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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绮逾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卷 ·鹤冲天


    第41章 婚宴


    京郊, 振旅亭。


    平戎军明日入京,文武百官会在开远门迎接。这次入蜀淹留许久,朝内外甚嚣尘上, 大多觉得权从熙会拥兵割据,尽管平戎军内部并不知情,依旧在前线厮杀, 还击退了蠢蠢欲动的南诏兵士, 收获颇多。


    夕阳西斜, 行军司马桓兴业清点人数, 他自振旅亭出发,行至半山坡。


    俯瞰下去,平戎军安营扎寨, 连绵如云。细细划分下来, 一个军一万五千人,正好可以分出十五个“都”,每个“都”设有都头,如此便能方便管辖。这十五个都, 又被分成三部分,分别是上中下军, 中军主帐里灯火比一边的小帐篷要更加明亮。


    不过桓兴业知道里面坐着的不是权从熙, 因为权从熙早他们一步率先入京师——皇帝让主将先回京“述职”, 剩下的留在城外, 为的不过是防止临门一脚生变。


    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手里面一万五千的精锐, 真要打起来也不是好事, 而且权从熙起于行伍, 深谙兵士心性, 可以说打一路能招一路的兵,流民也能被权从熙训练得无比剽悍。


    桓兴业叹了口气,现如今权从熙是建宁王,这样回去要怎么封?小皇帝上次也真是没把门的,任温行劝阻半天不可贸然封王,却还是以再造山河之功,给了权从熙一个王爵。


    相比之下,温行推辞了王爵和公爵,因为温行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不足以封王封公,那时候权从熙说,封王好啊,多点钱粮,分给手下人,入朝也说得上话。


    平戎军兵马使铁关河踏着山路走来,“桓司马,又在清点呢。”


    桓兴业疲惫地笑了笑,“铁将军怎么有心思过来?今晚有犒赏,中军大摆宴席,你们又是拼杀又是舟车劳顿的,该歇息才是。”


    铁关河耸了耸肩,“武人命该如此,不像他们文人,读几本书就觉得了不起。要不是我们守山河,全长安一本书也放不下。”


    得,这铁关河又是念叨温行和权从熙的宿怨呢。


    山间微风习习,远处的喝彩声传过来有些模糊。兵士大多出身穷苦,大多心服权从熙,这可是建宁王啊,依靠战功封的建宁王,谁人不服?铁关河就是其中一个。但是桓兴业写了会儿册子,忽然觉得不对。


    等下,我好像也是文人啊?


    铁关河似是全然不在意,仰头喝酒壶里的酒,他向来桀骜不驯,鬓发也不好好梳,给人的感觉像是胡人蛮子,“这次回京,我是不是能有幸遇见温行啊?”


    桓兴业很不得赶紧捂住铁关河的嘴,“你小心点吧,被人发现对当朝宰相大不敬,够你吃一壶。”


    铁关河哈哈大笑,反正四下无人,肯定自己想说啥就说啥,“这里只有你我,我怕什么?诶,他是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叫什么,温兰殊?温兰殊是不是也来过蜀中?哎呀,没想到回京师依旧能看到这么多老熟人。”


    桓兴业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这武人说话没个把门的,“明天皇帝驾临,你可把嘴闭上别胡说了。”


    望着远处沉沉暮霭,铁关河的目光像极了草丛中的饿狼,手里的长槊在背后转了一下,一不小心打中树枝,结果一大丛树枝落在地上,嘎吱嘎吱响,得亏桓兴业躲得快,不然被砍下来的就不是树枝而是他的头了。


    “来日……方长么。”铁关河喝完酒,顺手把酒壶放进囊袋,“我上山走走,你继续。”


    桓兴业:“……”


    权从熙不拘一格,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铁关河,脾气拿捏不清,跟匹野马似的,每次站在桓兴业身边都让他惴惴不安,之前军中有人说过,铁关河掌控兵马,有次行军没粮食直接吃人肉,把桓兴业吓得够呛。


    到底是传闻还是事实,大家捉摸不清,但还是一边倒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军士食人肉屡见不鲜,尤其是在天下大乱的现在。往上数三百年有,往后三百年估计也是这样。再加上铁关河性格粗暴,真的像是那种为了目的能不择手段的人。


    是以铁关河有个外号,“蜀中铁虎”。把人比作老虎,可以说是夸这人作风严厉,刚直不阿,勇猛无比,也可以说是残暴不仁,狠戾寡恩,全看怎么理解。


    现如今看来,铁关河肯定理解为前者。桓兴业有时候就很庆幸,还好他跟铁关河同僚,不会阻碍这人的路,不然那根长槊是真能砍掉他的头。


    桓兴业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这温相该如何面对早有龃龉的权从熙和铁关河?


    ·


    城内一片喜气洋洋,今日是独孤逸群的婚宴,按照大周的礼节,韩宅和独孤家都会置办宴会。温兰殊本不想来的,奈何萧遥把他拉了过来,并说你不来就是心里有鬼。


    温兰殊就反问,那你和柳度呢,为什么我输给柳度的香囊又给了你?


    二人装作不和睦,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新郎独孤逸群一身喜服在门前迎客,什么侍郎尚书啊都来了,其实也不是看他的面子,主要是韩相女儿出嫁,来凑热闹刷脸熟随礼表示意思的。


    至于温兰殊么,他搞不懂自己是备厚礼好还是薄礼好,最后包了点东西,放在檀木盒子里,提着过来给了独孤逸群旁边的奴仆。两人自从上次之后,再次相见分外尴尬,尤其温兰殊敏锐发现,原本独孤逸群时常带在身上的舍利香囊也不见了。


    也罢,看来是真的放下了。


    温兰殊点头微笑,“恭喜,祝白头偕老,子孙绕膝,青云直上,得偿所愿。”


    周围嘈杂人群中,时不时有人看温兰殊。他今天还是穿着兰花纹的黄色圆领袍,依旧是金色发带和乌纱小冠,官员大多穿着朱紫青绿常服,来表示自己为官的身份,倒是温兰殊,自始至终一直穿着不入流的颜色。


    独孤逸群笑容凝滞,伸出手像触碰什么,嘴唇翕动着,结果没有碰到,更没有说出口,温兰殊就转身入院了。


    他只好自嘲地低下头,旋即装作得体的模样,应付着接下来的宾客。


    萧遥还是挺放心的,让随从交上自己的贺礼,也跟着进去了,刚巧遇见脸色由晴转阴的韩绍先,于是被拉着去了芭蕉树旁,“温兰殊怎么来了?长遐,这不对吧,我没给他帖子啊?”


    萧遥指了指门口迎客的独孤逸群,韩绍先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一切,只能悲愤地笑了笑,“真好,我妹这辈子唯一不变的,就是想着法气我。”


    院内堂下都设了宴席,温兰殊平日虽喜热闹,但是在这种场合下,还是自觉地挑了个角落,不掺合进去。酒菜都已经上好,他兴致阑珊,索性到一边的廊下透风,在宾主尽欢的时候,将自己分离出去。


    独孤逸群面对一众恭贺他的同僚还是礼貌周全的,尽管温兰殊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无非是非议独孤逸群,先受了温相的好处,在人家府邸看书学习,结果呢,转头和韩相的小女儿眉来眼去,这在朝廷是大忌,容易被群起攻之,人呐,还是从一而终的好。


    之前温兰殊也是这么想的,可自从他和萧遥疯狂过一次后,他就改了主意。他总是忍不住看萧遥,这样一个人,面对敬酒竟然能花言巧语的,先是夸韩蔓萦,又是夸独孤逸群,最后说两人佳偶天成,以后争取赶紧让韩相三世同堂。


    温兰殊把酒杯靠在唇边,忍不住笑了。


    谁能从一而终呢?他不也是跟韩党的萧遥眉来眼去?


    思及此,他想了想,要不还是把这事了了,不能和独孤逸群搞得太不愉快,想来萧遥拉着他过来的用意就是如此。待独孤逸群举着酒杯来他们这桌的时候,温兰殊走下台阶,混入起立的众人之中,赶紧拿起酒杯往自己空了的杯子里倒酒。


    独孤逸群的手悬在半空,酒壶半倾,眼看温兰殊自己有准备,只好缩了回去。


    “诸位,今日是我大喜之日,还请吃好喝好,不要拘束。”独孤逸群先干为敬,剩下的也大多附和着,喝干杯中酒,只有温兰殊没动。


    大家还以为两人剑拔弩张,心想温兰殊不至于在今天发难吧?韩蔓萦就在后院呢,要是真的唐突不得提着剑赶出来?


    却见温兰殊从容不迫,昂头饮完杯中酒,然后将空杯往前一推,示意众人自己已经喝完了。


    “我浮一大白,从此一笑泯恩仇,过往一笔勾销。”温兰殊得体一笑,月光刚巧又洒在他的脸上,一张脸温润如玉,笑容更是和煦似春风,让独孤逸群有些心驰神摇,一个没注意,手里的酒壶落在地上,撒了一地。


    萧遥及时走上来,装作酒醉,搭着独孤逸群的肩膀,“独孤兄,来来来,再跟我行个酒令呗?我们那桌的都比不过我,他们说你行酒令是一绝……”说着把独孤逸群牵到一边去了。


    韩绍先抱着双臂忍不住翻白眼,等萧遥在自己身边入座后没好气道:“你把他拉来干什么?”


    “我跟他只是吃一顿饭,你跟他却要一个屋檐,你不得适应适应。”萧遥附耳说罢,韩绍先当即脸都气绿了,很不得拂袖而去,却因后院坐镇的韩蔓萦而不得不强撑着,旁观萧遥和独孤逸群行酒令。


    温兰殊没怎么吃,他融不进去也没那个兴致,提前离去,往之前喝酒的酒馆去了。


    这会儿还是一个人待着的好。


    他点了薄酒两杯,酒旗下灯光朦胧,四下昏暗,秋日寒气侵袭,教他拢了拢袍袖。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许多铺子打烊,也就酒肆还有人进出,有人面红耳赤,走都走不动了,全靠人扶着才能勉强行走。


    醉汉调笑胡姬,又打着酒嗝,臭气熏天,偏胡姬也没奈何,只能笑语盈盈送客,然后叹气翻账本。抬眼一看温兰殊又来了,便从酒垆里拿了个香囊走了过来,坐到温兰殊对面。


    温兰殊转过头,“原来是姑娘。”


    胡姬将香囊推给他,“这是你朋友上次留下来的东西,我找不到他,你要不还给他?”


    香囊两枚,一个绯红色,一个湛蓝色。这个湛蓝色香囊是独孤逸群的,温兰殊摇了摇头,还给胡姬,“里面是舍利,你拿去当了,很值钱的。至于朋友么,他和我已经不是朋友了。”


    “要是关系好,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偏要老死不相往来?”胡姬不解,并没有拿回来的意思。


    温兰殊沉吟良久,饮了杯酒,“你不懂。”


    “可我看着,他应该挺看重你的。那天他哭了很久,又喝了好几坛的酒,问他他什么也不说,我没管,到后面有几个家仆把他带了回去,他临行前把香囊给我,说我要是能遇见你就给你……”


    这会儿萧遥匆匆赶至,拉起温兰殊的手又攥住香囊,把账结了,当即拽着温兰殊快步走去。温兰殊不大明白萧遥这是发作什么,环顾左右确定没有熟人后才放了心,谁知道下一刻萧遥路过菜市口,把手里的香囊直接扔进了菜叶子堆里,眼看着被泔水沾湿污染便拂袖而去。


    他们走到无人经过的小巷,这儿时不时有犬吠。萧遥把温兰殊推到墙根,心痒难耐,下一刻强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醋精发作了。


    浮一大白:罚一大杯的文人说法。


    独孤逸群:我需不需要再强调一下我是直男……萧遥你别断袖看谁都是断袖,那岂不得防男又防女,累不累啊!


    第42章 囚徒


    萧遥也无法解释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 他就是愤恨就是嫉妒,这种嫉妒发泄出来就成了对温兰殊的占有。他纵手伸入温兰殊的袍衫,解开盘扣, 带着老茧的手掌在温兰殊前胸游移,另一只手按住了温兰殊的腰,强迫对方和自己贴合, 无法逃脱。


    他感受到一滴液体划过自己的脸颊。


    温兰殊嘴角出血, 眼角带着水汽, 月色照耀下更加易碎, 喘息之余轻轻呜咽。他一头扎进萧遥的胸膛,回应着萧遥愈演愈烈的需求,双手紧紧扣着萧遥的肩膀。


    萧遥没有质问他, “我弄疼你了?”


    “不……我知道你对独孤逸群一直耿耿于怀, 可我并非草木,和昔日好友分道扬镳我也会难受。你没来的时候,我跟他勤奋苦读,他考过一次, 比我更明白,所以会不厌其烦教我, 我也会帮他。我只是难受, 你能……你能懂我么?”


    萧遥拍着他的肩膀, “我知道。那你也应该明白我, 说实话, 我对独孤逸群没什么感觉, 若说有, 那也是厌恶。娶妻这事, 他若是一口咬死了不娶, 温相会不帮他?而他又是得了韩蔓萦的好处,又在你这儿闹出酒肆决裂这种贻笑大方的事儿来,然后喝酒装深情,装被逼无奈,我看不起他。”


    温兰殊不语。


    “走。”萧遥给温兰殊系好扣子,神情依旧严峻,“今夜有点迟了,我家就在附近。”


    他们刚消失在小巷尽头,街边就有一位白衣公子乘马前行,正好擦肩而过。


    聂松不敢离远,有意控制自己的辔头比李昇的稍微靠后,“主子,您何必亲自来,召温侍御入宫不就成了?”


