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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绮逾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结社


    洛阳晋王府最近可热闹了, 薛诰本身就闲不下来,现在上朝只需要上半天,给小皇帝讲经一个时辰, 然后剩下的时间就全由自己支配。


    他今天心血来潮,想着要不做点什么。


    于是他找来照顾他衣食起居的夕葵,商量了一个非常破天荒的点子。


    “什么?女人结社?”夕葵手里还有没切的萝卜, 襻?将袖子捆在腋窝那里, 头上密匝匝的全是汗, “为啥啊, 你一个男人管女人结社?这不是黄鼠狼……”


    “不能这么说,我会以朝华姑娘的名义,把姐妹们聚集起来。”薛诰说干就干, 吭哧吭哧写了半天条约, 不一会儿刚放风完毕的裴洄和罗瑰也好奇地凑近。


    罗瑰直接念出了声,“从今日起,社内之人,同为姐妹, 不可相欺,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


    “你写这些做啥呀。”裴洄不解, 一般文人可能会结个社什么的, 他没见过女人结社, 也就是说这个社里面只有女人?太奇怪了吧。


    “这就是你不懂了。”罗瑰解释着, 作为魏博前任小节帅, 他多少还是知道民间一些习俗的, “民间百姓会结社, 定期缴纳社费, 一旦家里有困难,社长就会适当救济。男人结社,女人也结社,我们魏博有很多这样的女人社。”


    “这样啊。”裴洄挠了挠头,“可是你一个男人,管那么多干啥,黄鼠狼给鸡拜年。”


    薛诰用笔头敲了敲裴洄的脑袋瓜,“我不都说了,用朝华姑娘的名义嘛!朝华姑娘比较内向,我正好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就帮她做点好事。而且到后面,女人社会有自己的‘社长’,我肯定是不会活……”


    说着,薛诰噤了声。


    “不会活什么?”夕葵问。


    “没什么,没什么。”薛诰装作什么都没说,“咱们在利俗坊挂好招牌,找几个比较有名气的大娘,到时候这结社就水到渠成了。我觉得呀,咱们坊的热心大姐还是挺多的。”


    裴洄又看了眼上面的具体条文:


    盖闻至诚立社,有条有格,夫邑仪者,父母生其身,朋友长其志,遇危则相扶,难则相救。与朋友交,言如信,结交朋友,世语相续,大者若姊,小者若妹,让语先登。立条件与后,山河为誓,中不相违。


    下面就是密匝匝的几条律例,包括逢年过节要互相送礼联络感情,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也要一起去道贺或吊唁。裴洄当场就想起七大姑八大姨一到过年对自己的热情关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说,你真的能应付?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真那么有意思?”


    “嗯?你不觉得世间百态比高堂明镜更有趣么?”薛诰笑眯眯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小裴郡公。


    “说实话……不太觉得。”裴洄直言道,“事儿太杂太多,都是琐屑,米面粮油几只鸡,我有时候听家里的仆役夫妻吵架,只想绕道走,你怎么会主动接近这些呢。”


    “因为热闹啊,说不定真的能帮上人家忙呢。”薛诰起劲儿了,“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太安静了!我要见更多人,跟更多人说话!”


    于是下午,洛阳利俗坊街头出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薛诰立了俩旗帜,一侧是“先有地才有天”,另一侧是“姐妹同心利断金”,夕葵在一旁,巴不得不认识这个人。


    结果路上的行人各干各的,没人理他,有几个上前问这是做什么,薛诰一拍桌子,说要送几斤米面做入社费用,于是众人一哄而散。


    上来就提送东西,大家把他当骗子了。


    “走吧,我丢不起这人。”夕葵抱着旗子,浑身上下都是抵抗。


    “我想到了!”薛诰一拍夕葵的肩膀,转身开始吆喝,把面前的簿子摊开,“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妇科圣手薛妙手,今日行医问诊不收一文钱,无论有什么疑难杂症,想养生还是治病,统统不要钱!”


    夕葵让旗子遮住自己的脸,这二傻子我不认识,我不认识……


    果然,有几个胆大的妇人,挎着篮子上前,坐在板凳前。薛诰用自己之前跟老医生学的功夫,念念有辞,不一会儿就开了张单子,并非常客气地说,“你去城东那家药房,报晋王府的名号,不要钱,随便拿。”


    妇人大喜,“不……不要钱?”


    薛诰点头,对自己刚刚的行为非常满意,还好及时改了策略,“是的。”


    “你们是晋王府的人?”


    “对。”


    “天啊,晋王……”妇人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们早就听说过晋王的名声,没想到晋王还开义诊。我这就让我妹妹过来,她最近胃胀气,可难受……”


    “诶等等,这位大姐,您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女子社呢?”薛诰把条文往前一推。


    大姐尴尬了,“我……我不认识字儿。”


    “嗨没关系!”薛诰收回条款,“咱们姐妹在世上,就应该互帮互助,一如亲姊妹一般。这位夕葵姑娘,就是我们女子社的成员!”说着,薛诰把羞红了脸的夕葵拉到面前来,“加入女子社,我们姐妹互帮互助,红白喜事一起操办,多热闹啊!谁欺负了,还能一起为姐妹出口气,怎么样,考虑考虑?”


    大姐想了会儿,“您真是晋王府的?”


    “啊?对,我是晋王的……”


    “太好了!”大姐叫住过去的几个熟人,“六娘,八娘,快来看看!晋王府义诊,还有个女子社,咱们来了就能不掏钱看病!”


    薛诰:“?”


    于是乎薛诰忙活了一下午,为晋王府在民间的好名声添砖加瓦,同时听了不少女子的心里话。她们说民间男子结社,逢年过节一起吃吃喝喝,她们也想,但是不知道怎么起这个头,还问薛诰,社长怎么选,要选谁。


    薛诰给十几个妇人看完病后,不仅没累,还更兴奋了,“社长啊,就是女英阁的朝华姑娘。不过她现在还不在……”


    他说完话,抬头一看,面前刚好站了个紫衣女子,抱剑屹立于酒旗一侧,好奇地看着这边。


    不是吧,说曹操曹操就到?


    “朝华?不就是女英阁……”


    “女英阁里的女人都好厉害的嘞,她们愿意帮咱们嘛?”


    “当然!”薛诰迅速收回了目光,“女英阁与我,秉持着一个理念,为姐妹们办好事,让姐妹们觉得好办事,最后把姐妹们的事办好!只要女子社成立,大家有什么矛盾、困难,都可以过来,尤其是哪个臭男人欺负咱们姐妹,也不能惯着!”


    远处的朝华实在是忍不住扶额,嘴角翘起,无声地笑了起来。


    “也行!不就是交点儿米面嘛,我还有囤粮。”大姐率先在册子上面写了名字,夺过笔后觉得不对,“我……可我不会写字儿啊!”


    “没关系!”薛诰上头了,“大家想听我讲故事学写字儿的,也能找个酒馆,我来教,放心吧!”


    不过薛诰这样一来,大家就更迟疑了。无事献殷勤,确实可疑,女子孤身在外本就危险,这样一个男人万一包藏祸心,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所以一群妇人又开始小声念叨。


    朝华见自己不出面实在不行,就走了过来,“他说的是实话,姐妹们自可放心。如果他有半句虚言……”朝华迅速拔出女英剑,“我就剁他手脚,教他再也不敢。”


    “您……您是女英阁阁主?”


    朝华点头,“是,这个女子社,确实是我让他开设的。天行健,地势坤,女子若水,利万物,又如大地,承载众生,这便是‘先有地才有天’的意思。没有女人孕育众生,哪里来的人呢?我们女子本就力微,更需要紧紧联合,男子结社,我们女子为何不能单独结一个独属于姐妹们的社呢?”


    果然朝华一来,可信度大大提升,大家纷纷口述自己的名字,薛诰一一记下,然后让她们回去,约定好了时日要举行开社礼。


    忙活了半天,斜月沉沉,周围暗了下来,薛诰收拾完,和夕葵、朝华一起回晋王府。路旁酒旗随风飘,快到打烊的时候,人影稀疏,安静得很。


    “你肯定很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或者,好奇我那些漂亮话哪里学的。”薛诰率先打破沉默,“其实我以前不是这种人,读书读多了,在云端待久了,突然有天顿悟,觉得追逐浮名其实没什么意思,来来去去,说散就散,不如做点实事。我娘之前在乡里是女子社的社长,我也跟着学了一些话。”


    朝华倾听他说完,“原来如此。”


    “你怎么回来了?”


    “带徒弟回来,见见心上人最后一面,然后回青城山。”朝华淡然道,“负责联络的线人我之后也会安排,目前魏博局势比较严峻,你应该也知道了。”


    薛诰点头,灯光照着他的侧脸,“是的,收到消息了。不过我在洛阳,没办法对晋王起到什么助益,徐舒皓归了铁关河,想要联合铁关河往北打,这是兄弟相残啊,铁关河不会错过这个时机,河东军肯定会经历一场大战。”


    “胜败如何难说。”朝华淡然望向远处,只见罗瑰和裴洄小跑着过来。


    罗瑰眼里好像闪着星星,看见朝华后更加激动了,“师父!师父!”


    朝华无奈,先回答着薛诰的话,“你只要在洛阳稳住后方,和你那位师弟斗就足够了,河东前线,咱们鞭长莫及。”


    “师父,你要检验我新学的两招嘛?”罗瑰喘了两口气,就开始四处比划那花拳绣腿,朝华没说这便宜徒弟哪里不好,反而笑着摇了摇头。


    薛诰打趣,“喔唷,你师父觉得你废物,给你收了个小师妹哦。你小师妹那可是——”


    “师父,真的吗?!”罗瑰有些落寞,“你真觉得我是废物,所以……”


    恰巧裴洄追了上前,跑起来脚步带风,“朝华阁主,我刚刚看到臭丫头了,她怎么又回来啦?”


    薛诰看见这俩调皮捣蛋的小孩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下午让你们俩来,怎么不来啊?让人家夕葵撑了两把旗子,累都累死了!”


    夕葵一脸黑线,像是能吃人。


    罗瑰和裴洄咽了口唾沫,看了对方一眼,心虚地挠了挠头。突然裴洄指着路边的一家糖人摊子,“诶这个糖人好好看啊罗瑰,咱们去看看!”


    “啊……好好好!”罗瑰拔腿就跑,追上了一溜烟跑远的裴洄。


    与此同时,晋王府门口。


    红线换了身衣服,这次是劲装,下面也没有裙子,只是方便的裤子,靴子将裤腿老老实实压在里面,远远看去,她身形特别苗条,手长腿长,懂行的可能会说她是个根骨绝佳的苗子。


    柳度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一面镜子。


    红线其实看见他了,但是躲在柱子后不敢出现。


    漆红柱子刚好挡住了她的身躯。


    柳度在原地打转,等红线出来,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索性进去看看。


    孰料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发现了躲在柱子后面、居于一片阴影里的红线。


    “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柳度问,“听说,你很快就要走了?”


    红线低着头,“嗯。去青城山,师父教我学剑,三年。”


    柳度从前襟掏出一面镜子,新磨的镜子崭新明亮,背后还有吹笙引凤的图案,镜鼻上系着一条红线,“这是我之前刚磨的镜子,说不上来有什么意思,可就是想磨一面给你。”


    “谢……谢谢。”红线接过镜子,在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这镜子还是暖的,有柳度的余温。


    “我……”


    他们两个同时抬头,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辈子,柳度能轻而易举拥有很多东西。可有一样他无法拥有,那就是清风明月,他思慕清风明月不可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失去过很多,短暂失去爵位,却没有失望或者颓丧,因为那在他看来,没有很重要。


    可在今日,他忽然心里酸涩。


    薛诰说那是喜欢。


    是喜欢么?柳度不敢确认。


    为什么想见到她,为什么她看自己一眼就会开心,为什么宁愿背负责任也不想让她被抓到……柳度只把这些概括为“有意思”。


    他的人生,平坦顺遂,浮华功名唾手可得,人人都敬而远之,把他当作清高自傲的世家子,而他也习惯了这种无趣的生活。


    也许在那次,凛冽雪地里,一抹红影闯入他万念俱灰的世界之时,一切便悄然改变……


    红线从自己两侧绑着的发髻里,解下发绳,在柳度腕间系了个蝴蝶结。


    “你……”


    柳度万分讶异,凝视自己手腕上的发绳,久久难以挪开目光。


    红线很大胆,“柳度,可以亲你吗?”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跟平日里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作风全然不同,可能女子在面对爱慕之人的时候,总会习惯性的害羞一下,试探着想问出来一个结果。


    而她之所以敢这么问,主要还是温兰殊上梁不正下梁歪。


    “好……好。”


    柳度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话音刚落,红线就踮起脚,在他脸侧轻轻啄了一口,“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很喜欢你。但是我要学功夫去了,等我学成归来,就没人敢欺负你,把你大冷天扔雪地里啦!”


