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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间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提醒


    不似先前的玉牌传讯那般,讯息只传至浮日峰归藏殿和任务堂两个地方,这一次,显然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直接用了传讯符纸。


    巨大的话音回荡在山谷间


    ,引得弟子们面面相觑,陷入一片死寂。


    芜北镇,那是天衍守护的区域中最靠西北的一角,也是新弟子们去岁才做过任务,由师兄师姐们一同前去援助的地方。


    “怎么会?上次咱们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其中一名弟子望着天边传完讯息后,就自行焚毁,化为灰烬的符纸,有些不敢相信。


    地动才刚刚过去,摇晃的山林尚未恢复,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便听到这样的消息,只觉头晕目眩。


    渐渐的,有人开始想到上次在西沙极地时的情形。


    “那里也有过一次地动,当时,正是灵脉附近镇压的魔物逃出来作祟。”


    “难道,和这一次的事也有关联?”


    “快去禀报掌门真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众人顿时回神,赶紧朝着归藏殿涌去。


    身为宗门师兄,楚烨和宋星河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论心中装着多少自己的事,都必须立刻放下,带着一众师弟师妹来到归藏殿外。


    本在殿中暂歇的齐元白也已听闻外面的动静,在无数双充满担忧、疑惑和紧张的眼睛注视下,从殿门之中缓步走出。


    与之同出的,还有无定宗和太虚门的二位掌门。


    聚集到外面的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三位并排而立,神色肃穆的掌门,只盼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不一样的消息,哪怕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也好。


    毕竟,灵脉是整个大陆的根基所在,无数前辈们耗尽心血,斩杀、镇压邪魔,便是要护住灵脉的稳固。甚至数十年前的那场长庚之战,最初导致仙魔对立,势同水火的原因,便是那魔头昆涉阳妄图掀翻灵脉,汲取其中庞大的、源源不断的灵力,危及到整个大陆的安定。


    “掌门真人,芜北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灵脉真的被揭开了封印吗?”


    齐元白沉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点头。


    “消息属实,芜北镇危在旦夕,急需支援,身为掌门,本尊义不容辞,即刻便亲自带领弟子们前往支援。”


    他说着,挥手将楚烨和宋星河唤到身边。


    二人本以为自己要随师父一同前往,谁知,齐元白转身便交代:“你二人替为师留守天衍。”


    不等他们回应,便又点了太清峰等几峰的长老、弟子们随行。


    楚烨是浮日峰大弟子,一向被当掌门接班人一样培养,凡掌门外出,大都要跟在左右,这次被指明留下,本想说些什么,但一侧目,看到齐元白肃穆神情下有点虚浮苍白的底色,又将话咽了下去。


    师尊虽是掌门,却早在旁人未意识到的时候,一点点虚弱下去。这一次,想必也是预感到了此去的危险。


    果然,齐元白很快给他传音:“烨儿,你身为我的大弟子,须得坐镇浮日峰,一旦有意外,你与留守的长老,当替为师主持大局。”


    楚烨登时感到肩上一沉,不疑有他,郑重点头答应下来。


    就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山林再度摇晃一阵。频繁的地动,意味着西沙极地的灵脉正被强大的外力冲击着,以至于整片大陆都跟着震颤不已,时间拖得越久,事情就越严重。


    众人皆知耽误不得,在掌门和各峰长老的命令下,迅速集结完毕,于浮日峰上出发,启用平时鲜少使用的大型传送阵,将众人送往大陆的西北端。


    陡生变故,法会自然无法再进行下去,无定宗和太虚门也已接到留守宗门的弟子传来的讯息,告知他们各自宗门内也收到了负责镇守之处的异动消息。


    梁道珩和鸿蒙真人半刻不耽搁,和天衍众人匆匆道别,并嘱他们若需帮忙,只管开口后,便即带着弟子们离开天衍地界。


    梁怀怜本是跟在梁道珩身边的,眼看梁道珩就要带着无定宗的弟子们登上那艘巨大豪奢的飞舟,赶紧从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自觉站到成煜和辞意远的身边,进入太虚门的队伍中。


    梁道珩一转头,见宝贝女儿又去了别处,立刻停下脚步,一脸哀怨地望过去:“乖乖,你怎忍心让爹爹一个人回去?这让爹爹回去怎么与你娘亲交代?”


    梁怀怜浑身一颤,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满脸无语道:“娘亲肯定明白我的痛苦。”


    梁道珩的表情更加受伤了,幸好,梁怀怜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一丝安慰。


    “放心,我知道自己姓什么,不说这次没事,就是真的哪天出了事,命在旦夕,我定留下遗言,死后要把我的残魂断魄带回无定宗。”


    她还没恢复,脸色苍白如纸,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么潇洒恣意。


    “哎,不愧是梁怀怜,怎么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梁道珩更是又感动又心酸,才想捂着心口让她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下一刻,便听她道:“毕竟,这脸,我活着的时候可丢不起,死了才没得丢。”


    说完,不等梁道珩涨红着脸扯起嗓子怒吼,就拉上成煜和辞意远两人跑开了。


    临走的时候,不忘隔空向展瑶挥手:“下次再找你切磋,还有那个姓沐的——我会很快追上她的!”


    其他来自小宗派的修士们,大多选择赶紧离开,回各自宗门守着,亦有些权衡过后,选择留在天衍,以求大宗门的庇护。


    原本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天衍山,不过片刻,就空了大半,余下的弟子们或跟随自己的师兄师姐回去,或捧着玉牌向外面的熟人交流消息,个个行色匆匆。


    就在所有人都从浮日峰离开,往各个方向行去的时候,有一道身影,却从别处逆流而来。


    “掌门真人可在?”一道清冷中带着焦急的女声在半空中响起,“我有急事求见掌门真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泠山泽没等到齐元白的回音,只好亲自赶来浮日峰寻人的沐扶云。


    她本还伤着,只有方才服了谢寒衣给的那枚丹药后,稍稍恢复了些体力,此刻御剑从泠山泽赶来,已是耗尽气力,提气说完话,便精疲力竭,再支撑不住,直接从剑身上跌落了下来。


    “扶云!”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接着,便是几道身影从不同的地方同时跃起来,朝着那般掠去。


    楚烨离得最近,抢先一步来到近前,一伸手揽住她的后腰,阻挡住她下落的趋势,随后顺势将她托住,慢慢落到地上。


    这时,宋星河、展瑶等人也赶了上来。


    不等其他人反应,展瑶已经低喝了一声:“你放开她。”


    她如今对楚烨等人的厌恶之心正盛,一点也不想见他靠近沐扶云。


    楚烨也不恼,等沐扶云站稳后,十分自觉地松开双手,后退半步。


    “扶云,你怎么来了?”展瑶径直走过宋星河,又挡在楚烨和沐扶云之间,面向沐扶云,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沐扶云的心思全在谢寒衣的身上,根本顾不得别的,一稳住身子,就赶紧昂首朝还在斜上方的归藏殿张望。


    “师尊体内灵力紊乱,恐有走火入魔的可能,处境危险,我要请掌门真人亲自去看看!”


    一听谢寒衣情况不好,几人脸色都是一变。


    那么多人都去了芜北镇一带,宗门内正空虚,谢寒衣


    虽不露面,却一直像定海神针一般镇着整个天衍宗,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掌门师尊刚刚带人离开宗门,此刻必是寻不到了。”楚烨回答,“宗门内有蒋师叔在,我与宋师弟亦会协理各项事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告诉我们,我们定竭尽全力。”


    “不错,西北灵脉异动,芜北镇告急,师尊方才已亲自赶去。”已经许久没有开口的宋星河,终于也缓缓开口了,“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与我。”


    他们两个还处在从后堂出来的震惊和愧疚中,尽管仍旧无颜面对沐扶云,却还是不约而同地拿出了与从前面对沐扶月时,有些相似的温和耐心的态度,盼着用这种法子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和愧疚感。


    可沐扶云哪有心思想这些,一听说齐元白已离开宗门,心便凉了大半。


    “你们有什么用?”她难得感到急躁,因面对的是楚烨和宋星河,也不掩饰自己的焦急和埋怨,“师尊那般修为,你们根本没法帮到他!”


    说着,咬咬牙,提一口气,强撑着打算重新御剑,往落霞峰去寻蒋菡秋。


    齐元白不在,能找的只有蒋菡秋。尽管以她的了解,蒋菡秋对谢寒衣的情况知之甚少,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道童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大黑匣子过来,交到沐扶云的手中。


    “这是魔君留下的。”


    沐扶云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株魔域圣草,比从前给的多了数倍,显然也是苍焱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


    她并不觉得意外,对苍焱那点可怜的愧疚也毫无兴趣,随手将木匣收入芥子袋中,留着事情过去后再服。


    可还没等指尖从芥子袋上挪开,她的脑中便闪过一道白光。


    魔域圣草,是用来解开她身上的合欢宗密法的,服了这么久,密法已解开大半,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小。


    可那天生的炉鼎体质却并未改变太多,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她始终是个可供流转、炼化灵力的天然工具……


    “那我这就替你给蒋师叔传讯——”


    不等楚烨的话音落下,沐扶云便转身折回。


    第112章 水草


    回到泠山泽的时候,谢寒衣正双目紧闭,像个婴孩似的,佝偻着身子,蜷缩在冰冷的水中。


    水面恰到他的腰线处,在微风的吹拂下,有细微的上下波动,将他的衣衫染得湿透了大半,看起来有种单薄孱弱的感觉。


    沐扶云远远地看见他,下意识想靠近,可才走出一步,就又收住了。


    她听见他低垂着脑袋,喃喃地低语:“冷霜丸,给我……”


    那是上一次齐元白就给他用过的法子。


    沐扶云顿了顿,转头去了私库,却不是取冷霜丸。


    尽管冷霜丸能稍稍压制些,但她一点也不想让他下次发作再受更大的痛苦,遂行至那一格格摆着无数天材地宝的高柜前,凭着多年修炼的经验,挑出几样不相冲相克,又生效快的灵丹妙药,迅速服下,待感受到其中一两样已经开始生效的时候,便赶紧回到湖边。


    大约听到了动静,谢寒衣的身子虽仍然蜷缩着,眼睛却颤了颤,慢慢睁开了。


    “冷霜丸,拿来了吗?”


    他的嗓音比方才更干涩了,带着浓浓的压抑和痛苦,好似已经踩在崩溃的边缘,稍有不慎,就要走火入魔。


    沐扶云没有回答,而是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踏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不,你回去!”


    谢寒衣摇头,迷离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聚拢。


    这一方湖泊,正是山溟居里那方千年寒潭的源头,不但寒冷刺骨,可灭六丁神火,更有纯净浓郁的灵力聚集其中。


    如果说,山溟居的寒潭已经会让寻常修士有些承受不住,这一片看似平静的湖泊,承载的是整个天衍的灵脉,带来的压迫更是寒潭的百倍、千倍,一旦心生贪念,没克制住,稍稍吸纳其中一星半点的灵气,就会走火入魔,直至经脉承受不住,自爆而亡。


    “你不能过来!”


