军,你不得也试试看?”


    “哎,再说吧,人算不如天算。”提及此,温兰殊又怅惘起来。现在萧遥可以不在乎他那几日夜不归宿,以后呢?这些天李昇给他找了好多事,要不是他昨天说要回家准备重阳大典,估计李昇都不会放他出来。


    关键是李昇还真有事,台阁关于各地的奏报,以及关于平戎军的安置。他不笨,有些事情学上几次就能起草,韩粲原本颇有微词,不过看他写了几封奏疏还不错,就把他当下手了,温行向来严肃,不发一语,还是以职务相称。


    如此一来,侍御史竟能过问政事堂事务,在旁人看来就是走皇帝那边,跟汉哀帝的董贤似的。倒也有几个同僚,不管那么多,就想着跟他联络,所以昨晚才会贸然邀请他去酒楼。


    萧遥也敏锐意识到了这些,不知道温兰殊是什么想法,也不敢贸然戳破,二人很好地守着那层窗户纸。


    “你家红线那次跟郡公一起聊天呢,两个人聊得还挺投机。”


    温兰殊不禁想起那天柳度说要登门拜访,可是他没能回成家,原想道歉的,现在看来不必,“哦?那就好,我还想着没能在家,得找郡公解释解释。”


    萧遥若有所思,“我觉得吧,子馥,他可能不是找你的。”


    温兰殊气不打一处来,“是啊,我觉得是找你的。”


    萧遥:“?”


    “你看,他知道你常来我这儿,你俩顺路,刚好能看见你,还能还东西,不是一举两得?”


    不是……萧遥仔细想想,他跟柳度也没什么吧?但是他转念一想——


    温兰殊在吃醋!


    包括昨天,虽然他贸然离席,可是在他离席前,温兰殊早先他一步离了席,那表情绝对算不上是高兴。妒妇吃醋是提刀赶来那双眼欻欻欻能把人活吃了,但温兰殊的吃醋要细品!细品!不然根本察觉不到!


    这是钝刀子,是温水,如果察觉不到,就是钝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


    萧某人窃喜,虽然接下来就是早饭的时候,原本泡好的汤饼里多了一勺醋,还是河东老陈醋。


    温兰殊旁若无人吃着,萧遥夹起胡麻饼,蘸了蘸汤汁,心满意足又略带陶醉,整个人笑得像个傻子,搞得温兰殊不知道这厮在干什么。


    我放的是醋,不是曼陀罗或者南诏菌子吧?


    温兰殊简直没眼看,自己吃完后就匆忙下台阶,准备牵马,这次可不能牵错了,上次牵了匹禁军的马,差点被聪明的大表侄看穿,这次要直接面圣、见温行,想着想着,他就有点心不在焉,啪唧——


    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走太快了,全然忘了昨晚那一场酣畅淋漓过后,还没缓过劲儿来,双腿还是浮着的。他双手撑着地,鹅黄的袍摆绽开,在砖石地上犹如一朵莲花盛开。


    他幽怨地看着罪魁祸首,而罪魁祸首这会儿笑得更起劲儿了,慢悠悠从堂屋走出,下台阶单膝跪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跑那么快做什么,每次偷情都这样,一溜烟跑了。”萧遥凑近,二人额头贴着额头,“这次跟我一起去,就说……你找我学箭。”


    温兰殊有恃无恐,贴近萧遥的耳朵,摄人心魄,容光焕发,“可以啊,我倒是好奇,这些年你怎么练出如此利索的嘴皮子?阿九——”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像是在诱引。这声阿九就像是击入湖面的石子,引起轩然大波,萧遥马上掐了把温兰殊的大腿,二人此刻绕过堂屋已经到了后院。


    “比不上子馥你牙尖嘴利呢,昨儿可把我折腾得够呛。”萧遥把温兰殊放下,将其逼近墙面,紧接着又是好一番纠缠。


    【作者有话要说】


    南诏菌子就是云南菌子,可见萧遥有多么鬼迷日眼。


    节日快乐,踏青了没?祝各位诸事顺利!


    感谢观看~


    第56章 重阳


    重阳竞射的地点设置在沙苑。沙苑有骏马, 前几任君王都来此射猎打马球,李昇好这点也不例外。身为大周的皇帝,他特别喜欢在如此一望无际的草场大兴阵仗, 然后围猎一展雄风,要是能让温兰殊高兴一番就更好了。


    为此甚至还带上了太常寺的几个乐班子,文武百官凡是官阶到了的, 都能随行过来, 萧遥借着韩绍先的关系, 也能凑一凑热闹。


    仪仗长如游龙, 旗幡飘扬,代表皇帝的龙纹旗帜在銮驾周围矗立,宫女宦官围着, 温兰殊特许在李昇左右侍奉, 因此萧遥跟温兰殊大概差了二十步的距离。


    于是萧遥只能听韩绍先一张嘴叭叭个没停,韩蔓萦头戴幂篱,时不时回过头警告他几下,又握手成拳, 看起来韩绍先再说下去,这个妹妹就要大义灭亲了。


    萧遥拉了拉韩绍先的衣袖, “御史就在一边呢, 咱们都安静些。”


    “嘁。”韩绍先很不爽, 用手背挡了挡阳光, “天气真好啊, 长遐, 你昨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萧遥顾左右而言他, 看着面前乌泱泱一大群人, 脑海里不知怎么就回想起来温兰殊情难自抑,脸色潮红,又咬着唇颤抖双手喊他九郎的场景。


    直到韩绍先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很久没说话了。


    “你昨天该不会是去幽会佳人了吧?行啊你,真得意!”韩绍先握拳,给萧遥胳臂来了那么一下,差点就把萧遥推下去,“说说呗,哪儿的佳人,让我也去瞅瞅,然后我写个诗,说不定她就能流传千古了呢。”


    “不用你写诗也流传千古。”萧遥得意地挑眉。


    “哟呵,有什么佳人是我韩公子没见过还这么出名的?鸣珂曲哥们儿我都看了个遍,唯独有一个没看过……啧,真想见一见。”韩绍先摸着下巴遐想,露出一副痴迷的表情,“可惜伊人儿来去匆匆,连长什么样我都没看到。”


    “谁啊。”


    “长遐你不在长安肯定不知道,那人叫绮罗光,西市斗乐一曲《八声甘州》技惊四座,偏这美人儿不露脸,带着个胡人风帽,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不过单一双眼就够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脉脉含情,朦胧秋水,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韩绍先越说越陶醉,有时候炫耀别人没有而自己有的东西就是这么有优越感,尽管他只是见过绮罗光并非拥有对方。


    萧遥彻底无语了,“你这还挺有文采的哈。”


    “当然,小娘子们都爱听这些。韩公子我也算是阅花无数,所以……你的那位佳人什么时候给我见见?”韩绍先旁敲侧击,颇为好奇,坏笑着看萧遥。


    不过萧遥依旧强硬,“那不行,这佳人不喜见外人……”


    面前温兰殊死亡凝视,萧遥只能噤了声,“更不想成为谈资,还是个悍勇善妒的。”


    “那你换一个呗,你这出身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哇,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她看不上你是她没眼光!我哥们儿这么好就该有更好的!”韩绍先气急败坏,怎么有人敢这么跟萧遥拿乔?要是不挺直腰杆反击,那还是男人嘛!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卑躬屈膝!