    李昇道,“那样没意思,我可以强迫,但他会恨我,那不是我想要的。”


    聂松也是不懂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昇敲温宅的门环,在何老的质问下长驱直入,直接去了温兰殊的房间,而他只能竖起自己的令牌,“潜渊卫。”


    何老心凉了半截,“我家公子应该没犯什么事吧?不知上使……”


    “没你的事,该干嘛干嘛去,今晚不要出来。”聂松等何老回屋后,就在院中找了棵树打坐,给李昇把风。


    李昇推门一看,屋里没人,桌子上还有一些临帖的书法,架子那儿挂了几件平时穿的衣服。他想等温兰殊来,又觉得无聊,于是走近架子,嗅上面的味道。


    温兰殊因为丹毒的作用,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兰花香气,这也是兰殊一名的由来。李昇让那些贴身的衣服紧贴自己的鼻子,竟然得到了几分安宁,他猛吸了几口,唤起了身上许久未曾出现的快感。


    他的确好久没见温兰殊了,那种感觉愈演愈烈,浑身躁动难耐,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跳急剧加速。他可以在温兰殊的房间撒野,当初在不记年的时候就是这样,温兰殊习以为常,并不会苛责他,也不会说什么不干净,总是顺着他。


    一团白袷被他团成一团,他发了疯地嗅着,想象着温兰殊就在身前。如果能继续回到不记年,回到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还记得温兰殊找到他的时候,因为和军士失散,只有一人一马,所以温兰殊把马给李昇骑,自己则在前面牵着马。他们走得很慢,蜀道难行,两侧峥嵘群山,时不时有野兽窜出来。温兰殊拔出长剑,手起刀落,还会割野兽肉起火炙烤为李昇饱腹,说一点也不饿。


    他们在山洞栖居,温兰殊坐着,让李昇躺着枕自己的大腿,下面还垫了自己的白袍和白披风,那件带着汗味许久未洗的衣服,是李昇对晦暗岁月的记忆,让他在极度困窘与畏惧中能生存下来,在之后演变成了能慰藉他的气味。


    李昇躺在地上,望向曲折斗拱和房梁,双眸涣散,景象重叠。他知道自己这样肯定是疯了,手背青筋在皮肉下浮动,像是捆缚他的绳索,至于那横平竖直的梁木,就是围困他的牢笼,把他关在这么温暖的一个囚笼里。


    囚人者亦为人所囚。


    李昇心想他要是死了说不定也好,这样就不用一直回想,如同被禁锢在那段记忆里似的。


    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又觉得刺激不够,拼命翻找着温兰殊的衣柜,从洗好的崭新衣服里寻找温兰殊的痕迹。他把温兰殊叠好的衣服弄乱,一旁的官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有折痕,一看就是不常穿的,味道最浓郁的只有那几件黄色的圆领衫。


    他拎起圆领衫,盖在他脸上依旧平躺。这次他闭上了眼,满脑子都是温兰殊,欲丨望终于被正确引导去了该去的地方,随着短暂失去意识的快感消失,他的裤褶也多了一股自己的味道。


    呼吸久久难以平复,意识渐渐清明,温兰殊还没回来……他就这样闭上了眼,把自己弄得狼狈至极,等温兰殊来,无论是骂他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别那么冷漠……


    温兰殊说过不会背叛他的……说过的……


    ·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温兰殊有点不适,萧遥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有点烫。昨晚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的,因为独孤逸群,他嫉妒的心难以平复,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


    温兰殊憔悴地睁开眼,天还没亮,他被翻来覆去倒腾到大半夜,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不过他一直没怨萧遥这么做,他比萧遥还害怕对方会走,至少这种暴风雨一般的云雨能提醒他们,人还在,不会离开。


    萧遥轻抚着他的脸,窗外露气重,虫鸣声依旧不断,越发衬得周围安静无比。算算时辰,应该是五更天了。


    温兰殊握着萧遥的手腕,“嗯,你要准备上朝了么?我这样子,怕是去不成了。”


    “我也不去了。”萧遥又躺下,抱着温兰殊,“你在我怀里,我舍不得走。况且我现在也不用上朝,只要去校场练兵就好。对了,今早是不是得迎接建宁王来着?”


    “他这次回来得够晚。”温兰殊懒洋洋地枕着萧遥的肩膀,眼皮子睁不开,说话也含混不清,“蜀中的匪患看来挺严重的,之前有人说是我爹养痈遗患,没能下一剂猛药。其实我爹有考量,蜀中人不乏血气方刚的,若是在外患爆发之际逼反了,倒是不好。”


    萧遥吻了吻他的眼皮,“是啊。说起来这建宁王手底下人才不少,他不拘一格,很多科考落第的又或者没过吏部礼部铨选的,都会去找他,比如说他身边那个行军司马桓兴业。”


    “那我得去了。”温兰殊忽然想起来什么,挣脱萧遥的怀抱,起身后头有些晕,用手按着太阳穴,“有什么药吗,我吃一点。”


    “怎么了,不去不行?”萧遥替他按摩着。


    “建宁王和我爹不对付。当初他要进政事堂,成为宰辅,我爹反对,然后就是封王……我爹也反对了。很多人害怕权从熙成为当年……你应该知道,当年平叛后割据的蜀王,陛下没听我爹的建议给公爵,硬是给了权从熙一个建宁王的爵位。”


    “这也还好吧,现如今王爵已经不用就藩,权从熙回来也是待在京师,你们不都防着他?”


    温兰殊担忧道:“因为建宁王的心思不好揣测。平常大将在外,有妻儿作为人质,建宁王多年未曾娶妻成家,不好掌控,又因节度一方,培植了这么多手下,你能放心?”


    萧遥把他拢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只知道我要不是姓萧,绝对会去找权从熙。”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温兰殊枕着萧遥的颈窝,任由萧遥在他额头上落下几个轻吻,眼睛酸涩睁不开,索性再睡会儿,两个人你侬我侬缠绵了很久,“他……唔,收拢人心,带兵在外,要是真的想反……”


    萧遥紧抱着他,“有我呢。天色还早,你睡吧,我给你熬药去。”


    温兰殊实在困得不行,萧遥走后盖上被子又昏昏沉沉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先是起床洗漱,紧接着换上一件官袍。他站不稳,勉强走起路来,萧遥在一旁扶着他的手肘,与他在檐下用餐。


    萧遥院子里倒是安静,二人匆匆用完饭,温兰殊一口闷完药,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仆人扫完地就来收拾杯盘,温兰殊去马厩牵马,趁四周没人,吻了萧遥脸颊一口,“我先去了,咱们别给人看见。”


    “你还挺喜欢偷情的。”


    温兰殊差点左脚踩右脚被自己绊倒,“你好意思说。”


    骑马在路上,温兰殊总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这会儿街上已经隐隐绰绰有金吾卫清道了,他沿路向西,快到开远门的时候,发觉自己没带鱼符,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只好牵着马,说自己是御史台的侍御史温兰殊。


    他两股战战,强行掩饰才不被人发现,刚好遇见赶来的温行。


    温行难得乱了阵脚,“殊儿,你昨晚去哪儿了?陛下没找到你,把我们都吓坏了。”


    什么?李昇昨晚找他做什么?


    温兰殊揉了揉眼,远处驿站旁,一群人前呼后拥侍奉着的,不是李昇是谁?华盖如云,将正襟危坐的李昇笼罩在下面。


    李昇身姿挺拔,双手自然下垂,搭在膝盖上,那眼神充满着落寞与伤感,让温兰殊心悸了下。他回头一看,马臀上还有禁军的烙印,不禁在脑海里疯狂措辞,到底该怎么解释这件莫名其妙的衣服,莫名其妙的马。


    第43章 君臣


    权从熙的仪仗甚是煊赫, 皇帝站在前面,文武百官分成两列依次按照官职品阶,四周太常寺的乐工也敲鼓奏乐, 尘烟四起,面前是严阵以待的平戎军军士,列成方阵, 秩序井然。


    皇帝这边的锦步障也排好了, 百官静穆, 温行站在皇帝一侧, 神情严肃,温兰殊只能隔着众人看自己的父亲,手心冒汗, 心也揪紧了, 身体上的不适愈演愈烈,他头有点晕。此时振旅亭外的官道,已经有一列兵马赶至,为首的并不是权从熙, 而是另一个人。


    温兰殊心下陡然一惊,一旁独孤逸群见状关切地问,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 要不先回驿馆休息?”


    “不必。”温兰殊抬头, 独孤逸群倒是容光焕发, “昨晚估计是没盖好被子。”


    独孤逸群小声道, “那我找人送你回去……”


    温兰殊放心不下温行, 而且他也好奇权从熙对朝廷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就拒绝了, “不用了, 真的不用。”


    军旗开道,清晨的尘雾被风吹开,精锐终于露了真颜。平戎军配有重甲骑兵,连人带马都有鞍,在战场上猛冲经常能踏破步兵的血肉之躯,若说有什么坏处,可能就是机动不够。为此,权从熙在平戎军配备了一定数量的轻骑兵和步兵,按需调配,视情况来决定马佩不佩甲。皇帝更是偏爱这位建宁王,专门开辟了一处铁矿,韩粲掌握盐铁转运之权,给权从熙以便宜,因此二人私交甚密。


    甲光粼粼,天边旭日喷薄而出,照着玄甲璀璨无比,在场众人无不觉得这是大周的精锐,于是在马蹄整齐的哒哒声中都肃静起来,心都悬着。


    铁关河两边的偏将,一人手里执着军旗,一人手里执节,三人分别在距离皇帝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下马向皇帝行礼,交还旌节,而后权从熙自中军走出,兜鍪挎在一边,眉目刚毅,猿臂狼腰,赤红披风扑扑作响,明光铠如战神降世。


    “臣权从熙,交还陛下旌节!”


    李昇身侧宦官接过旌节,忙给权从熙一个软垫。权从熙跪下行稽首大礼,李昇赶忙扶起爱卿,“爱卿奔波数月,实在是辛苦了。”


    “分内之事,陛下垂拱而治,臣当鞍前马后,护大周国祚绵长。”权从熙说话含蓄,虽说长得是标准的武夫模样,虬髯浓眉,目露精光,可说起话来竟然如此温吞,和温兰殊印象里不大一样了。


    温兰殊攥紧衣料,他眼前景象重叠,已经快站不住了,两条腿虚浮着,某个地方还火辣辣地疼,这些他都没法说,只能托言是昨晚没盖好被子。他觉得自己像是和周围所有人都隔了一层,听他们说话也如同蒙了层纱,朦朦胧的,闭目养神一会儿,一睁眼刚好看见兵马使铁关河的目光锁定了自己!


    一瞬间浑身过电,温兰殊的神智乍然清明,那些在蜀中的回忆都涌入了脑海,和李昇不同的是,有一段是他三缄其口从未提起的,也并没有李昇想的那么美好。


    铁关河冲他意味深长一笑,他们隔着人群,隔着军旗,那充满挑衅与戏狎的笑容,似乎在呼唤着什么。而后兵马缓缓入开远门,皇帝牵着臣子的手入城,剩下分成两列的官员逐渐汇成一股,跟在华盖之后也踏上了已经清了道的空无一人的长街。


    温兰殊咬紧了唇,他胸闷得厉害又想吐,于是跑到人群外,按压自己的前胸,拼命压抑腔中想要奔涌而出的污秽,另一只手撑着一旁的树干,旋即蹲了下来。


    “听说‘蜀中铁虎’来了?我怎么没看到呢?”


    “就咱俩这青衫,怎么可能看得到铁虎啊。”


    “都说他吃过人,你说真的假的?”


    “这我哪知道。”


    温兰殊眉头紧皱,愣是吐出来点儿酸水才好些。他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胳膊上一条无法愈合的深刻伤疤,原本惨白的脸此刻白得像鱼肚,一点儿血色都不见。独孤逸群逐渐落在后面,此刻刚想扶起他,就被横出来的手推阻到一旁。


    “不劳廷尉,十六叔,你身子不适,就先回府上歇息。”卢彦则将温兰殊的胳膊绕过脖颈,搀扶着对方往城内走,徒留独孤逸群在原地。


    “十六叔……”卢彦则一身武将的鹘衔瑞草纹绯袍和蹀躞带格外气派,此刻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下温兰殊的衣服纹路,竟然不是鸾纹,而是同样象征了武将的鹘纹,甚至还有些宽大,至于温兰殊,只见他缓缓去牵马,马臀后禁军的印太明显了。


    “你的衣服和马怎么回事?如果说马是昨天在韩府的时候牵错了,那这衣服怎么也如此奇怪?你昨晚去哪儿了?陛下找不到你,还来我这儿找了,吓了我一跳。”


    温兰殊上了马车,手支着额角,“没什么。”


    “你牵错了马,出去玩了?是不是晚上在外面吹风着凉了?”卢彦则追问。


    “……嗯。”温兰殊心想这是一个不错的解释,就顺着卢彦则的话。


    禁军,韩府,一想就想出来是萧遥,“禁军的马都登记在册,你偷了一匹,被人抓住了把柄,那萧遥是什么人啊?雁过拔毛的主儿,我去给你送回去吧,别又惹了什么风波。”


    卢彦则作势就要下马车真的去还马,谁知温兰殊拦住了他,“不用,我等下去还。”


    “我就是担心他会借机对你发难,你是知道的,他这个人性子阴晴不定,若于你清誉有损,就不好了。”卢彦则忧心忡忡,温兰殊性子骨鲠难合,又是家中独子,不明白这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因此自己少不得为这小叔操心。


    “没事,真的不用了。”温兰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少韫在我这儿一切都好,最近他忙着考试,年末还有明年监生的选拔,要是能被选中,就可以科考。他也挺不容易的,之前我见过一面,那时候他还挺意气风发……”


    卢彦则欲言又止,“他……没说别的什么?”