    柳度轻轻触碰着那处痕迹,“嗯……”


    “那我回去啦?”红线终于把心事说出来,朝柳度摆了摆手,转身就想离开。


    在她迈过门槛的那一刻,柳度唤住了她。


    “红线。”


    “嗯?”红线回眸,两侧灯笼把她脸颊照得亮亮的。


    柳度鼓起勇气说道,“我好像,也很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中间的那些条款是敦煌遗书,我抄的,女人社历史上真实存在,也就是说中国古代我们就有妇联了。


    第142章 白日


    一到夏日雨季, 雨就下个没停。两军像约好了似的,纷纷按兵不动,这也算是战场上心照不宣的规定。


    河东军扎营在相州以西的坡地上, 临着漳河,背靠太行山,井然有序。前几日与相州兵打了几场, 各有胜负。


    傅海吟身披蓑衣, 踏雨而来, 中军大营悄无声息, 屏风遮挡后面的人影,他没敢往前再走一步。


    “大帅,我们探到城里的消息。”傅海吟去了蓑衣, 笔直一站, “徐舒皓跟魏王一伙的,他是铁了心要把我们拒在外面,耗死我们,然后往北打幽州的徐舒信。一出兄弟阋墙, 成了魏王问鼎河北的最好时机。”


    “这样?”萧遥思索片刻,“好, 我知道了。”


    里面忽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床吱呀一响。


    傅海吟未做他想, “而且, 他们守城不出坚决不与我们和谈, 和泽州、潞州不一样其实是有原因的。关键就在于咱们那次……”


    说到这里傅海吟结巴了下, “就是大帅和温相被骗去魏博节府的那次, 有传言说, 罗敬暄屠戮牙兵, 与大帅有关。六州侠气盛行,介于此,也不会轻易让我们过去。”


    “你有什么想法。”萧遥问。


    “我们应该回晋阳和权指挥使汇合,然后往幽州开拔。”傅海吟分析道,“但是最后做决定的也是大帅,这只是我的一得之见。”


    萧遥想了会儿,“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好,我还有事,要找晋王,洛阳飞鹰传来消息了。”傅海吟转身准备走。


    “慢。”萧遥拦住了他,“你把信放桌案上就好。”


    “可这是晋王府幕僚给晋王……”


    “……放那儿就好。”萧遥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无奈,傅海吟只能照做。


    等傅海吟脚步声远了,温兰殊深呼吸。他伏在萧遥膝上,上身赤裸,后背有点点吻痕,在萧遥精心绘制下,吻痕和墨迹连成了一片红梅,和白皙肌肤配在一起,像是在雪地里一样。


    罪魁祸首正握着一支苇笔,放肆地在温兰殊背上恣意挥毫。温兰殊头动了动,“几时了?”


    “不见日光,不知道。”萧遥抚着温兰殊的下巴,“老天都想让你休息。”


    窗外雨声聒噪,很快来到六月,距离那场引起一切改变的雨,堪堪一年过去了。


    要是在一年前他们绝对想不到一年后是这种光景。


    “你在我后背画什么?”


    “不告诉你。”萧遥志得意满,俯下身吻温兰殊的肩胛。


    温兰殊也不明白为什么萧遥这么喜欢他的背,昨晚做的时候,非得要自己背对着,然后前胸贴后背那样抱着。萧遥兴起的时候,总爱说些平时听起来很肉麻的话。


    “子馥,我真想把你揉进我身体里……”


    萧遥咬他的耳廓,把他脖子到肩膀再到后背都吻了个遍,双手也不老实,上面下面都揉个不停,温兰殊许久没有这种快感,昨晚也任由萧遥来了。


    所以第二天才会这么累。


    还好下雨,权且偷得浮生半日闲,把军务都抛到一边。


    “诶,说起来,你为什么不纹身?军营里很多男人纹龙虎豹,文雅一点儿的纹诗歌,你倒是奇怪,身上干干净净。”


    萧遥画了根树枝,力道有些轻,搔得温兰殊肩膀颤了一下。


    “因为觉得你会不喜欢。纹身洗不掉,一旦纹了上去就不能后悔。我看军营里有些弟兄,纹心上人的名字,藏在大花臂里,旁人不细看,一看那个大花臂就怕得要死。”萧遥拿起犀角梳,“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这样啊……唔!好痒!”温兰殊坐起,“就这样吧。”


    “画得怎么样?”萧遥志得意满。


    “还行。”


    温兰殊回头照镜台里的镜子,那幅画确实不错,画出了梅花的骨气,“雨一直下,对我们不利。”他站起身穿衣裳,“得赶紧决断。而且我不认可傅海吟,要是河东军再回到晋阳,相当于咱们辛苦出来一趟,什么也没做成,威胁还一直留在那里。虽说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至少要探探底,不然出来又回去,劳心劳力的。”


    萧遥微眯眼眸,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那你有什么办法?”


    “攻城的话,现如今下着雨也不好打。道路泥泞,视野太差。河水暴涨,掘开漳河未免影响太大。”温兰殊有点纠结,“说到底,可控不可控还不好讲,城中百姓和良田万顷,都在你我一念之间,我总是有点……”


    他说不下去了。


    兵法他知道,真要实践起来狠不下心。


    于是下一刻,萧遥猛然站起,拦腰将他抱了起来,“今日雨下得大,不想那么多。”


    “你想干什么?”温兰殊惊诧道。


    “想干你。”萧遥没羞没臊地蹭着温兰殊的额头。他的确是忍了很久,之前一直想找机会,温兰殊一直推脱说公务繁忙,在泽潞二州做了很多防御工事,条条件件亲力亲为,跟温行一模一样。


    昨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一连几天又不能行军,萧遥兴致大发,好像一头饿了很久的狼,终于咬到了肉。


    “……你怎么白日宣淫。”温兰殊把脸埋进萧遥颈窝,昨夜那一幕幕映入脑海。


    但温兰殊也想不出拒绝的由头,当萧遥把他平放在床榻上的时候,两腿之间贲张的欲望暴露了这一切。


    萧遥知道他想,但不会讲出来,反倒是因势利导,掌控着他的想法。只见萧遥熟稔地将他的膝窝放在胳膊上,让温兰殊岔开了双腿。


    “唔!”


    床吱呀响着,和窗外骤雨一起掩盖了水声,温兰殊和萧遥面对面,他没有闭眼,细细看着,才发觉萧遥很少在面目上表露出愉悦。


    一直都是那么强硬,一切都要在掌握之中。


    他能从萧遥绷紧的身躯,和上身沁出的汗水来判断,偶尔萧遥会昂起头,喟然长叹一口气。和他情至深处的细碎呜咽不同,萧遥的声音要更厚重,掩盖了许多情愫。


    “长遐……”温兰殊声音很轻,伸手想抚摸萧遥的胸膛,试着也想撩动对方。


    “怎么叫我名字?”


    “我……啊!”


    “那就再叫我一声。”萧遥命令着,“我的晋王殿下。”


    萧遥掌握重兵,天子都要畏惧三分,整个河东精锐尽在这位节度使之手,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河东节帅应该和朝廷晋王争权夺利,互相视如仇雠。


    不为什么,历来枭雄都是如此,名和权都要握在手里,很明显温兰殊占尽了名。


    可萧遥却没有,甚至在床笫之间,柔情缱绻,唤温兰殊殿下。


    “长遐。”温兰殊吻着萧遥的面颊,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萧遥没给他机会,昨晚没吻够,现在直接发了疯似的吻过来,教温兰殊招架不住。


    帐外雨潺潺,他们□□,恍若掉入了另一个天地。


    ·


    一番云雨过后,温兰殊彻底筋疲力尽,萧遥则还有力气,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用梳子一遍遍给温兰殊梳头发。


    萧遥想要的就这么简单,两个人,没人打搅。梳着梳着,萧遥找到一缕白发。


    “你有白发了。”萧遥捻出那一根,“拔也不拔?”


    温兰殊懒洋洋道:“都行。你好像,也有白发。”


    萧遥惊异道:“是吗?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很早吧。”温兰殊打了个哈欠,“身上黏糊糊的,想洗个澡了。”


    “行,待会儿我抱你去。”


    “……洗澡可不许动手动脚。”温兰殊严令禁止,“还有正事呢,这会儿什么时候了……”


    萧遥心虚道:“不知道啊,辰时了?”


    “那还好,没有耗太久。”温兰殊闭上了眼,“一会儿就起来。”


    “你再叫我一声。”萧遥指腹拂过温兰殊的眼皮。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特别喜欢听温兰殊喊他的名字。


    有人说名字是咒,他身边人要么喊他萧九,要么就是大帅,只有温兰殊,从认识到现在,一直喊他“长遐”。


    如果名字是咒,那么他宁愿温兰殊时时念这个咒。


    “长遐。”温兰殊不明就里,却还是照做了。


    “大帅!”忽然聂柯踏进营帐,看到主帐没人,四处看了看,屏风那里的鹅黄色袍衫让聂柯如仙人抚顶明白了一切。


    不要过去!聂柯双腿固定在原地,“呃我这里有判官理好的册子,请大帅过目。哦对还有晋王府谢藻整理的一些东西我也都放您这儿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嗯。”萧遥语气没什么波动。


    聂柯如获大赦走出营帐掀了帘子,发现自己少通报了一件事,只能暗骂几句自己蠢后折返回来,“大帅今天行营的午饭您没吃,我给您热了三趟,您看现在这是……”


    屏风内传来咕的一声响,谁饿肚子了这是?


    萧遥被打了下,难掩笑意,聂柯无奈又问,“还有晋王,我忘给晋王送饭,跟大帅解释下,不是故意的,希望晋王不要介意。”


    “他啊,没事,不会在意的。”


    聂柯这才放心,“那要现在用饭么?”


    “……做新的,怎么能让晋王吃热了三次的饭。”萧遥轻咳几声,跟往常的严肃没区别。


    聂柯这才松了口气,“我不打扰,这下真走了哈。”


    “慢。”


    聂柯这颗心好似被反复凌迟,“大帅您还有什么事?”


    “热点儿水,我洗个澡。”


    现在洗什么澡?聂柯不敢问,“好,马上就去。”


    聂柯一走,萧遥就笑得合不拢嘴,揉着温兰殊刚刚咕噜噜响的肚子,“子馥,你也太配合了……”


    温兰殊佯怒,“你还说呢,说什么辰时,现在倒好,午饭都热三趟了。我说怎么那么累,还饿……”


    “好,我马上安排,说出去我不给晋王吃东西,虐待朝廷藩王像什么话。”萧遥给温兰殊穿好衣服,眼看温兰殊坐在床边浑身疲乏无力,背也弯了下去,就一手穿过膝窝,一手过腋下将其抱了起来。


    “走,洗个澡,吃饭。”


    第143章 矛盾


    温兰殊洗完澡吃完饭午睡去了, 军营里反正也没啥大事。萧遥把他送回营帐,掖好被子,打算跟等待已久的傅海吟、卢英时一起去视察漳河情况。


    与温兰殊相比, 萧遥的精力要充沛得多,一天不睡也没事。


    温兰殊过度劳累,很快就睡着了, 萧遥守在床畔, 舍不得走。


    “大帅, 该出发了。”


    帐外催促了几次, 雨也越下越大,他不能再拖了,于是穿上蓑衣戴上斗笠, 就跟帐外几个人一起出去, 准备登上河堤观察情况,“走吧,留几个人看守大营。”


    随行的除了傅海吟外,还有卢英时和萧氏宗族子弟萧锷。萧锷比萧遥年纪小个一两岁, 从萧遥成为河东节度使的那一天,就被安排在萧遥身边作为佐貳, 而后萧遥恢复宇文旧姓, 和萧锷的关系就尴尬了起来。


    不过萧遥待萧锷还算宽善, 如今有什么都带这堂弟在外面锻炼, 河东军能及时赶到洛阳, 跟萧锷奇兵走小路脱不开关系——要知道那伙兵马可是从铁关河眼皮子底下走过, 可萧锷就是做得不露痕迹, 瞻前顾后, 妥帖安排, 让萧遥省心不少。


    雨一大,雾气就大了起来,几个人走在山路上,泥泞小路无比湿滑,他们格外小心,扶着两旁的树,马虎不得。


    走着走着,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穿过林子一看,两边青山隐匿于水雾中,湍急河流泛黄,携带不少泥沙,原本清流变成了浊流,河床也抬高不少,水线比之前高出一大截。


    河堤勉强能够拦截水流,可是雨势依旧很大,一点儿消下去的意思都没有,回头一看,两侧的田基本上也都淹了。


    “看来今年肯定要歉收,麦子泡不了这么久。”萧遥拂去眼角垂下来的水滴,远远望去,原本忙活的山道上,杳无人烟,“我们去前面几个村子看看。”


    剩下三个人对视一眼,穿过草丛,浑身几乎湿透,草鞋边缘也都是泥。


    傅海吟原本以为萧锷、卢英时这两个富养的公子会喊累,可是没有——不仅没有,还动作快,马上就跟上了。


    也是,要是会喊累,萧遥估计根本不会让他们出来。


    他们顺着道路,来到了河边的一处村落。


    “有人吗?”傅海吟大喊。


    没有任何回答。


    两侧的农房里,没有什么生活过的痕迹,尤其是天色将晚,按道理说,人不出去,应该有灯光,或者有做饭生火的动静……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也是,徐舒皓不是傻子,估计坚壁清野,把城外人都归到相州城里了。”傅海吟随便踹开一处篱笆小院的门,踏上木阶,堂屋门竟然一推就开了,“大帅,先休息下,待会儿我们就……”


    转过头,傅海吟竟然正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在米缸的盖子和缸沿的黑暗之间,傅海吟不相信世上有鬼,拔剑将盖子挑开,正好此时电闪雷鸣。


    咣当一声,盖子落地,里面是个皮包骨的小孩。


    长期不喝水不吃饭的人,嘴唇会发白起皮,两颊也会凹陷,傅海吟见过不少难民,就是这样的,“你怎么回事?没吃饭?”


    小孩吓得不敢动,“别杀我。”


    “我要是杀你,还会跟你说话?”傅海吟扭头往外走,“大帅,这里有个漏网之鱼,估计撤退的时候没跟上。”


    “带上,我们也回去吧。”


    “好。”


    ·


    温兰殊睡了好久,还做了个梦,梦到和萧遥那次在不记年里一起吃青团。


    他想了想,的确好久没做青团了,心血来潮,起床后问聂柯,军营里有没有做青团的原料。


    聂柯心想您是晋王,您想干啥咱们能不找?于是一拍脑袋,“放心吧晋王,我去找厨子问问,应该有糯米和艾草。”


    没想到厨子果然备了些糯米。不过厨子很疑惑,“什么,晋王亲自下厨?这是不是不太好?不就是青团,我做一会儿就好了,晋王歇着就好,我来,我来。”


    聂柯微笑,“叔,咱们晋王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


    说着,厨子刚好看到温兰殊提着药箱,帮助军医给军营里生病的士卒看病。


    没想到他竟然十分担忧,“晋王和很多王都不一样。”


    “是啊。”聂柯点头如捣蒜,“我也没见过这种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厨子抹了把汗,大锅里的粥咕噜噜往外冒气泡,“这世上,啥人干啥事,你看我,就是个厨子,所以我做饭就成。你是小兵,往前跑就好。晋王是藩王,所以待在中军大帐,什么都不用管,手底下多少人为他跑腿呢。”


    聂柯这就不懂了,“他人好嘛。”


    厨子摆摆手,年过半百的他有着一套旁人不知的处世哲学,“这世上都说慈不掌兵,不是没道理的。行医问诊这种事,交给医生就好,哪怕是想做,也得注意,做饭也是,即便想,到底身份摆在那里,做了反而弄巧成拙。”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厨子竟然担忧起来,“你说,晋王和河东节度使,谁大谁小?”