    萧遥摆了摆手,“罢了,你要是遇见个可心的你就知道咯,恨不得把他当心肝,怎么忍心对他发火呢。”


    韩绍先:“……”


    韩绍先不是很懂,却也觉得没必要懂。讨好自己的人多了去了,他怎么可能会去讨好别人呢!


    队伍到了沙苑,有司先去安置车驾,李昇在黄枝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山坡下有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地,今日因皇帝驾临特地用锦缎围出一片马球场大小的区域,可以打马球,也可以蹴鞠、围猎。一般为了安全,皇帝不入山中游猎,往往是将已经准备好的猎物放入步障内进行射杀,难度大大降低。


    权随珠和韩蔓萦是两个异类,她们在一大片的朱紫青绿中格外惹眼,穿的都是蜀锦做的紧身胡服,男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互相吹捧,两个女人倒是安静,权随珠好奇问,“成婚后怎么样?”


    韩蔓萦略带害羞,侧眼看了眼跟主司打交道的独孤逸群,“喜欢,他人很好。”


    这小夫妻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倒教权随珠有些多余了,“能遇见个知心人,很不错。我就惨啊,在军营里天天被当牲口使唤。”


    旁边喝水的高君遂和戚徐行纷纷吐了出来,咳得脸都要红了。


    到底谁是牲口!


    权随珠一个眼色,二人马上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这日头挺好的。”


    “是啊是啊重阳佳节我都想赋诗一首了。”


    韩蔓萦笑得合不拢嘴,“你也该有个着落了。诶,我记得,你是对温公子有好感?要不多认识认识,然后熟络一下?”


    她是韩府千金,韩粲虽说和温行在政事上屡屡对抗,不过细究起来,跟温兰殊一起喝酒品茶也没什么,毕竟少有人会去追究一个姑娘站哪个队,而且她和温兰殊出身相近,没什么配不上的。


    权随珠自然明白,不过即便她对温兰殊并无男女之情的情愫,这会儿也得借坡下驴,婉拒一下,“哎我也想啊,可我是个糙人,要是唐突了温公子可怎么办?人家温公子肯定是喜欢窈窕……”


    随着权随珠慢慢转过头去,只见温兰殊正和萧遥打得火热。


    不是……你俩?权随珠皱眉,不过想了想,上次也确实是,光顾着旧温兰殊忘记注意萧遥了,这小子可是替温兰殊说话的。在宴席上,能仗义执言,已经不是一般的情谊了,所以他们俩难道是好朋友?


    难道现在党争已经结束了?两个派系的都可以随意交谈?温兰殊可是温行的儿子啊,独孤逸群娶个韩相女儿,这么久了还没从流言蜚语里脱身,怎么这温兰殊是不知道?咋不避嫌?


    权随珠无奈,解下腰间囊袋,喝了口酒,“温公子说不定不喜欢我这样的,你说我何苦凑热闹呢。”


    韩蔓萦笑得坦荡,“一开始我夫君也说他配不上我,可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他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我有能力给他更好的,他为什么不愿意跟我成婚呢?那时候我去他家,把老夫人伺候得开开心心的,老夫人跟我说,独孤有多不容易。你只要努力,就算是块儿冰,久而久之也就化了,现在老夫人的腿疾也好了,身子骨愈发健朗,说我是个小福星呢。”


    “挺好的,韩娘子说话忒好听了,我得多跟你学学。”


    权随珠遥望天宇,高君遂正在桓兴业面前射箭,一旁戚徐行指点着高君遂的姿态,让对方胳膊水平,肩膀打开,又解下个扳指给高君遂带上,如此纠正之下,射出去的箭终于远了不少,就是离中靶还有一段距离。


    她想到自己学箭根本不用人教,小时候用木削弓,再用丝弦绑上,随便用一支没箭羽、箭簇的竹杆就那么一射,已经比很多小孩要远了,可她觉得不够。师父就会说,要有箭簇和箭羽,有箭簇才能伤人,有箭羽才能射得更平稳。权随珠缠着师父,说一定要学,师父说,姑娘学这些不大好。


    “天底下什么样的姑娘都要有!喜欢红妆的,喜欢武装的,都是姑娘!”权随珠说得颠三倒四,把师父哄得一愣一愣的。


    好在现如今她是权从熙的侄女儿,没人在意她原先的名字,夏侯乔。


    师父给她取名乔,希望她做参天乔木。叔叔给她取名随珠,将她视为掌上明珠。


    不过二人唯一不变的就是支持她学习武艺。乱世之中,总要有点保命的功夫防身,权从熙这么觉得,师父也这么觉得。


    参与的官员基本上都到齐了,按照官袍颜色站成方阵,光禄寺运送餐食的车队业已到达,在皇帝宝座两侧列下长长的宴席,宦官安排诸位官员落座。这些规矩只适用于论资排辈的文人,权从熙是建宁王,所以建宁王班子下面的人堂而皇之坐在其侧,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几个军营中小官压过尚书侍郎的景象。


    礼部侍郎以为不妥,铁关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样子像是要打架,权随珠掐着他的手腕,“坐哪儿有区别?别闹事。”


    “是啊,没区别为什么要让我们腾地儿?”铁关河踢了一脚地上的软垫,对这穷讲究的朝廷无言以对,“军饷一扣再扣,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装什么至高无上。要我看,那个位子……”


    眼看铁关河紧盯着皇帝,权随珠踩了他一脚。这一脚吃上了力,差点把铁关河的脚掌踩平踩碎,“你个虎妞!”


    “……大庭广众之下别叫我小名。”权随珠硬是把这尊大佛给推走了,推到了按照官职本该坐的地方。就是这样一来吧……铁关河就和温兰殊面对面了。


    权随珠箍着铁关河的肩膀,想让铁关河往后稍稍,自己坐在前面。孰料铁关河犹如被施了定身术,不走了。


    “人多,别发疯。”权随珠在铁关河面前咬牙切齿,压低声音,“你知道你上次差点闯了什么祸么?你以为在长安杀个人跟在战场上杀人一样?”


    “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条命。”铁关河狠戾一笑,“我跟温十六有缘,想坐对面都不成?”


    与此同时正盘腿而坐的温兰殊:“……”


    “诶,那位有点眼熟啊。”铁关河指了指坐在温兰殊旁边凝视自己的少年,“跟卢彦则有些像。”


    “那是卢彦则的弟弟。”


    既然怎么推都没办法,权随珠索性拿出自己最擅长的一招,狠击其小腿。铁关河预判到了权随珠会这么做,当即错开几步想劈权随珠的背。不过他反应没权随珠快,当下被权随珠握住胳膊,擒拿在地。


    铁关河脸颊贴着泥土,怒发冲冠,“我操,你他妈能不能给点面子!”