    “哦,没别的了。彦则,你是不是明天就要准备出发去陇右了?这次一去,年前回不来,你少不得又得在边疆过年,也是不容易。”温兰殊揉着眼周,说话声越说越小。


    “嗯。”


    这话果真奏效,卢彦则之后竟然再没说话,温兰殊不知道是哪句话起了作用,是那句“没别的了”,还是“也是不容易”?他意识混沌不敢多想,等马车悠悠行驶到自己宅子的时候,嘱咐卢彦则帮自己在御前辩解几句,就说身子不适,紧接着趴床上睡觉了。


    卢彦则并没有马上回到宫中,反倒是先回了趟家。现在权从熙正在殿前,按照礼节又要有很多寒暄或者繁琐的仪式,这些跟他一个兵马使搭不上边。


    他和钟少韫的关系算是什么?卢彦则说不清楚,推门而入,打算洗把脸清醒清醒,就遇见了早起上学的卢英时。


    卢英时挎着挎包,难得先开口说话,“你明天是不是要走了?”


    卢彦则还有点惊讶,这弟弟难不成是盼着自己走?“是啊,我走了,你应该很高兴吧,没人管你了。”


    “你要是走了,我就搬去十六叔那里。”


    卢彦则笑道,“你是因为我才在家里?”


    面对兄长可以算得上自恋的疑问,卢英时半带着无奈,“我本来也不打算在家里住,要不是你,我早就住到十六叔那里了。哦,少韫知道么?”


    “你提他做什么。”


    “我就问下。”卢英时走得很快,脚步生风,像是害怕自己再多待会儿就会露馅似的。


    ·


    温兰殊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旁边已经有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这感觉和清晨天未亮的时候太熟悉了,导致他迷迷糊糊喊了声“长遐”。


    坐在他床边身着柘黄袍衫的君王难以置信回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你看我是谁?”


    “唔……你!”温兰殊挣脱不得,“你怎么来了?”


    乍然清醒的温兰殊终于能仔细环顾四周,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抽走了魂魄,所以就没在意身边的一些陈设有什么变化,这会儿他细看才发觉,怎么一旁衣架上的衣服全乱了,自己常穿的那件长衫也从衣柜里跑了出来……不对,衣柜怎么是敞开着的?


    李昇就像个做完坏事的小孩,以为这么做至少能收获来自大人的斥责,想着他都这么过分了,温兰殊总不至于置若罔闻吧?温兰殊揉了揉眼,头痛欲裂,“你回去好么?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看见我!”李昇拉开他的胳膊,狠狠攥在手中,那力道在温兰殊的手臂上勒出几道红印,“我错了,我不该对你那样,你能不能原谅我,不要不理我!这一个月,我平衡朝臣,心力交瘁,所以没来见你,好不容易昨晚想来找你,你又不在,你是不是得了消息,躲着不见我?”


    “陛下,我还是那句话,你我君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温兰殊手腕快被捏碎了,身上又有一股火没处窜,灼得他难受,得赶紧吃药了……


    李昇厉声道,“好,我是皇帝,我让你为我去死,你愿意不愿意?”


    “你……”温兰殊手腕的疤此刻忽然被刺痛,痛彻心扉。死?他当然差点死掉,蜀中从来就不是美好的回忆!对李昇而言,可能是两人相依为命在群山之间隔绝人世、无人打搅,只有温兰殊知道与世隔绝意味着什么——那是因为群狼被阻隔在了外面,那是因为想要杀李昇的人和野兽都被温兰殊处理掉了!


    漏网之鱼也是有的,而漏网之鱼反扑,带来的就是鲜血淋漓。


    李昇全然不知,“朕要你死,你会不会去死?你不是很忠心么?”


    温兰殊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知道自己活下来有多不容易么?为什么要轻飘飘说生死?你以为死很简单?”


    “你也知道死很难,可你能为了我差点死掉,却不会爱我,对么?”


    “歪理……这完全不是一码事!你是皇帝,你是天下共主,我是来辅佐你的!”


    “可我喜欢你,我只是喜欢你而已,权从熙能去打仗,你不行,你知道我有多怕么,我怕你在战场上有闪失,我怕你一去不回,一个月不见你我就要疯了!”李昇越说越激动,双手紧握温兰殊的手腕,“我也是人,我也有喜欢人的能力,你不能让我喜欢上你,就冷漠无情地走了……”


    温兰殊简直难以置信,他一直理解不了李昇的想法。明明在外人面前,李昇的表现还算得上是正常,为何只要一面对他,就变得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他还是挣脱了李昇的手掌,“陛下,我们是君臣,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萧遥:森么情呀森么爱呀的,不健康。


    卢彦则:森么情呀森么爱呀的,不健康。


    卢英时:[白眼]你最好是,我一个青少年为了你的爱情奔波操心,谁来替我发声!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剧透,目前,卢彦则和钟少韫的感情,石榴不知道,而石榴和獭子的感情,卢彦则也不知道。


    卢英时承担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责任……


    第44章 业火


    到日中的时候, 温兰殊好得差不多了,他一睁眼,院子里钟少韫和另一个男子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 红线和何老蹲在一边,皱眉看着一张张纸,实在是看不懂, 就又还给了钟少韫。


    “少韫你要是想考进士的话, 会更困难一些。不过我们先不管这些, 在年底之前把监生的名额拿到手, 才有心思考虑来年考进士还是明经。”男子压着声音说话,生怕吵醒了里面的温兰殊。


    大周官吏要么走门荫,就是有后台, 要么走吏部, 考进士或明经。而进士和明经无一例外都需要拿到“监生”或“乡贡”的资格,前者来自京师太学、崇文馆这种学校,后者则来自地方的学校。一年来考试的监生和乡贡加起来大约一千个左右,能中选的只有二十几个, 甚至有时候还不到二十。


    “哦,可我看, 好像要交很多东西。”钟少韫翻着自己手里的文牒, 跟一旁的男子比起来, 他手里的很少, 只有薄薄的一沓, “君遂, 选拔监生是看这些吧?”


    高君遂翻了翻这些纸张, 旋即皱眉, “这个有点少啊, 你没行过卷吗?平时诗会没有参与?太学的老师有很多都认识朝廷大员,在他们面前混脸熟很重要,如果没有很吃亏的,他们不会因为你给了一次文章就对你刮目相看,大多会拿去当蜡烛。更何况,本次监生的名额比往年少,太学满打满算分到了三十个,更困难了。”


    钟少韫垂头丧气,他俩坐在堂下,红线手握扫帚,下巴支在扫帚的棍子上,“那就不考呗。你这么一说,好像钟郎君哪哪儿都不行,可是钟郎君已经很厉害了呀,能看那么多书。”


    “不是的红线姑娘,在大周,考进士不是只看你读多少书的,还要学会和别人打交道套近乎,熟悉联络往来又不至于太谄媚,是一门功夫呢。”高君遂解释道,“而且,大周考试的卷子不糊名,大家都知道你是谁,所以事先一定要做好准备呢。”


    红线看了眼何老,“都知道是谁,那还考什么。”


    高君遂有些无奈,“总要公开,要都走后门,那还考什么。”


    “我家公子就不走后门。”


    高君遂汗颜了,心也狂跳起来,温兰殊十八岁中进士,一半靠温行,一半靠才华,那篇《鹤论》,他们谁不是抄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背得滚瓜烂熟?先是用卫懿公爱鹤亡国作为起,然后论鹤本身无罪,进而推及到前朝偏听偏信的皇帝,谁看了不说一声绝?骈四俪六,最考验文墨,温兰殊不仅文笔过人,句句用典,还都不是废话和卖弄,均衡文采和文意。


    还只有十八岁!


    世上不乏天才,诸如曹子建。不过天才往往会被弃置闲散,因为太天真又卓尔不群,以为他们能明白的道理,身边人理所应当也该明白,全然不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有他们的际遇和天分。是以来温兰殊宅子的时候,高君遂其实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温兰殊轻视,就像当年钟会见嵇康一样。


    高君遂应该是温兰殊最看不起的“能吏”。


    温兰殊伸了个懒腰,走到廊下,“哟,这么热闹。”


    那一瞬间,高君遂觉得自己心脏快要停跳了,“温……温侍御!”


    温兰殊摆摆手,“进来坐着呗,哦,我们去前院吧,红红,你看想吃什么就去做点儿,之前灌的广陵腊肠是不是能吃了?配着葵菜炒一炒吧,让客人尝尝你的手艺。”


    高君遂心想刚刚自己对红线的态度,不禁咽了口唾沫,“红线姑娘是您的……”


    妾室?高君遂心想,温兰殊不是还没成婚,还没成婚就纳妾养美姬吗?这好像跟听说的不大一样啊!


    温兰殊扶额,“这是我的侍卫。”


    高君遂:“……”


    钟少韫对高君遂说,“走吧君遂,你不是有很多想问温侍御?”


    的确,高君遂来找温兰殊是抱着目的来的,他想照顾生性内向的钟少韫,得知钟少韫来温兰殊这里除了做饼子就是谈天说地后,不禁表示怎么能不把握住这个机会呢?温兰殊的亲爹是谁啊,那是同平章事、中书侍郎温行,下次主持科考的礼部侍郎说不定就落到温行这边的人手里,现成的机会怎么能不把握呢?


    诗会不参加,行卷不积极,也就算了,手头的机会再不把握说不过去了!


    温兰殊带他们来到中堂,聊了最近关于考试的事情。对于太学什么情况,温兰殊不大懂,他因为温行的缘故,所以一直在崇文馆,听高君遂说了几句后,就问起高君遂的家境来。


    “我舅舅是建宁王行军司马,他说文人一定要读书,最好考上进士,要是考不上,就去节度使幕下,别像他一样死磕快十年才有官做。”高君遂揉了揉脑袋,面对温兰殊总是局促,他见过这种出身的人毕竟太少,又大多对他冷眼相加,看见温兰殊这种如沐春风的,倒有点不知如何应付。


    “桓司马?那你舅舅今日刚返京啊。”温兰殊笑道,同时攥紧了袍摆的布料。


    怎么会和桓兴业扯上关系!天杀的,他跟建宁王不睦,虽说这次回来建宁王看起来并不像是记仇的样子……可是吧,人心隔肚皮,他温兰殊跟韩党的萧遥互通有无就算了,现在又和权从熙手底下行军司马的外甥共处一室,让卢彦则和卢臻知道了怎么解释!


    高君遂显然没意识到这点,温兰殊在文人堆里名气太大,慕名而来总不能和党争掺上关系吧?更何况桓兴业现在不过是个行军司马,谁在乎一个行军司马站那边,谁不是两头押宝?到底和独孤逸群那种娶人家的女儿不同呀。


    钟少韫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为了解开尴尬,温兰殊问钟少韫,“少韫,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拿着自己少得可怜的文牒,那是他在自己诗集里找到的几篇好习作,不过经由高君遂那么一说,再好的心血之作,现在看起来也像蜡烛了,“这些,还没来得及投石问路。”


    温兰殊接过去,仔细研读了会儿,“你是不是着重模仿鲍照的诗?不是说不能,而是这种诗歌,在应举的时候不会有太多考官喜欢。我看你很擅长模仿,不如回去读一读谢灵运和谢朓的诗,或者庾信的也可以。”


    钟少韫低头片刻,“我学不来,他们的诗圆润清丽,淡定从容,我只要一拿笔,就觉得自己胸中不平。”


    谢灵运和谢朓都是陈郡谢氏,而庾信更是优越,从小前簇后拥长大,优越的环境,都是他们锦心绣口的前提,反观钟少韫呢?有什么?


    目之所见,都是不公、调笑,若说有不一样的,也就只有卢彦则的慧眼识珠,把他从泥沼里挽救了出来。


    此前温兰殊曾觉得卢彦则只是把钟少韫当棋子,不惜以太学游街示威和登闻鼓来挑动两党相争,事到如今也恍惚起来,这些天,钟少韫好像被照顾得很好啊?不仅比上次见的时候精神好多了,深陷眼眶也稍微饱满了些。


    温兰殊轻咳了声,“少韫,我这个进士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天上掉馅饼给的,我也得去给人家行卷呀,包括什么诗社,几个学士都得前前后后打点。科举不糊名,你不这么做不行,而且展示自己的才华也没什么不好的。嗯,你要是想这么写也没什么,鲍照的诗在历代评选里并非上品,大家应试也很少会学他。你那么有悟性,学其他的应付应付肯定可以的。”


    钟少韫若有所思,“好。”


    他们又聊了会儿关于监生选拔考试的内容,温兰殊悉心教导着,高君遂也放松了下来,这一聊,差不多就到午饭时间了。


    卢英时恰在此时进来,他全然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温兰殊吩咐红线多加双筷子,卢英时先是把挎包放下,紧接着拉了钟少韫的衣袖。


    钟少韫起身和他走到一旁的蜀葵花边,他轻声附耳道,“卢彦则明日出征,今日在城西校场点兵,天刚明就会走。”


    钟少韫心下一惊,“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去见他?”