    “官阶和地位比起来,肯定是晋王。但如果比起实权,肯定是节度使。”


    厨子捋须,“对咯。我之前不是没在贵人家做过饭,天无二日的道理还是知道的。你看,现在兵马都在大帅手里,也就是说,咱们往前往后,打还是不打,都是大帅说了算。可大伙儿不知道啊,看晋王有王爵,以为他才是河东军的主心骨,晋王再这么来一出,肯定越来越多的人心向着晋王。到时候俩人有了分歧,你说,听谁的?”


    “对哦,这个问题我确实没想过……”聂柯反思片刻,以前只当这两个主子感情好,还真没想过这种事。在利益面前,多年夫妻尚且各自飞,让温兰殊成为萧遥的附庸,可能嘛?


    那么接下来军事决策有龃龉的时候,听谁的?


    和卢彦则大权独揽不同,河东军天生就是东拼西凑过来的。要不是萧温二人有感情,估计萧遥断然不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也就是之前,他们目的一致,之后呢,会不会有分歧?如果有分歧,河东不消外力拆毁,就足以内讧成几方几派。


    聂柯的心拔凉拔凉的……


    “那,叔,你觉得晋王现在该怎么办呢?”


    厨子挑眉,大勺在锅里搅来搅去,“我咋知道,我就只是个厨子。打个比方,我知道你有病,但我不知道咋治,得找医生。”


    聂柯:“……”


    “小柯。”温兰殊忽然掀帘,“怎么回事,还没弄好?”


    “哦马上!”聂柯心虚地直挺挺转过身,好像做了坏事被发现。


    厨子见温兰殊亲自来取,也无可奈何,将艾草汁和糯米粉一起放到灶台上,“晋王要的东西。”


    “多谢。”


    厨子有点担心,“晋王,恕小老儿多一句嘴。慈不掌兵,君子远庖厨,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谚语,您一下子犯了两个。”


    “什么?”温兰殊没想那么多,已经捋起袖子准备开做了。


    慈不掌兵,是说他在多管闲事?君子远庖厨,是说他不该下堂来?两句结合起来,就是在劝温兰殊,应该坐镇中军,不管行军打仗的具体事务,安心在节度使身后做个傀儡。


    这么劝也有道理,名位向来不可分置,所有人的权力只能是一个人权力的延伸,比方说卢彦则,又是岐王,又是凤翔节度使。


    温兰殊有名无位,萧遥有位无名,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古往今来所有派系斗争里,有名无位的注定被有位无名的击败。


    “没什么。”厨子摆了摆手,继续熬粥去了。


    之前温兰殊不是没想过这些,但他一直麻痹自己,萧遥和他感情毕竟非同一般,至少看在这份上,他们不会决裂,会让河东壮大起来,和南面的铁关河对抗,让皇帝得以制衡各方诸侯以自保。


    然而……感情不是契约,没有依凭,能走多久?


    他木然地做好青团,放在食盒里,听人说萧遥出去了,就打算在大营门口的棚子那里等候。


    最近的事情也让温兰殊有了危机感——萧遥很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从不在温兰殊面前提及行军的打算。


    是觉得他慈不掌兵?


    温兰殊心里不舒服,心慌意乱,跳得越来越快,与此同时,密林里传来争吵的声音。


    他迅速躲了起来,躲到了营帐后面,只不过这样一来,雨水就能打上他的衣服。


    “大帅,你真的决定好了?”


    萧遥没回答。


    卢英时在问萧遥什么?


    紧接着,傅海吟说,“水位暴涨,这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停,现在掘开河堤,刚好能让漳河淹了相州,如此一来,敌军不战自溃。”


    “可是这样一来,相州也会变成一座死城。”卢英时愤愤不平,“你们不能瞒着十六叔,掘堤淹城,大帅你有把握控制流向嘛?”


    “今日我已经将地形图绘制好。”萧锷冷不防道,“我会引导移营,保证我军损伤最小。”


    “是啊,再说了,是相州的徐舒皓龟缩不出,不跟咱们打。有了天时,为什么不用?”傅海吟附和道,“始皇帝水淹大梁,依旧冠绝古今,关云长水淹七军,不妨碍他是武圣人——我不明白你和晋王一直在犹豫什么。”


    萧遥已经下定决心了?


    萧遥甚至没通知自己!


    温兰殊紧握着食盒的提手,想要走出去,紧接着,听到了傅海吟的话。


    几个人在凉棚下坐好,傅海吟还纳闷为什么这凳子竟然是热的,“小儿郎就知道纸上谈兵,打仗谁打的是仁义?你把城里百姓当百姓,可我告诉你,只要城池没打下来,那就不是百姓,是敌人。所谓仁义,赢家才有仁义,没赢之前那就是宋襄公之仁,要笑掉大牙的。还有,你没听说过慈不掌兵?我觉得,你那位十六叔,还是坐在中军大帐什么都不要做的好,得个名声岂不……”


    “傅海吟。”萧遥阴沉着脸,面色十分难看,“别说了。”


    萧锷觉得很有意思,给几个人都斟了茶。


    “大帅,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卢英时骤然问。


    “我是河东军主帅,只有一个目的,打下城池,减少我军伤亡。其余人,就是数字,我只要攻下城池,别的都与我无关。”萧遥还是表态了。


    “那你也和傅海吟一样,觉得十六叔就应该是个没用的木偶,在中军大帐里什么都不做!”卢英时一拍桌面,站起身。


    萧遥不语。


    萧锷把茶推到卢英时面前,“不用这么生气。”


    “你们……你们都这么觉得?”卢英时没给任何人好脸色,他又想起之前温兰殊在马车上说的“无用”来,“你们都把十六叔当消遣是不是!”


    寂寥无声,唯有倾盆大雨依旧浇灌着大地。


    “大帅,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想的。这句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无所谓,偏偏是你的副官,他的嘴就是你的嘴,他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你利用十六叔,入河东,占晋阳,你骗了他这么久,到现在兵马有了,兵权也有了,你要一脚把十六叔踹开,是也不是!”


    萧遥怒不可遏,“我没这么说过,你也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卢英时气得说话都不利索,语气颤抖,指着在座所有人,“你们……你们没一个……没一个比得上十六叔!”


    说罢,少年人跑进了雨幕。


    温兰殊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帐篷后走出来的,他只知道绕到凉棚下的时候,一身的雨水,额头的碎发已经全部被打湿,而他也没了力气,手里食盒坠落在地。


    盒子和盖子就那么分开了,里面的青团打了个滚,沾到了泥泞。


    说不上来是万念俱灰还是心如止水,他拂去面庞上影响视线的雨水,里面可能夹杂着一滴泪。


    温兰殊转身走入倾盆大雨里,落寞至极,身后萧遥喊他名字,他也不想听,不想回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了石榴和獭子最深刻也是最后一个矛盾。以前石榴的讨好型人格让他一直理解退让(比如人情不仅还不完还越攒越多),这次触及了石榴的底线。


    也是傅海吟之前一直想看到的,这人其实一直在拱火啊。


    第144章 仁慈


    晚上温兰殊抱着被子来找卢英时睡, 这可把卢英时惊讶坏了。


    以前温兰殊不会突然来找他的,今儿是怎么一回事?不等卢英时问,温兰殊就在床上自己铺了铺盖, “实在不好意思,叨扰一下。”


    卢英时身着白里衣擎着灯盏,“没事的十六叔, 你住这儿都行。”


    “那我住这儿了?”温兰殊正铺着, 回过头来看卢英时。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温兰殊的眼睛好像有点肿?难不成是睡的?卢英时看温兰殊宽衣解带差不多, 也该休息了,就吹灭灯盏,自己也爬了上去。


    温兰殊背对着他侧躺, 他脑子很乱, 今天白天的事不知道咋跟温兰殊讲。


    他和温兰殊没兵权,河东军这时候内乱可不好。


    突然,温兰殊吸了下鼻子,卢英时睁眼一看, 十六叔的头埋在两肩之间,止不住颤抖。


    是冷的?卢英时问, “十六叔, 你很冷吗?我这里还有一床被子……”


    “不, 不用……”


    温兰殊竟然还鼻塞了!


    “你感染风寒了?”卢英时又问。


    “不……不是。睡吧阿时, 我一会儿就好了。”


    温兰殊这点儿伪装根本骗不过卢英时, 晨起后, 趁温兰殊离开, 卢英时看了看对方的枕巾——果然, 有泪痕!


    十六叔哭了!


    十六叔能为什么哭呢?卢英时发挥他聪明的脑袋瓜, 很快得到了答案——跟萧遥住一块儿,然后突然不住了,还哭,用脚趾头想都能想明白!


    他们吵架了……只是吵架的原因呢?十六叔这种人,很难跟人吵起来,萧遥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卢英时又想起昨晚那番话……完犊子,十六叔约摸着是听到了。


    “子馥,子馥?你在吗?”


    一听是萧遥的声音,卢英时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十六叔晨练去了。”


    萧遥掀帘而入,手里是托盘,里面摆满了歪歪扭扭的青团,卢英时忍不住腹诽,小玩意儿还挺像个玩意儿。


    “又不过清明,你怎么吃青团。”卢英时一边穿衣服,一边走上前来,作势要拿一个吃。萧遥眼疾手快,拍了他手背一下,很快那里就浮现红印。


    “哇大帅你好大的官威啊,吃一个都不让?”卢英时阴阳怪气,怀恨在心,摸着自己的手背,心生一计,“昨晚我读诗三百,有首诗忘了咋背,大帅应该会吧?”


    萧遥斜眼看他。


    卢英时将一层层衣服穿好,“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然后是什么来着?什么,言笑晏晏,不思其反……哦对还有一句,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萧遥冷哼了声,想起上次这小子直接在他面前拔剑,“你哥还真是娇惯你,养出来这一副气人的本事。”


    卢英时撇嘴,“卢彦则就算再伪君子,不比某人,连个青团都不让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岐王卢彦则打了个喷嚏。


    “你也够厉害,曲解我的意思。”萧遥往卢英时嘴里塞了一个最丑的,想借此机会堵上卢英时的嘴,“吃吧,别说话。”


    卢英时:“**&.#@=……”


    小小一个青团根本拿捏不了卢英时,他狼吞虎咽后,五官拧成一团,“青团里怎么是辣的啊!”


    萧遥漠然瞥了卢英时一眼,心想这卢英时怎么就不像裴洄一样乖巧好拿捏呢,“让你长个记性。”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太原郡公裴洄也打了个喷嚏。


    卢英时在心里白了萧遥一眼,他到底是个乖张的性格,“所以你和十六叔怎么了?昨晚他还哭了呢,哭了一晚上。”


    萧遥脸色忽变:“什么?”


    “是啊。”卢英时吊儿郎当站起来,拿起枕巾给萧遥看,“你俩是不是因为昨天那档子事儿,所以他躲你呢。”


    “你觉得我跟他会聊开么。”


    卢英时啧了一声,“十六叔没跟人吵过架吧。”


    “……是。”


    “崇文馆那小子造谣,十六叔连气都没生,你知道为什么?”卢英时猛猛灌了几口水平复刚刚舌尖上的麻痹。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外人,十六叔不在乎外人怎么看自己。所以无论谁说十六叔假仁假义,没用,他都不在乎。”卢英时振振有词,“他昨晚之所以不见你,还不是因为傅海吟那番话——他对你失望了,又不想跟你吵架,你见过十六叔跟人吵吗?”


    萧遥摇了摇头,“之前我犯错,他都不会说我的。”


    “好人就该被欺负吗!”卢英时握紧拳头,怒锤桌案,“这里没外人,我把话说开了吧!大帅,旁人轻慢十六叔也就罢了,可你竟然……傅海吟的意思不就是你的意思,你的人对晋王这样,你手底下对晋王有微词的还少吗?见微知著,我看,这事不说明白,十六叔不会搭理你的!”


    萧遥意识到了危机感,卢英时乘胜追击,“大帅,我还称呼你一句大帅,当然,你要是太混账我也随时能带着十六叔走。要么去幽州找叔祖,要么去凤翔找卢彦则,再不济我带十六叔回晋阳去。军营容不下十六叔,我也看不得他受这个气!”


    “……不会的。”萧遥捧起茶盏,心里竟然无比慌乱。


    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温兰殊能宽恕他的错,也能不计前嫌。


    可这次,温兰殊是真的伤心了。


    ·


    没想到快到中午的时候,雨竟然渐渐停了。温兰殊躲着萧遥,和运粮官聊了会儿天,知道一些关于晋阳的消息,原来权随珠安置好代州,准备南下来找萧遥汇合。


    粮道畅通无阻,这也是河东军敢和徐舒皓耗的原因。


    聊完了,温兰殊一个人在军营附近逛,树后躲了个小男孩,手里抓着个馒头,原本洁白的馒头被他的黑手弄脏,还时不时探头出来看温兰殊。


    温兰殊见他太瘦了,“你是谁,很久没吃饭了?”