    在众人关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下,权随珠也是无奈,凑近铁关河的耳朵说道,“你他妈能不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温兰殊依旧淡定饮茶,末了往卢英时那边偏了偏身子,“怎么不见阿洄?哦,你最近有见到过少韫么?”


    “萧夫人病了,阿洄在侍奉汤药。唔,少韫嘛,我最近没看见他,这得问高君遂了。”卢英时漫不经心往周围看了看——


    冗长的宴席被锦步障包围,不过居高临下的地势让人能够看见远处的乐班子。坐部伎和立部伎分别抱着自己的乐器在宦官的带领下走上前来,依稀能看到其中有个人戴了风帽,看不清面容,可是那身型和姿态……有点儿熟悉,却说不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风帽是鲜卑人用来防晒的帽子,可以把除了眼睛以外的地方全部遮住。类似现在防晒的帽子,模样和明朝士大夫的幅巾差不多。


    假期快乐[比心][红心]


    第57章 琵琶


    皇帝一声令下, 百官齐刷刷站起,温兰殊将酒卮放下,身边尽是科考同年, 无一不是清贵,这会儿面对皇帝,稍稍压抑了几分踌躇满志, 也就只有他, 老是心事重重的。


    听不清李昇说了什么, 按照历来的传统, 应该就是吃好喝好尽情享乐,过午还有射猎,到时候都一展英姿, 展现我大周男儿出将入相的风范。


    臣子们纷纷敬皇帝酒, 皇帝回酒,为首的温行、韩粲念礼辞,也是一以贯之的皇朝太平万年,皇帝万岁千秋, 如此来回推杯换盏下,终于开始了丝竹之乐。


    温兰殊之前在太常寺, 那乐曲声音一出来他就知道, 这是龟兹乐。李昇偏爱龟兹乐, 不仅仅因为白娘子是龟兹人, 更因为龟兹回不去了, 已经陷落在漠北人手里, 国朝连年征战, 怎么可能有余力开疆拓土呢?大抵人年岁渐长, 都会好奇自己的来处, 李昇便是如此,好奇那素未谋面的西域,究竟是何等光景。


    龟兹乐的频率很快,舞者甩着钹鼓,步伐跟着节奏,胡人衣袍色彩鲜艳,筚篥之声苍茫悠远,横笛高亢,就连君子之器——琴,都被浸染上了一份胡人的异域风情。


    韩绍先这会儿微醺,忽然聚精会神,戳了戳萧遥,“《八声甘州》!是那年我听过的《八声甘州》!”


    “哦,原来如此,我听软乐听多了,头次听这么高亢的曲调。”萧遥附和着,心知这韩绍先又要开始了。


    戚徐行身子倾斜,想要听个七七八八,要不怎么说人就是爱听这些奇闻逸事呢。


    随着周围的乐声渐渐低了下去,琵琶声越来越出众,像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突骑,铮铮曲音犹如马蹄之声,扣人心弦。


    “妙啊,当年绮罗光弹的就是这曲,据说当时万人空巷,琵琶声传遍西市,伊人临阁远望,一人一琵琶……长遐,我觉得琵琶就是最厉害的乐器,能弹幽怨情意,也能弹战场杀气,而那绮罗光,又能把这厉害的乐器弹得出神入化……”韩绍先听到这儿不禁潸然泪下,“此情此景,你我何其有幸。”


    萧遥:“……”


    你最好听的是琵琶。


    戚徐行越听脸色越难看,这韩绍先满嘴胡话,没一句实在的,只好坐直身子,继续饮酒。这边高君遂冷笑一声,“这些豪门子弟,真是爱享受。不就是个小小琵琶伎,吹破天了也就是个歌伎,至于捧得跟个天仙似的么。”


    戚徐行疑惑着回头,心想这桓兴业的外甥跟铁关河学的?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咳,高郎君,这是陛下亲自组织的乐曲班子,平时很少拿出来给群臣的。”


    高君遂依旧不改本意,“治国理政,安能在歌舞管弦上费心思?真正有用的,除了文臣就是武将,难不成魏博人打来,你要这些人扛着琵琶上战场?”


    啪一声,琵琶弦忽然断了。


    皇帝刚好饮罢,原本倚在后面的凭几上,见状直起了身子。由于刚刚的琵琶声音太过突出,这会儿弦断酒显得格外明显,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黄枝心道该死,绕到幕后跟琵琶伎说了几声,让这琵琶伎出来跟皇帝谢罪。


    在众人围观下,一个头戴风帽的琵琶伎抱着琵琶自幕后缓缓走出,温兰殊的目光被吸引了去。


    方才高君遂的非议温兰殊都听到了,不过皇帝可能没听到,因为距离很远。他格外好奇,能被高君遂深厌之的琵琶伎会是怎样的风姿,又或者说,能被李昇选中进入龟兹乐班子的琵琶手,会是谁?


    这人走起来轻飘飘的恍若没有重量,风帽严严实实挡住了一张脸,只留一双情意绵绵的琉璃眼,眼皮层层叠叠,睫毛也比一般人的要长,很像胡人的眼,又因为过于瘦,眼眶更深。


    韩绍先嗤笑着小声道,“我就知道,现在琵琶伎都学绮罗光,戴一个风帽,不过是东施效颦……”


    “乐坊龟兹乐弟子绮罗光有罪,望陛下恕罪。”


    韩绍先:“?”


    韩绍先揉了揉眼,刚刚因为喝了酒,看东西看不大清,绮罗光穿了厚实的衣服,饶是如此也能从步伐中判断出来,这人应该很瘦,抱琵琶的手腕那里,腕骨突出,凸得有点夸张。


    “这就是……绮罗光?”韩绍先难以置信,瞪大了眼,可算是能看清楚个大概。一旁萧遥拍了拍他的肩膀,“韩公子你回来些……”


    老父亲韩粲正瞪着着不成器往前探身子跟上赶着一样的儿子,韩绍先左顾右盼才意识到,娘的就他一个手撑着桌案往前,于是清了清嗓子坐了回来。


    皇帝接下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温兰殊、萧遥以及高君遂,都认出来了这是谁。


    还好绮罗光没受责罚,李昇甚至表示要给绮罗光上好的紫檀木螺钿琵琶,在绮罗光推辞说自己不配后,依旧是从库房里拿出来硬塞给了绮罗光。


    宴席撤下后,百官汇集在沙苑的马场两侧,按班列入座。有些人要消食儿,就没去两侧的座位,在一旁的树荫下乘凉,比如离群索居的韩绍先。


    韩绍先梦碎,“绮罗光是个男人。”


    萧遥拍着他肩膀,“节哀。”


    韩绍先对天垂泪,不敢让老父亲发现,“我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琵琶伎,甚至在梦里与其共赴巫山,本以为是伊人入梦,没想到是一厢情愿。”


    萧遥刚想说就算是女的也不一定两厢情愿毕竟这钟少韫跟卢彦则不清不楚你侬我侬的,谁知韩绍先扶着一棵桑树兀自忧伤了起来,“男人就男人吧,能听他弹一曲,死不憾矣。”


    萧遥:“……”


    有时候无助起来是真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远处宦官和婢女以及禁卫,摆栅栏的摆栅栏,拖靶子的拖靶子,靶场大概快要成型了,就在马场的一角。打马球的也不在少数,在皇帝驾临下,已经有禁军小队扎了头巾在场上打马球。


    只不过这不是重头戏,因为大周逢年过节就打马球,禁军更像是借此来锻炼身体的,李昇手撑着栏杆,又横着手掌遮光远望,对战局颇为关心。


    两侧百官在华盖荫蔽的席间入座,闲谈饮茶,温兰殊坐在一个较为偏远的座位,身旁是依旧淡定的卢英时。


    “你早就知道了?”