    沐扶云没有回答,也没有退缩,仍是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在水中。


    湖水冰凉,渗过道袍,贴上肌肤,像一根根尖针一般,刺得她疼痛不已,仿佛双腿都已不是自己的了。


    而她并未有丝毫停滞,紧紧地守住脉门,心无旁骛,一口气行至谢寒衣的身边。


    “师尊,我没关系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全部身心都在谢寒衣的身上,最开始的压迫过后,沐扶云竟然渐渐地感到轻松起来,疼痛仍在,却不再受到水中浓郁灵气的干扰,体内所有经脉,都有了自行抵挡干扰的能力。


    “你看,我好好的。”


    她在水中与他面对面坐下,轻轻握住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用温柔的力道抚摸着,待他的五指慢慢放松下来,她的指尖又悄然溜进他的手心里,与他贴在一起,引着他感受自己经脉之间的平和与稳固。


    谢寒衣仍旧恍惚着,模糊之间,感觉到她的平静,知晓她并未受到湖中灵力的引诱和压迫,朦胧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是放心和宽慰。


    “好,那就好。”


    因头脑一阵阵发热发晕,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干燥模糊。本要将手收回,可不知为什么,手心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完全没有挪开的力气。


    眼前好像有个如梦似幻的影子,引着他释放出自己经脉中的灵力,往迷雾的深处探寻而去。


    ……


    千里之外的芜北镇,数百名天衍弟子在传送阵的一次次开启下,一批批来到这里。


    眼前的情景让他们震惊不已。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打斗,亦没有担心中的血流成河、伤者无数,整个芜北镇,都处在一种异常的黑暗和寂静中。


    已是傍晚,整个镇子里却没点一盏灯,更没一声脚步声,好像空无一人似的,了无生气。


    “怎么回事?人都去哪儿了?”太清峰一位弟子轻声发问。


    众人望着眼前黑洞洞仿佛空了的芜北镇,不由纷纷屏息,一边张目四顾,寻找着蛛丝马迹,一边感到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漫漫黄沙中,干燥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迷雾一般的沙尘扑面而来。


    弟子们纷纷抬起手臂,以衣袖遮住脸,抵挡风沙的侵袭。


    眼前能看见的景象变得更加模糊了。


    在风沙的作用下,弟子们不由自主地后退、靠拢,试图背对着背,聚拢成圈。


    也不知是谁,后退之时,一脚踩进黄沙中,却未感受到意料中的平滑和下陷,而是触到了个凹凸不平的东西,让他一下没能站稳,赶紧调整下脚步,低头看去。


    这一看,便让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叫一声。


    其他人闻声皆朝这边看过来:“出什么事了?”


    那人只是摇头,瞪大双眼,低头看着地上,一手指着才被踩过的地方,好似还是不敢相信一般,喃喃道:“你们看——”


    在他的脚下,有个长条形的,棕褐色的东西,被半掩在黄沙之中,风沙自其表面扫过,不留痕迹,逐渐露出其本来面目——


    那是一个人,一个被风干过后的人的形状!


    紧接着,不光是他,身边接二连三地传来弟子们的惊呼。


    “这里也有!”


    “有一具干尸!”


    “这儿有两个!”


    “这是什么情况!”


    越来越多的干尸出现,他们这才发现,似乎越靠近芜北镇,干尸便越多。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许多人的心中浮现:“难道……这些都是芜北镇的百姓……”


    “可他们……不久前还都活着,方才,阿莘传来的消息,也并未提到……”


    “是啊,这么短的时间,哪怕是干旱少雨的沙漠,也没法晒成这样的、的干尸啊……”


    其中一个弟子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提


    出了更可怕的猜测:“有没有可能这不是晒出来的——”


    说着,他抬手指指西边某个遥远的方向。


    漆黑的天际,一线淡淡的银蓝色与橙红交织的光芒时隐时现,那是被埋在地底下的灵脉的光芒。


    强大的灵力从灵脉中渗透出来,一旦没了地表的遮盖,周遭灵力过于充裕的时候,修士们的经脉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凭着对实力渴望的本能,拼命汲取灵力。


    大多数人无法自控,在自以为汲取力量的时候,其实反而是在被灵脉吸取自己体内的灵力。


    若不及时停止,紧闭经脉,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力量枯竭、浑身干裂而亡。


    有灵力境界护体的修士们尚且如此,芜北镇的这些凡人就更不必说了。


    众人无言地望着远方那如鬼魅一般的光芒,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周遭灵气的蔓延,不由浑身一凛,来不及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感到悲伤,赶紧屏息凝神,先将经脉紧闭上,以免自己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封印被揭得那么彻底,必是人为的,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他们魔域出了叛徒?”


    “上次在西沙极地作祟的魔物,似乎就是从过去的封印之下逃出来的——”


    “过去的封印……”


    “能从那么多前辈大能联手结下的封印中逃出来?”


    “难道是大魔头昆涉阳!”


    “可他不是已经被泠山道君一手斩杀了吗?”


    “道君斩其肉身,裂其神魂,但总还有些残魂断魄,散逸在封印之下,蛰伏这么多年,再掀风浪,也非完全超出意料……”


    就在这时,又一阵地动山摇从远方传来,令弟子们纷纷从沙地上跳起,御剑飞在半空中,以减少地动带来的冲击感。


    “掌门真人他们应该就在灵脉附近,咱们得赶紧过去才行!”


    有人大喊一声,带着同门御剑而行,逆着地动的方向,迎面而上,迅速赶往那道光芒所在的荒漠之地。


    ……


    半个时辰后,西极的那阵地动,终于传至天衍。


    冲击在传递之中被削弱许多,不似在西极那般巨大,却也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谢寒衣就被震得昏沉不已,仿佛置身幻境。


    那是一处掩在迷雾之后的桃花源。


    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嫩绿浅粉,交织起来,令人眼前一片迷离。


    这么多年,他积压了太多无处释放和发泄的滚烫力量,似乎终于找到了暂时安放之处。


    湖水在地动之中震荡起层层波浪,原来冰冷刺痛的感觉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温柔的抚触,抚平了他血液的滚烫沸腾,也抚平了他眉宇间的纠结褶皱。


    他忍不住将承载了数十年的,有着灵脉重压下的强大灵力,从经脉之中汩汩地送出,让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躯体得到片刻放松


    “师尊……”


    有人在耳边柔声呼唤,似春夜细雨的叹息,似夏日晚风的呢喃。


    他低声回应,仿佛从头到脚都沉入了水中似的,飘飘荡荡,一张口,吐出一串串气泡,明明有声音震动,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在浪潮高低起伏的冰冷湖泊中,掌心相连,道袍交织,互相依偎着,像两棵水草,生在冰天雪地里,宛如奇迹。


    第113章 沙陷


    芜北镇外,灵脉封印被揭处,天衍弟子们正在齐元白的亲自指挥下,和成百上千个数不清的魔物缠斗。


    那些浓雾组成的漆黑的人形魔物,在他们的面前飞快穿梭着,像一道道魅影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弟子们手持佩剑,调动起全部心神,专注地应对,一剑剑迎击他们的攻击——


    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纠缠更为贴切。


    那些浓雾魅影飞得极快,像故意挑动他们的怒火,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一般,不停靠近、乱舞,一旦他们引剑刺来,就飞快逃窜。


    魔物轻飘飘的,可以聚成浓黑的影子,也能骤然散进空气里,让人怎么也抓不住,即使有小半弟子手中有除魔袋,在这种追赶不及的情形中,收效甚微。


    魔物在四下游移时,会在修士们无法察觉的时候,一点一点侵蚀他们的心智,若不慎,要不了两个时辰,就会完全附在他们的身上,操控他们的一切行止。


    幸好,在弟子们的身后,还有掌门齐元白和几位天衍长老在。


    几人御剑至更高处,俯瞰底下形势后,互相对视一眼,便已达成默契。


    只听齐元白一声“列阵”,几人迅速分开,按照剑阵的方位,在底下弟子们的上方排布开来,一面为弟子们暂时撑起一道防线,一面朝西北方向推进。


    就在那里,一片荒芜的沙地上,黄沙在风中旋转飞舞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流沙漩涡的中心向下凹陷,如一个阵眼中心一般,在漫天飞沙的包裹下,一个由更浓烈漆黑的身影。


    那是个披着长长斗篷,低头看不清神情的人,不必思索,就能让人自然联想到魔修——并非如今在苍焱统领下,与仙人二界相安无事的魔域中的魔修,而是多年之前,在整个大陆掀起腥风血雨的魔修。


    他盘腿坐在漩涡中心,不论飞沙如何舞动,风声如何呼啸,始终不动如山,仿佛与这边混乱的场景毫无关联,但只要稍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以他为中心,周遭有无数细小的,由灵力牵引的细丝。


    那些细丝比头发丝更细小多了,缠绕在半空中,遥遥地控制着远处数不清的魔物。


    年轻的弟子们未经历过多年前的那场大战,齐元白和几位长老却都对其印象深刻。


    不必多看,仅是从那个微微有些佝偻的影子和漆黑的底色上,他们就能认出来,在漩涡中心操控着这场混乱的,就是当年为祸三界,差点掀翻西极灵脉的大魔头昆涉阳。


    “还真是他!”常长老低语,听来有些意外,却算不上震惊。


    能在西极掀起这么大的动静,同时控制这么多魔物的,恐怕也只有昆涉阳了。


    上一次,西极任务出意外时,蒋菡秋带人支援,便是昆涉阳残魂作祟。只是,和上次那点成不了大气候的残魂相比,这一次的魂魄,显然更完整,实力更强。


    “没想到仅仅是残魂,也有这么强大的实力。”沈长老沉声道。


    几人保持着天衍剑法独有的阵型,匀速前行,随着距离的缩短,众人终于看清了,他所在的那个漩涡中心之下,正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出。


    “已经掀了灵脉!难怪有用不尽的力量!”


    “怎会如此?当年大战之后,有数十位大能倾尽全部修为,在大陆各处设下了数不清的封印,他是如何在逃出来的同时,还能越过重重阻碍,找到灵脉的?!”


    如此情形,就连长老们都无法从容面对,谁也不想见到多年前的惨烈情形重演。


    “不好,这样下去,只怕要引起西北方大陆凹陷,以至整个大陆塌陷——他又在故技重施,想要拉着整个大陆一起毁灭吗!”


    “不行,掌门师兄,咱们应当赶紧向太虚门和无定宗发信,请他们也赶紧带人前来支援!”


    说完,常长老已经给跟随而来的自己的大弟子传音,命其将消息送出去。


    就连一向紧跟齐元白的秦长老也紧张起来:“是啊,不光他们,咱们还得传讯让谢寒衣过来,这世上,恐怕只有他才能压得住昆涉阳!”