    “嗯,你骑我的马就好,在门外拴着呢。”卢英时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他有什么都说明白吧,之前是不是没说清楚来着?憋在心里多不好,该说就得说,不然要一直等下去,你科考授官如果去了地方州府,跟他见一次面就更难,他明年也不知是科考出榜前头还是后头回来……”


    “我之前,对你并不是很好,你为什么要帮我?”钟少韫不解,却难掩心头激动。


    “呃,怎么说呢,我不想看见那么多遗憾吧,有时候不说,可能就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面都见不上了。”卢英时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有,今日传来邸报,窦德偃赴任期间,暴卒于驿站,他死了。”


    “是你……”


    “也不是我,有人帮你,你之前要离开卢彦则自己报仇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接应你?就是那个人,她估计也要杀窦德偃,利用你帮自个儿,结果你去不成,就自己动手了。”卢英时努力回想那天的场景,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他的的确确在卢彦则的屋子旁看见了一个紫衣女子。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钟少韫松了口气。


    “没事,举手之劳,以后不要被仇恨蒙蔽了。你很有才华,不应该自苦,今岁好好努力,过了考试,明年就能科考。诗社什么的,参不参加都无妨,更不必自卑,你的朋友不会因为你成绩好坏就对你另眼看待,相反,要是有这种人,你就别把他当朋友。”


    卢英时对人心的敏感或许来源于母亲,他猜测着钟少韫的处境,只消比一比就知道,这人在太学肯定很不开心,周围家境都比自己好,钟少韫想来想去只有卢彦则大手一挥供着上学,或是如此,才对卢彦则产生了一点儿异样的情感,哪怕是去死也甘愿。


    这是卢英时从未想过的,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么?他嘱咐完就回屋继续和温兰殊打招呼用饭了,撞上急匆匆跑出来的高君遂。


    “少韫,你去哪儿呢!”高君遂追上前,“该吃饭了,吃完饭,我们还得继续学功课,你不是说,要看庾信的诗么?我正好也带了一卷……”


    钟少韫置若罔闻,向前走去。高君遂紧追不舍,擒住钟少韫的手腕,“你昨天跟我说,那个人要带兵防秋,他弟弟刚刚是不是就跟你说这些?你要去找那个人!”


    “放手。”钟少韫没有回头。


    “他把你当棋子!他是在利用你!”高君遂不愿放手,他想把钟少韫从苦海中拉出来,怎么可能放手!卢彦则见过的人比钟少韫多了去了,轻轻松松就能拿捏一个涉世未深的钟少韫,这根本不公平,“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连死都愿意?”


    钟少韫自顾自地走着,高君遂就这么一直追,两人在门口拴马柱那里对峙,太阳照得沙地滚烫,连同气氛也变得焦灼无比,自始至终,钟少韫都不想解释。


    因为没必要解释。


    “我不妨碍你,也请你不要妨碍我。”钟少韫翻身上马,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夹紧马腹,调转马头就往城西校场。


    马蹄荡起尘烟,他如飞蛾,即将奔赴一场足够炽热到将自己焚成灰烬的滔天业火。


    【作者有话要说】


    英时:我只能做到这儿了剩下的自己努力吧卢彦则……


    同平章事:中晚唐的宰相tag,有了就可以在散朝后开小会,了解一些比较关键的国事,也可以去“政事堂”,和几个“同平章事”一起讨论。


    需要提一提,唐朝文臣武将的界限没有那么清晰,本文也采纳了这个设定,所以后文会出现武将同平章事的情节,不要说我瞎鸡儿写,因为历史就是这样的。


    提到鲍照和谢灵运谢朓不禁让我想起了当初复习古文的日日夜夜……


    鲍照在文学史上评价很高,但是被同时代的人轻视,说他的文风太过险峻,不够柔和,儒家都是中庸之美嘛,他有一首《拟行路难》,这首诗是在高中选修里,表达了他对命运不公的感慨。与之相比,谢朓和谢灵运、庾信出身就很好了,虽然三人里面,一个因为告密被杀,一个因为造反被杀,一个因为出使后国灭滞留他国,都是有点子颠沛流离的。(鲍照:好像我也挺颠沛流离来着?)


    唐代进士科考试主要分两种,进士和明经,其中明经的难度比较小,进士科难度很大,参加考试的举子要先取得乡贡和监生的资格,这也是选拔出来的,特此点明。另外,唐朝科举还处在发展阶段,所以会有一些不成熟的制度,比如不糊名,导致行卷成风,这是不好的,不过在科举制度的成型期可以理解,作者并非为了支持不糊名,鞠躬~


    第45章 宿怨


    高君遂来到军营的时候, 四周巡逻的士兵抓住了他,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说自己是太学生, 来找自己的同学钟少韫。


    士兵手持火炬,面面相觑,然后心照不宣地搪塞着高君遂, “没有什么钟少韫。”


    高君遂才不管那么多, “我看到他来这里了啊。”


    偏将陈宣邈正好吃完饭来散步, 看高君遂有点眼熟, 剔着牙身着兜鍪铠甲就走了过来,“你找谁啊。”


    两个小兵朝陈宣邈低头行礼,又不知该怎么说, 高君遂咬咬牙, “我来找我的同学,钟少韫,他是不是来找你们将军了?”


    陈宣邈顾左右而言他,平时就是兵痞子的性格, 这会儿看见一个学生局促不安,不由得觉得可笑, 生了挑逗的心思, 他把手里用来剔牙的竹签随手一扔, 抱着双臂, “你是学生?太学的还是崇文馆的?”


    “太学的。”


    哦, 太学的啊, 那就不用太紧张了, 崇文馆那都是权贵子弟, 惹不起, “你是不是看错了,太学生大晚上来我们军营干什么?这样吧,我给你留意,你叫什么,我这就让斥候……”


    “高君遂。”


    “什么?”陈宣邈不敢相信,这钟少韫什么能耐,又是让卢彦则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又是让桓兴业的外甥风尘仆仆跟随而至?要是个女的,早就嫁入高门……不对,变红颜祸水了!陈宣邈思索着,终于在桓兴业和卢彦则之间果断选择了卢彦则,煞有介事,“这样吧小兄弟,你呢,先回去,不然宵禁就进不了城。”


    “不行。我进不了城,少韫也进不了,我怎么能留他在外面?”


    陈宣邈急了,读书人怎么这么轴?要死一起死是吧?饶是如此还是笑哈哈对高君遂说,“哎呀别这样嘛,你也别太担心,他一个人怎么会走远呢?”


    高君遂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一个人,你见过他?”


    妈的,被套话了。


    “也就是说你们知道他一个人来,还很安全,所以要搪塞我?”高君遂反唇相讥,“他在哪儿?你们把他藏哪儿去了?我要找你们将军!”


    “妈的,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我们将军是你家门口卖饼的,你想见就能见啊!”


    高君遂冷笑,“我知道了,他现在和你们将军在一起是不是?你起开,我要找他,不然我要告诉我舅舅,说你们抢人!”说罢高君遂突破陈宣邈的阻拦,往中军大营里走。他之前去过桓兴业的军营,一般军队行军扎营都有固定的排列和规律,大差不差,他走着走着,眼看到了一个重兵守卫又相对较大的营帐,猜测这应该就是了。


    陈宣邈原本在后面追着,无奈引起的动静太大,怕引起哗变或者军心不稳,就让周围人不要注意,自己在营帐之间的小路里穿梭,最终抄了近路,一把拽着高君遂的胳膊,“你有病?说了钟少韫不会有事,你一个劲儿凑什么?”


    “放手!我要找我的同学!”高君遂年轻气盛,也有蛮力,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营帐门开了,卢彦则身后站着钟少韫,披了件猩红披风,脸上余红尚在,眸泪涟涟,鬓发散乱。


    “少韫!”高君遂关切地看了眼钟少韫,又看了看一旁“道貌岸然”的卢彦则,不禁咬牙切齿,心下火起。


    卢彦则扶额,紧扣着钟少韫的手,回头说道,“你先回去吧,这次考试好好考,别的之后再说。”


    “嗯,你也保重。”


    片刻后,高君遂和钟少韫走了,陈宣邈被召入营帐,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卢彦则是他主将啊,结果还没上战场,就闹出这么个乌龙来。小事尚且解决不了,大事呢?他已经做好了挨笞杖、写检讨的准备,这会儿站在主帐里,静等正襟危坐的卢彦则下达命令。


    不为别的,之前听说过,卢彦则从严治军,赏罚分明,这次要是不罚,怎么安人心呢?


    只见卢彦则手持文牒,借着光,陈宣邈当即知趣地挑了灯芯。


    卢彦则笑笑,“你别紧张,刚刚的事,没人知道吧?”


    “刚刚?刚刚有什么事啊?”陈宣邈装作不知道,“卢帅指的是太学生误闯行营?没事,那都是桓兴业教外甥无方,责任在桓兴业嘛。”


    见陈宣邈确实有脑子,卢彦则顿生了将此人引为心腹的想法,“你觉得,钟少韫如何啊?”


    陈宣邈指了指自己,“啊?我?是要我评价?这我怎么好评价,我跟人家萍水相逢,说别人总不好吧。”


    “魏晋有品评人物的先例……”


    “那都是名士品评的,我一个大老粗还品评,说几句话都是坏话,狗嘴里没象牙,别脏了您的耳朵呀。”其实陈宣邈想的是你俩关系那么好,我一个外人疏不间亲,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让钟少韫知道,万一煽风点火,那我里外不是人。


    卢彦则:“……”


    “我想,以后不如让他也来我军中吧,整理文书什么的。”卢彦则揉着眼周,算是试探手底下人的想法。


    “卢帅,我不大了解这些。文人读书做官,一般都不会想着来军营里跟武夫打交道,而且引他过来,若被欺负了,或者有别的照顾不及……”陈宣邈越说越乱,“两军对垒,咱们自保尚且不容易,三思啊。”


    这句话把卢彦则的想法彻底击碎,“所以,你也觉得他应该和高君遂那种人为伍?”


    “嗯……”陈宣邈点了点头,感到不对,又疯狂摇头,“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的是实话,他跟在我身边太危险。我只是一军主将,走到哪儿你们跟到哪儿,乱世烽烟四起,咱们光是自保就已经很难,别说带上一个弱不禁风的文人。而且,你们估计很多也都不喜欢他这样的。”


    陈宣邈:“……”


    陈宣邈真的想死,他只是拿钱打仗,不包括调理别的,更何况……他还没媳妇!他还没讨到媳妇!这太超越了!之前他不是没听说过达官贵人家里养娈童和面若好女的男子,看到钟少韫的第一眼他大概就猜出来二人的关系,并在周围武夫指指点点钟少韫长相、说人家娘儿们唧唧的时候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跟他们说少讲几句。


    武人应该都不喜欢这种才对,因为钟少韫明明是男人,却带了几分阴柔,谁让大家血气方刚都喜欢女人呢,这……这是他可以听的吗?


    钟少韫是一个男人,卢彦则也是,难不成这两位真的要上演那种可歌可泣的爱恨情仇?陈宣邈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文人,能叽叽喳喳吟上几句供卢彦则消遣也是好的。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卢彦则默然道。


    陈宣邈腹诽,要是能有一个媳妇,不逊就不逊吧,怨就怨吧!孔夫子就知道说这漂亮话,饱汉不知饿汉饥!


    “都说要贤贤易色,可是做到的能有几个呢?‘吾未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陈宣邈庆幸,还好看过《论语》,不至于真做一个睁眼瞎,“您要是真喜欢,养在身边也成啊,不是非得来军营中任职。”


    “我能这么做,可我到底不想。”卢彦则长叹,想起自己混乱不堪的家和因宠妾灭妻造成的惨案,“你不会懂的。”


    陈宣邈:“……”


    陈宣邈想逃,却逃不掉。


    ·


    次日的朝会结束,权从熙在宫门前等待温行已久,“温相,好久不见啊。”


    铁关河站在权从熙身后,直直看着温行。恍惚间温行注意到了此人,盖因见过的人太多不记得了,就没多想,跟权从熙继续寒暄,“还好吧,没多久。”


    比起八面玲珑的韩粲,温行性子确实执拗,建宁王这也算是给台阶了,一般人都会下台阶,也就只有温行,骨子里并不愿与权从熙为伍,才每次都这么凌厉。


    “我早慕温相名声,这次侄女跟我归京,嚷嚷着要看一眼温公子,我跟她说,你这么热情,要是吓到人家,温公子怎么会喜欢你呢?”权从熙身着武官弁服,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旁的温行瘦如青松,却也丝毫不怯。


    这是要说亲事?权从熙今年四十有余,曾经娶过妻子,不过在乱军中未能保全,就把侄女和侄子当亲子养,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还没考虑续弦。


    几个侄子都有着落了,就这么一个侄女儿还没有,看上的还是温兰殊,这让权从熙很头疼。


    “儿女婚事,自然要看他们乐意不乐意。”温行目视前方。


    这算是婉拒了……权从熙依旧不死心,“那温相还是记恨我当初在蜀地失察,连累温公子差点丧命群山之中?”


    温行顿足,回眸看了眼权从熙,那眼神仿佛能洞察权从熙心中所想,“建宁王现如今是二字亲王,又主司平戎军、同平章事。来日镇守河东,希言还要多多依傍建宁王,怎敢记恨?”


    今日朝会,皇帝力排众议,把权从熙升成同平章事。在大周,若是带了个同平章事的称号,就能过问重大国事,入政事堂,下一步就是让平戎军镇守河东一带,稳固边防。每一个调动都深深扎在温行心上——曾经看不顺眼的武夫,不仅和自己平起平坐,还要去镇守自己的老家。


    换个人来,肯定就前倨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但温行不是,温行是出了名的固执,如之前阻止权从熙封王拜相一般,温行依旧是不合作,不谄媚,哪怕知道自己这么做没有好处。


    温行扬长而去,铁关河咬牙切齿,“节帅,你给他脸了。有的是好郎君,权姑娘找那个温兰殊作甚?”