    卢英时点头,又给温兰殊斟茶,“我答应给他保守秘密的,至于他怎么会出现,我就不知道了。”


    “那少韫跟你哥哥之间,关系不简单吧,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让绮罗光变成钟少韫,难不成有别的居心?”温兰殊又问。


    卢英时叹了口气,把茶壶放在一边,“十六叔,您第一天认识他么?”


    温兰殊亦是无奈,“难不成绮罗光也愿意被这么利用?要知道当马前卒,好处少有,要是不慎,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


    卢英时也不知道这么解释,双手撑着下巴,对远处的战局不甚上心,看着看着就神思飞荡,“谁知道呢,也许他乐意吧。”


    “啧,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乐意去死呢。”温兰殊不解,却对卢英时的早慧敏感深感担忧,小小年纪就已经明白了这么多。


    于是他摸了摸卢英时的头,“阿时,最近功课有不会的吗,在我家住着还习惯吧。不用客气,宅子里何老和红线都挺喜欢你的。”


    卢英时点头如捣蒜,泪花都快流出来了,挪着垫子往温兰殊那里偏了偏就想扎温兰殊怀里。


    结果下一刻他的头被一只大手按住,打断了他想趁机投怀送抱的行为。


    卢英时只好自己灰溜溜爬到一旁吃自己的饼子,斜了萧遥一眼。他身边没什么人,想了想,这会儿该坐在自己旁边的,应该是……高君遂啊?


    他往后望了望,戚徐行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看罢卢英时就不想问了,估计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


    卢英时只能继续咬着点心,看马球赛,顺便跃跃欲试,想在接下来的竞射试一试。可惜裴洄不在,不然肯定能收获裴洄崇拜的小眼神……


    ·


    与此同时的锦步障后,钟少韫抱着琵琶,依旧没取下风帽。他对外宣称自己脸上有疤,不愿冲撞圣驾,其实合理的理由是,他顶替龟兹乐班子的一个姐姐来弹琵琶,因为对方前几日扭伤了手,拿不动拨子。


    来之前没有人告诉他要面圣,也没人告诉他会是这么大的场合,他也根本想不到,自己会遇见一众熟人,甚至是高君遂。


    更巧的是,他弹曲的幕后,与高君遂相去不远,可以说每一句话都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他在旷野间漫无目的地走着,其实高君遂说的不错,琵琶没用,文人也没用,乱世之中,谁掌握最多的兵马,谁有野心,谁才能制服周围人。高君遂的舅舅是桓兴业,所以高君遂能在科考上游刃有余,就算考不上,也能依托舅舅的关系在平戎军讨个职务。


    可以说他们并没有把考科举当成唯一一条路,而钟少韫只有这么一条,再往后就是弹琵琶供人消遣。


    他喜欢琵琶,时不时替姐姐弹,一开始戴着风帽是为了掩人耳目,久而久之有了名气,就化名绮罗光,不过照旧带着风帽就是了。


    他不讨厌高君遂,因为高君遂并不能引起他的情绪,这世上能让他爱恨交织的,可能只有卢彦则。


    高君遂追着他跑了过来,一把揭下他的风帽,蜷曲头发四散开来,犹如水中化开的海藻,钟少韫微微转过脸去,嘴角和下巴颏之间的那颗痣让他原本凌厉的眉弓和明显的下颌线多了几分柔和。


    “有什么事?”钟少韫淡淡问。


    “对不起!”高君遂大喘气道歉,“我没想到,没想到是你……”


    “你说实话,道什么歉,我不在意。”


    “你要是不在意,为什么会弦断!”高君遂冲上去,拦在钟少韫面前,“你明明就在意我说的那句话!”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钟少韫有些烦了,夺过风帽戴在头上,披头散发多少还是有些异类的。


    “少韫,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我该打也该骂……”


    “那是你心中藏了很久的想法。高君遂,我不会喜欢你,我们可以是朋友,我能给你的只有友谊。既然是友谊,那么君子和而不同,我不会要求你。”钟少韫无话可说,“麻烦你让开。”


    “若是如此,卢彦则只会比我更看不起你。”高君遂咬咬牙,“你怎么就不明白?”


    钟少韫难以置信,怎么这高君遂如此无理取闹,“你说够了没?说够了我要走了。哦对,还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朋友之间应该有点距离。”


    高君遂望着钟少韫的背影,心里满是不甘,嫉妒的火焰席卷心头,为什么那个人,轻而易举占了好处,让钟少韫死心塌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红心]


    各位早上中午晚上好[抱抱](小绿江最近更新的这个表情还怪好看的)


    第58章 射箭


    过午小憩完, 刚好马球结束,禁军本就龙精虎猛的,文官打着哈欠勉强恢复神智。李昇猛灌了几口酽茶, 调动起全副武装,身着明光铠,骑骏马, 一骑绝尘就到了靶场。


    温兰殊没那么铺张, 漠然看着花孔雀一般的李昇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马蹄哒哒哒, 引起一阵烟。他咳嗽了几声,估计是被这土呛到了,李昇不悦, 马鞭一甩, 就甩到了一旁宦官的身上,“怎么回事,洒水的是谁,这么不用心!”


    温兰殊竖起手掌, 依旧是止不住咳嗽,“没事, 让他们再撒点儿水就好……”


    李昇踩着马镫下来, 搀着温兰殊到一旁的长棚坐下, 语气略带着些炫耀, “你休息下吧, 待会儿看我的。”


    待李昇站起, 温兰殊不放心, 拽了拽李昇的臂缚, “你别……迁怒。我本来就怕烟尘, 就我一个咳嗽,借机发难不太好……”


    “那不行,你要是不发作,他们把你当好欺负的了。”李昇当然不想看到温兰殊“被欺负”,遭遇过冷落的皇帝格外忌讳“欺负”两个字,一旦被他发觉有敷衍或者不敬,他就必须出出气。黄枝何等有眼力见儿,当场对着洒扫的宦官就是两巴掌,红印子盖在脸上窘迫极了,李昇这才满意。


    李昇走到一边,给弓上弦,温兰殊往前走到那名宦官身边,“对不住,你还好吗?要不要敷一敷?”说罢一双素手轻拍着跪在地上的宦官的背,更是侧眼满含关切,如春风化雨,也算是给那小宦官台阶下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多少情绪都出来了,小宦官顿时哭眼抹泪,说温侍御我没事的,您快去忙吧,温兰殊再三确认,又找医官拿了药才放心,末了还对小宦官道歉,说都怪自己咳嗽那么一下,引起无妄之灾。