    当年的长庚之战,尽管有无数大能共同参与,但谁都知道,最后关键的那一剑,是谢寒衣刺出的。


    那场大战,损失了许多实力超群的大能,他们或陨落,譬如上任天衍掌门,齐元白的父亲齐归元,或从此销声匿迹,再未在众人视线中出现过,如今还在的,只有谢寒衣一人。


    秦长老说着,已经拿出玉牌,飞快地往宗门内传去讯息。


    可还没等他的玉牌收起来,前方形成漩涡的流沙便往下陷了一大截,仿佛底下支撑着黄沙的地壳被抽干了似的。


    这种下陷自漩涡开始,往四方蔓延,目之所及处,整片土地,都在下沉。


    “来不及了,”齐元白四下扫视一番,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果决,“必须现在就出手。”


    “可是,谢师弟不在……”常长老素来行事稳妥,有时亦有些保守,在没有绝大胜算的情况下,不敢贸然出手。


    其他人亦有些担心,就连秦长老都没在第一时间附和他的话。


    齐元白顿了顿,没有看他们,只是紧紧盯着漩涡中心,正贪婪地汲取着灵脉中的力量的昆涉阳,语速缓慢,却异常坚定道:“我来。”


    几人都愣住了,没


    料到他会如此决定。但他们没时间争论,那个黑色的,由浓雾聚成的影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清晰、实在。


    他的肉身早在长庚之战中,就已烟消云散,但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时,即便没有肉身,也非常人能敌。


    而现在,在他仍专注于积蓄力量的时候,正是最有可能打败他的时候。


    “天衍大阵,列阵!”


    不等几人反应,齐元白已经先一步朝着那个方向继续推进。


    他一人御剑行在前面,其他人自然不能放任他一人涉险,只好赶紧形成天衍大阵的阵型,跟上去,替他看住左右与后侧。


    越是接近,几人越是能感受到汹涌而来的灵力,既有压迫感,又让人忍不住心生动摇,想要不管其他,就地坐下,汲取其中的力量。


    与之并存的,还有那一丝丝被用来控制其他魔物的细线,正阻碍着他们的前行。


    秦长老想也没想,就挥剑斩向自己这一侧的细线,其他几位长老也纷纷挥剑。


    本以为那些细线会被直接斩断,帮后方正与棘手的魔物纠缠的弟子们减轻压力,谁知,昆涉阳不知如何做到的,那些牵引用的细线柔韧异常,不论剑意多么锋利强劲,都只是轻飘飘地挪开,未受到丝毫影响。


    几位修为不俗的长老,仿佛空有实力,却不知该往何处使劲。


    幸好,这般挥剑,还是给齐元白清出了一条道路。


    他行在最前面,从御剑的状态改为执剑出招的状态,飞快地朝着昆涉阳袭去。


    到底是曾经震惊三界的大魔头,未等他靠近,已先在漩涡的边缘筑起一层看似单薄,实则坚固的透明防护,能将大多攻击抵挡在外。


    齐元白身为天衍宗仅次于谢寒衣的修士,尽管没有被完全抵挡在外,但是剑身也只堪堪攻入透明防护一尺。


    剑尖只在漩涡外缘刺了几下,离正中的昆涉阳还有相当的距离,而齐元白自己,却被反坐力冲击得退后了小半步。


    “掌门!”


    秦长老大喊一声,赶紧上前,以另一只未握剑的手在背后托了一把,随后与几人一道,按天衍大阵的节奏,同时出招,往透明防护攻去。


    有方才齐元白的那一下攻击,防护有了一丝松动,此时长老们合力攻击,很快将有了将其打破的趋势。


    与此同时,后方的弟子们也在齐元白传音之后,陆续学着长老们的样子,结成大小阵法,辅以除魔袋,应对混乱的攻击。


    天衍阵法经过了成百上千年的锤炼,俨然十分有效,不过片刻,就让弟子们暂时稳住了阵脚。


    而漩涡的四周,阵法将其围在其中,步步逼近,眼看方才已经有了突破,可还没等他们一鼓作气将防护击碎,昆涉阳的影子便又实了一分。


    随手一挥,地面便又往下沉了一寸。


    更多灵力从地底下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引得众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们一边极力克制住吸纳的冲动,一边调动全部心神,应对眼前的情况。


    就连几位长老的动作,都有一瞬间的迟缓。


    只有齐元白,从头至尾,没有一点分心,只专注地盯着漩涡正中的身影,眼看情况越来越危险,不远处的弟子们,有几个修为低一些的,小腿已经埋入流沙之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满是灵力、不断下陷的黄沙淹没。


    齐元白眼神一沉,未与众人商量,便提剑在腕上划了一道,鲜血顿时被抹在了剑刃之上,银与白,形成鲜明对比。


    几位长老眼神一沉,很快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以血洗剑,便是快速将自己全副力量都投入剑中,如此,剑意之强劲达到顶峰,而肉身却会如纸般脆弱。


    他这是赌上自己的命了。


    “掌门!”常长老唤了一声,见状也赶紧发力,和其他人一起,将才刚有所松动的防护凿开了一个缺口。


    齐元白就从那里飞身而入,一剑刺向正中的昆涉阳。


    第114章 枯竭


    齐元白的剑术,与同境界的修士相比,算不上太高超。


    当年,他父亲齐归元还在时,就常有人议论,若他非亲生骨肉,他只怕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天衍掌门的亲传弟子。


    后来,掌门传位,谢寒衣全无半点争夺的意思,齐元白的继任顺利得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又有人议论,若不是谢寒衣与世无争,他也根本成不了天衍掌门。


    这么多年来,这样的声音从未停止过。


    人人都觉得,天衍之所以在齐归元故去后,仍能位列三大宗门之一不倒,是因为有谢寒衣的存在。


    在外人眼里,泠山道君谢寒衣才是真正能代表天衍的存在。


    就连天衍内部,尽管对掌门尊敬如常,但这种尊敬,与对真正的剑修大能不太一样。


    但这一次,在长老、弟子们亲眼看着他赌上自己的性命,闯过那层透明防护,顶着巨大的灵力压迫直攻向昆涉阳的残魂的时候,忽然对他肃然起敬。


    不论修为与实力如何,身为掌门,他尽到了应尽的职责。


    “掌门师兄!”


    常长老大喊一声,猛然发力,试图将自己剩下的灵力传递给齐元白。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


    尽管有残破的防护在,近半灵力都被抵挡在外,但剩下那一半,给了齐元白坚实的支撑。


    在剑尖靠近的时候,中心那道专心致志吸取力量,一动不动的黑影,终于猛然跃起。


    与远处那些乱舞的魔物相比,这个身影显得笨重多了,但跃起的速度,却比它们都快,快得众人都有些看不清楚。


    好在齐元白离得极近,又一直全神贯注,立刻捕捉到他的动向,几乎同时出手。


    在透明防防护层中,两道动作极快的身影针锋相对。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本以为要经过一番难解难分的缠斗,但因齐元白一直酝酿着全部的力量,没有一点要拖延时间的意思,所以,不过不过片刻,两边就几乎同时使出了绝招。


    剑锋中有强烈的银光迸发出来,而昆涉阳那残魂的四周,则溢出浓黑的魔气。


    银色与黑色在夜空中迎面碰撞,形成强烈刺眼的光芒,逼得众人不得不抬手挡了挡眼睛。


    紧随那道刺眼光芒的,是天地之间一阵剧烈的震颤。


    又一次地动让众人头晕眼花,遮住视线的同时,不得不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不被地面的摇晃和黄沙的飞舞裹挟。


    好不容易等这一阵地动过去,四周那道强光似乎也暗了下去,众人好不容成稳住身形,这才慢慢放下挡在眼前的衣袖。


    一切都在恢复。


    不停蹿升作乱的魔物消失了,连带着控制它们的细线也消失了,就连漩涡中心,那两道交战的身影也消失了。


    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只有飞舞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落回地面的流沙,仍在如雨点雪花一般纷扬落下,在呼啸的西风中沙沙作响。


    “什么情况?怎么不见了?”


    “掌门师兄去哪儿了?”


    几位长老快速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同时,从远处的缠斗中解脱出来,匆匆赶来的弟子们也立刻开始在漩涡内外的范围里找寻起来。


    待一阵西风过去,飞沙降下大半,终于有一名弟子大喊一声。


    “在这儿!”他后退两步,弯腰在沙地上半跪下,没用法术,而是直接用手开始清理黄沙,“是掌门真人!”


    顿时,所有人都往这个方向奔来。


    数不清的黄沙被好几双手拨开,露出已被半掩在其中,昏迷不醒的齐元白。


    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手里还握着自己的佩剑,浑身上下未见一点伤口,整个人却显得虚弱无比,仿佛被人夺去了大半生气。


    在他的身边,就是方才昆涉阳所在的漩涡中心,那个有一丈宽的黑色洞口已经缩小成碗口大小,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再不像方才那样魔气四溢,只有几


    丝微弱的黑色烟雾从其中飘出,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地面仍时不时有震动,显然底下的灵脉仍有动静,但与方才相比,已显得平静了许多,显然正在一点点恢复。


    “谢天谢地,”秦长老谨慎地伸出手压在地上,先以灵力往下探了探,这才长舒一口气,“掌门师兄做到了——除掉了昆涉阳的残魂!”


    其他人闻言,也大大松了口气,好几名修为稍低的弟子干脆直接躺到在沙地里。


    “不愧是掌门真人……”


    “幸好这次有掌门亲自前来,否则,咱们还不知会如何。”


    “事情应当已经解决了吧?”


    “咱们是不是赶紧回传送阵那儿去,好让掌门真人回去休养?”


    “是啊,还不知掌门真人的情况如何呢。”


    几位长老也没耽误,确定四下再无魔物后,便要带着齐元白回传送阵附近。


    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出太远,地面深处就传来一阵由弱渐强的摇晃,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内里开始粉碎,连带着底下支撑着整个地面的岩石都碎开了,在挤压之下,塌陷下去,再也托不住平坦的地面。


    从那个漩涡开始,地面再次像先前那样,一点点陷落下去,陷落的高度,甚至比方才更大,有数丈之高。


    “不好,赶紧御剑!”常长老反应更快,立刻道,“此处灵脉已经枯竭崩塌,大家小心!”