    “哎,我是想冰释前嫌。目前朝中看我不顺眼的不少,温行这种还算好的,不会给你使绊子,顶多看你不爽。”权从熙无奈长叹,“说到底,当初也是我对他不住,温兰殊差点就死在群山里,当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手腕上裂了好大一个口子,是真的差点死了。”


    铁关河不解,“节帅那时候不是护驾么,女英阁差点就弑君了,皇帝跟温兰殊比起来孰轻孰重,没得选啊。”


    “关河,你要知道,他护着的小皇子是现在的皇帝。”甬道吹过来一阵风,温行业已走远,权从熙万般无奈,“还好温兰殊没事,还好小皇子没事,不然现在,我不是建宁王,平戎军也不是平戎军。如果我得罪的是韩粲,你觉得我现在还会活着立功么?温行什么都不做,已经算是善莫大焉了。”


    “要是死了……当皇帝的不就是比现在皇帝更小的那位么?更好控制了啊。”铁关河笑起来带着些邪气,“温行又怎么会依靠从龙之功成为宰相,只会因监管不力被流放。”


    权从熙回过头看铁关河,不禁被这惊人之语吓到,“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被发现了就不好了。”


    铁关河低头,“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行,太原温氏,唐代的河东就是山西一带。


    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自己领会,不过没有真那啥,因为真那啥的话,时间不够。


    我们卢哥有的是力气和手段(bushi


    第46章 赴宴


    温兰殊累了半天, 晨昏定省完毕后,下午闲来无事,想要看书, 全然没想到,权从熙竟然邀请他赴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是……


    权从熙的仆役就站在面前,双手捧着帖子, 温兰殊只能接下, 你不接倒显得你不给好脸色。可是温行已经和权从熙不大对付了, 他去就是对不起他爹。


    思来想去, 他看书也看不进心,这会儿红线捧着一筐柿饼,撒着糖霜, 放在庭前, 然后就折了根竹子,把竹子削成一根根竹篾,放在一边。她把竹篾交叉成辐辏状,编了个底, 四面辐射出来的竹条又被周围的竹篾包围住,不出一会儿, 一个小蟋蟀笼就做好了。


    红线手肘支着下巴, 脚踩着台阶, 今天没有客人, 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禁又想起柳度来。这人给了她鱼, 人情还没还, 结果还让人家停职一个月, 现在应该官复原职了?怪不得很久没遇见了, 肯定是因为一个月的活儿没人干,现在加班加点干呢。


    炉香静逐游丝转,日光偏移,竹帘投下的光斑在地上慢慢爬着,温兰殊看得出神,红线回过头,红丝绳下拴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公子,你看什么呢。”


    “建宁王让我去赴宴,我在想要不要去。”温兰殊两指夹着帖子,在空中晃了晃。


    “去呗,不给钱就能吃饭。”红线两眼放光。


    温兰殊:“……”


    对啊!理由可以如此简单!家有小女,因我官阶不高,饿得苦兮兮的,建宁王给个机会让我们蹭饭,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温兰殊一拍大腿,“就这么决定了!红红,你去换衣服,我也去换一身,咱们蹭饭去,不把他建宁王吃穷了,我就不姓温!”


    在大周,吃饭可以很简单,纯粹就为了吃饭,一碗饭上来闷头就是干,头也不抬,里面花花绿绿的菜叶子和肉片肉沫,都是绝佳的食材,经过厨师精心烹制而成,需要用虔诚的心和嘴来品鉴品尝。


    然后一顿下来碗里的盘子里的全部精光,所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总之,顿顿空盘是对食物的最大敬意!


    至于什么,谁来吃饭,怎么敬酒,什么仪式,哎呀太无聊了,那些弯弯绕怎么可能比得过人们喜闻乐见的厨艺和美食呢?


    红线大抵是这么想的,她换了件红色石榴花纹样的齐胸裙,上衫也是相对较淡的红色。


    她双环髻旁边原本什么都没有,温兰殊想给她系蝴蝶结,无奈手太笨,系了个螳螂,红线只好自己对着镜子系。忽然温兰殊福至心灵,从盒子里拿了支玳瑁簪,插在蝴蝶结旁边,搭配起来还怪好看的。除此之外,温兰殊觉得全是红色有点单调,就给她安排了一件淡黄色的披帛。


    红线对着菱花镜找了找,本来想涂脂抹粉来着,后来那水粉扑在脸上扎得眼睛痛,最后只粗粗敷了一层完事。


    她这边差不多结束,温兰殊早早也准备好了,用桂花水洗过脸和手,鸾衔长绶的绯袍下长身玉立,修长指节擦过架子上一排香囊和绶带,最后随便选了几个颜色看起来搭配的换上,最后鱼袋也没忘记——身为大周官员,出门带鱼袋也算是一以贯之了。


    红线噘了噘嘴,竟然无比纳罕,“公子,我什么时候可以不梳双环髻?我看有的姐姐梳一个发髻,好好看,头发一直分在两边,好难受的。”


    温兰殊笑了出来,“啊,你不喜欢双环髻?小姑娘不都这么梳,俏皮可爱的。”事实上他想说,从红线来到他身边到现在,一直都是双环髻,他已经习惯了,想象不出来红线会换个发式,“你要是不想,就换个呗。”


    “好啊!”红线如蒙大赦,把头发又解了下来,犀角梳将她多年来分成两股的头发合在一起,她手很巧,有的发式看过一遍就能梳,这会儿先是一侧编了一个辫子,把两鬓尽量填满,然后回到最上面那股头发里。温兰殊倚着柱子,不出一会儿,红线就做好了一个简单的发式。


    那一瞬间温兰殊才意识到,红线也是个大姑娘了。算算年纪,该出嫁了。


    可是红线没提过自己要嫁给谁,之前说喜欢柳度,后来又不喜欢了。他和红线感情总异于常人,当年在蜀中和李昇相依为命,他被匪寇抓去,千辛万苦和李昇逃了出来,原以为这下子彻底完了,后有追兵前有群狼。


    是红线用自己做的弓箭杀了一头野猪,才让温兰殊从危险中脱离出来。


    就冲着这份恩情,肯定得给红线找个好人家,还必须心甘情愿,两心相悦。


    红线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得很,玳瑁簪也插在一侧,头上两个环形发髻像兔子似的,温兰殊有些恍惚,为什么换了个发式,感觉像换了个人?这难道就是温秀川为了塑造自己魏晋风流的形象所以经常戴前朝发冠不戴幞头的原因?


    那他是不是也得改头换面一下,比如,换个发冠,换个颜色的发带?他抓起红线多余的红丝绳,上面的铃铛精致小巧,红线还真是手艺好啊。


    他把自己金黄的发带解下,换上了红色的,刚好可以和绯袍搭配,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走吧红红,我们吃饭去!”


    红线嘴角两边点了花钿,看起来像酒窝,笑起来更可爱了,“走!我要吃一整只羊!”


    ·


    等温兰殊一行到权从熙的建宁王邸的时候,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一样的队伍。亏得他一开始还以为权从熙来示好,敢情这是下了几十道帖子,快把整个长安的人邀请遍了啊!温兰殊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和红线并排走着,下了马车让何老去停车,就往前准备入门交请帖。


    权从熙进政事堂,同平章事,算是从啥也不懂的武夫跨越到了宰辅一位,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进政事堂都会看出身,权从熙稗野之人,能在天下风云中拔得头筹,立下赫赫功勋,往前数几百年,也就只有一个渔阳王。


    可那时候渔阳王尚且不具备进政事堂的资格,只是个武将。


    建宁王能开府治事,培养自己的心腹手下,同平章事能参掌政务,看起来权从熙和温行韩粲没什么区别了,这算是升官,要来个烧尾宴宴请群臣的。


    鲤鱼跃龙门必烧尾,烧尾宴由此而来。按照惯例,权从熙不仅给宫中那位进献饮食,还要宴请诸位同僚,同样让周围人沾沾喜气,所以这场宴会空前丰盛。红线有点紧张,她一个女子混迹在百官之间,有点太过张扬,可她又不知该怎么做,于是拼命拉温兰殊的衣袖。


    温兰殊也没想到人会这么多,难道给他帖子的仆役不知道么?建宁王私邸很大,光是院子就参差错落,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其中不乏武夫。


    只不过二者可以说是泾渭分明,一侧文臣,一侧武将,还挺有意思的。


    大周文臣其实也能上战场,严格说来二者界限没有那么分明,界限分明的其实是草根出身的权从熙和世代簪缨的大族。再细究下去,一些落魄的世族有时候也会依附权从熙,比如桓兴业和高君遂,二人背后的宗族在本朝没有受到重用。


    高君遂也来了,和另一个人说说笑笑,铁关河拿着酒杯,脸上微红,勾着这个人的肩膀,这让高君遂有些局促,原本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


    “徐行,”铁关河哈哈笑道,“你可是先锋使,冲在最前面的,万事争先,怎么能不多喝点呢?”


    戚徐行得体一笑,被勾了肩膀还是有点不太舒服,铁关河是兵马使,他只是平戎军下一个先锋使,他们没必要走这么近的,尽管是酒醉也不可以,“多谢将军抬爱。”


    紧接着跟在铁、戚、高后面,走过来一个身着窄袖对鹊纹锦胡服,头戴小冠的女子。


    本朝很多姑娘爱穿胡服,因为修身干练,纹样也丰富多彩,尤其是纹锦做的胡服,其华美程度绝不亚于夹缬染的裙子。温兰殊在蜀地久了,一眼就辨认出来,那是西川进贡给朝廷的蜀锦,当初李昇赏给权从熙一匹……


    这人一定是权从熙视若掌上明珠的侄女,权随珠。随侯珠,和氏璧,是天下至宝,权从熙给侄女起这个名字,可见其对权随珠的看重程度。被千娇万宠呵护养大的姑娘眉宇间尽是桀骜,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温兰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身上白锦做的衣服错彩镂金,金线还反映着灯笼的光。


    小冠两侧的金黄发带自耳后延伸到下巴那里,系了个蝴蝶结。


    温兰殊皱了皱眉。


    “公子,你怎么啦?”红线问。


    “红红,我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回避下。”温兰殊掉头就想走,结果低头目光所及恰好是一双革靴,抬头一看……


    嚯,萧遥怎么也来了!


    温兰殊:“……”


    萧遥一身玄色窄袖袍衫,腰带那里像是把值钱的家伙什儿都摆出来似的,所谓盛装赴宴也不过如此,蹀躞带,承露囊,绶带,鱼符……比温兰殊还会塞,更不用说胸前那条璎珞,活脱脱一个孔雀开屏。


    “子馥,你换发带了?红线也换发样了?我说呢,一个个都没认出来,还说这是哪里来的新官人,比我家子馥还有风度。”萧遥趁周围聒噪,忍不住挑逗了下温兰殊。


    温兰殊手心冒汗,铁关河看得他不舒服,权随珠和铁关河一样的态度,都把他当一个斯斯文文大白兔,群狼环伺下的猎物,也就是萧遥还好些,关键他和萧遥在人前也不能露出“情好欢甚”来啊!


    这厢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维谷,“让我先走,帮我打个圆场,今晚允你一件事……什么都允你!”


    温兰殊拉着红线,错开萧遥,结果错身那一瞬,萧遥握住了他的胳膊,附耳道,“子馥,虽然我很想,可是你想走也走不了啊,你看,有人来找你了。”


    温兰殊回眸,权随珠背着双手,走起路来跟权从熙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温公子,好久不见,我是权随珠,你还记得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渔阳王·许枫桥:哥又客串了。


    萧遥:不愧是我老婆,比我老婆更美的只有换了衣服的老婆。等下,你怎么要抢我老婆?滚开这是我老婆!不管了,我只听到那句不管什么都允我。


    #萧遥防男又防女 #温兰殊 大白兔


    权随珠:妈的死给。


    铁关河:妈的死给。


    权随珠:你学我说话?


    铁关河:?


    按照中晚唐藩镇官职,省略为:节度使(边防军的头头,一军节度,官儿最大)>兵马使(掌管兵马,节度使心腹,又可以是禁军一军的头头)>先锋使(战场上冲在最前头的)。


    以及看中晚唐的官职真复杂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总结得对不对,不管了通通架空架空……


    第47章 吃席


    权从熙待客的厅堂还是挺大的, 中间用几道屏风隔开,一些资历老的诸如阁老尚书一桌,年轻些的, 例如萧遥、柳度、温兰殊等又是一桌。


    温兰殊左边是戚徐行,右边是柳度,对面是韩绍先。他恨这桌子为什么是一长条, 要是个圆的, 离韩绍先就最远了。至于红线, 刚刚和权随珠以及韩蔓萦往后面去了, 建宁王府没有女主人,权随珠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一上来,先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点心和凉拌菜。烧尾宴一般都是极尽奢华的, 菜好不好吃先不说, 至少肯定好看,温兰殊细细看了一下,对他胃口的不多,权从熙是蜀人, 这些菜偏辣的居多,唯独没有河东的老陈醋。


    他拼命往嘴里塞着糍粑, 每吃一口面前的辣菜就要吃一口糍粑, 抬头一看, 萧遥碗碟里用茱萸铺得满满的, 这人是不知道辣吗?!温兰殊简直没眼看。


    随着一些比较扎实的菜品上来, 温兰殊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他不怎么说话, 低头干饭, 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另一侧的红线。很奇怪, 权随珠竟然把红线安排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跟红线说着什么。温兰殊关心则乱,手持调羹往自己碗里加粥,加着加着就漫了出来。


    戚徐行戳了戳他,“温公子,你的碗……”


    温兰殊:“……”


    他只好用勺子刮去一层,对戚徐行笑笑,“多谢先锋使。”


    红线不会被权随珠刁难吧?温兰殊有点担心,结果一回头,这下权随珠站在屏风转角处,跟会瞬移似的。


    权随珠抱着双臂走上前,刚巧一旁的琵琶已经开始弹《八声甘州》,这是边塞曲,用在武人遍地的地方再合适不过,她微微俯身,凑近他的耳朵,“你的美姬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温兰殊无话可说,不过他和红线一样的发带又一起来,很容易被人误解。


    柳度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紧接着不知道权随珠说了什么,竟然让一贯好脾气的温兰殊换了脸色,迎着她挑逗的神情,颇为不悦,“权姑娘,你有什么不妨直说。”


    “哈哈,开个玩笑。”权随珠直起身子,“温公子是不是还会弹琴,不如为我们弹一曲吧?在座诸位,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想听听温公子的曲艺?建宁王早有耳闻,温公子的琴艺卓绝,能引来白鹤呢。”


    “啊?”温兰殊真后悔过来,何苦来呢,被人调笑还要弹琴作乐,这权随珠还真是会消遣人,那眼神看他像是要扒他一层皮似的。


    萧遥按下筷子,“权姑娘,这儿人多,不是听琴的时候,我么,会吹筚篥和胡笛,你要是想听曲儿,我给你吹一下。”


    权随珠脾气大,自然容忍不了萧遥阻止自己,“中郎将总该给我个附庸风雅的机会,好不容易能请温公子来呢。”


    权随珠都这么说了,萧遥肯定得摆一摆谱,“建宁王和权姑娘何须附庸风雅?真名士自风流。”


    权随珠握紧拳头,指关节咔咔响。


    萧遥为什么一定要碍她的事!