    小孩点头,“嗯。”


    “来吧,军营开饭了。”温兰殊回过头,敲碗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口口锅也纷纷揭开了锅盖,一时之间热气笼罩,香喷喷的。他朝小孩伸出手,小孩半信半疑,跟了上来。


    温兰殊也不嫌小孩脏,拉着小孩的手,“待会儿跟着我,我帮你打一碗饭。”


    他跟军营里很多人打招呼,小孩一时之间受到很多人注意,有点不自在,一直躲在温兰殊身影之后。


    两个人在无人的凉棚下吃起饭来,温兰殊没什么胃口,吃了点儿就饱了。看小孩吃得哼哧哼哧,就把自己碗里的饭扒了点儿给对方,“慢点,别急,没人跟你抢。”


    “唔。”小孩端起碗往嘴里塞,偌大的碗把整张脸都挡住了。


    温兰殊手支着下巴,手肘垫在桌子上。


    “晋王!”聂柯小跑过来,“你和大帅这是……吵起来了?我今天去找他,他问我你在哪儿。这也太奇怪了,你去哪儿他竟然不知道。”


    温兰殊眨了下眼,没注意到身旁小孩动作一顿,脏乱的头发掉下几缕在太阳穴两侧,被风一吹,挡住了黑亮的眼珠。


    “哦,怎么了?”温兰殊避让着这个问题,“找我什么事?”


    聂柯坐到一边,想起昨日厨子说的那些话,“就是,昨天厨子跟我说了点儿话,我觉得挺对的。晋王你和大帅现在这个……这个……什么来着?!叔,叔?”聂柯笨嘴拙舌把昨晚的说辞忘了个七七八八,跟茶壶里倒饺子似的说不出来,只好先安抚温兰殊,“晋王你等下,我找叔来!”


    “不用了。”温兰殊敬谢不敏,“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我会自己处理的。”


    说罢,骤然起身,往卢英时营帐去了。


    这会儿卢英时正在看书,萧遥干脆赖着不走,于是刚好碰见回来的温兰殊。


    “子馥。”萧遥老实巴交地站了起来,指着桌子上几个青团,“回来啦,吃点吧,我找厨子做的。”


    厨子很无奈,晋王和节帅竞相来做青团,今儿也不是寒食和清明啊?


    卢英时没有离开的意思,依旧低头看着书。萧遥心想你这孩子之前也没有这么没眼力见儿啊,怎么现在转了性?于是反客为主,提溜起卢英时,就把这孩子推去了外面。


    卢英时:“……”


    “这好像是我的帐篷吧!”卢英时大喊。


    原地没了“无关人等”,萧遥开门见山,“你昨晚来找英时睡觉了?怎么不回自己的营帐?我还想去找你来着,一晚上也没等到。”


    “我不喜欢一个人睡。”温兰殊喜欢热闹,性子里一直都是如此,“你还有别的问题?”


    “我错了,昨天我不该那样的。”萧遥直接滑跪道歉,握住温兰殊冰凉的手,在掌心搓了搓,总以为这次也能像之前一样,快点儿过去,冷战他可受不了,“回来吧,今晚一起睡。”


    “你什么都没说,怎么就错了呢?难道你不应该反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你,让你在帐篷里白等了一晚,然后跟我说,我欠你人情?”温兰殊讪笑,他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这么挖苦人。


    “不是的,我怎么知道傅海吟哪根筋搭错了,他嘴里没一句正经话,你别……”


    “那你为什么趁我睡着,偷偷去河岸查看情况?”


    萧遥无法反驳,因为温兰殊全然知晓,解释苍白无力。


    “因为你觉得,温兰殊慈不掌兵,不应该做决断,是吧?而你是执掌兵权的大帅,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对不对?”温兰殊笑得凄然,“萧遥,我愿意跟你白日宣淫,对你百依百顺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从一开始,就算知道你利用我爹和我在晋阳站稳脚跟,可能会鸠占鹊巢,我还是愿意助你接过兵权;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在意你的过去,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不愉快。”


    “子馥,我……”


    “我喜欢一个人,会把自己的心都交出来,怎样利用践踏都无妨,因为我愿意。”温兰殊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躲着你,我想一个人静静。”


    萧遥知道自己太混账了,“我是担心,你跟我不一样,我打仗打多了,很多时候伤亡在我看来就是数字。我只要攻城,为了顺利攻下,要减少伤亡,要让敌人溃败,因此水淹敌军这等天时,我会抓紧一切机会去利用。”


    温兰殊不语。


    “就像这次,也是大好时机。只要那座城不攻下,里面的百姓就不是我们的人,就是敌人,你明白吗?”


    “昔日宋襄公与人交战,半渡之时不予出击,而后被敌军追得丢盔弃甲,名义上虽是霸主,却遭后人耻笑。”温兰殊即便生气面容也是沉静,“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一开始,你就没想着告诉我。”


    萧遥咬牙,“你不是这种人,但我一开始确实想瞒着你。”


    “你知道我们会有分歧,所以逃避了。如果以后,我们不仅有分歧,还有抵牾,到时候兵权在你手里,我的命令就是一纸空文,没人会听我的,是也不是?”


    事实就是如此,萧遥也不能反驳什么。


    “那你届时会怎么对我呢?”温兰殊偏头问道,“是再跟我折腾一夜,还是一天一夜,让我彻底没有力气和机会反对,又或者直接把我软禁……不对,何须软禁。”


    温兰殊实在难以抑制,眼角一滴泪垂下,这几日积蓄的情绪和入仕以来的挫折尽数在此时发泄出来,“我没什么用啊,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你就算不针对我,我说出来的话也没人听。当初少韫说,子馥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至极!”


    他掷地有声,将萧遥握着自己的指节一根根扒开,“苍生已经选好了更适合的人来执掌权柄……那个人就是你啊,宇文铄。”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雷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萧锷远远隔着营帐大喊,勉强才能听清那么一句,“大帅!要决堤了!已经开始移营,赶紧动身吧!”


    第145章 顾虑


    河堤出现一道缺口, 汹涌的浊流奔腾不息,淹没了村庄和河谷,四处都是茫茫一片。这雨反而下得越来越凶, 将天地搅成一个泥沙世界。


    温兰殊和萧遥在萧锷的安排下,跟随大军到了一处比较妥当的山腰。萧锷观察过,这里滑坡、塌方的概率不大, 地势又高。按照萧锷的话来说, 相州估计要被淹了, 原本这座城地势就低, 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一淹就是一大片。


    城内一旦有积水,洪水带来的疫病也将泛滥成灾。


    萧遥强行让温兰殊来到了中军大帐, 一晚上了, 温兰殊都没有张口说话。


    现在喊萧遥也都是大帅,再也不会叫他长遐。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哪怕萧遥已经用了很多花样,强迫温兰殊叫自己的字, 比如不喊就不让看文书,又或者叫一声才让吃饭……可是每次, 温兰殊都不会回应。


    连带着萧遥心情也低落了下来。


    甚至在晚上, 两个人身体已经无比贴合, 萧遥笃定温兰殊浑身上下已经愉悦起来, 胸前有一抹薄红, 急促的呼吸里雾气如织……可就算在这时候, 温兰殊也是咬着唇, 不言语。


    “你能不能别这么冷漠?”萧遥扳过他的脸, “看着我。你是在惩罚我吗?你觉得你能离开我?子馥, 咱们的牵绊可太深了,骨血早就融一块儿,你离不开我,我也不允许,知道吗?”


    温兰殊眼角一滴泪这时流下,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事实上萧遥也无法揣摩,如同问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萧遥真的控制不住了,“为什么不说话?打我骂我,为什么不能发泄出来?你哭了那么久,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想让我自责是不是?”


    温兰殊颤抖着,嘴唇也有点哆嗦,“我疼。”


    萧遥心一紧。


    “什么,是我……”萧遥慌了神,手忙脚乱,“哪里不舒服?每次都这样吗?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


    萧遥话至此处又不说下去了,温兰殊早已说过。


    “因为我爱你”——这五个字成了萧遥的梦魇渐渐挥之不去,他不愿相信又觉得自己配不上的爱,竟然在无形之中被他消耗了那么多。


    萧遥马上放缓了动作,将温兰殊放下来,抚慰对方之后,又自己解决。


    帐篷外安静如往常,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他们看见萧遥颔首行礼。日子渐渐热起来,萧遥披一件单衣仰望星空,他真的没办法开心……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战场胜败能牵动的情绪竟然远远比不过温兰殊了呢?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温行说他顾虑多,的确,现如今看来确实是。


    他有顾虑是因为他什么都想要。


    萧遥扰乱自己的头发,现如今必须做个决断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还是山水逍遥,只能选一个。


    越想越乱。


    “大帅。”傅海吟跑了过来,“徐舒皓派人送信,他们撑不下去了。”


    萧遥收拾心情,看了眼上面的条文,“他要拱手投降,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人背靠铁关河,估计之后铁关河会及时支援。”他叹了口气,“我们还得在这儿迁延一段时间。”


    “也有别的办法。”傅海吟心里想什么就直说了,“让晋王留下来,我们往北。”


    萧遥眼神一变,将文书放下,“这是你们很多人的意思?”


    “大帅,天无二日。”傅海吟未雨绸缪,“你这次为着一个晋王,差点错失良机。说真的,他这种人就该守城,论打仗实在不行,我看他自己也明白,所以最近几次议事都没来。”


    萧遥双手抱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原本蓬松的头发也愈加乱。


    “当初在晋阳,只有我知道大帅的意思。那么现在,大帅是否依旧如往常?”傅海吟眼看萧遥跟温兰殊一样都在躲避,于是逼问道。


    “如果我回答不是,你们会一齐换了主帅,是吧?”萧遥问,“前几天那些话,你是故意说给子馥听的?”


    傅海吟回答得干脆,“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该随军!我这样做,也是劝谏主帅,不要沉溺于旧情。我此前跟建宁王打仗,他下决断只为了赢,没有哪个将军会觉得打仗是为了救人,当初如果不是先帝执意这么分,我会跟着铁指挥使,也就是现在的魏王。他屠城,建京观,如今魏州还有万人坑。可这妨碍他控制皇帝晋封魏王了吗?没有!多年后史书会记录他是个枭雄,如果他赢了,史书就是他来写,到时候我们就是寇!流寇的仁义一文不值!”


    所谓京观,就是在打仗胜利后,为了震慑敌军而将敌军尸首堆成山。魏州离相州很近,之前打探的探子也说过,魏州城北尸气熏天。


    傅海吟说得没错,这些都是事实,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无法执笔,他们的哀嚎没人听得见,因为写史书的都是活人,活着的胜利者。


    萧遥感受到危机感。


    他身边的班子,已经对温兰殊颇为不满,而他浑然不知。


    “所以,你们会换掉我,拥立一个新主帅么?!”萧遥猝然站起,“你只说是也不是!”


    傅海吟的气势弱了下来,“不是。”


    “你这么做,就为了收拢军心?”


    “一切都为了大帅,我个人得失不重要。”傅海吟自嘲地笑了笑,“大帅不领情,我能如何?无非是看着河东军军心不稳错失良机,大家一起被魏王吃干抹净。”


    傅海吟脾气上来,自己走了。


    萧遥驾驭傅海吟用了很久,这样一个部下,有才能,但是也执拗,认准了道理就不改,如果主帅愚不可及,他会直接表示出来。


    烈马,也是好马,萧遥当然也不愿让自己孤立无援。


    萧遥准备回帐篷,迎面又遇见了萧锷。


    不知为何,从那日决堤到现在,他有点拿捏不准这个堂弟。


    “萧锷。”萧遥喊道,“那日,是你找人挖开河堤的?”


    萧锷走了过来,神态自若,“雨下那么大,就算不是我掘开的,相州也只会觉得是我们河东军做的。瓜田李下,真相应该不重要了吧。”


    “你很有想法。”萧遥微眯双眼,“地形和军营建制谙熟于心,难为义父找来了你。”


    萧锷不卑不亢地笑了笑,“哪有,都该学的,兄长比我熟练多了,也更得军心,全军上下谁见了你不是服服帖帖的,我也只能在兄长后头学。”


    萧遥猛然提起了萧锷的衣领,“所以告诉我,你是不是先我一步做了决定,绕开我找人一起掘了河堤?”


    萧锷很无辜地看着萧遥,“大帅这么说可就让我为难,我们不是赢了么。”


    “不,很重要。你和傅海吟,一个色厉内荏谁也不服却不敢,而你更加乖张,敢想敢做,不显山不露水,怎么,两个加一起,想把我踹了当节度使?”


    “哪儿敢呢。”萧锷诡笑道,“不过伯父也真是,目光狠辣,早就看出来你会因为和温兰殊的情谊影响决策,所以我过来也是为了防止大帅一时冲动,真的失去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帅,你比我明白得多。”


    萧锷没萧遥高,这样一来就得踮着脚尖。他说到底还是怕萧遥的,牙关打颤,尽力地强撑着得体又不露怯的微笑。


    “你很好。”萧遥口是心非,“很有想法,也狠得下心。”


    “大帅也可以。”萧锷的衣领勒着脖子有点呼吸不畅,面色涨红,“讲真的,兄长你比我遇见的所有人都聪明,也会把握时机,如果非要挑一点不如我的地方,那就是太重感情了。”


    萧遥嘴角微微翘起,“哦?你还来管我了?”


    “是啊,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做?!”萧锷目光乖戾,“要是畏首畏尾,从一开始就别借温兰殊的光,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说罢,萧遥一把将其推开,萧锷被蛮力推倒,只能面朝天躺在地上,湿润的泥土浑身都是。


    萧遥踩着他的胸膛,留下一个鞋印,“旁的不管,我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了,好到一个个都这么有想法,嗯?”


    最后一个字带了几分不耐烦和怒意,萧遥居高临下看着萧锷,“都想绕开主帅自己行事,挑拨离间,自以为是,我做什么,谁都能来插一嘴?”


    萧锷咬牙,“你现在是为着一个温兰殊和手下不合?!”


    萧遥啧了一声,的确,两边的关系历来就不好平衡,但他更生气的是,一个两个都开始质疑他。于是萧遥俯下身,脚动了动,力气愈加沉重,踩得萧锷肋骨疼。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萧遥问。


    “我知道兄长还在顾虑,我们因为温兰殊才有今日,你不想背信弃义,反手让温兰殊无处可去……可我告诉你,咱们就是鸠占鹊巢,就是卸磨杀驴,干这种事儿的人多了,刘邦当年跟着项羽,最后不还是垓下之战全歼楚军?刘备早年投奔曹操,也不妨碍他火烧赤壁!”