    “魔头是除了,可灵脉却救不回来了,若任由其崩塌,照样要把整个大陆拖下水!”秦长老急得额头冒汗,甚至有些顾不上照看齐元白。


    “要护持住这里,须得立刻列阵结印!”沈长老也亲身经历过当年的长庚之战,多少知晓要如何把这一段已枯竭的灵脉与别处隔绝开来。


    “可、可咱们方才已将灵力都输给了掌门师兄,能御剑已是万幸,哪还有余力结封印!”秦长老已然乱了方寸,显然在责怪常长老方才自作主张,只恨自己方才为何要跟着逞能。


    常长老抿唇不语,对他此时的态度并不赞同,但碍于情况紧急,也不欲与他起争执。


    就在众人不知要如何是好的时候,不远处的黑暗中,有熟悉的身影迅速赶来。


    “此处交我善后,诸位还是赶紧回去,守住自己的地方吧。”


    来者正是才从天衍赶回来不久的苍焱。


    他冷着脸,带着从魔域赶来的几名得力手下,二话不说,便开始列阵,准备结下封印。


    常长老脸色一凝,望着苍焱的动作,目光中有感激和敬佩。


    “魔君仗义相助,我天衍上下,定铭记在心!”


    其他人也纷纷向他抱拳行礼。


    换做常人,定因此动容。但苍焱并无他们正道中人的道义观念,再加上他才从天衍回来,得知那些真相后,心情正复杂得无以复加,闻言只是冷笑,讥讽道:“不敢,我不过是让大家死得晚些罢了。这些封印,顶多支撑一个月,一个月后,枯竭的灵脉照样继续崩塌,然后蔓延至整个大陆。那时,我可管不了了。”


    天衍弟子们尚不那么明白他的意思,长老们却很快反应过来,个个变了脸色。


    他们不再久留,深深看一眼苍焱,待他结下第一处封印后,便匆匆离开。


    阻止灵脉崩塌的封印,不止一道,如当年的长庚之战,谢寒衣一剑杀死昆涉阳后,由齐归元结下封印,后来,再陆续由其他人补上,这才守住了西极这么多年。


    如今,这世间,除了谢寒衣,恐怕再无人知晓当年齐归元的封印到底是如何结下的了。


    第115章 醒来


    天边熹光朦胧,沿着漫长的、微有起伏的地平线,如一块扎染的丝绸一般,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抬起。


    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泠山泽仍旧寒冷,却在这层微弱的光线下,显出别样的温柔。


    湖水中,那两道如水草纠缠的身影仍旧重叠在一起,好像被那熹光唤醒,微微动了一下。


    如梦似幻的感觉持续了一整个夜晚,终于在这时候变得清晰起来。


    眼前的世外桃源消失了,熟悉的泠山泽回来了。


    谢寒衣睁开眼,愣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怀中那具温热柔软的身体,是自己的徒儿。


    “不!”他下意识推了沐扶云一把,想要让她赶紧离开这片冰冷的湖泊,“你不该在这里!”


    “嗯?”沐扶云从他怀中被推醒,睁开迷蒙的双眼,发懵地抬眼看向他,“师尊?”


    短暂的惊讶过后,昨日发生的一切顿时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就在这片湖泊中,他无法承受灵脉异动带来的经脉贲张阻滞,浑身的力量和气血沸腾得无处发泄,本是让沐扶云去私库取冷霜丸的,可是……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记得,她的确进了洞府,但回来时,却没带来冷霜丸,而是直接踏入湖中,与他相对而坐,他们就那样,掌心相连,拥抱在一起……


    那是修士之间的神魂交融,不必如凡人那般,却能获得比凡人之间更加亲密和愉悦的感受。


    最重要的是,修士之间,常能通过这种途径,炼化体内本不属于自己的灵力,以达到巩固境界、提升修为的目的,这便是常人口中的“双修”。


    谢寒衣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会与自己的徒儿做了这样的事……


    一种让人羞于面对的愧疚和懊悔自心中涌起,他甚至有些不敢看沐扶云的眼睛。


    自长大成人以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不知所措。


    只是,事后逃避从来不是他的处世方式,更何况,比起自己的愧疚和后悔,他更关心沐扶云的状况。


    “你……还好吗?”


    他清了清嗓子,一手扶着她,从湖泊中起身,尽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问。


    因他一直随身带着她亲手做的灯台,两人身上皆未被湖水沾湿,走出湖泊,回到岸边时,仍是干燥的,只是经一夜的摩挲,鬓发凌乱,衣衫散开。


    他不敢直视沐扶云,沐扶云也不敢抬头看他。


    这时候完全冷静下来,能感觉到湖水的冷,此刻已经到了岸边,又发现自己的衣衫散着,露出颈下的大片肌肤,赶紧转过身去,整理好自己的衣襟。


    “我没事,毕竟曾在合欢宗待过几年,体质特殊,师尊不必担心。”


    谢寒衣的脸有些红,听她这样说,总还是不放心,毕竟自己的修为很高,体内积聚的,更是来自整个灵脉的冲击力量,靠着莲花冷霜丸压抑了那么久,骤然发作出来,自己的经脉完好无损已很难得,还不知对她有没有受伤。


    他紧绷着表情,伸手搭在她的腕间,探了探她的脉象,见果然平稳,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捏在手指间的那段肌肤格外柔软细腻,像丝绸一般,有种别样的触感,让他舍不得用力的同时,开始有种指尖发烫的错觉。


    相触的肌肤不足方寸,却让两人都浑身紧绷起来。


    “没事就好。”


    谢寒衣赶紧收回手,微微转过身去,以侧身对着她,沉声道。


    沐扶云悄悄抬头,看着他仿佛有些冷漠,还有些生气的侧影,心有点沉,难得


    感到一阵不知所措的自责。


    “对不起,师尊,昨日的事,是我自作主张,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见师尊那么难过……”


    她不知道谢寒衣到底为什么生气,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自作主张让他失望。


    修士与凡人不同,大多对所谓“肉身贞洁”并无太多执念,但对于神魂、灵府等真正属于修士自己的东西,却被看得很重。


    许多修士,尤以大能居多,都不喜被他人随意踏入自己的领地。


    哪怕她和谢寒衣是师徒,也不该跨越这条界线。


    更何况,这本是道侣之间才会有的亲密程度。


    身为徒弟,如此行事,便是僭越。


    昨日一见他神志不清、难以忍受的样子,她就乱了方寸,根本没想那么多,就凭着本能行事了。


    此刻想来,心中亦有愧意。


    谢寒衣听到她语气中的沮丧和失落,心中一阵针刺似的疼痛,不禁转过身去,克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肩上,放柔语气,道:“不该是你说对不起,应该是我,身为师长,我竟然——”


    后面的话,他有些说不出口,懊悔之意溢于言表。


    “对不起,扶云,此事不怪你,都是为师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皆有些无法面对一切。


    昨日开始的地动尚未完全停止,仍时不时有震动从脚下传来,只是与昨日的剧烈相比,显得十分轻微。


    谢寒衣虽经过了昨晚的疏解,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但灵脉的动荡没有结束,很快又在他的体内积聚起一部分无处安放的力量。


    沐扶云觑见他有微妙变化的神情,自觉低头,轻声道:“师尊尚未恢复,还是先回洞府好好休养吧。”


    她说着,转身想要离开。


    谢寒衣没来由的心中紧了紧,有些不想看到她的离开,下意识开口唤住她。


    “你后悔吗?”


    沐扶云的脚步顿住,在原地停了停,没有回头,轻声答:“不后悔。”


    她有愧疚,有自责,有失落,就是没有后悔。师尊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她会像爱惜自己一样爱惜他。


    只是不知道谢寒衣会不会从此远离她。


    “师尊,你呢?”


    她仍旧没回头,就这么静静站着,等待他的回答。


    谢寒衣沉默了片刻,好似在挣扎犹豫,好半晌,才缓缓道:“我有一些后悔。”


    沐扶云呆了一下,垂下眼,轻轻“哦”一声,什么也没说。


    “我后悔自己没有控制住自己,唐突了你。”谢寒衣上前一步,停在离她仅半步之遥的地方,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恰好照出他的身影,完完全全将她笼罩其中,“但我也不是个称职的师父,除了后悔,还有可耻的欢喜。对不起。”


    这是他的心里话,是面对她明亮的眼睛时,决计说不出来的话,幸好她问出来时,并未直接回头逼视他。


    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徒儿,除了怜爱、欣赏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这么多年独处的日子,让他已经忘记了寻常人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只是,不论如何,他都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看到她远离自己。


    ……


    山脚下,传送阵所在之处,常长老等人带着齐元白匆匆赶回来。


    蒋菡秋带着众弟子守在归藏殿外,一见他们御剑回来,纷纷迎上去查看情况。


    “掌门师兄这是怎么了?”见到脸色难看、昏迷不醒的齐元白,蒋菡秋吓了一跳。


    “灵脉底下,被镇压的魔头昆涉阳残魂逃逸,为祸一方,掌门为除去那魔头,赌上性命,与之相搏,这才成功,只是自己也受了冲击,急需回来疗伤。”常长老脸色凝重道。


    一听到“昆涉阳”、“赌上性命”这些字眼,众人就忍不住紧张起来,随行归来的弟子们赶忙七嘴八舌将当时的情况告诉大家。


    除了担心掌门,大家亦担心西极沙地已然枯竭崩塌的那段灵脉。


    “已经去信太虚门和无定宗,让他们护住自己的灵脉,最好多下几到封印,稳住地势。”秦长老脸色阴沉道,“可是,西极沙地的灵脉,只有魔君出手显然不够,必得由谢师弟亲自前往。”


    他说着,抬头看向诸位长老:“你们可有人知晓,如何进入泠山泽?”


    “泠山泽乃禁地,除了掌门师兄和谢师弟他们师徒二人外,旁人不得准许,皆不得进入。”蒋菡秋蹙眉道,“况且,谢师弟近来闭关,不可随意打扰。何不由我们先一同前往,再往灵脉之下结几道封印?哪怕再多拖延一段时间,等掌门师兄醒来,再做定夺也不迟啊。”


    秦长老看一眼仍旧昏迷的齐元白,毫不犹豫地拒绝:“怎么能拿这样的事冒险?你不必多说,什么禁地,什么闭关,不过都是借口,今日,便是强闯,我也要进去!”


    第116章 无礼


    说完,他就转身要向通往泠山泽的那片密林行去。


    虽不知到底要如何进去,但同门这么多年,长老们多少知道大致的位置。


    常长老面上闪过一丝不赞同,但因才将昏迷的掌门交给医修搀进殿中,又一向性情随和,鲜少与人正面冲突,并未出言阻止。


    泠山泽也算是天衍禁地,想必没有那么容易被人闯入。


    蒋菡秋显然不这么想。


    她半点没有犹豫,直接赶上去拦在他面前:“不行。”


    秦长老去路被阻,脚步一顿,面色阴沉,道:“怎么,师妹要阻止我,弃天衍,乃至整个大陆于不顾吗?”


    蒋菡秋皱眉:“何必说得这么绝?西极的情况方才也说清楚了,的确棘手,但尚能撑一段时间,不该这时就去打扰谢师弟。”


    秦长老冷哼一声:“何为打扰?他身为天衍的一份子,这么多年来受宗门上下的尊重,难道在危机关头,不该挺身而出,做些什么吗?”