    二人僵持不下,铁关河只好出面,“权姑娘,中郎将,不要伤了和气。”只见这武将嚷嚷着要拼酒,来温兰殊身边,一手酒杯一手酒壶,笑眯眯看他,“温十六郎,早听说你的大名,也不知愿不愿意纡尊降贵,跟我拼一杯?就当是罚酒,我替权姑娘喝了。”


    温兰殊犯了难,“我酒量不好,以茶代酒吧。”说着就要倒茶。


    铁关河不悦,“大晚上的喝什么茶?温公子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了。”说完便将温兰殊面前的茶盏推开,然后一把拽过温兰殊。


    一个趔趄,温兰殊差点撞到屏风,铁关河手里的酒杯也洒了点酒沫在温兰殊手臂的衣料上。那犀角杯由一整只犀角雕镂而成,对温兰殊而言算得上是海量,不会要喝这么多吧?醉酒后他那德行他又不是不知道,那次酒醉只有萧遥,这次总不能出洋相说大实话?


    温兰殊也不是怕醉,怕的是大实话。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偏实话说出来最伤人。


    他无助地看了看萧遥,对方正和戚徐行推杯换盏,一旁的柳度意兴阑珊,托言更衣出去了。


    无奈之下,温兰殊接过犀角杯,昂首硬着头皮喝,袖子往下堆叠,手臂上的伤疤在内里白袷若隐若现,被铁关河抓个正着,待他喝完还杯子的时候,腹腔内已经烧得难受了,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微微眩晕,手指节按着太阳穴,有点儿站不稳。


    铁关河没接犀角杯,任由那杯子带酒掉在地上,砰的一声,他拽住了温兰殊的手腕。


    “你干什么!”温兰殊问。


    “温公子这道疤好生奇怪,怎么会这么整齐?”铁关河吟吟笑道,“还这么深,难不成肉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温兰殊怒火上涌,“这和你……和你没有关系吧?你给我的是什么酒……”


    “哦,这是剑南春啊,也不算烈。”铁关河捡起犀角杯,倒了满满一杯,吸海般豪饮,竟是无事发生,“没想到温公子酒量如此差,是我失策了。”


    温兰殊捂着额头,头痛欲裂,走起来也踉踉跄跄的,他感觉天旋地转,每一步都像踩到棉花上落不到实处,身边所有人的嬉笑怒骂,在他耳膜中变得越来越遥远。他想吐,但又不想失态,就一路扶着窗沿,问了两个婢女更衣室在哪里。可他听不大清,使劲儿睁了睁眼,那股自腹腔灼着的火灼得他眼睛痛,最后迷路在花园子里。


    他扶着一棵石榴树,忽然树荫下伸出只手,把他拽了过去。


    ·


    高君遂有些不放心,跟在温兰殊身后。权从熙的宅子确实大,占据了四分之一个坊,后院还有一个马球场……温兰殊很有可能会迷路,所以他刚刚跟桓兴业说了几句就出来找了。


    他和钟少韫都把温兰殊看得很重要,说是楷模偶像丝毫不假,只是今天没想到权随珠会这么贸然出击。


    也算是遗传其叔权从熙的流氓习气了……一些底层来的兵士都是这样,权随珠自小和男人打交道惯了,也没个礼数,看见好看的动辄摸两下示个好,对方不高兴了就装模作样道个歉,反正已经摸到了,又不吃亏。


    高君遂就被这么戏弄过,不过那也是他有错在先,说军中不可有妇女,要把她赶出去,权随珠只是跟他打了会儿,一掌劈到他后脖颈那里,差点劈得他半身不遂,后来在权从熙的居中调停下才没有酿成大祸。权随珠一笑泯恩仇,就当没发生过,也只有高君遂记得这女人踩着自己的肩膀,轻佻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妈的……这回忆真是太羞耻愤恨了,让高君遂这辈子不敢多看舞刀弄枪的女人,温兰殊真是不容易。


    他穿过小花园,闻到一股桂花香,周围阁楼绣户,婢女仆役来来回回,有的还拖着酒醉的侍郎尚书。醉倒的文人还嚷嚷着要再来一杯,甚至醉的酩酊也不忘嘀咕酒令依字成韵的诗句。树林子参差披拂,石板路屈曲盘旋,他跟走迷宫一样,再往前走就是马球场,一望无际,枣树连成片,微云淡月横在山岭,晚上的沙地像是铺了一层银子,两侧观望台和球门矗立在场中央,洒扫仆役弯着腰擦着汗,正忙着拔草。


    高君遂跑上前,“你见过温公子吗?”


    仆役纳罕,“谁啊?”


    “一个穿红衣服红发带的,你见到没有?”


    仆役摇了摇头。


    高君遂心道不好,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心跳得很快,血流撞得耳膜作响,手脚一下子抽了力。这女流氓不至于真做出些什么来吧?!温兰殊可是温行独子和嫡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啊!


    高君遂原路返回,在门口遇见了红线和柳度。


    竹林边的小石凳上,红线正捧着竹筒,用芦苇管吸里面的乳茶,柳度则负手在一边,用一种高君遂看不懂的眼神看她。


    一见是熟人,高君遂着急忙慌上前去,“红线姑娘,你有见到你家公子吗?我刚刚看他出来不放心就也跟着找他,没找到!”


    红线瞪大了眼,这么大个王府难不成还能吃人?他回过头看柳度,把竹筒给对方,“谢谢你的乳茶,我要去找公子了!”


    说罢,红线风风火火就赶去前厅,柳度怕她说什么得罪人的话,紧随其后,“建宁王不敢对温公子做什么,你不用担心,我去问一问,如果是权姑娘对温公子不利,建宁王明日上朝肯定脱不了干系,红线姑娘,你不用慌张。”


    红线走起路竟然出奇地快,周围的地势走了一遍她就记得该怎么走出去,高君遂和柳度在后面小跑着,她回头,露出平时难以见到的忧心忡忡的眼神,“我不管,那是我家公子,我一定要保护好他,如果有谁欺负他,我饶不了那些人!”


    第48章 丹毒


    温兰殊短暂昏迷, 躺在一间客房的床榻上。建宁王府本来就大,客房也不少,想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很简单。他的衣袖被捋得很高, 那道伤疤暴露无遗。


    一道又长又深的长条状伤疤,上面有线缝合的痕迹,好像一道深刻的裂口, 被人强行缝在一起。疮疤周围的肌肤也和另一条手臂的不太一样, 纹路聚合又散开, 叶脉似的, 细看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权随珠拖了个绣凳坐在一边,手背轻轻拂过温兰殊的脸颊,戚徐行跟在她身后, “你对温行独子这么做, 是真的喝醉酒疯了吧?铁将军竟然纵容你这样。”


    “你不也替我打掩护?再者说了,温兰殊喝烈酒,头晕不适,故而来客房歇息一晚, 没什么不对的吧?”权随珠手支着下巴,“铁关河么, 他觉得好玩, 就做了, 哪有什么纵容不纵容的, 他跟我在平戎军不对付, 你又不是不知道。”


    戚徐行汗颜, “这些不需要跟我说, 我只是个先锋使。”


    “你早做打算吧, 铁关河是储帅。国有储君, 节度使有储帅,建宁王之后就是铁关河,你若是不跟他一条船,到时候他会找知趣的替换掉你。”权随珠斟了杯茶,在唇边吹了吹。


    “你想让我站你这边?”戚徐行不禁正色起来,让权随珠带兵,那不得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啊?


    “你别瞎想了,我对你没兴趣。”权随珠翻了个白眼,“温兰殊身上是不是有丹毒,他这道疤是不是跟铁关河有关系?当初在深山老林里,建宁王没有派兵去搜寻,是真的没派,还是派去的人……故意没把他带回来?戚徐行,你当时应该在场吧?”


    “你……”戚徐行不了解这些人之间的争斗,按理说来,权随珠根本没有继承军队的正当性,现在也没名没分,顶多去军营大家叫她一句权姑娘,别的跟铁关河有什么好比的?一点儿可比性都没有啊!


    为一个温兰殊,撬自己墙角,和铁关河起争执,值得吗?


    “被我说中了。”权随珠笑道,“这铁关河还真是胆大包天啊,建宁王的话都不听了,这是跟温行有什么深仇大恨么……总之,你要是不听铁关河的,估计下场比温兰殊还惨,不如就先敷衍着,别表现得太刚正不阿。建宁王入政事堂,接下来实际控制平戎军的就是铁关河了,我觉得,你还是听话些的好。”


    “呃,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戚徐行一头雾水,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日行一善。”


    戚徐行:“……”


    “那你是想和温家结亲?”戚徐行试探着问。


    权随珠不知从哪儿找来针灸的银针,往温兰殊身上插了几根,找穴位找得很准,又从自己随身带着的香囊里拿出枚丹药,喂到温兰殊嘴里。


    “怎么可能,我不喜欢做别人家的妻子,这样以后就只能摸一个人的脸,没意思。”权随珠耸了耸肩,“虽然温兰殊是挺好看的,我也蛮喜欢,可惜了,是个男的。”


    戚徐行:“?”


    “其实吧,我还挺喜欢他那个美姬的,小姑娘,又可爱又会樗蒲,不比男人满口之乎者也的强?他眼光真不错,可惜不让给我,怎么办啊,我能不能也像山匪一样,把人家抢过来?”


    戚徐行真想跪在地上求这位姑奶奶少说两句,“权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怕什么。”权随珠笑得放肆又嚣张,“你这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武夫,比我家的酒坛子还闷,你敢说出去?你会说出去?”


    戚徐行缴械投降,这句话倒是大实话。


    银针刺入的地方出现了若有若无的痕迹,如同百川归海,细细密密的淤青郁结在一处,好似下一刻便会喷涌而出。戚徐行放着风,权随珠用匕首隔开一道伤口,乌黑的血顺着疤痕的凹槽流下,滴在地上。


    “谁下的丹毒,这么狠……”权随珠皱眉,“我本以为这样做,已经可以祛除丹毒了,师父教我的,不应该有错,难不成……戚徐行,铁关河到底对温兰殊做了什么?!你如实回答,不然我明天就让建宁王夺了你的职!”


    戚徐行刚想解释,只见一根玳瑁簪凌空飞来,在他眼前掠过,他顿时心脏停跳,要不是自己后仰了一下,只怕现在太阳穴就要被贯穿了!


    红线一个轻功突破了木窗,在一地碎屑和窗户纸中,随便拿了根竹杖,一步步走上前来。她闻到了温兰殊身上的兰花香,又闻到了血腥气,所以下意识就想用簪子先把放风的戚徐行制服!


    屋内一片黑暗,月光勉强照亮。温兰殊脸色苍白,手臂伸出床沿,上面有一层银针,黑血聚成血泊。


    红线再也控制不住,以竹杖为剑,三步并作两步迅疾向前,她不管权随珠是什么人,她要杀了权随珠!


    这样破绽百出的动作被权随珠轻轻松松看穿,只见权随珠漫不经心一个错身,就擒住了红线的手腕往下一压,强迫对方卸了力松了手,竹杖掉落在地。


    红线依旧不依不饶,用另一只手朝权随珠的面门打来,权随珠握住了她的拳头,“红线,我在救他!”


    “你要害我家公子!”红线和权随珠扭打在一起,出招也完全紊乱了,拳脚一时全踢过来,外面戚徐行被高君遂阻拦,柳度站在原地看一地狼藉,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郡公你倒是……”权随珠被红线压在地上,这小妮子竟然这么会打,这会儿鬓发散乱,红丝绳和固定的木簪都落在地上,妆容红一片白一片,又因为流出的泪水出现两道,像是画画的时候一不小心打喷嚏画岔了,权随珠看了忍不住发笑,一边抵抗着红线的攻势一边说,“不错,功夫不错。”


    柳度自窗户那里走向门前,顺手将嵌入木柱的玳瑁簪拔出放进自己的鞶囊内,推门而入,“温公子,你怎么样了?”


    温兰殊这会儿手肘支着上半身,睁眼就看到这堪称离谱的场景,“怎么了这是。”


    他惊讶发现,自己身体内竟然一片澄澈清明,当初丹毒发作后的混沌和几日以来的萎靡不振一扫而光。低头一看,手腕那里出现一道血线,还是黑色的。


    “公子!”红线也不顾钗横鬓乱了,“你感觉怎么样?”