    萧遥深觉棘手,干脆拔出斩鲸,将刀锋偏在萧锷颈侧,吓得萧锷一激灵,“哥,你要杀我?!”


    “你这么爱读书,应该也知道杨修怎么死的吧?”


    萧锷咽了口唾沫,他当然知道,杨修太过有才,干涉立储,显身扬名,遭到曹操忌惮。


    因此,哪怕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最后曹操也照杀不误。


    “哥……”萧锷躺在地上,颇有一副任君处置的泰然,“要是你真像曹操那样,杀我一个杨修也无妨!”


    萧遥冷哼一声,萧坦对于振兴萧氏一族的想法已经深入萧氏族人的骨髓,包括萧锷也是。


    “你把自己比杨修?我看,你更像司马昭啊。”说罢,萧遥挪开脚,收刀入鞘,“以后再这样,休怪我不看兄弟情分。”


    “那也很好啊,”萧锷很快站起身来,“司马氏两兄弟齐心协力,你我兄弟为何不能呢?”


    萧遥不想再说,转身离开了。


    原地萧锷意味深长地望着萧遥魁梧的背影,“哥,你不想也没关系……我会让你想的。”


    他捂着因为萧遥践踏而微微有些疼的肋骨,也拖着步子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遥想说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萧锷接收的:我哥把我比作司马昭,那他就是司马师,他想和我成立霸业!好哥!


    第146章 本心


    在雨停之后几日, 徐舒皓带人处理完余下的积水,差不多也快到七月了,便开城投降。


    温兰殊负责安置城内幸存百姓, 因为连日阴雨,水又不干净,贫民居住的角落里多灾多难的, 一车车往外拉着尸体。


    他没有对人宣称自己的晋王身份, 乔装打扮为医生, 给人诊脉熬药, 至于州府衙门商量军务,他也一概不参与。


    卢英时一直在他身边,这天忙活一天, 路过衙门依旧灯火通明。跟别处水干后留下一地淤泥不同, 衙门两侧干干净净的,也就只有白灰墙壁上的一点泥线能证明洪水曾经来过,那堵墙一半白一半黄,新的墙灰还没粉刷上去。


    “十六叔……”卢英时晃了晃温兰殊的药箱, “要进去看看吗?”


    现如今徐舒皓从站队铁关河后反复横跳,这次一败又到了萧遥这边。理由再简单不过, 谁厉害跟谁, 目的也一致, 封官许愿, 让我回幽州打死不孝子徐舒信, 好处多多。


    萧遥不会轻易上当, 没有轻易允诺, 还要再观察——这些都是聂柯说的。如今, 萧遥身边愿意跟温兰殊保持和睦关系的也就只有聂柯, 剩下的无不因为傅海吟和萧锷,早早见风使舵。


    “没用。我现在的话,不顶用。”温兰殊转过身,逆着光往前走。


    卢英时很生气,可自己跟温兰殊区别不大也没能耐。谁知道当初萧遥还得看晋王脸色办事,结果打了几场仗下来尥蹶子……卢英时越想越气,在心里啐了萧遥几口。


    “负心薄幸,利欲熏心,得志猖狂,忘恩负义,卑鄙小人,唯利是图,吃里扒外,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得寸……”


    “阿时,你说什么呢?”温兰殊回过头来。


    “没什么。”卢英时笑笑装作无事发生,“十六叔今天好几个病人跟我说谢谢呢,你那几个药方子很管用。估计过几日,这边的疫病能大好些,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叔侄二人在街上走着走着,路过了卢公祠。不过因为战乱的缘故,城内先贤祠还没有修缮好,水浸泡过后依旧是一片狼藉。洪水带来各种砖瓦树枝散落在地上,温兰殊鬼使神差,就走了进去。


    卢公祠灯光微弱,根据泥线来推断,洪水当初应该有半人多高。温兰殊没有亲历,料想当初肯定是哀鸿遍野。


    看到灾厄会心痛,这是恻隐之心。尽管很多人强调了无数次,不该有这种无用的仁义,可温兰殊自小受母亲影响,早就根深蒂固,本性难改。


    院中老丈擎灯而来,“你是……”


    “路过,看看。”温兰殊绕过影壁,无意间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是温行的字!


    温兰殊细细看这厅壁记,大周流行此风,官员有写厅壁记的传统。温行的文风比较复古,没有华赡词藻,读起来光英朗练,丝毫不拗口。


    他这才想起,和父亲已经阔别很久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十六叔……”卢英时也看到了左下角的“温行”二字,知道温兰殊为何忽然黯然神伤。


    见字如晤,父亲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少时,温行常教导他,“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因为温兰殊心思敏感,跟人交往喜欢多付出那么一点儿,别人生气也不会骂回去,自己憋一肚子气。


    再加上老好人做久了,谁都想来拿捏一下。他有次跟温秀川吵架,回来气鼓鼓跟温行说,温秀川一直欺负他,再也不要和温秀川玩了。


    温行却问他,你有了解秀川是怎样的人吗?


    “贪便宜,贪财,喜欢玩儿。”温兰殊拧巴得噘起小嘴。


    “你对他好,是因为想让他跟你对他那样,也对你很体贴,是不是?”


    “嗯。”


    “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为何还想从他身上得到无法得到的东西呢?”温行循循善诱,“反过来说,因为别人对你,不比你对他那样好,你就改变自己一贯的作风吗?”


    温兰殊觉得不对,非常不对。


    温行过来摸他的头,“殊儿,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你既然知道他是什么人,其实已经足够了。至于你是怎样的人……这是一个你这辈子要回答的问题。我问你,你想做怎样的人?”


    小温兰殊脑海里闪过很多回答,进士、大儒、隐士,又或者封侯拜相?这都不是答案。


    怎样的人,归根结底,是人,不是头衔。


    想了很久,温兰殊回答,“我想做个好人。”


    温行不置可否,“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看到别人开心,我也开心。现在想想,估计就是我这性格,温秀川才敢一直赢我吧。谢谢爹,我现在想开了!”温兰殊豁然开朗,愈加坚定,“他们管我叫老好人,我以后就做个好人吧!”


    回忆戛然而止,温兰殊不知不觉间,一滴泪从脸庞滑落。


    他这几日躲避萧遥,其实也是对自我的一种放逐。


    对啊……为什么就忘记了那句话呢?他因为喜欢萧遥,自然而然想向对方靠拢,哪怕有龃龉也不敢发作,总是按下不表,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因为傅海吟觉得自己假仁假义,所以就要怀疑自己?


    温兰殊想明白了。


    他要走他的路,无论有用还是无用,都不要人置喙。哪怕和温行一样,总是独行于长路,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的人生,他要与自己周旋一辈子呢。


    温兰殊豁然开朗,进卢公祠上了炷香,又留下一点钱财资助祠堂修缮。卢英时在一旁也捐出了一点儿自己的零花钱,“卢公还是我祖宗呢,我这后代子孙可不能忘了先辈。”


    二人出门的时候沐着晚霞,刚好撞见了两个熟悉的人。


    “温侍御!诶不对,晋……”


    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温兰殊将食指比至唇边摇了摇头,“阁下也在?”


    陶真上前,“哎呀,我家祖祖辈辈相州人,晋……您可能不知道。”


    说罢,他附耳对温兰殊说,“有人找你,关于幽州……晋王肯定很担心温相吧?”


    温兰殊忽然严肃起来,“是,还请带路。”


    ·


    “宇文铄的事儿,我弟弟都跟我说了。”聂松选了处隐匿的旅舍和温兰殊碰头,虽说不是事后诸葛亮,但是看到萧遥来了这么一出,不禁暗暗觉得解气,说得通俗点就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聂松不看好萧遥,非常不看好,眼看萧遥和温兰殊离心,聂松喜不自胜。


    一山不容二虎,温兰殊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跟着萧遥这么久——聂松大抵是这么想的,“目前我随时可调遣的潜渊卫有一千,你想不知不觉把宇文铄从中军大营做掉或者软禁都……”


    “呃,不如我们说幽州……”


    聂松冷笑,心里暗暗骂了萧遥几句,“晋王自己选的路,好走吗?宇文铄这种人,予取予求,丝毫不知感恩,你对他好有什么用?反而是先帝……”


    温兰殊扶额,“说幽州的事。”


    “明早可以动身,温相一切都好。倒是那个徐舒信有点难办,以及李廓,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非要把温相捆在身边。”


    “真是匪夷所思。我明早会跟你离开,你不许不经我同意就对长遐下手。”


    聂松撇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还真是体面,换我的话高低得来十八道潜渊卫刑罚……”


    “……我记得你之前没这么多话。”温兰殊打断,表示不想再听。


    聂松哼了一声,站起身打开窗户,讨厌一个人就连对方呼吸都是错。


    他一脚踩着窗台,打开窗户,“明早寅时三刻,我会在城北等晋王。如果晋王没来,我会以为是宇文铄对你采取了什么动作。”


    敢情这不去萧遥还有性命之虞了?!


    “你是有多恨他啊……”温兰殊纳闷。


    聂松不语,马上从窗台跳了出去。窗户重重下落,落在窗台上,荡起一阵灰。


    温兰殊也推门走出,和门口等待已久的卢英时一起回住处。他心里终于澄澈起来……还有事要做,没时间自伤,至于萧遥心里的想法,他现在也不在意了。


    无论有没有萧遥,是不是晋王,他都一直是温兰殊。


    ·


    当晚萧遥又来卢英时住处找温兰殊。


    卢英时很硬气,抱着双臂靠在门框那里,整个一拦路虎的架势,“不可能,大帅您打道回府,慢走不送。”


    “你一天不气我就浑身难受?”萧遥力气大,拎起卢英时的衣领就让这倒霉孩子又到门槛外,“老实点别叫唤也别敲门。”


    “有没有天理啊!”卢英时望着重重关上的门子,无比好奇温兰殊怎么跟萧遥看对眼的?!


    温兰殊正在准备衣物,听到萧遥的声音,马上把衣服藏了起来,塞到床底下。萧遥绕过屏风,推开层层帷幄和珠帘,看到温兰殊正坐在床边,头发散落着。


    “还生我气呢?”萧遥也坐到温兰殊身边,“你不能这样,什么都不说,我最怕你不跟我说话。”


    “说什么。”温兰殊终于松了口。


    “可以说很多啊,我哪里不对,你就说出来,我会改的。”萧遥态度很诚恳,语气也可以说是低三下四了。


    “你不需要改的。”温兰殊低头看地板,并不看对方。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们可能……”


    “不行!”萧遥又开始犯浑,马上捂住温兰殊的嘴,“再说那个字、那句话,我就亲得你说不了话!”


    温兰殊眼又垂了下去,良久,萧遥放下手,“我们有什么,好好聊,不行吗?”


    “你看,你喜欢逃避,我也喜欢逃避,好不容易我说出来了,你又不让我说。”


    “你如果不是遇事就想着和我掰,我怎么会害怕。”


    “我们没必要同行。”温兰殊温情款款,偏这话太伤人,“强行在一块儿,要怨声载道了。”


    “谁敢?”萧遥怒道,“我已经教训了傅海吟那缺货,早知道他开口的时候我就把他按桌子上抬不起头,让他以后再不敢胡咧咧。”


    “你明知道这不是根源。”温兰殊一语中的,“而我也最讨厌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说罢,温兰殊眼疾手快,从袖子里垂下一枚银针,扎进萧遥的脖子里。


    萧遥顿觉天旋地转,晕沉沉的,栽倒下去。


    他意识尚存,之间温兰殊俯下身吻他的唇,“长遐,我有自己要做的事,如果事成那天我还活着,我会回来找你。你也别怕我鱼入大海,从此无影无踪,我一直爱你,一如往昔。只是除了爱你,我还有其他深爱的人。”


    萧遥有时候总是小孩子气,可那又能如何呢?从温兰殊决定包容对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接受了萧遥所有的情绪,偏激的、阴暗的都在其中。


    “你……”


    萧遥睡了过去,温兰殊紧急扎好包裹,跟卢英时一起往城门处跑。


    但在城门前,他们看到一个小男孩。


    那日温兰殊喂了他羹汤,而后就没再见面。这孩子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此地?


    温兰殊随便挑了处客舍住下,进门往那处瞥了眼……


    竟然还在——像鬼魅一样。


    “你怎么不回家?”温兰殊招手,小孩应声走了过来,依旧是衣衫不整,脚上一双破鞋,磨出不少血泡,让温兰殊看了有点心痛。


    温兰殊觉得有点不舒服,就转过身找店家,“有没有药啊,给他拿一点儿,我付……”


    忽然,温兰殊感到冰凉的短刀扎入了自己的腰际。


    回过头一看,游魂似的小男孩,手握一柄短刀,伤口处的血很快晕染了一大片袍衫。在疼痛还没有扩展全身的时候,温兰殊低头看身后这孩子。


    小孩起皮发白的嘴唇微微哆嗦,“晋王……是仇人。”


    “十六叔!”


    紧接着,温兰殊痛得失去知觉,栽倒在地。


    第147章 阿七


    “什么?把人给捅了?”徐舒皓正吃着早饭, 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喷了一桌,“不是说要挟持过来吗?为啥把人捅了!”


    “属下不知。”


    “哼。”徐舒皓拂袖,“原想挟持晋王, 让宇文铄给我兵马回幽州,没想到这蠢货干脆捅了人!算了,告诉阿七, 要是把我说出来, 他全家都是个死!”


    “是!”属下领命, 往大牢去了。


    与此同时, 巡防卫已经将凶手阿七关押起来。几个人凶神恶煞的,想吓唬这小孩把幕后主使交代出来,谁知软磨硬泡, 都没法得到结果。


    他们知道怎么折磨犯人, 就把阿七关在最破烂的牢房,想以此来让阿七妥协,“你还想看见你的父母兄弟吗?要是不说,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


    阿七沉默无言, 说出来,父母兄弟会死, 不说也会死。


    萧遥刚刚醒来就知道了这一切, 一腔怒火下, 走起路来还带着风。


    还真是匪夷所思!温兰殊要走, 甚至还给他下了药, 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 不明就里的!结果一醒来, 被人捅了腰?!