    大多数弟子平日与长老们的接触并不多,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乍听秦长老如此说,一时竟也有些赞同。


    毕竟,谢寒衣一直以来都深居简出,顶着“天下第一剑”的盛名,却从未在他们这些弟子们面前展现过真正的实力和剑法,就连其他长老都会给弟子们授的课,他也只有过一次,便是去岁给这些新弟子们指点的一回。


    没有真正感受过第一剑的威力,也不曾从中受益,学到一星半点,自然觉得秦长老的话有几分道理。


    倒是其他长老们,与秦长老相处多年,十分清楚他的为人,闻言便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纷纷皱眉,不敢苟同。


    “你们几个——”秦长老还在想法子进入泠山泽,转头看见展瑶、徐怀岩等人,伸手指了指,“平日和沐扶云走得近,可曾去过泠山泽?”


    徐怀岩犹豫一瞬,有些不愿回答。


    他们当然去过泠山泽,也大致知晓要怎么进入,但如蒋菡秋所言,他也觉得不该去打扰正在闭关的谢寒衣,只是碍于秦长老的身份,不好直接反驳。


    展瑶比他更直接,对上秦长老阴沉的视线,面无表情道:“去过,但请恕弟子无礼,不会带秦长老前去。”


    秦长老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名弟子如此直白的当众拒绝,一时表情一僵,本就僵硬的眼神更有些恼羞成怒,盯着展瑶咬牙道:“不愧是落霞峰的弟子,如此不知好歹。展瑶,别仗着自己出身世家,就不把宗门长老放在眼里,事关重大,由不得你肆意妄为。”


    他说完,眼神一转,落到肖彦身上:“到底是怎么进去的,你说。”


    肖彦一僵,不敢面对弘盈充满威胁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蒋菡秋忍无可忍,怒道:“为难这些孩子做什么?想进去,先过我这一关!”


    说着,便拔出佩剑,一副随时与他打一场的架势。


    在诸位长老中,蒋菡秋到底年轻,修为不算特别高,但论战斗力,几乎没人比得上蒋菡秋。


    秦长老才从西极回来,灵力尚未恢复多少,必然不好与蒋菡秋硬碰硬。


    他眼珠转了转,飞快地在四下扫视一圈,落到才从归藏殿中安置好齐元白后出来的楚烨和宋星河二人身上。


    这二人都是齐元白的弟子,齐元白眼下还未醒来,形势不明,他们应当会站在他这一边。


    正盘算着如何让这二人替他挡一挡蒋菡秋,那边的宋星河已经先开口了。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想要借机泄私愤。哪有在旁人闭关之时,就去硬闯的道理?有这个工夫,不如去多结几道封印,说不定反而能撑得更久。”


    这话说得比展瑶更直接,听得秦长


    老脑袋嗡地一声,震惊地瞪着他。


    不止如此,楚烨也在旁帮腔,用他一贯的大师兄的温和嗓音,道:“弟子不才,还请秦长老高抬贵手,先将私下的恩怨抛开,待事情过去,再行了结。”


    其他弟子听着两位师兄的话,也慢慢反应过来。太清峰在其他峰弟子间,一向不受欢迎,自然是因为长老为人如此。


    很快,四周传来一些谨慎的劝说声。


    “秦长老,还是再等等吧。”


    “医修还在归藏殿呢,此事恐怕得等掌门示下……”


    其他几位长老则不再询问秦长老的意思,直接聚在一处,道:“咱们休整片刻,恢复灵力,一会儿若有需要,再结几道封印。”


    剩下秦长老一人,站在密林外不远处,面对着众人的目光,看起来格格不入。


    只有部分太清峰的弟子,愤愤不平地站在他这一边,替他与其他弟子们争论。


    他僵了片刻,有些恼羞成怒似的,拔剑朝着密林便劈了下去。


    “谢寒衣,你休想躲在里头不出来。”


    剑意自锋利的刃口打出去,将茂密的树丛劈出一道三五丈长的深坑来。


    本就时不时轻微摇晃一下的地面,越发震动不已,让泠山泽里的二人都感受到了外面的异常。


    沐扶云望着湖面的晃动,有些不确定道:“这是……有人在外面打斗?”


    谢寒衣皱眉,略抬一抬手,湖面上便升起一面巨大的水镜。


    镜中映出密林附近的画面,众位长老和弟子们聚集着,秦长老站在最前,面对着被剑意砍出来的深坑,沉声道:“谢寒衣,掌门为了守护宗门和整个大陆的安危,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如今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你难道还要闭关不出吗!”


    旁边的蒋菡秋忍无可忍,不再克制,直接向他出剑:“少废话,当初谢师弟一剑救下所有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如今这般冠冕堂皇,又是做给谁看的!”


    两人就这样在密林之外打了起来,又带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眼看自己的师尊与别的长老打斗起来,太清峰的弟子们纷纷跳出来,个个气势汹汹,大有要帮秦长老撑场面的意思。很快,落霞峰的弟子们也不甘落后,在云霓的带领下,和太清峰弟子相对而立,连带着其他各峰的弟子,也零星站到他们这一边。


    一时间,浮日峰上下,气氛剑拔弩张,似乎随时要有更大的冲突。


    沐扶云从秦长老的话中猜测,齐元白大约在西极沙地受了伤,此刻昏迷不醒,才轮得到他在此叫嚣。


    她站在谢寒衣这一边,自然不满秦长老的言行。


    “师尊还在休养中,秦长老怎能这般无礼!”


    谢寒衣原本眼神有些冷,听她开口便是为自己感到不满,不由心中一松,轻笑一声。


    沐扶云侧目去看他,视线与他相撞,随即移开。


    经这一打断,二人之间原本不知所措的气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谁也没有开口再说什么,但是二人都感觉到了。


    她在关心他,替他抱不平,正如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一样,她也同样不允许其他人对他无礼。


    谢寒衣心中宽慰,伸手拍拍她的肩,虽还受着赖在灵脉的冲击,面上却是微笑的,摇头道:“没关系,为师去去就来。”


    他知道秦长老对自己不满久矣,今日不出,恐怕他当真会留在外面不走了。


    沐扶云想也没想,赶紧跟了上去。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泠山泽,出现在众人面前。有人高声喊:“泠山道君出来了!”


    很快,众人都停下动作,往这边看来。


    蒋菡秋顾不上和秦长老打下去,直接撂下对方,任由对方残存的剑意在自己的胳膊上割出一道血痕,来到谢寒衣面前,上下打量道:“谢师弟,你怎么出关了?可还好?”


    说着,又转向沐扶云:“还有你,伤势如何了?”


    不等他们回答,那边的秦长老已经冷笑起来:“还用得着问?他们不都好好的出来了!依我看,谢寒衣就是不愿承担责任罢了。”


    肖彦等人本是不想谢寒衣闭关被打扰,如今看他安然无恙地出来,悄悄松了口气,不再担心。


    而楚烨和宋星河的目光则复杂多了。他们本以为谢寒衣情况不好,定然无法出来,毕竟,先前沐扶云曾在归藏殿外求援,谁知,如今两人就这样出现了。


    他们不禁想起沐扶云从归藏殿离开时的情形。


    那时,她脸色苍白不已,表情间更是有一种难以忽视的焦急。有小道童捧着魔域圣草给她,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赶回了泠山泽……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不约而同地暗自握紧双拳。


    第117章 答应


    “秦长老如此咄咄逼人,实在不像个宗门长老。若是掌门真人在此,秦长老也敢如此叫嚣吗?”


    沐扶云素来不参与争执,哪怕旁人当面嘲讽她,她也不会有太多反应,因为。


    可是,当听到有人用这样不怀好意的话语攻击谢寒衣的时候,她却觉得无法忍受。


    她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想也不想,就脱口与人针锋相对,对方甚至是宗门中的师长。


    众人都被她不同寻常的反应惊了惊,但也知晓身为谢寒衣唯一的亲传弟子,维护师尊本也是应该的,瞬间的惊讶过去后,便没人再留意。


    只有站在她身后的谢寒衣,察觉到她的不满,侧目看了她一眼。


    因站得近,他宽大洁白的袖口在风中微微拂动时,恰好覆在她的衣袖上。


    微不可查间,沐扶云感到袖边的手背上,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好像一股沁凉的清泉从心间淌过,暂时缓解了她心中的情绪。


    “我与徒儿尚可,多谢师姐。”


    谢寒衣先答了蒋菡秋方才的话,向她道了谢,才转向虎视眈眈的秦长老。


    “不知秦师兄如此言之凿凿,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秦长老刚要开口,就被一直保持克制的常长老抢先一步。


    常长老就是再不愿惹事,也终究不愿看着谢寒衣就这样被秦长老步步紧逼,生怕秦长老又借机夸大事情的紧急程度,索性自己把详情说了出来。


    秦长老的脸色不太好,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暂时闭口不言。


    常长老并非前掌门齐归元的亲传弟子,因此与谢寒衣并不熟悉,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说完情况后,不忘补一句:“谢师弟若有心帮忙,不妨再等一等,等掌门情况平稳,醒来之后,再做定夺不迟。况且,当年,太虚门和无定宗的二位掌门也曾参与过长庚之战,虽没有如师弟你一般,直接出剑斩杀了昆涉阳,但兴许也能帮上些忙。”


    “是啊,”蒋菡秋也点头表示赞同,“大不了,我现在就和几位留守宗门的师兄去一趟西极,帮魔君多加几道封印,总能多撑几日。”


    “哼,就凭你们的实力,只怕都比不上谢师弟的随手一剑法吧。”秦长老冷冷地说,声音有些低,却让大多数人都听见了。


    其他人,长老也好,弟子也好,纷纷望着谢寒衣,等待他的回应。


    沐扶云站在他的身边,忍不住悄悄朝他的方向又挪了几寸,肩膀侧了侧,半掩在他的胳膊之后,颇有些悄然表达要与他站在一起的意思。


    谢寒衣没有看她,只是靠近她的那半边胳膊朝旁松了松。


    他的目光没有太多起伏,直直地对上秦长老的挑衅。


    “诸位说得都有道理,谢某先谢过几位师兄师姐的关心,如秦师兄所言,身为宗门长老之一,我几乎没为天衍做过什么事。”


    出乎大家意料,谢寒衣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就这么顺着秦长老的话说了下去。


    他平日不常出现,众人都觉他当少言寡语、惜字如金,见他并未与众人太过生分疏离,下意识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而那句“没为天衍做过什么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又像是在提醒大家,当年的长庚之战。


    如果没有谢寒衣的一剑,如今的天衍,怎么能稳住三大宗门之一的地位不倒呢?


    “不是这样的,”徐怀岩高声道,“谢师叔为天衍做的事,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更多!”