    “啊,还挺好的,没什么。”温兰殊安慰着红线,“小高,还有先锋使,郡公,你们怎么都在啊。”


    权随珠没解释,因为她怎么解释红线都不听,还很生气地说,建宁王府以后不会再来了,饭一般就算了,还差点伤到温兰殊。对此权随珠只能打哈哈,说天色已晚,宵禁啦,你家公子回不了家,要不在客房歇着吧。


    无奈之下,红线被权随珠安排了客房。


    于是轮到安排温兰殊了。


    他潜意识里觉得,铁关河送上来的那杯酒不对,喝的时候给他的感觉……像极了栖云那杯茶。里面都有股味道,他说不清楚,可是铁关河明明也喝了,酒杯里的药藏在哪里,怎么会如此离奇?


    他看到铁关河,就觉得很熟悉,在哪里见过?


    高君遂则趁着离宵禁还有那么一点儿时间,托言自己实在不忍逗留得赶紧回家,不待权随珠挽留一股脑儿跑走了。虽说不太礼貌,但是温兰殊和权随珠也不好意思问。


    他手上的伤刚包好,不想舟车劳顿了,跟高君遂那样年轻气盛跑马能跑几里地的不一样,只能接受权随珠的安排。


    刚在客房歇下,他仰躺着望帘帐顶,胡思乱想,此时突然有人敲门。


    “门没关。”温兰殊慵懒回答。


    忽然一张大脸映入眼帘,萧遥捧着他的脸颊,“来亲一口……”


    温兰殊没什么力气,等萧遥狼吞虎咽片刻后,掐了这人的手臂一把,“省省吧,在别人家里呢。我好像丹毒又发作了,以后不能接过别人送来的酒了。”


    “铁关河那杯?”萧遥思索片刻,躺到温兰殊一边,“确实,他估计憋了什么心眼子,你一定小心他。”


    “你跟他很熟?”


    “子馥,你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我俩都是蜀地出来的将领,常常被拿来比较,这人看不起我世家出身青云直上,背后说过我几句闲话。”


    “啊?那你怎么回复的?”


    萧遥侧身笼了温兰殊的肩膀,拆了被子盖在二人身上,又脱了自己的外袍,“不回复啊,这有什么,说的都是实话,比如我抠门,私生子,小家子气,问题不大。”


    温兰殊:“……”


    萧遥很熟练地解了两个人的衣袍,手不老实地摸索着,“你今天受惊了,我在前院看见红线一副闹事的模样,可吓坏我了,要不是柳度拦住,她真敢跟建宁王掰扯掰扯,毕竟理不在建宁王。”


    “她?和柳度?”


    萧遥煞有介事,“对啊,我看柳度对你家红线,好像很上心呢。权随珠也是,她这种暴脾气,竟然被压在地上打也不怒,你不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权随珠理亏。”温兰殊不做他想,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解得只剩下白袷了,再解下去,亵裤都没了!“你消停消停吧,这是在别人家里!”


    萧遥一脸坏笑,“你这几天都不找我,我可是憋坏了。”


    只见这人不怀好意地潜入被褥下,头往下蠕动,停留在温兰殊的双腿之间。


    “萧遥你!”温兰殊头枕着枕头,“别……别胡闹!唔!”


    那感觉太奇怪,温兰殊真是强忍着才没喊出来,他四肢没劲儿,耷拉着,只能提起力气来剧烈呼吸,正巧窗前出现了一个人影,“温公子,我是来道歉的。”


    铁关河?!温兰殊颤抖着,声音有些跳跃,害怕一说话就是奇怪的声音,低头一看,萧遥这厮油嘴滑舌勤奋耕耘上上下下旁若无人……


    他双手痉挛,推了萧遥一下,没推动,双眼涣散,眼前出现道道重影。


    “温公子,温公子?你睡着了?”


    “没!没有!”温兰殊呐喊着。


    “你这是怎么了?”铁关河道,“要不我请个医生给你看看?”


    “不用!啊!我很好!”温兰殊五官快拧成一团了,大喘着气,说完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语气不大对,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恨不得从未出现过。下面萧遥更起劲儿了,似乎这么做更刺激。


    “哦,你有什么就直接跟婢女说,我走了。”


    眼看铁关河的身影消失,温兰殊终于能放下紧绷的弦,他打了萧遥一下,心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萧遥的泼皮程度,“起开吧,在别人家里,影响不好。”


    萧遥从被窝里钻出来,擦了擦嘴,“你是侍御史,只有你说别人的份,谁敢说你?”


    温兰殊讶然,从一旁的衣服里拿起一块帕子,扔给萧遥,“是,明天上早朝我就弹劾你,有伤风化,对侍御史动手动脚。”


    “纠正一下,动口不动手,我多文雅啊。”萧遥志得意满,顾盼自雄。


    温兰殊长舒一口气,最后在萧遥怀里安然入睡,连蜡烛什么时候灭的都不知道。


    第49章 绮念


    次日权随珠起了个大早, 晨昏定省完毕,刚巧看见铁关河在练刀枪。她抱着双臂倚靠廊柱,只见铁关河头发束起, 正舞着红缨枪,遒劲有力的肩膀与胳臂格外明显。


    沉甸甸的长枪时而绷紧,时而弯曲, 被紧攥在手中, 每一道弧线都紧紧控制, 可见招式之稳。他一跃而上, 踢脚猛刺,枪身颤抖的那瞬间,又疾速抽回, 潇洒一扫, 惊起阵风。


    紧接着,又行云流水转枪,信手一掷,红缨枪在空中打了几个转, 又稳稳被手掌制住,重势前劈之下, 枪头猛烈撞击地面, 锵然一声, 枪身略弯。


    权随珠漫不经心鼓了鼓掌, 铁关河被吸引注意力, “你起得倒早。”


    “王府不比军营, 要早起问安, 你不也是。”权随珠摊了摊手, “你可真是大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怕被皇帝追查下来?你是忘了皇帝和温兰殊什么关系?”


    铁关河将枪扔进架子里,信手拿起毛巾擦汗,“皇帝能是皇帝,不全靠建宁王?他敢么。他要真是把温兰殊当回事,会连个爵位都稀得给,连自己都没活明白,能成什么事?”


    权随珠哈哈大笑,“你小点声,不过建宁王也已经去皇宫了,听不到。”


    “听到了又能如何?这是我的院子,周围也都是我的人。”


    权随珠不悦,待铁关河上台阶的时候,啪的一声给了他一巴掌,趁对方反应不及,一脚踢膝窝,另一手反拧其胳膊,膝盖死死抵着铁关河的后背,让浑身是汗的铁关河面朝地动弹不得。


    她好整以暇,“你胆子还真大。”


    “这才是权随珠嘛。”铁关河噗嗤一笑,“也不知道为何,被一个小妮子压在地上打。”


    权随珠皱眉,“你跟温兰殊无仇无怨,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你为什么非得要见他?权随珠,你不会真的喜欢他了吧?哈哈哈哈……”


    清脆的一巴掌。


    铁关河被打得嘴角出血,一左一右刚好齐活,两个硕大的掌印实在是难以忽略,他包羞忍耻,并不惹怒权随珠,因为权随珠和权从熙关系更近,虽说在军营里没个实际职位,不过也经常被拉去带兵,军营里没人敢惹怒她。


    “那杯酒里有东西,渭南佛寺也是你干的?”权随珠问,“你到底为什么?有现在的地位,你还觉得不够?”


    “噗,权随珠,你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我本来以为萧遥已经够蠢了,要不是他放过温兰殊,效节军兵马使就是他的了,何至于被卢彦则捡了个大便宜,又让韩党萎靡不振?你打我不如打他啊,他比我更让人费解啊!”


    权随珠松开了铁关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铁关河站起身掸了掸灰,幽幽笑道,“权随珠,天下是一场赌局,你选择押谁?”


    权随珠压低了眉眼,铁关河敢这么交底,要么是不怕她说出去,要么就是明白了自己的底细。只见她还没反驳,铁关河反唇相讥,“或者,我换个称呼,女英阁阁主朝华的师妹,现今执掌女英三剑之一芙蓉剑的……夏侯乔?”


    女英阁现如今已经是叛逆,权随珠但凡和这些掺上关系,潜渊卫调查一番,她别说上战场了,只怕会被权从熙寻个由头赶紧嫁人了事。朝华前段时间出现在长安后又消失,不过那时候权随珠还在蜀中随军,对这些不甚分明。


    她能撇清关系,但她不得不忌惮铁关河,因为铁关河于她而言是不透明的,敌暗我明,是劣势。


    权随珠蹲下身,“把你脑子里记好的东西都忘了,否则我不介意帮你脑袋搬个家。”


    铁关河挑眉,“当然,我怎么会祸害自己的盟友呢。不过你要是再妨碍我,我就不一定把你当盟友了哦。”


    ·


    何老今天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洒扫。昨晚也不知道为啥,一个两个都不回来,哎,这是在外面玩儿得太起劲了?他也不懂,只照旧干着每天该干的活儿。


    有人敲门环,何老把扫帚放到一旁,开门一看,是高君遂。


    “高郎君又来找少韫啦?”何老笑眯眯的。


    “嗯,少韫还没醒吗?”高君遂微笑,“那我得赶紧去喊他。”


    钟少韫前段时间从太学里搬了出来,正好和高君遂顺路,所以高君遂会一直来找他,导致何老都看他眼熟、亲切。


    “少韫!少韫!”高君遂脚步带风,一想到每天早上能和钟少韫一起上学他就莫名开心,至少寄住在温兰殊这里,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变多了,钟少韫喜欢赖床,他就早点儿出发,看钟少韫起床洗漱,有时候对于年轻人而言,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就能予自己以莫大的荣幸和欢愉。


    钟少韫没什么动静,高君遂穿过两侧游廊,先是敲了敲门,还是没反应。他没想太多,推门就进去了。


    两侧的帷幄随风而动,地面上诗稿哗啦啦响着,他往左看了眼,浑身血液仿佛凝滞。


    窗户大开着,照进来一缕阳光。钟少韫没去右侧的卧房安歇,不过屏风倒是挂了件青衿,左侧书桌前,堆积一地纸张,上面写满了墨字,有的是钟少韫自己作的,高君遂没见过,有的则是很有名的古乐府诗歌。


    自君之出矣,金翠闇无精。


    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


    他蹲下身拾起诗稿,一旁的钟少韫就这么躺在地上,身上也没个东西遮挡,只有一件白袷。衣服单薄又窄小,露出锁骨和腕骨,以及脚踝,头发瀑布一般散落在地,映着光辉,光可鉴人,高君遂不敢呼吸,鬼使神差朝钟少韫的脸颊伸出了手。


    高君遂的模样很奇怪,他跪在地上,虔诚又怀着绮念,当即心下火起。十八九的少年人在晨间最易冲动,身体某个部分不知不觉就起了变化。


    钟少韫手里还握着支再朴素不过的竹笔,指节白玉柄一般,身躯消瘦,眼窝凹陷,层层叠叠的睫毛扇子似的,纹丝不动,应该是沉睡。


    唇珠上刚好有一滴水,估计是方才醒来的时候,喝了一口旁边杯子里的水,然后又睡着了,桌子上的水渍可以解释这一切。嘴角的水流顺流而下,是涓涓细流,是滔天洪水,是惊涛骇浪,冲破了高君遂的自持和戒备。


    高君遂好渴,他从没这么渴过。


    他笑同舍生去平康里鸣珂曲,玩弄人家妓女,要人家嘴对嘴喂,末了还拈花惹草,那么多风流史,他笑那些人渴,面对馆娃娇娥,垂涎三尺,生猛地扑上去,好似一个多日没喝过水的人,他管那个叫饥渴。


    可是现在他好渴,他不需要别的琼浆玉液,也不需要桌案上的水,他只想喝钟少韫嘴上那滴。他是涸辙之鲋,要相濡以沫,要东海之水;他无可救药,这是他唯一的解药。


    高君遂面目通红,呼吸急促,院子里哗啦啦扫地的声音还在继续,婢女们也不会绕到这儿来,他愈加大胆,先是两手压着钟少韫两侧的地面,然后慢慢凑近。


    他灼得滚烫,吻上了钟少韫冰凉的唇,进而得寸进尺,伸出舌头舔了上面的水珠。


    他不知满足,纵手深入钟少韫的后脖颈,轻轻将对方的后脑勺置于自己的掌心,舔舐,吮咬,轻啃。他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个任他玩弄拿捏、只能被动接受他欲丨望宣泄的傀儡,他让钟少韫躺在他臂弯里,另一只手顺着衣服下,划过胸膛,小腹……


    “你干什么呢。”钟少韫往后仰了仰脖子,回避着高君遂的狂热亲密,又将高君遂的手从自己衣袍里拔出来。


    高君遂难受极了,“他是不是也对你做这些了,还有更过分的是不是?”


    钟少韫站起身,嘴唇被吮得发红,他活动着筋骨,整理诗稿,“你管他做什么。”


    “他把你扔进太学不闻不问,要不是我,你不知道被多少人……”


    “所以这就是你上手的理由?”钟少韫默然回眸,半耷拉着眼,层层叠叠的眼皮下,那睫毛忽闪,映着日光,一下下在高君遂的心上搔刮。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比他对你更好!他是世家子,卢家的顶梁柱,他不可能不娶妻,你想跟他没名没分过一辈子?他……”


    “我跟你就有名有分了?”钟少韫反问。


    “我……”


    从踏足太学的第一天开始,关于钟少韫的流言蜚语就没少过。他对谁都很温柔,细声细语,偏就是因此,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欺负。单就这样也没什么,以前在鸣珂曲遇到的还不少。本朝有养娈童的风气,虽说这种风气被严令禁止,不过随着皇帝更迭,命令也渐渐松弛,有些甚至想对钟少韫下手。


    他太好看了,一颦一笑都是在勾引我。


    太学都是男子,偶有几个不大正常的,和那些讨厌他没男子气概的不同,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带了十足十的垂涎和色欲,他回屋舍,就有人想拉他,问他“好也不好”。


    高君遂见过,想都没想就救下了他。


    那时候的高君遂确实是问心无愧,不过现在两说。钟少韫乘势追击,“想当英雄,我让你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原来钟少韫是这么想的?!