    小宦官受宠若惊就差跪在地上给温兰殊磕头,温兰殊扶起他,“好了,不用跪了,快去忙吧。”


    李昇和萧遥一前一后,都围观了这一切。萧遥笑着摇了摇头,就回过身去跟韩绍先唠嗑了,这位公子哥还沉浸在伊人竟是男人的悲伤之中,甚至反复跟萧遥确认这世上应该有说话像男子一般的女人……


    李昇就没那么轻快了,他目露寒光,如冰锥一般,“小殊,你是故意和我唱反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多体谅别人并不是坏事。”温兰殊料想自己就算射出个红心也没法子跟卢彦则那般,索性放弃,坐到一边倒茶,又从怀中取出个陶瓷瓶,倒出薄荷脑和冰片做的药丸子,融化在茶间,清凉的气味顿时传来。


    他一饮而尽,算是化解了刚刚喉间那股上不去下不来的势头,整个人自口腔到喉管顿时清新无比,通透了。李昇显然不打算放过,原本跃跃欲试的尽头被这薄荷香气压下去一点,“小殊,你对所有人都这样,为什么不能对我也如此,就像以前那样,非要这么折磨我?”


    李昇离温兰殊很近,铠甲贴着温兰殊的衣料,甚至未经允许手臂紧贴温兰殊后背,手握紧了肩膀,时不时瞟一眼远处的萧遥。


    “谁折磨谁啊。”温兰殊长舒一口气,又打算再倒一杯。


    李昇抢过杯盏,又抢过瓷瓶,有样学样也倒了一杯,递到温兰殊嘴边,“我喂你。”


    李昇抢时机的功夫一流,萧遥刚好在这时候回过头来,眸光闪过一丝惊惶,嘴唇翕张,浑身犹如过电,握弓的手微微颤抖。


    温兰殊目光挪到一边,从李昇的怀里挣脱。李昇则大大方方回看萧遥,将手中混杂着薄荷脑与冰片的茶一饮而尽,那双眼里尽是挑衅与宣示主权,又因身着不凡明光铠而显得煊赫逼人。


    下午的竞射还是老规矩,中红心计十分,中靶子一分,上场都有十次机会。靶场一列靶子排开,萧遥也穿着简单的两档铠,只护了前胸和后心,束了个臂缚。一整副铠甲还包括护臂和护膝、捍腰,这毕竟不是真正上战场,所以不需要真的那么隆重。


    靶子距离一百步,萧遥的臂力自然不必说,韩绍先咽了口唾沫,不禁想起那日埋进土里半截的箭。他在萧遥旁边活动筋骨,萧遥却只是观察箭杆,韩绍先不明就里,杵着脖子看了看,装模作样,也转着箭,结果一不小心箭掉在地上。


    韩绍先慌忙拾起装作无事发生,悄摸跟萧遥说,“你觉得这次会再射出个大将军吗?”


    “平戎军改组在即,这次估计能见分晓。我觉得,其实都已经内定好了,不过走过场而已。”萧遥无奈摊手,把白羽箭收进胡禄里。


    韩粲和温行正和李昇有说有笑的,萧遥猜测估计是关于平戎军一分为二的人选。


    皇帝想削建宁王的兵权但又不能那么快削,不可能囫囵把平戎军吞到自己手里,这都是权从熙自己招的人,不会那么快改旗易帜,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吞一部分安插自己的势力,再让权从熙的人手和皇帝自己人犬牙差互,相互制衡。


    皇帝这边已经派出去一个卢彦则了,接下来还能有谁?


    萧遥望着百步之外的红心。


    天时地利人和占齐,断无藏着掖着的道理。之前韩粲对他放过温兰殊的行为很不满意,含凉殿外要不是萧遥阻拦,禁卫作证和韦曜里应外合能让温兰殊无法逃脱定罪,结果一个萧遥一个独孤逸群,把温兰殊摘得干干净净,更让韩粲党羽折了窦德偃、张敏求,还失去了主宰朝政的权力,让温兰殊跑出来搞事。


    韩粲眼里温兰殊就是个只会讲大道理的书生,不贪,所以没有把柄,偏这样最可怕,无法攻讦,又只能看他手执旌节一查到底。


    所以这次要是再不把握好机会,韩粲真的会勃然大怒,他爹他舅起落去留,只是韩粲一句话的事儿。


    皇帝一边看着旁边的温兰殊一边弯弓搭箭,率先来了三箭,均中红心,无疑是开了个好头。铁关河在另一侧,准头也不落下风,李昇指了指铁关河,“不愧是建宁王手底下的人啊!”


    权从熙连忙拉过铁关河,给皇帝行礼,“多谢陛下赞赏,关河受之有愧。”


    铁关河虽说猫着腰,不过还是腾出一部分眼色来看萧遥,对着萧遥使了个眼色,洋洋得意。


    而后一顿客套话说罢,萧遥拉紧弓弦,如同他以往在校场上那样,他没有很激动,也不在意身边谁注视着自己,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已经远去,嘈杂声音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


    他听得见风,听得见叶落在地上的声音,群鸟飞过,落下几片翮羽,弓弦勒在扳指上,他要是再用力,弦一定会断。


    萧遥睁开眼,靶子好像离他非常近,他几乎是一瞬间找到了准心,霎那间松开弓弦,离弦箭当场飞了出去,嘣的一声,箭簇好像被磁石吸引似的,落在了红心上。


    紧接着萧遥又是两支箭,这次的动作比之前更流畅也更快,行云流水,首尾相连,熟稔又一气呵成,一支落在红心处,一支偏离了红心。


    李昇皮笑肉不笑,却还是维持着君臣体面,想根据这射箭的结果,顺带借坡下驴把自己关于平戎军的安置交代出来,“两位将军虎虎生风,国朝后继有人。朕原本想着,平戎军离了建宁王,要交给谁,现在看到两位将军才算是放心了!”李昇对建宁王招了招手,“建宁王看两位如何,能不能接过你的担子?”