    话音落下,就得到许多反应过来的弟子们附和。


    秦长老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猜测谢寒衣如此说,便是要险他于不义,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谢寒衣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敢


    ,当初的功劳,也并非都是我的。况且,我深受师尊的恩惠,于师尊并肩而战,本就在情理之中。”他说着,遥遥朝归藏殿的方向抱了抱拳,那里除了是齐元白如今的住处,也曾是齐归元的住处,“今日的情形,与当初多有相似,尽管师尊已不在,但身为天衍长老,自当竭尽全力,护住一方平安。”


    话中转折之意,让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道君这是……要前往西极?”


    有弟子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谢寒衣点头。


    一时间,四下静了静,随即爆发出一阵议论声。


    有人疑惑,有人赞叹;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就连秦长老都有些震惊。他本也没指望谢寒衣真的会答应,只想借机让谢寒衣在宗门内声望大减而已,可如今这般,反倒事与愿违了。


    只有沐扶云,听到谢寒衣的回答后,猛地转头望着他。


    “师尊?”


    别人不知道他的情况,她却是知晓的,他才刚刚从灵脉异动的冲击中稍稍缓过来,如何能再去西极?上次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一点也不愿让他再冒一次险。


    谢寒衣没有看她,只是又像方才那样,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划过,以示安抚。


    沐扶云出于对他本能的信服,尽管心中仍觉得不妥,但还是暂时按捺下心中的不解,没再说什么。


    “不过,并非即刻启程。”趁着另外几位长老要开口之前,谢寒衣又补了一句,“事关苍生,绝不是天衍一家的责任,太虚、无定二宗门,想必亦会有所动作,我将亲自去信,邀此二宗门派人一同前往,一旦得其音信,便即启程。”


    他说得清楚,没有一点推脱之意,显然是真的要前往,就连秦长老,也不敢再搅浑水,只恐稍有不慎,引火烧身。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最后,蒋菡秋站出来,沉声道:“如此也好,三大宗门一齐出手,总会胜算更大。”


    常长老则道:“咱们天衍自也要多派些人手,护在师弟左右。”


    很快,各峰弟子开始争先恐后地向自家长老要求跟随泠山道君一同前往西极。长老们忙着安排后续事宜,无暇多管他事。


    谢寒衣没用玉牌,而是用了平日鲜少使用的宗门传讯阵,修书二封,分别发往太虚、无定二大宗门。


    待做完这些,沐扶云方找到机会,与谢寒衣一同暂回泠山泽。


    要往西极沙地去,自然还要准备些符纸、法器、丹药。


    谢寒衣站在私库中,一样一样地挑选着自己收藏多年,却鲜少有机会用到的这些东西,只有在沐扶云出现后,才慢慢有了用武之地。


    “师尊,为何要答应他们?”沐扶云到这时,总算将心里的不解问了出来,“明明不能离开宗门的。”


    谢寒衣拿起一件防护甲,却没有收进自己的芥子袋中,而是转身罩在沐扶云的身上。


    “那是从前,”他伸手替她系好襟前的系带,轻声解释,“眼下灵脉波动不断,我留在宗门也不得安宁,没有太多不同。”


    沐扶云默了默,目光从他那并未完全恢复到往日的洁白无瑕的脸上扫过,明白他仍在承受着一阵一阵的痛苦。


    “况且,这一次的灵脉被掀,和上次你们在西极的任务陡然生变,在我看来,有些蹊跷,恐怕不是昆涉阳残魂突破封印那么简单。”


    诚如秦长老所言,当初的封印,是他亲眼看着齐元白等人结下的,知晓其威力到底如何。


    不论多么强大的封印,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减弱,看似在情理之中。但这么多年来,三大宗门每年都会派人在此重新加固,离真正失效的时间,怎么也有近百年,残魂再强大,到底只是从前的昆涉阳的一小部分,成不了太大的气候。


    他是亲自与昆涉阳交过手的,自然比旁人更知晓其真正的实力,压在西极的那抹魂魄,不到其十之一二,如何能挣脱那一重重封印,再掀开灵脉呢?


    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这背后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未被发现。


    沐扶云先前一心顾着谢寒衣,没心思多想这些,此刻经他提醒,方慢慢回过神来:“师尊是指,这次的事情,背后还有他人作祟?”


    “不错,”谢寒衣面色严肃,点头轻声道,“此人想必蛰伏已久,精心策划多时。”


    只是不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为师此去,也是想借机实地查看一番,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谢寒衣说着,又从架子上取下两枚上品增益实力的丹药,替她装进芥子袋中。


    “师尊都拿给我做什么?”沐扶云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问,“应当自己多留一些。”


    谢寒衣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直身子,继续看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法宝,摇头微笑:“知道你不愿留在宗门等待,想要同去,自然得多些防护。”


    第118章 奔赴


    谢寒衣给沐扶云挑了足有七八种防护法器,个个都是关键时刻能保住性命的高阶法宝,几乎将她从头至脚都保护起来了。


    如此,他方觉得能放下心来。


    “我知你实力不俗,不见得会落入险境,但是周全一些,总是更好。”他想了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


    沐扶云笑了笑,心中原本的担忧随着他的关怀,一点点化成安心的暖意。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再说“谢”字,就这么将他的心意全盘接收,同时不忘回馈自己的好意:“师尊也请带些护身的法器吧。”


    清澈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除了先前一直都有的敬意和关切,更有一种她自己也难以解释的缱绻与牵挂,也许早就已经埋藏在心底,只是到这时,他们之间除了师徒关系,还有了更深刻的联系,才让这份别样的牵挂显露出来。


    谢寒衣当然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意,整个人都变得温和柔软起来。


    “我不必用这些,寻常招数伤不了我,能伤得了我的,则非法器能挡。”他摇着头,耐心地对她说,“唯有丹药,偶能奏效,我已备下一些。”


    沐扶云知晓他说得不错,身为曾经的器修,当然明白要为一位离飞升已不远的大能修士炼出能防御攻击的法器到底有多难,以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修为,兴许能试一试,可是,修至那等境界的修士,通常都如她一样,或飞升或陨落,真正留在世上的,少之又少,她这么问,不过是存了些侥幸罢了。


    也不知她的离开,在玉涯山的其他人眼里,到底是陨落了,还是暂时消失了,又或者,只是入定闭关了。


    “不过,我还有这个。”谢寒衣顿了顿,嘴角悄悄扬了扬,忽然指指腰间一直挂着的的小灯台,那是她亲手做的。


    沐扶云笑了:“这不过是个小玩意,也帮不了师尊什么。”


    谢寒衣难得的玩笑话,让她有些不适应,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淡淡的欢喜。


    “帮不了,但能让我安心。”


    自从师尊齐归元过世后,他自觉在这世间孑然一人,与师兄之间,有熟稔,有责任,有亏欠,唯独少了牵挂和情意,这两样,在沐扶云


    这里得到了弥补。


    他这一句话说得直白,让两人皆有些不适应。可是,不过片刻,一个眼神对视后,便又恢复如常。


    半个时辰后,发往太虚门和无定宗的信便一前一后得到了回应。


    鸿蒙真人的传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事关灵脉,危及整个大陆,太虚门义不容辞,请天衍先行,老夫这就亲自带领门内弟子,赶往西极沙地。”


    至于梁道珩,尽管人未出现,但是只听他的声音语气,就能让人联想起他咬牙切齿直跳脚的模样:“什么大魔头,死了这么多年,还要来祸害大家,等着,我这就带着弟子们上船,亲自过去!”


    两位掌门的声音由传讯符放大出来,回荡在整个天衍的上空,使长老、弟子们皆能听得清晰。


    嘈杂声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泠山泽的方向。


    掌门尚未醒来,天衍上下的主心骨,显然已变成了谢寒衣。


    万众瞩目之下,谢寒衣和沐扶云二人并肩从密林中御剑而出,停在众人面前。


    “谢师弟,各峰弟子已集结完毕,共九百二十五人,余四百一十人于宗门留守,以防变故。”蒋菡秋站在最前面,朗声道。


    她身为先前没有随齐元白前往西极的长老之一,理所当然地担起这一次跟随谢寒衣的职责。至于常长老等已在西极受伤未愈的几人,则留守宗门。


    谢寒衣点头,面色沉静地扫视一番归藏殿外这片宽阔平台上满满当当的弟子,扬声道:“出发。”


    弟子们闻声,迅速御剑,跟随在他和沐扶云的身后,朝着传送阵的方向飞去。


    近千人就这样依次进入阵中,在几位长老的联手推动下,被传送往西极。


    而归藏殿中,被医修医治了半晌的齐元白,始终没有醒来。


    秦长老站在他的床边,听着一名医修絮絮的答话。


    “掌门的元神受损,所幸心脉尚平稳,没有性命之危,多加调养,总能一点点恢复,不会有大碍。”


    秦长老听得直拧眉,不满道:“既没有性命之危,怎到现在也没有醒来?天衍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掌门出面坐镇,怎么像话!”


    医修知晓秦长老素来苛刻,偏总与掌门一条心,颇受器重,虽心中不满,亦不敢反驳,只讷讷地答:“到底受了冲击,再加上掌门本就有旧伤在身,即便用了灵丹妙药,再辅以灵力输入,亦不会在短时间内恢复,总也得多等几个时辰……”


    齐元白这两年因进阶时的意外,一直身体虚弱,秦长老也知晓一二,听医修这般说,方冷哼着不再逼问,只将其遣去殿外等候,自己则留了下来。


    屋中重复寂静,香炉里烟雾袅袅,萦绕其间,大门被从外面阖上,挡住了山林间的明媚阳光,使这原本宽阔的空间变得压抑、昏暗。


    秦长老伫立在榻边的台阶下,望着仍旧双目紧闭的齐元白,轻声道:“掌门师兄,谢寒衣已去了西极,想必还有片刻就要赶至枯竭的灵脉附近了。”


    ……


    千里之外的芜北镇,谢寒衣带着一众弟子,顺着灵脉延伸的方向,御剑往已然枯竭的那一片区域赶去。


    远远的,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蓝天白云笼罩之下,有一处方圆数里的地方,看起来似乎比别处黯淡一些。


    若是细看,就能看出,那里被一道极淡的,时隐时现的光圈笼罩着。光圈中的黄沙,流动的速度似乎也比别处更快一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流逝。


    “是那儿!”云霓性子风风火火,和师尊蒋菡秋一起,行在极靠前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那片区域。


    众人的目光都开始往那边聚焦,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徘徊在那片区域附近的一个个黑色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魔域的人,那是——”蒋菡秋张目远眺,看到了其中熟悉的人影,“魔君?”