    在他眼皮子底下?!


    萧遥越想越气, 在狱卒指引下, 一脚踢开狱门,“你活腻歪了?”


    阿七抬起头,“坏人。”


    “哈?”不得不说萧遥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个带回军营的小孩,“我是坏人的话,早把你剁了掺进军粮里。”


    “你们杀了那么多人,有区别吗?”阿七不甘地抬起头,“如果不是你们要来打相州,我爹娘怎么会入城避难把我忘在外面?都是你们,都因为你们……”


    阿七的拳头没什么力气,打萧遥也软绵绵的。萧遥登时瞅准了阿七的手腕,一下子来了个擒拿手,把阿七的胳膊别在身后。这下卸了力,阿七嗷嗷喊着,“你杀了我吧!”


    “小子……”萧遥竟然物伤其类了,“你恨,为什么要捅他一刀?”


    “他也是坏人,还是那种藏得最深的坏人!”阿七怒而大声,“你们,你们都是!”


    “他比你见过的很多人都要好。”萧遥声音放低,尽量控制自己不和一个小孩计较。他觉得太棘手了,凶手要是一个大人,他保证剁了喂狗,或者看在温兰殊脾气好的份上痛快点,砍个头。


    结果偏偏是小孩,这小孩的想法偏偏还无可指摘。


    “不好!”小孩这下来劲了,压抑在心中的仇恨爆发。


    萧遥没什么好说,他当年也是这样,坚信温兰殊和温行都是利用了自己父亲的坏人。包括这么久了,他一直不敢告诉温兰殊事实。


    那炉丹药前功尽弃,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的?


    爱是最好的幌子,能掩盖一切旧恨情仇,能消弭一切隔阂遗憾。在回忆里愈加模糊的动机也被萧遥很好地掩埋起来,闭口不提,好像只要知道真相,那些误会、恨意就能一笔带过。


    可若是不知道呢?


    “你为什么说他是坏人。”萧遥问。


    “你们毁了河堤,毁了相州。他是晋王,他是最坏的!”阿七手臂扭成了怪异的形状,喊得撕心裂肺,男子汉轻易不掉泪水,这会儿竟然也大哭了起来,喊着自己父母的名字。


    阿七不知道,所以温兰殊承担了阿七所有的仇恨,受了那一刀。


    萧遥知道,所以能够卸下心防,和温兰殊携手同行。


    思及此,萧遥松了手。


    阿七坐在地上大哭,茫然无助。因着徐舒皓的缘故,他找不到父母,又不敢说出凶手。匹夫之怒只能血溅五步,萧遥和徐舒皓这种诸侯级别的,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他全家消失无踪。


    “你杀了我吧!”阿七哭喊着,“我是凶手,是我想杀晋王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不后悔!”


    阿七没有遇见那个送青团的人,属于他的万古长夜也没有光亮。萧遥很无助,想起萧锷对自己踌躇不定的鄙夷。


    恻隐之心,他和温兰殊都有,看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会心下难忍,这是人之常情。


    萧遥若是把他留下,也是后患无穷。如果萧锷过来,肯定会斩草除根。


    “我不会杀你。你想去哪儿?”萧遥蹲下身,“或者,我帮你找到父母,如何?”


    “你怎么可能……”


    “要是晋王在,肯定会如此。”萧遥叹了口气,真是跟温兰殊学的,以德报怨。不过现在他是赢家,应该不算是假惺惺的仁义?“你被人当枪使了,是不是有个人,找到你,想让你挟持晋王,然后答应你和父母团聚?”


    阿七不说话。


    “你心里有恨,我理解。但你要想清楚,你的恨是为了自己,还是给人做嫁衣?人家荆轲刺秦,燕太子丹给了荆轲那么多好处,又是车马又是吃喝,徐舒皓给了你多少,你就愿意这么干?哦我看看,连个好鞋子都舍不得给你买。”


    阿七噘着嘴,别过脸去。


    “他空手套白狼,不把你这条命当命,反倒是你说的坏人,温兰殊,给你吃的,还想给你买药。啧,你看看,你死得值不值当?还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真没到山穷水尽,就别一直说死了。眼睛一闭,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你不杀我,我以后也会杀你。”阿七狠狠瞪着萧遥。


    “我不希望有那一天。”萧遥竟然笑了出来,“我会找到你父母,到时候一切回到正轨,慢慢长大,忘掉这一切吧。”


    说罢,萧遥站起身吩咐狱卒,“给他换身衣服和鞋,也别折腾人家不让吃饭。别传出去,我萧遥虐待战俘,伤了六州和气。”


    忙活完这边,天还没亮,萧遥觉得自己有必要找到徐舒皓,把阿七的事情解决,再表个态。


    此刻,府衙依旧是明晃晃一片,萧遥早就知道,今晚徐舒皓睡不着。这人本就胆子小,肯定不敢杀温兰殊,所作所为也只是多个人质掣萧遥的肘。铁关河在黄河以南经略,暂时没工夫搭理徐舒皓,他肯定害怕自己两头不沾。


    因此肯定要赶紧跑路——至于跑能往哪里?自然是幽州咯。


    巧的是,幽州有温行。


    萧遥觉得徐舒皓应该不知道温行的存在,不然不用出此下策,直接跟温兰殊一通商量,借着河东军人心浮动之际,跟这样一个老好人潜逃出去,大功告成。


    徐舒皓衣冠整齐,看见威风凛凛的萧遥,倍加恭谨,“大帅怎么……”


    “好了,我就开门见山。咱们前几天聊的事儿,不是不能办。”萧遥拿捏了徐舒皓的胆子,“只是你……竟然来了这么一出,我很意外。”


    “什么?大帅是说,晋王遇刺?我就知道!这些刁民……”徐舒皓骂骂咧咧的,“真是该好好治治!”


    “诶,话别这么说。”萧遥竖起手掌,和徐舒皓一起在堂中坐下,“我呢,也听到京师有消息。目前陛下只听魏王的,魏王可以说是跟实际皇帝没什么区别,你是担心这个,前段时间才据城不出?”


    可不嘛!徐舒皓有些羞赧,低下了头,“大帅你也知道,我么,弟弟在幽州自立为帝,而我又是兄长。论起长幼,我都应该回去。可父亲被这不孝子关押了起来,我没名没分,游荡在外,要不是魏王赏识,给了我一州刺史我怕是……哎!”


    徐舒皓捶胸顿足,满是对弟弟不孝的愤懑。


    “那你觉得,魏王对你弟弟是怎样的态度?”


    徐舒皓心道这能说实话?“这不孝子敢称帝,不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魏王肯定会收拾他。”


    “现在谁离幽州近?”萧遥笑吟吟道。


    “自然是大帅。”


    “魏王劳师远征,有没有可能?他与你们交好,你们有难,会不会来援救你们?”


    徐舒皓哽噎了。


    “我也是为府君考虑。”萧遥抿了口茶,“都说远交近攻,魏王与府君交好,真不一定是为了让府君回去。同样,府君有什么麻烦,魏王也没多大可能会义气襄助。魏王是为了稳定你,然后将河东吞掉——下一个呢,府君觉得自己会幸免?到时候你弟弟因为称帝、目无朝纲,第一个被除掉,杀了你,就是顺手的事儿。”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徐舒皓一拍大腿,娘的,光顾着抱大腿了,觉得这人厉害就跟上去,没想到啊,铁关河这老狐狸在上面这一层呢!


    铁关河杀人有千万般理由,魏州城的京观现在还在呢!


    “那,大帅以为,我该怎么办。”徐舒皓诚心求教。


    “徐舒信先不讲,我就先说你。”萧遥将茶盏放了下去,胸有成竹,“你派人劫持子馥这件事,得先结果了。”


    徐舒皓:“……”


    徐舒皓当场跪在地上,“大帅饶命!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还好周围没人,萧遥抬抬手,“你先起来,我不是兴师问罪的。你把那孩子的父母交出来,让他们团聚。”


    “好。”徐舒皓显然把萧遥当成了救命稻草,又坐了起来。


    “至于徐舒信,我宇文铄乃是朝廷命官,他目无朝廷,我替朝廷剪除。在这方面,你我同心。”萧遥示意徐舒皓,“徐府君在河北的人脉如何啊?”


    “姻亲关系倒是有不少,河北这边的藩镇,大多联姻。”


    萧遥一拍桌面,“那就全靠徐府君了!我们借道而过,不会影响河北各藩镇,更不会做出假道伐虢的事儿来。朝廷吊民伐罪,我手中之诏书,乃是天子密令!”


    虽说朝廷早散架了,不过兴兵还是要有名义的,这就是名正言顺。


    徐舒皓迅速跪在地上。


    “幽州徐舒信,目无王法,据城自立,天怒人怨。现命徐舒皓率兵征讨之,以明朝廷法度。”萧遥手里是一封诏书,徐舒皓松了口气,跪谢完后,双手接过。


    徐舒皓细细一看,果然是诏书?!萧遥什么时候拿到的诏书?


    “既然明了,就不要迟疑了,徐府君。”萧遥拍了拍徐舒皓的背,紧接着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迎面撞上了汗涔涔的聂柯,“大帅,我来得还算及时吧……”


    “不错,关键时刻不掉链子。”萧遥鼓励道,“那个薛诰还挺有意思,反应这么快,还劝了小皇帝给徐舒皓名义。这样一来,徐舒皓就能北返,咱们也算是占据了关键魏博六州。”


    说罢,聂柯脸朝天躺在地上。


    “你这是……”


    “累死了,真累……大帅,我可是半月内往返晋阳和相州,我又不是铁打的人。”聂柯昏昏欲睡,“就睡一会儿……”


    “睡个头。”萧遥提溜起聂柯,“在大街上睡,丢我的人。回你屋子睡去!”


    聂柯摇摇晃晃,在一片虫鸣声里,强提起精神往公廨去了。


    与此同时,萧遥算了算自己也该回去。他打开手里的锦囊,薛诰的计策原本是想给温兰殊的,这谋士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分析了目前局势,有些见解比萧遥还深刻,甚至做好了万全之策,应对所有的可能。


    而且,有这人在朝堂稳着后方,最大程度平衡了铁关河的威胁,让徐舒皓的投诚成为可能。


    尘埃落定,他也朝公廨去了。


    天光破晓,雄鸡一声天下白,萧遥迎着朝阳的方向,原本摇摆不定的他,因为阿七的缘故竟也清晰了几分。


    黑夜再怎么漫长,白昼也终会到来,他这几天在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聂柯:我是神行太保,你的快递到了~


    薛诰:还好发了顺丰,不然的话晋王就收不到了。


    聂柯:?快递员的命也是命


    萧遥:小东西怎么嘎人腰子呢!!


    温兰殊:是腰不是腰子!


    第148章 要挟


    温兰殊因为被捅了一刀, 尚在昏迷。卢英时不明白,怎么就冒出来个拦路虎,在温兰殊即将不受这鸟气要远走高飞的时候来了这么一下。


    现在就是非常尴尬了……想走的没走成, 又回来,还落了伤。


    萧遥很快回到了温兰殊床榻前,卢英时只能挪到一旁。医师连夜处理了伤口, 床边一盆血水。


    萧遥看了看卢英时。


    卢英时目光偏移, 左顾右盼。


    “凶……凶手抓到了吗?”卢英时心虚地问, 刚刚那小孩趁着温兰殊伤中, 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卢英时连个影儿都没看见。


    “抓到了,是徐舒皓的人手。”萧遥替温兰殊掖被子, 又上手替熟睡的温兰殊舒展眉心。由于过度疼痛, 温兰殊脸色煞白,又冒着汗珠,痛苦地皱起了眉。


    很疼吧?萧遥掀开被子看了看,温兰殊腰际已经有一圈绷带了, 看来伤口已经处理好。


    “徐舒皓……”卢英时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留着, 有用。”


    “他要害十六叔!”卢英时大喊。


    “去啊, 你去杀了他, 赶紧去!”萧遥也高声道, “一个个都冲我大喊, 我脾气有那么好?自己没本事就别不顾长幼尊卑, 性子乖张, 卢彦则真是惯坏你了!”


    卢英时嘟着嘴, “你以为我不敢么。”


    这孩子已经长歪了。萧遥心想还好不是裴洄,至少裴洄服帖,离家出走只在方圆三里内,卢英时这小子弄不好憋个大的。


    “你可不许轻举妄动,徐舒皓回幽州,一路上要给你们打点。”


    “你们?”卢英时诧异道,“你不和十六叔一起?”


    萧遥白了他一眼,“晋阳和魏博六州离了我能行?我不在这边给你们拦着铁关河,到时候一块儿玩完!”


    “你……你同意十六叔去幽州?”卢英时难以置信,所以温兰殊这舍近求远的出逃实际上是画蛇添足?


    不好,聂松是不是要……


    卢英时寒毛倒竖,原本聂松要和温兰殊一起在城北汇合的,现如今温兰殊没出去,这人不会真的……


    “大帅!有人围住了府衙!”


    卢英时暗道不好,之前温兰殊告诉他聂松将回来接应,务必要在约定时间赶到,不然这人做出啥来都有可能。他一心虚就开始不自觉抓衣服,目光躲闪,手也颤个不停。


    萧遥正纳闷,看到卢英时一反往常,冷笑,“老实交代吧。一个给我下药想跑,一个打掩护,是不是外头还有接应的呢?”


    卢英时点点头,萧遥站起来挥拳就想打。但是和裴洄不一样,这死小子不知道躲,直勾勾看着萧遥一副“我没错我不知错”的态度。


    卢彦则怎么教出来这种没大没小的弟弟?!


    外面迅速聚集了一列卫兵,萧遥晃着手指,指指点点,“回来再收拾你。”


    卢英时等他走后,也翻窗户出去。


    这都不躲就是真笨蛋了!卢臻以前也这么吓过他,他无一例外都会跑路,等卢臻要打就会梗着脖子不知错,时间一长让卢臻能逐渐放弃对他的教育。


    卢英时蹲在窗台上,一手撑窗户,“我要是等你我就是真傻!”