    “陛下明鉴。”权从熙逢迎有度,又不至于太谄媚。


    “好!以后平戎军就分为左右二都,铁关河就是左都指挥使,萧遥呢,就是右都指挥使!”皇帝负手,“好了,诸位爱卿继续,重阳佳节,朕为你们准备好了宫廷菊花和去年埋下的菊花酒,岁岁重阳,共度佳节。”


    李昇志得意满,接下来怎么安排副官,他要充分让两股势力交错起来,不能让平戎军一家独大,刚好并入大周京师的军队也能和韩粲党羽的云骧军互相制约。


    至少权从熙和韩粲都是忠君的……李昇握紧身后的拳头,这个皇位真是坐得不安稳,得让这些人互相厮杀,才能有喘息之机。


    他想找温兰殊,伸出手想握温兰殊的胳膊,却见温兰殊眼里根本没有他,反倒是走到靶场前,和一旁落寞的权随珠并列而立。


    二人算是沦落人,不同的是,权随珠囿于女子之身。她拿起那三石的弓,竟轻车熟路拉开,一支一支往靶子上射,像是发泄怨气,到最后胡禄里的箭都没了。


    温兰殊自然懂她,也提起弓。


    几个原本在谈天说地的御史台同僚,包括刚好和韩蔓萦聊天的独孤逸群,都不约而同向他汇聚了目光。


    他身形单薄,说话温吞,本不该和战场杀伐事,此时此刻无比违和。


    只见温兰殊将尾羽稳稳搭在弓弦上,旋即拉紧。


    须臾,羽箭应声而飞,在天光中划出一道残影,奔向了百步以外的靶子。


    正中红心。


    第59章 私奔


    当晚, 皇帝驾临骊山温泉行宫。他一天舟车劳顿就想泡个温泉缓解缓解,又让小宦官唤来温兰殊,借此机会和温兰殊一起泡。


    温兰殊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 萧遥掀开窗户一猛子扎进了地毯里,差点儿就把镜架撞倒,慌慌张张扶起镜架, 一手接住马上要掉落在地的镜子, 可算是松了口气。


    “子馥。”萧遥抬头直起腰就看见了擎着灯盏走来的温兰殊。


    “……门没锁。”温兰殊轻声道。


    萧遥马上抱住了他, 拦腰将其抱起放到床上, “我嗓子好像有点不舒服。”


    “你?现在又不是春天,没有柳絮,怎么会不舒服?多吃点梨。”温兰殊抱着他的脖子装不懂。


    “你今天喝的什么茶呀, 我也要喝。”萧遥在他耳边低语, 夜色撩人,心愉一侧,嘴唇擦过温兰殊的耳垂和眼睫,下一刻那耳垂就红了。


    温兰殊搂着他的脖颈轻轻闷哼了几声, “唔……我有咳疾,不过是薄荷脑和冰片。你喝那个做什么?”


    萧遥说不清楚是怄气还是情趣, 反正李昇那个眼神让他心头火起, 却又因为君臣之礼不得不强行压下来, 他不敢问, 隐隐约约猜到了, 于是想要索取更多, “我就要喝, 还要喝你嘴里的。”


    温兰殊嗤笑, “好啊。”说罢, 从萧遥压着的身躯里一骨碌转了下来,到桌案旁边坐下,倒茶放药一气呵成,月光照着桌案,他的手骨节分明,犹如筠竹,白如瓷玉,和白瓷茶杯相较起来,一个赛一个的白。


    萧遥心满意足,手肘垫腿,手掌撑着下巴,观赏这一尊玉像,一想到能拥玉人在怀,就怡然自得,这辈子最梦寐以求的,他都已经得到了。


    温兰殊朝他敬茶,薄荷味儿当即四散开来,“我以茶代酒,祝萧指挥使,如鱼得水,青云直上。”


    萧遥得意地挑眉,“我不仅要如鱼得水,我还要相濡以沫。”


    闻言温兰殊一愣,片刻后立即心领神会,将薄荷茶一饮而尽并不咽下去,缓步走来,待萧遥配合地躺下后,他按着萧遥的肩膀俯身吻了下去。


    薄荷茶在两个人唇间渡开,有几滴顺着萧遥的嘴角流下,擦过耳垂,传来一股痒。温兰殊吻得很投入,捧萧遥的脸颊,又长驱直入灵活搅弄,两个人唇齿交缠,萧遥当即猛然一摁,温兰殊腰一软,与对方胸膛紧贴。


    萧遥把薄荷茶咽了下去,腔子里涌出一股凉意。


    “够了么,阿九。”温兰殊笑吟吟的,那声阿九更是荡漾摇曳,妖冶多情。


    “十六,你这么喜欢在上面啊。”萧遥挑逗他,有力的手掌在他肩胛上摸来摸去,顺着脊柱往下,滑过腰窝,到了下半身。


    “啧,你不是昨晚才……好了好了,这次在行宫,我怕有个什么情况。”温兰殊没想到萧遥竟然欲求不满,还想要更多,明明昨晚他那么卖力,现如今……


    还不够了呢!


    “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折磨你了。”萧遥刮了刮他的鼻子,“好了,睡吧。”


    萧遥吹了灯就宽衣解带,他每天醒得早,就算找温兰殊睡觉,第二天也能很早醒来,所以不会被发现。他一直在找一个契机,就是和温兰殊堂堂正正的契机,他不可能跟温兰殊这么心照不宣下去,他受不了。


    温兰殊今日意兴阑珊,解了外袍和发带,就撑开被子准备睡了。萧遥为了随时起身,就在床榻外侧,侧身支着上半身,拍温兰殊同样侧躺的背。


    温兰殊往萧遥怀里靠了靠,用二人能听到的呓语说,“阿九,我很羡慕你啊。”


    “哦?”


    “你看,你比我自由啊。”温兰殊难得暴露脆弱,“他们都跟我说,现在已经很好了,就算……罢了,我告诉你吧,我和陛下的关系,就是外界传的那样。”


    萧遥微怔,又释然地看着温兰殊,轻柔摩他的发顶。


    没有想象中的恼羞成怒,更没有怨愤质疑,只要看到温兰殊,他心里就没有那些情绪。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高兴?”


    “没有。我很高兴,因为你跟我说这些,很坦诚。”


    “你不在乎?”温兰殊难得小心翼翼。


    “因为我觉得不重要吧。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只要那个人是你就好。”萧遥大度说完这句话后,心想他真是个菩萨啊胸怀如此宽广,虽然心里想的都是该怎么跟李昇抢人,该怎么才能和李昇势均力敌……尽管看起来那么不切实际,但他确确实实这么想了。


    “我没想过会这样。”温兰殊啜泣,“我当初确实是在蜀地救了陛下,他那时候需要我,他只敢跟我说话,觉得其他人会害他。所以我爹就让我暂时留在蜀地,因为先帝只剩下两个十岁以上的孩子,其余的年纪更小,太子又体弱多病,为了社稷必须要安顿好这个小皇子。我就在蜀地待了一段时间,而后皇位悬置,小皇子进京即位,我也跟着回来。我本以为可以外放做官,有了履历就能回京继续升迁,可是陛下不允许,没有履历我只能去闲散官署。他害怕乾极殿,一个月会让我进宫陪他两次,顶多也就是讲讲故事唱首歌,我清者自清,可是我没有想到……”


    萧遥拂去他的泪花,拢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没事的,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温兰殊哽咽的声音让萧遥心疼,“我不知道他对我有那种想法,我只是把他当弟弟。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温兰殊发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扎进萧遥的胸膛,“抱紧我好么?”