    那边的苍焱也早早发现了他们的靠近,示意身边的手下靠拢,待他们到了近前,冲蒋菡秋等人点头致意后,目光从沐扶云的身上悄然扫过,微微停留后,落在与她并肩而行的谢寒衣身上。


    “泠山道君,又见面了。”


    他略显阴柔的脸庞闪过几分复杂的神情。


    上一次见到泠山道君,是他不明真相,将沐扶云劫至魔域的时候。幸好,那时他并没有真的对沐扶云做什么,也幸好,谢寒衣和蒋菡秋及时赶到了。


    他的内心极少见地感到一阵狼狈的庆幸。


    谢寒衣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目光又从沐扶云身上扫过,也想起了上次的事,不禁皱了皱面,下意识往沐扶云的身边又挪了一寸,颇有种要护住她的意思。


    两人本就站得极近,如此,更是隔着道袍,就能隐隐感受到彼此肩膊的轮廓。


    苍焱将二人之间的亲近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怪异的感受,随即移开视线:“我在此处方圆五里处,每隔一丈,下了一道结界,最后以封锁符将其连结,尚能支撑一个时辰。”


    他说着,冲那片区域扬了扬衣袖,顿时,上千道隐藏的结界显露出来,被正中一道银色的符收拢着,在日光下闪烁不已。


    “这么多,得花多少灵力啊!”


    肖彦忍不住惊叹一声,又被弘盈一把拧了胳膊。


    “住口!”


    苍焱冷漠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看得他浑身一哆嗦,赶紧自己捂住嘴。


    不过,众人经他提醒,也终于发现苍焱的脸色的确有些虚弱,只是因他原本就生得苍白阴柔,才不易发觉。


    “多谢魔君如此尽心。”蒋菡秋扫一眼这密密麻麻的封锁,难得对苍焱有了一丝改观。


    苍焱紧抿着唇,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我也是为了自己。灵脉坍塌,对谁都没好处。”


    是啊,对谁都没好处的事,为什么还有人要这么做呢?


    沐扶云忍不住在心里胡乱猜想,难道,幕后主使和她一样,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几次“交锋”下来,蒋菡秋也算是知道他的为人了,半点不理会他的冷淡,直接转向谢寒衣:“谢师弟,接下来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吩咐。”


    谢寒衣点头,朝四下看了看,道:“正式封印之前,要确保万无一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在附近仔细搜寻,看是否还有从先前的封印中逃脱,却未被抓到的漏网之鱼。”


    天衍的弟子们听得认真,闻言纷纷点头,不等吩咐,就已按照各自的默契,现行安排好了搜寻的方向。


    就在他们打算四散开来的时候,天边忽然传来熟悉的,来自无定宗那艘豪华飞舟逆风而来的呼啸声。


    “赶紧的,这种事,怎能少了我们无定宗!”梁道珩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我们一定要赶在太虚门那帮人之前赶到!”


    他的话音才落,飞舟还未到近前,另一边,太虚门的修士们已在鸿蒙真人的带领下,飞速靠近。


    其中,梁怀怜赫然在列。


    她伤未痊愈,靠着丹药吊了精神,脸色仍是灰败的,远远的听见自己亲爹那洪亮的嗓音,额角跳了跳,一使劲蹿到最前面,赶在飞舟落地之前,先一步停在小小的沙丘上,仰头道:“你休想!是我先到!”


    第119章 探查


    梁道珩一看自己的女儿也跟来了,顿时眉目一凝,爱女心切,严肃道:“宝儿,你伤还重,脸色这么难看,怎么能来这里!”


    他说着,转向鸿蒙真人和其弟子们,不满道:“我当初同意我家宝儿入你太虚门,你们可是答应过我,要好好护着她的,怎能让她冒险来这儿!”


    鸿蒙真人捋了捋胡须,摇着头,一副不太赞同的样子,显然也不同意梁怀怜跟来,只是拗不过她,才不得已同意了。


    “啰嗦什么!”梁怀怜不耐烦地摆摆手,“难道你想让别人议论,无定宗掌门的独女,临危退缩,自私自利,毫无担当吗?”


    梁道珩一噎,尽管平日常以没头没脑的形象示人,但身为三大宗掌门之一,心中亦不失大义和担当,被女儿这一番抢白,也无法反驳。


    “就这么定了!”梁怀怜趁机跳回鸿蒙真人的身边,高声“宣布”,“先来的是太虚门,无定宗最后赶到!”


    梁道珩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怒道:“乖宝,你坑你爹呢!明明——”


    不给他有机会说完,梁怀怜又一阵抢白:“嘘!咱们听天衍的人说正事,别浪费时间。”


    梁道珩一口气刚咽下去,就险些提不上来,只能干瞪着眼睛。


    父女之间这一番单方面压倒的斗嘴,听起来有些好笑,一下子让原本有些紧张严肃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


    肖彦牙酸似的吸了口气,摇着头道:“不愧是一家人!”


    就


    连展瑶也忍不住道:“梁怀怜变聪明了。”


    沐扶云听见她的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展瑶说的该是心里话了,果然一直觉得梁怀怜的脑袋看起来不那么灵光。


    谢寒衣站在众人瞩目的地方,离沐扶云不似先前那般近在咫尺,但他的目光却一直不时关注着沐扶云的情况,见她笑了,心下便安。


    他遂将方才的安排重又与太虚、无定二宗派的弟子们交代一遍,待两边都安排好,又邀二位掌门和魔君苍焱,四人一道,在这片区域的中央,也就是先前昆涉阳的残魂逃逸的地方,仔细检查。


    此处黄沙流动极快,是这整片区域中流动最快的,像个象征时间流逝的沙漏一般,细细的沙粒沿着漩涡的痕迹,顺着一个碗口大的黑洞,飞快地流下去。


    “仍在坍塌。”鸿蒙真人低头看了两眼,不必以灵力探入,就已判断出来。


    厚厚黄沙的覆盖之下,就是像木炭化为灰烬一般,不断坍塌、消失的灵脉,灵脉消失,沙土没了支撑,自然不断下落。


    “时间紧迫,我的封印亦结得仓促,只能保证将这一带暂时与别处隔绝开来,这儿的下陷,暂时不会影响别处。”苍焱站在三人面前,难得没有像从前那样冷漠,将自己在他们赶来之前做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梁道珩亦收起了平日没头没脑的样子,闻言点头道:“不愧是魔域之主,当机立断,如此,已将危险减少了许多。”


    苍焱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下意识抬眼,看了看谢寒衣。他也不知怎么,对谢寒衣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关注,甚至在内心深处,开始隐隐有将自己同他做比较的意思。


    “此处紧邻我魔域,若真出事,最先危及的,必然是我魔域,我自要尽全力控制住局面。”他的神思飘了一瞬便迅速收回来,仍旧是冷冷的语调,听来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接着,还是又补了一句,“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摆脱各位前辈了。”


    梁道珩和鸿蒙真人听到他这么说,都有些诧异。从前,他们二宗与魔域素来疏远,甚至隐隐有互为仇敌的意思,只因有天衍在中间调和,这些年方能相安无事。


    从前,苍焱从来不会正眼瞧他们一眼,更不用说像如今这般态度谦和了。


    鸿蒙真人面上的凝重稍散了散,冲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本就是分内之事,同处一片大陆,若真出了事,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谢寒衣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一点没有浪费时间,直接站到洞口边缘,微抬起右手,虚虚罩在上方,从中溢出一股灵力,小心地顺着漩涡流动的方向,朝里探去。


    尽管灵脉已经枯竭,但仍会有残存的混乱灵力和魔气在其中搅动,不能掉以轻心。


    鸿蒙真人和梁道珩见状,并未与他一样,亲自探查情况,而是分列左右,将其护在中间。他们也明白,此地错综复杂,需时刻警惕。


    苍焱则观察着谢寒衣的情况,随时准备将结好的封印揭开一两个。


    有了三人的相助,谢寒衣心无旁骛,将所有关注都落在掌心间探出的那股灵力之上。


    他有极佳的控制力,灵力顺着洞口下去,在飞速流转、错综复杂的流沙之间,很快找到了方向,沿着微不可查、转瞬即逝的夹缝,一路往地下延伸。


    的确如他所料,黄沙之下,有灵脉残留的灵力涌动,一股股灰烬似的,激扬其中,让他探查的速度不得不放得极缓。


    因他本就身负整个灵脉,因不时的波动,体内血脉也承受着一波一波的冲击,此刻紧邻这一段坍塌的灵脉,更是感到有灼烧的疼痛从手心传来,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将他架在烈火上炙烤一般,难以忍受。


    他的脸色从苍白、逐渐到泛红,额角亦渗出细密的汗珠,道袍被沾湿,慢慢贴在身上,看起来颇有些狼狈,但从头至尾,始终保持着淡然的神情。


    黄沙之下,范围广阔,他花了整整两炷香的时间,才将这片区域底下的情况探查清楚,好不容易撤离出来,浑身紧绷的弦得到片刻放松,这才长舒一口气。


    “谢道君,情况如何?”梁道珩十分大方地将一枚难得的上品固气平心的丹药递给他,问。


    谢寒衣摆摆手,示意不必,他的情况,不缺灵力,心境亦稳定,唯需忍耐而已。


    “情况与我所料相差不多,有不少散逸的灵力正杂乱地游走,但并无那一股太过强大,到时直加上封印即可。只是,有一点有些奇怪。”


    另外三人闻言,纷纷凝神细听。


    “除了散乱的灵力,这下面,竟没有一丝残留的魔气,更不用提半点残魂断魄了。”


    依照常理,昆涉阳的残魂在此作乱,被齐元白所灭,交锋之间,总还会有零星的碎片残留其中,即便没有,也当有小股魔气。


    “也许,先前那缕残魂不够强大,灰飞烟灭后,难留下痕迹。”梁道珩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猜测道。


    “的确有这种可能,”鸿蒙真人也有此猜想,“当年那场长庚之战规模之大,谢道君定比任何人都清楚,昆涉阳虽强大,到底也敌不过那么多人的围攻,再加上谢道君你那一剑,留下的残魂不会太过强大。”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一处封印起来,以免灵脉的坍塌蔓延到更多地方。”


    谢寒衣听着二人的话,没有附和。他总觉得不该如此。


    若残魂不够强大,怎能将原本镇压的魔气统统带走,一丝不留?又怎能破开多年前,由齐归元亲自结下,并经无数修士大能一年年加固过的封印?


    ……


    与此同时,和展瑶等人一同在芜北镇附近搜寻残余魔物的沐扶云,也皱起了眉头。


    “奇怪,找了这么久,竟然什么也没有。”说话的是肖彦。


    他一边御剑,一边看着手中的玉牌,发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大家发来的讯息全是一无所获。


    因分心,他控剑没控住,一头朝前蹿出去,一下撞到弘盈的后背。


    弘盈沉着脸回头,拧住他的胳膊就是一通教训。


    “长没长眼,没看这儿下面都是死尸,你想让我掉下去吗!”