    此刻,院子里的松树上站着聂松,旁边墙头有一排十几个潜渊卫。聂松怒气冲冲,抱臂而立,“宇文铄,交出晋王!”


    萧遥舔了舔后槽牙,身边几个士卒有点害怕,“大帅……这是传说中的潜渊卫?为什么来我们府衙啊!”


    “你要是不交出晋王,我就翻了你的府衙!”


    徐舒皓急匆匆跑过来,“壮士你这是做什么呀,快别这么大动干戈!”


    徐舒皓真怕了,要是萧遥在自己辖所出了什么变故,反悔的话,就里外不是人了!


    只见萧遥哼了一声,“聂松,你在李昇身后站着的时候,怎么畏畏缩缩,连个屁都不敢放?”


    徐舒皓:“?”


    那不是先帝名讳?能直接喊的嘛?!


    “你在先帝一朝,不也是籍籍无名?”聂松反唇相讥,“赶紧交出晋王!”


    “我真是……”萧遥气笑了,抚了抚紧皱的眉心,“一个萧锷一个傅海吟,现在要多个聂松,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觉得我脾气好?”


    这会儿厢房的聂柯推开门打了个哈欠,“大帅,咋回事啊,这么多人?哥你怎么在树上……”


    萧遥朝聂柯招手,“小柯啊,你过来。”


    在聂松讶异的神色里,聂柯竟全然没意识到不对,趿拉着鞋子走了过去,“大帅找我什么事啊?”


    下一刻,萧遥拽过聂柯,勾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掐着喉结。他用了大力气,指节甚至都发白了,聂柯吓得瞬间清醒,扒着萧遥的手指,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嗬嗬喊着,“大帅……要……掐死……了……”


    “宇文铄,你疯了!”聂松拔刀出鞘,“放了我弟弟!”


    “你觉得我敢不敢杀了他?”萧遥笑起来带着几分邪气,“聂松,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威胁我?头上没了李昇,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聂柯挣扎了片刻,都快翻白眼了,舌头往外一吐,面目全非。


    萧遥却还没有松手的意思。


    聂松率先泄了气,“你放开我弟弟。”


    “你不是要掀翻府衙?”萧遥挑衅道,“真没看出来啊聂松,你这么有本事。说真的,我最讨厌别人要挟我。”说罢,他松开了聂柯的脖子。


    倒霉蛋狂咳了半天,又大口呼吸,憋得小脸通红,心道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徐舒皓捏了把汗,“大帅,这位是……”


    “老熟人。”萧遥转身回去继续照顾温兰殊,“让他在前厅等着,我现在没工夫搭理他。”


    树上的聂松白了萧遥一眼,对身后的潜渊卫使眼色,霎那间一群人全部消失在墙后,只剩聂松一个。


    徐舒皓咽了口唾沫。


    还好温兰殊没性命之虞,怎么没人告诉他潜渊卫听温兰殊的啊……


    “娘的。”徐舒皓暗暗骂了几句,“让老子吃了哑巴亏。”


    “怎么了府君?”聂柯咳得流泪才反应过来,声音沙哑。


    徐舒皓不敢多言往前院去了。


    他当然不能说,他又不是傻子,让一个小孩要挟温兰殊,也不是他想出来的损招儿。


    阿七的亲属也根本不在他手里,虽然萧遥很可能猜到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却不予追究。


    还是翻篇的好,别多言了。


    ·


    与此同时,街头的心声茶馆旁。


    阿七受了特赦,从大牢里走了出来,在街头的包子摊前,数了数手里的钱,买了个素包子啃了两口。


    他见茶馆里有熟人,就走了进去,泥脚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跑堂指了指他,“叫花子不许进门!”


    阿七可怜巴巴的,他现在跟叫花子确实没什么区别,头发乱得和茅草一样,衣服也破破烂烂,草鞋的鞋带甚至都是断的,满脚都是泥泞。


    可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自尊心受到打击,阿七难受极了,却还是走向贵客的桌位,“哥哥,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了,我什么时候能见我爹娘啊……”


    他好久没见爹娘了,孤零零一个人,没谁对他好,都嫌他脏,只有爹娘不会。


    萧锷笑了笑,“好啊,哥哥带你去。”


    然后萧锷带着阿七来到小巷,小孩满心欢喜期待,以为终于要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但是在道路尽头只有泥水洼,以及……死胡同。


    阿七慌了神,“哥哥,我爹娘呢,你不是说我办成会让我见爹娘……”


    萧锷轻描淡写说道,“哦……那告诉哥哥,你办成了么?”


    阿七眨着眼,手心冒汗,愈加难受,“没……没有。”


    “那你能见到你爹娘么?”萧锷蹲下身,“没完成任务,我为什么要同意替你找到爹娘呢?”


    “哥哥……”阿七的希望破碎,此刻惊惧得哭了起来,萧锷轻轻擦过他脏乱眼角的泪水。


    “你这样是希望我可怜你么,阿七?可是你不仅没有成事,还留下了祸患。告诉哥哥,我是不是跟你说,要对着晋王的要害捅下去?”


    阿七涕泗横流,点着头。


    “你有没有对着要害捅下去呢?还是说,你觉得他是好人,不想杀他,所以敷衍我?”萧锷笑起来像阴险的狐狸,字字句句让阿七感受到了危险。


    “哥哥,求你,我再帮你一次,我会帮你做好的,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好想见到爹娘……”


    噗的一声。


    阿七低头看的时候,心脏已经被刀锋贯穿,他身躯很薄,如此一来就多了两个窟窿。


    他疼得说不出话,浑身也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渐渐流失,鲜血很快浇遍胸膛,黏糊糊的,又热……


    “你爹娘都死了。”萧锷很喜欢这样折磨人,他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灰,随手一扔,“他们把你丢下,自顾自逃难,结果洪水上涨,淹死在坊市里。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他故作悲悯地弯下身,“我只教一次,你知道要害在什么地方了吗?”


    阿七瞳孔放大,也失去了呼吸。


    他的表情没有挣扎,心如死灰,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萧锷随手处理掉这么一个祸患并不觉得有什么,带着仇恨的小孩多了去了,如果可能成为隐患,那么他会及时处理,他不允许有人或事阻拦萧遥。


    然而阿七的失败也让他明白,萧遥的“祸患”还没除去。


    因为温兰殊,萧遥踌躇不决,标榜可笑的仁义。


    萧锷自言自语,“只有赢才是仁义,兄长,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一日双更到完结了,这本因为比较长,不想战线拉太长了。


    第149章 魅魔


    日上三竿, 萧遥和聂柯进前厅议事,后宅人影稀疏,也就几个仆役洒扫。


    萧锷趁机溜了进来, 庭院中见是他,也没有阻拦。


    因为萧锷现在是萧遥身边的掌书记,比傅海吟还要更亲近, 又因为前些日子成功攻下相州, 立下功劳, 在众人面前混了脸熟。


    他推开门, 温兰殊还在睡,麻药的功效太猛,这一睡就睡到现在, 眼皮子沉重, 呼吸均匀。珠帘被萧锷拨开,噼里啪啦响着,帷幄起伏不定。


    他的到来打乱了原本静谧的一切,不过因着麻药的缘故, 温兰殊依旧没反应,只穿了一件白里衣, 脸色苍白骇人, 眉心微皱, 看起来很痛苦。


    一旁的水盆里盛满血水。


    萧锷俯首看温兰殊, 那紧抿的唇, 和秀气清雅的面庞, 的确很吸引人, 无怪乎不近美色的兄长会沉溺其中。不过, 为了王图霸业, 杀了这样一个“隐患”,萧遥肯定能理解的吧?


    更何况,温兰殊是男人啊,萧遥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男人不离不弃?这世间能有保障的关系,只有夫妻、兄弟、父子,温兰殊跟哪个搭边?


    与此同时,温兰殊双手叠在身前,睡相端庄。


    温兰殊不知道萧锷正站在一侧,为自己合理杀人找充足的借口。


    “祸患积于忽微,智勇困于所溺。”萧锷伸出了手,“自古美色误事,兄长不愿,我就代他处理——”


    萧锷掐上了温兰殊的脖子,他没想到这人的脖子竟然那么纤长,一只手就能握住,又那么脆弱,好像只要一用力就会掐断。睡梦中的温兰殊呼吸不畅,张大了嘴,手指微动,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但是由于麻药的药效还没过,温兰殊醒不过来。


    此刻,温兰殊再也没了平时淡定从容的仪态,濒临死亡,胳膊本能地握住萧锷的手腕,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痛苦的表情下,萧锷竟然想起来一点儿旧事——


    前几日他从山坡上摔倒,脸上不小心破了相,还怕被萧遥说,不敢见萧遥,是温兰殊笑着拿起药箱为他敷药。


    温兰殊上药的动作很轻,目不转睛看萧锷,搞得萧锷有些不舒服,目光躲闪,不敢看对方的脸。饶是如此,温兰殊还是专心致志,没有察觉萧锷身上的避让。


    于是萧锷只能注视着温兰殊的脖颈,在锁骨那里瞥见了衣领合心之下的项链。这金链极为贵气,戴在温兰殊玉似的脖颈上,丝毫不违和,让萧锷想起了“金声玉振”一词。


    不知为何,温兰殊睡觉的时候竟然也带着?这会儿衣领下移,萧锷能看到整条项链——不,这不是项链,而是女子戴在手腕上的跳脱,一截一截由锁扣首尾相连,每节上都有绿松石和红玛瑙,以及其他颜色的琉璃。


    思绪飘回现实,眼见对方抵死挣扎,霎那间,萧锷的手劲儿小了下去。


    怎么回事?!难道就因为那点儿好处,就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不过是小恩小惠罢了!


    “你以后小心些,大雨天就不要出去了。估计过几日会好,你不想让你哥知道的话,这几日就先去我那边,等不影响了再过来。”


    彼时温兰殊对他说了这些话,他也没当回事。这种假仁假义的人,习惯了给人恩惠,无非是为了收揽人心。


    温兰殊异常痛苦,呼吸不畅,难受得呻吟几声。萧锷像是触电,马上跳起,松开了温兰殊的脖颈。


    这时候再看,温兰殊的脖子那里已经红了,在白皙的皮肤上非常醒目。


    “怎么回事……”


    萧锷活动着筋骨,他竟然……竟然不忍心掐死温兰殊。


    萧锷找了个借口,“也是,现在杀了温兰殊不好交代,毕竟是晋王,如果我露了痕迹,反倒是授人以柄。”


    他想出去,刚好在院子里听到了萧遥的声音!


    “子馥?你醒了没?”


    萧锷反应很快,赶紧躲到床帐边的屏风后。


    片刻后,温兰殊悠悠醒转,咳嗽几声,只当是鬼压床了,可是这感觉也太真实了,脖子像是要被硬生生掐断似的,“长遐。”


    此刻珠帘没什么动静了,沉沉垂落,萧遥推门而入,“好些了么?”


    温兰殊眨了眨眼,醒过来后身上的痛也复苏了过来,简直是深入骨髓。他捂着层层绷带下自己的腰际,呼吸一下都会带动那里的痛楚,“是……缝上了?”


    萧遥拖了个软凳,坐到一边,双手握着温兰殊的手,让心爱之人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嗯,救治及时,所以没有大碍,伤口已经缝好了,过几天愈合就能拆线。”


    温兰殊有些尴尬,告别前那番话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没想到来了个回马枪。


    萧遥心领神会开始“秋后算账”,“怎么,你还想煽情,然后说走就走,鱼入大海?你甚至不想着跟我说,子馥,我好生气哦。”


    “我……”


    “你在怕什么呢子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是觉得我也以为你愚不可及,所以不想和我多说?”萧遥深情凝望着温兰殊,语气极尽温柔。


    温兰殊的确是这么想的,一旦与自己相异的观念呈现压倒性,他就会自我封闭,逃避和人交流,觉得形单影只。


    他活到现在全靠一个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本心,要是周围所有人都挑战这个本心,那他就连自己立身之本是什么都要忘掉了。


    温兰殊可以放弃感情,唯独无法抛弃自己的道,这是他二十余年来坚守、余生也将秉持的东西,不存在为了其他人更易的可能。


    萧遥还是好说话的,“傻瓜。”说着刮了刮温兰殊的鼻尖,“你要是没有恻隐之心,我一开始也不会对你念念不忘。你倒好,说走就走,说不要我就不要我,真是负心汉。”


    “你……”温兰殊无奈闭上了眼,这萧遥又开始恶人先告状了。


    “你想去幽州,我怎么可能拦你?只是你连说都不说,才让聂松这个不要命的来府衙里跟我叫板。”萧遥上手摸温兰殊的脸庞,“你脖子怎生这样红?”


    “刚刚……做梦……”温兰殊喉咙还没恢复过来,音调里带了几分沙哑,萧遥扶他坐起,背靠自己的肩膀,又将金跳脱取了下来,随手放到一旁的床头案上。


    “你看,你睡着的时候也戴这个,是不是不舒服?”萧遥晃着温兰殊,让对方偏着头枕自己的颈窝,“以后不要这样了。”


    “……疼。”


    萧遥怔了会儿,强忍着笑,原来温兰殊是因为伤口疼,才半天不说话啊!可是为什么,温兰殊每句回答都对不上问题?


    “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盛饭——”


    萧遥想站起来,却被温兰殊死死抱住,“不许走。”


    这下萧遥恍然大悟,得,是因为药效。


    麻药本就珍贵,军营里要不是受了大伤都不会轻易用,大家都是硬扛,这次他可能给温兰殊加了点儿,一时间难以承受。以往萧遥也见过,麻药一过,好几个莽汉哭眼抹泪抱着他大腿喊“告诉俺娘俺不是孬种”。


    怎么看起来温兰殊药效过后的反应……比较奇怪。


    “好好好,我不走。可你不饿吗?”萧遥拍他的背,一下一下跟哄孩子似的。


    温兰殊摇摇头,紧紧贴着萧遥。


    他吸了两下鼻子,两行泪在闭眼的那一瞬飞流直下,渐渐控制不住越哭越多,萧遥哭笑不得,“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啦?谁欺负我们家子馥了?告诉我,我给你打回去。”


    “他们都不喜欢我。”


    萧遥:“???”