    高君遂终究是理亏,“你把我当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不然呢。”钟少韫走到一侧屏风处穿好衣服,“交友大多为利,你说我能给你什么?除了我这张脸,”他猝然走近坐在地上的高君遂,盯着对方的裤子看了看,“还有这个。”


    “不是的,我……”高君遂千头万绪解释不出来,支支吾吾,“我……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的样子也喜欢你这个人,我愿意为你做很多,真的!我保证待你比他还好,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还……还利用你,他只是利用你啊,你要是对他没用了,他轻轻松松就能把你丢下,因为你没有名分!”


    钟少韫轻轻抚着高君遂的鬓发,撩得火焰越来越盛。


    尤其是这人凝神看着你的时候,哪怕面前的人是仇人,也能看出万千情谊,不知不觉就沉浸入那危险万分的潋滟深潭里,甘愿溺毙其中。


    “哦……”钟少韫意味深长,敢情高君遂把卢彦则当成是别的寻欢作乐的公子哥了。但是他确实不想因为这些和高君遂闹掰,他还需要高君遂。


    他觉得很公平呀,你想跟我一起上下学,那我就跟你一起,为什么还要让我喜欢你呢,那不是难为我么?我欠你什么,平常的陪伴也算是还过去了,我就那一颗心,你为什么要抢呢,太贪心了呀。


    一人独来独往也算是寂寞难耐,钟少韫咬了咬牙,行,那就不拒绝也不同意,反正拒绝了也不一定死心,随他去吧,“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我……你需要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高君遂无比坚定,他知道这么做不对,要是桓兴业知道了肯定会打断他的腿,可他不管了,喜欢就是喜欢,他控制不住,就是喜欢!


    “你也想让我跟你好?”钟少韫问。


    “不是,不是的!”高君遂生怕钟少韫把自己当成披着羊皮的狼,把他和那些追在身后问好也不好的人归为一类,只好矢口否认,“我没有那个意思。”


    钟少韫耸耸肩,站起身,“哦,没那个意思啊,那起来吧,上学去。”


    高君遂目瞪口呆之际,眼睁睁看着钟少韫束发戴冠,然后整理书本,旁若无人地推开门,阳光太耀眼,照得他眩目,用胳膊肘挡了挡光。他一半身子照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眼睑的卧蚕就格外明显,高君遂尾随而至,抬眸就看见了钟少韫被阳光照得剔透的眼眸。


    如琉璃一般。


    钟少韫没有什么悲喜,也没有被非礼被告白后的脸红心跳,高君遂想到家里的枯木插花,无论加多少露水,晒多少太阳,都无法绽放。


    “走啊。”钟少韫语气毫无起伏,跟个没事人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自君之出矣,金翠闇无精。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刘骏《自君之出矣》。这是刘宋皇帝,也是个很离谱的皇帝,是大名鼎鼎的山阴公主刘楚玉的爹……


    第50章 敲钟


    大慈恩寺修缮在即, 李昇办了场法事,昭告天下,敲一次钟就要一千钱。除此之外, 西市也即将开设年年都有的“琼琚之宴”。这种热闹温兰殊是一定要参与的,他心里明白,所以借故白龙鱼服出行, 化名“白毗罗”。


    他头发微蜷, 披散在身后, 眉心坠了一颗指甲盖那么大的翡翠, 跟平日庄严在明堂上的姿态截然不同。白底的锦袍上鹿王本生图的暗纹流转,红玉璎珞翡翠扳指和金子挂坠,点缀着不染纤尘的白。


    长安之前遭到兵戈焚毁, 这几年算是重建起来, 工部缝缝补补,才勉强让坊市有了曾经的辉光。街上人潮如织,听闻国师要开道场,纷纷往大慈恩寺去了。芸芸众生各自有着念想, 这让李昇不禁心驰神往,回到了自己还不是皇帝的时候。


    其实他能即位也是始料未及, 全靠序齿排在前面, 他是一点儿也不得宠, 因为亲娘是龟兹人。


    名字也很好听, 白净梵, 宫中唤她白娘子。


    龟兹国很早就陷落在漫漫黄沙里, 大抵王朝享国日久, 开疆拓土的势头就会消减下来, 逐渐废了军备, 被虎视眈眈的胡人蚕食鲸吞一部分领土。对于皇帝而言,顶多是那条商道自此不归自己,拿不到一些过路费和小国朝贡罢了,跟真金白银的军费和活生生的人命比起来,还是各自安定种地的好。


    李昇没见过龟兹,传到他娘亲这一代,早已没了纯正龟兹人的长相,她自以为已经和汉人差不多了,却在素手调弦的时候,被人调笑是胡姬,包括以后被送进宫,也是以龟兹人之名。


    她生在汉地,长在汉地,说的是汉话,弹的是汉人的曲。夜月鸣筝,脑海里从未出现过一时片刻的龟兹,却还是要被冠以龟兹人的名号,包括皇帝巡幸蜀地,义无反顾把她抛下。


    她是胡人。


    所以她即便死了,也没什么重量。她没有母家撑腰,儿子尚小,陪伴她时间最长的应该就是那架卧箜篌了。饶是如此,叛军来之时也付之一炬,李昇抱不动箜篌,他手指死死扒着箜篌的柱,被白净梵拽了下来。


    他想留点念想,不至于在白净梵死后,什么都找不到。他坐拥天下,想找到母亲的尸首,却怎么也回不到故地,找不到那座坟丘。蜀中的山太多了,坟包也多,一到清明节烟火漫山,他找不到,他知道母亲就在那儿,但他不知道向哪边哭。


    李昇觉得白净梵就像一阵风,自由来去,她在箜篌上寄托了很多,最终值不值得,又有谁能明了?这会儿看到乐坊胡姬弹着箜篌,曼妙音乐入耳,周围弹钹摇铃的舞女应着节拍,舒展腰肢,纷繁靓丽的服饰和白皙深目,异于长安其他景色,独成一道风景,引得众人驻足称赞。


    聂松跟在他身后,“主子……”


    李昇转动着扳指,“怎么了,柳度那里有没有消息?查了一个月,朝华什么情况都没查出来?虽说女英阁和柳家祖上关系甚密,但都多少年了,不至于念着高祖曾祖的人情吧?”


    聂松低声道,“查到了一点,朝华前几日出现在建宁王府,随后消失了。”


    “朝华弑君,又找建宁王?有意思。温行和权从熙不睦,估计也是猜到了。可惜,满朝文武都觉得,温行是因为当初小殊……”


    李昇说到这儿,哽住了。


    温兰殊是为了他才命悬一线的,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三岁,有什么能耐?要不是温兰殊一人一骑,救他出险境,他怎么会有今日?而且那次回来后,温兰殊手上还多了条深疤,任他怎么问都不说。


    他怎么对温兰殊的呢?李昇以往一直觉得全天下人欠他和娘的,所以在利用温行的时候没有一丝愧疚,可是在温兰殊打自己耳光之时,他一点儿也不恼怒,颇有一种终于不必再装的感觉。


    “主子。”聂松不知当不当讲但还是说了,“温侍御忠心体国,分内之事。”


    “是……是啊。”李昇心稍微抽痛了下,“对我那般好又不计回报,我也乐得做个明君。可是聂松,有些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他……”


    李昇不知该怎么讲,他迎着人潮,看见其中黄衫的温兰殊和堂弟温秀川、太常寺主簿谢藻,慌慌张张逃到巷尾,害怕被温兰殊看到。


    眼见温兰殊脸色一丝阴霾也没有,对着市集上的小玩意儿评头论足,一旁的温秀川指指点点,谢藻捋着胡子,咂摸着玉石成色,三个人其乐融融,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讨论,最后出了个数,买下货郎的一块白玉。


    李昇不敢说话,他只敢这样偷窥温兰殊,因为只有这时候,温兰殊才是松弛自然的,一旦看见他,就变得戾气十足。


    眼看温兰殊走了,李昇来到货郎面前,“你的东西,我全要了。”说着给了一锭金子。


    货郎看了眼自己箱子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先是愣了一刻,紧接着说了半天好话,大抵是推销自个儿别的东西,或者客人好眼光……李昇没耐心听,聂松抱着箱子,跟在他后面,也一起走远了。


    ·


    大慈恩寺汇聚了不少人,知客僧在钟楼前,大致强调了几句,敲一次,一千钱,佛丨度丨有丨缘人,也度有钱人。长长的方桌上是册子,记录谁敲了,方便之后对账,旁边的两缸莲花和彩色步障,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温兰殊抱着双臂站在最前面,谢藻戳了戳他,“温侍御,敲一个?”


    “没钱。你忘了我的清籁天成怎么拿的?”温兰殊白了他一眼。


    “我想试试看。”温秀川跃跃欲试,“希望佛祖保佑我考上进士或明经,我宁愿做县尉我也不要当这劳什子学士了,整天和一群半大小子打交道,好难伺候,还没什么前途……”


    温秀川迈出去半步,温兰殊马上扯着他的衣角,“回来!”


    “干嘛!哥你自己考上了,也得看看我们这种没考上的啊!考不上我要死了,我不想经商,我没那脑子,我就要考,考到三十五,我就要!”


    “佛度有钱人,你是吗,你就打肿脸充胖子?回来!”温兰殊硬生生把对方拉了回来。


    “也可以是,你跟我来一局樗蒲,我就成有钱人了!”忽然,温秀川福至心灵,“对啊,我教什么学生,干脆去赌坊坐庄……”


    温兰殊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我告诉你爹去。”


    “好好好当我没说,我就瞎说。”温秀川老实了,这会儿人群中已经有几个富商前去敲钟,颇为骄傲地记下了自己的名字,一下两下,有的直接敲了几十下,温氏兄弟和谢藻不得不惊叹,有钱人一掷千金,是真的凶残啊。


    温兰殊接触过不少权贵,深知权贵和富商的区别。权贵大多要充面子,注意修养,至于富商嘛,那是真恨不得用钱砸死你。而且其中很多人,还真信佛,所以他才联合李昇,给不需要修缮的大慈恩寺来了这么一出,大家三七分成,皇帝拿七去养军队,你拿三富自己腰包。


    虽说佛门清净,但是吧,只要是人,就没啥好清净的。谁不吃饭呢,谁不想吃更好活更好呢,僧人不用交田税,你给点儿保护费不过分吧?寺院的产业,有时候比世家的还多,收点儿真的不过分。


    因此温兰殊不可能真的看温秀川傻了吧唧把自己的钱砸进去。


    温兰殊在这边观察着,李昇则登上了高处的藏经阁,俯瞰着人群和争先恐后的商贩。“我想着,以后要不迎一次佛骨吧,打开地宫,僧人不是很看重这个嘛。”他双手撑着窗沿,两侧幽木深深,鸟雀嘤嘤,一排排的经书和经变画,无端让人心里安宁。


    人间不是净土,有人就有利益,就有人逐利。


    聂松没敢回答。


    “卢彦则那边一切都好吧?我挺放心他的。虽说他们卢家祖上颇有反骨,”李昇笑了笑,“不过卢彦则倒是一个可用之才,不为别的,卢家是他身上的荣耀,就算是死,他也得拼死护着。”


    “是,大军正在去往陇西的路上,他也有按时传递消息回来。”聂松很讶异,因为李昇满打满算,才十八岁而已,可是却对人性有着这么多认识,所以能利用温行和韩粲分庭抗礼,又不惮执掌兵权的权从熙,将其引入政事堂,导致整个大周看起来,好像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如果忽略各地割据的节度使的话。


    “我本想让公主和小殊在一起,现在看来……我受不了,受不了他旁边有别人。”李昇握紧拳头,“我一想到他吝啬对我笑,却对别人笑得那么开心,我就难受。”


    聂松:“……”


    “明日和卢臻商量下,长公主独身至今,我倒是有意撮合,看卢臻什么态度。”


    李昇回头看了眼墙上的经变画,那是鹿王本生图。传说佛陀在降生之前,曾经化作各种仁禽义兽,积德行善,九色鹿就是其中之一。九色鹿救了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可是却被这人反咬一口,壁画以红色为底,苍莽云气中,白鹿降临其间,倾其所有去行善,白得纯粹,不容玷污。


    李昇觉得这幅画是在嘲讽他。


    可是无论他怎么想,那头鹿都不会因为他而变得卑鄙无耻,自始至终卑鄙无耻的只有他一个罢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最后明堂之上孤家寡人,把唯一一个心底里对他好的也辜负了,死后……一定下地狱吧?


    他遥望,如同信徒望着须弥山的光芒,他和温兰殊隔了不过一个大雄宝殿,却好像隔着三十三天,俯视的姿态下是一颗仰望的心。


    他仰望着三十三天中须弥山上的善见城,那是他这辈子也无法踏足的地方。


    李昇思绪原本飘得漫无边际,忽然下面出现一阵骚动,他低头一看,原是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醉鬼,来到知客僧面前,被人劝出去还不死心,颠颠巍巍上钟楼去了。


    紧接着,钟声响起,自远至近,澄澈明心。


    【作者有话要说】


    卢家祖上颇有反骨,说的是番外合集里的那位卢谧山,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专栏《逍遥不记年》里的。


    这里涉及到佛寺并非对佛教有什么微词,而是历史上寺院的运转和皇权息息相关,不要赋魅,僧人很多,有人一心修佛就有人想多吃几碗饭,而且多吃几碗饭的也占多数,本文后面会有一心修佛的正面形象,狗头保命[狗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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