    几人的目光同时朝地面看去。漫漫黄沙中,埋了不少已被晒得焦黑脱水的干尸,那些都是被魔物吸干精气的无辜百姓。


    都是没怎么经受过外面风雨的年轻弟子,看到这样的情形,总有些异样的不适。他们不敢多看,很快就别开眼睛,抿唇不语。


    “找不到也好,兴许是被掌门真人都解决


    了,”赵越跃白着脸道,“这样至少意味着后来没再有人受过伤害。”


    “是啊,希望道君赶快带着大家把封印修复好……”俞岑喃喃道。


    众人默然点头,深以为然。


    只有沐扶云的眼中闪过一抹困惑。


    因谢寒衣先前的那番话,她心中本就有怀疑,此刻见到反常的状况,自然不会像其他弟子那样不深究。


    上一次来西极的时候,这里明明有许多魔物出没,照常长老等人的说法,齐元白只是斩杀了昆涉阳的残魂,并未动其他,怎会此刻半点魔物的痕迹也找不到?


    她想了想,拿出玉牌,给谢寒衣传去一条讯息。


    第120章 结印


    “未见任何魔物踪迹,恐怕附近还有魔修在暗中蛰伏、操控。”


    讯息发出后,沐扶云便将玉牌收了起来,不动声色地继续跟着大家四下搜寻。


    底下半掩埋在沙土之中地一具具干枯发黑地尸体,好像一枚秤砣一般,重重压在心底,让这些年轻的弟子们有些透不过气。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和方才一样,大多数时候沉默无言。


    而另一边,谢寒衣收到沐扶云的讯息后,并不觉得惊讶,也同样不动声色地收起玉牌,开始原地调息,平复体内躁动的灵力。


    沐扶云的猜测与他不谋而合,这让他既欣慰,又担忧。


    不论如何,他得稳住自己的状态,方能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情况。


    身边的另外三人虽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因想着接下来还要给这片区域结封印,也不敢松懈,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养精蓄锐的同时,时刻关注着四散开的弟子、下属们传回来的消息。


    “目前还没找到其他魔物的痕迹。”鸿蒙真人道。


    “我这边也没消息。”梁道珩答。


    苍焱面无表情,没有回应他们的话,只是用沉默代表默认。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谢寒衣的身上。


    泠山道君,上一次在西极,就是谢寒衣,将沐扶云从他身边带走了。


    已忘了自己当时的心情,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庆幸不已,要不是被带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还会怎样伤害真正的“恩人”。


    “谢道君,”苍焱向谢寒衣传音,用一种难得带着敬重的语气,“多谢你。”


    没有道明缘由,就这样短短一句,实在有些没头没脑。


    谢寒衣皱了皱眉,没有多问,只是淡淡冲他点了点头。


    几人正沉默下来,守在附近的弟子高声道:“有人来了!”


    大家的目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几道身影御剑而来,走正中,被护卫着的两人靠得很近,其中一个似乎在搀扶着另一个,细细一看,正是本该留守在天衍的秦长老,和先前还在昏迷中的齐元白。


    “齐掌门来了。”鸿蒙真人率先开口,冲齐元白点头致意。


    “才听说齐掌门为应对魔头残魂,身受重伤,正在昏迷中,想不到此刻便又来了这儿。”梁道珩也难得没有像平日那般不正经。


    “是啊,”鸿蒙真人捋了捋胡须,赞叹道,“这么短的时间,就重又赶了过来,着实令人敬佩,不愧是天衍掌门。”


    在秦长老的搀扶下,齐元白已然来到近前,苍白着脸色扫视几人,道:“真人谬赞,身为掌门,遇这样的大事,自该亲自过来,怎能留诸位和谢师弟在此面对一切,自己龟缩宗门不出?”


    说完,他便有些支持不住的样子,喘着粗气咳嗽起来,一手扶在秦长老的胳膊上,一手握拳挡在口鼻之前,原本苍白如纸的面色因为这一阵咳嗽而涨得通红。


    “师兄。”谢寒衣平复□□内流转的灵力,转头看向齐元白,皱了皱眉,显然并不赞同他这时候强撑着赶来,但是素来不喜多言的他,并没有再说什么。


    师兄弟多年,二人之间早已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只一个眼神,齐元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没有说什么,只伸手摆了摆,便是在说“没事”。


    “老道惭愧,拖着病躯前来,实在不能为诸位做什么,只能坐镇后方,给几位护法。”


    说是护法,实则也只能是指挥手下的弟子们列阵而已。


    “无妨。”谢寒衣言简意赅。


    很快,方才四散开来,往各个方向去搜寻魔物踪迹的三大宗门弟子们陆续归来。


    大家无一例外,带回的消息都是“未见任何魔物出没”。


    三位掌门闻言,具是松了口气。


    “如此,情况还算乐观。”


    “是啊,只要能顺利结下封印,危及便能解除了。”


    “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开始吧。”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认为应当尽快开始结印,只有谢寒衣没有附和。


    “师兄,此事——”他的视线落在齐元白的身上,想要与之商议,稍晚一些,再开始封印。


    和展瑶等人一同回来的沐扶云特意绕过人群,站到那片区域外围的地方,想要离他近一些,听到他们说要开始结封印,一颗心也跟着提起来,希望他赶快拒绝。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跳得有些快,总有种说不出是什么的预感,萦绕其间,挥之不去。


    只是,没等谢寒衣说完,原本尚算平静的黄沙地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摇晃,随之而来的,是呼啸席卷天地的狂风,掀起无数细沙。


    “注意防护!”在被剧烈的摇晃和狂风裹挟的前一刻,人群中,三大宗门的好几位长老、师兄师姐先后高喊,提醒大家。


    地动和风沙来得猝不及防,连带着整个天地都被遮蔽了,在颠簸晃动中,一切都变成可怖的黑色。


    与先前几次断断续续的地动不同,这一次,在波动之中,还有无法忽视的一股股浓郁而凌乱的灵力,压迫着修士们的经脉。


    虽离大能还有太过遥远的距离,但能成为三大宗门的哪门弟子,便已经是成千上万修士中的佼佼者。此刻面对混乱的天地和毫无章法的灵力,一个个竟也毫无招架之力,东倒西歪,一时间,场面失控。


    沐扶云站在人群的最前沿,和展瑶等人一起,因实力不俗,又素来镇定,本还能稳住,奈何身后的弘盈、肖彦等人已经歪斜得不知方向,不受控地往她们的方向倒来,将她们也撞得站不稳当,陷进流沙之中。


    双眼被沙砾遮蔽,沐扶云顾不上挣开不知是谁抓浮木一般抓在她两边胳膊上的手,赶紧释放灵力,要打开自己的灵识,先看清身边的情况,方能从容应对。


    不过,才能看清周遭混乱的景象,还未等她开始动作,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经穿透飞舞的浓厚沙尘,来到她的身边,温柔地将她包裹着。


    很快,她的身边就出现了一条真空带,将她和混乱的一切隔绝开来。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只是顿了一瞬,就下意识控制灵识,向谢寒衣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屹立在流沙乱舞的沙地之上,身板岿然不动,唯有衣袂不时拂动,一双沉静的眼眸仍旧淡然地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方向。


    果然是师尊在护着自己。


    沐扶云感到心中一松,随即放开自己紧绷的神经,任由那股力量将她扶正,让她好好站在狂风卷动的流沙之中。


    身边的几人多少也被这股力量影响到,逐渐找到自己的重心,稳住身形,向沐扶云的方向靠拢。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动与狂风渐止,遮天蔽日的沙尘终于被拨开,重归平静。有不少弟子已经半身掩入沙尘之中,剩下半截身子在外,从腰间的剑鞘中艰难地拔出自己的佩剑,奋力往四下劈砍,这才将自己从沉重的沙尘中解脱出来。


    “又是一次地动,哎。”


    “这一回可比先前的更严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咱们还远在宗门,而现在则来到灵脉边缘的缘故。”


    “不管怎样,每多一次地动,灵脉坍塌得就更多,唯有重新结印,方能完全解除危机。”


    守在这片区域附近的魔修给苍焱传回消息,看得他直皱眉:“有一处印已有松动,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话音落下,几人都看向谢寒衣。


    齐元白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又咳了两声,方才那阵波动中,幸好有秦长老的搀扶,才能稳住,此刻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更虚弱了。


    “师弟,事不宜迟,还是先封印灵脉吧,否则,只怕还会祸及无辜。”


    成百上千双眼睛,从上至下,由远及近,全部都落在谢寒衣的身上,那一张张被沙尘染得脏污狼狈的脸庞上,满满的期盼化成一道道无形的压力,催促他不要犹豫。


    抵达西极至今,的确没有发生任何意料中的意外。


    他紧抿薄唇,平静的眼神从远处的沐扶云身上拂过,最后,在这种充满期盼的殷切气


    氛下,缓缓点头。


    “既如此,那便开始吧,烦请诸位替我列阵护法。”


    “自当尽力。”梁道珩一拍胸脯,转头便冲自己带来的那群弟子下达指令,让他们结成无定宗独有的护法大阵,稳住南方位置。


    很快,鸿蒙真人和苍焱也分别带领自己的弟子和属下,守住北方、西方两大位置。


    余下的东方位,自然由天衍来守。


    齐元白冲谢寒衣微微点头,随即让秦长老和蒋菡秋二人分别带着弟子们挪至东方位,就地列阵。


    沐扶云也没有例外。因顾及她是谢寒衣的亲传弟子,蒋菡秋特意让她和展瑶等人一起,站在阵法的最前面,以便能最先看清谢寒衣的情况。


    她心里沉甸甸的,那种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预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


    很快,所有人都已就位,在这片急需封印的区域四周,围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随着阵法的开启,一层层透明的光圈亮起,将四下笼罩,形成一个稳固安全的空间。


    谢寒衣站在正中的漩涡处,于众目睽睽下,自腰间拔出情明白霜剑,缓缓注入灵力,以旁人未见过的招式,在飞速流动的黄沙上划下一道道深痕。


    每一道痕,都凝聚着无比浑厚的灵力,好似将自己大半的力量都注入其中,慢慢止流动的同时,令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灰白。


    随之而来的,周围的空气里,开始出现纷杂错乱的灵力,或强大,或微弱,横冲直撞,在大家共同筑就的保护圈中来回波动。


    “这才是刚开始,谢师叔一定要坚持住!”


    肖彦盘腿坐在队伍里,不忘观察情况,压着声音喃喃祈祷。


    沐扶云坐在最前方,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谢寒衣,眼看他正肉眼可见地变得虚弱,忍不住用力攥紧双手。


    他们一边稳住阵法,一边也要控制自己不被散逸的灵力影响。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人,悄无声息地朝这边靠近。


    沐扶云感官敏锐,小心控制着自己这一边的阵法,同时猛地转头,就见一道微弱的黑影,正飞快地朝着弘盈所在的方向飘去。


    弘盈低垂眼眸,背脊笔直,仍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显然并未察觉异样。


    “弘盈小心!”沐扶云高唤一声,同时抽出神来,拔剑一挥,甩出一道剑意,朝那边攻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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