    萧遥脑海里飞速运转,确实,确实有可能。温兰殊惯常对人好,也希望大家都和和睦睦,结果他没管好手底下的人,一个个在背后说温兰殊假仁假义。


    真该死啊,我真该死啊……萧遥捧着温兰殊的脸,用袖子给温兰殊拭去泪花,“好好好,我给你揍他们啊,傅海吟一巴掌,聂柯两巴掌,萧锷三巴掌,你看满意不满意?”


    温兰殊昂起头,嘴一努,眼睛睁得很大,下一刻泪水像开了闸似的控制不住,小声哽咽,“你也不喜欢我。”


    萧遥快憋不住笑了,麻药劲儿一过,温兰殊怎么这么可爱呢,像个跟人吵架后自己憋一肚子气的小孩儿一样,“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不是,你说谎。”温兰殊很较真,“你跟他们一样。”


    “好好好,我四巴掌,你打我。”萧遥偏过脸去,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温兰殊垂下头,“舍不得。”


    萧遥心都快化了,温兰殊或许是体质缘故,无论丹毒还是麻药,过后都会变得无比脆弱需要人陪,时不时用头蹭蹭萧遥的下巴。


    如此一来,什么军务,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旁边躺着个温兰殊,他是真不想走。


    两个人缠绵了会儿,终于因温兰殊饿得饥肠辘辘而罢休,“不哭了不哭了,我去给你找小甜水和饼子好不好?”


    这话还是跟一些奶娘哄孩子学的,萧遥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这话会从自己嘴里出来。


    温兰殊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松开了萧遥。


    等萧遥走出去很久,温兰殊呼吸平稳,萧锷才敢从屏风后出来。


    这太荒谬了?!萧遥和温兰殊竟然到了这一步?那些话竟然是萧遥嘴里说出来的?他大惊失色,更愿意相信兄长是被谁夺舍上身,说出来那么肉麻……


    原地萧锷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嘴巴合不上,他低头看看温兰殊。


    萧遥怎么变成这样?


    “哄这人跟哄孩子似的,还要给我三巴掌?”萧锷气得连续不断眨眼,萧遥以前最讨厌人哭了,裴洄小时候被他吓哭,他都当作无事发生走开,甚至还说“让他哭”。


    包括自己也是,在萧遥面前从不敢露出违逆神色,没人敢对萧遥撒娇,因为这人根本不吃这套!


    可温兰殊竟然在萧遥面前说出那种……萧锷想不出合理的词来形容那些话。


    无病呻吟、肉麻幼稚、哭哭啼啼……


    不就被捅了一刀?这么做作给谁看呢!他握手成拳,想给这迷惑自己哥哥的“妖姬”来一拳,结果下一刻温兰殊似心有所感,翻了个身侧躺。


    温兰殊头发垂落,露出细长脖颈,真真如羊脂玉一般,萧锷心悸了下。


    还是赶紧走吧,以防萧遥回来看到他。


    他走到门口,又觉得不对,折返回来,把床头案上的金跳脱攥进手中火速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锷以为自己拿了武松剧本,但其实0人在意……


    萧锷:做自己世界里的主角!红颜祸水,我的正义之剑必须将其铲除!


    聂柯:为什么我两巴掌?我做什么了?冤!


    卢英时:心黄的人看啥都黄,老色批,看哪儿呢?给你三十巴掌都少了!


    萧遥:老婆好老婆妙,老婆的乐趣你想象不到。


    第150章 打架


    萧遥在议事厅谈了好久, 差不多到傍晚,午饭都来不及吃。相州这边得到了洛阳的情报,魏王一时片刻不会过来, 因为在忙着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更进一步。


    铁关河这种人,不存在做周公的准备,从一开始坐视两京罹难, 再到放走贺兰庆云养痈遗患, 摆明了志不在此。那么想做什么, 已经很明显了。


    “铁关河掌握皇帝, 皇帝就是他权力的来源,也因此,他敢在外面征战, 因为他的大本营在汴州, 离洛阳比我们近。”萧遥指着沙盘上的汴州,“因此,为了正统,他必须牢牢握紧小皇帝, 然后成为正统,如此一来, 我们就成了众矢之的。”


    “他连曹操都算不上, 这是要学刘裕啊。”傅海吟面对曾经的上司, 言语之间尽是难以置信。


    刘裕出身北府兵, 而后篡晋自立南朝宋。金戈铁马, 气吞万里如虎。


    “我们在朝中还有薛诰, 铁关河一旦真的称帝, 我觉得西边的卢彦则也不会坐视不管。”萧锷说道, “更何况, 铁关河的大本营根本无险可守,跟晋阳和长安比起来,差太远了。”


    萧遥深以为然,“你们觉得,他会往西,还是往北?”


    “往西?”萧锷沉思片刻,“西边毕竟是故都,留一个岐王在,总是容易生变故。”


    “往北。”傅海吟摇了摇头,“我最懂这位魏王了。他如今接连在河东受挫,太丢面子,得赶紧和我们打一场胜仗,不然那些见风使舵的诸侯就会倒戈向我们。”


    萧遥颔首,“这也是我今天要跟你们说的。萧锷,你跟着晋王向北去幽州,平定徐舒信,我会分给你们兵马。”


    徐舒信感激涕零。


    但是萧锷脸色很怪。说实话,萧锷并不明白萧遥为什么这样安排,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是这位兄长的刀——锷者,就是刀锋的意思,怎的现在萧遥竟把他扔在一边不用,反倒是给了温兰殊?


    接下来和魏王如果有一场硬仗,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功劳,徐舒信若豚犬耳,不足为虑。


    “为什么?”萧锷不动声色,怀疑是不是温兰殊又吹了枕边风。


    枕边风有一阵就会有第二阵,温兰殊要离间他们兄弟?


    “因为我相信你。”萧遥鼓励道,“你此前一直在我麾下领兵,这次跟着晋王多学学,平一平你身上的戾气。更何况,权随珠马上就到,这边有我和权随珠,足够了,她手下还有个戚徐行,人手充足,不需你留下来。”


    萧锷并不满意,果然和温兰殊有关!


    “为什么要跟着晋王多学?”萧锷讥诮道,“我跟着兄长就好。”


    萧锷不知道,萧遥至今还在为这小子下克上而心有余悸。萧锷能解释是“为了你好”,万一哪天做出出格的事情来怎么办?和魏王的这一仗事关紧要,不能容纳这样一个不可控的变数。


    “你现在,是连我的安排也不听了?”萧遥呵斥道,“打仗的时候自己做决定就算了,现在还抵抗我的命令?萧锷,你立功后愈发能耐了啊。”


    萧锷只好颓了下来,“是。”


    正在这时,门子被人踢开,萧遥定睛一看,原来是满身泥土的卢英时,衣角那里还有土灰和草屑,整个人像是在土里滚过。


    “我来了。大帅,有什么安排么?”卢英时面无表情,目光掠过萧锷的时候,停顿了那么一下。


    “有,你跟你十六叔一起往北去幽州。”萧遥叉着腰,心想这男孩十七八血气方刚是个坎,天不怕地不怕,也就裴洄,打小乖巧。


    “哦。”卢英时说完,转身就回去了。


    “这位是岐王的弟弟?”徐舒皓弱弱问。


    “是,怎么了?”


    “那他怎么在晋王身旁?”徐舒皓不清楚,放着个亲哥不管不顾,跟着萧遥算怎么一回事?


    萧遥挑了挑眉,“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去。”


    徐舒皓:“……”


    卢英时自己绕了一圈,来到了后院温兰殊的住处。他先是在小池那里,掬一捧水洗手,很快那些泥就在池水中晕染开来。满池风荷举,圆盘微颤,岸边一丛丛的竹子漏下光芒,投在卢英时掌心。


    天在清溪底,因卢英时而起的涟漪摇碎了一池夕阳。


    四周很安静,但卢英时心里乱如麻。他看到了一切,萧锷杀了阿七。


    阿七还那么小,跪在地上求见家人一面,萧锷给了阿七希望,又让阿七绝望,杀人诛心,以此为荣。


    从阿七的措辞判断,萧锷竟然要杀温兰殊?为什么,温兰殊根本没影响到萧锷此人啊!而且萧遥也不知情,接下来还要萧锷随温兰殊北上?


    这不是给了萧锷现成机会?


    还好,他知道一切,也能跟着温兰殊一起。


    卢英时上过战场,也杀过人。战场上杀人和折磨人是不一样的,各为其主罢了,可折磨人就是纯纯恶趣味。


    卢英时洗了半天,一看自己身上有一大片泥点子,看来是处理尸体的时候,一不小心蹭到了。


    不得不说萧锷选的地方也很偏,出去就是一大片荒地,长满枯草,深处偶有几片白骨,看起来多年前是个乱葬岗。风化的土坡截面,还有人的股骨和头骨,堆积在一起。


    我以后会心如铁石到这种地步吗?


    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我,和萧锷有什么区别呢?


    他还能回想起阿七轻飘飘的身体,饿了很久很久,皮包骨了,肩膀那里凸出得吓人,还好不是冬天,不然冻都要冻死了。想必捱过去年那个寒冬也很不容易吧?或许连阿七自己都没想到,会死在往昔无比希望的盛夏,一个小儿无赖剥莲蓬的时节。


    卢英时眼眸盛泪,他的母亲,裴洄的父母,都被世事摧折,无论你金尊玉贵还是微贱之躯,生死向来最公平。


    他越想越难受,脑海里不受控制,回想起阿七闭上眼,一抔一抔泥土将其脸庞淹没的场景。彼时卢英时没有哭,只是在心里祈祷,希望亡魂能找到归家路。


    趁这会儿天还未晚,卢英时去寺庙里找大师念经,又捐了香油钱,在阵阵梵唱声中默念往生咒,希望阿七能入轮回,得到超脱。


    阿七要暗杀十六叔,可是……卢英时可能跟温兰殊久了,看到人死,尤其是折磨而死,总觉得格外沉重。


    这晚卢英时不想回去,他想自己静静,在禅房辗转反侧,面对着香案上那尊观音像才能平息些许。他强迫自己想美好的事情,比如裴洄。他和裴洄都是幸存下来的人,应该多看看活着的人,不是么?


    越反其道而行之,就越在意。


    终于,做梦的时候,他在奈何桥一头,遇见了衣衫褴褛等他已久的阿七。


    卢英时跑了上去,跟两侧黑白无常打点了几句。阿七拉着他的衣袖,“谢谢哥哥,让我入土为安,我干了坏事,不该被原谅的。”


    “不……不是的。”卢英时揩去泪水,“那不是你愿意的。”


    阿七低着头,“阴差说,我爹娘已经入轮回了。其实我死了也挺好的,能见到他们。”


    卢英时泣不成声,“哪有自己想死的。”


    “可我活着很不开心,从生下来起,家里人就一直要躲土匪。没饭吃,每天只能饿肚子。”阿七揉搓着自己的破布衣服,“紧巴巴的,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肉。其实晋王对我很好,他给我饭吃,还想给我上药。可我太想见到爹娘了,对不起。”


    身后黑白无常已经开始催促了,“走吧。”


    阿七把想说的话说完,转身就要上奈何桥。


    “等等,我说最后一句话。”卢英时屈肘用衣袖擦泪,“希望你转世到太平盛世,一生平安顺遂。”


    阿七怔了怔,留给卢英时一个灿烂的笑容,“哥哥,你真好!”


    卢英时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佛寺待了这么久。收拾好行装,丽日正好,他心里郁结的那股气也终于发泄了出来。


    孰料出门的那一刻,刚好遇见了萧锷。


    他直呼晦气,绕开萧锷就想往一边走。


    “怎么躲我?你不太对劲啊,卢英时。”萧锷往旁边一错,刚好又阻拦卢英时。


    “有什么不对劲的?不想看见你,可以了吧?”卢英时白了萧锷一眼。


    走出去没几步,萧锷忽然说道:“你都看见了吧,没什么要问我的?”


    “问你什么?你这种人杀人就图个好玩罢了,话不投机,问你也是自己找气受。”


    “不,卢英时,你肯定想问。”萧锷握着卢英时的肩膀,强迫对方只能站直了,“我给你机会问,错过了可就没有了。说实在的,我还挺敬佩你是个少年英雄。”


    “那我问了。为什么要对十六叔做那些?”


    萧锷抱着双臂,一脸天真烂漫,卢英时知道这都是装出来的,“我的名字是‘锷’,就是利刃的意思。我是我哥的刀,他下不了的决心,我替他下,他舍不得除掉的人,我替他除,仅此而已。”


    真是荒谬!


    “萧遥怎么可能想除掉十六叔?!”


    萧锷笑道:“天无二日,除掉你十六叔有什么不对的呢?”


    “你……”


    “还有,我哥原本杀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只求赢别的什么也不求,跟你十六叔在一起之后优柔寡断多了……”


    卢英时打断道:“你也不看看萧遥因为谁才能去晋阳?”


    这下算是触到了萧锷的逆鳞,“没有温兰殊,我哥会比铁关河还厉害!要不是温兰殊时时掣肘……他们就不该在一起!”


    卢英时并没被这句话惹怒,“我也觉得,不过谁掣谁的肘两说。我十六叔在没遇见萧遥前是天之骄子,文武双全,遇到后一身的伤,大灾小病不断。你哥真是拖累我十六叔,所以让你哥麻溜滚吧,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卢英时……”


    于是乎下一刻,两个人在佛寺门前扭打了起来,惊动了寺院里的武僧来劝架。两位施主都是练家子,打得很尽兴,你一拳我一拳有来有往,无一不是朝着命门去的,怎么拉都拉不开,脸上不可避免地落了伤。


    直到萧遥赶至,这荒谬的一切才终于终止。


    【作者有话要说】


    毒唯大战。


    卢彦则:好!不愧是我卢彦则的弟弟!打赢了吗?


    萧遥:你是这么教弟弟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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