    萧遥紧紧抱着他。


    他交了底,把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揭开给萧遥看,那里有关于他的毁谤和非议……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你看,阿九,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温兰殊带着哭腔,泪水洇湿眼睫,“要是我真的一心想做隐士也好,可我真的很想做些什么。我好难受,我从死人堆里走出来,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好怕,好怕我也死,我看到他们追着我问我,说为什么抛弃了他们,难道贱命就该去死吗?难道生来尊贵就可以免遭死罪吗?我没办法回答。”


    夜色降临,最是容易脆弱。


    萧遥什么都没说,只是拍着他的背,“没事的,现在一天天好起来。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好,我还想跟着你去晋阳呢,明年你是不是要回去?听说晋祠许愿很灵,我想捐点香火钱。”


    “好啊。”温兰殊止住了哭泣,聊起小时候的故事能让他短暂从失意中走出来,他不愿回忆李昇看他的玩味眼神,那对他而言是一种癫狂的凌迟,太过炽热猛烈让他不敢靠近。


    温兰殊环抱着萧遥的腰,“我带你看难老泉和千年古柏,我们还能去望川亭登高眺望。”


    “嗯。”萧遥安慰着他,极尽温柔,“睡吧。”


    二人安静下去不到一刻,传唤的宦官就走了过来,“温侍御,你在吗温侍御?”


    温兰殊大气不敢出,这时间还能找他的,除了李昇就没别人。他对萧遥示意噤声,宦官反复催促,“陛下要召见侍御,您配合,奴婢们也好办事。”


    萧遥看了眼温兰殊,对方拼命摇头。


    “你不想去?我只问你一遍,你只要说你不想,我一定带你走。”


    “带我走。”温兰殊不假思索,“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


    宦官开门后早已人去楼空,窗户开了一觉角,被褥还是暖的,当即喊了侍卫追查。这边温兰殊借着萧遥的功夫,错开几个巡逻侍卫,绕过廊道,又在树间穿行。萧遥对这些人的习惯了如指掌,包括列队的走向与换班时间,他几乎是乘了一路的空隙,如鱼入大海不受拘束。


    骊山北构而西折,二川迤逦如玉带,亭台楼阁错落,璀璨星河,白鹭惊飞。萧遥站在半山腰,天下江山映入眼帘,顿觉脱离樊笼,逸兴丛生。


    温兰殊喘气,喜形于色,“真好。”


    “走,我去找家驿馆。”萧遥拉着他的手,“不然追兵就要发现了。”


    行宫这头李昇左等右等不见温兰殊,一个人跑在空荡荡的温泉中。热气霏微,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见门子开了,马上站起来,水流哗啦啦顺衣襟往下,身体顿时沉重起来。


    不是,不是温兰殊。


    李昇又坐进温泉里,他问黄枝温行是否在行宫,有没有见到温兰殊。


    黄枝和李昇隔了几道帘子,“回陛下的话,在呢,但是温侍御……不见踪影。”


    李昇一手撑着壁沿,强行压抑自己求而不得的痛楚与愈演愈烈的欲望、若有若无的惊惧之病,抬抬手让黄枝送药,又让黄枝通知温行,温兰殊不见了。


    “萧遥,一个小小的都指挥使,你都得竭尽全力,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敢跟我抢人的……”


    李昇举起玉杯,晃悠里面的葡萄酒,而后手背青筋凸起,整个手臂都在用力,那玉杯碎了,葡萄酒也顺着胳膊流下来,红得像血。


    他又坐进水里,热气氤氲下,葡萄酒晕开来,他的身体逐渐起了变化。李昇后脑勺枕着温泉沿,四周帷幄不动,死气沉沉,顶上藻井绚丽夺目,在他眼里却是豪华枷锁。


    他企图用身体上的愉悦来舒缓内心的空虚,十指快速活动。他不愿霸王硬上弓,为何换来温兰殊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为什么不能多看他两眼?他根本不比萧遥差!


    也只有这时候他的心才会跳得很快,往昔不顾一切抱着温兰殊入眠的场景如梦似幻,他偷亲过温兰殊,一代帝王像个贼。但也正是这些回忆,让他心跳加速。


    温兰殊紧闭的眼,柔润的唇,以及做噩梦是微蹙的眉,攒动的眼珠,他吻过,可他只能偷偷做,刺激又卑劣。


    顶峰快感一过,面对空旷大殿,李昇不仅没有通体舒泰,反而像是进入了数九寒天,被迫继续面对冰冷的现实。


    温兰殊恨他。


    温兰殊不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鲍照《拟行路难》。


    第60章 微光


    萧遥和温兰殊好不容易在长安郊外找到一个驿馆, 二人手拉着手一前一后,木阶梯笃笃作响,他顿时就想起在渭南的木佛塔。


    那时候也是萧遥来救他。


    二人走到楼梯角, 温兰殊就迫不及待围了上来与萧遥额头相贴,他们耳鬓厮磨不到一会儿,就听到隔壁房间传出奇怪的声音。


    “不要……彦则救我, 我好怕……你不要动我, 我求求你……”


    是钟少韫的声音!


    萧遥当机立断破门而入, 绕过屏风, 只见钟少韫被人剥了个干净只剩一件单衣,手被反绑在身后,脚踝握在旁边人的手里。


    这人正凑近了钟少韫的脸啃咬亲吻, 尽管钟少韫一直偏着头不让这人触碰。


    钟少韫感觉到是光打过来了, 就拼尽全力呼救,“救我!求求你,救我……”


    “娘的,看什么看!”这人给了钟少韫一掌, “臭弹琵琶的婊子,我上你是给你机会, 真是给脸不要脸!”说罢, 就提着裤子往外走, 满脸迷醉, 神智不清。


    温兰殊反手对这人就是一巴掌, 一脚踢倒, 然后踩着对方肩膀, “你为什么对少韫做这些?”


    钟少韫吸着鼻子, 哭起来很小声, 好像习惯了受到如此凌辱践踏,“温侍御,你放他走吧,不然我没法交代……”待萧遥给他松了绳子,他伏在两膝之间哭泣,“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


    一个时辰前。


    和高君遂闹掰后,钟少韫不愿去想其他,就坐在客店里吃闷酒。风帽去下放在一边,钟少韫那张脸太过出众,几乎谁来了都要看一眼。


    他还有些钱,从沙苑租了匹马后骑着回来,又得在此处安歇,算了算,过一晚的钱甚至都不够。


    这会儿太学的教谕走了过来,钟少韫抬头一看,下意识觉得不对。这个教谕跟高君遂关系破颇好,怎么会突然出现呢?还朝他走过来,难不成是要说关于监生名额的事?可那不是明天才张榜告示嘛。


    教谕坐到他跟前儿,也倒了杯酒,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钟少韫感觉不适,“少韫啊,明日就要放榜了,我记得,你一直都想考进士是吧?那这监生的名额,你想不想要呢?”


    钟少韫抿了口茶,“教谕,我……”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局促不安,这句话背后是否藏着陷阱,他抬眼看,想看个分明,却只能在暗影里浑浑噩噩,昏暗油灯刚好划出一道分界,他在光明里,而对方在黑暗中。


    教谕马上把手伸了过来,“这个名额,只要你想要,我无论怎么做都会给你争取到的,虽说我这边只分到三个,可是嘛,都可以谈。”


    “那多谢……”


    “诶,别光顾着谢啊。”教谕提起酒壶,往即将敬酒的钟少韫的酒杯里添了点儿酒,于是酒杯满溢,多出点儿酒沫沾湿了钟少韫的指节,“你说,你能给我什么呢?你想要这个机会,总要付出点什么吧。”


    钟少韫进退维谷,前后踌躇,他的背弯了下去,视角向下,抬眸看教谕的时候,双眸如秋水涵波,最终在教谕的逼迫下,只能喝了那杯酒。


    紧接着就是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教谕毕竟教过很多人了,应付学生几乎是信手拈来,即便没有情谊也能装得关怀备至,钟少韫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没过一会儿,身子就逐渐软了下来。


    此刻教谕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饱含欲丨望的眼神,如地狱里无数只向上挣扎的手,又像滚烫的火焰,无声言说着心底的诉求。火焰灼得钟少韫浑身发烫,让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姐姐弹琵琶,席间那些客人高喊着姐姐的名字,又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期待姐姐能回应他们的欲求——要么是露出更多的肌肤,要么是给他们以身体上的刺激。


    那种眼神钟少韫看多了,他总觉得那些人是想扒了他的衣服,再扒下他的血肉,因为那张脸,那张妩媚若好女的脸。他跌跌撞撞想逃,每次都是头破血流,很多个声音在他耳畔回荡——这就是你的命啊,谁让你长了一张尤物的脸……


    他站起身,回忆和现实重叠了,头晕无比,下半身好似沉沦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说不出话也无法呼救。那个人的手爬上来了,像一条蟒蛇,捆缚着他,拽着他来到了更深的黑暗里。这片黑暗没有人,没有卢彦则,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眼泪从眼角流下,五官的感受拧在一起,无一例外都是痛苦。嫌恶的身躯在他面前晃啊晃,唇吻覆上他的额头和眼周,那挣扎的动作软得像棉花一点儿攻击力都没有。


    本就不清醒的脑海更加混沌,被迫承受着那双手对他的侵犯。他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扔在地上,要完了……他觉得自己跟尸体没什么分别,已经不愿睁眼再看,那些污言秽语盘桓在耳侧,他真想封闭五官,什么都不去听,什么都不去看。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为什么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总要伤害他,侵犯他。


    他看不见光明,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黑暗,要把他吸进去、吞噬、粉碎。


    钟少韫短暂地神志不清,迷蒙间回想起了卢彦则。


    钟少韫还记得那是一次算不上佳话的英雄救美,卢彦则出现在他身前,三两下处理了一个酒后想要对他动手动脚的登徒子。钟少韫心里惊讶多过感激,他没想到漠然的卢彦则在席间觥筹交错都不愿吐露真心,冷淡又疏离,却会为了他,让宝刀出鞘。


    那个人见到他,眼里没有火光,只有一滩死水,旁人笑卢彦则坐怀不乱,只有钟少韫知道,在幕后二人独处的时候,卢彦则用手中的竹扇挑起了他的下巴——


    “你为我做事,不用赔笑脸。我卢彦则看上的,是你的脑子和手段。那些唱词,你听了一遍就会,还会自度曲,如此才能,若是用在经书上,不出几年必有效果,比很多纨绔都强。”


    卢彦则打开窗户,逼仄的房间透出一丝光亮,耀得绮罗光只能用衣袖挡住眼睛。卢彦则习惯了光明,抱着双臂回过头看绮罗光,神情倨傲,盛气凌人,“你叫绮罗光?”


    他跪坐在地,怀抱琵琶半遮面,点了点头。


    “皎皎绮罗光,青青云粉妆。罗,可以是绫罗绸缎的罗,也可以是罗网的罗。你自由了——你以后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活着,但你要记住一点,你是为我做事的,我也不是什么善人……”卢彦则俯下身猝然靠近,二人之间只留下不到三寸的距离,彼此的眼睛里都有对方的模样。


    “像我这样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太天真,会被人骗,你一无所有,被人骗了会连命都交代出去。”卢彦则要往绮罗光眼睛最深处看,“那你还决定要帮我么?”


    “嗯。”绮罗光目不转睛,卢彦则的目光相比起那些客人,让他感到舒适,原有的惧怕也荡然无存,“我要帮你,我的命都是你的。”


    他现在没有光亮了,卢彦则远在天边,他只能流一滴又一滴的泪,连呼救声都那么细微,肯定没人听到……也没人在意的吧?


    “我害怕……彦则……”


    ·


    温兰殊让萧遥把那个教谕绑了起来,自己则为钟少韫解绑,披上衣服。钟少韫哭泣声未曾停止,温兰殊心都揪紧了,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又孤苦无依的少年,平时够苦了,还要面对这种事……


    钟少韫蜷缩在床,身躯微微颤抖,温兰殊拍着他的肩膀,刚想说点什么,就见钟少韫跑下床,抱着断了弦的琵琶,哭得撕心裂肺,“姐,我好想你啊,我回不了家,我没有家,我好难受啊……”他头枕着弦轴,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琵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温兰殊湿了眼眶,将钟少韫妥善安置,并问那个教谕,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对钟少韫,得知是监生的人选里没有钟少韫后,无奈叹气。


    萧遥磨刀霍霍,“怎么处理?周围也有匪盗,大不了杀了,一推责任拉倒。”


    教谕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饶命啊!饶命!”


    “小小教谕,手里一点儿权都没有,我平时都不稀得看,结果你还耀武扬威上了,要人家肉偿,恶不恶心啊?”萧遥用刀背划着教谕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礼部侍郎呢,原来就是个教谕,说,为什么不给钟少韫?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他原本户籍就不明不白的,要不是我,怎么可能有今日!”教谕理直气壮,“你可以问他,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渭南钟氏人家的儿子,他就是个琵琶伎!你们现在因为一个小小琵琶伎就动手杀人,因小失大啊。如果我有什么闪失,全太学都会知道钟少韫冒名顶替!”


    萧遥当时就发火了,不过碍于这是客店无法处理,就拉着那人骂骂咧咧下了楼,在马槽旁应是拳打脚踢一刻钟才收拾收拾上来,身上不少血迹,但衣服整洁,看起来应该都是那人的血。


    他兀自坐下倒水,面前是忧心忡忡的温兰殊和呆滞无言的钟少韫,“我给那人封了口,不过看起来,少韫这边不会那么简单。卡在监生这一关,进士科是肯定考不了的。要不我跟我舅说一声,你去节府先干一段时间的活?”


    钟少韫嗓子沙哑,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坐到床榻边。


    “我对不起彦则,也对不起你们,这是我自己招来的祸患,大不了,我再回到绮罗光的身份,继续弹琵琶。”


    温兰殊笼着钟少韫的肩膀,“别这样说,你好不容易能有个身份继续读书,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呢?你当初读书跟我说的话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把你当成读书人的脊梁,怎么我还没放弃,你就退缩了?少韫,你老实告诉我,你觉得绮罗光和钟少韫,哪个身份好过?”


    钟少韫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吧,我之后会给你处理的。”温兰殊轻声安慰,“你也不要太纠结,我要是连这种事都处理不好,岂不是白活这几年,枉为你的前辈呢。”


    这厢安顿好钟少韫,温兰殊拉着萧遥的衣袖到门外,“你刚刚,说什么匪盗?你对长安周围的匪患很了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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